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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遇故人同床驚噩夢 眷愛妓得電匿親喪

第十四回 遇故人同床驚噩夢 眷愛妓得電匿親喪

這一天敬宗對他父親說:「目前有一筆大財,如果做成了,穩穩地可得三百萬元。」善同忙問:「何事能發這樣大財?」敬宗道:「目前我國因一種外交,眼看要與矮人國失和。決裂之後,兩國便要大動干戈。孩兒與矮人國的宰相交情極厚,他來信託我,如能將水旱兩路的詳細地圖從陸軍部偷出來,交給他的來人,他情願送三百萬銀元以為報酬之費。孩兒因此事關係重大,尚未敢輕易應允,特特回家來與父親商量。你老人家上幾歲年紀,閱歷是有的,請問這事是做好,還是不做好呢?」善同聽了,立時眉開眼笑地說道:「這樣一注大財,真是千載難逢,為什麼不做呢?」敬宗道:「孩兒也是這般想。但是有一宗可慮,這消息要傳出去,便擔一個賣國罪名,是要殺頭的。那時卻如何是好?」善同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條妙計,事情你只管做,等洋錢過了手,你便報丁憂,說我死了。咱們全家大小拿這筆銀子,就逃到矮人國去,買田置產,享受一世的榮華快樂。他那宰相既與你相好,又欠你這個情,咱們全家去了,必然另眼看待,比在北京做這勞什子官兒,不強得多嗎!」敬宗聽了他父親的話,鼓掌贊成,立時便照著去辦。未出三天,三百萬的銀行支票,早已拿到手中。
按下陳福不提。再說章老頭子善同,坐夜車回至天津,天有十二點鐘,才到了總站。下車后自己背著行李,出了站門,低著頭往前走,忽聽後面有人叫道:「前邊走的不是章大哥嗎?你慢慢走,咱們結伴同行不好嗎?」善同聽有人呼喚,連忙止步回頭觀看:只見老少二人,年輕的是孫訥言,年長的是訥言的父親孫菊圃。善同忙招呼道:「原來是菊圃老弟。你是今天來的嗎?」菊圃應道:「正是。」此時訥言趕過來,朝著善同深深作了一揖,問道:「章老伯好嗎?你老也是今天來的嗎?為何同我父親不曾遇上呢?」善同道:「我來了四五天了,這是從北京回來。」訥言道:「老伯既然來到天津,為何不去尋我,住在我店裡不方便嗎?」善同道:「我不知你店在什麼地方,再說我急於進京,哪有工夫去看鄉親呢?」訥言道:「小侄的銀號就在宮北大街,一過老鐵橋便到。如今既遇著了,快同我父親到銀號去吧。」說著便招呼了三輛人力車,也未講價,三個人坐上,不大工夫,便拉到宮北街。訥言說到了,一同下車。善同舉目觀看,是萬億興銀號。訥言叫門,徒弟問明白了,開開門。三人隨著進去,開付了車錢。徒弟將三人的行李接過去。訥言領二人到自己屋中,擰開電燈,見屋中收拾得極其乾淨。徒弟打臉水,訥言吩咐開飯。少時擺上飯,兩個老頭子坐在上面,訥言在下首相陪。吃著飯,善同詢問訥言的近況。訥言道:「小侄在這銀號十六年了,現在已經升為副經理。這買賣十分發達,小侄初來時候只有兩萬塊錢資本,如今總值四十萬了。小侄當這份副經理,倒是橾得全權,因為正經理不過是挂名,他在下邊洋行另有事做,每月不過來看幾次罷了。」善同問他一年能有多少進益,每月多少薪金。訥言道:「不多,每月二十元錢,年終分花紅股份,大約一千七八百元。我們做這銀號事業,自己還可以買行市,買股票,隨便活動。但看你的眼光遠近,如果看得真拿得穩,每年自己額外找上一千八百的,很不費事。因此小侄每年三千元總可以賺得到。」善同聽了,很是羡慕,又問菊圃:「此次因何來津?」菊圃笑道:「這話說起來很長了。近年小兒的生意很好,依著他,想把我們老兩口子接到天津來,享上幾年福,隨著把他的妻子也接來。我對於此議很不贊成:一者是故土難移,二者才有幾個錢,禁不得這樣折騰。莫若守著過,多置幾畝田,比到天津來合算。小兒不敢違背我的意思,所以說了三年也不曾遷。今年不是鬧旱災嗎,小兒想著我在家裡必然愁悶,所以三番五次寫信,請我來到天津遊逛幾天,散一散悶。我想孩子既然有這番孝心,也不好過於拘泥。所以回復他來,並告訴他今天准到,因此他到車站去接。無意中卻遇著大哥,活該咱們聚會幾天。你索性也不必忙著走,俟等逛夠了,咱們一同回家吧。」
