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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外廊營祖孫大激戰 宗人府父子喜相逢

第十二回 外廊營祖孫大激戰 宗人府父子喜相逢

坐了有一個鐘頭,心中好不耐煩,正待要走,忽見由李鐵拐斜街來了兩輛車,全是紫拖泥黃韁。車上坐著一個女人,看樣兒是一個當僕婦的。那一輛車上,坐著一個三十上下的少年。善輔在前八九年同載興也見過幾面,如今卻認不清了,到底他心中先有成見,所以模模糊糊的還認得三分。只見隨著車的有七八名短衣的衛士,這車一直趕進外廊營,到李家門前停住。善輔倏地立起身,把錢袋交給茶博士,說一聲回頭算賬,大踏步出了茶館,來到李家門前,自己遠遠地靠在西邊牆下凝神觀看。只見隨來的人上去射門,少時門開了,出來一位五十上下歲的先生,身穿藍洋縐夾襖,慈眉善目,像一個行道的模樣。善輔心裏說,這一定是那李子鶴了。只聽他向衛士道:「恆老爺!你今天來有什麼事?」那人說道:「今天王府設宴賞桂花,老福晉傳旨,叫請你的太太同妞兒一同進府去賞桂花,故此套車來接。老福晉恐怕不恭敬,特派少王爺親身來迎。」說到這裏,載興已經下車,李先生只得請安,只說請少王爺安。載興卻嘻嘻地笑著說:「老李!我上回到你家裡,回去對老福晉說,你的太太妞兒怎樣好法,老福晉很歡喜,今天特備車來迎接她母女進府宴賞桂花,並派我親身來接。你快請他們出來上車吧。」李子鶴聽了,只是搖頭,臉上早氣得變了顏色。遲頓了片刻,才正顏厲色地對載興道:「謝謝太福晉,謝謝貝子爺,拙荊同小女乃是村野之人,不敢擅進王府,恐怕失了禮儀,罪過不小。請貝子爺回去,善為辭謝,我們心領就是了。並且拙荊同小女,現在尚未梳洗,也不請貝子爺家裡坐了。」說罷扭頭便要進去。只見載興一把將他揪住說道:「老李!你太不通情理了。今天好意來請你們賞花,你倒推三阻四,當面給我不下台。你要知道,我今天既套車來,便不能空回去。王媽!你進去,將他家太太妞兒攙出來上車,倒看這老頭子敢怎樣?」那車上的老媽子果然跳下車來便往裡走,隨來的侍衛,也要跟著進去。李子鶴到此時可真急了,一手揪住載興,大聲說道:「你要做什麼?你倚著王府的勢力,還敢搶人嗎?我今天這老命不要了,咱們一同去見老王爺。」說罷揪著載興要走,哪知一閃身子,王媽同侍衛早乘勢搶進門去。李子鶴急了,撒了載興,又要去攔阻王媽。哪知載興一使眼色,又過來一個侍衛,將李子鶴橫住,不叫他進門,李子鶴便同這個侍衛撞頭。已經鬧得天翻地覆,街坊四鄰全都出來觀看。站崗的巡警卻遠遠地望著,不敢向前。善輔此時早氣得眼中出火,鼻里生煙,實在捺不住了,一個箭步躥過來,將載興披胸一把揪住,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敢這樣欺壓良善。人家好好的女兒,你便可以憑空搶劫嗎?」出其不意,倒把載興嚇了一跳。左右侍衛見有人出來打不平,把他家少王爺捉住,這些人狐假虎威的,哪裡肯饒?一窩蜂似的全朝著善輔打來,善輔也不回手,只提著載興的身子,去搪大家的拳腳。這個一拳,打在載興眉上,那個一腿,踢在載興背上,把個載興踢打得大嚷大叫,罵道:「瞎眼的東西!怎往我身上打啊。」眾人見打不著少年,自己的主子反倒吃了苦,便從車上取出支車棍來。意思是有了兵器,便可以將少年打倒。善輔見前後二人,各舉著木棍向自己打來,他不慌不忙,一手掐住載興的脖子,一手揪住載興的褲帶,彷彿提弄嬰兒一般,把他橫著舉過頭頂,轉著圈兒去迎那木棍,眾人一見誰還敢打。正當此時,忽聽院內又哭又喊,原來是王媽同侍衛恆春,扯著李家的姑娘硬往外拉,她母親也阻攔不住,只有大聲哭喊。李子鶴被大家圈住,不許他進家,他也是哭喊撞頭。善輔見侍衛拖著一個女子出來,才拖至門前。他一手揪著載興,另只手飛過去,在恆春臉上便是一掌。恆春猛然被打,哎喲了一聲,一鬆手,那女子沒命地又跑進家去了。王媽見恆春挨了打,自己也不敢再去拖了。這裏恆春被打,又見他家爺被人揪住,他便撲過去要打善輔。善輔等他過來,只一抬腳,把他踢出有兩丈遠去,趴在地上不能起來。
