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十六回 談劇情無心逢有意 顯身手戲院變戰場

第六十六回 談劇情無心逢有意 顯身手戲院變戰場

因為唱新戲招出這大禍來,要按尋常情理推測,管天下黑巨鷹一干人,也應當少少斂跡了。哪知他們的心理,卻與尋常人完全不同。管天下聽說王鐘聲死了,他高興得了不得,拍著胸脯,伸著拇指,說道:「這一來,可得讓咱們姓管的獨霸一時了。王鐘聲本來純盜虛聲,並沒有真實本領,不過因為他的資格深,名氣大,顯不出俺管天下來。其實講唱講作講表情,哪一樣全比他高得太多。俺管天下在北京時候,連譚叫天全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可惜你不肯下海,你如果下了海,天天登台演唱,只怕北京的人,全去聽管天下了,哪裡還有聽譚叫天的?如今王鐘聲已死,這正是我們出頭的機會到了。咱大家得好好地排幾齣新戲,我已經擬好了題目:頭一出是《徐天麟》,第二出是《秋瑾女士》,第三出是《項子城釣魚》,第四齣是《楊德林賣票》。咱們先把這四齣排練熟了,然後再慢慢排別的戲。我敢保這四齣戲准能得人歡迎。不是俺管天下吹牛,自有我在天津唱上兩三個月,旁的戲園子,一律全得關門。」丹桂老闆聽他吹得嗚嗚響,便如敬天神一般地敬奉他。頭一天打炮唱的是《徐天麟》,管天下去銘中丞,黑巨鷹去徐天麟,情節穿插,倒是做得淋漓盡致。台下人看了,鼓掌的,喝彩的,亂作一團。龍子春恰恰在這天來聽,正同管天下打了一個照面。管天下見他到了,哪裡肯放鬆,當時在台上便同他交了談,穩住不放他走。唱罷戲便同著黑巨鷹匆匆下台,拉著龍子春,一同到胡豐園去吃夜飯。龍子春情不可卻,隨著他們幾個人,吃了一頓飯。管黑兩人,又隨他到德義樓,看了看志瘋子。管天下對子春說,初到這裏,包銀還不曾拿下來,店飯賬已經墊辦不起了,求你先通融二百塊錢,俟等包銀拿下來,即刻奉還。龍子春知道他的為人,向來是有借沒還的,但如今旅店相逢,又擾了他一頓飯,怎好完全拒卻。遲疑了片刻,說:「我這一次送病人回京,盤費全是可著數兒帶的,哪裡有富餘呢?只好將回來的五十元路費,先借給你。我到北京,再想主意。」說到這裏,便從身邊取出五十元正金銀行的鈔票來,雙手奉與管天下。管天下接過去,意思間猶以為不足。子春說:「實在對不起,只剩了二十幾塊錢,明日還得開發店賬,打車票,要一個富餘也沒有了。」管天下哈哈一陣冷笑,說:「你們這些做官的人,黑眼珠子就認得白銀子,憑你堂堂欽差,我不信連二百塊錢都不現成。你留著吧,等革命軍到了北京,給你上腦箍,你就拿出來了。真正地道是賤貨!怪不得人家革命,叫你們這一班旗員也嘗嘗滋味。我姓管的洗凈了眼看著你們,總有報應的一天。」說罷一甩袖子,賭氣拉著黑巨鷹便出門去了。把一位龍子春氣得干瞪著眼,罵著:「這是哪裡來的晦氣,饒花五十塊錢,倒買了一頓臭罵。怪不得朋友說他們一群人,萬不可沾惹,真真是不錯的。總怨我太好多事,又聽的是哪一門子新戲,要好好在旅館睡覺,怎會觸這霉頭?算了吧,明天一早,快快回京,要再耽擱著,他們還不定出什麼花樣呢。」
