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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拷俊仆謝大福見機 聞警報項子城逃難

第三十一回 拷俊仆謝大福見機 聞警報項子城逃難

朱墨淋漓,尚不曾干透,這分明是刺客留下的。項子城見了,怎能不怕?不過他是一位極有毅力的大人物,心中還能鎮定得住。自己親手將刀拔下來,放在一邊,將那八行書折了四折,插入自己衣袋中,很沉定地對謝大福說道:「不要聲張,也不必拿賊,以後多小心就是了。」大福此時已經嚇得面色如土,聽主人這樣吩咐,只得答應著,一面走至屋門,喊了一聲口令。各衛隊頭目立刻聞聲而至,大福也不發表方才的事,只說了一句公事已畢,你們照舊值班,以後小心護衛,不許懈怠。眾人齊應了一聲。
這院子曲曲彎彎的很深,一直到後院南上房三間,一明兩暗。婦人叫他二人在明間候一候,自己一個人先到西屋。不知講些什麼,聽屋裡一個少年喊道:「牛二哥,馬二哥,你們屋裡坐吧。」緊跟著,一個女僕將帘子打起來。二人進去一看,見這屋裡收拾得十分華麗:四面牆俱是用花紙糊的,拿電燈一映,很是好看;條案上擺著四個瓷盆,盆內是迎春臘梅,開得正盛;當中一架西洋鍾,金面整玻璃照,很是輝煌;案前八仙桌上,放著一座粉綻小瓷瓶,裏面插著幾枝紅梅花,擺著三份杯箸,一把帶套的錫酒壺,幾碟冷葷,如酥魚、白雞之類,看神氣是要吃夜飯;靠著窗戶是炕,可著炕的紅洋縐帳子,已經高高吊起;炕上鋪著俄國毛毯,兩邊還鋪紅緞子狼皮坐褥,當中卻放著一份很漂亮的煙具,頭號的膠州燈耀眼爭光,雪白的象牙槍放在左邊,右邊是一支玳瑁槍。小喜正躺在炕上燒煙,他對面還躺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衣服也很華麗。二人正對燈過癮,見馬升、牛順進來,他們連身子都不欠一欠。小喜只略微地勾一勾頭,將棗核大的一個煙泡裝在鬥上,呼啦呼啦地吸起來。直待吸完了,將煙槍輕輕放下,然後坐起,拿過茶壺來,嘴對嘴喝了一氣,方才慢騰騰地問道:「你二位的耳朵真長,怎麼就知道我在這裏,誰告訴你們的?」馬升賠著笑臉道:「並沒有人說,是我們尋了幾處尋不著,料想二爺必在這裏。果不其然,這也算巧極了。」小喜又問道:「三更半夜,你們尋我做什麼?」馬升道:「我們誰敢攪二爺的高興,是老頭子叫尋的。」小喜道:「是上房的老頭子,還是下房的老頭子呢?」原來項宅的家人,管著項宮保叫上房老頭子,管著謝大福叫下房老頭子,他們怕下房老頭子,比怕上房老頭子尤其厲害。因為大福待這些人很嚴,稍不如意,輕則臭罵一頓,重則沒頭沒臉地抽一頓皮鞭子;不高興立刻趕出宅去,就是項宮保知道了,也不能說一個不字。在大幾歲守規矩的,倒是很敬重他為人正派,唯有小福、小喜、小鹿這一班乳臭未退的毛孩子,心裏卻非常怨恨。小喜因為近來很得宮保寵愛,他便恃寵而驕,連大福也有點看不起了。不過面子上不敢同他抗衡,其實心裏將大福恨入骨髓。大福因見他傲頭傲腦的,也是一肚皮不自在,心說:你以為宮保寵你,我就奈何你不得?不要忙,我倒得叫你嘗嘗滋味。時常派他的差頭。小喜卻不肯碰硬釘子,可是他心裏的火光,已經熊熊炎炎,遏抑不得了。今天也是活該鬧事,到底也是項宮保的福大命大,所以才擠出這宗事來。
下車給了錢,一齊進來。門上見他們回來了,向牛、馬二人道:「老頭子急得直發瘋,在花園坐了堂了。你們快去吧,再晚一刻,要派衛隊去抓人呢!」馬升向小喜冷笑道:「如何?」此時小喜也有點膽怯了。醜媳婦也得見公婆,只得連挪帶蹭地到花園去。只見花園的過廳電燈輝煌,里裡外外,站著不少人。小鹿兒眼快,見他們回來了,忙迎上去,拉了小喜的手,低低叫了一聲二哥,你今天受委屈了。小喜也低聲問道:「三弟,今天老頭子為什麼生這大氣?」小鹿兒道:「全是小白惹的。他不知哪裡去了,老頭子查點家人,單短了他同二哥,便一迭連聲地說二哥帶他逛去了,要把你二人抓來。你上去要說沒見著,他的火兒更大了,你頂好說一同出門,他到前門外去逛,約我我沒敢去,恐怕宅里有事。好在他也沒在這裏,死無對證,老頭子自然不會朝你發氣了。」小喜說多謝指教。來至過廳外,牛、馬二人先上去回,說「白雲不曾看見,現只將小喜帶到,還另外抓來一個叫小興兒的。」大福瞪眼罵道:「去了這半天,只拿得一個來,沒用的東西!先將小喜給我帶上來。」下面便喊道:「帶小喜!」小喜戰戰兢兢地進來,朝上跪下。大幅拍桌子問道:「混賬崽子,你跑到哪裡去了?」小喜道:「只在一個朋友家裡坐一坐,並沒敢出城去。」大福道:「哼,好體面朋友。你再說朋友,我把你嘴打爛了!」小喜兒低著頭,一句也不敢響了。大福又問他:「白雲到哪裡去了?」小喜卻照著小鹿兒的話,回了一遍。大福果然不往下問了,只喝道:「你們不告假,私自出去胡逛,這還了得!來來,給我跪在那一邊。現時已經一點鐘了,過了三點,才准你起來。這是便宜你,要不然,先用皮鞭子抽你一個飽。」小喜只得委委屈屈的,自己走到那一邊跪下。