二人睡了,偏巧昨晚善從在致美齋,因為茵陳酒好,他一個人喝了七八壺。當時倒不覺怎樣,等睡著了,酒力后發。那茵陳本是溫暖舒氣的,因此越睡越沉,越睡越甜,直到早十點鐘還未起來。善輔八點便起床了,洗臉漱口吃點心,諸事已畢,把黃帶子系在腰間。現在已是八月,天氣清爽,他穿了一身厚布洋服,外邊卻罩了一件寧綢單衫,腳登皮靴,頭戴小草帽,皮夾里裝了幾兩銀票,輕輕地把門帶過去。走到櫃房,告訴賬上先生說:「我有事出門,今天不定回來不回來,要是大爺醒了,請他自己吃飯,不必候我。」先生連聲答應著,善輔邁大步直出店門去了,也不雇車,信步遊行,進了觀音寺街,遛遛逛逛,不知不覺,已到李鐵拐斜街。進了街,便奔大外廊營,留神細看,果然路東第三門門外掛著一個牌子,是太醫院李寓。菩輔點點頭,心說一定是這一家了。只見他雙門緊閉,自己一想,這天還早得很,他們未必這早來搶親。再者致美齋的先生,既與他同院居住,一定叫他們躲避開了。縱然來搶,也未read.99csw.com必能搶到手。繼而又一想,不妥不妥,那興大爺的勢力,誰人不怕。致美齋先生未必敢泄露機關,我既來了,必須要看一個真假虛實。正在思索,忽見把著外廊營口兒有一個小茶館帶飯鋪,善輔笑道好了,我何妨到這茶館去喝茶,有什麼動靜,必須從我眼前經過。遂緩步進了茶館,茶博士過來笑道:「大爺喝什麼茶?」善輔道:「沏一壺香片吧。」少時茶沏上來,善輔自斟自飲,兩眼卻不住向街上瞧看。只見南來北往,車馬紛紜,全是由此經過,卻未有停留的。
從此以後,男女團員陸續回國。他人暫且按下不提,單說滿清宗室鎮國將軍溥榮之子善輔,自隨同門客趙善從來至東京,轉瞬已經住了七個年頭。在日本陸軍中學、陸軍大學士官學校俱都卒過業。又在聯隊中,見習了一年零三個月,蒙日本陸軍省特獎以陸軍少尉銜,所有陸軍學識,淹貫精通。日本陸軍元帥大山岩全特別賞識他,說他將來定能成一員名將。並且善輔于課餘之暇,專好從日本人練習武士道,日漸月磨,居然練成了一身好本事。不但拳腳精通,而且刀槍棍棒,件件皆有法門。差不多三二十精壯少年,不能到他身前。他同彭國珍最稱投契,二人曾結金蘭之好,併發下誓言,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二人是形影不離,痛癢相關,所有軍學知識、武士技能也不相上下。他來的時候,本帶了一萬元番票,怎奈世家子弟過於揮霍,到第五年便花光了。幸虧趙善從書畫俱佳,自己在下宿內組織了一個書畫館,在各報上登了一次潤例,居然三三兩兩尋上門來。後來日本人見他書畫果然佳妙,連做官的也不惜重資爭先購買,因此每月居然有二百多塊錢的進款,兩人學費及衣食用度全夠了。好容易對付著,善輔在陸軍中完全畢了業,二人秘密商議回國。這七年中並未給家裡去過一封信,家裡也未來過一封信,所為避漢人耳目,總算是艱苦卓絕了。因此鐵血團把他引為同調,並以北京革命事業見委。善輔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不由眾人不信。