這屋裡管黑兩人,以為夜靜人稀,小紅又去上買賣,他們便在屋中高談闊論起來。管天下說:「老黑,咱們發財的日期快到了。」黑巨鷹說:「怎麼見得呢?」管天下說:「你這人記性太壞,方才在路上,我不是對你說了嗎?那楊德林便是咱大家的財神爺,只需向他身上敲一敲,三千五千是穩拿到手的。」黑巨鷹說:「怎麼是敲他的法子呢?」管天下大笑道:「你原來還不明白,咱們排演新戲,四天不就是《楊德林賣票》嗎?這一齣戲,便足足值他一萬元。」黑巨鷹笑道:「值多值少,先不必說,我試問你,那戲中的情節,可都真確不假嗎?」管天下聽他這樣問,很有氣地說道:「什麼假!要如果假,我敢那樣編嗎?本來楊德林的歷史,你也不知道,今乘著沒人,聽哥哥詳細告訴你。那楊德林本是窮漢出身。幼年時候,什麼事全做過,甚至巡更下夜,充當看街的,誰不知道?直到而今,還留了一個綽號,叫作梆子。後來又在鐵路上混小差使,什麼查票買賣,他全乾過,直到項子城做北洋大臣。因為天津五方雜處,必須有幾個高等偵探,分佈在中外各界。凡從外省外埠新來到天津的人,自一入境,就要查他一個水落石出,來蹤來路,使當道知所預防,不致發生意外。項子城雖有這種打算,只是這種人才實在不易尋覓,他便委派趙秉衡替他物色。楊德林不知是何人介紹,居然投到趙秉衡門下。趙秉衡看他精明幹練,真夠一個高等偵探的材料,便又把他薦到項子城台前。老項是最有知人之明的。他一見楊德林,便特別賞識,口頭上很獎勵了幾句。從此楊德林便死心塌地報效項子城。始而不過充一名高等偵探長,調查各國租界往來藏匿的人物。這楊德林不但自己精明,而且他手下養著一群幫手,全都有神出鬼沒的本領。他自充任租界偵探之後,第一注重的,是輪船碼頭;第二注重的,是各旅店。他派出四名得力助手,專在碼頭旁邊做小生意。又派了十幾名,分佈在各旅店中充當茶役。他一個人在租界中,組織了一處秘密機關,總是夜聚明散,無論什麼人,也尋不到,並且也看不出一點形跡來。這些人每到掌燈后,全來報告,今天某輪船載來幾個中國人、幾個外國人;某旅店又添住了幾個什麼客人,這些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姓什麼,叫什麼,到天津來是尋什麼人,想做什麼事,全調查得清清楚楚。楊德林得了報告,立時開兩個簡明節略,一份直送到院署,一份直送給警察局趙局長。從此項子城不出院署,便能知道天津當天來了什麼人,于地方,于政局,是否有什麼關係,可以思患預防。這全是楊德林一人的成績。過了半年,項子城便保他以同知歸直隸補用,並賞給四品銜,又委為偵探局提調。又過了半年,項子城又保他過班知府,便直截了當委他為偵探局總辦。這本是破格的榮譽,因為各局所總辦,完全是後補道差使。如今楊德林以一知府班子,居然得充局所總辦,這不能不算是異數了。但是楊德林那一份迎合憲意,竭力報效,也實在不愧是一位能員。所以六七年工夫,便做到直隸全省巡警道。他的風頭也出足了,財也發夠了。我們如今不敲他卻去敲誰?」黑巨鷹道:「他果然能夠受敲嗎?倘或敲不著什麼,反而激動他的反感,實行干涉起來,我們豈不是自討苦吃?」管天下大笑道:「你這人真是雞毛撣子。常言膽小焉得將軍做,我們唱的是戲,與他什麼相干?他如果幹涉,哥哥說一句大話,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保管說得他閉口無言,還得向咱們賠不是認錯。老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登台。如果動著你一根寒毛,哥哥把大腿鋸下來賠你。」
