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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少林寺中名師授技 瓦崗山上義士聯盟

第十七回 少林寺中名師授技 瓦崗山上義士聯盟

天寵分手后,曉行夜宿,走了十幾天工夫,才來到少林寺。老遠看好一座古剎,密匝匝一片松林圍繞著,這個廟卻在萬松之中。天寵走進松林,見廟門前站著七八個僧人,全穿著短衣,在那裡踢皮球。天寵走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師傅。一個年紀略大的僧人過來招呼,把天寵細細打量了一番,問道:「小施主你是尋人呀,還是燒香呢?」天寵道:「在下是來尋人。請問師傅你這寺里可有一位賈武僧賈先生嗎?」僧人答道:「有的有的。」天寵道:「如今他家老太爺有一封家信,托我面交,請師傅通知一聲。」僧人道:「好好,你隨我來吧。」天寵隨著僧人進了寺門,轉彎抹角,領到一個院中。僧人叫天寵在門外少候,自己先進去。不大工夫,笑嘻嘻地出來說了一聲請。天寵隨著他直入上房,卻見一位三十多歲的人立在門前,見了天寵,便搶一步過來,同他握手笑道:「先生替舍下捎信,辛苦得很了。」天寵連說不敢不敢。隨著進了屋子,只見窗明几淨,修飾得十分雅凈。再看壁上懸挂的寶劍、腰刀、虎頭鉤、彈弓,種種短小刀器,無不具備。另外有兩張畫圖,乃是學習拳腳的式樣,此外並無什麼字畫。天寵的行李,此時已由僧人接去。他從身上取出信來,雙手呈與武僧。武僧恭恭敬敬的雙手接去,拆開了,立著細看一遍,然後笑向天寵道:「原來是老世兄,失敬失敬。在家父信中說,叫我傳授你武技,好預備報仇。這是盡孝的勾當,在下義不容辭。但恐怕我的武技平常,未必能叫世兄如願。」天寵不待詞畢,早俯伏在地,叩頭拜師。武僧也倒爽快,並不謙讓,受過他的禮,便吩咐僧人給他預備飯,便留天寵在自己屋中安歇。
他本早已隱起真名實姓,只說姓苗。故此談到自家的事,反說是同村的街坊王明哲王貢生家裡。老人一聽王明哲三個字,想了一想,拍手道:「我想起來了,那王明哲的父親是懷慶城內典當鋪的總管,名叫王必敬。當年我在懷慶時候,同那位王老先生時常會面。那時明哲在城內讀書,才十一二歲,後來怎樣,我便不知道了。你快說吧,明哲家裡出了什麼新聞?」天寵從頭至尾,將明哲怎樣好古董,怎樣巧得銅瓶,苟知縣怎樣設下圈套,明哲怎樣不肯獻瓶,後來怎樣寄贓,怎樣抄拿,怎樣奪去銅瓶,怎樣逼死明哲,原原本本俱向老人說知。天寵一邊說,一邊用冷眼觀察。見老人聽到栽贓之處,兩眼已經瞪圓。後來說到明哲被逼不過,吐血身亡,老人驀地跳起來,把手中茶杯向桌上一拍,咔嚓一聲,拍了個粉碎,大聲罵道:「該死的狗官,撞在老夫手裡,叫他屍橫血濺,身首異處。」天寵見老人動了真氣,乘勢便跪在地上,扯住老人衣襟,放聲大哭。老人氣憤之餘,更加驚詫,便一手挽住天寵問道:「小客人你為何這樣悲苦,莫非此案之中還有你的委屈嗎?」天寵哭道:「你老人家既與先祖是故交,便是太老伯了。實不相瞞,小孫便是王明哲的兒子,王必敬的嫡孫。如今雲遊四方,專為訪求明師,習學武技,好與先父報仇雪恨。小孫見太老伯逾古稀,兩臂尚有神力,行步不減少年,一定是一位內家。因此才委曲婉轉,訴說先父的冤獄。果見太老伯義憤填胸,俠氣尚在,這才敢冒昧吐露真名。無論如何,求太老伯俯鑒子孫這一點孝心,收諸門牆,傳授武技。將來倘能報得此仇,生生世世,也不忘太老伯大恩。」說罷,又跪下磕頭,放聲大哭。老人到此時,也不覺變怒為悲,老眼中的淚光圓轉,幾乎要墜下來。忙將天寵扶起,叫他坐下,嘆道:「原來是再世兄。這也算是天假之緣,使老夫得遇故人之後。報仇的話,且請慢慢再講。老夫必能叫你如願就是了。」天寵聽了,復又倒身下拜,再三致謝。此時賈天飛又重新給家人引見,說這位小客官不是外人,原來是我的再世侄,我同他令先祖是故交。天寵也不客氣,便呼天飛的老伴是奶奶,呼天飛的兒媳為大嬸,呼小孩做弟弟。全家人對待他非常親熱。天飛道:「今天晚了,你也走得很乏,早早休息吧,等明天老夫再同你細談。」遂把天寵安置在西廂房中。屋子雖小,卻很溫暖。天寵本來勞乏了,又遇著暖床熱被,一覺睡到天明才起來。天飛的兒媳郝氏便替他打臉水,又端過熱粥來,張羅著叫他吃點心。天寵見一家人待他如此周到,心中說不盡的感激。喝過粥,忙到上房給老夫婦請安。
