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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講平等親父稱愚弟 論發財使女勝名娼

第三回 講平等親父稱愚弟 論發財使女勝名娼

仲芳仁兄大人閣下:拜奉惠書,敬聆傳論。弟市井愚拙之人,但知踐土食毛,皆為帝德。革命流血,實所未聞。吾兄既講平等自由,自不便寄人籬下仰弟生活,從今學費自籌,弟不敢過問。至尊嫂與世兄,既為革命傳人之妻子,寒舍湫隘,豈能相容,已定期送至東洋,與吾兄一同流血。從此各行其志,雖片紙隻字,勿再相通。弟老矣,吾兄苟相愛者,各姓其姓,幸勿以流血之餘波及弟頸,則感戴鴻施,寧有涯涘。專此拜復,敬請血安。
三人吃罷飯,天麒去了,國安也回自己屋子,紹祖果然懇懇切切地寫了一封賠罪書,連他父親的原信一同封好,第二天早晨便發了。緊跟著又接到他丈人王鵬翔的信,也是叫他認罪回家。他又給鵬翔復了一封信,答應明年正月一準回家,求他丈人代為疏通,不要氣壞了老人家。萬有看見這兩封信,心裏才平和了,又給紹祖來了一封信,著實地申飭了一頓。紹祖見申飭信,心裏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卻說路紹祖的家庭,到底因為什麼革命,說起來很是一個笑話。原來路紹祖就是前清中過翰林、著仁在堂課藝推為八股名手路閏生先生的重孫。他父親路萬有也是個名秀才,八股作得很好,卻不曾中會。他家裡本是世家,很有幾個錢,便棄書為商,居奇壟斷,很發了幾十萬銀子的財。生有兩個兒子,紹祖行一,他兄弟叫述祖,萬有一心想巴結兒子,中舉人點翰林,好繼續他先人的八股事業。偏巧停了科,把萬有氣得發昏,依他的意思還叫兒子在家中研究八股,說不久一定要恢復的。紹祖卻不肯,偏要出洋留學,說畢過業一樣做官,何必總得學八股呢?又托出他丈人來向萬有說,好容易萬有應了,每年給他一千塊錢作為留東學費。紹祖到了日本,意氣發舒,終日高談革命,後來補了官費,手頭益發富餘,住了三四年不曾回家。萬有心中大不痛快,給他去了一封嚴信,很責備他,說他借留學為名在外浪蕩,連爹娘全不挂念,叫他年下務必回家。並說給他捐了一個部郎,叫他明年到北京當差,不要再留學了。紹祖看了,一時不加斟酌,便給他父親復了一封信。萬有拆開,見上面寫道:
王氏的父親叫王鵬翔,是進士出身,做過兩任知縣,很是清廉,所以一文錢未曾落著,反被上司參了,革職回家。萬有慕他門第清高,才做的這門親,但是王家很窮,每年萬有必須貼補四五百銀子方能過活。這一天鵬翔在家裡坐著,忽見女兒哭著進來,忙問她什麼事,王氏哽哽咽咽地答道:「那不是爹爹多事,好好的家裡坐著,叫他去留的什麼學?如今惹下天大的禍,卻叫女兒去受氣,我也活不了啦!」說著索性放聲大哭。鵬翔也摸不著頭腦,忙問她到底因為什麼,王氏一五一十地說了。鵬翔道:「親家翁太迂闊了,什麼要緊的事也值得發這大脾氣,我去見他,保管一說就好。」鵬翔的太太呂氏一面勸慰女兒,一面阻攔鵬翔,說親家翁正在怒氣衝天的時候,一見了你,更是火上澆油,我勸你今天不要去吧。鵬翔哪裡肯聽,好在路家的車尚未走,鵬翔坐了便一直來見親翁。先到書房裡,恰趕上萬有正在書房給兒子寫信,見親家來了,氣哼哼的,也不起來讓座。