你道章敬宗明明知道他的親爹現在門外,他既然不肯相認,也應當稍有一點愧懼,恐怕出來被他親爹拉住叫喊,豈不更招出笑話來,何敢高視闊步,旁若無人地走出,難道真把他爹視同無物嗎?列位要知道,天下事履堅冰霜,其來者漸。敬宗在幾歲時候,他爹娘愛如掌上明珠,真乃頂到頭上怕歪,含到口中怕化,甘心給兒子做奴隸。有時伺候不周,敬宗便發脾氣,哭罵叫喊,躺到地上撒潑。他爹娘不但不敢管束,反倒得低聲下氣,怡色柔聲,變著方法,把他哄歡喜了,心裏才過得去。有時候實在哄不轉來,只可將嘴臉遞過去,叫他用小手兒打上幾下,出一出氣,然後才得和平。及至大了念書,善同又存一個盼兒子做官的心,平日便把敬宗看成一個官兒,一舉一動全要隨著他的意思,不敢違拗。甚至吃飯時,全要讓他上坐,無論什麼食物,他不下箸,自己不敢先嘗。及至兒子遊學回來,他幾乎就跪接跪送。諸位請想,似這種樣子,那章敬宗的心目中,何嘗還有爹娘的印象,不過看善同是一個老僕人,看許氏是一個老媽子罷了。所以善同雖在門外,他心裏卻滿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走出來,預備上車到衙門去。沒想走至門房,善同掀簾出來,恰恰橫住他的去路。善同見了他,早為他的威稜所射,戰兢兢說不上一句話來。敬宗一見,立時緊皺雙眉,圓睜二目,問善同道:「你這老頭子,跑到北京來做什麼?」善同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對敬宗道:「自從你走以後,買賣也關了,今年又趕上大旱,顆粒不收。我們老兩口子終日挨餓,所以才想找你來。無論如何,你湊幾百銀子給我,從此後便再也不找你了。」說著哽哽咽咽的直要哭出來。敬宗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是中國人的怪現象,自己總不想獨立謀生,專會手背朝下,向人要錢。一張口就是幾百兩,把銀子也看得太容易了。你這老頭子,雖說未受過高等教育,不能照著我們做官的肥馬輕裘,一呼百諾,難道自己一身,同自己的老伴,還養活不過來嗎?大清國的人,要都照你這樣,怎能有強盛的一天。所以我想起國事來就發愁,愁的就是你們這些不能自立的人,專能分利,不能生九-九-藏-書利,實在是國家的一種大病。」敬宗站在門前大發議論,善同只有諾諾連聲,不敢回答一個不字。直待敬宗把議論發完,又繼續哀告道:「你說的全是,但是生利也要有一點資本啊!你自當惜老憐貧,幫我幾個錢的資本,我拿回家去,同老婆子養豬磨豆腐,求一條生路,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好處。」敬宗皺著眉,從懷裡掏出靴掖來,打開取出一張十塊錢的外國票子來,遞給善同。善同接了說:「十塊錢將夠回去的路費,怎做謀生資本?你至少也得給我百八十兩的,也不枉我老遠地來了一趟。」誰知這一說,真把敬宗說急,賭氣一跺腳說道:「怪不得外國人說支那人就認得錢呢。你算算先一個五兩,這又一個十塊,平白的誰給你這許多錢,你還要爭多論寡,難道是我欠你的不成?你要知道,如今的文明世界,不比從前了,什麼叫父子,那都不成問題。做爹的伸手向兒子要錢,便失了文明國民的資格。做兒子的給一個至十個,只能認作慈善性質,並沒有義務可言。你縱然未受過文明教育,也不可太難了。我的為人,向來最重慈善。到底看你怪可憐的,如今破一個例,給你再添二十塊錢,也是你該走幸運,你不要再啰嗦我了。」說罷又從靴掖中取出二十元票子來交給善同,扭頭便出門上車去了。一邊上車,一邊還招呼善同:「趕緊回家,不要在北京耽擱,我這裡是一夜也不能留你住的。」可憐善同白瞪著兩眼,看兒子去了,只有咧著嘴哭,什麼話也說不出一句來。陳福看不過,仍把他勸至門房,給他倒茶,勸他急速回家,不必在此耽延了,多耽延一天,是一天的嚼用。看這神氣,再多要一個錢,他也決不肯給的,何必自尋苦惱呢?善同到此時,是完全斷絕希望。只可聽陳福的話,預備著當日坐夜車折回天津,明日早晨便可趕津浦車回家。陳福當日夜裡送善同到車站,替他買好了票,送他上車,善同千恩萬謝地去了。
善同睜眼一看,見屋中的燈,獨自半明半滅,孫菊圃坐在他的身旁,拉著他的手,笑吟吟問道:「大哥為何做著夢?哎呀起來,莫非夢中還有人欺負你不成?」善同睡眼迷離,還認著是夢境,問菊圃道:「你是什麼人?可曾看見吾兒敬宗,同我那老妻許氏嗎?」這一問,把菊圃招得鼓掌大笑,便奚落他道:「你多半是想兒子想老婆想瘋了吧?你睜開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哪裡有什麼敬宗凈桶,老妻少妻的。天亮了,快起來吧,別招笑話了。」善同到此時,心中才略略醒轉過來,不覺道了一聲慚愧,也披衣坐起,笑向菊圃道:「老弟你不要笑話我。我方才做了一個噩夢,幾乎沒有嚇死。幸虧是夢,要是真事,可坑死人了。」菊圃忙問他做的什麼夢,善同又不好實說,只說矮人國造反,殺到北京城,他全家老幼,俱遭兵劫。菊圃道:「夢是心頭想,因為你此次進京,未曾見著兒子,心中挂念,所以才做這夢的。快不要胡思亂想了。」說著伸手從暖壺中斟過一杯茶來,遞給善同說:「大哥喝一口茶,腦筋自然就清醒了。」善同接過來喝了。菊圃說:「天光尚早,我們再稍睡一刻,然後起來,省得把鋪中人全驚動起來。」