老人帶路走了二三十步,便是一座茅籬。進了籬門,乃是一座小小菜園。可惜正在正月,還是一片光地。園子的後面,便緊接著住房。雖然是茅草房,卻很是整齊堅固。門前有一個十來歲的童子,一見老人便高聲喊道:「爺爺回來了。」又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笑嘻嘻走出來問道:「老爺子今天為何回來這樣晚,莫非王二叔家又留你老吃飯嗎?」老人道:「哪有天天吃人的道理。今天下過棋,才要回家,卻遇著這個小客人被狗圍住。是我把他救出來,知道他走過了站,沒處可投,便領到咱家裡住一宵。咱們行個方便,也是應當的。」說著又給天寵引見說:「這是我的兒媳,這是我的小孫。」天寵見過了,便隨老人進門。老人也不客氣,一直把他領進上房。上房三間,一明兩暗,老人住的是東屋,兒媳住的是西屋。再看老人屋中,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婆,生得肥肥胖胖的,倒也是慈眉善目,喜氣迎人。老人笑道:「這是我的老伴。」天寵忙深深作揖,稱呼了一聲老伯母,老太婆答禮不迭。老人吩咐兒媳快快燒飯,這小客人一定餓了,又叫孫兒取凈面水來,叫天寵洗臉。天寵把隨身帶的一件小行李,放在炕上,一邊洗臉,一邊請問老人高姓,今年多大年紀了。老人笑道:「小老兒姓賈,名叫天飛,今年七十一歲了。膝前只有一個兒子叫多才,在四川販運藥材,終年在外邊,兩年才能回一趟家。小老兒在家裡,看著幾畝田園,終日同幾個朋友下下棋,消遣歲月,餞我這風燭殘年。沒有想今晚遇著你這小客人。我們村中的狗非常厲害,要看見生人,真能咬個稀爛。也是你福大命大,不該遇險。但不知你小小的年紀,一個人要到何處去,怎麼也沒有一個同伴跟著你呢?」天寵只得扯謊,說是要到開封去投奔一位親戚,路過寶莊,蒙老先生解救,還領我到家來,既賞飯吃,又留住宿。深恩厚德,學生是沒齒不忘。老人聽他說話謙恭,又有條理,很是愛惜他,少時菜飯端上來,老人笑道:「我們鄉間粗野,無論家人外客,全是https://read•99csw•com同桌而食。小客人你請屈尊一點吧。」天寵無可不可的。大家團團圍著一張小炕桌吃飯,蒸饃饃,熬豆腐,還有小米甜粥。天寵是真餓了,狼吞虎咽,吃得很飽。再看老人,居然吃了七八個饃饃,又喝了兩碗粥,比自己吃得還多。心裏盤算,這位老人一定不是等閑之輩。看他七八十歲,兩目光彩煥發,兩腳健步如飛。方才打狗時候,十來條惡犬,被他拐杖一掃,一個個東奔西竄,如負重傷。再看他吃飯這樣大量,追想當年,必是一位辟易萬人的英雄。這也是天可憐見,使我遇此異人。我不要當面錯過,但又不好驟然啟齒,求向人家學藝。我必須設法探一探他口氣,然後再誠懇地求他,必然不至拒絕。想到這裏,吃過飯後,便同老人閑談。老人笑問道:「小客官,你原籍是懷慶人吧?」天寵道:「正是。」老人道:「我一聽你說話,便曉得了。懷慶是好地方,我少年時,曾在那裡住過五六年。如今景象,不知可同當年的還是一般嗎?」天寵道:「聽老人家說,近來連年荒旱,遠不如從前了。」老人又問道:「懷慶地方,近年有什麼新聞嗎?」天寵嘆了口氣道:「去年倒發生了一樁新聞,說起來真真把人氣死了。」老人忙追問是何事呢?天寵道:「還是不說吧,說了惹你老人家生氣。偌大的年紀,倘或氣出一點好歹來,學生豈不是對不住嗎?」老人笑道:「你小小年紀,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老漢活了七十多歲,不知經過了多少可氣的事,我全是處之泰然。有法對待的,自然要打個不平;無法對待的,也只好付之一嘆。如今老了,閉門不問世事,再有甚樣可氣的事,也休想再動我的火氣。小客人你又何必多此一慮呢?」天寵嘆道:「既然你老人家不至生氣,學生便講與你聽。」
再說武僧領著一班徒弟,飲酒賞月,直到三更以後,卻不見天寵的面,便對大家說:「天寵這孩子,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大家也詫異道:「今天晚上,始終未見他的影兒,也沒見他吃飯,難道是睡覺去不成。」武僧道:「不能吧。你們大家尋一尋他,尋著了叫他來吃一點東西。」眾僧應聲去了。去了許多久工夫,才見一個燒火的僧人,氣喘吁吁地跑來,對武僧道:「師傅不好了,天寵死在廚房了。」這一句話,把個賈武僧嚇得直跳起來,大踏步跑至廚房,眾僧俱在後面跟隨。進了廚房,果見天寵直挺挺躺在竹床上。武僧過去摸一摸他的身上,比火炭尤熱。再聽他的鼻息,呼吸的聲音很粗。武僧道:「這個人並沒有死呀,你為何順口胡說?」燒火僧道:「我見他直挺挺躺著,搬也搬他不動,以為他是死了,所以趕緊報與師傅知道。」武僧道:「他多半是喝醉了,你們先不要驚動他,等我仔細查一查他的動靜。」