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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烈士三槍隻身酬祖國 神父數語熱淚灑天涯

第二十四回 烈士三槍隻身酬祖國 神父數語熱淚灑天涯

大成、大柱余哀未盡,終日哭泣。大本倒勸他們說:「我們是無國之人,母親活著,又不過多添些氣惱,反不如早升天堂,同父親相聚,倒可免去人世的愁煩,你們何必哭泣?如今做哥哥的有一種提議,不知你們肯聽不肯聽?」大成、大柱同金氏全說願遵長兄的命令。大本道:「我們不能在此久住了,這漢城的人早晚休想有一個得逃活命。母親在世,因為她老人家年紀高邁,戀土難移。如今她已升天,我們難道也在此等死不成?據我看,咱們弟兄三人得要遠走高飛。弟婦不願跟隨,盡可回娘家去,也省得隨我們受苦。」金氏怫然不悅道:「哥哥說的這是什麼話!我雖系女子,自幼也曾談書。既然嫁了你兄弟便當從一而終,他走到哪裡,我便跟到那裡。海角天涯也不嫌遠,赴湯蹈火也不畏避。豈有回娘家過一生的道理?況且三弟大柱年紀尚幼,母親臨危也曾再三託付我。必須將他撫育成人,才對得起死去的婆母。哥哥你不要小看我們女子啊!」安大本聽了,立刻跪在地下說道:「弟妹你不可錯會了意,愚兄的話實在是試探你的志向。你既始此,可稱是堅貞慈愛,四美俱全。我那小弟弟便託付在你身上了。」說著便一把拉過大柱來,叫他一同跪下,又含淚說道:「三弟啊,你年紀太小,做哥哥的此後海角天涯,不能時刻跟隨你,撫你成人。咱們的母親又下世去了。你從今以後只在二哥二嫂身旁過活,你諸事要聽從哥嫂的命令,不可任性,敬奉嫂子便如敬奉母親一般。你可不要忘記了做長兄的話。」說罷淚如雨下,大柱也放聲大哭。此時金氏也早跪在地下,大成也陪著下了一跪。金氏哽咽道:「哥哥自請放心,此後大柱弟弟我必時刻經心,比我親生子女還要加倍教養。如果口不應心,自有上主監臨。」四人說完了,又叩求上主保佑,然後起來,商量逃走的事。金氏道:「咱們既想離開漢城,這房子是用不著了,莫若交給我娘家掌管,便算典給他們,至少也可要他三千塊錢。我們有這三千塊錢,到外國去謀生也容易了。」大本贊成,便即日照此進行。金家居然給了五千元,又另送給女兒一千元作為路費。安大本見有了這六千元,便同大家商議:「我們萬不可住在一處,最好你們到南洋去。菲律賓是美國屬地,法律寬鬆,謀生又易,某國的勢力絕對不能伸張到那裡。至於我孤身一人,到處是家,海角天涯不定巡遊到什麼地方。分手以後,也不必互通音信。如果箕子有靈,將來祖國得以恢復,我們還有見面之期。要不然,愚兄這一把骸骨也不定葬在何方。你弟兄二人千萬不要忘了祖國。雖然寄身海外,如果有了機會,也要糾合同志,轟轟烈烈地做一場。這就是愚兄最後囑託。我先設法將你們送走,然後自己再打主意。」
次日天尚未明,便披衣起來,凈面之後匆匆忙忙地便跑了去。行刑場早已預備好了,少時將大本從獄中提出。只見他滿面紅光,精神反較平時健旺。見了神父,便舉手至額道:「神父,這是人世間最後的會晤了,我看見你,心中非常的安慰。」神父忙過去,攜了他的手,哽咽說道:「好神子,你心中安慰,我心中更覺安慰。人間的聚會有何興趣,盼你永生天國,脫去諸般苦惱。將來我們同在大父膝前,受他老人家愛憐呵護,那才是真快活呢!」一邊說著,已到行刑場中。檢察長高橋把照例文章做過去,緊跟著脫去法服,也跑在神父旁邊,替他祈禱。神父給他行終傅禮,叫他一秉虔心,懺悔罪過,求天父發最後的慈愛,即刻提升,免受煉獄之苦。又再三問他你悔罪不悔,大本連聲答應徹底痛悔,淚隨聲下。神父同高橋也不覺涕淚橫流。終傅已畢,由法警將大本攙到行刑架上。此時神父不忍觀看,卻捨不得這最後一瞥。兩旁說了一句行刑,神父倏地抬起頭來。他意中料想的,此時大本面上的顏色不定怎樣難看,哪知卻大大不然。只見他面現紅雲,閉目合睛,態度非常的安適。一轉眼腳輪一轉,身子下沉,大本的靈魂早已飛升天國去了。過了法定時刻,楊神父收屍裝殮,由本堂中雇了十幾個人將他抬至堂后的空地上掩埋,並豎了一塊石碣,上刻「韓國烈士安大本之墓」。諸事已畢,然後神父回堂,才發表他的遺囑。原來他尚有存款七百五十八元六角,並隨身的衣服書籍,遺囑上說,此款贈予李保祿二百元,為養贍其老父之資,以五十八元六角為伊身後的衣衾棺殮之費,下餘五百元贈與楊神父自由處理。至於書籍衣服,留在本堂中做一個永久紀念。楊神父照他的遺囑一一辦妥,唯贈與自己的五百元卻全數拿出來,做本堂辦理學校的基金。這便是安大本為國殉身一段詳細歷史。要知後來怎樣,且看下回分解。