正在此時,從外面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打扮得很是嬌嬈。走進屋來,用手將小喜推到坑沿坐下,笑道:「有話好說,生氣作什麼,誰又惹著你了?」小喜隨將方才的話,又對這女子學說了一遍。女子詫異道:「呦,怎麼又鑽出一個謝老頭子來了?你方才不是對我說,宅里除去項老頭子以外,就數著你大么?這麼看起來,你上頭還有上司啦!既然人家兩位老遠地來尋你,你回去就完了,何必叫人家作難呢?」本來小喜一肚子火,被這女子當面一揭,他的火更旺了,衝著那女子呸地啐了一口唾沫,罵道:「不要臉的娼婦,你往外趕我,安著什麼心!你同小興兒眉來眼去,打算我看不出來嗎?你想借這題目,將我攆走,你好同小興兒說幾句體己話。你做夢呢!八人轎抬,也抬不了二太爺去。哼哼,好不要臉的東西!」女子被他一罵,羞得直哭,大聲道:「這是哪裡來的晦氣?勸你回去,原是好意,你吃的哪一門子隔壁醋!就是興二爺也是跟你同來的,我並不認得他。人家規規矩矩,你瞎說些什麼。」
護衛見是謝大爺,忙開門將電燈捻起。大福先查一查暗號,知道宮保住在第七房姨太太屋中,連忙將電話移過去。不大工夫,項子城親自接談,問是什麼人?大福回道:「是謝九-九-藏-書大福,有緊要事,必須即刻面稟宮保,務必請宮保速來休息室,遲了恐怕有誤大事。」子城回說就去,他心裏卻怔忡不定,因為方才有寄柬留刀的事,更不敢冒昧前往。卻派一名丫鬟,名叫小倩的,到休息室看一看,如果只有謝大福一人,你便將他帶到我這屋來。小倩提著紅紗燈,一直向休息室來。護衛見是內眷,全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小倩推門進來,見大福正在屋中抓耳撓腮,看神氣像很著急的。一見小倩提燈進來,以為必是宮保到了,忙垂手侍立,卻不見宮保的影兒,忙問小倩道:「宮保還沒到嗎?」小倩道:「宮保已經起來,傳話派我來叫大爺。大爺快隨我到七姨太太房中,有話到那裡去講吧。」大福從來未到過姨太太屋中,聽了這話,遲遲疑疑,不願前往。小倩催道:「快走吧,宮保囑咐不叫耽誤工夫呢。」大福無法,只得隨著她,走到七姨太太門外,立住腳。小倩先進去回話,宮保說叫他進來,小倩掀起皮帘子,大福走進。這屋中的暖氣,將他逼得喘不上氣來。
閑言少敘。卻說馬升聽小喜問到這裏,便鄭重答道:「是下房老頭子。」小喜從鼻子里冷笑了一聲道:「下房老頭子尋我做什麼,我也不是伺候他的!你們倆回去,告他說尋不著,就完了。」牛順央求道:「二爺萬分委屈,也隨我們回去一趟。要不然,他老人家不說是尋不見,卻說我們躲懶不來尋,一頓臭罵原不要緊,那皮鞭子抽到臉上,著實難受。我這裏給二爺請安了。」說著便深深請了一個大安。按情理說,人家既這樣低聲下氣,他應當沒得說了,哪知小喜這孩子,因為宮保愛他,他的脾氣比宮保還大,又加晚間多喝了幾盅酒,膽子益發壯起來。聽牛順這樣央求他,不但不肯走,反倒破口大罵道:「你說什麼?你怕姓謝的,二太爺不怕姓謝的。他有多大威風,敢來尋我!你回去對他說,叫他省一點事吧。梅香拜把子,反正都是奴才。他那奴才頭上,也不曾加著欽命字樣;我這奴才頭上,也不曾刻著降級。你們倆一樣也是奴才,犯不上幫著奴才來嚇唬奴才,趁早兒離開我這裏,好多著呢。若不然,可別怨我不講面子,驅逐你們出門。」小喜是越說越有氣,索性跳在地下,指手畫腳地罵謝大福老渾蛋、老不死的,你的狗怕你,二爺不是你的狗,今天偏不回宅,倒看你把二太爺怎樣了。牛、馬二人被他僵到那裡,不得下台。