說罷手舉著蠟燈,在四面照了一照。見鐵鍋內半鍋湯,上面飄著一層浮油。忙用筷子在鍋里撈一撈,撈起幾塊肉來。在燈下一照,愕然吃驚道:「這是蛇肉呀,哪裡來的?」又在地下照,見有一張蛇皮,心裏益發明白了。說天寵多半是受了蛇毒,你們把他抬到我屋裡去。眾人七手八腳,把天寵抬到武僧卧室中。武僧趕緊尋了一點雄黃,用冷水化開,撥開天寵的牙關,慢慢灌了進去。不大工夫,天寵已醒轉過來,只嚷心裏發燒,要冷水喝。武僧便盡量給他喝。喝兩三碗,燒的好些了。才細細問他,到底吃了什麼東西。天寵俱實說了。武僧聽罷,心中暗暗歡喜,便安慰他:「好好地養著吧,先不要起來。」天寵直躺了三天三夜,才慢慢爬起來。覺著身上作癢,用手一撓,撓下許多白皮。幾天工夫,身上滿脫了一層皮,連頭髮全隨著脫落,直然成了一個和尚。天寵心中奇怪,請教武僧,這是什麼緣故。武僧只是笑而不答。又過了幾天,天寵完全復了元。武僧領他到花園演武場中,眾人全在那裡演技。武僧用手指一顆老槐樹說:「此樹上面有一鵲巢,終日聒噪,十分討厭。你們哪一個告奮勇,爬上樹去摘下那鵲巢?」只見甲班的僧人性善笑道:「徒弟願往。」說罷脫下大衣,走到樹底下,端詳了一回。見這樹足有三丈多高,鵲巢卻在一個旁的樹枝上,離地也有兩丈多高。必須爬著上去,到得當中,又得爬上別枝,然後方能伸手摘巢。這件事是很不容易的,心中不免有些膽怯。無奈到了此時,又不好退縮,只得硬著頭皮用手抓住樹皮,用兩腿繃住樹身,竭盡平生氣力,往上爬去,爬上有一丈多高,實在有些撐不住了。因為槐樹的皮又不同榆樹,它是光滑的,很不易爬。性善到此,已經是筋疲力盡,要上上不去,要下又下不來,急得滿頭是汗。左手一松,右手也抓不住了,倒仰著便直撞下來。此時如摔在地上,便有性命之憂。哪知武僧早在樹下等著,見他摔下來,忙用手一托一抱,便把他穩穩放在地上,不曾傷著毫髮。性善喘息了半刻,方才起來說一聲慚愧,又向武僧謝了救命之恩。武僧又一問大家,誰敢上去,再沒有一個答應的了。武僧便笑向天寵道:「賢侄,你上去看看倒許能成。」天寵聽了,不覺愕然一愣。心說我那大師兄一身功夫,全爬不上去,似我這身小力薄,如何能行。但是不爬吧,又礙於師命,不覺低頭躊躇起來。各僧人也全望著他發笑,意思是說師傅拿他開玩笑。也許是藉著他激勵我們,到底我們也沒人肯去啊。武僧見眾人如此,便笑道:「天寵你只管放心大胆爬去,反正有我在樹下接著,還能叫你吃虧嗎?」天寵壯了壯膽,便走至樹前。先將大衣脫去,將褲帶緊了一緊,將袖子挽了一挽,也不猶豫瞻顧,過去抱著樹便往上爬。說來真是奇怪,他此時覺著身輕如葉,手腳沾在樹上,彷彿有很大的吸力。這個身子,順著樹身,一彎一拱,毫不費力,轉眼已爬到樹梢。又掉轉身子,橫著爬過樹枝。一手摟著樹,一手把那鵲巢輕輕摘下。轉頭朝下,一彎一拱,又爬到樹根。將要落地時候,身子輕輕一掉,便站立在地上。氣不上涌,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將鵲巢獻至師傅面前。此時眾多僧人,無不鼓掌喝彩,連天寵自己,也茫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眾僧人交頭接耳,全說天寵的本事是武僧偷著傳授的。武僧也看出這情形來,也不睬他們,又向眾人發令道:「你們看地邊那個石虎,放的不是地方,誰有力量,從池子後邊把他放在池子前邊,我還有點獎賞呢。」眾人舉目一看,見那石虎足有三四百斤,一個人如何能挪得動。彼此面面相覷,誰也不肯read.99csw•com發言。武僧又笑向天寵道:「還是你挪開它吧。」天寵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笑向武僧道:「門生手無縛雞之力,怎能挪得動三四百斤的石虎,這件事可實在不敢遵命。」武僧喝道:「胡說!我看你挪得動,你一定挪得動。快去挪開,不準推諉!」天寵無法,一班僧人站在旁邊,無不掩口而笑。天寵硬著頭皮,只得走到石虎前,先端詳一回。見它前後爪刻通了,倒是有下手的地方。便過去用手把住它的前爪,往前一提。真也奇怪,覺得並不甚吃力,已將石虎提起。再一用力,離地已有二三尺高。眾僧人此時嚇得面面相覷,倒來不及喝彩了。天寵平平端著,已端至池子前邊,把它放正了。又端詳了一回,覺得還有些偏,照舊又端起來,左右看了一遍,然後不偏不倚地放下,方才走到師傅面前復命。武僧哈哈大笑道:「足見上天有眼,不枉你一片孝心。從今以後,可有了報仇的根基了。」眾僧人俱都茫然不知所謂。武僧侃侃對大家說道:「你們不要胡猜亂疑,聽我仔細對你們說。