大本在獄中過了數天,常常聽神父講道理給他開心,心中倒覺著十分快活。這一天福島審判長將他提出獄來,又詳細審訊了一回,當時便宣判,照謀殺律宣布死刑。大本聽了笑道:「你判得很公允,我很佩服你。但求你早早執行,不要遲延才好。」福島嘆道:「安烈士,本審判長發於良心,很愛惜你,應當保全你的生命。但是依騰宰相不比平人,你又是蓄意謀殺,與誤殺斗殺的情形迥異,我也不好枉法徇情。你既願提前執行,明天早晨便請你往升天國吧。」大本謝了,回至獄中,恰趕上楊神父已經候了許久。大本一見面,便慨然說道:「神子有了出頭之日了,明日清晨務必請神父早來,尚可一面。過此以往,只好在天堂恭候吧。」神父一聽這話,說不盡心中的凄楚,只得強作歡顏,說:「如此甚好。早歸天上,強似人間。身後的事情我已代你預備停妥。你今天可以靜坐一夜,誠心懺悔,明日早晨必然有天神降臨,做你的嚮導。我也不便同你久談,徒亂心曲了。」說罷辭了大本,回至堂中,一夜也不曾合眼。
主教大喜,回來對楊神父說知,神父一刻也不肯停,立時去看大本。法警先領他見過高橋,由高橋領他到獄門。又當面告訴法警,以後神父前來,只管領他進去,然後鞠躬告辭。楊神父隨著法警進了一座小院,卻是三間上房,兩間廂房。上房是法警休息之所,廂房便是囚禁安大本的臨時監九-九-藏-書獄。法警到了門前,用手指彈了三下,低聲叫道:「安先生,有人來看望你。」大本正在閉目合睛,在床上休息,聽了這話,很是詫異,心想我是殺人兇犯,誰有這大胆子,敢來看我?縱然有這大胆子,某國人也決不肯輕易放入。正在思索,法警又說了一遍,大本只得應道:「請進來吧!」法警得了允許,方才用鑰匙將門開開,神父隨著他進來。此時天已昏黑,屋中的燈卻是半明半暗。大本一看,正是這親愛的楊神父,不覺欣欣然頓有生氣,彷彿小孩子出門日久,忽然見著父母一般,不覺歡喜得跳起來,向神父鞠躬。又過去握了神父的手,笑道:「感謝上主,還能使我與神父會面。」神父雖然也歡喜,只是不知不覺的眼中又落下淚來。大本讓神父坐下,笑道:「我的神父,你看神子成了這樣大功,理應替我歡喜,為什麼要流淚呢?」楊神父嘆道:「大本你的成功固然可喜,但是你身犯了我主最大的戒律,你可曉得嗎?」這一句話說得大本毛骨悚然,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了。神父又接續說道:「上主十誡,殺人最重。你同依騰宰相雖有滅國之仇,然而你是深通教理的人,當日我主殺身救世,愛仇如友,這些道理你難道不明白嗎?你但知一時的意氣,難道忘了身後的靈魂嗎?」這一席話,大本聽了,猶如晴空中一聲霹靂,嚇得他渾身發顫,由懼生悔,由悔生悲,霎時間良心把熱淚直催出來,如湧泉一般流個不住。倏地立起身來,跪在神父面前,顫聲說道:「神子一時間為愛國熱血所迫,出此最後手段,至觸犯我主的戒律。如今受神父訓誨,追悔也來不及了。但不知神父能體上主博愛之心,寬赦我的罪狀否?」楊神父嘆了一口氣道:「你這罪過,非同小可,不過理雖難恕,情尚可原。你果然發於良心,有徹底的改悔,上主也定然能減免你的罪狀。況且你此次做的事在某國決不能輕將你饒過,人世間責罰你是要受得了。既然受了人世的痛苦,也算做了一種重大的補贖,你就好好地祈禱悔罪吧。將來到了緊要時候,一切終傅典禮、追思彌撒,宗宗件件,我必能替你做到,你就安身在這裏休養吧。」大本聽了這話,恰似吃了一粒定心丸,不覺五中感激,又落了幾點英雄淚。至於感謝的泛泛話頭,反倒沒得說了。給神父磕了一個頭,爬起來,仍坐在旁邊,低聲問神父:「我留那遺囑,神父可曾見著嗎?」神父點點頭,說我早看見了,但是此時還宣布不得。俟等將來必能照你遺言辦理。大本又偷偷告訴神父,李保祿的衣服在柳樹洞中,叫他無人時候取出來,省得將來發覺,受了帶累。神父點頭會意,又問他在獄中可想什麼食物。大本說:「某國很是優待,飲食俱都豐美,神父滿不用記掛著。我但求您得暇能常來看看,替我祈禱上主,格外寬宥我的罪過,我便感激不盡了。」楊神父點頭應允。從此每日必來看他一遍。