第二天晚上,恰演到《楊德林賣票》。這一天上的座兒,格外眾多。因為楊德林在天津,本是一位有名人物,自從戲報子貼出,各界人士便格外註上意。這一天開演,當然要看看是怎麼一種情節,因此不約而同地全到這個園子來。天有掌燈時分,園中的座兒就賣滿了。及至開演時候,先唱一出《怕妻》,是把兄弟兩個全都懼內,表面上卻要充光棍,甲對乙吹,乙對甲嘮,怎樣乾綱大振,怎樣能夠制服婦人。一方表示不能信任,一方卻瞪著眼睛,一定充好漢。結果兩個互相賭東,當面試驗,誰能真箇不怕,對方情願以百金為酬。於是怕婆兒的,回到家中同老婆商量,回頭把弟來家,果能假裝馴順,受男人指使,這一百兩銀子,便完全奉獻於她。婦人有幾個人不愛錢,當然貪圖百金,完全允許。及至來家之後,把兄當著把嫂,便真箇作福作威起來。婦人平時放縱慣了,臨時哪裡受得這約束,時時刻刻地想要反抗。把兄便一面吹鬍子,一面使眼色,又比一百兩銀子的手勢提醒她。費了很大勁,方才掩飾過去,銀子果然到手。哪知把弟不甘心,掩其不備,高低得了把兄懼內的真贓實據,仍然將銀子要回。凈這一齣戲,直磨煩到十點鐘,方才閉幕。緊接著便是《楊德林賣票》上場。黑巨鷹去楊德林,從幼年時代不得志唱起,始而在南紙店做生意,怎樣受師傅的欺侮,遭同人的打罵,後來賭氣不幹了,流落在一班流氓隊中,怎樣隨著他們從事騙人,怎樣被官府捉了去,怎樣挨打下獄;以後怎樣保出來,仍然窮無所歸,便投到一個仕宦人家,給人充當更夫,手持一柄木梆,徹夜敲擊,主人還嫌他不勤勞,大聲叱喝說他無用。管天下去財主老爺,端著很大的架子,連咳嗽的聲音全與眾不同。高坐在椅子上,拿腔作調的,對黑巨鷹發話:「你這人真是天生賤貨,遭官司時候read.99csw.com,就應當把你瘦斃獄中。你僥倖得了生命,還不痛改前非,仍然這樣懈惰。黑夜打更,就應當一宵不睡覺,為什麼偷懶去挺屍,叫竊賊乘隙而入,偷了我的珊瑚頂珠、翡翠翎管、白玉扳指、碧璽帽花、瑪瑙煙壺,通共要值到三萬銀子。我就是朝著你們打更的要東西,你不賠我,我便要你的命。」拍著桌子,瞪著眼睛,拿出十分可怕的神氣來,嚇唬那一群更夫。旁人全嚇得磕頭賠罪,唯獨黑巨鷹倔強不服,硬同管天下頂撞起來。管天下便撒開了一罵,又喝令家人,剝黑巨鷹的衣裳,要吊起來打他。大家一齊上手,果然把黑巨鷹剝得只剩了一條褲子。管天下不依不饒的,喝令左右給我著實地打。正在得意洋洋,自以為將楊德林形容得不成人樣子,益發引起觀眾的注意。