天寵在此半年,因為他身體很弱,所以沒有進步。也是他孝心感動上天,日前無意中卻吃了靈丹妙藥,不但增長膂力,而且健步輕身,直然是另換了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你們可曉得他前天吃的蛇肉嗎?那蛇本是一種毒物。它在池邊,與蛤蟆互斗,這叫作龍虎鬥。那蛤蟆渾身的力量,同蛇的精力,混合在一處。他無意中將蛇打死,那蛇肉中存著龍虎二氣之精,卻被他吃了。雖然當時略中一點蛇毒,可是他周身的筋骨,俱為這毒氣所變化,陡增千百斤的臂力。並且此後身輕如葉,可在樹梢上行走如飛。你們不信,我可以叫他當面試驗。」隨吩咐天寵道:「你上樹去,在樹梢上走一回。」此時天寵喜出望外,勇氣倍加,騰踔上樹。果然能在樹梢上立起身來,來回行走。眾僧全看得呆了,一個個咋舌稱奇,非常羡慕。還有那貪心不足的,要去尋那鍋里剩下的蛇肉,也吃上一點,好換骨易筋。武僧忙攔住他們說:「使不得使不得。已經過了幾日,縱然尋著也沒效力了。這是無意中的便宜,要有意去尋,豈不成了笑話。」從此以後,天寵由第四班提到第一班。武僧傾囊倒篋,把所會的武技,無論軟功硬功一律傳授與他。說也真怪,此刻的天寵,同從前的天寵,直然是兩個人。在武僧教著,並不費力,一點就明,一學就會。僅僅兩年的工夫,凡少林派的真才實學,天寵是融會貫通,精緻極點。最後武僧又將快槍手槍種種射擊的學問,也一一傳與他。這一年又到了八月十五,武僧對他說道:「賢侄你的學業成了,愚師也沒別的可教了,過了中秋節我想要回家省親,你莫若隨我一同回去。在我家小住幾日,你便回滑縣去吧。」天寵聽了,自然是謹遵師命。次日二人辭別長老,一同起身。長老送了一千兩銀子謝儀。武僧執意不受,說:「我此次原是秉承父命,內中含著報恩的意思,並非是賣技而來。況且我家裡薄有田產,也不在乎這一千銀子,請長老收回吧。」長老執意不肯。大家又再三說著,武僧勉強受了二百兩做盤費。長老又再三說著,送給天寵一百兩。天寵不受。武僧道:「你收下吧,作為我給你的就是了。」天寵方才受了。
天寵思前想後,方才他娘舅談到白朗,是紅幫中的會友首領,因為首領年老退休,心中不覺有所觸動,便偷偷地往衣裳袋中將賈天飛給他的包裹取出。因為封得極其堅固,用熱水悶開,將裏面的東西取出。不看猶可,看了不覺吃一大驚。少時定一定神,又不覺欣然大喜。你道這字據是什麼?原來恰是河南全省紅幫首領的會證。並附有紅幫的歷史,同紅幫各支的會址,以及紅幫中的要人姓名,並有一紙書信,是傳授這首領寶座的旗幟。你道那首領是誰?原來正是賈天飛。他從十七歲便入了紅幫,後來做了官,仍同幫中暗通消息。乃至棄官以後,又主持幫務二三十年,在河南全省紅幫中,他算是頭一位領袖了。每年幫中的頭目,還要到他家去聚會兩次。他那諭飭上,寫著王天寵少年英俊,而且武技超群,堪以承襲他那首領地位,以及本幫弟兄,有何要事,可向天寵接洽,不必再來問我了。後面並有「捧天寵如捧予」六個朱字,下面還蓋著紅幫河南全省領袖的朱印,內中並有人骨刻成的一方小印,聲明此印有調動全省幫友的全權。再看人名單中,果然有白朗的名字,下面注著年二十一歲,光州人,又有飛行絕技智勇雙全八個字的考語。天寵看罷,忙又將它封好,仍舊藏在身邊。心中打算,我有了這個東西,便是十萬甲兵,不但父仇可報,全省的貪官污吏,全能次第剪除。明天我便到瓦崗山會見白朗,好商量起事報仇。彼此挈起手來,大加號召,幾千人不難擴充。再看一看瓦崗山,是否有發展的餘地。聯合幾位同志,彼此聯盟,一面奪取貪官不義之財,一面為本省同胞泄怨除害,也算驚天動地,做了一番事業。自己心中打算,一夜也不曾合眼。到了次日,絕早地起來,給他母親請過安,然後隨他娘舅,仍回苗家。暗暗將此事說知,鳳聲也十分贊成。甥舅二人,便一同投奔瓦崗山。要問白朗肯否與他聯盟,且看下回分解。
又過了幾天,已到八月中秋,廟中放假一日,什麼果子、月餅、酒肉,預備了許多。凡是寺中人,隨便開懷暢飲,猜拳行令,好不熱鬧。唯有天寵對月思家,想起老母弱妹,此時獨坐深閨,必然想起我來彼此墜淚。自己又想,本打算學藝報仇,怎奈身體脆弱,不能大有進步,空懷報仇之志,也是枉然。想到這裏,不覺潸然淚下。悶坐了片刻,酒肉一點也不曾入口。偷偷地從屋裡攜了一條短棒,一個人跑到寺側一個小菜園中,私自演習。走了幾趟棒,覺得累了,菜園中又無可坐的地方,四周望了一望,卻喜有一座蓮池,蓮池四圍,俱是石欄。便拿了棒,直奔池邊來休息。才一到池邊,驀地嚇了一跳。原來石欄上伏著一條大蛇,足有七八尺長,有茶杯粗細。只見將腰彎起來,頭朝著池中,彷彿要吸取什麼物件。