卻說這個區官,姓英名傑,是鑲黃旗滿洲旗人,為人極其精幹。平素專怕興大爺在他這區里鬧事,所以興大爺走到哪裡,他先派兩個便衣巡警在後面跟著,一舉一動,隨時報告。今天闖了這個大禍,英傑早知道了,只是這少年不知是誰,未免心內著慌。預料這少年來頭也不小,這場是非只怕有些棘手,不大好辦。正在著急,忽見巡警回話說,大外廊營崗警領著興大爺許多人上區來打官司。老英一聽,早嚇出一身冷汗,心裏只恨那巡警好糊塗東西,你怎不在外邊設法了結,卻給我帶到區里來,這事叫我怎麼處啊!想了半刻,忽然計上心來,便傳話在後廳訊問。叫先帶李子鶴,及至李子鶴進來,英傑讓他坐下,含笑問道:「李先生你乃是一位儒醫,讀書明理,況又當著皇上家的差使,諸事總要忍耐一些。你同興大爺平日若無來往,他焉能憑空到你家去接人?你縱然不去,也應當好言對答,何至竟打起來,難道不怕失了官體嗎?」李子鶴一聽這話,分明是袒護載興,反倒派他的不是,心中益發氣了。冷笑道:「區長倒會說現成話,你家裡也有大姑娘,你能叫她陪貝子爺睡覺去嗎?怕你也沒有這大的度量吧?」英傑道:「倒是怎麼回事?你先不要罵人,有話請講。」李子鶴便把當初怎樣給老王爺治病,興大爺怎樣到他家裡送謝儀,怎樣看中他女兒,怎樣派侍衛來求親,怎樣被他駁了,今天套車硬來搶人,多虧少年出來阻攔才未被他搶去,從頭至尾對英傑說了一遍。英傑問道:「這個少年你可認得他嗎?」李子鶴搖頭說不認得。英傑便請他在下面等候,叫過一個親信巡警來,囑咐他下去,向那少年要一張名片來。巡警去了不大工夫,拿上一張白紙鉛印的小名片來,英傑接過來一看,嚇得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片子上印的名字是善輔,下邊一行小字是字揆卿,宗室正白滿洲人;上首一行小字是待襲鎮國公,現任輔國將軍。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獎給步兵少尉銜。英傑看了一兩遍,忽然想起來說:「這不是前七年走失的那位少將軍嗎?對呀!他是銘貝子的侄兒,榮將軍的少爺,一人兼挑兩門。所以片子上印著待襲鎮國公,現任輔國將軍,這官銜也對了。但是他為何貿然鑽出頭來便闖了這個大禍?如今這兩人的勢力,可稱旗鼓相當,我敢說誰一個不字啊?然而我不出頭,卻又無法下台,這篇文章可怎麼做呢?好好,有法了,我先給外城總廳去一個電話,請示廳長。這支蠟燭,也不要凈叫我一人坐,再找一個分勞的。」想罷便叫電話,同外城巡警總廳廳長朱子嘉對口地談了一回,朱子嘉一聽,也是為難。想了想,忽然想起巡警部尚書來,恰是這兩個人的老長輩,莫若請他出來處分這件事吧。
自孫博士來開過會議之後,大家紛紛回國,善輔也買船內渡,在上海住了幾天便到天津。在天津又住了幾天,便回北京去了。依善從意思,想著下了火車便回東四牌樓民政部街榮將軍府。善輔卻執意不肯,他說我七年全能忍過去,何爭這一時呢?咱們暫住在前門外煤市街萬隆店內,看一九九藏書看這七年後,北京市面有什麼變遷,藉此採風問俗,也可曉得朝政的得失。善從拗他不過,只得依從。下了車連行李帶人一同奔萬隆店,恰好萬隆店才騰出兩間寬大房子來,二人全佔了。店伙才把茶沏上來,賬房先生拿著一本店簿,笑嘻嘻走進來,向善輔問道:「老爺貴姓?」善輔答道姓趙。先生又問從何處來的?善輔答道上海。先生聽了上海兩字,不住眼向兩人渾身上下仔細打量,看見他們俱是剪髮洋裝,頗現一種驚愕之色。又問道:「老爺官印叫什麼?」善輔有些不耐煩了,便沒好氣地答道:「叫趙少爺。」先生答道:「自然是少爺,但是少爺總也要有個名字啊!」善輔道:「名字嗎?有倒有,怕你不敢叫吧,你就寫少大人,少將軍吧。」先生一聽口氣,知這個來頭不小,也不敢往下再問了。轉過臉來意思要再問那一位,卻又不敢張口。到底善從和氣,便笑道:「你只寫趙輔趙從罷了,我們也不是革命黨,你不用害怕!」先生寫罷,慢慢地退了出去。善輔道:「真討人厭!倒好像我們是賊,將來還扳他的窩主呢?」善從道:「你也不要怪他們,如今北京立了警察,對於客店樓房盤查得很嚴,總怕有革命黨混跡其間。其實真有革命黨,也未必查得出來。」