次日清晨,只得先出門探訪一切。不期無意中卻遇著留學時的一位教習,此人名叫高橋大郎,乃是法學博士。當日同安大本感情甚好,如今無意遇著,彼此握手談心,十分親密。大本詢問他現做何事,高橋自稱現充漢城高等檢察院的檢士。大本靈機一動,忙把他拉到料理店中請他吃飯,乘間詢問他安大成的案子。高橋笑道:「此案恰是我經手。因為始終不曾檢查出真憑實據,依我的意思早就開釋了,偏偏檢士長不肯,所以懸擱到如今。」大本便乘勢求他設法,哭訴他這二弟是未畢業的學生,為人極其謹慎,萬沒有革命的事,這全是有人挾嫌誣陷。如果釋出來,他再有不法形跡,我安大本情願領罪。高橋道:「既然是令弟,我理應設法援救,你自管放心。不出一個星期,必有好音。」大本謝了又謝。二人分手,回家便對他母親說知,老太婆自然歡喜。金氏同大柱也全笑逐顏開。果然過了兩天,法庭來傳大本,叫他具結將弟弟領出,以後要安分求學,如果再有嫌疑,兄弟二人一律同罪。大本將大成領出來,回至家中,母子兄弟夫妻久別重逢,大哭了一場。偏偏李氏老娘因為兩個兒子全回家來,歡喜得過了度。人喜極則氣降,一時降下去,再也升不上來,便嗚呼哀哉了。他家世奉公教,連忙請神父來補行終傅典禮,在家停了一個星期,便同他父親合葬了。
心中千頭萬緒,哪裡睡得著覺?暗暗計算,明日晚間乃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倘然錯過了,以後再想替祖國出力,還得另覓機緣,談何容易!一不做,二不休,大英雄須有決斷。況且我父母雙亡,弟兄也逃出虎口,孤身一人,何所繫戀。莫若脫離了這個臭皮囊,早登極樂天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不必猶豫了。他的主意既然決定,然後又想進行的手段。忽地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原來他這房東恰是車站上一個腳夫,每日車到之前他必往站上去,替人扛挑各種行李。他家中只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父,並無別人,也全是公教徒。他這院中是一個小小菜園,共有七八間草房,從前掛笊籬開起火小店。自從大本租過三間房來,便叫他把店取消了,每日除房錢外,還另外貼補他米面柴斤,較比當日開店反覺便宜,所以他父子全把大本視如神聖。他名叫李保祿,他父親年紀大了,全呼為老爹。大本當日便設想到他身上,知道他專好杯中之物。第二日早晨,便對他說:「今天是我的三十整壽,你不必到路上做苦力了,我也不出去賣筆。咱們打幾斤白酒,買幾樣熟菜,再稱幾斤麵條子,同老爹三個人一處吃喝,也算我客中做壽,並不約請他人。」李保祿道:「既然是先生的好日子,我應當拿出錢來做東,怎好叫你破鈔呢?」大本道:「你這話錯了,你一個苦力為生的人,哪有餘錢替人做生日?我們既是教徒,應當以信實為本,那講虛面的事不是我們教友做的。你就老老實實拿錢去買吧,不要耽誤工夫了。」李保祿本是誠實人,又被大本破解了一回,便也毫無客氣,接了兩元錢,到外邊置買一切。少時酒菜面一齊買來,李老爹也幫著動手,盤碗杯箸,他家曾開過店,自然是現成的。少時齊備了,問大本什麼時候喝酒,大本笑道:「我們索https://read.99csw.com性多餓一刻,吃著也分外香甜。」他父子全贊成,卻不曉得大本是別有用意。直待天已過午,有一兩點鐘時候,這才擺上來,大家同吃。大本有意灌他父子二人,殷殷相勸。李保祿本來好喝,再加上有好菜下酒,他便放開量左一杯右一盞,越喝越高興。李老爹是上了年紀的人,勉強陪著大本飲酒。大本讓他喝,他也不好推辭,喝了十幾杯早已酩酊大醉。二人攙扶著他,將他攙入卧室,放他睡下,用被子替他蓋好。二人又復回來痛飲,大本卻不肯多喝,只是加勁地勸李保祿。本來東三省的白酒是純粹好高粱造的,力量很大。李保祿喝了足有二斤,已經醉了。大本還不肯饒他,又硬灌了他三大杯,實在受不得了,順著炕一溜,和衣躺下,早已爛醉如泥。大本一看表,天已三點三刻,記得依騰是六點准到,需要急速收拾,不可誤了時刻。先將李保祿當腳夫的號衣取出來,又換上他的鞋襪帽子,又簡便地寫了一封信,留與楊神父,卻揣在李保祿懷中,寫明了托他轉交。又寫了一紙遺囑,也揣在李保祿懷中。然後才開箱子,把自來得手槍取出來,裝好了子彈,藏在貼身的衣袋以內。外邊罩好腳夫的號衣,號衣外邊又穿好了一件長袍。因為他本不是腳夫,恐怕被腳行看出破綻來,誤了自己大事。這正是他特別細心的地方。足見大英雄做事,雖在生死關頭,他那方寸間也是定而不亂,所以才能成大事,露大臉。
