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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未名

第六章 未名

雖然,我們都有一死,所有的青年都會老大,所有的芬芳都會耗散,所有的美好都有告別的那一天,那一刻。然而,畢竟是美好過了愛戀過了,花開過了,鳥鳴過了,草綠過了,冰也滑過了。樹,非常非常地高大過了,英雄們英雄過了,非英雄們非英雄過了,男人當真地爺兒們過了,女人確實地娘兒們過了,而且,咱們倆相愛過了,熱乎過了,親密過了,活,干過了,頭,抬過了或者低過了,人香過了或者臭過了、被臭過了,終於不臭過了。仍然值得,捨得,要得,了得。哈恰圖良,《馬刀舞曲》,劈上砍下,決不粘連磨蹭,還有《假面舞會》。有一陣你記錯了,你會以為《野蜂飛舞》也是哈恰圖良的作品,它們都是急急風。
《杜鵑圓舞曲》,口琴里也會吹的。《溜冰圓舞曲》,你感到了人頭攢動,人影錯疊。冷嗎?人人口中吐著白氣,眉毛上結下了冰霜。很抱歉,你的隨樂起舞、飄飄欲仙的感覺不是出自舞廳舞場,不是在貴族的大廳或者酒店的舞廳里,不是在凡爾賽宮或者公爵與公爵夫人的晚會上,而是出自露天的,簡易的溜冰場地。
你太缺少逗趣與搗亂的經驗。
那就是說,萬有來自萬有,有來自有,即使你感覺到了零的存在,感到了「沒有」,最後是「沒有」,那麼沒有也是一種存在的方式,沒有通向的也是「有」,也是存在的零相零象零項零零向形式。正如傳染病的零報告,正是報告著確有的傳染病,曾經肆虐,或者即將傳染、或者可能傳染。沒有「有」哪兒會出來「沒有」?你的沒有,因愛,而成了有。你的有,因了愛,而後續而哭泣而紀念著曾有,又痛苦其變為沒有。你是古遠時候的一個亦有亦無的微塵或無塵,無塵即是微塵,近於零的微塵。你是人子的中原的北方的你們家族的一個基本粒子,一個夢中的沒有的或有。你幾十億年前附著于星雲、阿米巴,幾百萬年前飄遊於一個類人猿的族群,或大洋中的海豚群落。那個時候你就與她那個粒子相吸引相依靠相重疊,你們在二十世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的幾年間相會。你們趕上了大時代,大氣魄,大手筆。你們在1952年五一佳慶之時,在入夜以後,在天安門廣場上,在勞動節的禮花映照下拉起了手。那麼美國芝加哥大罷工的參加者也屬於你們的紅線團隊,有了那回大罷工才有了五一佳慶。然後,生命的粒子永遠,愛情的能量永遠,愛情的追求與等待恆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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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更深時候的祝禱,虔誠的信賴的忠貞的與屏神靜氣的誓言,那就是通天,那就是神遊,那就是經典,那就是從泥丸宮到命門,從太空到人間,那就是五體投地五心朝天。那竟像是施法、陪讀、聯詩、對歌、應和、集句,也就是二重唱和協奏曲。像是設壇招魂,那正像是虛席以待,更像是促膝談心,完全是你中有她,她中有你,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喜歡就是她喜歡,她感動就是你感動,不見面,還沒有見面,已經是相見甚歡,交談甚得,如魚得水,如苗得雨。即使是相隔萬里,擋不住你與她的相見,即使是相隔萬年,她也要來到你的身邊。等待著我吧,等待著你,等待著她!你還不知道她嗎?正如她還不知道是你,沒有想到是你嗎?那就是說,你心裏已經有了她,她心裏已經有了你。如果沒有,那又有什麼不知道的呢?你不知道壓根沒有的她,這怎麼能算是不知道呢?不知道不存在的她,不正是等於甚知道她的不存在嗎?那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個不知道嗎?而你的對於不知道她的假定,不正是對於存在著她的「知道」嗎?世上還有比男友與女友一起,然後是最神聖的夫與妻談書談詩談戲談情談文談改天換地叱吒風雲更快樂更美滿的好事嗎?
而且大辦公室里有一扇大的瑞士掛鐘。我們的辦公院落出自沒收的敵產,是一個三進大院子。黨委辦就在正面的大廳。廳牆上掛著的古老的大鍾,推斷起來應該是當年的敵產,凌晨二時的時候,掛鐘噹噹地響了兩聲,宣告著新的一天即將到來,宣告著舊的一天已經過去。你們為這新與舊的交替而顯現了笑容。
同時你又老是缺了點什麼,盼著點什麼,夢著點什麼,想著點什麼。街上有一個小男孩不停地與一個女孩瞎逗,他捅了她的后腰一指頭,他摸了一下她的頭髮,他說了一句什麼笑話,他回頭就跑,他等待著她的追逐。只要她停下追逐了,他就回去一再逗她搗亂她,你為他們而感動,你為他們而欣喜。你缺少的是一個可以捅一下的女同學嗎?你少的是,那就更神往了,是一個女孩兒忽然捅一下你的肋條骨嗎?一個熱衷於學習維辛斯基的長篇講演的「少共」期待著什麼樣的調皮的小姑娘呢?