你道漢口的官場,為何可以這樣隨便?其中自有一種原因。因為漢口是純粹商埠,其性質與上海相同,絕非天津可比。天津是以省會而兼商埠,總督在此駐節,闔埠的官員,全要懼怕他幾分,誰也不敢明目張胆地狂嫖濫賭。至於上海漢口,可就大大不同了。本埠的官兒,只有一個道台,算是頂大了。然而各局所林立,局所中的總會辦,也全頂者一個道台職銜。有時候還許來一個京卿,便是道台的上司。所以官場中沒有重心,大家便可以自由隨便。此次曹玉琳雖然掛一個內閣中書銜,卻是京職,與道台彼此無轄。漢黃德道去拜會他,全要教弟帖。因此玉琳的局面,是很不小。他從前在濟南上學時候,就專好偷著去嫖妓,後來到日本東京,那歌妓院中也時有他的蹤跡。及至在天津就差,一者督署中要避耳目,二者江氏管得很嚴,所以面子上是很安分的。及至來到漢口,架不住朋友攛掇,便不時地隨喜。恰值江氏病了,閫令又寬鬆了許多。玉琳嫖興大發,天天晚上,必在小班中吃酒。回來對江氏說,局中公事太忙,好在不敢公然外宿,所以江氏也不甚疑惑他。自頭一次應王金海之約,到芙蓉仙館吃酒,金海替他介紹一個美人,名叫柳娘,乃是漢口的花魁,曾選過狀元的。柳娘來了,玉琳一見,便色授魂與,加了八個字批語,是裊娜風流,清華富麗。要論柳娘長的容貌,實足當此八字,毫無愧色。金海替他引見說:「這位曹大人,是新升來的外交局總辦。你好好地應酬,不會虧負你的。」柳娘雖系女子,卻是絕頂聰明。一見曹玉琳儀錶軒昂,衣服華麗,滿臉的官氣,早明白他是一個政界人物。繼而聽說是外交局總辦,料定必然是一位道台大人。連忙抖擻精神,款移蓮步,滿面春風地問道:「大人是新到任吧?儂從前沒有會過,到底一見如故,又彷彿在哪裡會過一般?」玉琳尚未答言,金海湊趣道:「你是神女,他是楚襄王,你們在巫山會過,一定認得。只可惜是夢裡,不是白天罷了。」柳娘笑道:「這一說,王大人不成了圓夢的宋玉了嗎?」玉琳鼓掌道:「答得真好。只這一句,就可見你是一位雅人了。」柳娘笑道:「什麼聾人啞人的,但求大人不笑我們粗野,那就好極了。」大家說笑,少時客已到齊。有厘金局總辦孟傳光,巡警局總辦馬占龍,洋關稅務司總文案易多獻,漢黃德道的幕府魏家俊,滙豐銀行老闆梁尚友,江輪公司老闆蕭得培。大家入座飲酒,觥籌交錯,大鏖酒兵。吃過飯後,便開了兩桌麻將。八圈打罷,曹玉琳贏了三百幾十塊錢,一塊未留,一總兒全給了柳娘。柳娘拉他到自己下處,在英租界香山裡,並約大家同去。內中有去的,有不去的。到了柳娘下處,三樓三底,只她自己一人,有兩個娘姨、兩個大姐。屋子收拾得真可比神仙洞府。玉琳應許明日在此請客,當面約大家同來,眾人全答應了。從此玉琳的足跡,無日不到香山裡,與柳娘會晤。家中瞞著他夫人,只說局子里公事太忙,目前有一種交涉,十分難辦,天天夜裡要開秘密會議。有時太晚了,便不得回家。其實卻是住在柳娘下處。如此將有一個月工夫,兩人的九_九_藏_書熱度,已經達到沸點,一個願娶,一個願嫁,已經是定而不移了。不料,這一天晚上,玉琳正在柳娘處擺酒,他的長班高陞,忽然呈上一封電報,嘴裏還說是由濟南來的。玉琳聽了一愣,隨將電報接過,揣在懷中。大家散了,他自己翻譯。翻完了,皺一皺眉,把這電報撕成數片,團一團,扔在字紙簍中。柳娘在旁邊看了,也不好動問。等玉琳睡了覺,自己躡足潛蹤地從字紙簍中,把碎電取出來,慢慢地拼在一處,仔細閱看。不閱還罷,這一閱,把個柳娘氣得粉臉焦黃,銀牙咬碎,低低地罵了一聲禽獸,從此遂完全變了她的初心。要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善同來到濟南,下車之後,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拉進城裡制錦市街,到了曹宅門前下車。舉目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但見兩扇門用白紙封了,門外牆上粘著幾張白紙條子,寫的是曹宅喪事,恕報不周,某日接三,某日談經,卻尚未有發引的日子。善同付了車錢,心中納悶說:我來的時候,姑丈同姑母俱都好好無病,怎麼半個月的工夫,竟會出了喪事?一邊想著,一邊射門。僕人尤升出來,見是善同,連忙上來請安,把行李接過去問道:「章老爺是才到的嗎?」善同點點頭,隨著問他道:「你家主人是誰故去了?」