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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就是回憶中的那首情歌

第九章 你就是回憶中的那首情歌

你的歌聲里有雪山的光芒,有樅樹的長蔭,有山石的懸疑,有荒草的怨懣,有枯樹的挺拔,有河流的泛濫,有沙渚的無保護無拘束無形狀,有水鳥的自由,有龍捲風的決絕,有原野的空曠,有駿馬的奔騰,有野鹿的親昵,有獨狼的悲苦,有葡萄架的舒展,有苜蓿地的迷茫泛漫,有野火的熱烈蓬勃,有紫羅蘭的美妙隨和,有波斯菊的童稚滑嫩,有飢餓的呻|吟忍受,有乾渴的煎熬瘋狂。也有溫柔,有婉轉的滿足,有輕快的調侃,有細草般的撫弄與纖軟,有水珠般的圓潤與晶瑩,有瓷器一樣的光澤與花飾,有被稱作躺在四十層褥子上的舒適與享受,有永遠快樂的自勵與安慰,有無微不至的服務與討好,有土爐的熱力與芬芳,更有酒水帶來的激越多情。
你敢於挑戰自己,哀兵乞勝,背水一戰,絕地逢生。你敢於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你敢於動真格的,別人只是口頭上,你卻在行動上天高地闊、風雨世面、鐵鎚鐵砧、雪山雪地、脫胎換骨、破舊立新,同吃同住同勞動,好比種子,走到哪裡就與哪裡的人民結合起來。幾十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潛力還大著呢,空間還大著呢,未知數還大著呢。
……呵,偉大古老義正詞嚴的中華怒文化啊,沒有你,哪裡能讓這樣一個至今熱捧著《三字經》《弟子規》、常常膽小怕事左顧右盼的人民長命百歲,歷經劫難而永葆青春!
也許你曾經願意大哭一場?
是「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唱歌你愛笑」?是「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風景依然人半逝,小窗飛雪立多時」?「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俱往矣……」?
早在家鄉就見識過這種高潮,例如親屬之間罵起戰來:你忘恩負義、不是玩意兒、不得好死,你無父無君,恩將仇報、欺宗滅祖、斷子絕孫,你臭流氓、滾刀肉、坑害一方、傷天害理,你天地不容、神鬼不依,你純粹的匪類、滿口的胡唚,你出門撞車、天打雷劈、亂箭鑽身、大卸八塊、五馬分屍、死無葬身之地、遺臭萬年。而罵的對象如果是女人就更加上色彩濃艷的:養漢老婆、賣逼窯姐、賤骨頭賤貨、又騷又浪、騎木驢游四街……童年時候領略的最大的激|情就是罵戰。花樣翻新,痛快淋漓,天花亂墜,繪聲繪色,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腳踹。如果不是親上加親情上加情,難道能夠罵得這樣魂里套著鬼魂,肉里套著鮮肉嗎?
寂寞要求愛情,秩序要求管控直到處決或者暗殺愛情。煩悶要求激越,激越的愛情不能會見,不能通信,不能擁抱,不能雲雨,最後的最後,在被壓榨殆盡之後,后的以後是歌曲,只有歌曲,歌曲是絕望的哀鳴,是希望的彌留,是夢中的天堂,是最後的求生求愛求友求同情求憐憫,歌曲是最後的活過也愛了的證明,苦的證明,焦的證明,煩悶與激|情的證明,歌唱要求拼死拼活搭上性命。
奇異的是多愁善感的你小子,在真正碰到世人認為是奇禍霉頭以後,你從來沒有認真地悲傷過一次,抱怨過一次。你沒有掉下過一滴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覺值當泣。你能為一次高潮的錯亂而哭泣嗎?
永遠難忘的是飲酒中的高歌。過去只知道酒精對喉嚨的干擾,卻忘記了酒精對於歌興的提升,對於歌情的渲染,對於歌者的燃燒。帶著酒興唱歌,就像帶著愛憐示好,帶著仇恨的癲狂拼刺刀,帶著自我陶醉寫一行一行的詩,帶著必死的決心拉響身上的手榴彈。於是唱出了歌里的憂傷,正如這裏的大詩人所說,憂傷是歌曲的靈魂,憂鬱是歌曲的由來。
七八十年了,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你執著於一個夢境,你惦記著一個空境,是一個湖邊,是一個花園,是一個樹蔭,是一間房舍,是一張床,你曾經在那裡生活居住徜徉,後來你走了,那裡變得空蕩蕩,而花園樹蔭湖邊房舍床板仍然空守。
什麼是回憶?為什麼要回憶?回憶些什麼與不想回憶些什麼?回憶是悲哀的?快樂的?呆木的?茫然的?凄涼的?趣味的?回憶會令人感到虛無?驕傲?依戀?珍重?煩悶?點頭還是搖頭?