從此便住在教堂東邊一個小菜園中,租了三間屋子,一月才兩吊老錢。好在他此時並不寂寞,因為在長春會著宋樵夫,兩人盤桓了十幾天。他到哈爾濱,樵夫卻往雙城看望一個朋友,規定在哈爾濱見面。過了幾天,樵夫到教堂來尋他,楊神父欣然領樵夫到大本寓處。二人會面,十分欣喜。樵夫很羡慕這菜園中清靜幽雅,豆花皆紫,瓜色已黃,深秋景色格外好看。大本預備了幾樣素菜,給樵夫接風,請楊神父作陪,三人談得很是投機。第二天恰趕上大瞻禮,樵夫也隨著進堂。他見神父在祭台上畢恭畢敬地做彌撒,眾教友在祭台下肅靜無嘩地誦經祈禱,大堂中的天主大有如在其上,加在其左右的神色。樵夫也不知不覺起了一種敬仰之心,回到菜園中向大本很是讚美。大本便乘機勸他入教,樵夫道:「我向來做事是要腳踏實地的,今天所見不過是教會中的外表,我必須窺見內幕,加以研究,方能決定我的志趣。」大本道:「好極了!」隨手送給樵夫幾本書,全是研究教理的名著,樵夫恭恭敬敬地領受了。又過了兩天,大本便催著樵夫急速回南,不要在此久住。樵夫一定要探詢他的宗旨,大本卻執意不肯說,應許去后常常通信,將來我的宗旨可以在信上披露,此時尚未便明言。樵夫也不好再往下追問,只得辭了大本,又到教堂中向楊神父辭行。神父很有點戀戀不捨的,又囑咐他得閑看看講道理的書。「你的根氣甚厚,千萬不可埋沒了性靈。好在南方有學問的神父到處皆是,你有疑惑地方不妨去請教他們。」樵夫見楊神父這樣誨人不倦,十分感激,再三致謝,方才起身去了。
上一回小說,用的是借點法。藍田玉並未親到關外,也不曾與安大本會面談心,可是閱小說的已經知道安大本到了哈爾濱,還抱著很大的目的,全從旁人口中敘出來。既省事又省筆,並可為這一回小說安根。然後再敘到安氏本人,也不顯著突兀,這乃是一種巧於過脈的法子。上面既將伏線說明,這回可以不必再纏繞藍田玉了。他們屋中所得的新聞,即是哈爾濱發生的實事。原來安大本自從畢業之後,雖然告訴朋友不曾回家,卻也曾偷偷地回了一次祖國。來至漢城,不敢公然回家,住在一家小客棧中。當日夜間幾乎被日本巡查逮捕了去,幸虧他日本話說得很熟,自稱是販筆客人,才從日本回來,學生二字始終未敢說明。次日回家探望,一進門便覺著情景全非,凄涼萬狀。他父親早已去世,家中只有母親同他兩個弟弟。他二弟已經娶過親,名叫安大成;三弟才十二歲,在小學讀書,名叫安大柱。弟婦金氏,人極賢淑。不料安大成犯了革命嫌疑,被某國憲兵捕了去,收在獄中,已經一年有半,尚未釋出。他母親李氏因為思子情切,哭瞎了一雙眼睛,因此安大柱也不敢上學了,終日在家中幫著他嫂嫂服侍母親。他家中原來殷富,后因高麗滅亡,某國派依騰來做總監。依騰到了漢城,便大施其搜括手段,什麼房捐、地捐、家捐、鋪捐、奢侈捐、牲畜捐,這還不算,又挨戶稽查。你有多少家私,比如你有十萬,他便硬要去七萬,美其名曰儲蓄,替你放在銀行中吃息,其實高麗人哪敢到某國銀行去討息,與生搶白奪是一樣的性質。過三年兩載,告訴銀行你虧折,所有存款便一律乾沒了——可憐安大本家中原有七八萬家私,怎當得一氣便被人佔去了五萬,再加上這樣捐、那樣稅,已經所剩無幾。偏巧安大成又被人捕了去,他母親李氏買上買上,又花了一大宗,從此便算家產盡絕。幸虧大成的岳家金姓是漢城著名的財主,不時送過銀錢來,供他婆媳母子的嚼用。此時除去住宅一所之外,別無所有。大本回至家中,一見這情形,益發覺這無國的人實在罪孽深重。他母親見大兒子回來,又是喜,又是悲,不免哭訴別後的景況。大本只得強作歡顏,安慰他母親不必著急,我既回來,必然設法將二弟救出。少時弟婦三弟全圍著他哭哭啼啼,催他趕緊設法救大成出獄。大本只得滿口應承,這時寂寞的家庭倒增了幾許春氣。但是大本心中何嘗有一些把握?
