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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走漢陽美人敲竹杠 滯鄭州大盜劫金錢

第十五回 走漢陽美人敲竹杠 滯鄭州大盜劫金錢

琳兒知悉,汝母得中風症,兩日即逝。見字速歸治喪。父諭陽。
到得次日,仍然不准他出門。玉琳雖然著急,卻是無法可施。正在不得下台之時,忽見家人張立慌慌張張上來,向玉琳回道:「外邊有一個自稱名叫尤升,是老爺家裡所來的,請示老爺見他不見?」玉琳聽說心裏明白,一定是他父親因為他得電不回家奔喪,特派家人尤升前來叫他。心說道,這倒是解圍的一個好機會,忙對張立道:「你快叫他進來,這是我家中老僕,你不認得?」江氏聽說尤升來了,也嚇了一愣,對玉琳道:「尤升是老爺子得用的人,非有特別大事,萬不能派他出來,難道家裡出了什麼事不成?」正在疑惑間,只見尤升已隨張立進來。腰裡系著一條白帶,腳下穿著兩支白鞋,才進屋來,朝著玉琳、江氏便伏地叩頭,放聲大哭。其實玉琳心裏明白,卻假裝不知。江氏見如此景象,心中也明白了一半,忙搶著問道:「你快起來說話,莫非家裡出了什麼凶事處?」尤升爬起來哭道:「我的少爺少奶奶,大事不好了,老太太故去了。」這一句才說完,玉琳同江氏全都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本來人全有一個良心,別看前數日玉琳為色|欲所迷,把這事放在腦後,如今觸景傷情,自然良心發現。至於江氏,因為平日婆婆慈善,待她很好,如今出門三四年,忽然得著死信,追想從前,怎能不痛哭流涕?二人哭了一陣,尤升勸道:「先不要哭了,商量著趕緊回家奔喪吧,老太爺全急壞了。」江氏收淚問道:「老太太既然故去,為何不打電報來,卻叫你往返賓士,空耽延這許多日子?」尤升發急道:「故去的當天就拍了一個萬急的電報,直等了七八天,不但人沒回來,連一個回電也沒有。還是章善同章老爺出的主意,叫我親身來尋,怎麼說沒有打電報呢?」江氏聽了,不覺愕然一愣,忙問玉琳道:「你既然接著電報,為何不對我說,難道是什麼桃娘柳娘的攔住,不叫你說不成?」玉琳到此時,只得狡賴道:「豈有此理!世界上哪有親娘死了,接著電報,裝作不知的。我縱然荒唐,也不至於荒唐到禽獸不如。你這不是罵人嗎?」江氏冷笑了兩聲道:「怕只靠不住。」玉琳道:「這電報是拍到外交局,還是拍到家中?」尤升道:「是拍到外交局的。」玉琳跺腳道:「壞了壞了,那外交局到下午散班以後,是沒有人的。只有一個老看門的,又聾又瞎,投到他手裡,那就糟了。」江氏在旁邊罵道:「這個老看門的,匿喪不報,裝聾裝瞎,應該天打雷劈,五雷轟頂,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玉琳挨著空心罵,也不敢吱聲,反倒含笑說道:「太太你不要生氣了,咱們趕緊預備回家奔喪吧。」江氏道:「那是自然。你快去報丁憂,預備交代。至於家裡的事,滿有我一人料理。好在尤升來了,他是最可靠的,幫我收拾好了,咱們起身就走。」玉琳當日便過江報丁憂。庄制軍派漢口道兼代局事,傳見玉琳,囑咐他:「守孝百日,便回來就差。好在你不是實缺人員,也沒有什麼妨礙。這外交局的差,我先不委別人,你早去早歸便好。」玉琳謝了。臨走時候,庄制軍還送了二百銀子奠敬、二百銀子盤費。闔城文武見制軍如此優待,誰不巴結,凈奠敬就收了三千多兩,以外帳子等類不計其數。
玉琳不待說完,早已神魂飛越,忙從他手中將信奪過來。見這信封固很嚴,便用手扯開,將信抽出來,見上面寫道:
曹玉琳聽了,不覺跳起來笑道:「這事好辦極了,你不用哭了。」柳娘道:「這樣撓頭的事,你還笑著說好辦,你簡直是拿我開心。怨不得人說,你們做官的人,專好幸災樂禍。」玉琳道:「你先不必埋怨我,請問你,你不是說你那丈夫有話,五千塊錢便能寫休書嗎?我給五千塊錢,這件事豈不是完全解決,還有什麼難辦的嗎?」柳娘聽了,低聲說道:「你先不要嚷,聽我細細對你說。有五千塊錢,自然能夠辦到,但是據我想,不能那樣便宜他。再說他要知道是你曹大人出錢,五千塊錢,一定不肯答應。他為人本是很狡猾的,聽說洋務局總辦娶我,他一定視為奇貨可居。熱病說胡話,什麼三萬兩萬,全能要出口來。在你固然不可惜這幾個錢,他從此可就有了把柄了。」玉琳忙問:「這是何故呢?」柳娘道:「你是做官的人,娶有夫之婦,是大幹例禁的。他將錢花光了,一定還要找你。你哪時不給他錢,他哪時全能告你,你豈不是花錢買罪過嗎?」玉琳聽了,不覺恍然大悟,連聲誇道:「到底是你真精明,真有遠見,到底怎樣對付他才好呢?」柳娘道:「我如今有一個又省錢又無後患的法子,不知你贊成不贊成?」玉琳道:「你的話我哪有不贊成之理。」柳娘道:「你不是想出五千元嗎?縱然五千元他答應了,連我還賬,置一點衣裳頭面,至少也得要七千元。我既然嫁你,豈肯叫你多糟蹋錢?如今只要你拿出四千元來,我破出同他滾去,有兩千塊錢,足可打付他走了。那兩千塊錢,還賬買東西也足足夠用。但有一件事,得與你約法三章,在一個星期以內,你千萬莫登我的門。不但你不要來,連你的朋友,全囑咐他們少來。所為避他的眼目,叫他不知道我有闊客,自然他那貪心便減輕了許多。然後我同他打賴,只說借錢給他,從幾百元慢慢漲到兩千元,一定可以成功。只把休書誆到手中,便不怕他了。等有了休書,我便立時驅逐他出院。他如果不走,我暗中通知你,你便知會巡警局,派兩個警察來,將他押解出境。這就叫先禮而後兵。他縱然https://read.99csw.com狡猾,也逃不出咱們的手中。你看這個計策何如?」玉琳聽了,不覺鼓掌稱妙。也是活該,他今天恰從局裡領了一筆外交費,是五千七百塊錢。立時拿出來,點了四千五百元,交給柳娘。說:「多少富餘一點,省得你臨時為難。」柳娘才接過去,就見大姐進來,對她說道:「方才出去的那個人,又回來了。吃得大醉,在樓下睡覺呢。」柳娘皺一皺眉說:「我知道了。」隨又低低向玉琳說道:「屈尊你,你先迴避他吧,好在咱們的日子長得很呢。」玉琳果然聽說便立起身來,忙忙踱下樓去,出門乘馬車回公館去了。
次日絕早便起來,梳洗完了,掇一張椅子,在房門口坐定,臉朝著天,不發一語。玉琳起來梳洗過了,便喊著叫套車。換好衣服,便想出門到局子去。才走至門口,見江氏攔門坐著,便笑道:「太太請你閃一步,讓我過去,到了上班的時候了。」江氏此時才把頭扭過來,沉著臉,在玉琳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冷笑一聲,慢慢地說道:「你到什麼地方去啊?」玉琳笑道:「自然是到外交局去,難道還有兩個地方不成?」江氏冷笑道:「到外交局找誰去呢?」玉琳道:「不過是辦公去,還有什麼人可找呢?」江氏哼了一聲道:「不見得吧。我聽說你那外交局裡,有什麼桃娘柳娘,你不得去請安嗎?」玉琳一聽此言,彷彿小兒初聞霹靂,立時把臉嚇黃。連忙伸手向衣裳袋中,去掏那一封信,哪裡還有影兒。這一驚非同小可,立時急得跺腳道:「該死該死,怎麼荒唐到這步田地。」江氏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總算有良心,還知道這叫荒唐。怨不得自我有病以來,你常宿在外邊呢。敢情外交局挪在柳娘下處去了,你早把她接到家來,也省得跑啊!如今人財兩空,怨不得你那眼淚比泉眼還盛呢。我如果病死了,大約你決沒有這多的眼淚,可見你是一位多情的人了,只可惜你這情用得不當,所以人家不知你這份情,饒騙了你的銀子,還叫你害單思病。你自己想想,真有趣味吧。」玉琳被江氏這一片刻薄譏諷的話,說得滿臉緋紅。自己一想,趁著她尚未翻臉,迎頭說幾句軟話,把她的氣平一平,省得打吵子。便老著臉,向江氏深深請了一個安笑道:「夫人說的話全是,實在是鄙人一時該死,錯走了路兒。好在事已過去,她這人也走了,求夫人高抬貴手,把這信賞還我。我把它燒了,從此以後,斷絕邪念,再不招夫人生氣就是了。」江氏冷笑搖頭道:「你不必假惺惺,要自己想一想,是朝廷家的命官,又蒙莊大帥特別知遇,委以外交重差。