再望一望池邊,有一個碧綠的蛤蟆,伸著前爪,意思想要抓那條蛇。那蛤蟆足有海碗大小,努著兩隻金眼,在月下看著,益發明亮。蛇是紅的,蛙是綠的,彼此相映成趣。再看那蛇猛地向下一探頭,這蛤蟆用爪一抓,卻被蛇口咬住,用力一提,無奈蛙身沉重,卻又提不起來。那蛙被咬疼了,便用那一隻爪力抓蛇頭,蛇卻一死不肯放鬆。正在難解難分之時九*九*藏*書,天寵心裏打算,我此時須助蛤蟆一臂之力,要不然,恐怕它要飽蛇腹。想到這裏,舉起短棒來,用盡十分氣力,向蛇頭上就是一棒。這一棒,不偏不倚,恰恰擊在蛇的頂門上。因為用力過猛,蛇頭已被打得粉碎。此時蛤蟆的前爪,已脫出來,驀地鑽到池底去了。再看那蛇,略微地盤旋盤旋,便不動了。天寵在書房時,曾聽先生講過,蛇肉最為鮮美。心說我何不將它煮一煮,倒嘗嘗是什麼滋味。隨用短棒挑了這蛇,偷偷跑至廚房。此時廚房無一個人。天寵燒了鍋滾水,將蛇放在水中,滾了幾滾,然後取出來。把蛇皮裂下再看,那蛇肉雪白粉|嫩。天寵便用刀子將它截開,放在滾水中大煮。等煮熟了,取出來放在盤中,倒了半碗醬油,醮著吃了一塊。其味鮮美,比初生的筍雞尤其好吃。心說有這樣好東西,必須飲酒,方能助興。尋了一尋,恰有一瓶燒酒,在廚櫃內放著。遂取了出來,在熱湯里溫了一溫,然後大吃大喝。用手撕了那蛇肉,不大工夫,將一條大蛇,吃了足有十分七八。他本來悶了一天,不曾吃飯,此時已經餓了,又得著如此美食,狼吞虎咽,吃了個酒足肉飽。等吃罷了,漸漸有些醉意,便一頭躺在廚房的竹床上。此時覺著心裏作燒,渾身的骨節,格格有聲,彷彿要漲出肉外,說不盡的難過。只是心裏昏昏迷迷,睜不開眼睛,只得忍耐著,不敢動身。少時覺得五臟六腑,如炭火炙的一般,不但四肢發脹,而且骨髓里全作癢。天寵心說不好,我多半是中了蛇毒。但是躺在床上,寸步也不能動。有意喚個人來,卻又牙關緊閉,張不開口,少時燒得太厲害了,不覺昏昏睡去。
好在離家僅止六七十里,未至日落,已經趕到滑縣南門。轉彎抹角,到了苗家門前,卻見雙門緊閉,街市之上有一種蕭條景象。天寵也無暇細觀,用力敲門。連敲幾下,卻不見有人答應。天寵性起,又用腳使勁踹幾下,仍然毫無聲息。心中正在急躁,卻見街外進來了有十幾名官差,拿著長槍短棒,直奔自己而來。天寵心說不好,這是什麼來由,莫非前來逮捕我不成。正在疑惑,官人已湊攏上來,大喝一聲:「好大胆的強盜,青天白日便敢砸門,還不快來受綁!」天寵此時已拔刀在手,向大家說道:「你們不要錯認了人。我是苗家的親戚,特來探望,並非強盜。你們休得胡來!」苗家的人已經爬上房頂,向外張望。此時連忙爬下房來,開了街門,先朝眾官人擺一擺手,然後一把揪住天寵,叫了一聲外甥:「你可回來了,把你娘同你舅舅全想瘋了!」天寵忙放下刀,伏在地下給鳳聲叩頭。眾官人見他們確是至親,對鳳聲拱一拱手,說一聲得罪,便一齊散了。這裏甥舅二人,手拉手進門。隨後家人將驢同行李一同牽入。天寵直奔他娘的屋中。鳳聲道:「你娘上郭家去了。」天寵聽罷,大失所望,便立刻要上瓦崗集見他娘去。鳳聲道:「你不要忙,如今郭家不在瓦崗集住,也搬到城裡來。等吃過飯,我帶你一同去吧。」天寵又見了舅母表弟等。問鳳聲郭家因何遷居,他家裡許多房屋田產,因何拋棄了,要在城裡住呢?鳳聲道:「一言難盡。等吃過飯,我細細告訴你。」少時菜飯擺好。天寵想娘心切,胡亂吃了一些,便不吃了。立催著鳳聲,帶他到郭家去。鳳聲笑道:「離此不遠,你同我走吧。」二人出了門,穿了有三條街,來至一家大糧店門前。鳳聲道:「這是郭家的買賣。後邊房子很多,他們家眷全住在這裏。」說罷,用手拉門上的走鈴,連拉了三下,然後又用手輕輕地在門上敲了三下,緊跟著又拉了四下鈴。然後停住手,候了一會兒,果然有人來開門。鳳聲拉著天寵,急忙忙走進去。將門關好,一直奔後院來。過了好幾層房間,來至一所四合房前。卻見郭家符站在門外,用手招呼道:「表叔請進來。」鳳聲攜了天寵,一同進來。家符將院門關好,然後湊上來,仔細相看天寵,不覺叫了一聲道:「你不是天寵大哥嗎?方才岳母還抹眼淚,想念你,派我在四下里探聽你的消息,沒想到你不約而來,這真巧極了。」天寵忙同他握手。二人隨著鳳聲一直走進上房。家符先喊道:「岳母,大哥回來了。」此時苗氏正在屋中同天秀閑談,聽見有人敲門,很擔心地隔著窗戶向外觀看。無奈天已昏黑,影影綽綽的見是三個人,走入上房。心想這必不是外人。正在懷疑,家符喊了一聲大哥回來,苗氏聽見,還以為家裡的哥哥家令來了,忙應道:「叫他屋裡坐吧。」及至三人進來,苗氏已經下床。天寵過去,抱住他娘的腿,雙膝跪下,叫一聲娘啊,你孩兒天寵回來了。苗氏冷不防的倒嚇一跳。在燈光下細看,果然是他兒子天寵。