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三回 遇荒旱老父乞哀憐 傳書信閽人遭申斥

第十三回 遇荒旱老父乞哀憐 傳書信閽人遭申斥

老頭子又心疼錢,又恨兒子,害了一場大病,幾乎沒死了。病好之後,家裡又遭了一把火,連倉帶囷,全燒了一個精光,僅僅就剩下住房。哪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偏偏這一年又趕上大旱,赤地千里,顆粒全無。善同雖有五六頃地,如守石田,毫無希望。家裡做活的,全開凈了,只剩下一個燒火的老蒼頭,名叫孟忠,在他家四十年了,當初曾隨善同出去貿易,是共過患難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不能辭他。家中主僕三人,愁眉苦眼,凈指著當賣衣服傢具,糴米換柴,艱難過度。哪知遇著賤年,東西也不值錢,拿一包袱衣裳,只當兩串錢。小米要賣到五百錢一升,五吊錢一斗。買三升小米,買一捆柴,對對付付地過上五天,又得想主意。孟忠一日對善同說道:「老東人,你也得想一條生路,大家才能活。要凈指當賣著吃飯,早晚也是得餓死呀!」善同發急道:「你這老東西!就會說現成話。你睜開眼看看,咱們這淄川一縣中。誰家有飽飯吃呀?天塌砸眾人,哪裡去尋生路啊?」孟忠從鼻子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又說道:「要說別人家尋不出生路來,我還信。唯有咱們家現放著生路,你不去尋,坐在家裡挨餓,真真也叫人難解了。」善同道:「生路在哪裡?你倒說一說,只怕沒有。要果然有,我立刻就尋去。」孟忠道:「我說的就是少東人。當初攻書上學請先生,後來到東洋留學,一匯銀子便是一千兩。後來學成回家,住了兩天他就跑了。臨行之時,還帶了一千五百兩走。不要說你們是親父子,就是朋友,要這樣供給他,他也應當補報吧。我從旁聽說,他在天津早已做了大官,如今使奴喚婢,騾馬成群。難道說,他生身的爹娘,現在挨著餓,他就不管嗎?你何妨尋他去。他將你們老夫妻接到任上享福,我孟忠也跟著沾一點光,不強似在家裡挨餓嗎?就說他不肯接你們往天津,給你個一千八百兩的拿回來,今年也好過,不至挨餓了。這不是現放著的生路嗎?」孟忠一席話尚未說完,善同老眼中的熱淚,早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接二連三流個不住,哽哽咽咽地說道:「孟忠啊,我的老弟啊!我那兒子要照你這樣居心,我們老夫妻倆能受眼前的罪嗎?他自從離家之後,如今整整二年了,並未曾給我來過一封信。我倒託人給他寫了三封信,他一字也不答,後來我索性也不給他去信了。你別看我嘴裏不說,我心裏時時刻刻地惦著他。總怨我當初錯了主意,我要不巴結他念書,或叫他務農,或叫他為商,他決不至忤逆到這般天地。你看咱村裡的孫訥言,跟他不是同學嗎?現在人家在天津一個銀號里學徒,如今熬上跑街了,一年也能掙五七百銀子,如數拿到家來養他爹娘。你沒看見孫老頭子,現在倒成了封翁了,豐衣足食,還有兒媳婦伺候著,孫男孫女一大群,真好造化。我們老兩口子巴結兒子做官,如今倒落到這種景況,說起來怎不叫人傷心?」善同一邊說著,那眼淚更流得多了。孟忠勸道:「老東家你哭一會子,也當不了什麼。依我勸你湊幾個盤費,自己到天津尋他一趟。常言說朋友還有見面情,何況是父子呢?他只要見了你,看你這樣窮苦,自然接你們老夫妻去享福。老在家裡坐著,他還認著是當初的景況呢。一個做官的人,終日公事還忙不過來,哪有閑心記掛著你們。你想我這話對不對?」善同到此時,也活了心,只是為難盤費。孟忠替他出主意道:「聽說蒲師爺的兒子,近來有了好事,在河南撫台那裡當文案,他家裡很好過。老東家何不訪一訪蒲師爺,向他借幾兩銀子做盤費。那老先生是一個講道德的人,萬不能不借。」善同想了想,除此之外,也沒有旁的道兒,只可老著臉去尋蒲竹年。