前文不是說小紅假裝上買賣,到隔壁屋中,陪客人去休息,他這位客人,姓蘇名克明,正是楊德林手下一名高等密探,為人極其精幹。他專好在各小班走動,所為偵探各種事情,各小班呼之為四爺。他自與小紅髮生戀愛,頗有拔她從良之意。小紅見他少年英俊,也很願意從他,卻沒想到今天夜裡,來了管、黑兩人。他們在隔壁高談新劇,蘇克明聽得清清楚楚,只暗中發笑說他兩人簡直是瘋子。後來聽到要敲楊德林,想借唱戲形容他的醜態。克明心裏,已經老大不痛快,低聲對小紅說:「這兩個小子,是不想活著了,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要忙,後天有個樂兒給他們呢。」誰知說來說去,竟自說到要討小紅做姨太太,這一句可真戳了蘇克明的肺管子了,立時將兩耳張起來,倒要聽一個下回分解。管天下本是信口開河,說得實有其事一般,還夾雜著說小紅待他怎樣好,怎樣同他有成約,要想跟他從良,只要銀子到手,這事立刻便能成功。蘇克明同小紅正在熱度最高之際,忽然聽見這種言詞,請想他心裏是一種什麼滋味?當時把臉全氣黃了。依著他的意思,恨不立刻過去,將管、黑兩人捆起來,帶往巡警道衙門,才能出了這口怨氣。幸虧小紅指天誓日,述說自己決沒有二心,又再三勸他,不可輕舉妄動:「他兩人雖然信口胡說,究竟不曾犯了什麼罪,況且這是日本租界,非同在中國地,你們警界中人可以自由行使權力,你要逮捕他們,就得會同日本巡捕。倘然巡捕不肯幫忙,打草驚蛇,反倒叫他兩人有了準備。這又是何苦呢!莫若暫時不動聲色,你明天回到衙門,暗暗將這種情形報告與楊道合。他聽了一定惱恨,你們再暗地做手腳。俟等後天,他兩人登台演唱之際,你們卻一擁而上,給他個措手不及。打完了帶回警道衙門,罰他們幾個月苦力,看他還胡鬧不胡鬧。你想這法子好不好呢?」蘇克明說:「你這法子誠然穩當,但是有一樣我信不及。」小紅問他什麼事信不及?蘇克明說:「明天我走了以後,你把實話全告訴那個姓管的,到後天他不唱了,不但案子辦不著,我還落一個欺誑上司,豈不完全叫人賣了嗎!」小紅聽他這樣說,向地上啐了一口說:「怪不得人家說你們這些當偵探的,沒一個好人,萬不能同你們交朋友。你們總是拿自己的壞心,揣度旁人也同你們一樣。你既然信不及,我也犯不著多管了。」蘇克明見小紅這樣著急,又低聲下氣地賠不是。此時管、黑兩人,已經入了夢鄉,鼾聲大作,所以這屋裡無論說什麼,他們全不曾聽見。
克明諾諾連聲,說部下曉得,然後退出屋來,去尋教武術的祝子琴、王子棟。祝、王兩人,全是楊德林派的,專招募有力勇士,在巡警道衙門后操場中操練武術。祝子琴並不通曉武術,因為他是德林的表侄,從小時便跟著他表叔做事,為人極其忠誠。德林看著他可靠,便派為武術隊隊長,所為叫他聯絡這一班人,好效忠自己,幫著剪除匪類,安靖善良。子琴自到差之後,任勞任怨,同這一班武士,聯絡得感情很好。至於那王子棟,卻是直隸有名的一位大練家。他乃是保定府束鹿縣人,從十幾歲時,便在鏢行走鏢,軟硬功夫,俱臻絕頂。尤其是精於形意拳,專能借敵人之力,去打敵人,自己卻費不著一點氣力,因此大家送他一個綽號,叫他神拳王子棟。楊德林慕名將他請來做教師,他倒是誠誠懇懇地教給大家。過了兩個月,忽然來了一個廣西人,姓博名得功的,一定要同他比試。王子棟倒是很謙虛的,說在下原沒有什麼本事,不過藉著武術兩個字教幾名徒弟,混飯吃罷了;閣下是有名的武術家,何必同我們這無名下士較論高低呢!