你不潔己奉公,竟敢包攬妓|女,真乃是官場中的敗類。照這樣不如趁早回家,不必在此丟人現眼。我如今既得著你的把柄,豈能與你善罷甘休?今天便過江去見大帥,倒請示請示,你們做官的人可以自由嫖娼嗎?」玉琳受了江氏一頓教訓,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倘然她真做出來,自己的顏面何在。繼而一想,我莫若趁此報丁憂,倒是絕好一個機會。但是阻住了不能出門,這件事卻如何發表呢?自己左思右想,十分為難。好在夫妻無隔宿之仇,只可用軟磨的法子,但得敷衍一時,俟等丁憂回家,這件事自然就消滅了。主意打定,索性傳話把車卸了,自己也不出門,只陪著江氏說東道西,變著方法兒求她歡喜。怎奈江氏卻始終不開笑口,任你說得天花亂墜,自己索性一聲不響。玉琳費了一天話,到底未把江氏哄轉。
柳娘到此時,方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眼中的淚珠兒,撲簌簌地流個不住。又停了片刻,才低聲說道:「我這件事實在害臊出口,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說了,實對你說,我本是有夫之婦。從幾歲的時候,姑表成親,我爹便將我許給我姑母的兒子,名叫王英的。十五歲時,便過了門。我那丈夫比我大四歲,從小時好嫖好賭,極不成材。才過門一年,他便當華工到南非洲去了。去了半年,同伴捎來信,說他不服水土,病死在南非洲了。我姑母聽了,心疼兒子,也一病死了。我爹娘因為日子不好過,將我租給娼寮,這便是下水的原因。我混了二年,很剩幾個錢,今年才將身子贖出來。本想著擇人而事,不期卻遇著了你,總算是有緣。我想嫁過你去,從此連爹娘全有了靠身。誰想到好事多磨,我那冤孽的表兄丈夫,原來未死,在外國鬼混了幾年,居然跑回來了。回到揚州家鄉,也不知哪一個缺德的,將我在漢口為娼的事,完全告訴了他,他馬上便跑了來。今日午後,居然尋到門上,見了我爹娘,不依不饒,說敗壞了他家的門風了,一定要打官司告狀。我爹娘也沒了主意,高低是我嚇嚇他,說你也不用告狀,我既然敗壞了你家門風,也不必活在這世上了,索性跳江去吧。他見我要尋死,怕人財兩空,口氣才軟下來。我問他到底打什麼主意,他說要人也可,要錢也可。我問他什麼叫要人要錢?他說要人呢,你立時得同我走,咱們到上海混去,我情願當一個吃現成的烏龜;要錢呢,你給我五千塊錢,我寫給你休書,從此永斷葛藤。我對他說,全不成。他還是不依不饒。後來有姨娘出來說好話,先給了他五塊錢,叫他洗澡剃頭吃飯去,有什麼話回來再說。他得錢便出門去了,還對我說,不怕你飛上天去。他這一來,已經把我氣一個死,偏巧又遇著我這老眊昏聵的爹,被他嚇壞了,情願叫我跟他去,免得打吵子。你替我想一想,還有活路兒嗎。方才哭喊,就是因為這個。真九九藏書正好事多磨,不怨別人,總怨我命苦,沒有那大造化,嫁你曹大人。常言說,天下多美婦人,你再另尋佳麗吧。」說到這裏,便又掩面大哭起來。
閑言少敘,卻說玉琳回至家中,他那夫人江氏正服藥后在床上休息。見他進來,便皺著眉問道:「近來自我有病,你每晚總不在家,至早也要三更以後回來,有時候還住在外邊,連夜不歸。一問你,你便是有公事,難道你這局子的公事,專在夜間辦嗎?據我看,恐怕有些靠不住。我從前因為病,也沒有神思問你。到底冷眼觀看,總覺著你有些神不守舍,大約你許是有了外遇了吧?你如果有時也不必瞞我,只管對我說,我決不難為你。如果相當,我還許接到家來與你做妾。要是不說,倘然被我查出來,那時可別怨我翻臉無情,咱們是到總督衙門去說。」玉琳聽了,笑道:「我的太太,你怎麼多心到這些地方,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背著你去尋外遇呀。你好好地養病吧,不必操這種無謂的心了。」江氏冷笑道:「你們做男子的,專會欺矇婦女,別聽嘴裏說得天花亂墜,心裏恨不得飛上天去,把九天仙女,全都搬下來,歸一個人享用,那才稱心如願呢。