有核桃和大棗,營養豐富,排泄便當。但我更喜歡的是酸棗,是荊棘裡頭的那個棘。棘雞唧嘰姬嫉忌肌飢,一個JI已經使生活八面來風。你們有絲毫不亞於左派積極分子所擁有的春夏秋冬、陰晴寒暑,立春了你還會活潑到立夏,蛤蟆叫了你還會看到山洪。有大嗓的合唱齊唱,不論唱什麼革命戰鬥的猛歌或柔軟性感的春歌,都有利於消食化氣,通便安宮,壯陽滋陰。不論唱什麼都面帶笑容,瞪眼揮拳,老淚縱橫。有整齊的集體宿舍,熱心於勞動的原城市人吃著不算特別少的乾糧,宿舍里充滿了健康的汗臭與屁臭,像當年方誌敏烈士描寫的那樣。有許多公正的蚊蟲與蒼蠅,它們的活動與騷擾不考慮你的「問題」屬不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同樣持天公地道態度的還有野兔野狼狐狸黃羊與獾,以及百靈鳥烏鴉蜈蚣蝎子蛇即謫仙。仙謫成蛇,人謫則成赤腳大仙,文妙真人賈寶玉,瘋瘋癲癲的濟公原名李修緣。還有食慾性|欲,多少次在夢中大餐,那個時候吃飽是全民族的與多少世代的中國夢。夢裡曾經吃到炸糕,大黃米面,微微發酵,帶有酵母的酸味與香臭結合的吸引力,只是在剛剛嚼動尚未咽下之時就屢屢醒來,口中無味無物無感覺除了失落。也有性|欲,夢裡騰騰神遊神女,與一個胖大的蘇聯女子鐵餅冠軍有染,曾經在雜誌上看到照片介紹,該女子冠軍體重一百七十四公斤,上唇上有一點小鬍子。
你認識到,什麼叫勞動人民?就是整天想著怎樣才能活得下去的人民。什麼叫知識分子?就是活著卻硬是不知道幹什麼好,更痛苦於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活的人。一種人不知道怎樣才能維持存活下來,一種人不知道為什麼硬是要活下來。你還發現,大千世界,五大洲四大洋,問題千奇百怪,麻煩顧此失彼,說有多麼複雜就有多麼複雜,然而想簡單化一下也十分容易,一類問題是吃不飽的問題,無食可飽,食而不飽,這是多麼惱火,這是多麼悲憤,這是多麼激烈,你能不為之撞頭拼活嗎?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頭一個問題就是飢。飢的問題牽到生死存亡,很激烈,但是解決起來簡單得很,窩頭就行。另一種問題是吃多了撐得難受read.99csw•com:就貪婪,就絕望,就空虛,就侵略與霸權,就是社會的與個人的無限痛苦的精神病!
是敢於想象、敢於嘗試、寫下全新的篇章!
這裏的植被太稀少,零零落落,它未能獲得天地的嬌寵。這裏的太陽太毒猛,它有時要燒盡最後一角清涼,它要蒸發掉最後一滴水珠。這裏的人煙太稀少,你會感到常常需要你獨自行路,黑夜與白天。這兒的距離太漫長,為了空間,需要你兩倍、三倍、十倍、百倍的時間。而這裏的冰雪冬天,太冷,太長,到了春天又是泥濘得難以自拔。這是一個煩悶的地方,你需要狂吼,你需要高歌,你需要耐心,你也需要瘋狂。一旦瘋狂,立刻變成了遊戲與調笑了。你需要低下頭蹲到牆角,你也需要在盛夏穿起絨衣褲,阻擋直射的陽光,而在零下四十攝氏度的寒冷中絕對不可以打戰。這裡有太多的文盲,太少的學校,你用盡吃奶的力氣,說不明白什麼叫中國,什麼叫世界,什麼叫美國或者蘇聯,你也說不明白什麼叫歷史,什麼叫人民公社。
世界仍然屬於你,人生仍然屬於你,路程仍然屬於你。
真正民間的(而不是高價歌星所演唱的)歌曲是快樂的淵源。如果說金錢或製造貪婪與肉|欲,權力或製造壓迫與腐敗,才華或製造薄倖與得色(巧言令色),運氣或製造平庸與怯懦,那麼,我強調的是歌曲,歌唱製造的是痛哭流涕后的快樂。
主要的是一種舒展,是解開了一個死扣,去掉了一個疙瘩,是產生了大量泡沫、氣體與糖分的發酵,是疏通了一截下水道,「砰」的一聲,通嘍您哪!
那是遠方的呼喚,生活的可能就在遠方。遠方比這裏闊大得多,實在得多,沉穩得多,真刀真槍得多。遠方還有比遠方更加遠方的地方正在召喚你。走走走。夠夠夠,這邊沒有夠得著,到了遠方也許你能一把摟到懷裡!
回憶難免溫存,大丈夫所不取。回憶難免模糊,不足為史證。你證我證,心證意證。回憶意義有限,過去的事,潑出去的水。回憶當然悲哀,你的生命就那樣地、有點明白、更多是糊塗地,有點成績、更多是徒然地,有點珍重、更多是不知就裡地揮霍了,失落了,拋灑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呦呦,那就是鹿也要唱。鹿唱的是呦呦,人唱的是噢噢,喲喲,嗚呼,啊哈,於戲,杭唷赫,衣嘚兒呀嘚兒喲!
仍然沉醉於革命的文章,《共產黨宣言》與《卓婭與舒拉的故事》,仍然喜愛貝多芬、蘇東坡、馬克思、法捷耶夫;你同時也聽著與你同罹此禍同結奇緣的「難友」介紹幾位京劇名伶的私生活。一位愛收集鍾錶的名旦,會欣賞著自己的收藏掛鐘,突然拿起一根木棍,將掛鐘打爛。魯迅寫過,盲詩人愛羅先珂在北京時愛說的一句話是「寂寞啊,寂寞啊……」還有日偽時期的上海影星的生活花絮。仍然捨棄不了那些頌歌頌詩頌詞,哪怕已經有人認定是馬屁轟轟,哪怕「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的作者後來當了漢奸。
了不起。在那個政治得熱火朝天的年代,在那個忽悠得天旋地轉的年代,在那個鬥爭得三魂出竅、二佛涅槃的年代,你走近了歌,你進入了歌,你洗浴了歌,你成活于歌,你保鮮于歌。你如果曾經死過或者半死過一次,你就是復活于歌,你防護于歌,你變成了,終於成為了一首歌曲。
奇禍就是此生的奇緣,更是明日的奇葩,而且是陰虛陽痿內熱外寒腹脹目眩的奇葯神醫!更不要說長了力氣,增了飯量,粗了手腳,壯了體魄了。還說什麼呢?大了視野,新了見聞,深了體會,健了心氣。你還哭什麼呢?淚什麼呢?酸什麼呢?裝什麼畢里奇呢?