一個是長久,一個是遙遠,一個是零,一個是愛,然後有了你與我與他與她的最初的粒子,有了歷史有了過程有了跡象有了發生與結束,有了生命,有了生命的個體的消失,有了愛的延續,有了紀念與文學,有了從遙遠到長久,從零到沒有到或有到實有。
所以你應該追求,你應該敢於說出你的所要。你應該相信自己的堂堂正正,光光明明,寬寬敞敞,善良加上才具,深情加上哲思,擔當加上忘我,達觀而且幽默。你就是一座花園,你就是一幢宮殿,你就是一部傑作。你可以大聲宣布你是一個有趣的生靈,有情的男子,有智的精華,有德的聖賢。你自幼能夠表達也能夠聆聽,能夠溫文也能夠嚴厲,能夠服從、畢恭畢敬,也能夠獨出心裁、隨心所欲、俯拾即是。能夠忍氣吞聲也能夠痛快淋漓,能夠溫柔體貼也能夠大氣磅礴,能夠文採風流也能夠如臨深淵,能夠溫溫恭人也能夠高歌猛進,能夠至愛至誠,百年不易也能夠委曲求全,忍辱負重,腳踏實地,水滴石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少年時代的熬夜是一種特殊的人生體驗。疲勞托舉著興奮,興奮包含著排他的專心致志,專心喚起了一種使命感與崇高感。興奮就是我們的聖火,我們期待著的是神聖的決戰。只read•99csw.com要到了明天早晨,正義就會永遠地戰勝邪惡,親愛精誠就會戰勝一切陰謀與虛偽,愛情就會清掃嫉妒與仇恨。我的你的大家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燒。深夜、夜已深了,夜不是「未央」而是已經過了「央」即子時了,意味著破曉,團結起來到明天,《國際歌》的這一句歌詞說明共產主義的決絕奠定在夜深人靜之時。夜深人靜,世界革命與中國革命進到了關鍵時刻。生死存亡,成敗利鈍,在此一舉。此時,人們的頭腦格外專註,感情格外專一。深夜屬於志士,屬於真情、深情、深信、深思。深夜有一種嚴肅、壯烈、奮不顧身與走上祭壇之感。深夜的速度減慢,態度轉為凝重。深夜屬於刑場、烈士、越獄犯人、鍾情女子、奇襲別動隊、潛伏與潛流。深夜屬於秋瑾、安娜、洪湖赤衛隊里的韓英、青年近衛軍里的鄔麗亞、抗日戰爭時期的鋤奸團。深夜屬於居里夫人、牛頓、愛因斯坦、魯迅,也屬於義大利西西里巴拉爾摩市的黑手黨的教父。深夜更屬於斯坦尼、丹欽柯、曹禺、梅蘭芳、周璇、關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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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個核心不一定是一個故事。它好像是一條絲線的抖顫,你還沒有把握住它的波形、振幅與端倪,它只是似有似無地動著,再動著。它好像是一枚丟失了的指環,郭頌演唱的東北民歌《丟戒指》。就是不能拜天地兒啊,咿呼呀兒喲!你相信它仍然為你而旋轉、而傳情、而隱藏在指甲草與蝴蝶花叢,是的。
人生有許多期待,最美好的期待是期待愛情。期待笑語,期待美麗,期待醉人的初吻,期待溫柔體貼,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如波如浪,如膠似漆;期待零距離的融合與交流,期待共賞共享共樂。最好在辛棄疾描寫過的上元佳節去觀燈,美食佳肴,蒸餃燒賣,街燈掛燈,一夜魚龍舞,春花秋月,山嵐水影,逆旅驛站,船上同艙,機上同座,攜子之手,你手我手,你心我心,你的生活生命,我的生活生命。還有契訶夫的戲,普希金的信,當然,底下是你的戲。
是的,它已經躍躍欲試,淚眼惺忪,百感交集,山雨欲來風滿樓,多情豈被無情惱?你已含情,潑水難收,無法更改。一切的一切正在降臨。你當然感謝命運,給了你雨點一樣多的敲打彈搔,他來尋找詩情畫意,他賜下小說的訂單,一個字,一張紙,一本又一本新書,就像一個又一個的浪頭,一個又一個飛起再飛落的海鷗。一潮未落,一潮又起,浩浩蕩蕩,呼呼哧哧。又像滿天的星星,這裏一閃,那裡一亮,這兒連成了光河,那兒散成了花線。她提供了紙張與顯示屏,她撫誘你編織出一塊又一塊的雲圖。她是……還不完全知道她的姓名。她是丁小蘭?她是戈雅?她是波波娃?她是遠方的星,近處的低語,一隻飛過的夜鳥,昨天造訪的夢中美人……她已經長眠在松林深處。