按說博得功要是知趣的,聽人家這樣說,也就不必過為己甚了,哪知他竟自錯會了意,認著王子棟真沒有本事,不敢同他比較,索性瞪起眼睛來,非比試不可。這時候王子棟教的幾十名徒弟,全都憤憤不平,極力攛掇老師顯一顯身手,也叫他知道知道。子棟仍不肯,怎禁得博得功冷譏熱嘲,幾乎要罵出口來了。子棟笑道:「你老哥先不要著急,須知比試武術,談何容易,不是隨便說幾句話就可以交手的;必須雙方全請出公證人來,彼此立了合同,將來因比試落了殘疾,或竟至危及生命,全是兩廂情願,各無反悔。能這樣,才能說到比試;要不能這樣,兄弟寧自認甘拜下風,是萬萬不敢較量的。」博得功聽人家這樣說,他反倒誤會了,以為是看不起他,立刻橫眉立目的,大聲說道:「你以為我不敢立合同嗎?咱們這就各尋朋友去。」他扭頭到大街上,尋著稻香村一位老闆姓曹的,同他是至好朋友,請曹老闆出面作保。王子棟這裏,也不必另尋別人,便煩他的同事祝子琴作保。子琴心裏是有底的,所以慨然認保,毫不游移。曹老闆卻有點拿不穩,背地向博得功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要沒有十分把握,依我勸,趁早不必立這合同。人家王先生的武術,是在直隸有名的。倘然被人打傷,落一點殘疾,那犯得上嗎?」博得功本是氣血之勇,怎能聽得進這種良言,反倒以曹老闆膽小如鼠。「我一定有把握,你只管放心大胆地給我作保,決不會叫你跟著丟人。」曹老闆見他執意如此,只得應許作保。由祝子琴代寫了一張合同。上寫道:
黑巨鷹聽他說得這樣嘴響,便信以為實,說這齣戲的穿插,經二哥指點,我已經明白了。但是臨演時候,必須怎樣加勁地作,才能得觀眾歡迎,這事還得加細研究一下子。管天下拍著腿道:「著啊,我們今天鄭重商量的,就是這一個問題。我想楊德林這個角色,總得老弟去擔任。一者因為你年紀輕,形容他少年不得志的樣子一定很像;再者,你是一個旗人,所有請安跪拜,種種奴顏婢膝的禮節,你當然來得很熟。」管天下說到這裏,黑巨鷹連連搖頭,說算了吧,饒叫我們充當主角,還刻薄我們是奴顏婢膝,我犯不上去當奴婢,還是二哥你自己去做吧。管天下大笑道:「你這人真是獃子了。俗語說逢場作戲,不過是玩笑開心,難道去忠臣的便真是忠臣,去奸臣的便真是奸臣不成?」黑巨鷹道:「二哥,你倒不要這樣說。當日慶四在西太后駕前挨打的事,你還記得嗎?」其實管天下何嘗不知道,他卻假裝糊塗,問道:「慶四為什麼挨打?請你說給我聽聽。」黑巨鷹道:「這是傳遍九城的笑話,你為何不知道?當日老慶四唱二花臉,是很有名的。他的《下河東》,尤其是拿手好戲,因為一舉一動全表示出奸雄的狀態來。也是活該他挨揍,這一天在宮中演戲,他不知為什麼,得罪了李得用,李得用便給他陰上了。在太後身旁,淡淡說一句:『今天難得楊月樓也在後台承差,要叫他同慶四配一出《下河東》,一定有聲有色。』太后聽了他的話,立刻傳懿旨,叫李得用到後台吩咐,趕緊扮演《下河東》。李得用來至後台吩咐過了,又低低對慶四說:『你好好賣氣力,老佛爺就愛看個奸臣。』慶四道:『總管請放心,我決能叫佛爺滿意。』少時鑼鼓一響,《下河東》上了場。本來平日慶四演這齣戲,就異常兇狠,何況李得用又授意他,當然更要淋漓盡致了。