尤升道:「你老人家從這裏走的第四天上,老太太忽然得了暴病,一天一夜工夫,便歸西了。我家太老爺正為這事著急呢。給大少爺去了一封萬急電報,到如今不但人沒回來,連一封回電也沒有。二少爺是未畢業的學生,哪能料理喪事?你老來得正好,幫著我們太老爺辦一辦吧。」善同聽說他姑母故去,雖然是遠房的,昔日卻待他很厚,因此很動感情,哇的一聲便哭了進去,一直哭到棺前,伏地大慟。此時曹翁正在屋裡傷心發愁,忽聽有人哭進來,以為必是玉琳回來了,連忙跑出來看,不覺大失所望,原來不是玉琳,卻是善同,到底連自己也招哭了。彼此哭了一陣,曹翁止住悲聲,善同兀自號啕不止。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他嘴裏哭著姑母,心裏卻想起兒子來,所以越想越酸,越哭越慟。曹翁忙過來解勸道:「賢侄起來吧!人已經故去了,你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哭不活啊。快起來幫著我商量一切,難得你回來,倒是我的助手。你二兄弟年紀太輕,可把我累壞了。」善同起來,隨著曹翁到屋裡凈面喝茶,一面問他姑母倒是何病故的。曹翁嘆道:「你姑母平日身體並不弱,只因過胖,所以常有氣喘的毛病。那一夜因為到院中去燒香,燒完了回來,才一上台階,不知被什麼滑了一個跟頭。兒媳丫鬟等,忙把她扶進屋裡。哪知這一跤摔上了痰來,趕緊請醫生來看,據說是真中風已經入臟,不能救治了。勉強求人家開了一個方子,葯煎好了,牙關閉得緊緊的,怎樣也灌不進分毫。挨到第二天正午,便斷了氣。你那二表弟玉琅在家,玉琳卻在湖北,當天便給他拍去一電。不料過了十天,不但人未回來,連一封回電也沒有,真真要把人急死。你想他是長子,他不回來,這個殯怎能出得去?老侄既然來了,你替我想個主意吧,我的方寸是亂了。」善同也發急道:「大表弟太荒謬了,父母大喪,非同別的事,怎麼得著信還不快來奔喪,難道還有比這事再重要的不成。別是電報拍錯了,不曾接著吧?」曹翁搖手道:「不能不能。他前一個月來信,說住在漢口張美之巷第八號,清清楚楚的,怎能夠錯呢?再說他此次到湖北,是庄宮保調去的,派為漢口外交局總辦。漢口電報局,一天不定有他多少封電報,焉能有送錯的道理。」善同道:「既然如此,姑丈何不派一名專差到漢口去叫他。他是回來不回來,自然可以討個實在消息,豈不比這樣熬等強嗎?」曹翁道:「你這話倒也有理。」便立時將尤升喊過來,給了他三十塊錢盤費,寫了一封信交給他。叫他明日早晨先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再由北京坐京漢車,直赴漢口。尋著大少爺,無論他有多重要的事情,也務必把他叫回家來,不得有誤。尤升一一答應了。次日便起身奔天津去了,暫且按下不提。
從前這個局子叫洋務局,庄宮保嫌這名字太不雅馴,因此改為外交局。其性質是漢黃德道的一個諮詢機關,凡與外人辦理通商傳教,及一切交涉,全要先會同他。他可以代表督撫,主持各事。一年凈交際費一項,可以報銷三四萬金。所以各候補道,多有拿出一兩萬銀子,運動這個差事的。前任的總辦姓孔,名叫令名,是曲阜人氏,兩榜進士出身。由現任黃州府過道班,過班之後,便派了這個差使。當了不足三個月,庄宮保到任,他稟見了一次,宮保看他很討厭。因為孔命名生得五官醜陋,既黑且麻,又自恃少年科甲,兼為聖裔,舉止言談,很放肆不循規矩。庄宮保見了,心中大不痛快,時刻想把他撤換,只是沒有相當的人。後來被曹玉琳奉承歡喜了,又為避聲氣起見,便委了他這個差使。曹玉琳趕緊上去謝委,磕過頭,便對宮保說:「大帥委學生這樣優差,實在感激不盡。但是學生的意思,總願意在大帥左右,得以朝夕受教。如今到漢口去,不能晝夜侍奉,追隨几杖,心中倒不覺黯然。」宮保道:「我何嘗願意你遠去,不過目前有一點難言的苦衷。你暫時先到漢口,俟等過幾個月,有了機會我一定調你回來。」玉琳戀戀不捨地告辭而去。其實他心裏何嘗不願意,卻故意假造作,所為是希榮固寵。及到了漢口,接差之後,他不肯住在局子里。因為局中人多眼雜,諸多不便,特在張美之巷,租了一所宅子。前有客廳,後有卧室,有馬號,有廚房,寬敞華麗,十分稱心。他的夫人江氏,從前隨他在天津,此次也隨來湖北。只生了兩個小姐,卻沒有男孩。依著玉琳的意思,早想討一個小老婆,只是江氏這一關通不過去。江氏說:「我又不是不會生養,怎見得就不能得子?況且你我今年才三十三歲,正在壯年,何愁無子?你要為求快樂討人,只管明說,不必拿著子息借口。」曹玉琳本來懼內,又被夫人迎頭一拍,居然拍回去了。但是日久天長,他那懼內心,究不敵他那好色心重。