……問題是除了很小一段時間的你自己,高潮一過,幾乎沒有什麼人對於你的更衣沐浴消毒搓泥美容美髮清潔清爽再感興趣。高潮以後再沒完沒了地膩磨,何況是意在咋呼的人為高潮,膩磨多了是你不識相。
手一揮像揮掉一個蛛網,也罷。
遍觀古往今來,遍觀東西南北,不可能長此以往,不是說人間正道是滄桑嗎?滄了個不亦樂乎啦,滄了個不亦悅乎啦,您老,還能不桑一下兩下的嗎?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無事需尋歡,有生莫斷腸,遣懷書共酒,何問壽與殤?」這是十二世紀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的「柔巴依」(魯拜),你以冰雪一樣的聰明將它從手抄本翻譯成了中國的五言絕句。你們知道在冰雪中疾走的快樂了嗎?
你一心想說服自己,要認真感動,熱淚盈眶,熱淚橫流,誠懇接受,聞過則悲,沉痛更沉重,卻硬是做不到。你硬是做到了從善如流,虛懷若谷,唯唯諾諾,好好先生。比如拉屎,沒有排泄痛快,那就不妨換一個坑兒。比如吃飯,你的三鮮水餃硬是難於下咽,或者不允許再吃了,那就乾脆暫別圓桌,蹲到牆角下吃窩頭就蔥絲臭豆腐。比如踢毽子,你把最好的毽子踢進了糞坑,你身上也沾了屎,好吧,你換一個玩法吧。去玩扇三角(煙盒)與角力摔跤。有些人知道你闖了禍,不跟你玩了,你先一個人玩。你發現很多人被驅逐到圈外,那就更加不寂寞。不寂寞你還煩悶些什麼呢?國人同胞,怕的從來不是噩運,是寂寞煩悶與孤獨。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勤有功,嬉無益。誰都不願意變成向隅而泣的可憐蟲。
畢竟又有一些似有似無的沉重。人因了無奈而略感沉重,沉重則因了無可討論爭執辯駁而深化為苦笑。世上沒有比苦笑更容易變成大笑,變成一笑了之,變成了一笑解千愁,變成了低頭不語中的暗笑、解嘲與黯然的了。
然而,最終你沒有能夠得到那美麗的長著黑眼睛的姑娘,因為窮困,因為階級,你是長工,你是貧農,你是流浪漢,你上無片瓦,下不立錐。因為地主巴依別克色狼們看中了你心上的姑娘,他們壟斷了資源也壟斷了幸福與美好,他們永遠什麼也不會留給你。姑娘成了巴依的第四個小老婆,你每天以淚洗面,她每天泣血連連。她試圖逃出魔掌,她當真找你來了,你當真與她出逃。你們頭頂星星月亮,陪伴沙丘紅柳。這是影片《阿娜爾汗》。這是永遠的經典。這是情歌的永恆的主題,這是意識形態的主打旋律。這就是歌。這就是男人,這就是革命造反,這就是情歌中反覆吟唱的我願為你獻出生命,我的心已經變成了串烤羊肉羊肝。這就是連續的號啕大喊大哭大鬧,這就是天塌地陷河水倒流山崩土裂海枯石爛。
當然還有許多的不測https://read.99csw.com。這裡是地震多發區域。這裏龜裂的乾旱一樣嚇死你。小伙兒在大渠龍口改道堵水的時候失足跌入了激流,乃至是由於姓名帶有停止、站住、止下的含義在,而與沙石、柴木、秫秸等一起被推入急流閘水,有過這樣的事。小丫頭患了瘟疫,這裡有過鼠疫也發生過霍亂、天花、麻風和性病。有車禍、牲畜驚了傷人、騎在馬上卻掉落到山澗里。野豬野狗野狼都咬過人。有爭水的群毆械鬥,好人和無辜,壞人和有辜都可能死於非命。有各種高高在上的裁判與酷刑。這裏並不是安樂溫柔小資小康之鄉。這裡有太多的挑戰、風雲、艱難險阻。愛情也遠遠談不上自由與舒暢,父兄、族長、老爺、百戶長,各種自我壓抑的習俗與禮法都比青春更強橫。人人都可以干涉下一代人的婚配,人人都可以扼殺青年人的渴望。
你可以活五十歲哪怕是十五歲。你可以活五百歲或二百五十歲。你可以走遍天下,看遍高山平原,江湖海洋。你可以歷盡富貴尊榮,風清月淡,天外橫禍,千古奇冤,江南錦繡,塞北風雪,東土情景,西洋風物,聲色犬馬,成敗利鈍,摸爬滾打,榮寵恥辱,知音誤解,頭破血流,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仍然覺得有趣,覺得無解,清楚的地方都並不完全清楚,迷糊的地方也不見得就真迷糊,有趣的地方也許不過爾爾,無奈的地方其實完全精彩,堅決的地方也許可以做得更好,猶豫的地方也許因了猶豫而給自己留下了空間。每次都可以有更多的不同,每回都可以有更好的化境。生疏提供了機緣,冒險激發著勇氣。智慧永遠改善處置,信念恰恰走向佳勝。危險創造了全新的可能。忍耐告別了窩囊的悖運。驕傲在於歷經險阻,滿足在於我用了十倍於他人的力氣與時間。我的生活從來都不廉價,我的快樂從來都不輕飄,我的危難從來都沒有把我嚇住,我的絆腳石從來都沒有將我摔趴下。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個新年,我在深夜,喝多了特曲的自行車撞向了一個垃圾冰山,我從車上摔了出去,沖向污水凍成的冰塊,我飛出去了,我撞得滿口是血,我估計我將要至少縫上七針,我哈哈大笑幾近於哭泣……最後什麼也沒有發生。