西太后在寶座上,看楊月樓去呼延,處處受歐陽方的欺負,心裏已經老大不痛快。後來見歐陽方將呼延殺死,益發火上澆油,即刻傳懿旨,召歐陽方上殿。慶四要等下裝,小老公催他趕緊走,說佛爺召的是歐陽方,並不是召你慶四,你下了裝,就是抗旨了。慶四聽他這樣說,哪裡還敢下裝,便勾著花臉穿著靠子,隨著小老公,來到太后駕前。在他自己想,一定是因為我演得好,要當面獎賞,因此連下裝的工夫全等不得。他走到地方,小老公用手一拉,他這是暗示叫他跪下。慶四連忙雙膝跪倒,連頭也不能抬,靜聽太后問話。忽聽太后拍桌子罵道:『九九藏書我把你這喪盡天良的奸臣,那呼延同你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你非把他害死不肯甘心?孩子們給我拉下去打!』慶四貿然聽見這一套,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左右小老公不容分說,把他拖下台階,兩個按著一個打。打得慶四直喊佛爺饒命。又喊道:『老佛爺,奴才是慶四,不是歐陽方,求佛爺饒了奴才這一條狗命吧。』一句話提醒了太后,不覺拍掌大笑起來,說饒他不打吧。這時候已經打了四五十棍。慶四哪裡還立得起腿來。兩個小老公把他又拉上殿去謝恩。可憐慶四實指望得一點賞賜,賞賜沒得著,白白挨了一頓御棍,還得俯伏殿上,大磕響頭,這不是因為唱戲招出來的嗎?二哥你怎敢保這險,准不出吵子呢?」管天下笑道:「你這人真糊塗,當日打人的是皇太后,如今天津這地方,難道還有皇太后不成?咱們先不要說那些陳年古代的事,只研究後天的《項子城釣魚》,同大後天的《楊德林賣票》。《項子城釣魚》的主角,是哥哥我去。錯非我,誰也不配當項子城。他那老奸巨猾,韜光匿晦,調笑滿漢大員,故意裝傻裝愣,錯非是我,誰也形容不出。大後天的主角,卻得老弟你去。你只管放開膽子,用全副精神,形容他諂上驕下,巴結上司,威嚇鄉愚醜態,務必要窮形盡相。使看戲的主兒,人人鼓掌,個個發聲,那才算得是淋漓盡致。你可要記住了。」黑巨鷹笑道:「二哥,你談的這種劇情,小弟確乎可以做到。但是人家楊德林平日的行為,准照你說的那樣卑污下賤嗎?」管天下惡狠狠瞪了黑巨鷹一眼,說:「你這人真是死木頭鑽不透眼!方才我不是向你說過嗎,咱們的目的,所為是敲大洋錢,你管他平日為人好壞呢?楊德林本是一位幹員,論才具實在高出一切。至於他的品行,也不至如我們編戲之甚,這本是故意糟踐他。越糟踐得厲害,越能發生效力。你就拿出全身的本事來,向那不是人的地方做去吧。保管不出三天,他就得託過人來見咱們,怕的是再演第二回。你難道不明白這意思?」黑巨鷹連應道,曉得曉得。