不大工夫,段吉祥先趕到了。因為他得著信,便坐軋車趕了來,下車一直奔宮保公館。子城請他在內室相見。段吉祥請過安,便問宮保為何來得這般慌迫,莫非北京城發生什麼大問題了?子城遂將京里的情形,略略說了幾句。吉祥氣得跳起來,說:「這還了得!他們敢動宮保一根汗毛,我立刻帶兵殺到北京城。我們北洋六鎮,索性反了吧!大家扶宮保登基,倒看他們這些王爺崽子有什麼方法對付我們!」子城急得直朝他擺手,說:「老弟,你怎麼先領著頭兒胡鬧!這個風聲傳出去,我的罪過更大了。我請你們來,就怕的是你們知道這個消息,大家不平,鬧出事來。你是我的心腹,怎麼倒不體貼我的意思呢?」段吉祥諾諾連聲,說職鎮並不是魯莽決裂,不過這種情形,實在叫人忍不下去。子城留著他吃過飯。掌燈時分,曹虎臣、盧長瑞、王占魁、李粹、張慶蘭一班北洋派的健將,全都聞風趕到。大家同坐在議事廳,立等宮保出來談話。子城攜著段吉祥的手,步至前廳。眾人全搶上來請過安,如雁翅一般排列兩旁。宮保又將在京情形說了幾句,並囑咐大家:「千萬要恪守紀律,不要因為我一個人,闖出禍來,反倒使我心裡不安。」這其中唯有曹虎臣、張慶蘭二人摩拳擦掌,恨不即刻攻下北京城,將宣統趕掉,保項宮保做了皇上,才出這一口怨氣。座中唯有李粹深沉雅量,說此事我們大家先少安毋躁,聽一聽北京信息究竟如何,然後再定辦法。子城也極端贊成此議。正在高談,家人說北京有電話到來。要知電話中說的什麼事,且看下回分解。
大福又叫帶小興兒上來。眾人把小興兒擁至廳中,小興兒卻立而不跪。大福詳細看了他一回,彷彿在哪裡見過,只一時想不起來,便喝道:「你是哪裡的野孩子,敢大胆帶著宅里的人逛私門子?今天犯在謝大爺手裡,不死也活剝你一層皮!」小興兒道:「謝大爺,你宅里人逛私門子,與我什麼相干?你又不是地方官,怎麼私立公堂問起案來!」大福被這一頂,立時氣了,冷笑道:「我豈但私立公堂,今天還要用刑拷你呢?來來來,先把他按翻了,抽二十嘴巴,打完回來再問。」馬升答應了一聲,便要動手。小興兒急了,嚷道:「謝大爺,你不看僧面看佛面,饒了我吧!誰不知我主人是庄中堂,你打了我的嘴,便是打了中堂的臉。中堂同這宅里是親戚,你難道連這一點面子不給留嗎?」大福一聽,驀地想起來,他是庄之山的貼身小廝。按說饒了他也就完了,偏偏大福是執拗性成,一聽這話,氣更大了。罵道:「你拿大帽子來壓我,以為我就不敢打你了。我打完了你,還拉著你去見中堂呢。你要曉得我家宮保的勢力,在你家中堂以上,你就是把中堂親自煩了來,我也不怕的!」大福提出宮保兩字,小興兒忽然心血一潮,不覺脫口說道:「你呀,不要吹了,你家宮保眼看著連腦袋都保不住了,看你狐假虎威的,還能逞幾天強!」謝大福一聽這話,想起方才休息室的事來,心說小興兒多半許知底,我倒不可得罪了他。想到這裏,不覺哈哈一陣狂笑,自己跑下位來,拉了小興兒的手,又將馬升一腳踹開,還罵著:「糊塗東西,你怎麼認真打起來了?我這是同興二爺打哈哈,鬧著玩呢。他是庄中堂駕前第一紅人,我長了三隻手也不敢打他啊!」又朝著小興兒笑道:「兄弟,你不要生氣,愚兄同你湊個趣兒,你難道還怪我嗎?」大家一看這神氣,又是詫異,又是好笑。心說這老頭子多半是瘋了,方才惡眉瞪眼的,恨不把人吃了,一轉臉又這樣低聲下氣,小婦殷勤,開玩笑也沒有這樣開法啊!大家賭氣全慢慢退開。大福卻拉了興兒的手,說咱哥兒兩個到內室去談談吧。小興兒此時,也鬧得茫然不解,問大福道:「我一個人的謝大爺,你這是什麼毛病?你要打自管打,你忽然同我這樣套近,我倒害起怕來。不是旁的,你拉我到內室去九-九-藏-書,莫非是偷偷害死我嗎?」大福笑道:「兄弟,你不用害怕,我絕不是害你,咱們找個地方談談心。」小興兒道:「大爺,你要是講交情面子,你放了我吧。我吃罷飯,煙癮沒過好,就被你們抓了來,我還癮著呢!」大福道:「這是什麼重要事,有好大煙給你吃。」說著便將他拉到自己屋中,喊一聲「來呀!」小鹿兒高聲答應,走進屋中。大福吩咐道:「你將陳師爺的煙具替我借了來,另外要一盒大土公膏。」小鹿兒應了一聲去了,不大工夫,果然連煙具帶煙,一齊拿了來,放在鐵床上,將煙燃著。大福忙讓興兒躺下吃煙。小興兒真癮急了,毫不客氣,一歪身子依在床上,拿起扜子來燒煙。大福坐在旁邊陪他。小鹿兒乘此機會,回道:「請示大爺,外邊跪的小喜兒,可否將他放起來?」大福尚未回答,興兒忙插嘴說道:「真是把我癮糊塗了。謝大爺,你既然這樣高待我,卻仍罰他在外面跪著,我心裏如何能安?請你高抬貴手,饒了他吧。」大福笑道:「看老弟的面子,便宜這個猴崽子。」遂對小鹿兒說:「你去叫他起來吧,也不必到屋裡來謝我,你們俱在外面伺候,不叫不要來。」小鹿兒答應去了。