鵬翔搭訕著在他對面坐下,候他把信寫完了,封好交給家人,吩咐雙挂號立刻就走。這才轉回頭來,向鵬翔冷笑道:「大哥你擇的乘龍佳婿果然不錯,將來叛國弒君做了皇上,你就是皇國丈了。」鵬翔道:「親翁……」這兩個字才出口,萬有便急了,向外攆他道:「你要再同我論親戚,即刻請出。」鵬翔道:「老哥哥,咱們論朋友,你可容我少坐片刻了。」萬有沉著臉道:「你請坐吧,有話快說。」鵬翔道:「千錯萬錯,總是做兄弟的一時糊塗,想著叫他求點學業,將來報效皇家,你我老弟兄,面上也有光彩。沒想到他竟會受了傳染病,招老哥哥生氣,我實在對不住。」萬有聽鵬翔自己認不是,便不好再鬧氣了,長嘆了一口氣,不覺老眼中掉下淚來。鵬翔乘勢說道:「父子是天性之親,常言說虎毒九九藏書不吃子,他雖一時糊塗,難道還真斷了父子關係嗎?再說誰人不知他是老哥的長子,倘然闖出禍來,不但府上擔個滅族的罪名,就連兄弟我也脫不了干係。依我說,無論如何也得想個法子,把他叫回來,他一回國,自然革命的念頭就無形消化了,這乃是釜底抽薪的法子。老哥哥,你何必生這大氣,氣壞了身體,不是自己受罪嗎?」萬有忙拿齣兒子的信來與鵬翔看,說:「大哥,你看這封信,同抄家的旨意還有分別嗎?」鵬翔接過來看了,也兀自搖頭吸氣,半晌才答道:「好好的人,為什麼一到外國就會變呢?老哥你不必發急,我既然勸他出洋,便有法子調他回國。」萬有道:「這事不能說著玩,你別管用什麼法子,明年正月務必叫這畜生回來。如果明年正月不來,對不起你大哥,我可要自行出首,還說你同他串通一氣。你是做過官的人,加上一條革命罪名,輕極了也得定一個斬立決,那時可別怨我無情。」鵬翔連聲答應道:「做得到,做得到,明年正月他一定回來,不回來朝我要人。但是我的女兒,你不要那樣對待她。你請想,她願意自己的丈夫做這樣的事嗎?」萬有道:「我也是一時氣糊塗了,明天叫她回來,我決不難為她。」鵬翔答應了,方才告辭回家,暫且按下不提。
卻說路紹祖在東京同金國安住在一個下宿里,這一天紹祖買了兩尾大魚親手烹調,請徐天麒、金國安兩人飲酒,天有日落時候,天麒才到了。三人在一間屋裡放上小炕桌,席地而坐,下女替他們輪流斟酒。正在喝得高興之時,見樓下來了一名郵差,喊道:「有路先生的信。」下女慌忙下樓接了信,又連躥帶蹦地跑上樓來,遞給紹祖。紹祖一看是家信,唯獨信皮上的字卻與往常不同,從前是寫交路紹祖平安家信,此次卻改了稱呼了,上寫著呈路大老爺台啟。紹祖見了有些詫異,心想這是爹爹的筆跡呀,為何稱我為路大老爺,莫非因為捐了部郎,便把稱呼改了,到底兒子做了皇上,爸爸也沒有改稱呼的。因為心裏猶豫,所以等不得吃過飯再看,遂在桌上將信拆開,抽出瓤子來,才看見頭一行,便哎呀了一聲,臉上的顏色登時變得雪白。一邊往下看,卻一邊吸氣皺眉,很帶出局促不安的樣子來。沒等看完,便塞在衣裳口袋裡,白瞪著眼發愣。下女替他斟酒,他也不喝,徐金二人催他喝,他方才醒過來,酒一沾唇又放下了。天麒是直性人,有些耐不住,便問他道:「什麼信,你看了這樣動心,莫非府上有什麼事故嗎?」紹祖見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沉吟了半刻,方才答道:「專制家庭,生不如死,連家事還鬧不清楚,還奔走的什麼國事!」天麒道:「我們知己的朋友,論理府上的事,我們沒有過問權,但我看你這種抑鬱沉悶的樣子,一定有什麼難言苦衷。如果沒有背我們的必要,何妨說出來,我二人替你想想法子,也或者有個轉圜的餘地。」國安在旁也幫著說,紹祖咳了一聲,便從衣裳口袋裡將信掏出遞給二人觀看。天麒接過來,與國安同看,見上面寫道:
男紹祖叩稟
原來出頭攔廣源的婦人,乃是蔡使的第三姨太太。是他被放公使到京召見時候,路過天津,從小班子里買的一個妓|女,名叫桂香。自帶到日本來,寵了沒有半年,他又看中了一個日本使女名叫田子的,便將桂香的寵奪了。桂香心裏雖然不快活,面子上卻也莫可如何。偏巧今天該著她走運,公使的夫人小姐同兩個姨太太,由田子領著看大寫|真去了,家裡就留桂香看家。桂香好不氣惱,她們看熱鬧,卻把我留在家裡。又一回想,趁著家裡沒人,放出妓|女的手段來兜搭公使,倒也是一個好機會,倘然他不棄故劍,或者可以再邀新寵。便湊到蔡使的卧榻替他燒鴉片煙,蔡使生怕田子回來吃醋,三番五次地攆她出去。桂香偏不肯去,說:「你這人太狠心了,我跟你從良一場,雖然比不上大太太,也是奉明文來的,如今得了野雞,反倒趕起家雞來了!我偏不出這屋門,倒看九-九-藏-書那女鬼子回來,敢把我怎樣?」兩個人正拌著嘴,廣源來了,公使見片子是張德祥,樂得藉此為由躲開桂香,所以出來得格外快。恨得桂香罵道:「老烏龜!活王八!這一出去,怎不叫炸彈炸死呢!」一個人坐在屋裡生氣,卻聽見前廳說話的聲音很高,因為離得稍遠聽不清楚,她卻很注了意,自己跪在床上,隔著玻璃窗戶往外看,後來看見蔡使往裡跑,後面一個人拿著剪子向前追,倒把她嚇了一跳。及至剪斷了公使的辮子揣在口袋裡,她心裏略微放下,知道這個人是開玩笑,並不一定傷人,所以挺身出來。心想有我這好的臉子,向他飛幾個眼風,保管心醉神迷,萬不會扎我的。所以跑出來一手拉著蔡使,向屋裡一推,轉過來便用兩手橫住門框,似笑不笑地向廣源說了幾句責備話,沒想到居然把廣源說走了。這一來,她可有了汗馬之功。回到屋裡見蔡使坐在床上,兀自驚魂不定地吁吁喘氣,又拉過辮子來咬牙切齒,彷彿又可惜又痛恨的樣子。桂香坐在他對面,從鼻子里冷笑了兩聲,用手指頭戳著他腦門子,說道:「老烏龜!你心裏覺得怎樣?這可不往外攆我了吧!」蔡使被他一戳,猛可地一驚,抬起頭來見是桂香,慌忙立起身來,朝著桂香深深的就是一揖,笑道:「好人,方才若不虧你,把這個搗蛋鬼擋回去,不定出了什麼大笑話呢!」桂香哼了一聲道:「笑話笑話,你多半吃了燈草灰,會說這般輕巧話兒!那明晃晃的剪子剪斷了你髮辮,兀自不肯放手,要追到屋裡來,至不濟你身上得多添幾個透明的窟窿!我破著性命救了你,拿我的肉身子去替你搪那鋒快的剪子,是我的話有理,把他說出門去,要不然我還有命嗎?」蔡使笑道:「咱倆是夫妻,你何必誇功呢?」桂香瞪著眼道:「誰同你是夫妻,田子才同你是夫妻呢!我們不配。」蔡使見她撒嬌,只得用軟話安慰她。桂香說:「不成,咱們今天倒得說個清白,我救你的命,原算不了一回事,逐日受女鬼子的氣我實在忍不了。我今天提出四個條件,你完全應了我,咱們萬事皆休。你有一條不應,我也不同你慪氣,明天便買船回國,先到北京,把你被人剪去髮辮的醜事登在報上。我再出頭在外務部告你一狀,說你私納日娼為妻,對我恩將仇報。你這個公使也不用做了,咱們在北京打官司吧!」