閑言少敘,卻說大本出離了寓處,直奔車站,遠遠地望見車站有許多外國兵排隊站立。他心裏想,這必是接依騰的,可知時刻已經不遠了。他有心插身進去,料想必被他們趕出。若離得太遠了,又怕臨時趕不上,白來一趟。正在躊躇,忽見站台旁邊,相離有半箭路有一株大柳樹,枝葉直垂到地。他陡然計上心來,躡足潛蹤地行至樹下,將身子暫且遮住。將外罩的袍子紐扣俱都解開,預備車到了,立刻甩掉袍子,穿著腳夫號衣假裝向扛行李,便可以看機行事。主意打定,便安心在樹下等候。https://read.99csw.com不大的工夫,但聽嗚嗚放汽的聲音。也是依騰活該遇難,假如他要坐專車來,自然不放腳夫進站,便是他國的領事駐軍也要特別慎重,嚴密搜查。就連我國警察,也必然幫同驅逐閑人,加意防護。偏巧他坐的是普通車,因此站上的防閑便松得多了。又兼某國正在趾高氣揚,對於朝鮮以為是壓制得俯伏在地,萬不會有人敢圖謀不軌,所以放心大胆的,並未慮到那一層。種種原因,才做成了安大本的不朽事業。少時汽笛飛鳴,車已進站。某國軍樂同我國軍樂一齊大作。車已停住,某國領事同著一位陸軍少佐,還有我國的地方官,一齊跳上車去,握手為禮,脫帽致敬。依騰也和顏悅色地一一還禮,未及談話,便安步下車。站台旁邊停著一輛馬車,因為那時候汽車在亞東地方尚不多見。領事指著那輛馬車,說是替爵相預備的,依騰便緩步向那馬車走去。此時馬車夫早將車門敞開,依騰才走至車旁,剛要預備上車,就聽啪的一聲,一個槍彈飛過來,正中在依騰肩頭。依騰「啊呀!」一聲,一側身子,又是個槍彈,恰中他的腹部。此時全站的人已經大亂,有那膽小的早已拔步飛跑。某國兵卻圍攏上來,眼快的早看見柳樹旁邊搶出一個少年腳夫。未開槍時候大家還不甚注意,哪知他搶行幾步,距站台已近,掏出自來得手槍啪啪啪一連三槍。槍不虛發,第一槍打在依騰肩頭,第二槍打在依騰腹部,第三槍卻打在依騰足心。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肩頭中槍,依騰心裏一疼,把身子一側,正將肚腹亮出來,所以第二槍子便穿腹而過。這一槍最為厲害,依騰站立不住,仰面朝天便倒下去。身子一倒,腳往起一揚,第三槍又低一點,所以恰當其可,正打在足心。這三槍發放的距離也不過幾秒鐘的工夫,所以空有許多人,卻趕不來馳救。到底眼快的,卻早已看見了他。依著某國兵,便要開槍將他當場打死。領事同少佐傳令要生擒活捉,不許開槍還擊,因此眾兵便圍攏上來要捉他。大本見大功已成,便將自來得手槍扔在地下,哈哈大笑,自己將兩隻手背過來,向眾軍士說某國話道:「請諸位綁了吧!」各軍士一見安大本棄槍自首,便不似方才那洶洶了。過來幾個老成的,說:「朋友,你既自首,我們也不難為你。這不是有接宰相的馬車嗎,請你乘上吧。我們派兩個人在車裡監視著,咱們一同到領事館,有話那裡去說吧。不過要問你一件,你此項行刺萬不能是一個人,這車站上還隱著幾個同伴,本地還窩著幾個幫手,請你一一說出來。既省得三推六問,也省得我們往返賓士。」大本笑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再說這行刺宰相,是何等重大的事,要必須尋得同伴才敢做,也就沒有今日了。諸位不必胡猜亂究,我一人做事,一人領罪,不必耽誤工夫。」說罷自己推開車門,便跳上去。兩個軍官左右陪著他,一直拉回領事館。
偏巧此時又得著一種消息,說是某國的宰相依騰有信到東三省遊歷,先乘車到哈爾濱。大本聽了,心中一動,自己盤算:這依騰宰相不就是我國的統監嗎?我國亡在此人之手,一千八百萬同胞全受了他一人的殘害,只害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我安大本便是個中一分子。這個人若常在世間,我祖國人民休想有一個得逃活命。罷,罷,罷!犧牲我一個人,救一千八百萬同胞,這是再便宜沒有的事。我何不先到哈爾濱察看動靜,如有機可乘,我便轟轟烈烈地做一場,也不枉人生一世。想到這裏,主意決定,便同棧房中清算了賬目。胡先生問他到哪裡去,他詭稱要遊歷黑龍江,過兩三個月依然回來。胡先生倒有些戀戀不捨的,還備了幾樣酒菜,給他送行。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公教主教馬先生前來拜訪法官。當面要求說,安大本乃是天主教徒,他曾到本地聖堂瞻過幾次禮,所以認得他。如今他雖犯罪,本主教為救靈魂起見,要求貴法官允許本堂教士楊司鐸到獄中探望,並訓誨他懺悔罪過,將來無論生死,不致毀滅他自己的靈魂,並無他意。