眾人正在議論之際,果見侍衛上來回道,回爺的話,將才恩王府侍衛處打來電話,說是請爺在宗人府暫候一候,他家王爺馬上前來拜會。敬王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回電話請他快來。」侍衛答應下去,少時恩親王坐著轎子,來至宗人府一直到后廳,與敬王相見。溥銘一班人全迴避了。敬王同他周旋了幾句,自己偏不肯先說載興的事,恩王實在憋不住了,只得含著笑臉,向敬王說道:「老弟今天沒有氣著嗎?」敬王故意笑道:「有什麼可氣的事,勞吾兄挂念。」恩王道:「不是別的,今天你侄兒在外邊闖禍,聽說已經送到宗人府來,勞吾弟審訊一番,豈不要生氣嗎?」敬王假作詫異道:「怎麼是我侄兒?我實在不知道。就知道咱們宗室中,出了搶人的案子。及至把人犯解到來,並未問他名字,只將事實問了一遍,他俱都照實招了。平日我同侄兒輕易會不著面,所以不認得他,照這樣說起來,倒多有得罪了。但是以長兄的家教素嚴,怎會做出這樣事來?真真令小弟不解。」恩親王聽他當面搶白自己養了這種兒子,也只得忍氣吞聲,反倒柔聲下氣地向敬王討情:千萬給留一點面子,別叫太后老佛爺知道。誰知敬王此時反倒翻轉面孔,對恩王冷笑道:「大哥!你是做了多年軍機、深明國法的人。常言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假如你我的孩子,要可以搶掠民女,這天子輦轂之下,離官逼民反,也就差不多了。若是關係國家安危的事,小弟全能曲從兄命。唯有這事,必須按宗法辦理,不妨將載興懲治以後,再懲治小弟,以解吾兄之恨,那全能做得到。只是目前要叫我枉法徇情,那是決然做不到的。」敬王這一席話,把一位年近古稀的恩王,說得滿面紅漲,低頭不語。沉吟了許多工夫,只見他老眼中流出淚來,向敬王連請了兩個安,哽哽咽咽地哭著說道:「老弟!你以為我是溺愛兒子嗎?像這樣不肖之子,我有什麼可愛的?只是我今年七十歲了,總算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朝里朝外沒有不敬重愚兄的。如今老了,卻丟這個面子,叫我還有什麼臉活在人世?老弟你只當可憐愚兄這一條老命,但求不宣揚出去。至於載興那小子,殺剮責罰,一聽老弟處治,我決不袒護。」說著又連連請安。敬王一面還安,一面拉他坐下說道:「大哥!既然說到這裏,小弟設法消滅,決不叫太後知道就是了。但是小弟有三件事,須求大哥應允。」恩王一壁道謝,一壁請教這三件是什麼事,敬王不慌不忙地說出來。要知恩王能否依從,且看下回分解。
左右把載興帶下去,然後退堂,傳諭叫善輔到後堂相見。善輔立起身來,隨著敬親王的侍衛來至后廳密室中,侍衛打起帘子,讓他進來。他才一跨入,舉目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他父親溥榮同他伯父溥銘,還有他義兄善從,全在這一間密室里坐著。他連忙緊行幾步,跪在他父親同他伯父面前說:「孩兒回到北京,一時貪玩,未曾先到家中給二位大人叩安,實在罪該萬死。求二位大人念孩兒年幼無知,多寬恕吧。」說罷,連連叩頭。這老弟兄兩個,一人拉他一隻手,將他拉起來,喜歡得兩眼流下淚來。溥銘道:「七年工夫,你居然長成大人了。」回頭又對溥榮道:「你爺兒兩個,既然定計去求學,為何事前不告知我一聲?空叫我賠了許多眼淚,這是應當的嗎?難道還怕我泄露了不成?」溥榮連忙賠不是道:「大哥不要見怪。當時本想對大哥說,恐怕大哥捨不得放他走,所以才始終瞞住了。這以後叫他常去侍奉大哥,管你叫父親,管我叫叔父便了。也算贖一贖我們的罪過。」溥銘一聽,樂得手舞足蹈。