書諭善輔滿奴知悉:爾以愛新氏遺種,潛來海外,留學陸軍。隱爾滿名,冒我漢姓,窺視吾黨機密,與吾漢族好男兒,聯金蘭之好,口談革命,志報滿清。此番回國,攫得軍部職權,誓必與吾黨為仇,殲我同志,發我隱私,使吾鐵血團在國內無立足之地。以保爾家之宗廟社稷,以殺盡吾漢人。然爾之計亦左矣。爾只一身,吾漢族無名英雄,成千累萬,將左挾手槍,右提炸彈,以與爾一人相周旋。爾之命如朝露耳!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不為鬼蜮。特馳檄告爾,爾其慎之。
國珍看完了,又交給樵夫閱看。樵夫嘆道:「滿人中照善輔的為人,也就算難能可貴了。吾弟總要原諒他才是。」國珍道:「他果能照信上所言,從此便由他去。他倘然不知自愛,拿出鷹犬手段來,搏噬漢人,沒有旁的,我只好對不起他,以炸彈見餉了。」
此時不但李祿摸不著頭腦,連他那夥伴陳福也茫茫然莫知所措。他二人見善同這般哭法,料定內中必有隱情,卻萬想不到父子關係。李祿忙勸道:「你老先生有什麼委屈,不妨慢慢地說,何必哭呢?你這樣大聲一哭,倘然叫裏面聽見,不但五兩銀子不肯給你,只怕還要討一場無趣。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呢?」善同果然止住悲聲,發狠罵道:「天打雷劈,五雷轟頂!早知這樣,當初一落草,便把他掐死,如今倒省去了這許多九九藏書苦惱。」陳福李祿一聽這話,更覺詫異,連忙追問:「你到底是我們老爺的什麼人?」善同狠狠地說道:「什麼人?他是我的兒子,我是他的老子,什麼人啊!」二人聽了,似信不信,還以為善同是一個瘋子呢,忙攔道:「你可不要胡說,這是天子腳下,有王法的地方。別的可以認,親父子,哪有胡認的?」善同道:「你二位當然是不信,聽我慢慢地告訴你們。」遂把敬宗的歷史,從小時怎樣巴結攻書,怎樣出洋留學,怎樣回國做官,怎樣在家庭慪氣,怎樣一去不回頭,怎樣二年不寄一信,以至目前家中遭災,特來尋他的情形,前前後後,全對二人說了。鬧得陳李二人也幫著嘆息流淚。哪知敬宗不放心,生怕善同不走,說出歷史來,又差女僕出來,把李祿喊進去。陳福的為人,雖然當僕役,卻有幾分俠氣,此時把敬宗恨入骨髓,一把拉了善同說:「老太爺,你隨我吃飯去,我替你出主意。」善同隨著他,來到一個小飯館中。陳福讓善同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要了一壺白酒,一碟炒肉,下了五十個扁食。一面吃著,一面探問善同家中的情形。善同此時,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幾個。見陳福殷殷相勸,反倒拿他當了親人,也不隱瞞,將家中至纖至悉,全對陳福說了。又央求他設法,怎叫兒子相認,不要真唱了《天雷報》才好。陳福想了一想,嘆道:「要說父子相認的話,也不是我敗老太爺的興,只怕有些不容易呢。」善同忙問何故。陳福道:「我們老爺,他平日專好吹牛,無論對家人對外人,總說家裡是大財主,淄川縣的首戶。如今你老太爺,這種乞丐樣子,來尋他認兒子,他要果真認了,平日吹牛的話,豈不完全揭破?自己面子上覺得很難看的。其實人類之中,還有兒子嫌爹的嗎?不過我們老爺,是勢利場中人,他決不肯認你這個窮爹。不要說他怕外人知道,就是他那位姨奶奶,他也決不肯叫她知道。」善同忙問道:「怎麼他多時娶的姨奶奶?」