這一喜非同小可,但覺心頭一顫,向後坐在床沿上。把天寵的頭,摟在自己懷中,叫了一聲兒,那眼淚如湧泉一般流下來,哽硬咽咽的,反倒說不上話來。鳳聲道:「你母子好容易見著,真乃天大的喜事,還傷心做什麼。天寵快起來吧,把你別後情形,說與大家聽聽。」天寵起來,又同他妹子天秀見過。苗氏告訴他:「今年二月,你妹妹才出閣。」天寵又給他母親娘舅叩喜,家符張羅著沏茶。天寵從頭至尾,把遇見賈氏父子,如何學藝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苗氏自然是歡喜,大家也稱讚。說這全是你孝心感格上蒼,才遇著這樣機會。天寵又問家符:「因何不住瓦崗集,偏要搬進城內?」家符正待回答,鳳聲接著說道:「一言難盡。你今天來,也看見官人拘捕的情形了。難得你進城時,並未被阻,也算萬幸。」天寵道:「我進的是南門。門洞內看見兩三個官兵,他們仔細打量我,我也沒理會,就過來了。難道他們還攔人不成?」鳳聲道:「豈但攔人呢!遇見眼生的,拿了去當強盜辦。這件事說真了,也是官逼民反。現在的滑縣知事,姓吳名善言,說真了便是無一善可言。他本是北京人,是刑部河南司的書吏,刑名是他的專門學。在北京時候,凡河南上控的官司,俱由他經手,狠賺了幾個錢。因見河南人有錢的很多,便想來刮地皮,捐了一個大八成知縣。又求軍機大人一封八行書,未出三個月,居然掛出牌來署理滑縣。而且署理了一年多,無惡不作,居然穩如泰山。多少上控的案子,全被省里批駁回來,不曾准過一件。這位縣官從此更有了把握,益發放開手地敲骨吸髓,剝削商民。並且勾串一班胥役,貪贓受賄。凡來告狀的,花錢官司便贏,不花錢官司便輸。到後來他的法子更巧了,兩面的錢,他一律全收九_九_藏_書,以多少為輸贏的標準。卻又不肯一堂斷完,好預備輸官司的再多花錢,下回便可翻案。有時候一起案子,能使十幾次錢,仍然未曾斷了。鬧得小民叫苦連天,凡來打官司的,無不傾家破產。他又假借學堂巡警種種名義,按戶派捐。房有房捐,地有地捐,甚至家裡養牲口,得上牲口捐,開買賣得上鋪捐。近來索性連婚喪嫁娶,全須上捐。甚而至於每一口井,全得上捐,這叫做水捐。把人民擠得沒了路兒。那善良的,只得忍氣吞聲。橫暴的,便不免鋌而走險。因此全縣之中,盜賊一天比一天多起來。本來咱這河南紅幫會友,是很多的。聽說那會中的領袖,因為上了年紀,已埋頭隱居不再與聞會事了。這些人因沒有首領,散居各縣,隨時嘯聚。有一個為首的,叫做白朗。此人年紀很輕,卻驍勇非凡,廣有謀略。他手下七八百人,佔住瓦崗山,做了巢穴。凡附近的財主商家,多半被他綁了肉票。要贖回來,至少從一千元起碼,多者一萬八千、三萬兩萬。因此離瓦崗山最近的商民,逃避一空。你郭姻伯家,幾乎被他們綁了票兒,所以急速遷進城來,把田園全拋棄了。只尋幾家窮親族,替他看守著。」天寵道:「難道縣官不去剿匪?」鳳聲嘆了一口氣道:「你說這是傻話。縣官哪裡敢剿,只求不來尋他,就認便宜了,還敢說剿匪?不但不敢剿,有時候匪走單了,被鄉民獲著送進城來,他不但不辦,反立刻將匪釋放了,並同酒肉款待,派差役把他送回瓦崗山寨。回來擒匪的鄉民,還有生命之憂。所以如今鬧得鄉民誰也不敢與匪結仇,反倒按時送錢送米送酒肉,求著同匪人親近,好保全一鄉一家的生命。至於縣官,別看他對於真匪連正眼不敢看一看,卻專能派他的爪牙,四齣魚肉鄉民。借剿匪為名,練了二百名團勇,終日在城關四鄉,看見一個眼生的人,或是口音不對,或是個人獨行,便抓了來硬當匪辦。花幾個銀錢的,也能釋放。不花錢的,輕則監禁,重則正法。這一年以來,屈死的不計其數。鬧得人民全是關門閉戶,白晝不敢出行。方才是我帶著你,他們全認得,要換一個人,早就被捕了。」鳳聲說到這裏,早把天寵氣得咬牙切齒,破口大罵道:「這還了得!要由著他性兒,一個滑縣的人,都沒有活路兒了。外甥此次回來,也是活該他的大數已到,早晚我必為此方人民除這大害。」苗氏聽了,忙捂他的嘴道:「你快不要胡說。倘然傳出風去,不但咱們受害,還連累了親戚,那是說著玩的。」家符道:「大哥既說這話,他一定有把握,岳母倒不必攔他。我也把這贓官恨極了,如果有除他的方法,我郭家符情願效力。」鳳聲笑道:「你二人倒是難兄難弟了。年輕的人做事要謹慎,不可亂逞意氣。我雖然年老,何嘗沒有抱不平的心。只因一無能力,二無幫手,只好忍著等機會再說。如今天寵回來,我們倒可以從長計議了。」天寵又問天秀:「姻伯現在哪裡,我過去給他老人家請安。」天秀道:「我們這後院是三所四合房,老人家夫婦帶著老兄弟家印,住西院的一所;大哥家令同嫂子,住東院的一所;我們同母親,住當中的一所。這三所房,全通連著,叫你妹夫帶你去吧。」家符在前邊引路,鳳聲天寵隨著他去見紹汾。彼此會晤,自然也是悲喜交集。郭紹汾因為遷居避匪,房屋田產犧牲了一大半,算計起來也值二十多萬銀子。目前僅止剩了幾處買賣,鬧得心緒惡劣,老病侵加,神氣非常的頹敗,迥不似從前了。天寵開勸了一番,然後又到家令院中,談了片刻,仍舊回到家符院里休息。因為天已半夜了,鳳聲不便回家,也住在郭家了。