想來也是上主特別的嘉惠,他來得非常之巧。原來高橋也是公教信徒,聽了主教的話,十分贊成,完全應許。從此楊愛靈神父便不時到獄中來,上下官吏並不攔阻。原來當日大本竊了李保祿的號衣,混入站中,因為他隱在樹后不曾被人看見,平日的槍法本來極好,這樹離站台並不遠,他想我站在這裏足可以打他,既不用搶上站台,那號衣便用不著了。倘然被人擒住,有這一件號衣,豈不給李保祿招出了滔天大禍?我莫如將它脫下來。恰巧老樹有洞,便將它塞入洞內,好給李保祿免去這一場是非。他照此辦理,果然沒露出破綻來。可是將李保祿父子卻嚇了個三魂失二,七魄留一。當時過了兩小時,保祿的酒醒過來,再尋大本,已經蹤跡不見。他心裏已經打鼓,後來一摸懷,摸出一封信來。見信皮上寫是叫他送與楊神父的,他哪敢怠慢,立刻跑至堂中,尋到神父卧室,叫開了門,把信呈上。神父拆開一看,登時臉上現出一種悲慘憂懼的神氣來,兩眼中的老淚涔涔下墜,把信全浸濕了。李保祿在旁邊站著,卻摸不著頭腦,卻又不敢動問。正當此時,神父跟役王福慌張張地跑進來,對神父說道:「方才車站上出了一件奇事,某國的依騰宰相被人用手槍打死了。」神父到此時倒鎮定起來,將大本的信徐徐納入懷中,對他二人道:「你們去休息吧,這些事與咱們不相干,在外邊不要多說話。」二人答應了,各自退下。神父又把李保祿叫回來對他說:「那李大本先生,他有要事到外埠去了,暫時不能回來。你將他的行李要嚴密地收藏好了,千萬守口如瓶,不可胡說亂道。」保祿答應了,然後回家。這裏楊神父卻拿了信去尋馬主教,同他商量主意,怎樣好救大本的靈魂。主教也嘆息了一番,慨然允許去尋某國領事。第二天見了領事,領事說做不得主,非經法官允許不可。候了兩天,高橋同福島才來,主教熱心救靈,不辭勞苦,親自去會高橋,恰趕上高橋也是信徒,不但允許,而且贊成。說政教無關,請神父只管隨時來探望。
這裏用木板將依騰先抬到醫院中,院長親自診視,只有搖頭https://read.99csw.com嘆氣,向領事官道:「不中用了,腹部這一槍穿過臟腑,當時便絕了氣。無法再想,只可裝殮起來,預備送回本國吧。」領事哪敢擔這沉重?好在是深秋天氣,三省又寒,屍身一時不至腐環,他立刻給政府去電,詳述此事經過。並自請議處,又請政府速派法官,前來檢驗審判。當日夜間便接到政府回電,領事革職留任,特派漢城審檢院檢士高橋、審判長福島,帶同警吏人等即日來哈爾濱,組織特別法庭,嚴訊韓人安大本,治以應得之罪。並須搜羅黨羽,斷絕根株。又另派貴族大臣一員,代表皇帝致祭,並辦理一切喪葬善後之事。領事奉到電旨,即刻替法官尋覓房屋,預備組織法庭。又為大臣料理行轅,購買衣衾棺橔。第三天夜間,審檢各官便乘快車趕到,先驗了依騰的傷痕,將屍格填寫明白,便吩咐入殮。
法庭已經備好,只因在中國地方,又請哈爾濱最高長官前來陪審。哈爾濱的道台姓杜名朝宗,是北京部里的書吏出身,精通法律,人也極其精幹。又在東三省多年,也通外國的語言文字,他親自出庭陪審。始而是檢士高橋先開一次預審,一見人犯的名字是安大本,不覺嚇了一跳。及至將人帶上來,舉目細看,正是他的學生,心中又是嘆惜,又是憤恨。嘆惜的是大本英才卓犖,又正在青年有為之時,犯了這樣彌天大罪,哪有活命?真真可惜極了。憤恨的是依騰宰相系我國柱石之臣,生平經過許多險難,全沒將他怎樣了,如今卻喪在這青年書生之手。大本大本,你直是剪去我國家一雙膀臂,我當日救你兄弟大成出獄不為無情,你為何翻臉做出這樣狠事來?我今天豈能輕輕饒你!想到這裏,便沉下臉來,問大本道:「安大本!你是朝鮮什麼地方人?害死我國宰相,是何人主使?同夥尚有多少人?從實地詳細訴來。」大本侃侃說道:「我安大本是朝鮮京城人,因祖國被人吞併,同胞被人殘害,蓄意報仇,非止一日。既無主使之人,也無同謀之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應得什麼罪名,請檢士先生照律提出公訴,也無須再三推問,徒費唇舌。」高橋笑道:「你是一個亡國平民居然有這樣志氣、這樣膽量,本檢士是很佩服的。不過你一人認罪,並無黨羽,這話怕有些靠不住。依我勸你,不妨直說出來。你是成了名的人,不犯上叫人家做無名英雄,你報出來,至於能否捕獲,尚在兩可之間。你何必守這小忠小信,卻湮沒人家的大名呢?」大本哈哈大笑道:「先生,你真可稱舌吐蓮花,頑石聽了你的話,全要點頭,何況我安大本!不過天下事,有一定是有,無一定是無,那將無作有的話,我安大本既不害神經病,如何說得出來?況且刺殺宰相是一件什麼事,有事前同人商量的嗎?先生請你不必往下問了,依騰宰相是我安大本一人擊斃。連發三槍,槍不虛發。第一槍中在肩頭,第二槍中在腹部,第三槍中在足心。我殺他的志願蓄之已非一日,連夜趕到這裏,恰趕上他乘車前來,出其不意,僥倖成功。這便是我安大本的詳細口供,一字不增,一字不減。」高橋聽罷,長嘆了一口氣。吩咐司法警察將他帶下去,一切飲食起居要特別優待,萬不可難為了他。因為他是奉旨御審的要犯,倘然有個好歹,本檢士擔當不起。高橋說了這些面子話,其實正是暗中關照的意思。法警把他收入臨時監獄,果然早晚飲食格外經心。