蔡使本來心虛,生怕今天的事宣布出去面子上過於難看,聽桂香以此挾制,忙答道:「我應我應,五十條我全應,請你說吧。」桂香道:「第一條,太太是你明媒正娶的髮妻,我不能越過她,別人卻不能居我之上。從今天起,要改口稱我為大姨太太,大姨變成二姨,二姨變成三姨,你可應嗎?」蔡使道:「應應應!」桂香道:「第二條,你得把田子趕出去,以後永遠不許進使館的門,你捨得嗎?」蔡使低頭沉吟,桂香冷笑道:「我早斷定你捨不得,算了吧!不用說了!」蔡使道:「你這人太性急,我有什麼捨不得?不過得破費幾個錢。」桂香道:「廢話!破費錢破費你的,與我什麼相干!」蔡使道:「第二條應了,你說第三條吧!」桂香道:「第三條,從今以後使館的銀錢得歸我一手經營。」蔡使道:「這也可以,你管我管全是一樣。」桂香道:「第四條,我有自由權,無論什麼事你不得干涉我。」蔡使道:「這一條太寬泛了,你要不做人事,難道也不准我管嗎?」桂香道:「你打聽打聽,咱們是丁丁當當的好朋友,且比你們做官的要臉啦!為什麼拿著人不做人事?」蔡使道:「好好,我全應了。」
萬有尚未看完,兩眼中早冒出火來,拍著桌子喊道:「好好好,祖宗有德,兒孫會流血了。我早就看透了,這一出洋,一定變成反叛,無父無君,賺一個滅族的罪名,連我這老頭子也跟著做無頭鬼。如今居然同老子講起平等來,我這兒子養著了,我要不早早想法子,我們一家人全活不了。這全是他丈人的德政,無是無非,想叫女婿留學,好害我一家子,他擎受絕戶產。好好,我還敢要你的女兒做媳婦嗎?」正說到這裏,兒媳婦王氏https://read.99csw.com給他送茶來。他見了兒媳婦,連忙立起身來,向王氏一躬到地,說道:「仁嫂請坐。不知仁嫂駕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王氏一見這種神氣,嚇得幾乎把茶盤扔在地下,連忙放在桌上,雙膝跪下,說道:「爹爹,您就氣瘋了,是兒子得罪了您,做媳婦的並沒敢失禮,您這樣,豈不要把媳婦折受死嗎?」萬有笑道:「仁嫂你快請起來,我有話對你講,你要再跪著,我也跪下去了。」王氏生怕他再鬧出旁的笑話來,只得站起,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聽公公吩咐。萬有道:「從今以後,我們不論父子,論朋友了。他是我的仁兄,你自然是我的仁嫂,哪有仁嫂伺候愚弟的道理,我決然不敢當。並且仁嫂同兩位世兄在寒舍住著,也諸多不便,我今天便套車送你到王府去,早晚我替仁嫂備盤費,送你母子三人到東洋去,好同我那位仁兄一齊流血。」說著便喊家丁叫套車,此時萬有的太太朱氏也到了,勸了半天,萬有執意不聽。朱氏向兒媳婦使了個眼色,王氏會意,只得含悲忍淚,辭別了公婆,領著兩個孩子回娘家去。
張廣源剪斷蔡使的髮辮,自己忘其所以,仍往前追。追至門前,從裏面出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年紀就在二十上下,卻是中國裝束:穿著一件綠章緞的夾襖,藍洋縐的散腿褲子,兩隻天足穿著滿幫繡花的紅緞子鞋,油頭粉面,梳著很大的圓頭。只見她兩隻胳膊一橫,把門口橫住,似嗔似笑地向廣源說道:「先生,這是我們的內宅,你也是讀書人,為何不講禮闖人家的閨闥?這樣野蠻,不怕人笑話嗎?」廣源生平最不慣與婦人談話,別看他英氣勃勃,一見了婦人便面紅耳熱,不敢抬頭,如今被這婦人一攔,又被她幾句話問住,立時臊得滿臉鮮紅,也不回答什麼,轉過身來便往外走。前邊雖有幾個夫役,誰肯多事去攔他,遂任他大踏步走出使館去了。