沿路之上,全有軍隊稽查。見子城面朝里躺著,不免要問。幸虧小興兒隨機應變,說這是我們掌柜的,因為他病了,我們將他送回天津老家,軍隊也就不往下問了。偏偏來至楊村,這個稽查軍官是一名營長,姓李名叫培基,是項子城在小站練兵時親手提拔的人。年紀不過二十四五,在隨營學堂畢業,項宮保因看他為人機警勤勞,便拔他做了連長。後來段吉祥也看他不錯,又提升營長,派在楊村駐紮。每日起床很早,凡過往火車,他必要自己檢查,從不假手他人。活該湊巧,這一回查至三等車中,見一名彪形大漢挺然侍立,遮著一個睡卧的人,旁邊又坐著一個年輕學徒。他見了便有些疑惑,仔細看那大漢,又彷彿有些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只得問道:「你們是到哪裡去的?」殷洪勝道:「我們到天津去。」李培基又問道:「那躺著的是你什麼人?」殷洪勝道:「是我們鋪子掌柜的,因為害病,送他回家,所以不能起來。」李培基道:「他自己不能起,你攙他起來,我要當面看一看的。」殷洪勝道:「他是一個有病的人,好容易睡著,再叫他起來,就要半天不舒服,請老總行一個方便吧。」李培基聽大漢管他叫老總,心中不痛快,因為他身為營長,差不多全以大人呼之,這老總二字,乃是當兵的普通名稱。他聽了,心說好大口氣的買賣人啊!我非看一看病人不可。便沉下臉來,對大漢道:「我們這是公事,不懂得什麼叫方便。你快把人扶起來,不用廢話!」殷洪勝的火氣,已經提高有三千丈,有意要發作,心說使不得,這次同宮保出來,關係很大,倘然走漏了風聲,哪還了得!況且這李培基,我又認得他,他也是宮保的人,彼此一照面,他倘然喊叫出來,更有許多不便了。想到這裏,只得和顏悅色,再用好話央求。小興兒也幫著他說。誰知李培基更動了疑心,非看一看決不肯下車。殷洪勝急了,冷笑道:「李營長,你怎的這樣不識趣!我告訴你,我們這病人形容可怕,你倘然見了,要將你嚇矮了半截,到那時,你可不要埋怨我不關照你。」李培基聽他呼出姓來,益發覺著這事有點蹊蹺,索性更不客氣,非看不可,並且說:「你們形跡可疑,不用拿話來威嚇我!」殷洪勝見此情形,知道這一關是決躲不過了,便輕輕拉子城衣裳,低聲說道:「請掌柜的抬一抬頭,這位老總一定要看看你呢。」方才他們說的話,項子城全聽個清清楚楚,知道李培基辦事認真,不同他打照面,他決不肯走,便側身坐起來,一轉臉,用手將墨鏡往上推,緊跟著又搖一搖頭。李培基同他一對眼光,早嚇了一個寒噤,才要請安,腿剛蹲下去,項宮保卻衝著他搖頭,他連忙又立起來。在這一蹲一立之間,他忽然生出急智,對殷洪勝道:「我當是誰呢,原來這病人是我表叔。」忙自己過來,仍扶項宮保躺下,卻向帶來的四名軍士道:「你們下去三個人,只留郝得元在車上,隨同我到天津,好將我表叔送至家中。明天不回來,後天一準回來。」三個人答應著去了。
原來炕上躺的那個少年,名叫興兒,看神氣也是當長班的。他聽小喜同那女子拌嘴,自己也不好再躺著了,一骨碌爬起來,說道:「你們倆也不用吵了,我先走一步兒,明天再見吧。」小喜也不留。此時馬升因為挨空心罵,自己越想越氣,見小興兒站起來要走,他便借題發揮,過去用手一攔,說你走不了。小興兒詫異道:「豈有此理!你們是來尋他的,並不是來尋我的,憑什麼攔著我不放走呢?」馬升道:「我們謝大老爺有諭,說宅里的二爺們逛私門子,全是你們一起人引誘壞的,叫把這家裡所有的逛客,一概帶到宅中,聽候發落。你如何走得了?」小興兒道:「你胡說!我逛私門子,與你家謝大爺什麼相干?他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提督衙門的兵,管得著這些事嗎?!」說罷仍要往前行走,又被牛順一把揪住,說:「你要知趣的,好好隨著我們走,要不然,先把你捆上,抬也把你抬回宅去。」小興兒急了,向小喜兒嚷道:「你們宅里的人,為何這樣不講理!惹不起官兒惹皂隸,你難道瞧著不管嗎?」小喜兒忙向牛、馬二人道:「你們別胡鬧,揪人家做什麼?」此時馬升可不客氣了,厲聲說道:「你這人太不識抬舉,我們說多少好話,請你回宅銷差,你是連卷帶罵。橫豎我們倆的差使也干不下去了,與其空手回去挨一頓皮鞭子,趕出府門,倒不如帶你兩個回去,老頭子隨便怎樣發落。無論怎樣,宮保萬不至槍斃我們,至不濟鬧一個斥革,我們總算公事公辦。這兩頭兒的氣,我們是受不了的!」又向牛順道:「牛二哥,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咱們別敷衍啦。」牛順本來也一肚子氣,因見馬升敷衍他們,自己不便單獨作惡,如今見馬升翻了臉,他也樂得出一出氣。便厲聲答道:「本來早就應當這樣辦么!小孩子家懂得什麼叫面子,我們把他倆帶回去,叫他到老頭子跟前討面子吧。」說著便一把揪住小喜,說咱們走吧,不用在這裏磨煩。馬升也揪住小興兒,一直拉出門外。二人到此時,知道再掙扎也沒便宜,只得隨著出來。小喜兒道:「難道就九_九_藏_書這樣拉拉扯扯地回宅去嗎?你二位方便方便,咱們雇四部人力車,一同回去,也可以快一點不好嗎?」牛順說可以,立時喊了四部車子,頭一輛坐的是馬升,后一輛坐的是牛順,當中卻是興、喜二人,好像押囚犯似的,一直押回項宅。