大家收拾了收拾,先到仁川,乘了一條郵船來至中國上海。在上海並沒敢久居,又換船到南洋去了。從此安大成、安大柱同金氏總算脫離了虎口,剩下大本一人。他在那六千元中並未動用分文,只有他母親身後有二三百元積蓄他拿了去做自己盤費。心想我到什麼地方呢?靈機一動想到東三省與我國接壤,所有我國的志士多半流落在那裡,並且我又能說東三省土話,假扮是中國人,決然不能看出破綻。我就是這樣辦吧!主意打定,便乘船先到大連。此時大連還在俄國手中,大本住了兩個月,覺著無事可做,自己本國同志也未遇著一人。眼看手中的錢一天比一天少,心想這不是長久之計,我須先想一樣事業做做,尋出自身的嚼用,然後才能發展別的志向。苦心焦思,忽然想起自己從幼年學會製造毛筆,我何不就以此為業呢?主意打好,先向大連詢訪制筆的原料。有人告訴他,此種原料出在長春,你最好到長春去,因為吉林打生的最多,所有狼毫鼠胡等取之即是。大本心裏有了底,一刻不肯停留,便來至長春城中。先下了棧房,將自己的意思對本棧財房說知。財房胡先生十分贊成,說我們這長春造筆的原料甚多,可惜造筆的工藝太不發達,因此本城的筆店無論花多少錢,總買不到一支好使的筆來。你先生來此,既有這一種手藝,將來買賣定然可以發達。至於收買材料,我可以做介紹人。大本聽了大喜,次日便隨胡先生到各家去看材料。雖然比不上湖州的冬紫毫,那狼毫、羊毫尚稱適用。大本先買了五十塊錢的原料,又從筆店中勻了幾元錢的筆桿,拿回棧房,他自己便安心製造起來。先制了十幾種大小筆樣,又由胡先生介紹,送與幾位善書的大家品題,都說制得精妙,果然較比本地貨高得太多,真可與李鼎和貝松泉並駕齊驅。從此一傳十、十傳百全知道了。各家書鋪筆店多有來約他的,情願每月送幾十元的薪金,好專這利。大本卻不肯,因為他志不在此,本是藉此遮掩身子。後來又知道他書法甚佳,登門求字的益發絡繹不絕。大本在長春住了一年,除去嚼用之外,倒剩了四五百元。因為求字的人太多了,他實在應酬不及,便有意換一換碼頭。
大本起身到哈爾濱,先也是住在棧房。後來到天主堂瞻禮,同一位中國神父名叫楊博仁、號愛靈的彼此談起來,很是投機。這位老神父傳道已經三十年了,學問閱歷全好,而且性情柔和,誨人不倦。因見安大本少年英俊,而且舉動老成,十分愛惜他。問長問短,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大本初來時候又改姓為李,名叫李大成。後來被神父一問,問得他眼中流下淚來。楊神父很是詫異地說道:「李先生,你莫非心裏有什麼難言的隱情嗎?我們傳教的人從不刺探人的隱微,可是有什麼難事對我們說九*九*藏*書了,我們看著合乎道理的,但能幫助,必然幫助。縱然不能幫助,我們也可以安慰安慰你,這乃是我們天賦的職務。無論什麼事,休想從我們做神父的口中漏出一句。你是一位老教友,這些道理也無須細談。只因我看著你流淚,心中老大不忍,所以才敢動問你,你千萬可不要錯會了意。」大本聽了這一套話,不覺感情發動,那眼中的痛淚益發如珍珠斷線一般,滔滔滾滾地流個不住。少遲了片刻,才哽咽道:「神父如同我的親父一般,我有什麼話不可說的?」只是他說到這裏,便用目向四外張看。楊神父會意,便對他道:「你有話只管說,這間屋子乃是我自修的靜室,無論何人非經我允許,不能擅自進來。至於屋外竊聽的事,在我這教堂中是斷然沒有的事,你自管放心。」大本到此時心中才覺安貼,益發感激神父的盛德,不知不覺間早已雙膝點地,拉了神父的手哭訴道:「先求神父赦免我欺妄的罪,我方才敢說。」楊神父一面拉他起來,一面對他說道:「我赦你的罪。你以後改悔,不可向神長再說欺妄話了。」大本連聲答應,方才立起身來。神父讓他坐下細談。大本道:「神子未曾敘述身世。先要聲明一句,我並不是中國人,是假冒中國人。所以假冒中國人的原因,也是出於不得已,還要求神父原諒。料想神父以救世為懷,斷不會因我是外國人,少存歧視之意。」楊神父笑道:「這太笑話了。人類全是天主的嫡子,我們當神父的以天主之心為心,哪裡懂得國界兩字?