少時敬親王也出來,善輔又重新磕頭見過。大家提起載興搶人的事來,善從道:「昨天晚上,我看少公爺那神氣就是要打不平,我處處提防著,偏巧今天又起晚了。我起來一找人,人是沒影兒了,向店裡打聽,店裡說出去得很早,今天不定回來不回read•99csw•com來。我便猜著一定是上外廊營去了,趕緊的追了去,已經打在一處了,我只得遠遠地哨探。好在知道少公爺的拳腳,絕不至吃虧,後來見一同送往區署,我實在無法,只得回府稟報一切。後來老公爺給警廳去電話詢問,才知道把案子移歸宗人府了。因此兩位老人家一直到宗人府來求情,王爺應許關照,又留他二位在府里等候。父子相逢,真是大喜大喜,只是苦了興大爺。老王爺知道了,只怕不肯甘心,總要求王爺從寬發落,不要因此生了惡感才好。」善從這一席話,說得父子三個俱都點頭,反倒向敬王替載興求情。敬王余怒未息,說我必須懲治他一番,萬不能輕輕放他。除非他老子向我說好的,保他從此以後永不滋事,方才有商量的餘地。大家正在說著,忽見侍衛拿進一封信來,說是恩王府派人來的,立等爺的回話。敬王把信拆開看了,向侍衛說道:「你告訴來人,我沒有工夫到他家去,王爺如有要事,請他到宗人府來商量。」侍衛答應去了,敬王罵道:「老眊昏聵的東西,他養了這種逆子,自己不知愧悔,反倒拿出族長的身份來壓迫我,叫我到他府里去商量。有什麼可商量的?我明天拉著這老東西去見太后,到底請示請示,當王公貝子的,便可以有搶人的權力嗎?」說著把來書交與溥銘等觀看,見上面也未寫什麼事,只說請敬王到他府里有要事面議。溥銘道:「依著王爺的意思怎麼樣呢?」敬王道:「我斷定他少時必然到宗人府來,他如果來了,我向他提出三個條件,他要完全應允我,便開放載興。他如有一條不依,我豁出同他面聖,倒看一看誰的理長、誰的理短?」
原來該部尚書是敬親王,敬親王也是親支近派的宗室,同恩親王是再從堂的兄弟,同善輔那一門略遠一點,他現為民政部尚書,還兼宗人府宗正。按前清皇室的規矩,無論宗室覺羅遠支近派,俱歸宗人府管轄。宗人府的堂官全是親王,或貝子貝勒,或輩數大,或年紀長,才能得這差使。可一個宗人府中,堂司各官俱是旗人,唯獨府丞卻是一個漢缺,因為府丞專管宗室官學,好比宗室中請的一位公共的老夫子,所以不用滿人,卻用漢人。要論宗人府的規矩,也是很嚴的,無論你王公貝勒,只要犯了法律,送到宗人府中,宗正坐大堂問訊,得跪下聽審。府里有龍頭棍,就是王爺也一樣挨打。也有監獄,宗室犯法,也一樣收監。所以朱子嘉想到這兩個人非交宗人府是無法辦的。當時便給敬親王通電話稟知一切,他也不說搶人不搶人,就說二人因為口角鬥毆,區里排解不了,只得請王爺處分。敬親王聽了,勃然大怒,說這還了得!堂堂貝子國公在街上打架,成何體統?立時派宗人府差役拿黃繩把二人縛來,聽候發落。差役哪敢怠慢,立時騎馬跑出前門,到外右二區去傳載興善輔,立刻到宗人府聽審。二人正在區里大鬧,嗔著區長不發落,也不放行,區官忍氣吞聲,只是不理。少時宗人府差役到了,拿出宗府傳人的法牌,二人見了俱吃一驚,因為法牌上有一道上諭,是當年世宗憲皇帝(雍正)訓飭宗室的旨意,特刻在法牌上,以為後代子孫之戒。這二人見了只得跪下。差官傳敬親王的諭,帶他二人到宗人府聽審,雖然帶著黃色的法繩,到底不過是個形式罷了,怎敢真向貝子國公的脖頸上套。好在有現成的車,每人坐上一輛,一直拉到宗人府。立時敬親王坐了大堂,把他二人帶上來,追問情由。載興如何肯認,只說奉太福晉命,接李家母女賞花,那李醫生口出不遜,當時侍衛與他爭論,善輔卻出頭干預,將侍衛踢傷,還將我的脖頸抓傷。以宗親論,他是晚輩,明明小犯上,求堂上做主。及問善輔,善輔從頭至尾,將昨天在致美齋看見的情形,同今天所遇的事故詳細回明,並說現有李子鶴作證。