陳福道:「娶了快二年了,難道說你家裡不知道嗎?」善同嘆道:「家裡怎能知道呢?可憐我那兒婦,確是一位大賢人。我們老兩口子,就知道護著兒子,反倒錯怪了人家。」不打自招,又將逼走兒媳的話,對陳福學說了一遍。陳福也嘆息不止。後來善同向陳福領教,到底怎樣才好呢?陳福道:「依我勸你,不必同他認父子了,只向他告幫。求他給你幾百銀子,及早回家,做一個棺材本兒。從此今生今世,再也不必想他這個兒子了。我這主意,雖然出乎情理,到底你倒可以沾一點實惠。要不然,只怕兒子認不成,還要討點苦吃。你說是父子,這裏又沒有一個證人。他要瞪起眼睛,說你冒認父子,憑空訛賴,把你送進養老院去,只怕連家也回不去了,到那時可又什麼法子呢?你要知道人要是做了官,什麼殺父殺君的事,全能做出來,准把你送進養老院去,那還算不錯呢。我陳福是一個當下人的,本不應當管你們的事。但是我當初也讀過幾天書,可惜把那三綱五常孝悌忠信的陳腐話全看成真的了。所以如今才落到一貧如洗,只能給人傭工吃口飯,還時刻不能討上人的歡喜。你家的事,我聽了實在難過,所以替你出主意,最好你寫一封哀憐信,我豁出碰釘子,替你拿上去,還得背著他的姨奶奶。他看了如果動一點惻隱之心,多給你幾百銀子。你也不要留戀,趕緊回家。除此之外,再無他法可想。」
善輔頓首
善同聽了只有流淚,點頭道:「陳爺,你這話是很對的。但是我字義有限,拿不起筆來,怎能寫哀憐信呢?」陳福躊躇了一刻,嘆道:「我索性救人救徹,這封信我替你寫。他看出筆體來,把我辭了,我也正不願伺候他呢!」遂從飯鋪中借了一份筆墨,買了兩張信紙、一個信封。陳福替他把信寫好,付了飯錢,仍把善同領回家來,安置在門房中。李祿問他們哪裡去了,又告訴陳福,方才老爺有吩咐,如果同鄉那個老頭子再來,不必替他回話,只催他趕緊回家。並說回家以後,如果有什麼難過的事可以來信,老爺能為力的,必然幫忙。要是久在北京,恐怕沒有什麼好處。陳福向善笑道:「我說什麼來,果然不出所料。但是事已至此,我也豁出去了。你候一候吧。」自己拿著信,來至上房。敬宗正在換衣裳,預備上衙門,幸而姨奶奶未在旁邊。陳福舉著信,低聲回道:「方才老爺那位同鄉,拿五兩銀子去了,少時又回來,說老爺沒工夫見他,他這裡有一封信,請老爺過目。」敬宗皺著眉,把信接過來,略略看了看,便撕成粉碎,向陳福大聲喝道:「混賬糊塗東西,什麼人寫信,你全管傳嗎?老爺一天公事忙到晚,要凈應酬鄉親,應酬得過來嗎?你出去告訴他,從此不要再來,也不必再寫信,我沒有工夫看。真豈有此理!」陳福聽罷,立時氣往上撞,有心罵他幾句,出一出氣。繼而一想,先不要忙,等我下去,挑動那老頭子,在大街上,拉住他先叫他丟一個大丑,然後再朝著他辭事,痛痛快快地罵他幾句。主意打好,便扭頭出來https://read.99csw.com到門房裡,把適才情形對善同說了,又替他出主意:「回頭你兒子出來,你拉住他在大街上講一講理。現在到了山窮水盡,你還顧惜什麼?」善同此時,氣得哆嗦成一團,心中也發了狠,說豁出這老命不要了,回來拉他去打官司,送忤逆,這官也休想叫他做成。陳李二人見老頭子動了真氣,心說回頭一定有熱鬧的,倒看一看他這父子打到什麼地方。
卻說這兩人自從在北洋有了差事,始終未曾回山東去過一趟。曹玉琳把他夫人接到天津來,章敬宗卻不肯接。同寅同學,俱都勸過他,他是執意不肯。在天津小班裡接了一個妓|女,名叫安安的,作為側室。自己在河北租了一所公館,男女下人用了七八個。自己有包月洋車,後來看人家全坐馬車,他也眼熱。偏巧有人托他的門子,運動一件差事,居然成熟了。那人便送了他一輛馬車,並隨過一個車夫來。從此居然出入馬車,大有府道的威風了。可是兩年工夫,他並未給家裡去過一封信。