那一個冬天轉眼就過去了,一去不復返了,而對於唯一的一個冬天的回憶天長地久,這個回憶滋養了你一生,給了你一生的笑容與永遠的安慰。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吉提與列文的滑冰。小時也曾經認為滑冰是資產階級崽子的享受勾當。原來滑冰的感覺那樣美好,冬天啊冬天,滑冰啊滑冰,你已經是我的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原來宇宙為了歡迎你們已經做了無窮的前期作業,地球為你們的相愛整整準備了六十七億年,眾星為你們的相愛而明亮了許多劫,又黯淡了許多劫波,江河為你們的激|情而涌流盤旋,沖刷了不知多少陡峭的岸壁。生命細胞為你們準備了三十五億年,生生滅滅,從草履蟲到白魚,從菌子到大森林。人類從類人猿那裡走出來為你們倆準備了辛苦了六百多萬年,文明為了你們的相愛已經準備了那麼多美麗的與不美麗的、幸福的與不幸福的、令人喜悅與令人痛哭的故事、記載、書寫與紀念碑。尤其是奏樂與合唱,大提琴與簫管。李白、李商隱、李清照,所有姓李的與不姓李的詩人都為你們準備了詩與歌。上天為了你們的愛情準備了那麼多春夏秋冬、陰晴風雨、花鳥蟲魚、鄉村城市、大街小路。上蒼為你們的愛情準備了那麼寬闊的舞台布景配樂燈光效果。還有參考書目、動情的參考台詞與散文韻文。原來歷史與巨變同樣預設了你們相會的地點、當兒、道具與主題曲。第一次,第二次,直到最後的告別墓地。是的,歷史攏聚了你與她,介紹你們倆人相識的人包括了盤古與女媧、從伏羲氏到軒轅氏、從耶穌到佛陀、孔子與蘇格拉底、牛頓與愛因斯坦、達爾文、莎士比亞、達·芬奇、歌德、伏爾泰、貝多芬、萊蒙托夫、巴金、屠格涅夫、高爾基、王貴與李香香、自然還有馬克思與林肯……原來萬事俱備,萬年修得,只欠你的慧悟、勇敢與分明,自信與奮力上前,只欠你說一句:
……北京話叫「上」街,不論從地形看你要去的街是比出發點更高一些還是更低一些。
馬克思講過物質的微笑,那麼,當然,也就有物質擺架子、威風凜凜、橫空出世,嚇死土包子。
深夜屬於你與她,屬於愛。愛在夜裡,愛在黎明前,用愛呼喊著朝陽。
卻仍然擔憂,眾人已經習慣了淺層的述說、模仿、評話、三角、多角、情殺、暴力、警匪、變態、色|欲、拳頭、枕頭、烏龜、放一把火或者扔出一組人體炸彈。那突然的盡現,那原生態的靈魂,那赤|裸的印象與感覺,那像天象、土象、海象一樣的生命象與心象,那奔突衝撞的煩悶與激|情,會使你們困惑而難解,會使你們驚怖而憋囚,你們還得從頭學起,深潛的與隱蔽的,思考的與面對的,散文的與小說的,文學的與靈魂的,拷問的與撫慰的,而且是從生到死。
別了,你維辛斯基同志的長篇檄文!別了,你熱心於誦讀蘇式長文的革命的紅孩子!別了,你以為自己只會是從勝利走向勝利,是戰無不勝,是堅如磐石,是鋒利如偃月秋水刀,是精確如國際標準度量衡的少年意氣,揮斥方遒!
始終無法解釋,你喜歡游泳,八十年來你至少游過五十個夏天的泳。你甚至敢於從懸崖上跳水,你破浪乘風弄潮戲九-九-藏-書濤。你也喜歡滑冰,然而八十年來你只滑過一個冬天,事實上前後只有一個月,無非是四次至五次的冰。
所以你當然要好好地愛,真誠地愛,至純至忠地愛,高尚美好地愛,互相恭敬地愛,像恭敬天地,恭敬日月,恭敬歷史,恭敬生命,恭敬異性;而絕對不是醜惡卑劣自私欺騙地去上床,去設陷阱,去肆虐,去傷天害理,狗彘倒灶,腐臭齷齪、長瘡流膿。那樣你對不起他、她,更對不起上蒼、宇宙、歷史、文明與命運,那樣的你罪不容誅。
還有柴可夫斯基,那對於生命的傷感,那對於傷感的沉醉,那對於沉醉的消受,那對於消受的質疑,那對於質疑的應答,那隨應答而起舞的翩翩,那翩翩之中的訴說,那訴說中的悲愴,第六交響樂的命名悲愴:那就是生與死,那就是禍與福,那就是男與女,那就是生活、愛情、煩悶與激動的燃燒。
最主要的是,你要寫一本書,與你想的你讀的你感覺的你含淚的你承受的一切酸甜苦咸辣澀鮮、悲歡離合情仇怨、生老病死駐壞滅、吉凶禍福智愚殘相比較,奇巧的故事算得了什麼?花花草草算得了什麼?迴腸盪氣算得了什麼?驚人衝天算得了什麼?大言蓋世算得了什麼?要泄露給人們的是天機,是細密也是籠統,是壯烈也是凄然,是堅強也是柔弱。人的,命的,生的,愛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真實與虛偽的,分明的與混亂的,驚觫的與難解的,幾千年來沒有人認真感覺過,感覺了也沒有人認真書寫過,書寫了也沒有誰寫出來過,那深藏的與詭秘的,那微渺的與飄搖的,那最最動人卻也是最最捉摸不定的一切,那尚未命名的章節,那尚未有的知音,那知音尚未降生的神秘交響!