我如今病著,也沒有閑心管你的事。不過從今日以後,我要約法三章,每日回家至遲不得過九點。倘然過了九點,我自己到外交局去看。你如在那裡,萬事皆休,如不在那裡,咱們可得從頭算這一筆細賬,你聽見了沒有?」玉琳連忙應道:「照辦照辦,你放心吧。從今以後,我必定早回來。」嘴裏答應著,心裏卻想難得這個好機會,柳娘正同我約定七日不去。我有這七天,先把太太哄歡喜了,然後再設法去接柳娘。高低醜媳婦總得見公婆。接出以後,無論如何,也得把她這一關通過。目前只好敷衍著,但求她不追問。俟等接出后,我趕緊發表丁憂,把她們全帶回家鄉,有什麼吵子,回家再說。好在家裡有老父替我和解,料想這個母夜叉也無法可施。主意打定,果然從第二天,每晚四五點便回家來。回家之後,不再出門,只在屋裡熬藥煎湯,伺候床頭的胭脂虎。
柳娘看了,恰如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立時寒入心底。在她芳心中忖度,原來曹玉琳外表雖然壯觀,內容卻是一個梟獍。他自己嫡親母親死了,他居然能面不更色,還要宿柳眠花。似這樣的人,在世界上也算得絕無僅有了。他同生母尚且如此,更何有于外人。可見平日同我要好,純粹為的是色|欲,哪有真正愛情?也是天可憐見,不該我誤嫁匪人,所以才得見這封電報。我從今以後,勢必要嚴行拒絕他了。繼而又一轉念,不對不對。他同我已經定下嫁娶之約,我此時忽然翻臉,他焉肯善罷甘休?倘然要仗官勢,使壓力,我豈非自討苦吃?只怕葉老歸秋,還逃不出他的手掌。必須想一個妙法,使他人財兩空,料想敲這等人的竹杠,也不算我虧心喪良,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立時歡歡喜喜,仍然上床陪伴。玉琳卻催她趕緊預備妥當,好下牌另租房間,先接她出去,作為外宅,俟等把太太疏通好了,然後再搬回家同住。柳娘滿口應許,只說本地尚有七八百元的債務,俟將債務還清,立時便可出院。玉琳道:「你何不早說?明天我先給你撥過一千元來,作為還賬之用。如果不足時,只管說話。」柳娘答應了。
從此以後,果然七日未來。按曹玉琳本是一個精靈鬼怪的人,似柳娘這種圈套,如何蒙得他過,他卻死心塌地的甘上這個大當,這卻是什麼道理呢?原來好嫖的人,對於心愛妓|女,總認為是同他真要好,無論妓|女存著什麼樣壞心,在他看著總以為是開誠布公,決無他意。所以才要一奉十,無論斧頭砍得怎樣厲害,他也毫不知覺。並且越挨斧頭,越覺著同他上勁,成千累萬地揮霍,他卻毫不在心。最怕招|妓|女生疑,彼此離心離德,便不能弄到手中。所以妓|女說一句話,他無不奉為神明,較比君主的旨意,父母的命令,尤其尊重十倍。在當妓|女的,也猜透了他的心理,所以放開手去做,坦坦然毫無疑懼,饒敲了他的錢,還要弄諸股掌之上。只要嘴誆說出來的言辭,面上做出來的態度,毫無破綻,能使他深信不疑,便是要如何便如何,毫無一點阻擋。此次柳娘打定了主意,先來一個虛聲恫嚇,緊跟著便是調虎離山,安安穩穩拿過四千五百元錢,然後自自由由逃出漢口,還把曹玉琳蒙在鼓裡,叫他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這固然是妓|女的手段厲害,然而施之於這樣人身上也不為過。
江氏見他如此馴順,反認自己是錯怪了好人,面子上很假以辭色。這個最短期間內,總算是琴瑟調和。到了第七天,玉琳心想柳娘那裡一定很盼望我了。但是這七天內,她為何連一封信也沒有,甚至連一次電話全不曾通,這是什麼緣故呢?莫非她那男人難纏,始終不曾說好。料想她男人要走了,一定叫人來請我,既無人來,可見一定未走。雖然到了七天,我卻不可造次,倘然去早了,生出別的枝節來,豈不更叫柳娘為難?想到這裏,便又忍住了不去,直直又忍了三天。已經是十天頭上,實在忍不住了,這才坐著馬車,一直奔柳娘下處。到了門前,玉琳下車,想要邁步進門,卻見門已關閉,門上的燈籠亦摘掉了,大門上卻貼著一個紅字條兒。玉琳舉目細看,見條兒上寫得明白,樓房一所,共計七間,如有租者,請至本里第十一號詢問,有人帶看。