這裏大福陪著小興兒,直吃了有兩刻鐘的煙,他的癮才過好。大福親手倒茶給他喝,又捧出西洋點心來叫他吃。小興兒慢慢吃,大福卻用話引逗他,說:「這幾天中堂忙得很吧?」小興兒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自從兩宮晏駕,這位攝政王爺大權獨攬。他那脾氣又是婆婆媽媽的,一件事不定要議多少回,也議不出一點眉目來。他是一時一刻離了中堂也不成,中堂說的話,他又不肯聽。就以今天這件大事說吧,他……」小興兒說到這個「他」字,頓了半天,又咽回去了。大福忙追問道:「兄弟,你這叫怎麼說話呢?小小的人,為何好說半語子話。不是老哥哥說你,這可不是好毛病啊!」小興兒臉一紅,又遮飾道:「老伯伯,你別這樣稱呼,我小小的年紀,可擔不起。」大福道:「既然如此,我就叫你老賢侄吧。」小興兒笑道:「這不完了。你老人家這大年紀,何必鬧客氣呢?」大福道:「你倒是說正經的啊!我可不能聽半句話,他倒是怎麼樣呢?」小興兒遲遲疑疑地說道:「這件事關係太大,我可不敢說,說錯了怕要掉腦袋呢!」大福哈哈大笑道:「到底你們年輕人,一點見識也沒有。如今的朝廷大事,連敲梆子打鼓兒的,全要議論一番。你至不濟是中堂的親隨,常言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你就是在大庭廣眾去說,也沒有人敢拿你的短兒。何況在這屋裡,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我這麼大年紀,難道還拉老婆舌頭不成?」小興兒想了想,答道:「其實說也沒什麼,只是這裏面還牽涉著宮保呢,我有點說不出口來。」大福道:「豈有此理!既牽涉宮保,你更該說了,一者宮保同中堂是兒女姻親,也算是你的半面主人,有什麼事,你就應當報告才對;再者宮保的為人,慷慨大量,你說錯了,也擔不著不是,如果說對了,還要重重賞你呢!你何必這樣吞吞吐吐的。」小興兒本是小孩子,哪裡禁得大福這樣連蒙帶騙,便低聲說道:「我也不希望什麼賞,只求老伯別對旁人說,免得傳到中堂耳中,說我泄漏了他的機密,那時我的飯碗子可就保不牢了。」大福道:「你只管說吧,我決不能對旁人道及一字。」小興兒輕輕咳嗽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茶,潤一潤嗓子,然後低聲道:「是昨天夜裡二更以後了,忽然攝政王府打來電話,是中堂親自接的。這一天正趕上我值日,因此隨在中堂身邊,聽得很清楚。也不知那邊說些什麼,中堂卻連聲答應,說我這就前去。掛上耳機,便傳伺候,卻不叫套馬車,只叫套了一輛破騾子車,又吩咐不許點大學士的燈籠,卻點了翰林院的燈籠。在我以為必是到王府去了,哪知道他老人家上了車子,才吩咐進東華門。後來進了內東華,有王爺派的人在那裡迎候,叫一直拉進宮去,毋庸下車改乘肩輿。這真是從來未有的異數,所以我也隨著進去了。後來將車子卸在內總管處,趕車的到下人屋裡坐了,小太監卻將我領進總管的休息室。此時已經換了張總管了,叫什麼張得祿。這屋子收拾得像仙人洞一般,連坐褥靠墊全是白緞子繡花平金,十幾盞電燈拼成的一個蓮花瓣兒,射得我睜不開眼睛。桌子上那一塊桌巾,聽說是俄國定織的,值三千幾百塊錢呢!還有那……」大福到此時,已經聽得不耐煩了,忙攔他道:「算了吧,誰叫你在這裏開場呢?你倒是說正經的啊!」小興兒也笑了,說:「你老人家不要著急,慢慢地就說到正經上去了。領我來的那個小太監,跟我很不錯,還倒茶給我喝呢。我向他打聽,說三更半夜的尋中堂做什麼?他回說不知道。後來又對我說,是皇太后把王爺召進去,拿出兩個紙條兒來交派王爺,叫趕緊辦。王爺嚇得變貌變色的,跪下叩頭,說恐怕辦不到。皇太后惱了,說你親哥哥被人害死,你都不想給他報仇,要你這兄弟做什麼!況且這是兩宮遺詔,你如果不辦,便是抗旨,我可以請家法處治你的。王爺聽了,慌作一團,連連磕頭,說臣這就下去辦,但必須將庄之山叫進來,同他商量一個萬全法子,不要打草驚蛇,反倒誤了大事。太后氣哼哼地說道也好,你就趕緊去同之山商量吧。王爺下來,立時用電話通知府中,叫府中再轉請貴上。以後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小興兒說到這裏,大福已經嚇得面色如土,顫聲請道:「你你!!你以後又聽見什麼消息,快快說!」