敬親王平素知道,載興倚仗父勢無惡不為,今天一聽前後情形,心中早明白了。便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喝道:「載興!你身膺顯爵,不知自愛,硬敢搶劫民女,似這種無法無天的勾當,立應斬決。你快快從實招來,本爵願念宗親面上,暫寄下你這顆頭顱,從寬發落。你要狡賴不招,我便請出御棍,先責打你一頓,看你招也不招?」載興聽說要打,早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回道:「我我我招,求王爺不要生氣。」便將怎樣起意謀搶人家女兒一一說了。敬親王罵道:「該死的東西!這還了得!」吩咐左右先把載興收在宗府獄中,聽候發落。
二人洗罷臉,喝了一碗茶,把門鎖上,便出去閒遊。到青雲閣看了一回,紅男綠女,遊人很多。善輔道:「大哥!咱二人去吃致美齋吧,七年沒登他的門了。」善從說很好,兩人出了青雲閣,安步當車來到致美齋。上了東樓,善輔生怕遇著熟人,便到北間小雅座里坐定,要了兩壺茵陳,兩壺白乾,什麼燒魚頭,燴爪尖,溜魚片,軟炸腰花,凡致美齋得意的菜全要到了。善輔一邊吃著,一邊笑道:「不嘗此味久矣。」善從道:「東京味蒓園的菜也著實不壞。」善輔點頭稱是。二人越吃越高興,正在狂吞大嚼之際,忽聽得樓梯一陣亂響,上來七八個人,一面走一面山嚷怪叫,內中有一個高聲說道:「氣壞了我了,就憑堂堂王府,向他一個窮醫生家裡討read.99csw.com個丫頭做小老婆,他還敢推三阻四,架醋拈酸,真真要把人氣死!」又聽一個嚷道:「這有什麼?明天他再不答應,把那丫頭提出來裝在車裡,拉了就走,陪爺睡幾天,木已成舟,看那老村牛還有什麼法子?」這一個說完了,只聽那幾個全都一口同音地極力贊成。跑進東樓明堂,高聲喊:「堂倌!揀新鮮酒菜,不拘名兒,快快地往上擺,我們餓極了!」只聽堂倌一迭連聲的爺爺爺,就來就來。善輔側耳細聽,不覺皺眉道:「這是什麼人?敢這般大胆。在天子輦轂之下,竟敢明目張胆地商量搶人,大哥你去探聽探聽。他們既說是王府,這裏邊一定牽涉我家的人,你要不露聲色訪個明白,我們再作計較。」善從答應一聲便出去了,去了好久工夫,方才回來。一進屋,先向善輔擺一擺手,然後低聲說道:「你猜是誰?原來是興大爺。」善輔一聽興大爺三字,立時圓睜二目,剔起雙眉,一拍桌子罵道:「該死的狗頭!去年他到倫敦丟了大臉,把堂堂頭等國家,因為他一個人愣叫人家給降為三等國,似這樣不爭氣的東西,殺之有餘。我想他回到國來,一定稍知道一點慚愧,從此埋頭不出。誰知他照舊這樣橫行霸道,這還了得?我早晚叫他知道我拳頭的厲害。」一面說著,還氣得吁吁直喘。善從忙低聲勸道:「我的爺,你小一點聲音吧!人家才提一個頭兒,你就生這大氣,以下的話,我還敢對你說嗎?」善輔道:「大哥你不必怕,快往下說!倒是怎樣一回事?」善從道:「算了吧,招起你的氣來,你立刻想打人。打出禍來,叫老將軍知道了,豈不埋怨我的不是?」善輔笑道:「你這人太小心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說話就打人。你只管說吧,我決不生氣,還不成嗎?」善從道:「說倒可以,咱們得立一個口頭條件。他就是在眼前搶人,你也不要干涉,你能依我的話嗎?」善輔道:「能依能依!你快說吧!」善從道:「方才吃飯的這十來個人,全是他手下架秧子的把式匠。這前門西大外廊營住著一個行醫的,姓李號叫子鶴,倒是多年的一個老醫生。前一個月,老王爺有了病,太醫院的御醫全看到了,始終也不曾治好。後來有人薦李子鶴診治,吃了他三四劑葯,居然好了。老王爺很高興,保了他八品御醫,另外謝了他五百兩銀子。他不敢領銀子,說是蒙王爺提拔,就感激不盡了,怎好再領賞呢?