你也很少進那些花里胡哨的商店,給你享受的不是商品財富。
請問那是什麼地方?它好像是一個久遠的幸福記憶,是一次想象與追求中的熱吻,你的怯懦使你沒有貼住她的嫩軟的面龐。怎麼又像一個還有點模糊的夢?你記得你很幸福,你早就離開了她,你仍然記得她臉上的茸毛,記得她臉上的儉樸純凈的香味。你仍然為有過的、後來被漸漸遺忘了的甜蜜而感激卻又酸楚。是一隻風箏?一根放風箏的繩?是風箏、繩兒與放風箏的兒童的、由煩悶纏繞住激|情的靈魂。就像那個高高搖擺的風箏,用繩兒拉住,又靠線繩送上無邊遼闊的天。是風箏上的那個高高低低吟詠不已的哨子,如歌如鴿如哈瓦那。我們高歌「要古巴,不要美國佬」——古巴耶斯,揚基諾。
你們那一代從小已經看過不少電影,粗糙的與不甚粗糙的,明白的與糊裡糊塗的,有點內容的與完全不知所云的。但是你在每部片子里都看到一男一女,他們長得都比常人漂亮,他們引起了觀眾的唏噓,你已經懂得盼望他們常在一處,他與她不在一處的話,那麼她會與誰在一處呢?你並不擔心他不能與她在一起,你擔心的是她離開了他以後會遇到一個神馬東西。你不免嘆息,影片本來已經安排好了的,他與她,難道還有什麼懷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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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孩子已經因為貧困與委屈而夭亡。那時所有的歌曲都吟詠游擊隊長。他的爸爸是游擊隊的戰士。深夜,遠方的風送來一個孩子呼喊媽媽的叫聲,送來一個女人的啜泣和一個醉漢的獰笑。送走過一隻痛苦的狼。白天,你在這裏遷移無主的棺木,你向久遠的骷髏致意。風箏升上了高空,尋覓太陽,尋覓大風,尋覓高山與大河,尋找狼。你是如此地與他們心神糾結。而你日益變得遙遠與陌生,因為,明年,是不是你將衰老?你本來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如此看好的故事題目。
你希望能與她一起到月亮上干一杯酒。你希望能與她拉著手走到至少是上海,從前就是這樣,北京人和上海人,有時互相羡慕,有時互相譏笑。如果不是喀爾巴阡山,北京人的旅行目標多半就會是上海。你希望與她一起討論生活的意義與我們有可能給生活以什麼貢獻。你希望能與她一道欣賞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演出,俄羅斯的經典: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為什麼不是《海鷗》?「大雨過去了……」金山飾演的萬尼亞說。你鬧不懂契訶夫的戲,你越發感動得要死要活,三魂出竅,七竅冒煙。你只希望聽到女演員嘴裏的契訶夫的文雅的語言。你為你的生活中的不文不雅而憂傷。包括你的領導與你的同事,在中國,誰能文雅而不受嘲笑?你希望能與她一道去莫斯科餐廳點一道基輔黃油雞卷,天花板上是六角形的雪花,柱子上是松鼠尾巴形的圖案,服務員是俄羅斯的姑娘。好景不長,很快蘇聯就墮落成修正主義者了。你想給她背誦一首你寫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那不是你寫的,你哭了,不能冒充,只能服氣,你不能不慚愧得要死。你不能寫得不如普希金,你不能寫不了《黑桃皇后》還有《葉甫根尼·奧涅金》。「奧涅金」在繁榮市街上嘆息,說是「走遍俄羅斯,你找不到好看的女人的腳,一雙或者一隻」。「奧涅金」與惋惜女人的腳的詩句都是出自普希金。只有一雙或者一隻的說法,出自想當詩人卻尚未成功、遠遠不是普希金的少年的你。你也不能相信「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詩后署的並不是你的名字。你悄悄地自語:「我不是一個一般銀(人)兒。」你知道此生你有許多事情要做,不做就對不起此生,而很難說還有再一次的機會。你乾脆想宣布,你就是普希金,你就是李白,你將會更好更高更多,問題僅僅在於,誰相信?
這是前五章的回顧,是難分難解的追溯,是空茫的充實,是與充實共生的漫漫不已。然後是詩的潮湧,是文的海嘯,是劈頭蓋臉的靈感的潮汐,是昏天黑地的感覺的旋轉,是拼死拼活的傾吐訴說,是哭哭笑笑的一座紀念碑,是文學大海的驚天巨浪,是文學天空的星光燦爛。
你想到了你的童年,你從小就太老實,太正經,你從小就堅決地被培養成一個正人君子。從小就會背:「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孝之始也。」
就是那個二十世紀五十年read.99csw.com代的冬天,冰場是用席棚搭成的。大喇叭里不斷播放著俄文的《有誰知道它呢》,她的捲舌音與圓唇母音都令人銷魂。誰知道他為什麼目光一閃?即使在貧困和寒酸的時代,滑冰者們仍然穿的紅襖綠褲,仍然有彩色的圍巾、頭巾、手套、毛線與絨線小帽,還有各式皮靴、棉鞋與冰鞋。還有,相識的與互不相識的青年男女,似乎是常常是,在冰雪上,在燈影下,在寒風與熱氣中,他們目光一閃。
就是說,上也好下也好,上下都是上喲。
向我一閃吧,我的人!