你就是一首歌。所以我就是一首歌。生活就是歌。命運就是歌。愛情就是歌。失去愛情更是一首歌,當然。噩運就是歌。越悲慘就越有好歌。那麼失去了歌聲的沉默呢?那也是一首遠方的歌,無言的歌,無聲的歌,無邊的歌。歌才是永恆,歌才是生命,歌是我的一切,歌戰勝了也獲得了一切。
拼死拼活地歌唱,唱得汗流浹背,唱得淚流滿面,唱得心頭淌血,唱得天抖地顫,唱得如醉如痴,唱得進了天堂又下了多災海,唱得披肝瀝膽死去活來——這才是痛苦最大化了的最大的快樂。
比高潮更重要更豐富更靠譜的是生活。高潮也是生活,兩個高潮之間當然更是生活。瘋子才一味等待高潮的到來。后的以後是生活。有貼玉米餅子就鹹菜。有棒子糝粥與紅薯。鹹菜腌在老缸里,老缸老湯,鹹水前後歷史已經百年或者更多,就像名清真餐飲「東來順」的共和火鍋,那鍋里的湯還是乾隆年間續上的,此後邊吃邊續,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鹹菜是中華民族的一寶,它代表了半飢餓的祖先和後人的頑強與聰慧,使我們世世代代有的就、有的吃、沒有活活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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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愛情,歌兒的沉重的憂鬱來自死亡。親人死去,情人死去,好友死去,自己將死,這是多麼穿心入肺的歌曲!面對死神,我們能說什麼?說什麼不是多此一舉?說什麼不是自討苦吃?面對死神就是面對造物,你可以膜拜,你可以畏懼,你可以平安,卻沒有什麼要說能說想說。還是輕輕哼出一首歌曲吧,默默地溫習一首你最動情的歌曲吧,你哭著來了,你唱著走了,你哭著唱著經過了許多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不來,你嘛也沒有。你唱不出,聽不到,不知道什麼叫歌曲,不知道歌曲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吶喊與抒發的力量,活著的力量。你為你一生唱過的歌兒而驕傲,你為傾聽過你的歌兒的姑娘而驕傲而甜蜜憂傷,你為你的歌曲而滿足,你的歌兒就是你的墓碑。越憂傷越甜蜜,越甜蜜越憂傷,你平靜地微笑著,隨著歌曲自身的而不需要你唱出聲來的旋律,紀念了你的從襁褓到老去的一生。
那呼喚中有一種力量,有一種威嚴粗獷,有一種神聖決絕,它讓你破釜沉舟,讓你改天換地,讓你不成功便成仁,不取勝便取義。挑戰一把,應戰一連串!
那偉大的冰雪,那一層層的城市冰雪夾層地毯,那看完美妙的歌舞的興奮與快樂,那共同步行五十五分鐘的情感與力量。嚴寒中,二人吐著白氣,行路中吸滿了純凈的冰冷,步履匆匆中顯示了踏遍邊城人未老的豪情,傳達了執子之手、與子偕游的快樂。暴走驅趕了嚴寒,強健了筋骨,兵荒馬亂中被倒霉的一對充滿了金剛不壞、人莫予毒的信心,深信零下四十三攝氏度才使太君爐火有熊熊之溫。我們就這樣走過了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走過了刺骨的嚴寒,那嚴寒的風格不像冷凍卻像火焰,像辣椒,像芥末,像劍鋒與針尖,像擊打,像中箭,像炸傷。寒風吹在臉上與其說是冰冷,不如說是熱辣辣的刺痛與瞬間轉成的麻木,我愛你,偉大純正堅定的磐石般的邊疆冬夜!
更成為往事——紀念。例如你兒時的照片。當然沒有你此後的成長、智慧、風姿,卻更引起了你的感動。

50

你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禮拜著體味著學習著玩耍著另一套生活。親近樹木花草畜禽蟲魚。親近水土莊稼日月雷電。注意衣食住行,德智體群美,陰陽金木水火土,尤其是糊口。吃飽了不想家,神州大地上的各族人民做如是說,真格得發人深省。注意春夏秋冬寒暑晴陰雨雪雷電尤其是下雹子。你更加痛切地明白了挨餓的滋味是多麼難受,每頓飯有的吃能吃飽有多麼幸福,為糊口而奮鬥是多麼正當與充實。
也罷也罷也罷,不罷,又當如何?又能如何?誰能無過?誰能免禍?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曲曲彎彎、稀里糊塗!