王爺見他不領,心裏不過意,便派興大爺親自給他送去。也是活該有事,興大爺到他家中,恰趕上他看病出門了。他有一個十八歲大妞兒出來開門,興大爺一眼便看中了。問李先生是她什麼人?她說是她父親。興大爺便拉近說,李先生是王府的官醫,咱們是通家之好。我是王爺的兒子,你是李先生的女兒,我今天給你們送銀子來。李先生既然不在家,我在你家裡候一候他吧。這個妞兒也倒大方,便把興大爺讓進家去。她家中只有一個娘,一個九歲的兄弟。她娘見是貴人到了,自然格外應酬,沏茶裝煙,很張羅一氣。興大爺便沒口地誇獎她家姑娘好,怎樣長得有福氣,怎樣舉止大方,必須配一個官宦大家。又問可曾有了人家,她娘答說未有。興大爺聽了,滿心歡喜,差一點就要毛遂自薦,拉長拉短的,臨走把五百兩銀票給李先生留下。李先生的太太執意不敢收,興大爺說,我親身送來的,哪有不收之理?李太太只得收了。興大爺去后,李先生回來,太太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李先生埋怨妻子,不當收王府的銀子。太太說人家貝子爺親自送來的,要不收,豈不是小看人家?再說一個王府中,還把五百銀子看到眼裡,你就是不收,人家也不知你這份情。李先生也只得罷了。不料過了一天,王府的侍衛恆春,借看病為名來尋李先生,說來說去,便說到少王爺今年三十歲了,膝下還沒有一男半女,前天到你府上來,看見妞兒(按:旗人稱少爺為哥兒,稱小姐為妞兒,乃一種最尊貴之稱呼)長得有宜男之相,意欲聘為第七房側福晉(按:旗人王公貝勒貝子之太太均稱福晉),將來能生一位阿哥,便是正福晉了,連你先生全有皇國丈的希望,這真乃天大的喜事。故此我特來與你報一個信,並且將來一切陪嫁妝奩,滿不用你操心,全由少王爺拿出錢來,憑你隨意置辦。今天就請你挑一個下定的日期,我情願奔走效勞,將來喝你一杯喜酒。在恆春說了這一套話,心想著李先生聽了,一定歡喜得連聲答應。哪知這個老頭子十分古板,與眾不同。他聽了,不但不歡喜,反倒上來氣了。對恆春說道:『恆老爺,你今天為看病來,還是為給少王爺說媒來了?』恆春不明白他這話,說給少王爺說媒是正事,看病不過是帶腳兒。李先生聽了,便正顏厲色地說道:『既然如此,請你走吧!我的女兒早就有了人家。常言說一女不嫁二夫,請少王爺再另尋佳偶吧。』恆春聽了一愣,忙回道:『不對啊!前天少王爺來,你家太太親口說的,尚未曾許給人家。怎麼兩天工夫,又會有了人家了?』李先生道:『這一層你倒不必操心,實對你說,我家女兒不能給人做妾,不要說七房,就是二房也不成功。這乃是我家輩輩的戒律,不能由我破壞。』恆春聽罷,氣得冷笑道:『好好好!你留著吧。將來准不給人read.99csw.com做妾,你那才對得住我。』說罷一拂袖子去了。過了沒有三天,太醫院的堂官,把李先生請到自己私宅,懇切地向他說:『如能將女兒許給興大爺,不出一個月准把他補太醫院五品醫正。』仍然被李先生駁了。因此興大爺惱羞成怒,才想了這個搶的法子。方才我出去打聽,恰趕上這致美齋管賬的先生同李先生住一個院子,他又好談,因此詳詳細細全對我說了。依我勸少將軍,你不必管這閑事,一者與咱們無干,二者他父子的勢力誰抗得了。就以宗室論,雖然你同他全是親支嫡派,論譜系你比他晚著兩輩呢!他是爺你是孫,你一動他,便擔一個小犯上的罪名,那是何苦呢?」善輔聽了,意思是又要發氣,趕緊又捺住了,只嘆了一口氣道:「怎怨漢人主張革命呢?可恨老天不生我為漢人,偏生我于滿族,還生我于天潢貴胄之中,真叫我毫無生氣也。」說罷,不覺潸然淚下。