二人回家見了天飛夫妻,依然康健如昔。家人團圓,說不盡的快樂。天飛聽說天寵學藝畢業,又有吃蛇肉的奇逢,老先生更加欣喜。過了兩天,天寵一定要回家探母,天飛父子特備了幾樣酒菜給他送行。酒酣耳熱之時,天飛取出兩宗東西來送與他,一樣是一口寶刀,就是當日王必敬贈與天飛的,如今物歸故主,也是一段佳話。那一樣卻是一封油紙包裹,封得極其堅固。天飛道:「內中乃是最要緊的東西,等世兄到緊急時候,方可拆開。內中關係你一生命運,將來飛黃騰達,俱可於此中求之。老夫上了年紀,你師傅是一個謹慎人,不能擔此大事。看你少年英俊,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才傳授給你。你要自己勉勵吧。」天寵聽他說得這般鄭重,料定內中必有最重要的文書契約,哪敢怠慢。天寵敬謹地接過來,放在隨身衣袋內,向天飛叩謝了。武僧又贈與他兩支手槍,全是德國出品。一支是最新式的自來得,一支是才發明的匣子炮。每支隨帶子彈二百粒。並告訴他這是防身之寶,不可輕易使用。天寵也拜領了。然後辭別家人,向賈家借了一匹驢代步。
第二天把這意思,完全對長老說了。長老十分歡喜,說既是俺師弟的再世侄,同俺也是一樣,就住在廟裡吧。武僧便把他先分在冬班學習。原來他這廟中學技,分春夏秋冬班,每半年升一次班,兩年作為普通畢業。想求精進的,再入特別班。天寵不過是初學乍練,故此撥入第四班中,先隨著一班幼稚僧人,打練筋骨。雖然略有進步,無奈他是一個讀書人,究竟筋力有限,直操練了半年,比人家仍然差的好遠。他心中很是著急,以為如此學去,到底得什麼時候才能畢業呢?時常向武僧請求,要學一點特別技藝。武僧笑道:「這是勉強不得的。頭一樣你的氣力微弱,二樣你今年十八歲,筋骨已入生硬時代,要學軟工夫,是很不容易的了。只好長長的工夫,耐耐的性兒,日久天長,自然要有進步,急了是不中用的。我此時縱然傳授你特別技藝,你也學習不了。你要知道,文武是一個道理,比如你才把《三字經》讀過,便教你做文章,你能做得了嗎?只可慢慢地等著吧。」天寵聽了這話,心中好不難過,只是急切間,也想不出別的方法。
王天寵雖然是十八歲的少年,卻深沉有大志,一心想報父仇。始而讀書想要藉此求取功名,將來金殿傳臚,可以奏明朝廷,請求昭雪。後來一想這個法子實有不妙。要走這條道兒的,至速也得在十年以後。這十年人事變遷,哪有一點把握。縱然僥倖登第,一個後生小子,也未見得能參倒一個現任職官。打不死狼子,空惹一身腥臊。以後再想報仇,更沒有一點希望了。我必須想一個直截了當的法子,取仇人的頭如同探囊取物,然後才能十拿九穩地報仇。既要這樣,第一得要以我個人的力量,做一個主體,決不求read•99csw•com助他人。第二我既不想求人,必須我本身有獨立報仇的本事。這種本事,絕不是坐在家裡可以得來的。必須出門才能訪著名師,必須訪著名師才能學得絕技,必須有了絕技才能說到報仇。思前想後,這個主意算是完全決定了。始而他原想偷偷地逃跑。繼而一想,恐怕他娘親急出病來,有個山高水低,自己未報父仇,先斷送了母命,更成了不孝之人了。因此才把這主意完全對他娘親說明,卻喜苗氏深明大義,居然允許了他。王天寵便假上學為名,辭別了母妹同苗家的人,孤單一身要到各處去尋訪名師。自己心裏打算,我此去倒是投奔何方呢?也沒有一定方向,只可信步前行,也不辨東西南北。當日走了有五十里路,便覺著勞乏異常,心中憂慮起來。說照我這樣脆弱的書生,連遠路全不能走,哪有報仇的能力。我既想報仇,第一得先要磨鍊筋骨,人家受不了的苦累,我也得勉強去受。日久天長,這身子自然就可以壯健了。肚子里勇氣一鼓,兩條腿不知不覺地健強起來,又走了七八里路。太陽已經下墜,再看前面並無鎮市,只有一座小小的村莊。心說我今夜只好休息在這村中,明早再趕路吧。緩緩地走來,才進村邊,便有兩條惡犬撲上來咬個不住。天寵只得用手中的短棒嚇嚇這兩隻犬。怎奈一剎那,村中的犬全圍攏上來,把個王天寵困在當中,半步也走不脫。正有危急之時,只見由村內走出一位老翁,鬚髮皆白,足有八十年紀,手中拄著一條拐杖。一眼看見天寵被犬圍困,連忙健步走上來,用手中的拐杖指東打西,不大工夫,七八條惡犬俱被他打跑。然後笑向天寵道:「小客人你為何走進這惡狗村來?若非遇著老夫,只怕有性命之憂。」天寵連忙丟下短棒,向老人深深作揖道謝道:「學生因為趕路,走過了站頭,想要在貴村借宿一宵,沒想遇著群犬之厄。若非老先生解圍,實在危險得很。」老人笑道:「如不嫌舍下湫隘,就請在我家裡住一宵吧。」天寵又連連致謝。