同時什麼是快樂呢?什麼事都怕問一個「什麼」。什麼叫人,你說得清楚嗎?什麼叫食品,什麼叫把饅九_九_藏_書頭蒸熟了,而什麼叫作沒有熟,你說得清楚嗎?什麼叫好什麼叫孬呢?什麼叫愛什麼叫憎?快樂也許是一種感覺,是一種願望需求的滿足,是一種矜持與自信,是湊合將就知足常樂,是一種清醒與耐心,一種智慧與堅強,是一種自負更是自得,更是一種勇氣喲!
你敢於展翅遠飛。你敢於瀚海千里沙漠萬頃,風雪千里冰山萬仞。你敢於雲杉雪蓮,高山湖泊。你敢於羊群馬隊,母駱駝種公牛。你敢於野狼毒蛇,雄鷹禿鷲。鷹有鷹路,蛇有蛇道。你敢於伐木採礦鍊金燒窯。你敢於驅騾趕馬放羊烹狗。你敢於告別舊事,去你媽的。你敢於熟而始生,從頭邁步。你敢於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其含義是不要說碼頭如鐵,照樣得邁步越過。漫道就是莫道,漫道可不是漫長的道路。親親,咱們不能一錯再錯了,我的偉大兄弟姐妹娘老子們噢!
更多的時候是在夢裡迷了路,你進入了一座公園,你不止一次看到了你非常熟悉的湖水、亭榭、古建築、石橋、甬路、展室、走廊、草地、花壇與碑銘楹聯,但是你穿過了這個花園卻沒有找到你應該去的地方。你本來進門的時候還清清楚楚,轉了一圈良辰美景,走了一次柳暗花明,贊了一次古色古香,玩了一次山清水秀,你迷路了。你想打電話,沒有電話。你想找代步車馬,沒有車馬。你想找老鄉打問,沒有老鄉。你覺得燥躁得慌,你想吃牛黃上清丸,哪兒來的牛黃,又上哪兒上清下清左清右清去?
又痛苦又痴情的是你的情歌。像哭,像叫,像深切的思念,像夢裡的神遊,像陪著小心,像面對神靈,像跳入了火海,像迎擊著大浪,像遍體鮮血,像熱烈的擁抱,像難分難解的創紀錄長吻。永遠忠誠,永遠摯愛,永遠信心十足,愛你愛你永遠地愛你。像面對寵愛,像面對死亡,像面對哀樂和遍山遍野的鮮花與芳草。愛這麼一次唱這麼一次,雖死無憾,雖去猶喜,雖終仍然完滿,雖滅雖寂寞仍然留下了耀眼的大火熊熊。像一朵玫瑰結成了骨朵,緩緩地張開,快樂地開放,開始有一點零落或者蔫巴,終於凋謝,它化作了春泥,它留下了永遠的玫瑰。
呵,唱歌,歌唱,歌曲是我們的心,我們的魂,我們的苦,我們的愛,我們的愚傻,我們的痴情,我們的豪邁,我們的粗暴,我們的沸騰,除了這裏你很難再看到這樣的人人唱,獨自唱,聚眾唱,吃酒唱,深夜唱,微明唱,飯前唱,飯後唱,唱唱唱唱唱,用歌聲證明著宣告著自身的存在與痛苦,自身的祝禱與夢境,自身的追求與犧牲,自身的熱烈與無奈。
所有能哭出來的事情都是小事,小事里的小事例,如自己有失誤、有馬虎、有不妥、有糊塗、有顛倒黑白、有上了小人的當,那算什麼呢?這麼小的小事當真值得一哭?
真是成長啊,真是惡治呀,真是手術台手術刀運作精巧、止痛消炎、妙手回春。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淚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難捨難分了半天,不安困惑遲疑恐懼了半天,最後小小的一條奇禍,一把挫折,去了病根,治了頑症,你的神經硬是茁壯強悍起來了。
許多時候,快樂是一種變化。缺少變化是煩悶的由來,而煩悶是快樂的死敵。你要當好學生,你當上了,你仍然憤憤不平。你要造反,你造了。你要理想,你想得入雲天沖九天氣沖霄漢。你要悲情,你也當真地悲了。然後你要勝利,天天勝利,夜夜勝利,在淮海戰役,在朝鮮戰場,在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運動尤其是鎮反與土改中,都是勝利,接著還是勝利,戰無不勝,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向前向前向前,正確正確正確。然後你要文學,你他娘的二十齣頭就又文學起來了,呸,呀呀呀呸,這是中華獨有的感嘆修辭。然後你煩悶了,你感到了一種重複,重複使人疑惑,你需要醍醐灌頂,你需要振聾發聵,你需要當頭棒喝,你需要五雷轟頂,你需要革面洗心,你需要做得成強悍,強悍得成鋼鐵,你要敢下手,出手辣,練就鐵砂掌。你不能對別人出手,你還不敢對自身出手嗎?你要敢嘗試敢變化敢刀山火海敢就地十八滾降龍十八掌練就十八般武藝掃堂腿橫掃千鈞,遠走高飛千里萬里與往事乾杯,與青年時代徹底別別已別別與君生別離。
好像夢到了自己,夢中的自己正在做夢,夢的仍然是又一個自己,下一個,無數個越來越小越模糊的自己。
所有的大事都不是你個人的事,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生老病死,國難國恥,歷史局限,歷史癲狂,天心難測,吉凶通蹇,革命造反,政治運動,唱紅打黑,萬壽無疆,地獄天堂,你配為這些大進退而哭泣嗎?你級別夠嗎?你吃地溝油的配操這樣的心嗎?