竹年此時在家裡納福,除去飲酒看書之外,輕易連房門也不出。善同尋了去,因為是老賓東了,見面極其親熱。又問他敬宗的近況如何,善同含著眼淚,一五一十地說了。竹年嘆息道:「當初我的話,沒有說錯吧?比如你老先生,不巴結他出洋留學,他也決不蔑棄天倫,竟至如此之甚。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善同忸怩了半天,才將借盤費的話說了。竹年慨然應允,立時拿出十元錢來,交與善同。說這一去的路費足夠了,自到了天津,看見敬宗,無論如何也總給你幾百銀子帶回來,不愁沒有回頭的盤費了。善同千恩萬謝,回到家中,對老婆說了,許氏也十分感激。不敢耽擱,第二天便到濟南。此時津浦路已經通了,在濟南只到親戚曹家住了一夜,次日便乘車到天津。曹翁此時也不做官了,只在家裡享福。見善同來,卻倒是很可憐他,臨行時也送了十塊錢。善同打聽曹玉琳同自己兒子敬宗住在什麼地方。曹翁說:「玉琳半年前被南洋大臣調了去,目前不在天津。至於敬宗住在哪裡,可實在不知道。最好你到了天津,上總督衙門號房,一打聽便知道了。」
恩王也只得具折保薦善輔,留學七年,才堪大用。太后見了,很是歡喜,當日便召見溥銘、溥榮、善輔三人,問了問留學的始末。善輔一一奏對,深慰慈懷。第二天便傳旨把陸軍部滿尚書寶安升為體仁閣大學士,鐵木賢升了陸軍部尚書。所遺陸軍部侍郎一缺,即以善輔補授。欽此。善輔得了陸軍部侍郎,這個消息不出十日,早傳至海外。被他把弟彭國珍知道了,除驚愣之外,又頓足大罵:「好一個詭詐的滿奴,七年工夫,竟把我蒙在鼓裡。」自己越想越氣,便寫了一封信,寄與善輔。善輔接到信,拆開閱看,只見上面寫道:
善輔看罷,嘆道:「天生瑜而何生亮?既生亮,又何生瑜?我與國珍老弟,也要算一時瑜亮。但老天為何不生我為漢人,或者生國珍老弟于滿族!我二人可以抱一個宗旨,建一樣事業,豈非美滿完全,毫無缺憾?偏偏使我們為一滿一漢,遂令手足之親,變成胡越。他這封信,明明恨我已極,但我也不能不復他一信。」自己精心用意,斟酌又斟酌地寫一封回信,用雙挂號寄至東京。此時國珍住在小石川區大冢町一個下宿中,正同宋樵夫閑談。忽見報進一信,拆開念道:
卻說他父親章善同,自那日兒子進城,一去不歸,過了幾日,他等急了,便自己進城。到了他那廣聚錢糧店中,一進門,直眉瞪眼的便尋找少東家。掌柜的張子誠忙迎著告訴他道:「少東家走了好幾天了,難道沒有回家去嗎?」善同發急道:「他要回家去,我就不問你了。他到底是何時走的,上什麼地方去了?」張子誠道:「他只住了兩天,還是大前天走的呢。這裏縣太爺還派了兩名差役,在路上伺候他。准到那裡去,我也不知道。請東家問那兩個差役,便曉得了。」善同直瞪著眼,又是氣,又是不放心,才要往下問,子誠先對他說道:「少東家臨走時候,從柜上支了一千五百兩銀子。當時柜上沒有那許多,是我從別的銀號里通融了九百兩,柜上湊了六百兩,才打發他走了。這幾天也沒有賣糧食,人家催討很急。東家來得正好,你老設法,先把這九百銀子虧空彌補上吧。」善同不聽猶可,聽了立時跳起來,對掌柜發話道:「誰叫你給他的這筆銀子,真是少嗎?一千五百兩,他敢要你就敢給,我偏不能承認的。你怎樣給的他,你怎樣向他要回來!要不回來,你得還我,還不起折給我地,咱二人沒有旁的話說。」張子誠一聽,也急了,大聲喊道:「你說什麼?你的兒子花了你鋪子的錢,叫我姓張的還?他也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他爹!再說當初你不是對我說過嗎?少東家到店來,同我來是一樣,他要使錢不拘多少,自行給他用。怎麼今天又反覆了?你要心疼,你自己找他要去,我管不著你家裡的臭事。並且我姓張的,在你柜上,不長支不短欠,咱今天就散夥,你另請高明,姓張的不伺候你爺們了!」說罷立時就要交代賬。善同說:「不成!你走不了,這一千五百兩銀子,沒有九*九*藏*書著落,咱們得到縣裡說去。」子誠說:「好好,咱們這就去吧。」說罷拉了善同便往外走。柜上夥友全出來勸,也勸不好。左右鄰出來勸,他二人也不聽,高低手拉著手兒,到縣裡打官司。