天飛同他吃過飯,方才慢慢地對他敘說自己的歷史:在三十年前,曾以軍功保至游擊。在懷慶府河北鎮總兵衙門,做過五年鎮標中軍游擊。後來曾隨左文襄公征過新甘回寇,保到記名總兵。因為同左相幕府某人夙有嫌隙,開保案時候,把我的功勞俱都抹去,卻冒在別人身上。自己心中不服,同幕府吵起嘴來,一時性起,打掉了某人兩個門牙,左相聞知大怒,一定要斬首示眾。多虧了同伴的軍官,環跪哀求,打了四十軍棍,由總兵降為都司。心中越想越難過,便私自逃跑,跑至河南汲縣。幸虧隨身帶了二百兩黃金,到得汲縣,看此地人情甚好,便在此買房置地。娶得老妻鄔氏,生了一個兒子。從此埋頭隱居,也有三十年了。這便是我在官場的歷史。在懷慶做游擊時候,時常同你令先祖往來,因為你令先祖雖然是一個買賣人,卻天性伉爽,同我們武夫的性情最為投契,所以彼此是很好的。我從懷慶臨走時,他還送過我一柄腰刀,是宋朝打造的,上面刻著有御賜曹彬四個字。是人家典死的,他老先生便送了我,做臨別紀念。這個刀確是一柄寶刀,真能斷鐵如泥,如今還在我家呢。平西夏時候,我很得它的助力。可見同令先祖的交情,並不為薄了。天寵聽罷,仰起頭來,想了半天,忽然問道:「太老伯你不是姓賈吧?你的真名實姓是叫甄得勝吧?」天飛不覺哈哈大笑道:「老侄孫,你因何會知道?」天寵道:「先父在日,曾對我們說過,說當年鎮標游擊,有一位甄得勝甄老先生,同先祖父是至交。可憐此公因征西夏陣亡,久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追想先父之言,說死的尚存人世,說人死的,自己卻已身入重泉。人事變遷,真真使人難測。」天寵說到這裏,又不覺淚下沾襟。天飛也感嘆不已,說:「老侄孫,今天老夫把實話全對你說了吧。老夫原籍是安徽廬州府人,原名確是甄天飛。老夫幼時為僧,壯年做盜,中年才改入仕途,說起來,真真是人生無限感慨。曾記幾歲時候,父母雙亡,隨從娘舅,到河南為商。娘舅看我無用,徒然耗他的嚼用,便將我寄托在少林寺為僧。師父法名雲岫,我這一身武技,全是他教的。我們師兄弟一共是十八人,我排行十六。雲岫生平技藝,俱傳與十五、六、七這三個人。其餘所學的,俱是一知半解,未能得其全豹。雲岫死了,大弟子法慧升了首座。法慧的為人,非常嫉妒。他時時刻刻總怕我們師兄弟三人奪了他的地位,暗中便下了毒手。可憐我那師兄同師弟,俱都被他用藥酒毒斃,單單剩了我。我平日對待師兄弟最為和平,從不敢倚恃武技,欺負他人。因此他們不忍得下手害我。是我那十三師兄背地裡告訴我,叫我趕緊逃跑,免遭毒手,還給了我十兩銀子做路費。我連夜跑了。路過雞公山,有一夥強盜出來路劫,被我把為首的殺死。他們那些人便擁我做了首領,我做了七年大盜。趕上捻匪起事,他們招致我作先鋒,封我為無敵王。後來又投降了淮軍,才慢慢地保到游擊,這又是我前半部的歷史。錯非遇著老侄孫,說出我的真姓名來。我這些話,對妻子全沒有提過。」天寵一面聽,一面點頭嘆息說:「太老伯年逾古稀,既然身抱絕技,何不完全授予小孫,使我得報父仇,也不枉此番的天緣湊合。」天飛嘆道:「老夫年紀太大了,再教徒弟,恐怕無此精力。如今實對你說,我的兒子賈武僧,他得我衣缽之傳,卻是傾囊倒篋,毫髮不遺。前年我派他到少林寺去,傳授武技。因為救我性命的那位師兄,他在前十年便襲了首座,我得著信曾去望他一回。他對我說,如今寺中的武技無人能教,縱然教也不得真傳。他的意思是想留我在寺中擔此責任。我年紀高大,豈能受這樣累,便應許叫我兒子代教。他如今已去了兩年,你如果拿著我的信投到那裡,他一定將你收下。似你這樣聰明,有上三四年工夫,保管可以畢業。並且他還有一宗絕技,是手槍的工夫,非常嫻熟巧妙。你肯用心學習,將來百步之內,可以指頭打頭,指心打心。有這一宗絕藝,那報仇的事,便易如反掌。至於飛檐走壁,來去無蹤,種種的外功,也不難逐漸學會。如今也是你孝心所感,才遇著這樣機會。」天寵一再叩謝,便立請天飛給武僧寫信,言自己報仇心急,不能久候。天飛見他如此懇切,立時戴上眼鏡子,詳細寫了一篇信,交給天寵。天寵把信收好,次日清晨,拜別了天飛夫妻及家人等,一肩行李,飄然而去。天飛特意送他走出村外,再三叮嚀,又指給他少林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