當你看到一條新出水的鯉魚的時候,你會為餐桌上的菜肴而興奮,但如果你是一個寫家,你的激動也許根本不在於口腹,不在於動物蛋白。當你不能確定那是魚還是蝦,是黑貓還是墨狗,是水花還是水草的時候,你為切膚的寫作靈感而感動。
你仍然無法不驚嘆,那樣的安德烈·雅努安列維奇·維辛斯基,他講得那麼光輝燦爛,正氣浩然,那麼花團錦簇,字正腔圓,那麼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他獲得過一枚又一枚一共六枚列寧勳章。真絕!他壽終正寢,一生圓滿。
尤其是在書里,戲里,朗誦與默念里,文字里。你相信她同樣感動于托爾斯泰對於安娜·卡列尼娜的悲憫,有雨果對於珂賽亞的珍愛,有陀斯妥耶夫斯基深愛的梅特金公爵與娜斯塔霞的癲狂癲癇,有梅里美的卡門的火焰稜角,有泰戈爾的農婦與兒童,有你記起的「美妙的一瞬」,有波斯大詩人阿菲茲所說的自身是深水裡的魚兒,等待著她用美的魚餌魚鉤將自己垂釣上來。
從很小你就關注著你的飛翔,你盼著的是你的發揮,你是一根上好的竹竿,你本來是最好的竹馬,但是你硬是沒有「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機會。你等著的是你的知心人,你設想找到的是你的另一半,你的回聲,你的主宰,你的崇拜,你的沉醉。你寫了很多信,只是暫時還不知道應該寄給誰。你畫了很多畫,只是暫時還不知道給誰一看,能得到誰的誇讚。你學了很多歌曲,只是暫時你還沒有唱出過聲音。你相信你有極好的聲音,卻又沒有信心去感動誰。但是你畢竟在那個時代學會了一個大詞:生活。哈哈,生出來了就要活!它比什麼都包容,都頑強,都平常,都快活也都美好。生活是第一套第二套第三套廣播體操。生活是四分錢一盤的骨頭湯熬白菜、一毛五一碗的東四牌樓的餛飩湯,一毛八一盤的木須肉——其實正確的寫法是木樨肉,是說那炒好的雞蛋穗像木樨的黃花。生活是有軌電車、無軌電車和公共汽車。生活里有許多激昂慷慨的大會、中會、小會。各種會上的發言提氣、給力、出火、過癮。生活啊生活,我的所有的情書都寫給你,我的所有的情歌都唱給你,我的所有的靈感都屬於你。
何必慚愧,你沒有任何的背景,你沒有任何的資源與條件,你無爹可拼無財可炫無威礙屁的路子門子可走,無足夠的熱量管理層蛋白蛋黃維他一條命的營養催豬劑瘦肉精硝酸銨。你的貧窮與早慧過早地去當救國兒童救民小子使你耽誤了體力體形腰腿直到腳巴丫子的壯觀。但是你有宏大的頭顱,你有端正的絕不平板的鼻樑,你有發達的胸肌,你有不差的力氣,你有清明亮潔的眼珠,你有莊嚴乃至悲痛的嘴角,你有程序井然的心臟與呼吸系統、神經系統,你有美好的音質,你有絕佳的分辨聲音的耳朵,你有靈敏的神經纖維,你有清晰的思辨,你有超級的反應與靈動,你有絕不叫苦,最多是苦笑的耐力。你有寧教天下人負我我決不負任何一人的至善選擇,你有寧當東郭先生不當惡狼、寧當善心的農夫不當恩將仇報的毒蛇的明辨,你不怕被狼誣告被蛇狠咬以身飼虎。你補充了中國明代馬中錫的《東田傳》與來自希臘的《伊索寓言》。你在鉤心鬥角、刀槍劍戟、陰謀如林、陷阱如海的年代保持了善意。你情柔似水,志堅如鋼,心明如鏡,才高如峰,理盈如海。你分析起來、判斷起來、論述起來都是快刀亂麻,心如明月,條分縷析,平展鋥亮,一掃昏聵、糨糊、愚蠢、狡詐、斤斤計較、患得患失尤其是可厭可鄙的嘀嘀咕咕啰啰唆唆。
你們我們曾經多次在黑夜裡游泳,夜深如海,我們游到了水與天,深夜與清晨,似睡與似醒,語無倫次與語句生春口齒生香的交接關隘,我們看到了杜麗娘、林黛玉、喀秋莎、瞿秋白與劉胡蘭。我們游到了孔孟老莊王陽明龔自珍與陳獨秀王明李立三毛澤東的轉換線,我們游到了沙俄與蘇聯的三角洲,我們游過了李香蘭李麗華白光王人美,我們游到了王昆李波郭蘭英《白毛女》《赤葉河》《血淚仇》。朝鮮版革命歌劇叫作《賣花姑娘》《一個士兵的日記》《血海》。蒼山如海,朝陽如血。我們在加班加點開夜車當中享受著少年的勇氣與獻身精神,享受著主義與黨,享受著大愛無邊與我只愛你。
所以你寫了詩。不但寫了詩你還學會了那麼多歌曲。我曾漫遊過整個宇宙,找不到我的愛人。說什麼這是白俄羅斯的民歌,但是你此生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唱起或者奏起,甚至從來沒有人說起。從前在我少年時,鬢髮未白氣力壯,朝思暮想去航海,越過重洋漂大海,但海風使我憂,波浪使我愁,我多瑙(河)故鄉其水流潛潛……你至今也沒有弄清楚這個歌的來歷身份,這個歌始終沒有出生證與戶口,然而它代表的才是你的憧憬思念、瀟洒風流、多情如瀑、無瑕如玉,飛翔如海鷗,吼叫如海狗。
青春是露天的,青春是簡易的,青春只需要席子搭起來的快樂,青春對寒風滿不在乎。愛情要的是青春的明快與純凈。
然後一找就到,一見就靈,一說就對,一想就夢!