善同到了天津,住在三條石棧房。果然遵照曹翁之言,先打聽總督衙門在哪裡,棧房夥計替他雇了一輛車,一直拉到院署。善同一看,見門前車水馬龍,還有許多衛士荷槍而立,早嚇得渾身發抖,哪敢上去問話。自己一個人在轅門外,站了足有兩個鐘頭。衛士看他形跡可疑,還疑惑他必是喊冤上控的,忙走上去向他發話道:「你這老頭子,太不懂事!有什麼委屈,到府縣衙門去告,這宮保衙門,不是告狀的所在。你趁早走開,不要自討沒趣。」善同忙央告道:「老總老爺,我不是告狀,是來尋人的。」衙士道:「你尋什麼人?」善同答說尋兒子。衛士又發話道:「人多著呢,誰是你的兒子,也有個名兒沒有?」善同道:「我那兒子叫章敬宗。」衛士聽了,很露出一種詫異的神氣來,說:「什麼?章敬宗是你兒子嗎?」善同道:「我的總爺,別個有冒認的,難道兒子還有冒認的不成。」衛士到此時,稍露出一點和氣來笑道:「我的老先生,你為何前十天不來?如果前十天來,立時就能見著他,如今卻晚了,來不及了。」善同忙問道:「這是什麼緣故呢?」衛士道:「這位章敬宗老爺,他原是宮保衙門的文案,從早八點來署,晚六點方能下班。偏巧前半月北京陸軍部,來了一套公事,調他歸部任用,並且是奏調的,宮保也不敢延遲,沒出三天便打發他上京去了。如今你老先生來,豈不是撲一個空嗎?」善同聽了,立時急得跺腳流淚。幸而這個衛士也是山東人,有一點同鄉義氣,便安慰他道:「你不要著急,我替你到巡捕房吳老爺那裡打聽打聽他。此次到京,必然有安稟來到宮保這裏,暫時寓在什麼地方,吳老爺大半知道。只要有地名兒,你坐火車到北京,三個鐘頭便能到。下車之後,一直投奔了去,自然就見著了。」善同作揖道謝,求他速去打聽。衛士去了半個鐘頭,方才回來,笑道:「這事真費了周折了。我央求吳老爺,親身到文案處,方才問出來。這個條兒上寫得清楚,你看了自己去尋吧。」善同接過來,再三致謝,方才去了。看條兒上寫的是:北京崇文門內,東四牌樓,報房衚衕,門牌第十八號章宅。
國珍如弟手足:閱大札如讀陳琳之檄,汗透重衣。弟為漢族男兒,以大義責備,兄知罪矣。所惜者,弟不能諒兄之苦衷耳!兄亦知滿人昏暴,揆之天理民心,萬難長久。若令兄生於漢族世家,則磨頂毀身,以殉革命事業,亦不甘居弟后。乃上天偏生兄于滿人隊中,且生兄于愛新覺羅氏之一支一系,若言革命,是叛祖宗仇父母也。叛祖宗仇父母之人,吾弟尚何所取,而復與之親近?故兄之不能忠於漢,亦猶弟之不能忠於滿也。然兄雖為滿人效忠,尚敢以一言自誓于吾弟之前:則鐵血團之秘密,決不由兄口中漏出一字;鐵血團之弟兄,決不由兄手中戕賊一人。皇天后土,備聞此言。自欺欺人,身為齏粉,死於炸彈之下!此後弟為伍員,兄做包胥,各行其是,努力自愛。書不盡言。
此時門前的馬車,已經套好。趕車的在上面高坐,手執長鞭,專等主人出來,好縱馬開車,前往陸軍部。李祿戴上官帽,夾上護書,專等伺候同行。只見敬宗穿著官衣,戴著五品水晶頂,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才走至門前,忽由門房中出來一人,將他橫住。要知善同見了兒子,說些甚話,且看下回分解。