小興兒道:「不大工夫,又進來一個小太監,直眉瞪眼地跑進來。因為屋子大,也沒有看見我,冒冒失失地對那個小太監道:『老三,你猜太后要殺誰?敢情是要殺老項。』那個小太監朝他擺擺手兒,他方才看見我,不覺大驚失色,忙問這是誰,你為何把他帶到這屋來呢?那個叫老三的回說:『老七,你不要害怕,這是庄中堂的貼身親隨。』老七忙過來同我拉手,低聲囑咐我道:『方才的話,你千萬記住,在外邊不要提起。這事關係得太重了,倘或事先走了風聲,不但你的腦袋長不住,連中堂也擔不起這個處分。方才王爺有諭,如果內扇的人私傳消息,查出來活活打死!這屋裡只有你我三人,千斤擔子,可全在你身上了。』我說:『二位自請萬安,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決不說一個字!』如今老伯伯這樣追問,我實在藏不住。你老人家千萬可不要再對旁人說了。」大福聽罷,又是害怕,又是好笑,只得順口敷衍他,說:「我決不對旁人說,你自管放心,你還是吃大煙吧。今天晚了,就住在這裏,明天早晨,我套車送你回宅。」說罷立起身來,到外邊小解,偷偷地將小喜叫了來,囑咐他將興兒絆住了,不許他走,也不許他睡,我有緊要事,即刻就回來。說罷一直奔項宮保的休息室。
此時,卻見項宮保已經換了裝束:灰布皮襖,青布皮馬褂,黑羊皮帽子將臉捂上,大墨鏡罩著眼睛,不但看不出面目,打扮卻很像一個生意人。傳諭叫殷洪勝同小興兒隨同前往。那殷洪勝便是衛隊頭目,外號叫殷大個子,精通武藝,臂力過人,五七十壯漢,不是他一人對手,向來宮保出門,全是他隨駕護衛。並且其人心地熱誠,只知有宮保,不知有他人,若遇著危險,便叫他替宮九-九-藏-書保去死,他也樂意。因此,項子城待他十分優厚,每月二百元薪水不算,還另外給他置買田產,又將伺候大姨太太的丫鬟阿梅賞給他做媳婦,所以殷洪勝更死心塌地報效宮保。此番宮保突然遇著了這種險難,除去避地之外,更無他法,只得將他長子可敬叫至跟前,囑咐:「不要聲張。倘有意外,打電報到天津中州會館,另外再拍一電,至德國領事館。如能通電話,也可與我天津宅中通一電話。家中人口,到了緩急之時,可到江米巷德國使館避一避風頭。」又囑咐謝大福,好好照料家庭。便催殷洪勝也換了裝束,扮作商鋪夥友模樣,腰中帶了盒子炮,同鋒利的匕首。又叫小興兒換了粗布衣裳,扮作學徒模樣。然後,自己披上風衣,殷洪勝只提了一個小皮包。馬車已經套好,三人匆匆上車,直奔車站。及至來到站上,才交四點三刻。項子城帶著殷洪勝,直上了三等車,小興兒卻去打好了票,然後趕至車上。三人揀了一個背靜座位,小興兒鋪好了氈條,就請子城躺在上面,假裝有病,臉朝著里。小興兒坐在他旁邊,殷洪勝卻侍立不動。不大工夫,車便開了,開至廊坊落垡。
不大工夫,車到了天津老龍頭車站。殷洪勝同小興兒一邊一個,攙扶著項子城下車,李培基卻提著皮包,在後面跟隨。項子城故意將皮帽子一拉,將臉蓋住,混過車站。站上有現成的馬車,叫過一輛來,子城坐在裡邊,小興兒站在車后,殷洪勝同趕車夫並肩坐在馬車的前邊。李培基自己叫了一部人力車,在後面跟隨。殷洪勝吩咐車夫一直拉到德國租地,卻還不肯說出地名。直等進了德國租界,才告訴他某街某里項公館。馬車夫知道是從前北洋大臣的住宅,哪敢怠慢,緊加了一鞭,轉眼間已經來到。站門的巡捕,認得是宮保回來了,連忙恭恭敬敬地舉手立正。子城下車來,朝著他略點一點頭,又吩咐道:「你暫且不要對人說,我是回家養病,怕見客的。」巡捕應了一聲是,他方才進去。看門的見宮保回來,他心中很詫異,怎麼預先沒有來信知會呢?一個出來迎著,一個喊進去報信。原來,此時宅中只有宮保的正太太余氏住著。因為這位夫人看不慣那十幾房姨太太,群雌粥粥,妒寵爭妍,終日的雞吵鵝鬥,所以躲到天津來,倒賺一個眼不見心不煩。有幾個公子小姐,也隨著大太太在天津從師讀書。在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宮保突然回來。家人喊著,太太正同一群公子小姐吃午飯,連忙將飯碗放下,迎接出來。一看這神氣,不覺吃驚,忙問道:「老爺到天津來,為何預先也不通個信呢?倒是叫人到車站接一接啊!」子城笑道:「勞太太掛心。我這次因為回家養病,所以不敢叫人知道,免得天津這些官兒又來啰唣。」說著走進屋裡,見桌上正擺著飯,便坐下吃飯。太太還要給他添菜,他連忙攔住,說:「咱們一同吃吧,不用費事了。」廚房知道宮保回來,沒等吩咐,便精心用意地做了幾樣菜端上來。子城食量很好,見有菜飯上來,便放開量地一吃。