偏巧事又湊巧,江氏到漢口,因為不服水土病了,請先生吃了幾劑葯,也不大見好。雖然不至卧床不起,到底男女居室人之大倫這一篇文章,是做不得了。玉琳寂寞寡歡,便要閑中生事。他自到漢口,所有本埠的衙署局所,自read•99csw•com然全要拜到。無意中卻遇著一位同學,是大興縣的王金海,現充漢口牙厘局總辦。他自回國后,捐了一個試用道。指省湖北來的時候,拿著北京某軍機一封薦信,說他新舊兼通,少年有為,前任總督便委他為漢口牙厘局總辦。及庄宮保到任,稟見的時候,宮保見他秀骨珊珊,大有美人風度,便格外垂青,仍叫他好好當差,並未撤他的任。此次與曹玉琳無意相逢,兩人握手談心,好不歡洽。金海為人,風流自賞,專好的是嫖娼。他自到漢口,沒有一天不在小班中擺酒。所請的,除去各局所總會辦,便是各銀行票號的老闆、各洋行的大班。自見著玉琳,又添了一位嫖界大將。當日晚間,便約他到德國租界,望江里三號芙蓉仙館,去吃酒打牌。
善同聽菊圃所言,句句刺入心中,幾乎沒有掉下淚來,只得含糊答應。訥言又問道:「我那敬宗大哥在天津當了三年督署文案,也很剩幾個錢。前十天才到北京去了,這一到北京,陸軍部的左右丞,一定有望。他在天津時不斷在本號存款,我全按著一分給他生息,因此我們哥兒兩個感情很好。老伯這次到北京,為何不多住幾天逛一逛,怎麼當日去當日就回來,我那敬宗大哥,他肯放你走嗎?」這一席話,把善同問得直眉瞪眼,有口難說,只得編了一套誑語,說:「你敬宗大哥到湖北出差去了。他那姨娘,我有點看不過。與其在京里慪氣,莫若回家,俟等敬宗回來,我再去尋他也不遲。」訥言道:「你老人家索性在天津多住幾天,早晚他還不得回來。您給他去一封信,叫他回來時到天津來接您,豈不比回家再來,少一番周折嗎?」善同嘴裏答應著說:「賢侄的話很對,但是我住在天津,長久騷擾你,怪不安的,還是以回家為是。」訥言才要回答,菊圃搶著說道:「你這人太客氣了。常言說遠親不如近鄰,如今一千多地來至天津,咱們既遇上了,你就老老實實地在他這店裡住幾天,也算不得什麼。再說你要就這樣匆匆地走了,叫你那大少爺知道,豈不怪我們父子太沒一點同鄉的義氣。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呢?」善同被菊圃一席話說得閉口無言,恰似啞子吃了黃連,苦在肚裏,口中卻說不出來,只可淡淡地答道:「既然你父子這樣高義,我依實就是了。至於小兒那裡,倒不必去管他。他的公事太忙,哪裡有工夫照應到我呢。」訥言笑道:「他無論公事多忙,只要知道老伯來了,也不能不來尋你。尋你的時候,一定也飛不過我這裏去,你老人家就耐心等著吧。」
父子二人,正商議怎樣報丁憂;怎樣把家中所有運出北京;怎樣由天津上船,一直向矮人國投奔;怎樣遮掩眾人耳目,不叫泄露風聲;怎樣買好家中僕人,不可傳出一字。種種布置,非常的機密。眼看可以成功,不料被一種外國報紙,給完全披露出來。鬧得一個北京城,一傳十,十傳百,全知道章敬宗是一個賣國賊。總檢察長首先舉發,提起賣國的公訴。政府無形中派人監視。此時再想逃走,是不容易了。善同聽見這個風聲,非常害怕。哪知敬宗卻不十分畏懼,對他老子說:「咱們中國的長官,哪一個不是賣國的。不過他們沒有本事,沒有門徑,抓不著賣,便大呼小叫地指責人家。如今只要把這筆賣國的巨款拿出十分之一來,給他們分潤,保管煙消火滅,一個個閉著口,全不言聲了。」善同聽了,心中稍微放下。忽忽悠悠的,彷彿敬宗花了二十萬元,把總檢察廳的公訴取消了。其餘各官,多多少少的,全送了乾禮過去。從此以後,果然一個說的也沒有了。於是父子歡喜,以為天大的禍事,從此根本消滅。哪知道官府好搪,人民難辦。有什麼學會、商會、工會、農會,這四個大會,聚集了有一萬數千人,在天壇開會,宣布章敬宗賣國的罪狀。有幾個最激烈的學生同商人,彼此討論,說這樣賣國的窮凶大惡,理應宣布他的死刑,並須查抄他的家產,誅除他的老幼。如今法官受賄,國法不行,我們人民,得要替國家執法。這個議案提出來,全場一致贊成。立時選了三百名精壯,手執刀槍棍棒,直奔章敬宗私宅而來,前前後後,圍了一個風雨不透。此時家內人知道消息,全都嚇得戰戰兢兢,面無人色。敬宗指揮家人,快把大門鎖上,又用石頭頂住。但聽敲門之聲,如同擂鼓,叫罵之語,穢不可聞。家人老幼,全嚇得互相摟抱,哭作一團。正在危急萬分之時,忽聽轟隆一聲,如天塌地陷一般,大門已被眾人砸開,吶喊賓士,一擁而進,轉眼已來至後堂。善同此時已嚇得趴伏在地,立不起來。只見為首兩個人,全執著明晃晃如雪白電影一般的鋼刀,闖進後堂,大聲喝道:「賣國賊章敬宗在哪裡?快出來受死!」敬宗趴伏在善同身後,瑟瑟發抖,哪敢應聲。