來至上房,此時敬宗正同他的姨太太在一個桌上吃飯。僕人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敬宗便問道:「李祿,有什麼事嗎?」李祿道:「回老爺的話,門前有老爺一位鄉親求見。」敬宗聽了,很詫異地問道:「什麼鄉親,你沒問他姓名嗎?」李祿道:「小人問了,他說是山東淄川縣蒲家莊的章善同。小人想他既姓章,或者與老爺是同宗,故此不敢怠慢,急速上來回。」哪知這話未說完,敬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直變顏色,嚇得李祿也不敢往下說了。只聽敬宗問道:「這個人什麼樣子?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同著人來的?」李祿回道:「此人有六十多歲,身上衣服很襤褸的,就是他一個,並無他人。」敬宗聽到這裏,臉上帶出不悅來,說:「我哪裡有這樣鄉親。但他既是上年歲的苦人,又系同省,也不教他白來。」說著從靴掖里,取出五兩銀票來,交給李祿說:「你傳我的話,就說現有要公,無暇接見。這五兩銀票,權作路費,叫他趕緊回家,北京不是久居之地。並且囑咐他,以後再也不要來了。你聽明白沒有?」李祿應道:「聽明白了。」便扭頭出來,見了善同,善同忙站起來,以為他張口頭一句,必然是說「請老太爺快到裡邊坐吧!」萬沒想到李祿淡淡地對他說道:「我們老爺說了,現有要公,無暇接見。這裡有五兩銀子,請你拿了去做盤費,趕緊回家,北京不是久居之地。」李祿把話說完了,舉著銀票,意思是叫善同來接。哪知此時早把一個善同氣得兩眼發直,木在https://read.99csw.com地上,巋然不動,如鑄就的銅像一般。李祿莫名其妙,還發急道:「你倒是要不要啊?發的哪一門子愣呢?」善同到此時,才醒轉過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眼淚如泉水一般,滔滔不斷,越哭越痛,越痛越哭。
善同知道地名,這才放了心,趕緊回客棧。第二天早八點快車,便到北京去了。十一點半到了北京車站。下車之後,也不到客棧,便照條兒上的地名,雇了一輛洋車,進了前門,一直拉到東四牌樓報房衚衕。拉進衚衕口兒,洋車便住下說到了。善同說:「我找章宅,你得把我拉到章宅門前,方能給錢呢。」拉車的說:「章宅多得很呢,你自己尋去,我哪裡認得?橫豎拉到報房衚衕便完了,誰能挨著門替你數去。」善同無法,只得開付了車錢,自己由西往東,挨著門數下去,並沒有一個章宅。心中焦躁,說再要尋不著,如何是好。忽然了悟,方才數的是路北各家,如今再翻回去,由東往西,數一數路南的人家,必能尋著了。果然數了六七個門,見一座黑漆大門,門框上掛著一個牌子,是陸軍部章四個字,不覺心中大喜。又怕錯了,仔細看一看,門牌果是十八號。心說這一定是了,連忙邁步要往裡走。只見門房中出來一個僕人,年紀三十上下,長得很機靈的。一看善同穿著粗布夾襖,藍布破鞋,渾身的塵垢,便拿他認作要飯的乞丐了,忙瞪著眼申飭道:「快去快去!這裏不打發。」善同只得納著氣兒,含笑說道:「管家,我不是要飯的,我同你們老爺是鄉親,特地來看望他,煩你給通稟一聲吧。」僕人道:「我們老爺,向來不認鄉親。你這個秋風,是打不上的。依我勸你,到別的鄉親家去吧。」善同道:「你不知道,我同他不但是鄉親,而且是骨肉至親。你只管上去回,決不至碰釘子。」僕人聽這話,方才向他要片子,說:「你拿個片子,我替你跑一趟吧。」善同道:「我才從山東來,哪裡有片子呢?」僕人道:「既然沒有片子,你倒是姓甚名誰,我怎麼替你說呀?」善同道:「你只向他說,山東淄川縣蒲家莊的章善同,到這裏來看他,他自然就知道了。」僕人聽他也姓章,知道同他老爺必是一族,便把善同讓到門房裡坐,說:「你候一候吧,我替你上去回。」說罷扭頭去了。