善從見他如此傷心,連忙算清了飯賬攙他出去遊玩破悶,他只是無精打採的。是日正趕上大柵欄廣德樓演唱夜戰,二人便前去聽戲。一進門正趕上明娃娃演《鐵冠圖》,把一位有道無時的崇禎皇帝,形容得有聲有色,感慨激昂。善輔看了,益發觸動他的心事,指著台上低聲嘆道:「只怕你就是吾光緒皇上一個小影也。」演完了《鐵冠圖》,緊跟著是元元旦的《取金陵》,侯喜瑞去赤福壽,忠肝義膽,至死不渝,形容得淋漓盡致。善輔又嘆道:「元末尚有如此忠臣,只怕我滿清將來未必有也。」繼而一想,或者我善輔是滿清未來的赤福壽也未可定。善從見他自言自語的,彷彿中了魔一般。要想勸他幾句,又不知從何處勸起,後來恰趕上路三寶、水仙花唱《雙搖會》,羅百歲同王長林去街坊的和事佬,朱素雲去相公,把多妻的苦楚形容盡致。善從乘勢笑道:「少將軍,你看這齣戲真好,把納妾的人作踐苦了。人總說納妾是尋歡買樂,照這樣看起來,哪是買樂,簡直是買罪嘛。可笑那興大爺,已經有了六房妻妾,還要再討七房。只怕將來的罪孽,比《雙搖會》還要難受幾倍呢!」善輔道:「本來也難怪,從皇上就開了這種惡端,一個人卻有三宮六院,這個妃那個嬪,娶了一大堆。怎怨那富貴人家不跟著他學?假如能照東西洋,就是一君一后,再也沒有人敢納妾。興大爺他本是一個王爺崽子,有上七八個側福晉,原不足為奇,不過搶奪良家女子,實在說不下去。明天我倒得看一個水落石出。」善從要攔他,又怕他犯了龍性,反倒非此不可。心想明天必須想個法子將他誆回家去,但求別闖出禍來,把他雙手交還給老將軍,便沒有我的事了。主意打好,又隨看了幾齣戲,便催善輔回店安歇。
此時巡警不敢再看著了,連忙吹哨,召集了十幾個來,意思是要幫著載興這一面捕拿善輔。善輔對大家說道:「他們倚仗王府勢力,憑空搶人家的女子,我是路見不平,奮拳相助。既然你們警察來到,這事就好辦了,請你們把搶人的人們同遭搶的事主,同我這抱不平的證見,一同送到警署,有話我們到那裡說去就是了。你們要怕王府的勢力,想著倚強壓弱,誣陷善良,實對你們說,我的勢力也不在王府之下,到那時你們可不要後悔。」善輔這一套話,居然把巡警唬住了。再說大家見善輔的氣度,也委實不小,誰敢碰這釘子。只好轉過臉來,朝著李子鶴說道:「李先生,倒是怎麼一回事?你要實話實說,可不要信口誣賴好人。」李先生髮急道:「警爺!你不是在旁邊看著來嗎?無緣無故,要搶我家閨女。若非這位少爺出頭阻擋,此時人早被他們搶走了。你當巡警的,不來保護我們,反倒說便宜話。這事下得去嗎?沒有旁的說,我們到區里打官司吧。皇上家也得說理啊!」巡警道:「既然如此,請你們三位上區吧。」載興此時被善輔揪住,始終不肯放手。他想要掙扎,又怕吃虧,聽說上區,他倒願意。心想一上區,區官認得他,當時便把他放了,反而把少年同李先生扣住,說他們串通一氣,毆打親貴,至不濟也罰他們兩個月苦力。主意打定,便承認一同上區。巡警押著大家,奔石頭衚衕第二區署。
孫博士同徐天麒招呼大家,誰肯在東京作為留守,暫不回國?只見閃出二人,齊聲應許,願負留守之任。眾人舉目觀看,原來是宋樵夫同彭國珍。天麒笑道:「你二人年紀太輕,要回國去做那冒險的勾當,愚兄實不放心。如今你二人肯做留守,那是再好沒有的了。」國珍道:「年輕倒無甚妨礙,怎見冒險事不是年輕人做的?不過小弟另有一種心理,此時也不便明言,將來總有揭曉的時候。」樵夫道:「小弟不回國,也不是因為年輕,我的志向是將來想在建設方面下一點力,因為目前破壞的分子太多,建設的分子太少。小弟看著,也是一件危險事,所以要并力此途。並非是人為其苦,我為其樂,要討便宜,愛惜生命。如果諸兄仍責備我回國革命,赴湯蹈火也決不推辭的。」大家齊說道:「樵夫是有才氣有作為的人,要專為破壞去犧牲,實在可惜得很。你這主張,是我們全體贊成的。」孫博士又央求樵夫:「無論如何,千萬別離開我。我這革命計劃,處處全要仰仗老弟幫忙。」天麒也極力攛掇,眾人又閑談了幾句,便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