只有善同跪在地上,向為首人磕頭哀告道:「大王爺爺,你要金銀財帛,家裡有的是,請你隨便自取,只求保全我一家性命。」為首人冷笑道:「你滿嘴放屁!我們全是愛國好男兒,誰也不是山寇,你叫的哪一門子大王?我們此次來,並不要你家一草一木,只要賣國賊的頭。你不指出來,連你一齊殺死。」善同仍然是磕頭央告,眾人便向各屋中搜檢。不大工夫,將敬宗的母親妻子,及他的妾,通統搜了出來,俱用繩子捆著兩臂,牽至後堂中,一字兒排列著,跪在地上。善同見了,那心中猶如刀剜劍刺一般。偏巧此時敬宗在他背後隱著,驀地哭了一聲,被為首人聽見,搶過去一把提了起來,狠狠地罵道:「你這賣國賊,也有今日!你還想隱藏著不出來,我們今天先開一個臨時法庭,訊一訊你的罪狀。」說罷掇了幾張椅子,排列在當中,由內中選幾位年長的為判官,坐在椅上,把敬宗提過來,朝上跪倒。當中的一位先問道:「你此次賣國,一共得了多少銀子,從實招上來。」敬宗顫顫巍巍地答道:「犯官此次賣國,實得了三百萬銀元。」為首的笑道:「好好,三百萬洋錢,你便賣掉了這大的一座中國,這價錢也太低了。」敬宗央告道:「犯官情願把這三百萬元助作兵餉,好同矮國人打仗,但求列位饒恕我全家性命。」為首人罵道:「呸!不要麵皮,不知羞恥,狗彘不如的潑賊。你還認著這三百萬是你名下之物,可以拿出來助餉嗎?你真是天良喪盡了。」左右人說道:「哪有閑工夫同他講理,快請你宣判他的罪名,趁早執行,這種人還能叫他久污人世嗎?」為首九-九-藏-書人宣判道:「賣國賊一名章敬宗,應處刀斬死刑,即刻執行。」宣判過了,便過來兩個人,把敬宗上身的衣服剝去,赤著臂膀,用繩子緊緊捆住,拉至後堂門外,在台階上跪下,聽候行刑。此時嚇得全家要哭全哭不出來了。又聽為首人說道:「把那老頭子老婆子牽過來,問一問他,是賣國賊的什麼人?」少時,善同許氏戰戰兢兢地跪在堂前。為首人問道:「你兩個是賣國賊的什麼人?」善同顫聲答道:「我……叫章善同……是他的父親,她……她是他的娘。」為首人冷笑道:「你們養的好兒子,要從小時稍有一點教育,何至甘心賣國?你兩口子養子不教,縱成賣國大罪,理應與他同科。左右將他兩人也綁起來,一同執行死刑。」善同此時要想央告,哪裡還說得上話來,只得由他們綁了,也牽至堂外跪好。為首人又問了問敬宗的妻妾,算是格外開恩,免其一死,立時趕出大門。然後喝令左右行刑,善同此時心膽俱碎。只見一個凶風凜凜的人,手執鋼刀,將敬宗拉至善同的眼前。善同不忍看,又不能不看。但見此人,雙手擎刀向下一落,電光閃處,紅血四濺,敬宗的一顆頭顱,咕嚕嚕滾在塵埃。善同的一顆心,隨著他兒子的頭,直要從口中迸出來;五臟六腑,恰似開了油鹽店,也不知是酸是辣是苦是咸;腦袋上的頭髮,立時全宣告獨立;周身的毛孔,立時也自由解放了;眼淚走錯了路,全從鼻子里出來;眼珠兒被磁電吸住,一點也不能運轉。正當此時,卻見一顆婦人的頭,也滾在當地。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老伴許氏。善同此際把心一橫,倒願及早餐刀,好與他那妻兒地下相見。但覺得背後有一人,用手指在他脖頸上一點,緊跟著一股冷風,颼的由耳邊過來,彷彿覺得涼爽爽的,身首已經分開,兀自猛力大呼了一聲哎呀,一伸手,一踹腳,覺得有一人用手搖撼,低聲叫道:「大哥醒來!大哥醒來,你是魘住了吧?快快醒來。」
陳福迴轉來,便向敬宗辭事。敬宗問他因何告辭,陳福道:「今天我父親到宅里尋我,他不樂意我在外邊伺候人,想把我叫回家去,早早晚晚地伺候他,他心裏才快活。故此我得告長假回家養親。」敬宗不悅道:「因為伺候爹告假,這假告的太沒價值了。」陳福道:「小人是有爹的人,爹說一句話就是命令,不同那沒爹的人,把爹看得半文不值。因為我們是人,不是梟獍。人要是沒有爹,便同梟獍也差不多了。小人雖然身為僕役,卻願意做人,不願意做梟獍,故此向老爺請假回家,侍奉親爹。」陳福口中如此說,面上卻笑吟吟地用眼睃著敬宗。哪知敬宗雖然有三分氣在,他那顆良心,早已成了死灰。因此陳福的說話,他倒滿沒在意,只是計較工資。說既然是你辭事,這個月的工薪,我可不能給了。陳福道:「老爺明鑒:這個月通共只剩了兩天,難道說這二十八天,小人能白效勞嗎?」敬宗被陳福問住,半晌答不上來。後來賭氣說道:「你既知道差兩天,就應當過了兩天辭事。你既少做兩天活,我焉能給你一個月的工錢?」陳福道:「既然如此,請老爺按天算吧。」敬宗道:「按天算也得要折半。我給你十四天的錢,便是格外恩待了。要在旁人家,是一天不能給的。」陳福見他如此,知道爭也無益,便答應了。領了一塊四毛錢,掉頭而去,連頭也不回,徑直走出大門,嘆道:「我可離開了你這蛇蝎之窟了!」