玉琳看完了,不覺大吃一驚,彷彿一盆冷水,直從頭上淋下來。定了定神,心說莫非我眼花了,如何會有這樣奇事?遂九_九_藏_書又把字條兒看了一遍,對啊,寫得不錯啊!我倒得問一個水落石出。自己回頭,便去尋十一號。隔了六七個門,果然尋著,原來是一座小雜貨店。玉琳走進去道了一聲辛苦。店主人彷彿認得他,連忙立起身來招呼。玉琳先問道:「那柳娘下處的房子是你的嗎?」店主人見問,也不答言,忙縮身到裡間去。玉琳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少時店主人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封信,笑嘻嘻地問玉琳道:「你老貴姓是曹嗎?」玉琳點點頭,說不錯。只見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請了一個安,笑道:「原來是曹大人,快請裏面坐吧,商人有話面回。」玉琳無精打采地走進櫃堂。店主人讓他上坐,自己在下面相陪,手裡舉著信,先說道:「曹大人你老可是尋找柳娘?」玉琳道:「是的,你為何會知道?」店主人道:「柳娘住的房子,是商人東家的房。在前一個星期,她就走了。臨交房時,柳娘含著兩泡眼淚,把商人叫至一間密室內,對我說道:『五日後有一位曹大人,必來尋我。他如果來時,我這裡有一封信,請你交給他。就說我柳娘今生今世,不能再同他相見了,他待我的好處只好來生補報吧。』我問她因何事,必須離開漢口?她對我說,因為丈夫逼迫,父母不肯向著自己,又倒向著女婿,一定要帶她回家。如果不從,便有性命之慮,萬不得已,所以才隨順他們。所有內中委曲,信內寫得明白,請曹大人看信便知道了。」
這時候正是十月中旬,天氣乍寒,走在路上漸漸地覺出冷來。依玉琳的意思,想在店中多住兩日,俟等天氣晴明,稍為回暖,然後再走。江氏卻不肯,說這七輛車,一天多大嚼用,多耽擱一天,白耗一天的錢,卻是何苦來呢。玉琳只得依著她。偏巧第二天陰雲密布,氣候奇寒。玉琳猶豫不行,江氏卻催著非走不可。趕車的頭兒季二,對玉琳道:「曹大人,不是小人諫言,今天總以不走為是。你看天氣這般冷,保不住路上便要下雪。前面走的又恰是山路,倘然被雪迷住,非常難走。只需等上一天,雪便化了,那時再走還遲嗎?」玉琳聽這話很有理,便想不走。怎奈江氏不依不饒,說:「這是車夫討巧,一天不走,吃一天現成飯,你為何聽他的話呢?」玉琳拗不過太太去,只得發令開車趕路。哪知才走出二里路去,果然大雪紛紛,霎時間已蓋滿了平地。再看前邊,果然是山。車夫雖然不樂意,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冒著雪往前進行。玉琳問車夫:「前面可有集鎮嗎?」季二道:「前面是雞公山,過了雞公山,才到松林鎮。大約須有六十里路才能到呢。」玉琳道:「我們就住在那個鎮上,不必再往前走了。」季二道:「也只好如此。回頭過了山,大人望見有一片松林,離那鎮就剩八里路了。」說罷又告訴其餘車夫,快著一點走,到松林鎮便休息了。眾人聽了這話,果然走得加快。無奈這雪越下越大,在平川路上,固然可以快走,及至臨山路近了,崎嶇凹凸,實在難行。直繞了兩個多時辰,才繞出雞公山外。果然遠遠地看見一片松林,卻是白茫茫的,全被雪蓋住了。玉琳催大家道:「快走快走!好冷天,再不到棧房,就要把人凍壞了。」一面又埋怨江氏,不聽他的話。好在離山漸遠,路也漸漸平了。這七輛車,便如風馳電掣一般,直往前進,眼看離松林有半里路了。季二道:「好在今天是大雪,若在平日,再是孤行客人,這個松林就很不易走呢。」玉琳忙問是什麼緣故。季二道:「等到店裡再說吧。」