生活就一定是快樂的?至少,那不是多麼不快樂的吧。
曾經認為自己執握著新世界的鑰匙,相信你參加的才是最後的鬥爭,相信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皆應成為聖賢,如今就說人人都是英雄模範。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叫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不空誓不為佛。同樣地相信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兒子賜給我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但是想到背十字架,又會因羞慚與怯懦而不好意思。相信人應該清潔,應該相信光明與真理,應該畢恭畢敬地做好每天的功課。相信世界的未來屬於工人階級,工人階級的特點是大公無私,相信你應該接受工人階級革命的偉大洗禮,因為你還不夠工人不夠清潔,你當然有瑕疵。全民洗澡搓澡泡鹼湯的形勢還真鬧熱繁華紅火,所以你願意接受一切指責,接受一切批評直到懲罰。有誰能像你這樣勇敢地斷然改變自己?改變生活,改變環境,改變經度與緯度,改變語言與習慣,改變寒暑與節令,改變飲食與起居,改變身份與身段。誰敢冒這樣大的險,拼這樣的命,賭這樣大的本錢,走這樣長的路,啊,我的路!

52

所以換了一首歌,不是偉大之歌、改變之歌、決戰之歌、就義之歌、衝鋒之歌、哲學之歌、歷史之歌、流芳百世之歌,而是生活之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之歌、思念之歌、愛情之歌、陶醉之歌、鄉間小路之歌、小夜之曲、晨昏朝夕之曲、校園之曲。
快樂可能是一支嗩吶吹歌,快樂可能是一曲長笛演奏,快樂不是二胡也不會是小提琴。快樂也會是木琴的飛速敲打與琵九九藏書琶的嘈嘈切切。快樂有時候有點神經質。快樂可能引發快樂,再快樂,正像不快會引起不快,憂鬱本身常常是憂鬱的起因。快樂可能是一種口技,學火車汽車輪船飛機,癩蛤蟆田雞地牛各種蟲鳥,各種呻|吟,各個明星高官大人物,如美國總統、中國書記、蘇聯部長、會議主席的口音。快樂也可能是一種疲倦中的自我保護,一種鈍感力,一種你禍禍你的我樂樂我的精神預應力彈力。快樂是在能夠打哈欠的時候乾脆打一個哈欠。快樂是一入睡就睡它一個口眼歪斜。快樂還可能是一種驕傲一種高入雲天的對於愚蠢與蠻橫、對於以稀里糊塗地給旁人製造痛苦為唯一幹得成的事業的人的極度蔑視。快樂就是我不嬲你我比你強一百倍而全然不顧你的牛畢里奇。
罵的高潮以後往往又是情誼的高潮,上次的死敵成了利益共同體成了或原本就是一家一戶一夥。君臣、父子、師生、夫妻、兄弟、朋友、同夥,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恩恩愛愛,慈慈孝孝,忠忠恕恕,情情義義,骨骨肉肉,拉拉扯扯,黏黏糊糊,誰不生髮肝腦塗地的激|情?見了肝腦塗地四個字誰眼前不出現紅的肝血白的腦漿滿地的視頻多媒體畫面與音響?還有涓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也報答不完老爺的恩情……你偉大古老莊嚴的情文化禮文化高潮文化忠孝文化啊。
或許,回憶是人生資源的新紀元,再發現,再品嘗,再消化,是鋪陳與重組,是體貼與哄慰,是掂量與思戀,是愛撫與痛惜,是人生的重新挖掘,再加工與再蒙受,回憶是人生經驗的最大化與最優化。
呼什麼?喚什麼?是叫孩子的名字嗎?是在喚自己的心上人?是送葬?是婚慶?是歌舞昇平?是春秋佳日?
什麼又是老去了呢?每一天都是對於昨天的告別與追思,每一天都是對於當日的辛苦與焦慮,每一天都是對於明天的期待與祝福,每一天都是對於美麗與幸福的靠近、把握與失之交臂。那對於機會的幻想與捕捉、對於生命的珍惜與作踐、對於死亡的預見與視而不見,更是對於生命的短促的百思不得其解,對於生的意義的永遠的追問、永遠的困惑、永遠的遺憾、永遠的煩悶、永遠的撕心裂肺的糾纏。終於悟到了,這煩悶與痛苦的無奈才正是豁達、高蹈與痛快淋漓的理由,活的理由,愛的理由。
跟著馬走步的節奏,驢撒歡的節奏,高輪大車吱吱扭扭的節奏,隨著楊樹的搖擺,雪花的飄飛,渠水的旋渦,白鵝的探頭,黃牛的擺尾,大風的忽起,漫天的揚沙,無邊的道路,遙遠的吆喝,你聽到了一聲呼喚。
這裏的庭園裡又有太多的花花草草。由於沙石與天地的大背景,這裏的花草尤其鮮艷奪目。初夏季節,連滿臉絡腮鬍鬚的大男人也手拈一朵玫瑰。這裡有太多的點點綴綴,無地不花,無物不色,氈毯、檁椽、箱包、被褥、衣衫、壺碗、杯盅、瓶罐、饢餅、照片、小畫、彈撥樂器、打擊樂器,連包水果糖的紙也捨不得拋棄。這裡有太多的俊男美女,鮮明的輪廓,突顯的眉眼,高聳的鼻樑與修長的腿子。這裡有太強烈的對比,戈壁灘與綠洲,走廊與小土屋,歌舞昇平與錯綜複雜的明爭暗鬥,虔誠莊嚴的宗教功課與流里流氣的黃賭毒餘風古韻,清潔、清真、純真得無以復加的理念與價值追求以及顯而易見的骯髒與混亂,無涯的幽默遊戲,輕鬆取笑與頭頭是道的禮數程序清規戒律,馴順與刁頑,垂手而立、畢恭畢敬與花言巧語、肚子里罵娘……又貧窮又富足,又邊遠又親密,又強大又膽怯,又艷麗又寒磣,又儉樸又享受,又自由又管束。
你的生存你做主。
這是一條很漫長的路,又是後來覺得太短的路。這是一條美不勝收的路,又是太不講道理、太粗心大意、太憨聲粗氣、太戛然而止的路。路啊,我的路,這是當年的一首歌曲,原題是霧啊,我的霧,路啊霧啊,路上皆霧,霧下條條路,無路之處也可以走出路。霧重的時候,紅燈只剩下了慘白光輝,道路無可選擇,道路就是沒有道路,危險反而變成了笑料,恐懼反而變成了生活的趣味佐料,跟隨就是唯一的路,躑躅也變成了一種舞步。
強強強!棒棒棒!殺殺殺!挺住!挺住!挺住!