三人吃罷飯,徒弟沏上茶來,又敘了幾句家常。訥言將他二人安置在一間屋裡,床帳鋪蓋極其乾淨。善同累了一天半夜,又兼氣憤羞愧懊惱,種種熱血,全湧上心來,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正在矇矓之間,忽見陳福、李貴一齊進來,向他深深請安,口稱:「老太爺在上,我家老爺,特備馬車前來迎接你老人家,請老太爺急速去吧。」善同迷迷糊糊地隨著陳福、李貴出了店門,果見一部轎子式的馬車停在眼前。二人扶著上了車,不大工夫,彷彿來到一所極大的宅院。門前金碧輝煌,寫著章公館三字。車到門前,見敬宗已出來恭候,親自扶老頭子下了車,攙著他來至後堂。堂中設著一把椅子,請他父親坐定,納頭便拜。口稱:「父親在上,恕孩兒不孝之罪。」善同到此時,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是驚是怕,反倒自己下來,用手把兒子扶起,無可不可地說:「你是做官的人,行此大禮,不要把我老頭子折受壞了。」此時又彷彿敬宗的如夫人也出來拜見公公。家中男女僕婦,足有四五十人,一個個全來參見老太爺,把一個善同樂得手舞足蹈。才要向他兒子說話,卻見敬宗從裡間屋裡攙出一位老太婆來。仔細看去,正是他的妻子許氏。再看後面,兒媳蒲氏也隨了出來。還有八九歲的孫子,活潑跳躍的,牽著他娘的衣襟問道:「爺爺在哪裡?」善同見了,更歡喜得如駕雲霧一般,忙趕向前問老伴道:「你這老婆子是什麼時候來的?」許氏笑道:「我前天就到了,你怎麼不知道?是敬宗親自回家,把我們婆媳孫子三人接了來,一同在北京享福。你這老頭子無緣無故地滿街亂跑,把敬宗急壞了,好容易打聽著你在哪裡,立時派車去接你。我養著這樣好兒子,從今以後,可不發愁了,凈等享老來福吧!」此時全家團聚,大擺筵席。善同夫妻上坐,敬宗夫婦帶著孫子同姨娘在兩旁相陪,輪流把盞,笑語喧嘩,曲盡天倫之樂。從此以後,善同迷迷糊糊的終日享受老太爺的快樂,食必肥甘,衣必文綉,出則乘車,一呼百諾。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但見敬宗逐日高陞。今兒見頂子是白的,明兒便換了藍的了,后兒又換了紅的了。至於金銀財寶,每日三車五車地拉進家來,不計其數。善同無事可為,專替兒子經管財貝。自己心裏打算似這樣兒子,真不枉巴結了一場。如此富貴,不要說一世兩世吃著不盡,就是千秋萬代,也不失為富翁。
卻說曹玉琳因何不奔母喪,這其中也有一個原因。原來南洋大臣庄官保,由兩江總督又調署湖廣總督。到任之後,見湖北的人才不及江南眾多,便想起楊修、顧黽兩個人來。特給項宮保去了一套公事,調這兩個人到湖北差遣任用。項宮保因為這兩人法律精熱,辦外交離開他們不得,硬留住不放,卻把曹玉琳一個人派了去,聊以搪塞。庄宮保雖然心中不樂意,也無可奈何。及至見了玉琳,卻十分賞識。你道這是因何?原來庄宮保生平最喜愛俊俏男子。凡在他署中候補當差,只要生得有九九藏書宋玉之美、子都之姣,他便刮目相待,總盡著派你優缺優差。要是臉子不好的,你無論有多大學問,多大才幹,也休想有出頭之日。因此一般臉子好而又想做官的,無不趨之若鶩。曹玉琳生得五官秀美,體格豐|滿,不亞如傅粉何郎。庄宮保一見面,便十分欣喜,始而派在署內充當文案。不時地陪著宮保賦詩飲酒,彈琴下棋,形跡十分親密。外邊便造許多謠言,硬說曹玉琳是臧倉、彌子瑕、鄧通、董賢之流。其實堂堂宮保,也未見得做這樣污穢不堪之事。到底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惹得宮保手下一班弄兒,如張豹等全都側目而視,憤憤不平。大家暗地商量,頗有不利於孺子的打算。這個風聲,傳到宮保耳中,生怕鬧出事來,于自己名譽不好,便下了一個札子,委他為漢口外交局總辦。這乃是本省中一個優差,多少紅候補道全鑽謀不能到手,曹玉琳卻安穩得了。
不言善同胡思亂想,卻說菊圃一覺睡醒,見窗戶上已然有了太陽,連忙披衣起來,又招呼善同一齊起來。訥言在門外張望,見他父親起來,便推門而入,笑問道:「兩位老人家睡得可安穩嗎?」善同道:「勞賢侄問候,夜裡睡得很好。」菊圃道:「你快去預備一些點心,我是睡醒就餓。」訥言道:「點心全備好了,請你老凈過面,便端上來。」二人穿好衣服,下了地。店伙已將臉水打來,兩個盆,兩條手巾,兩份胰皂,二人凈面漱口。徒弟端上兩盤包子,一盤是肉餡的,一盤是豆沙的。另外兩碗豆腐漿,還有一大盤子燒餅油果。菊圃笑道:「今年咱們山東鬧旱災,你看他把咱弟兄兩個看成災民了,簡直是放賑呢。」