你會與她共享人生的諸多滋味,許多美麗,許多悲傷,許多尷尬與匱乏終於化作一笑;許多難忘與遺忘,許多紀念與留戀。你的人生,她的人生,我們的人生加在一起是多麼淳厚充盈。
又應該是最美好的一章,已經有了生命,五魁首或是五魁手。已經有了馬吃夜草與兩隻黑貓,已經有了冷與熱,貧與富,飢與飽,還有螢火蟲的閃耀。還有愛情的笑靨,應答的音歌,共飲的冰鎮桂花酸梅湯,還有一根九*九*藏*書小豆閃光燈,漂亮!
而她將在音樂中現身,她將要在旋律里顯形,她會在節奏里與你舒展,在振蕩里起伏。她也許會從畫上走下來?你一次次地為畫中人的故事而涕淚交加,你相信她早晚走下來為你清掃停當,為你烹調美點,再回到畫上去。不,我不可能下手燒掉那張神奇的畫。也許更合理的設想是從書頁中出現,寫得好的人物就是成了精的,杜麗娘從《牡丹亭》里走出來,林黛玉從瀟湘館里走出來,朱麗葉從莎劇里走出來,卡門從梅里美的中篇小說里走出來。而你所等待的麗人可人戰士與同志,正在準備著走來。
它是人生,它是文學,它是幽靈,它是從無到有,從模糊到強烈,又變成令人心悸的混然一片雲霧光影。不是說每次都能夠、都必須給詩情與文心命名與說清。命名就像是入黨,命名就像是婚姻與獲獎,如果不是獲刑。沒找到情人的時候也就是沒有找到春天,沒有找到這一段書寫表達的簡易驅動。它是在追求前進,追求新的生活,追求有意義的理念,它還只是一個尋愛者,尋夢者,尋找奮鬥方向的追求者。
從詩到了散文,你會背誦:「青春,青春,你什麼都不在乎……」你愛背誦:「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你還背誦魯迅的「他們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其實你缺少粗暴的勇敢拼搏,你其實相當害怕流血。你卻生在了鐵與血的時代。該出手時,你怎麼能來上半點猶疑?你在這個愛情慾來未來之際,醉心於游泳與滑冰,醉心於工作與學習與反省自己的諸多缺點。你的反省的圭臬是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修養》,你們在小組會上一面朗誦「修養」一面流淚,共產黨員的修養本來應該那樣好,而你遠遠沒有做到。
你能否記得此生只有此一冬體驗到的滑行、轉彎、內刃、外刃、提速、超速、降速、前傾、側傾、后傾、平衡、停步的自由與靈活,強健與飄飄然。是否記得任我行,憑我力,隨我行雲流水的自如,還有與許多男男女女一道飛跑,一道轉彎,偶然穿插,時而變卦,難免磕碰,甚而摔倒,始終熱氣騰騰的快樂?那冬天的熱烈,那嬉戲的喧嘩,那健康的飛舞,那鶴的立起,那燕的飛翔,那狡兔的騰挪,那獵狗的迅疾,那少女的婀娜,那少男的英豪,這一切只如昨日。我在冰場上等待著你,有誰知道她呢?她是誰?她能知道我的價值?她能想念我嗎?五筆字型中,相信與想念、相仿、相鄰、相依都重碼,都相通。這裡有倉頡的埋伏喲!而且相信就是期待,想念的不是你現在的差強人意,而是你此後的光芒四射,生龍活虎。我在歌聲中期待著你,有誰知道它呢?我在眾人中尋找與傾聽著你,有誰知道他們呢?
良辰美景,月夜清風,歡欣美滿,大街小巷,天光草色,江岸沙灘。天下三分明月夜,已有兩分在心頭。你期待你的情書有一個寄送的郵政地址。你期待你的心尖上寫上一個電話號碼。你會每天溫習這個電話,哪怕你不可能老是撥響她的電話,你怕她嫌煩,你也並不是一定有足夠的長途乃至本地的電話費用。你期待著你的火焰有一個燃燒的指向,你覺得整個天與地,日與月都是那麼可愛。
我愛你!