在善同的意思,以為自己是老封翁,日前縣官見了,另眼看待,如今去告張子誠,知縣定給做主,替他追出這一千五百銀子來;不然也得把張子誠打押,替自己出這一口氣。因此理直氣壯的,一直跑到縣衙,一進門便抓鼓喊冤。值日的班頭,認得善同,知道他是老封翁了,哪敢怠慢,忙把他勸到值日房中。問他因何喊冤,他把緣故說了。班頭笑說道:「依我勸你老人家,算了吧,不必告狀了。你請想,銀子是少爺花的,怎好叫旁人賠呢?」善同不依不饒,非打官司不可。又兼方才喊冤,潘知縣早聽見了,派人出問何事。班頭忙進去回話。知縣傳諭,在花廳過堂。班頭忙出去把原被告帶至花廳,俱都朝上跪了。知縣忙衝著善同,拱一拱手,笑道:「老先生,你為何事告狀?詳細訴明,本縣必給你做主。」這一次跪在地下,善同倒不怯官了,一五一十地把前事訴明。他滿心想,縣官必替他追那一千五百銀子,哪知竟自錯了,只見潘知縣笑道:「依本縣說,這件事,你老先生不但不可告你那掌柜的,還應當重重地謝他呢。你請想,你那少爺是宮保奏調的人,這一到天津去,不是京卿,便是府道,一切運動費、應酬費,哪一樣不得錢?要沒有這一千五百銀子,怎得成功?他目前雖花掉一千五百,將來得了差缺,一萬五千、一十五萬,全說不定掙回家來。難道那掌柜的,還能分一半嗎?可見掌柜的替你籌款,巴結少爺,正是大大的功臣。你不謝他罷了,怎麼還告他呢?依本縣勸,好好地回去吧,不要生氣了。」
彭國珍具
敬王的三個條件是什麼呢?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向恩王笑道:「大哥,你請坐下,不必著急,聽小弟仔細對你說。頭一件,載興如此胡鬧,北京城這地方是不能再容他住了,莫若請旨派他為護陵大臣,把他安置在西陵易洲。一者免得他再惹禍,二者也省得大哥擔心,你想這個主意如何?」恩王連忙應道:「使得使得。明天就請你入奏請旨就是了。那第二件呢?」敬王道:「第二件是咱們同族中的溥銘、溥榮,你可知道?」恩王道:「他們是親弟兄,溥銘現襲固山貝子,溥榮為鎮國將軍。他們兩個人全是御前侍衛,彼此既同族又同朝,怎麼不知道呢?」敬王道:「這兩個人倒是很有志氣的,我們弟兄真當愧死。」遂將暗派善輔出洋留學的話,詳細述說一遍。恩王也覺著慚愧,說假如載興早送他出外遊學,何至坐在家裡,闖這大的禍呢?敬王道:「此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小弟想銘、榮二人,全當的是窮差事,這次善輔留學,耗錢很多,大哥久任軍機,囊中富有,似乎應當替他們墊出這筆款來,為國家,為宗族,全是義不容辭的。小弟意思,請大哥撥五萬銀子,給溥銘、溥榮,作為菩輔此番留學之費,大哥可贊成嗎read.99csw.com?」恩王聽了,沉吟不語。敬王一看,知道他是捨不得,便冷笑道:「大哥把金錢太看重了。目前載興這事是遇在小弟手中,假如這宗正差使是一位窮而且貪的王爺當著,大哥要想打通了關節,開釋載興,只怕十萬頭未必做得到吧!如今只叫你拿五萬,還是面子上的錢,你難道還吝惜不成?」恩王聽這話,知道不應許是過不得關,只得狠一狠心,勉強地答應了,又問他第三件。敬王道:「第三件更是大哥分內應做之事。善輔留學回來,才堪大用,求大哥專折保薦一番。咱們宗室中有了干城之才,也是你我弟兄之福,料想大哥必然是贊成了。」恩王連聲答應說:「做得到。」這三件事完全應了,然後敬王把溥銘、溥榮、善輔爺兒三個叫出來,見了見恩王,當面謝過賞賜栽培。恩王雖然心中不樂,面子上只得勉勵了幾句話。敬王又把載興提出來開釋,並叫他具了一張永不搶人的甘結。又叫榮將軍具了一張保狀,這件事才算完全平息了。第二天敬王便上了一個摺子,請旨派載興為守護西陵大臣。奉旨准了,載興只得耐著氣兒,到易洲去看墳。