薄命妾柳娘,百拜上書于曹郎大人閣下:妾自逢君,竊幸風塵中得遇知己,感情日洽,愛情亦日深。故願定白頭之約,終身隨君做一侍婢,于願足矣。不料好事多磨,禍從天降。前夫未死,冒然歸來。始念滿擬金錢有靈,可以驅其他去。豈知狼子野心,毫無饜足,既要錢,復要人。不從則持刀使劍,百端威嚇。伏念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類。又加以父母不諒,堅持從一之理,無可轉圜。遂于某日定妥江輪,強載妾身他去。早知如此,雖一元之錢,亦決不肯向君索討。在君擲黃金于虛牝,固未必因此介懷。而妾如白璧之微瑕,實自覺問心有愧。每一念及,恨不投身江水,追逐孫尚香之芳蹤,用報知己。渺渺今世,永無相見之期。耿耿寸衷,唯矢來生之報。書不盡意,淚與墨俱。
第二天晚上,玉琳果然興興沖沖地來了,才一進門,便聽得樓上有哭喊的聲音,恰是柳娘。玉琳不覺一愣,心說柳娘不久便出院做姨太太,正在興高采烈之時,因何自尋煩惱,哭鬧起來,莫非有人敢欺負她?這人吃了豹子心狻猊膽,也應當知道她是曹大人的愛妾,要退讓三分。如今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非重辦此人不可。一邊想著,一邊往樓上走來。早有娘姨大姐,高聲喊道:「曹大人來了!」這一句果然靈驗,立時便止住了悲聲。才至樓頭,柳娘已經迎了出來。但見她衣衫不整,脂粉未施,兩隻眼睛腫得像核桃一般,淚痕兀自未乾。玉琳見了,不覺又加十分憐惜,連忙進到屋中,尚未坐定,便問柳娘道:「早晚便大喜了,你哭的是什麼?莫非有人欺負你不成?」說著便從懷中掏出皮夾來,打開拿出一卷票子來,笑道:「這是五十元一張的交通票,一共是二十張,你先拿了去還賬吧。」在玉琳的意思,以為柳娘必然雙手接過,不料柳娘搖一搖頭道:「你先帶起來吧,我用不著了。」這一句話,在玉琳聽了,恰似晴天中打了一個霹靂,彷彿孝子接了母死的電報一般,立時白瞪著兩眼,半晌說不上話來。遲疑許久,又倒吸了一九*九*藏*書口冷氣,方才問道:「這是什麼緣故,你莫非反悔了不成?」柳娘哽咽著答道:「我有什麼反悔的,只恨我命苦,不配做你的姨太太,你只當我死了,今生今世不必再想我了。」玉琳聽了這話,愈覺詫異,便立在她身前問道:「你到底因為什麼?縱然同人慪一點氣,也不至這種樣子。」柳娘發急道:「我不是同人慪氣,並且我向來從不同人慪氣。」玉琳道:「既不同人慪氣,難道是同我慪氣不成?」柳娘益發急了,哭著說道:「眼看著人要把我治死,你還說我同你慪氣。索性連你也不原諒我了,我還活著做什麼!」說罷立起身來,便要拿頭往牆上撞。玉琳連忙過去,一把將她抱住,說道:「是我說錯了,你不要生氣。到底是誰要治死你?你告訴我。也不是我說一句大話,憑他是誰,我三寸的片子,送到漢口巡警局,至不濟也罰他半年苦力。」柳娘一邊掙脫了身子,一邊向玉琳搖手,是示意叫他低聲。此時把一個精明強幹的曹玉琳,益發送入五里霧中,簡直辨不出東西南北來了。只得攜了柳娘的手,低聲問道:「你到底因為什麼?何妨明明白白地向我說知。我縱然不能替你出力,也可以替你出個主意。」
話說柳娘偷看電報之後,為何發怒變心,原來那封電報的原文,明明寫道:
玉琳看罷,不覺放聲大哭。店主人反倒百端開勸。玉琳哭了一陣,自覺無味,忙把信揣在懷中,向店主人告辭而去。此時馬車已經拉至店門前,玉琳上了車,一直拉回公館。走進上房,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兀自流淚不止。江氏自從他數日早歸,病已好了一大半。今天特備了幾樣佳肴,預備同丈夫開懷暢飲。卻見他進得門來,臉上帶著淚痕,躺在床上沒精打採的,依然淚流不止,心中不覺大起疑惑,忙過來問道:「你無緣無故,哭的什麼?」玉琳被這一問,才想起家中的夜叉婆就在眼前,不應當自己露了破綻,趕忙用袖子將眼淚拭乾,一面又笑道:「我並沒有哭呀,你許是看錯了吧。」江氏冷笑道:「我也不是三歲孩子,連哭笑全看不出來。你一定有什麼心事,趁早不必瞞我,快快實說了,好多著呢。倘然被我查出來,你可要自討無趣!」玉琳笑道:「我沒有虧心,也不怕你查。你才好一點,也應該養養神,何必這樣操心呢?」江氏見他不肯承認,也不便再往下追,只好處處留心,檢查他的破綻。也是活該生事,玉琳滿心裏只記掛著柳娘,卻忘記了衣袋中的書信。夜來脫衣睡下,江氏便暗暗地搜檢,竟將這封信搜出來,在燈下觀看。他本是世家小姐,幼時很讀過幾年書,這一封才妓的信她看著毫不擋眼。看完之後,一聲也不響,便掖在自己貼身小襖的袋內,上床安息。