你知道上街的快樂嗎?自行車修理鋪子前站著幾個與你一樣興緻勃勃、神色匆匆、自以為正在締造新地球的年輕人,他們的口袋裡揣著蘇聯曾任最高蘇維埃主席的加里寧同志的著作《論共產主義教育》,「加主席」長著漂亮的山羊鬍子。他們擺設好氣筒哧哧哧地打氣。小小的清真飯鋪賣完了所有的豆漿、油餅、蜜麻花與芝麻燒餅,正在擦桌掃地洗碗,污水裡也有炸餜子的油香。茶莊打開了光光凈凈的玻璃門,一身新衣的店員笑得比新科狀元還熨帖,每年有幾次小小吹奏樂隊的吹打。綢布店的門戶如深宅大院,店員拿著硬尺軟尺,耳輪上夾著一支鉛筆。他們的撕布聲令人想起褒姒與夏桀,還有晴雯與賈寶玉。衣帽店的招牌頂天立地。它畫著一頂大帽子,還寫了外文字母。有幾個商店播送著纏綿悱惻的《走西口》與《三十里鋪》。那時的蘇聯有一個庇雅特尼斯基鄉村合唱團,它的《有誰知道他呢》風靡中國,中國效仿著建立了一個由陝北綏德的農村姑娘們組建的合唱團。唱了一些歌,後來的後來民歌合唱團無疾而終。鐘錶店的櫥窗擺列著各式當時視為奢侈品的手錶與大商店大衙門才用的牆壁掛鐘,至於落地式的大鍾,它們的標價是你的月工資的五十倍,似乎帶有威脅與示威的意味。鍾錶,是西太后她們最早接受的歐洲文化普世產物之一。
所以說她就在那裡,她正在到來,她慢慢走向你。你就在這裏,你正在走去,你正在走向她,她一直在那裡。這裏要有決心,這裏要有信念。有一朵雲就一定有另一朵雲。有一棵樹就一定有另一株樹。有一段歷史就有一段角色,有一個英雄就有一個唱段的詠嘆,有一叢花就一定有一捧泥土,有一株草就一定有一顆露珠。有一段精緻的描寫就一定有一行又一行的清淚。有一個人就一定有那個等待他或她的人,與他相好,與他共舞,與他應和答問。
而此前還有更迷茫的歡喜,更空泛的等待,更颶風的豪邁,更火爐的溫暖,我聞到了晚香玉或者是玉簪花要不就是阮玲玉的氣味。她們本來都是白玉無玷,後來因了黃世仁、南霸天,一些臭男人毀滅了清純的美麗。夜來香,夜來香……然後是一種堅強,期待著與敵手的一搏。來則能戰,戰則必勝。
人生是什麼?現在是對於一個人的尋找。是一個尚未確定的地址。是一個還沒有找著的電話阿拉伯數字。
你完全可以相信,你帶給你的好人的是幸福,是光明,是清醒,是智慧,是坦途,是天天喜,是步步誠,是成功。你快快寫信,你可以寫得文明禮貌而又誠懇樸實,在說「我愛你」以前你應該說「我真的喜歡你」。在說我想念你以前,可以乾脆說「我想你了」。赤子之心赤子之言是無罪的。你應該送她一本書。你可以給她買一塊剛剛出烤爐的熱白薯。你可以直著脖子給她唱一首家鄉的民謠。要不就乾脆用義大利文唱《重歸蘇蓮托》。你可以用加拿大民歌《紅河谷read.99csw•com》的調子唱起西班牙內戰時期被佛朗哥消滅了的左翼游擊隊的隊歌:「多少個同志,倒在山下,雅拉瑪開遍鮮花。」如果是真的,你當然可以對她說:「我昨天晚上夢見你啦。」雖然沒有趕上火車,你仍然按時到達了克里米亞。如果你還沒有夢見過,你至少可以說:「我在想,是不是昨天晚上夢見了你。」夏天你不妨一次給她買十支冰棍或者七個大西瓜。你當然有性格,有性格的人會給女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你可以給她介紹蘇聯影片《勇敢的人》《偵察員的功勛》《夏伯陽》《列寧在一九一八》還有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影片《羅馬,十一點鐘》《偷自行車的人》。你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長得像蘇聯影片《她在保衛祖國》里的女游擊隊長巴莎。尤其是她的嘴、嘴角、下唇。想到她的唇你會潸然淚下。你追求愛情就像追求光明、勝利、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還有永遠的春天。你永遠歌頌卓婭與舒拉的故事。你絕對不應該放過光明與幸福,你絕對不可以面對愛情而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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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櫥窗與門臉,你喜歡招牌與幌子,你喜歡花花綠綠的燈彩,你喜歡香氣撲鼻的吃喝,你喜歡生活的熱熱鬧鬧,你喜歡生命的蓬蓬勃勃,你喜歡上街的感覺:男男女女,說說笑笑,拉拉扯扯,走走停停。原來你也同樣喜歡世界的物質性|欲望性消費性誘引性。噢,更重要的是鬧市裡的閱報欄,《人民日報》《工人日報》《北平解放報》後來是《北京日報》。那時候最喜歡讀的報紙版面中有《人民日報》的國際新聞版,那時候一個版兩個甚至三個版會刊登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俄語縮寫CCCP、英語縮寫是SSSR的駐聯合國首席代表維辛斯基副外長的長篇講話。