父母親大人膝前,萬福金安,身體康健。敬稟者奉到手諭,拜悉一切,男在東三年,定省久疏,罪無可追。唯今日國難方殷,胡奴盜竊中原,蹂我漢族,男糾合同志,以身許國,不能顧及私家,方將秉革命方針,持流血主義,一顯男兒身手,豈能覥顏事仇,做滿清之官,食滿清之祿哉!父命雖不可違,但今日人類皆為平等,各有自由,欲迫男到京就差,萬難遵命。縱觸父親之怒,或送男忤逆,或出男宗族,男以死自誓,此志絕不少屈。臨稟揮涕,不知所云,伏維慈親鑒原,無任惶恐待命之至。
再說國安自搬到松方下宿,早晚與田子鬼混,又暗暗買了許多東西送給她,不到一個月工夫,居然達到目的,兩個人好得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時刻也離不開。原來田子的父親名叫松方好歌,是一名老伶工,當年在戲班子很紅過幾年,錢也賺了不少,可惜全隨手花掉了。後來上了年紀,唱不了戲,很困苦了幾年,幸而兩個女孩子全接續上了。大的叫櫻子,生得豐肌媚骨,不亞如畫上的楊太真;又天生一串珠喉,唱起來真如鶯簧百轉。十五歲上便把她送到赤坂歌妓座,不上一年,艷名大熾,居然成了一個名娼。二女兒叫田子,生得比她姐姐尤其美麗,只是肌膚略瘦一點,千伶百俐,能夠眉言目語。可惜她不肯學唱,她父親幾次要教給她,她偏執意不學。她說我們是人,何必要學鳥雀兒鳴給人聽。她父親也想把她送到歌妓座,同她姐姐做一樣生意,她又不肯,說當妓|女沒有大出息,無論長得多美,自當了妓|女,人家便看成了有價的貨,你也只能照價而沽。最好不居妓|女之名,有我這般容顏,不去就人,何愁人不來就我。等到人來就我,我便成了無價之貨,比妓|女所得的利益自然超過千百倍不止。她父親一聽這套議論果然有理,便再也不去強她。後來十六歲上,中國公使館要雇使女,她便欣然應雇,心裏說這可到了發財的機會了。果然領到使館,一相便妥,每月十塊錢的工錢。不到兩個月便把蔡使鬧得神魂顛倒,明劫暗取,一年之內便弄到兩千多塊錢,什麼衣服戒指等,還不在其內。後來蔡使為桂香所劫,迫read.99csw.com不得已才把她辭掉了,臨走時候還訛了一千五百塊錢。回到家中,她父母見了女兒,彷彿是見了財神奶奶,恨不得跪在道旁迎接。田子去的時候,只有隨身的衣服同一床棉被,此時回來卻拉了兩箱子衣服,另外珍珠戒指、鑽石戒指、真金戒指足有七八個,一千五百塊老頭票也拿出來交給父親存著。從前掙的錢,隨時拿回家中,自然不必說了。松方好歌同老妻保子看見金銀衣服,喜歡得上嘴唇合不上下嘴唇,但是心中有一樣不解,女兒這樣得寵,為何又跑回家來。有心要問,又怕田子不快活,只得忍住了,不敢啟齒。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田子說想姐姐了。松方趕忙跑到赤坂,把櫻子接回家來,家中預備了一桌上好的酒席,給女兒接風。連親戚中的姑姑、姨姨、姥姥、舅母也全接來了,好陪著田子飲酒,哄女兒一個歡喜。本來樂戶人家不懂得什麼尊卑長幼、大小禮節,只要能多掙錢的,便是好老。櫻子雖然是名妓,掙的錢也不少,到底比田子可差得多了。