善同尚未答言,訥言忙躬身賠笑,向他父親自認不是道:「這號里吃點心,他們向來是大盤大碗的往上端,實在不成規矩,不是尊敬老年人的道理。等兒子囑咐他們,以後改用小碟小碗便了。」菊圃笑道:「我倒不是見怪你。因為觸景傷情,想起咱們家鄉的災民,要有人這樣大盤大碗的替他們預備點心,豈不是一件最快樂的事?我們吃飽了,還要想一想挨餓的同胞才好呢。」善同道:「我的天爺,有錢的人全能照老弟你這樣存心,大半旱災也就可以沒有了。」爺兒三個吃著點心,菊圃吩咐訥言:「閑來無事,調查調查淄川縣的災民,流落在天津共有多少,你每人送他們幾塊錢。如果樂意回家,替他買一張車票,好叫他們回去一家團聚。縱然花上一千八百的,自當今年買賣白做了,並未賺錢,誰叫咱爺們財力有限呢?假如能照他們達官闊人家,有千間房子萬頃地,銀行里存著幾百萬現款,不要說淄川不淄川,不必管他,連山東不山東,也不必問了,我們儘管拿出錢來,救活了這無數災民,才合我的心愿呢。」菊圃說一句,訥言答應一句是。善同嘆道:「人要做了官,連親爹全不認得了,還管災民不災民呢。據我想那做官的人,出門就認得上司,進門就認得小老婆。除此之外,沒有他認得的人了。」菊圃笑道:「大哥沒做過官,你怎的將做官人心理猜得這般透?」這一句話,倒把善同問住了。他本是想起敬宗來,說的幾句感慨話,被菊圃一問,鬧得滿面通紅,答不上來。還是訥言替他答道:「章老伯這話,不過是一時感慨。料想我那敬宗大哥,縱然做官,也絕不會這種樣子。」在訥言,這幾句話還自覺是善為說辭,哪知善同聽了,比罵他還難過。菊圃父子,見善同一面不如一面,料定他心中必有難言的苦衷,又不好追問,只得用旁的話岔開。訥言道:「章老伯回來吃過飯,同家嚴看戲去吧。上天仙離這宮北不遠,幾步就到,我已經包好了廂了。今天小蓮芬頭天在這園子打炮,貼的是《牧羊山》,帶《牧羊圈團圓》,這是他最拿手的戲。真乃音節悲涼,可歌可泣。還有馮子枚的《探母》帶《回令》,一氣呵成,比白文奎強得多。不信老伯聽了,准能中意。」善同道:「自家人賢侄何必這樣破費應酬。」菊圃道:「有什麼破費的,你又要客氣了,真真該罰。」當日吃過飯,訥言陪他二人去聽戲。一連住了七八天,善同執意要回家,怎樣留也留他不住了。訥言只得親自送他到車站,替他打好了車票。善同十分感激,握著訥言的手,流淚道:「賢侄待我這份情義,就是自己子侄,也未必這樣懇切。老朽但祝你事業興隆,家門吉慶就得了。」訥言道:「老伯說哪裡話,我們做後生的,理應如此。」二人分手,少時車開了。
善同重新躺下,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回思夢中情況,歷歷如在目前。自己暗暗打算,說幸虧是夢,這如果是真事,豈不太難為情。又想敬宗的為人,天性涼薄,對待生身父母尚且如此,還懂得什麼叫做國家。像這類賣國的事,日久天長,也未見得准做不到。自己遠遠的同他離開,倒是避凶趨吉之一道。常言道,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或者是上天可憐我,不忍叫我吃兒子的掛累,所以才鬧得父子不相認。我從今以後,回到家去。好在今年雖旱,家中尚有兩三頃肥田,明年准能收成,尚不至吃穿無著,何必一定要享兒子的福呢?後來又想到,兒媳蒲氏,實在是一位賢孝的婦人,萬不該當初袒護兒子,把人家逼回娘家。聽說我那孫兒,今年已經八歲了。我此次回家,倒要登門謝過,仍然把兒熄接回來,一家團聚。至於兒子敬宗,從今斷絕關係,只當沒有他這一個人,也未為不可。善同左思右想,天光已經大亮。只見訥言推門進來,輕輕的腳步,走至他父親枕旁,看菊圃仍然合著眼,自己不敢言語,又輕輕地走出房門。善同見此情景,心中又是羡慕,又是讚歎,又是懊悔。羡慕的是菊圃養了這樣好兒子,得享老年之福,這一世不算白來;讚歎的是訥言,不過是一個買賣商人,並未曾受過高等教育,居然能視於無形,聽於無聲,有這樣純孝的意思,可見人之好壞,並不在讀書多少;懊悔的是自己膝下,只有敬宗一個兒子,假若當日不熱心巴結他做官,或叫他出門為商,或叫他在家務農,他決然不會壞到這般模樣。雖說他的天性太薄,到底能多從竹年讀幾年書,也未嘗不能感化成一個好人。偏偏要送到外洋去,受了許多無父無君的新教育,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如今木已成舟,再想把他變化過來,只怕今生今世沒有這個盼望了。仔細想來,豈不是我自作之孽,還能埋怨誰呢?想到此間,不覺又掉了幾點傷心淚。後來又回想到夢境,便把懊悔感傷又拋到一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