他的講話洋洋洒洒、漂漂亮亮、轟轟烈烈、鏗鏗鏘鏘、堂堂正正、嘰里咣當。他的講話是重機槍小鋼炮的掃射。他的豐|滿的論述,嚴厲的辯斥,刺刀見紅、狗血噴頭的對於歐美的批判,實在讓你鼓掌!按篇幅,他老先生每次的講說應該超過兩個小時。說是維辛斯基曾經充當大清洗時期的蘇聯總檢察長,審判被冤枉處死的布哈林、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他堅決地處決了他們。他的法學理論是口供即證據。那時不止一個同志想的是政敵必滅萬歲!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革命的殘忍。他其實應該算是斯大林的殺手。無怪乎他說什麼都那麼氣勢如虹、泰山壓頂、風捲殘雲、雷雨閃電。時勢造英雄,英雄多激烈,千秋萬歲評,誰知身後事。
還想起了舒曼的沉吟,還有門德爾松的溫馨,還有施特勞斯的怡悅欣然,還有貝多芬的雍容富麗堂皇,還有二戰音樂的沉痛與悲情,包括咱們自己的《義勇軍進行曲》。
深夜產生好夢,產生幻想,產生熱情,產生無限的愛戀。深夜就是歌,就是酒,就是葯,就是詩,就是舞台劇,就是配角退下,主角獨吟,就是合唱暫停,領唱獨挑大樑,獨舞擔綱。啊,你偉大的獨聲獨行獨步!夜就是肉搏,夜就是孤注一擲,夜就是激|情如花如旗如火。夜是按摩,就是洗浴,就是大海,就是波濤,就是風暴,海燕與海鷗,海豹與海狗,海潮與海沙,海礁石與海珊瑚。然後平息。平息中仍然有偉大的口號震響。
尤其是,當然,你們會相悅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你們相會於青青河畔草,你們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情詩與生平而傷痛,他是「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你是驀然看到她五一遊行中的笑臉,聽到她小組會議上的發言。你們都沉吟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身無彩鳳雙飛翼」「油壁香車不再逢」。你們都會背誦陸遊與唐琬的《釵頭鳳》。你們誰能不為寶玉與黛玉而灑下同情之淚?誰能不為鳴鳳與四鳳、陳白露與繁漪而心如刀絞?
你還在中蘇友好協會的大廳里欣賞唱片。你聞到了一點歐洲人喜歡用的香水氣息。你聽著穆索爾斯基的《圖畫展覽會》,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一千零一夜》,格林卡的《伊凡·蘇薩寧》,你傾聽著草原、北冰洋、伏爾加河與俄羅斯,直到紅海地中海。你聽到了海濤轟鳴,你看到了帆船起伏,風平浪靜后是美女的訴說,千姿百態后是老人的獨步,你好像來到了數十年後去到了的西班牙格拉納達阿拉伯花園,花經過精心的設計,它充塞了天地,有高的樹,有樹上的樹邊的藤,有一寸高的,兩寸三寸……的花花草草,有一百種大樹,有二百種灌木,有三百種藤蘿與攀緣植物,有五百種花和一千種草。有在樹梢、樹枝、灌木、花草上的鳥、獸、蟲、魚。有小水池,有小渠道。世界已經被精心設計、精心種植、精心安排、精心培育的花園所充滿。你已經被這樣的花園所征服,所佔領,你再沒有胡思亂想、東拉西扯、天上地下、人間非人間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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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曾經我也曾經,我們都曾經,我們經歷了偉大的風暴,我們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從而更渴望新的更偉大十倍的勝利。叫作從勝利走向勝利,這是一個好夢。我們可能把記憶與想象,把希望與現實,把激動與觀察,把期待與滿足,把心愿與分析混淆在了一起。那是一個不眠的年代。夜兩點了,到處明晃晃的電燈,開會的仍然開會,彙報的仍然彙報,統計的仍然統計,報告喜訊的仍然報告。新的工廠機聲隆隆,新的工人文化宮放映電影,新的舞廳蓬拆蓬拆,新的破獲等待著人民的鐵拳重鎚。還有幾個工作人員在炒炒麵,噴香的小麥粉的氣味,預告著朝鮮半島東線西線的攻勢即將開始。大家相信,只要晝夜操勞,廢寢忘食,拼老命,拼小命,拼所有的命,就能戰勝資本主義,戰勝杜魯門與艾德禮,就能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地方。我們的加班加點直接決定著世界英特納雄耐爾的勝利的時間表。
之後是朝霞滿天,陽光萬道,千萬鐘聲響起,宣告新世界的誕生,百姓歡呼,舉世同慶,只為了新世界帶來的那一連串的加班加點,那一連串加班加點帶來的新世界,還有那一連串愛情與青春的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