當日晚上,在丹桂茶園,演唱《項子城釣魚》,管天下去項子城。子城本是因為足疾下野,管天下挨了燙,走起路來一瘸一點的,不用做派,自然就神似。牛致遠去寶芬。兩人一見面時候,照例好寒暄幾句。寶芬問項子城道:「宮保的足疾,近來可曾痊癒了?」項子城伸著腳回道:「一言難盡。大公祖不提足疾,還自罷了,提起足疾來,真真叫晚生好不氣也!」寶芬當然追問一句:「宮保的足疾,非止一天,何以如今又發生了可氣之處?倒要請教。」項子城道:「公祖有所不知,今天早晨,治晚想要浴足,吩咐小廝狗兒打進一盆水來。明明是滾水,他卻把我的病足硬行按入其中,直燙了兩腳的燎漿泡。這個混賬王八羔子,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滿肚子狼心狗肺,故意拿我開玩笑,把我的腳燙得不能走路。大公祖你想,可氣不可氣呢?」管天下這一套說白,本是當面罵人,直把牛致遠罵得滿面通紅,低著頭一句也答不上來。所有台上同班的人,知道這一段歷史,大家全忍不住哈哈大笑。致遠答道:「宮保挨了這一燙固然可氣,但是晚生還要怨宮保用人不當。」那冒牌的項子城忙問道:「這話怎麼講?」致遠笑道:「宮保用這洗足的人,他一定是一名廚夫。」管天下瞪著眼,歪著脖子,又問道:「怎麼見得呢?」致遠道:「因為他們當廚夫的,燙雞燙鴨燙烏龜燙兔子燙慣了,因此忘其所以,連宮保的腳也隨便燙起來,總怨宮保用人不當,還講什麼可氣不可氣呢?」他這樣一回答,連台上台下的人,全招得鼓掌大笑,可把那位假項子城,幾乎沒有氣殺。有心當時翻臉把牛致遠打罵一頓,出一出這口氣,但是在戲台上招出笑話來,以後怎能再唱,只得忍氣吞聲,將那一場敷衍完了。回到後台,一定不依不饒地要打致遠。多虧大家說和著,叫致遠賠不是認錯,才算敷衍過去了。
年 月 日
張慶瀾自從逮捕了這一干人犯,不大工夫便有許多封信,全是代某某求情的。信中說是受了牽連,並不與鐘聲一黨。慶瀾見來信的人,全是些有勢力官紳,論情面是不可卻的。但是就這樣輕放了他們,未免太便宜,且不足為官場濫交者戒。好好,我姑且嚇唬嚇唬他們。叫他們經這一番懲創,從此再不敢胡亂生事。想好了主意,先把幾個行刑的衛兵叫至密室,吩咐他們如此這般。眾兵丁領命下去,張慶瀾這才坐堂問案。胡亂問了幾句,便吩咐將這一干人,一律綁起來,拉到疙瘩窪槍斃。眾衛兵七手八腳的,大捆活人。可憐這些人糊裡糊塗的,便是身就死地,內中也有哭的,也有喊的,也有嚇得發昏、癱在地上不能動彈的。張慶瀾也不理他們,扭頭便入內室去了。眾兵丁兩個架著一人,一直架到行刑處,按一字排列,俱都下令跪下,卻單把鐘聲一個人,擺在大家眼前。這些人要想不看,也不能了。只見一個兵手中拿著很短的一支馬槍,對準了鐘聲的頭顱,啪的一聲,槍子兒從頭頂飛出去,屍身向前一倒,一命就嗚呼了。那些跪著看的,一個個心膽俱碎,此時只有閉上眼睛聽命由天。那知槍只響了一聲,卻不再響了。眾兵丁一擁而上,照舊把這些人架起來,腳不沾地,又跑回大營。這些人直然同做夢一般。回到營盤,兵丁把他們身上的綁繩也都去掉了,然後笑嘻嘻地朝著這些人恭喜賀喜。這些人全茫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眾兵丁笑著對他們說:「你們諸位真僥倖,總司令本來沒有傷害諸位的心,只因案情重大,不能不叫諸位陪一陪綁,好壓服外邊口面,大約一半天就可以開釋了。」眾人聽兵丁這樣說,方才將心放下。果然過了一兩天,便完全開釋了。