此次家宴,自然是田子坐了首座,櫻子在一旁相陪,有幾位親戚全坐在兩旁。保子親手去溫酒熱菜,松方執壺把盞,先敬了田子一杯,然後挨著次序,與大家斟酒,又對眾親戚發言道:「列位高親,不要輕看了我家田子,小小年紀才出頭接客,便接了支那國一位大欽差。不上一年工夫,居然弄到四五千元,請問在大學校當一位女教員一年能掙多少?人生世上,一日不可無錢,錢多的便是英雄豪傑,錢少的便是俗子庸夫,沒有錢的便是奴才乞丐。什麼叫職業高下、人品尊卑,那全是欺人的話。只要有了錢,無論做什麼職業,人品也是高的。若要無錢,你縱然假充清高,也沒有人理你。」眾親戚聽罷,俱都鼓掌贊成。內中有一個湊趣的,便笑道:「松方先生的話實在妙有至理,本來支那國廣有金錢,我們國人到他那裡去的,一個個如入寶山,全是滿載而歸,決不空手。如今田子能不出自己國門,也居然成千累萬地將錢弄來,可見她的本事又在一班國人之上,將來不愧為我國的女英雄,只怕還許鑄銅像呢!」又一個說道:「支那國的人,一個個俱是冤種呆蛋,就知道揮霍金錢,充闊大爺。我們要不弄他的錢,真乃是見食不餐,非君子也。」一席話說得大家全都哈哈大笑。田子轉過臉來問櫻子道:「姐姐你從去年到今年一共賺了有多少錢?」櫻子見問,不覺臉上一紅,遲遲梗梗地答道:「除去我的嚼用,大約家裡剩了不足五百塊錢,連妹妹的十分之一還不足呢。」松方聽到這裏,有些不耐煩,便向著櫻子哼了一聲,又嘆道:「無用的丫頭,空長了一副好臉子,卻沒有賺錢的能耐。我老兩口子要指著你養活還不得餓死嗎?」田子忙攔她父親道:「爹爹快不要說這話,姐姐本來老實,又掛上一個妓|女的招牌,所接的全是咱們國的窮客,哪能有出息呢?別看我當了下女,這下女身份卻不同娼妓,在對面眼光中,總得認定是良家子女,便不能出娼妓的代價。開宗明義便高出一招,以後隨機應變,推就縱擒,更要處處挾制著他,叫他不忍不多出錢,不敢不多出錢。一個堂堂公使,被下女拿住了,還愁沒有錢嗎?可見我的職業是無價的,姐姐的職業是有價的,有價的怎能同無價的比較?可見當使女勝似為娼多多了。」眾人無不異口同聲贊成田子姑娘遠謀卓識,歡天喜地把飯吃完,大家陸續散去。櫻子仍回赤坂,家中就剩他老少三人。田子便對她父母說道:「雖然有幾千塊錢,到底不是長久之計,依女兒主見,我們得另想一個生財之道,好維持永久生活。」松方連忙向女兒領教,田子說出一種陰謀,又坑害了中國人的金錢無數。要曉得是什麼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果然從當日起便履行條件,別的條件全好辦,唯有田子哪肯容易就走。蔡使拿出一千塊錢來叫她去謀生活,她嫌少,後來又添了五百,方才去了。館中的夫役,蔡使不但沒開除他們,反倒每人賞了十塊錢,囑咐他們不準在外邊亂說,以後再有學生前來一概不見。他卻秘密地給大學校去了一封信,歷述張廣源如何不安本read.99csw.com分,是敝國的流氓敗類,請貴校千萬不可容留他,及早革除,省得傳染了全校學生。大學校長一想,犯不上因為一個學生得罪支那公使,便懸牌將廣源革掉了。廣源雖然被革,心中卻很快活,總算出了這口怨氣。只是他兩手空空連一文錢也沒有,如何生活?便去尋訪徐天麒,先向他借了十塊錢用度,又向天麒商量,同學之中唯獨路紹祖家裡最富,是陝西著名的財主,他父親路萬有棄儒學賈,發了有幾十萬的財。