原來項子城最怕寒冷,他冬天住的屋子,不但有氣管,而且四圍牆上,全繃著狐皮,尋常人進來,便得出一身燥汗。大福進門,便覺頭昏腦暈,再看宮保坐在軟榻上,穿著短衣服皮襖皮褲。這是外間,七姨太太躲在裡間,不曾出來。宮保問道:「三更半夜,又出了什麼大問題了?」大福左右一看,並無他人,便低聲將方才小興兒的話回了一遍。自己又進言,說看這情形,只怕一半天內便要發生變故,請宮保早打主意才好。項子城聽了,略一沉吟,說你快把興兒叫了來,我要當面問他。大福答應一聲,匆匆出去,不大工夫,將興兒帶了來。宮保卻和顏悅色地同他講話。此時,興兒已經嚇得抖作一團。項子城笑道:「難得你肯報信給我,足見你這小小的人,心眼很好。我不但不難為你,還將你收到我的宅中,派一名管事,總比在中堂宅中掙的錢多。你要知道,如今既泄露了機密,庄宅你是去不得了,回去必有危險。你就死心塌地伺候我吧,我必能格外抬舉你。」小興兒忙跪下磕頭,謝了宮保。子城又問道:「你看中堂的神氣,是發愁呢,還是歡喜呢?」小興兒道:「中堂自昨夜回來,愁鎖眉尖,連飯全不曾吃。也不知要起什麼稿兒,提起筆來,又放下,放下又提起來,寫兩句,又揣在懷裡,恐怕旁人看見。今天夜裡,又到宮中去了。以後的事,小的實在不知道,也不敢妄回。」項子城道:「我帶你到天津去,你可願意嗎?」小興兒道:「小的願意。只是在庄宅的衣服東西,可拿不出了。」子城笑道:「這是小事。你的衣裳東西,值多少錢?」小興兒道:「不過值四五百塊。」子城向大福道:「你帶他到賬房,支一千塊錢給他便了。」小興兒又磕頭謝了。子城又囑咐大福,快給東車站打一電話,問他早起第一趟車准在什麼時候開行?大福領興兒去了。少時又回來,說車站回話,准在夜間五點二刻開行。
他從來的脾氣,也不挑吃,也不挑穿,家人弄上什麼來,他便用什麼。可是遇著軍國大事,他卻一絲一毫也不肯將就,不能含糊。他做外務部尚書時候,部里的丞參及一班司官,全怕得了不得。因為他對於外交的事,是隨來隨辦,從不許壓過三天。無論大小的事,他全要開一次會議,將本部大小官兒一律召集到會議室,每人一份紙筆墨盒。他當著大家將這事原原本本地宣布了,便吩咐他們要加細研究,當面作一個條陳,應當怎樣回復,怎樣辦法。交了卷的,還不能放出來,必待大家的卷子全交齊了,他隨閱隨批。等齊了的時候,他便立起來,朝大家宣布誰的意思好,誰的意思不對,或者全卷之中無一可取。他然後將自己的意思說出來,果然比眾人完全周密。意思定妥了,立刻叫主管的司官立時辦稿畫行。有時一件事從白天議到黑夜,他巍然上坐,並無一點倦容。其餘的官兒,可不免飢火中燒、睡魔侵襲了。後來有人建議,說萬沒有餓著辦公的道理,這位老先生方才發了慈心,吩咐廚房預備饃饃粉湯。到了開飯時候,凡會議廳中的人,每人是四個饃饃、一碗粉湯,連他自己也是如此。在前清時代,外務部本是最闊的部,那些司官老爺,終日燕窩魚翅,全吃得不耐煩,如今換了饃饃粉湯,反倒覺著非常適口。可見古人說晚食當肉,是一點也不錯的。這個風聲傳出來,大家給外務部起了個名兒,叫九九藏書作外務書院。因為書院考月課的日子,凡生童前往考試的,到了吃飯時候,全是四個饃饃、一碗粉湯。如今堂堂外務部,居然取法書院,這也算是一段佳話,當日項子城勵精圖治的精神,於此可見。作書的敘這件事,也是寓著無限感慨。如今的外交部,要再尋這樣一個負責任的人,恐怕是沒有了。子城吃罷飯,一個人走到前廳,將李培基叫上來。培基見了宮保,忙跪下叩頭,說方才卑弁在火車上冒言冒語的,沖犯宮保,罪該萬死,求宮保恕罪!子城和顏悅色地將他叫起來,又著實獎勵了一番,說:「我的部下,全能照你這樣盡職,我是再歡喜沒有了。並且你有急智,將眾人耳目遮過去,尤其令人歡喜。在北倉站上,你寫字派人去知照段吉祥,更是先獲我心,我回來見了段統領,必然叫他格外提拔你。」培基又請安謝了。子城又派他去知會三鎮曹協統,今天晚上到我宅里來開會議。培基答應下去。
這裏李營長挎著刀,在殷洪勝旁邊,並肩侍立。又吩咐郝得元,快去沏一壺好茶,叫飯廳上預備三份上好的西餐,另外用鴨湯卧四個雞子,越嫩越好,趕緊送到這裏來。郝得元答應一聲,匆匆去了。這三等車上的人,看著很為詫異,一個個交頭接耳,說方才這李營長威風凜凜,硬要拿病人開心,怎麼一轉臉又這樣殷勤起來?有的說這是李營長篤念親情,因為病的人是他表叔,所以特別照應。那神經過敏的,卻搖頭不信,說縱然是他表叔,人家已經有兩位伴送,他又何必加入?況且他身為營長,這楊村是他駐在地,他怎好因為親戚擅離職守?看起來,這裏邊一定有不能明言的緣故,不過他借詞罷了。更可怪的,是李營長站在旁邊,有多少人因為他是軍官,全讓個座位給他,他始終不肯坐下。