第一次輕吻,不可能超過三秒鐘。然而那回憶是永生,是直到悲欣交集地闔上自己的雙眼,仍然溫暖著與感動著你的不虛此行的證明。
回憶令人沉靜,令人一下子與自己拉開了距離。好像飛到了天空,好像沖淡了焦慮,好像模糊了切近,好像溫柔了層層厚繭的心。
是的,不論發生了什麼興奮熾熱與不管不顧,發生了什麼頭暈眼花與上氣不接下氣,歌聲仍然曼妙,舞姿仍然華美,樂器紛紛揚揚,鼓點急急緩緩,沒有誰能摧毀生活的迷人,沒有誰能摧毀青春的歡愉,沒有誰能摧毀文藝的感動,沒有誰能摧毀男女的相引,沒有誰能摧毀舞台的光輝。哪怕只唱一個字最最最最最,只唱另一個字好好好好好,也仍然有生活的千姿百態,藝術的出神入化,歌曲的低低昂昂,舞蹈的楚楚亭亭,我們大家都活著,都哭著笑著愛著恨著,除了假情感還有真情感,除了儀態還有天然,除了被還有自身,除了太極還有少林,除了冰雪還有冰雪中的熱氣騰騰的大踏步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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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歌曲,歌曲也是你。你歌唱了你心愛的女子。你們傾心於夏夜,傾心於大河之濱,交會於樹林,交會於開滿馬蘭花的草原之上,交會於青紗帳中。一個調皮的小問題:蚊子?蚊子咬怎麼辦?在蚊蟲成堆的地方你如何唱歌,如何相愛?呵呵,你們這些智商有缺陷的可憐人呀,難道歌曲里有蚊子的飛動與吸血嗎?人間的吸血鬼越多,就越加需要一個歌的世界,那裡面有黑夜,有河流,有美麗的眼睛,有焦渴的心靈,有思念也有甜蜜至極的痛心疾首,有駿馬,有長靴,有草原也有雷雨,只是,當然,你當然明白,歌中的相會相愛當中沒有蚊子的插足。
你年輕,但也還老練。你不會過於執著,你不會見著棒槌就當針(真),正如不敢掉以輕心。高潮就是高潮,它過了你還找誰去?高潮中我要掐死你,我要嚼了你,我要咬你打你擰你撞頭撕臉白著進紅著出活活日死你,這其實也是情義文化情緒文化直觀文化的變種。高潮不過是高潮罷了。高潮不是邏輯,不是法律,不是化學與物理公式,不是明細賬目,不是行動九九藏書路線圖。高潮是極度的煩悶所引發的極度激動,高潮是荷爾蒙,高潮是休克療法,高潮牽扯到生物的本能,高潮中的一大部分是情慾。
你快樂嗎?我不像是因回憶而快樂,世上有幾個人回首往事而哈哈大笑,揚揚自得呢?