想去找紹祖向他借上三二百塊錢,自己賃一間房子,著書鼓吹革命。天麒聽了連連擺手搖頭,說:「不成功,你趁早息了這個念頭吧。你原來還不知紹祖的近況,他如今起了家庭革命了,他連自己的生活多半全保不住,哪還有餘力接濟你?」廣源驚問道:「這卻為何?」天麒忙述了一番,二人彼此嘆息,家庭專制的毒,唯獨富家更是厲害,到底紹祖也未免太荒唐了。天麒替廣源打算道:「些須不足,我可以接濟你。你從今以後莫若在留學界中充當翻譯,翻一堂功課,有八毛錢酬勞,你每天翻上三個鐘頭,便有兩塊四毛錢,衣食住全夠了,何必去求人呢?」廣源很以此言為然,從此便不當學生當翻譯了。
某月某日
絕交弟路萬有頓首
天麒看罷,也替他皺眉問紹祖道:「你給家裡寫的什麼信去,把老先生氣成這種樣子?」紹祖遂把家裡怎樣叫他就官,他怎樣回的信,全對天麒說了。天麒道:「你太荒唐了!革命流血是肚子里的志願,不要說家庭說不得,就連同學的好友,若非同志,尚且不可妄談,何況你家老先生又是舊學中人,見了這種名詞,他心裏怎能忍受呢?」金國安插嘴道:「我們革命要從家庭做起,連家庭的命全革不了,還能革滿清的命嗎?我看仲芳索性與家庭斷絕關係也倒乾淨。」天麒道:「你這話然而不然,其中有兩宗條件不易解決:頭一樣,父母養育一場,縱然抱定志向不做滿清官,不求父母狹義的歡喜,到底也不能同父母作對,把天性之親變成仇敵;第二樣,我們要倡家庭革命,也先得能夠經濟獨立,自己連自己的生活全不能獨力支持,怎能講到家庭革命呢?」紹祖聽天麒所說的實有至理,便向他求方略。天麒道:「這件事並不難挽回,你趕緊寫一封賠罪的信,把老先生的信也隨著寄回去,應許明年正月一準回家,聽老人指示,叫如何便如何,這件事就完了。然後看風頭行事,能夠回東呢,固然好極了。就是不能回東,只要腦子裡印定革命兩字,天涯海角也有事業可做,也有機會可乘,你想我這話是不是?」紹祖聽了,不禁恍然大悟,再三再四地向天麒稱謝。說大哥的話,真是我指南針,立時把滿臉愁雲全都化為烏有,重新整頓杯盤,又喝起酒來。金國安向他二人道:「我三五日內就要遷居了。」紹祖詫異道:「你在這裏住得好好的,遷居作甚?」國安笑道:「離這裏不遠有一個松方下宿,是老夫妻兩個開的,這老頭子有兩個女兒,全是國色。大的叫櫻子,在赤坂歌妓座為娼,很有一點艷名;次的叫田子,在蔡公使的家裡當使女,前兩天不知因為什麼,被公使趕出來了。趕出之後,他父親便貼出房條子來,招留學生開下宿,叫田子充當下女。我進去看了一看,樓上三間,樓下三間,收拾得很乾凈。佔一間樓房,每日兩遍飯、一遍點心,一個月大洋二十元。雖然貴一點,我喜歡他那裡乾淨,下女田子又非常的機靈,怪可人意的,我便給了十元錢定錢,占他盡東邊那一間樓房。我因為這房子尚未住滿期,所以不曾搬家,定規後天准搬,臨時還要請你二位給我幫忙。」紹祖聽說,忙問那兩間賃出去沒有,我何妨也搬到他那裡去呢。天麒聽了,忙向他使了個眼色,紹祖不說了,國安沉吟道:「大概是滿租出去了,明天我替你看看。」天麒向國安道:「老弟,你搬過去可要留神,那田子不是好纏的,野草閑花,總以少沾惹為是。」國安心裏雖不樂意聽,面子上只得喏喏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