少時飯菜全到了,還挾了一張小炕幾來,放在就地。菜飯擺好,李營長又不敢驚動他那表叔,低聲下氣地請那大漢去叫。殷洪勝過去,低低問吃不吃。那位鋪長慢慢坐起來,說:「我喝一點雞子湯吧。」小興兒忙將雞子湯捧過,就他手中,喝了兩口。又將四個卧雞子全餵了他,又照舊躺下,只說了一句:「你們隨便吃吧。」那三人聽了,如奉旨一般,立時將三份大餐吃完。少時到了北倉,李營長取出鉛筆來,從日記本上扯了一張紙,簡單寫了幾個字,又從衣袋內掏出一個膠口信封,將寫的字封好,交給郝得元,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郝得元便急急忙忙下車去了。
項子城回到屋中,究竟看見了什麼,嚇成這種樣子?原來他那書案上,明晃晃插著一把鋼刀,鋼刀下面插著一張八行書。八行書上面,用硃筆寫著兩行大字,寫得龍蛇飛舞,筆力很不弱。簡簡單單的兩句話是:
你不助滿奴殺二人,我亦不助滿奴殺你。
果然數到了第八個門,用燈籠一照,上面有「德寓」兩個字。二人便伸手拍門,好似擂鼓一般。裏面一個婦人,高聲問道:「什麼人這樣敲門?深更半夜,嚇唬人做什麼!」牛順低聲道:「快開開,我們是項宅派來,尋喜二爺的。」婦人道:「什麼喜二爺、福二爺的,我們這裏沒有!」馬升道:「大嫂別打哈哈,我們尋他有要緊事,宮保立等他回宅開箱子拿衣服呢,耽誤了工夫,他回去要挨說的。快開開吧,我們兩位等得不耐煩了。」馬升這一詐,果然將門詐開。二人搶步進來,舉燈一照,見開門的是一個四十上下歲的婦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穿著藍章緞吊面的狐皮襖,描眉畫鬢,賣弄風流,看神氣便知道不是好貨。便隨手將門關好,問二人貴姓。牛、馬通了姓氏,隨著她進去。
此時項子城已到他七姨太太屋中去了。大福也慢慢退出,回至自己屋中,不見白朗在屋裡,心說這孩子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隨喊了一聲白雲。白雲是大福代他取的名兒。連喊了三聲,哪裡有他的影兒,大福暴躁起來,在屋裡直罵。從前貼身伺候的小鹿兒,此時因見白雲得寵,他心中懷著老大的嫉妒,輕易也不肯到大福屋中伺候一切。如今聽主人連喊白雲,他卻藏在一邊,不肯出來。後來聽見大福直罵,這才掀帘子進來。大福一見,先迎面啐了一口,罵道:「懶斷了筋的混賬崽子,你鑽到哪個窟窿去了,為什麼喊著不來?」小鹿兒撅著嘴說道:「大爺喊的是白雲,小的怎麼敢來!」大福不待他說完,揚起手來,打了一個大耳光子。又罵著:「喊白雲,你就不許來嗎?白雲要死了呢,你也跟著他死去不成!」小鹿兒挨了打,哭也不敢哭說也不敢說,只垂著手兒侍立一旁。大福氣哼哼地問道:「白雲到哪裡去了?你們不是灌黃湯,便是賭錢,等叫我碰上,一個個全活剝了你們的皮!」小鹿兒便乘間回道:「白雲同著小喜逛私門子去了。他們說離府不遠,去去就來,已經去了有一個時辰,大約回來也快了。」大福生平最恨人嫖妓,小鹿兒故意說這話,是有意慪他的氣。果然,這火兒一點就著,他登時跳起來罵道:「這還了得,他們簡直要造反呀!快把看門的馬升、牛順喊了來。」小鹿兒答應一聲,連跳帶蹦地跑出去。不大工夫,牛、馬二人來到,給大福請過安,侍立在一旁。大福吩咐道:「你二人可知道離府左近,有一家暗門子?白雲同小喜,現在那裡,你二人快去把他們給我鎖了來。如有旁人在那裡逛,一併鎖來,聽我發落。」牛、馬二人答應了兩聲嗻嗻,便退下來。暗中點手將小鹿兒招呼門外,埋怨道:「我的二爺,你放了野火,卻叫我們去抓人,我們知道誰家是私門子呀?這要走錯了路,白挨一頓苦打,人家還要喊巡警抓人,雖說官面上不怕,到底這眼前虧,我們吃不起啊!二爺既知道他們去逛,詳情在哪一條衚衕,門牌多少號,路東路西,朝南朝北,你必然全知道。沒旁的說,請你指一條明路吧。」小鹿兒只是嘻嘻地笑。馬升急道:「我一個人的二爺,你別拿我們開心了。老頭子的脾氣,你不知道嗎?多耽誤了時刻,回來這頓皮鞭子,你挨得了啊!」小鹿兒笑道:「怪可憐的,我告訴你們吧,就是小喜一個人去了,白雲並沒有去,是我給他使壞。你們趕緊到花枝衚衕,路南朝北,由西往東數第八個門,門框上貼著德寓兩個字,就是那家。我也時常去的。你們請喜二爺回來,千萬不要對他說是我告訴老頭子的,只說老頭子派你們各處尋覓,無意中撞到這裏來,請他趕緊回來就是了。」二人答應一聲,便依照他說的方向,尋到花枝衚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