你是何國人,不妨直說。」大本道:「可憐神子是無國的人,到底也不能說是無國,不過我們這國,現為強鄰所並,名存實亡,也只好自認為無國之人了。」楊神父聽到這裏,不覺恍然大悟,嘆道:「這樣說起來,你一定是箕子的後裔了。」大本道:「是的,是的。」神父道:「可憐可憐。我在這地方傳教,你們貴國的教徒倒見了不少,全都可愛可敬。而且多半抱著興復祖國的大志,只苦於手無寸柄,徒喚奈何,料想你也是此中的一分子了。」大本道:「神父說的誠然不錯。我不姓李,本姓安,名大本,是漢城人氏。祖父以來,奉公教七世了。可憐父母雙亡,兩個弟弟也逃往南洋去了。神子曾在某國陸軍學校畢業,畢業之後本不放我回國,叫我在該國充當下級士官。我豈能為敵人效力?偷偷地跑回來,在漢城住了半年。葬母之後,又逃到中國,在長春住了一年,以販筆墨為生。如今又到哈爾濱遊歷,無意中遇著神父,愛我如子,我自然也愛神父如父,才肯傾心吐膽,將一生抱負訴與神父知道。」楊神父聽了,也為之嘆息道:「安先生,你的志向何嘗不磊落光明!但是天道悠遠,也有非人力所能勉強的,不過循環果報,在他老人家默默中自有一定權衡。比如那惡人,自恃武力強權足以壓服一切,在目前也常常快意一時。哪知道老天爺越叫他快意,越是捨棄了他的身心性靈,不願施以救助。那失意的人,所受的痛苦越大,越是老天爺格外垂憐,要保全他的性靈。我們對於惡人,不應當恨他怙惡不悛,倒應當憐他陷溺不返。要知道賞善罰惡乃是上主唯一的權衡,我們只能順其自然,萬不可勉強幹預。如果有了機會,我們盡一份人力,要聽十份天命。貴國雖遭強權蹂躪,到底上主生人,全是一律平等,無貴無賤。他們硬要以人力作踐別人為奴隸,自己硬做主人,便是違反了上主人類平等的原則,將來必有翻過來的一天,貴國人民萬不能終於如此。老弟請放寬心,愚兄這話絕不是給你開心,正是援上主歷來對人的成例。你從今以後,只要誠心祈禱我主,必有安慰你的妙用,不可太心急了。好在你既有造筆技藝,生活是不愁的。這教堂旁邊有的是閑房,我替你代租兩間,花錢很有限。你便住在此間,不僅瞻禮近便,我們也可以時常聚首,這是再好沒有的了。」大本聽了,自然十分感謝。
他走了沒有一個星期,大本提著賣筆的包兒在哈爾濱各商店中售賣。這一天銷的貨很多,天到晚飯時候,他便尋到一家飯鋪,字型大小是順和居,山東福山人開的,前邊是明堂,後邊是雅座,大本便在明堂中尋了一個坐頭。堂倌問他喝酒不喝,大本說要兩壺白酒,有什麼下酒的菜隨便端兩樣來。堂倌答應下去,少時酒菜一齊送來。大本慢慢地喝著,卻見對面座上有兩個外國人,一邊喝酒一邊閑談話。一人先問道:「你可知道我國的宰相依騰明天就到此地嗎?」那個答道:「怎麼不知道?前五天便有通知來了,只是咱國的領事官還瞞著!他當然要小心,近來韓國的刺客很不少,倘然風聲傳出來,臨時難保不出麻煩。」那一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才叫瞎小心呢!據我想,那韓國人民天生奴隸的資格,但求我國不滅他的種,那就是深仁厚澤了。他有什麼能力還敢反抗?不要說是行刺,連一口大氣他也不敢出啊!」大本聽到這裏,他心中無名怒火高三千丈,恨不立刻把說話的人打死,方消心頭之恨。捺了又捺,仍然不動聲色地往下聽。又聽那一個答道:「你不可太把韓人小看了,聽說近來很有一部分人立志恢復祖國,到處聯合同志,打算實行革命,推倒我國勢力。內中還有什麼鐵血團,專以刺殺我國要人為宗旨。咱們宰相依騰在他國里做了三年總監,用的種種手段,把他們害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他們稍有知識的人無不恨之入骨,稍一疏忽,就難免行出來。倘然依騰宰相有一個好歹,咱們國里便少了一座擎天玉柱,再想處置韓國,只怕還沒有相當的人呢!」這個嘮嘮叨叨地說個不休,那個卻聽得不耐煩了,手拿著酒杯用力往桌上一蹾,冷笑道:「你這人太膽小了,憑咱們依騰宰相的威名,不要說他韓國人,就連歐美名人,聽見他的名姓,全要畏避三舍。憑他韓國,縱然箕子復生,你問他敢正眼看一看我們依騰宰相嗎?」二人本來有些醉意,所以才信口胡言,又兼在中國地方,自以為沒人懂他的話。哪知道隔著座位,便有一位韓人,而且精通他國的語言,又抱著恢復祖國大志。他們無意說,他卻是有意聽。又兼那一個任意糟蹋韓人,益發激動他的怒氣,索性以酒澆愁,直喝了七八壺白酒方才迴轉自己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