二人說著話,轉眼已來至松林前面,相離著不過兩三丈遠。玉琳舉目細看,見這林子密匝匝足有二里多長,陰森森毫無聲息,果然是一片大林。才要向季二問話,忽聽林子中有槍聲,一連響了三下。嚇得玉琳幾乎從車上掉下來,忙向季二道:「你、你、你聽這、這是什麼聲音?」季二並不答玉琳的話,只向同伴道:「你們快停住吧,原來二大王在這裏。」這句話尚未說完,又聽呼哨一聲,從樹林后擁出許多人來。頭裡打著一面紅旗,紅旗上鑲著尺大的一個王字。眾車夫見了,並不害怕,從車上跳下來,抱著鞭子在旁邊一蹲。只見紅旗底下,站著一個為首的人,身穿青緞子小皮襖、青緞皮褲,頭扎青洋縐包巾,足著黑皮靴子,腰裡掖著自來得手槍,手裡拿著一柄背厚刃薄的短把刀。其餘隨從的有二三十人,全是青布短衣,也有拿手槍的,也有拿短刀的,俱在為首人左右,排班站立。只聽那為首的人高聲說道:「請曹大人出來說話!」玉琳一聽,更覺詫異,心說這賊頭怎會認得我呢?事到其間,只得硬著頭皮,從車上跳下來。再看江氏同兩個女兒,早嚇得面無人色,互相摟抱,在車裡抖作一團。玉琳下了車,舉目細看,不覺失聲叫道:「朋友你不是與我同店的王客人嗎?為何卻在這裏?咱們萍水相逢,一見如故,前日無仇,今日無恨,請你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吧。」為首人笑道:「曹公不這樣說法。我王天寵雖系大盜,做事光明,所劫的必是貪官污吏,所取的必是非義錢財,至於安分的商民,我從來不曾傷著一個。你曹大人日前在店裡相遇,覺著你官氣熏人,一定不是清廉之輩。並且見你行囊過多,不過多是些民膏民脂。我王天寵這三個月中,不曾發一次利市。要擱在生意好的時候呢,既然前日有一面之緣,也就放你過去了。偏偏趕上我手頭睏乏,只好向你曹大人先借一點用用。好在你們做官的人,只要有三分氣在,說一句話,發一個令,便有無數金錢。這一次的損失,料也滿不在意。並且我今日特別優待,所有你的金錢衣物,我只取十之七八,必給你留下幾成,做回府的路費。咱們是先禮而後兵,你曹大人可要三思三想。」玉琳聽他侃侃而談,句句話極和平,卻是句句話中有刺。料想今天若不將所有盡他拿去,眼見得便有性命之憂。常言光棍不吃眼前虧,我莫若同他客氣幾句,他倒許給我多留幾成。想到這裏,便也抱拳拱手,帶笑說道:「老哥的話,兄弟實在佩服得很。兄弟生平愛慕的,就是俠義英雄。看你老哥英風颯颯,義膽俠腸,還要替兄弟留回家的路費,更是感激之至。」說著便用手指那四輪行李車:「所有金銀衣物,俱在這四個車中,請你老哥隨便自取。至於賤內同小女的車上,卻是毫無所有。無論如何,請你留一點面子,不要驚嚇了他們母九九藏書女,兄弟就感激不盡了。」王天寵笑道:「難得你曹大人這樣慷慨,我謝謝你。至於令正同女公子,你自請放心,我王天寵自入綠林以來,從不曾傷著一個婦女。不要說啰唣,連正眼我全不看。」說罷,便向左右發令:「你們把那四車東西,通通取下來。」眾盜得令,便一擁而上,把車上各箱籠包裹,俱都取下,先將鎖頭打掉,王天寵拉著玉琳笑道:「我明人不做暗事,請你曹大人親眼看著,我們拿去哪樣,你心裏也好明白。」玉琳只得隨著他來至車前,見箱子里共有兩千多塊現洋,有十幾卷番票。天寵問他番票共是多少?玉琳道:「銀票是四千五百七十兩,洋錢票是八千。」天寵點點頭,將所有票子,吩咐大家分著帶起來,現洋卻一個未動。又看那幾隻箱子,俱是男女衣服,什麼單夾皮棉紗,樣樣俱全,並且袍套官方,尤占多數。天寵見了,忽然心神一動,吩咐大家把道兩箱官衣抬回去,我有用處。又搜檢了一番,見一個皮匣內,裝著許多文書。天寵細看,卻是玉琳歷次在北洋湖廣得差的札子,還有在日本大學卒業的證書。便笑向玉琳道:「你曹大人現在丁憂,這些物事,全是用不著的,暫且借我一用,以一年為限,我仍舊寄還,決不食言。」玉琳雖然心中難過,卻又不敢不依。眼看著眾盜把金錢衣物,俱都慢慢運走,天寵才拱拱手笑道:「改日再會。」抹轉頭隨著眾盜一聲呼哨,又投入林中去了。此時七個車夫同尤升、張立、高陞等,方才集攏上來。玉琳滿腹牢騷,才要向下人發泄,卻見季二深深向他請安,說小人給曹大人賀喜。玉琳見了,不覺愣然一驚。要問他因何賀喜,且看下回分解。