於是你知道,喝酒是對於煩悶的驅趕,唱歌是對於孤獨的排遣,笑話連篇是對於人間的逗弄,是對於自己的憂鬱勞苦的解構,葷葷素素是對於寂寞與孤獨的全然顛覆。我們有許多鬱悶,但是我們畢竟還可以與一二知己、三五狐朋狗友、幾個同樣有所煩悶有所寂寞的友人一聚,同樣可以體會那快樂的暈眩,那心跳多多少少的加速,那酒水的香甜臭辣刺嗓子。那說話時從心窩子里往外掏往外摔往外傾倒的感覺。我們還有許多得不到回應的情感,但是我們可以傾聽自己的呼叫,自己的乞求:行行好!自己的真誠與自己的獻身:沖啊!我們還會碰到許多難以理解的霉運,但是我們畢竟還有說話的響動,我們知道一些語詞與語法,我們知道即使是一個徹底的倒霉蛋兒也仍然可以說一些真實的、溫暖的、光明而且勇敢的言語,唱一些深情的、感天動地的、能夠成為人生的證明和永遠的紀念的歌曲。
心裏裝著的仍然是華麗的歌舞,是盛裝的演員,是強健得迷人的男男女女,是無法扼殺的生活,是無法歪曲的藝術的豐饒與流動,是永遠新鮮的經驗的又一頁篇章,也許是神秘離奇無解的碰撞遭遇。是休假也不是休假,卻又是天假時日,浮生偏得千日閑。是工作也不是工作,做與不做兩可。是敵人也不是敵人,是革命者也根本不是革命者。是混日子者也絕對不是混日子,是作家也絕對不能寫作,是知識分子也絕對與知識絕緣,是機關工作人員也絕對被機關除名,是農業勞動者也絕對不是農民,是市民又絕對不是這裏的市民,是公民又不是完整的公民,但絕對不是被剝奪了公民權利。是A也絕對不是A更不是從B到Z。是倒霉蛋也絕對不倒霉。恰恰是樂樂呵呵嘿嘿嘻嘻,大步流星,趣味盎然,活力四射,非驢非馬,不尷不尬,逍逍遙遙,逛逛蕩蕩。走過黑暗,走過燈光,走過沙沙沙的積雪,走過滑與不滑的路面,走過永不磨滅的希望,走過永不灰心的等待,走過永不停歇的學習學習再學習,生活生活再生活。走過焦急了又閑適了、煎熬了又從容了的心緒,走過永無止境的好奇、打問、嘗試、接受新事物的其樂無窮。走過安寧、風暴中的閑適,閑適中的危機感,危機感中的隨遇而安,寒冷中的溫馨,重壓下的互信,滄桑中的單純與潔凈,走過茫然的漫無目的,無任務無日程無成敗無得失無進退,你仍然心中有不熄的火種,有一個廣闊的世界,有一種信任信心信念。
那呼喚中有一種沉重,令人想到這裏的天太大太高,頭暈目眩。這裏的雲太疾馳,匆忙不安。這裏的地太無邊,辛苦遙遠。這裏的沙石太乾枯,原來乾枯是一種如此偉大的容顏。
更偉大的行路則是在冰雪中。那個荒蕪的年代仍然有音樂,有歌舞,有快板與對口詞,有語錄歌曲。語錄歌曲也可以唱得淚眼矇矓,至少是自以為感動莫名,誠摯莫名,偉大莫名,高聳莫名。對口詞也可以說得鏗鏗鏘鏘,叮噹五四,移山填海,熱鬧紅火。如說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何況你有你的舊瓶新酒,你的新酒里仍然流露著你的經久不衰的訴說與無法訴說。你的偉大里仍然有你的微小的悲喜,你的雄強中難免不泄露出你的苦惱,你的從眾中也會顯現出你的各色、格澀、個嗇。所有的演奏家都長著不同的面孔,有白髮蒼蒼,有一臉壞笑,有得意揚揚,有小鬍子翹翹。而一個女性演奏家的臉像大理石的雕塑,她的長裙古典淑靜。歌唱家與舞蹈家更不要說,他們都是人中龍鳳,俊俏風流,美艷動人,他們的上場像春風拂面,他們的演唱像摘星攬月,他們的起舞像魚兒游水,麋鹿追逐,落葉飄飄,花開朵朵。
你小小年紀已經具備了耐怒細胞的功能機制,即不為怒文化所撼動的「定子」。換一個角度,念念有詞的口誅筆伐也可能是另一種符號系統的歌頌表揚。你看慣了熱熱鬧鬧、咋咋呼呼、深揭猛批、上綱上線、馬拉松檢討、真誠慚愧、生猛表態、強烈擁戴。這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一個路子。例如喝酒,飯可以十五分鐘吃完,酒卻要喝個西瓜皮擦屁股,雞|巴毛炒韭菜,沒結沒完。喝起酒來你要沒話找話,你要滔滔不絕,你要東拉西扯,你要哼哼唷唷,一面豪邁一面氣喘吁吁。你要抒顯慷慨,你要玩弄溫情,你要披肝瀝膽,你可以掬誠相告,你要涕淚交加,你要捶胸頓足。太好了太對了太刺|激了太有好處了!你完全相信良藥苦口,治病救人,與人為善,洗臉更衣,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批評是溫暖是友誼是幫助是雪裡送炭是從深淵邊上拉了你一把,是家貧出孝子,國亂顯忠臣,諍友真君子,吹捧是小人,苦口方能婆心。確實絕對地相信這些美好的說法,更相信自己的相信必能夠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大有利焉,大有益焉。你的態度要多好就多好!相信者無悲無怨無恨無苦水可吐。好了好了好了,是呀是呀是呀,馬上馬上馬上,達達達,達是俄語的首肯,如英語的耶斯,那時節還不會說也不興說歐開。
為什麼憂鬱?因為艱難,因為炙熱,因為乾枯,因為孤獨,因為知道的太少太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當你走在戈壁灘上的時候你常常會感到孤獨。當你守在麥場邊,你也不免有孤獨的蒼涼。當你佇立在親人的墳前,你突然因為孤獨而頭昏眼花,心慌意亂。孤獨還來自對於愛的無望的期待。並不是你的每一首愛情歌曲都能夠獲得回聲,並不是你的每一行熱情淚水都能夠獲得憐惜。並不是所有的回復都出自最恰當的時候。有時候只是晚了一個小時,便造成了永生的遺憾。孤獨的憂鬱只能靠自問自答來疏解。於是有了應和,有了起伏,有了搖曳,有了重疊,有了呼喊與迴響,有了滿屋子的齊唱,有了天花亂墜的敲擊,有了日月星辰的光影……
你不快樂嗎?也不那麼像因回憶而悲傷。憑什麼我還要悲傷?早已無傷可悲無愧可慚無哀痛可呻|吟無怒火可中燒。往事已經成為「故」事,成為昨日,成為寫作的材料,成為慨嘆與趣談,成為段子與佐茶的徽州豆腐乾,成為畫片與室內樂小品,成為床頭柜上的擺設,成為逗弄、召喚、開掘語言資源,生產文學片段的啟動軟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