不表二人在海外議論。再說善輔自到陸軍部接任以後,留心察看,見部中不過徒有其名。所辦的,俱是例行公事。一任各司書吏,上下其手,其中的弊端,真是無從究詰,再看各員司中滿人,俱是紈袴子弟。漢人多系白面書生,不但軍事學一點沒有,就連起稿辦公事,也沒有一個出色之才。自己想了一想,必須調用幾個得力的人才,好幫同整理一切。部中只有一個留學的熟人,就是路紹祖。紹祖回國后,他父親給他捐了一個郎中,簽分在陸軍部。他已經當了二年差了,尚未補缺。自善輔到部后,他認得是當日留學的老朋友,便竭力巴結。善輔也另眼看待,未出三個月,便給補了駕仗司員外郎。這一天提起閑話來,善輔問他章敬宗、曹玉琳一干人現在何處?紹祖回答,俱在北洋總督署中充當文案。善輔第二天便上了個摺子,調曹章二人歸陸軍部差遣委用。奉旨准了,便由陸軍部行公事到直隸總督,請他傳知兩個人,急速來京報到。
善同被這一套話,說得啞口無言。張子誠卻向縣官叩謝,說:「小人的委屈,全蒙大老爺替我說明了,我這裏叩謝大老爺。」又回頭對善同說:「東家,你不用生氣了。我這掌柜,也當不下去,回頭你另請高明。咱們走吧,別跪在這裏,招大老爺生氣了。」說罷拉善同起來回店。尚未出衙,只見送敬宗走的兩個差人,攔住善同討賞,說:「我的老太爺!小人們送少爺到濟南回頭時候,少爺只賞了兩元錢做盤費,還不夠車費啦!你老太爺,難道還叫我們賠錢嗎?」善同無法,只得帶他兩人到店,每人又給了五吊大錢。問他們少爺到濟南以後如何,差人說:「少爺到濟南,住在城內製錦市衚衕曹公館,聽說同曹少爺一齊到天津去了。再有幾天一定有信來,你老人家何必著急?」差人去了。張子誠高低把事辭了。誰知子誠去后,這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起來。善同請了一位掌柜的,名叫李堪仁。自他入號以後,漸漸地把從前舊夥友一律辭掉,全換了他自己的人。今日也賠,明日也虧,不到一年工夫,竟自賠掉了三千多兩。善同很詫異,說:「我這買賣,在前任張掌柜手裡,哪一年刨除挑費,總要剩兩三千銀子。如今不但不賺,反倒賠了這許多,這是什麼道理呢?」李堪仁道:「東家,你不要這樣說。從來做買賣,有賺就有賠。這種事誰敢拿得定呢?橫豎我竭力做,沒有一毫私弊。至於賠賺,有賬可憑。請東家仔細查賬,如果賬上有一分一厘不符,我李堪仁情甘認罰。」善同把賬調了來,自己一邊看一邊算,算了七天七夜,果然賠掉三千四百九十八兩五錢三分,清清楚楚,並沒有絲毫不對,到底是怎麼賠的呢?仔細考查,全賠在糧食的買空賣空上。比方三兩一石存的豆子,到後行市愈久愈微,結果二兩五錢倒出去了,一千石便要賠五百兩。諸如此類,不計其數。這買賣焉能不賠?善同埋怨堪仁,不應當放開手這樣做法。堪仁不服,說:「這在當初全是問好了東家才存的,我並不敢私做主張。如今賠了,卻來埋怨我;要是賺了呢,難道東家還能分給我一半嗎?」善同道:「當日存的時候,你說得天花亂墜,怎麼將來必缺,怎樣加倍賺錢。如今賠了,你又不負責任,難道當初的話,不是你說的嗎?」堪仁道:「這話奇了,誰長著后眼呢!我當掌柜的,看出有利來,就得趁著機會去存。至於是賺是賠,如同押寶一樣,押著紅,那是僥倖;押著黑,只好認命運不佳,誰也不管保險。」善同聽這話,氣急了,拍著桌子喊道:「我多少血本交給你,叫你押寶嗎?你簡直是有心坑人。今天就給我請,我不要你這樣掌柜的!」堪仁冷笑道:「走嗎?你說倒容易!外邊借人家的兩千多兩,全是我經手,不還清了,就走嗎?你把銀子拿出來,將外欠一律了清,我馬上就走。多住一天的,不是朋友!」善同此時,氣得說不上話來,夥友大家出來解勸。後來高低由善同典出兩頃地去,才把債務還清,賭氣把買賣也收了不做。其實三千多兩,全入了李堪仁一個人的囊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