王琳擇好了十月初二起身,坐京漢車先到北京。沒想到走至河南鄭州,前面忽發生了撞車的危險。客車損壞了十幾輛,連路軌也傷毀了一大段,三五日內不能開行。玉琳無法,只得暫住在鄭州客店。這客店名叫鴻升店,倒是一個老字號,只是人類混雜,什麼客全住。玉琳在這店中住了兩日,不免拿出官派來,嫌店小二伺候不周,要送到鄭州衙門打板子。哪知河南人的性情,卻與湖北不同。湖北人怯官,一拿出官威來,他便嚇得尿屎直淋。河南人抗官,你要拿出官威來嚇他,他索性同你直頂到底。小二見玉琳發脾氣,要把他送官,便冷笑道:「好好,請你送吧,不送的是妻孫,怕你送的是個老丈人。」玉琳自入官場以來,哪裡受過這樣頂撞,立時大發雷霆道:「反了反了!我先打你這個混賬東西。」說著便搶過來,要打小二嘴巴。小二連忙閃開,嚷道:「你真不要臉啊!你再打我,我可要還手了。」此時張立尤升四五個下人,全跑過來。一見這情形,不問青紅皂白,一擁而上,攢毆這店小二。哪知這小二既有氣力,又會拳腳,一轉眼便被他打倒了兩個。偏巧玉琳住的後院,打起架來,前邊樓房滿不知道。玉琳見僕人被他打倒,此時心中方有些害怕。自問雖有勢力,卻難免吃眼前苦,便想跑到前邊去喊店家。正在危急之時,卻見同院住的一位客人,推開房門出來,大聲喝店小二道:「小馬你又闖禍嗎?還不快把人家扶起來,你再要這樣,我就打你了!」小二一見這人,立時收了手腳,規規矩矩地說道:「二爺我不敢打人,他們大家圍打我,我難道甘心挨打不成?」客人喝道:「胡說!你不惹人家,人家就打你嗎?」玉琳此時見有人出來解圍,便不去叫店家了。細細端詳這客人,見他有二十七八年紀,玉面朱唇,像一個書生模樣。只是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隻鳳眼,奕奕有光,隱隱含著一團殺氣。拿玉琳這樣驕傲的人,卻不敢和他對眼光。他心裏想這必是一位世家的少爺,連忙含笑拱手道:「這位大哥貴姓?適才小二無狀,承你解圍,兄弟感激得很。如不棄嫌,請到屋裡坐吧。」客人聽了,也不謙讓,便隨玉琳到屋中坐。原來玉琳住的是三間上房,一明兩暗。便把客人讓至西間,喊尤升倒茶。客人笑道:「小弟姓王,是衛輝府的人。想到北京去做生意,不料趕上停車,在這店裡住了六七天了。方才聽見小二打架,特意出來管束管束他,不想卻遇著尊兄。不知貴姓大名,府上哪裡,倒要請教的。」玉琳也不隱瞞,便將他這做官的歷史一一對王姓客人說知。王客人聽了,不覺起敬道:「原來是一位貴官,商人眼拙,實在失敬得很。」玉琳見他這樣,索性端出做官的架子來,笑道:「你們買賣人,若非在旅店中,哪能輕易與我們做官的相會?」王客人肅然答道:「是的是的。但不知曹大人還是等車,還是起旱?」玉琳道:「這一層倒還沒有決定。」王客人道:「依商人說,曹大人還是起旱走吧。一者時期無定,不定什麼時候才能開車;二者這京漢路上時常撞車,也未免過於危險。」玉琳道:「你這話誠然有理,但是我的行李過多,起旱恐怕有些不便。」王客人道:「有什麼不便?不過多雇幾輛車。只吩咐店家一聲,叫幾十輛幾百輛全都現成。」說完了,便起身告辭,仍回他屋中去了。玉琳卻被這一席話說活了心,又同江氏一商量,江氏也十分贊成。因為有撞車的危險,婦人家膽小,哪敢再坐火車。當日晚上便將店家叫過來,吩咐他雇六七輛轎車,明日早晨便起身趕路。店家答應了。次日一早,果然將車雇齊,說明了拉至北京,每一輛車十二吊大錢,草料飯錢在外。玉琳因為急著要走,也不問車價大小,全答應了。把行李箱籠載了四車,自己同江氏與兩個女兒坐了一輛,其餘兩輛,叫下人分坐。趕車的搖動鞭子,直奔大路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