不料正當這時候,台下前三排的座位上,忽然站起七八個人來。內中有一個大漢,蹬在桌子上,向戲台一縱身,便竄過來。其餘幾個人,也扒著戲台欄杆,一躍而上,嘴裏操著河南口音罵道:「俺把你這群小舅子,你還想造什麼糟蹋好人?俺就是打你這些妻孫老丈人的!」一壁罵著,早跑到管天下黑巨鷹的前邊。那個大漢便伸手去抓黑巨鷹,其餘的人,便撲奔管天下。管天下一看來頭不善,嚇得「啊呀」了一聲,扭轉頭便想逃跑。誰知已經來不及了,被一個手快的,抓住了他的耳朵,用力向後一拉,只聽管天下如殺豬般地喊叫起來了。又一個過來,左右開弓,先打了他幾個嘴巴,然後七手八腳,將他身上的衣服扯了一個稀爛。管天下是光棍不吃眼前虧,一看這情形,知道要吃大苦,便連忙朝著眾人跪下,嘴裏親爹親祖宗,什麼大管人家叫什麼;又再三央告,說我們唱戲的是下賤人,不過藉著大人老爺的字型大小,取個笑兒,伺候諸位開心,好得一塊半塊的,拿回家去治餓。諸位老爺,怎麼認起真來?只求您高抬貴手,拿我當一個小貓小狗兒放了生吧。說罷又咕咚咕咚的,直磕響頭。鬧得這幾個河南人,有點下不去手了。不料管天下這一面雖能以柔破剛,黑巨鷹那一面,卻來了一個硬碰硬。上文曾表過,黑巨鷹本是少林五虎棍出身,手腳上很有幾招兒。雖然會不了高明,然而不會把勢的笨漢子,還近不了他的身。那個大個子,看著雖然很有氣力,但是到了黑巨鷹面前,想用手去抓他,卻抓了一個空,反被黑巨鷹回敬了他一巴掌。幸虧那個大個子天生的皮糙肉厚,巴掌打在他的身上,如同沒有這件事一般。嘴裏只喊道:「好小子,敢打人嗎?」他這句話尚未說完,隨他上來的三個人,早被黑巨鷹打倒了一個。管天下正跪在那裡向兩人告饒,一抬頭看見黑巨鷹勇氣勃勃地打倒了一個人,他便立刻壯起膽子來,挺身從地上爬起,跑到黑巨鷹身後邊,拍著胸脯,伸著大拇指,高聲說道:「管大太爺不含糊,你們什麼東西,敢來欺生!」那兩人見管天下這樣,連肺全氣炸了,罵道:「好不要臉的舅子!才磕頭叫祖宗,轉眼就敢翻臉罵街,今天不打死你這龜孫,不出這口怨氣。」說著便撲過來,想抓管天下。管天下嚇得扭頭向後台跑去。這裏黑巨鷹迎上來擋住兩人。那個大個子,已經被戲班子四五個人團團圍住,彼此打作一團。正打得難解難分,從台下又跳上七八個人,嘴裏連說:「不要打!不要打!」卻一直衝過去,兩個一邊一個,將黑巨鷹的手腕擰住使他動彈不得。那個大個子,此時可真得了手,舉起拳頭來,朝黑巨鷹的面門就是一舉。黑巨鷹向後一仰,雖將頭頂躲過去,鼻子卻打個正著。當時鮮血從兩個鼻孔直噴出來。兩旁擰腕子的人,一見這情形,以為打到致命處了,九-九-藏-書心裏一害怕,兩手一松。黑巨鷹覺著眼前發黑,立腳不住,撲通一聲,便跌倒在台上。那個大個子仍然不依不饒,連踢帶打。同伴的人一面拉他,一面說,這個還不十分可惡,最可惡的,是那個歪脖兒的矮子,咱們千萬不要放走了他。大個子忙問那矮子哪裡去了?同伴說他跑進後台,咱們那兩位也追進去了,到這時還不見出來。大個子說咱們快進去看看,他們班子里人多手眾,不要吃了他們的虧。那幾個勸架的,也一口同音,說果然矮子可恨,千萬別放跑了他。說著,十幾個人便一齊擁至後台。此時台上台下的人已經亂成一團,警察表面上雖然彈壓,骨子裡卻取不干涉主義,一任台上打得馬仰人翻,他們卻袖手不管。管天下這個新戲班子,通共不足二十人。內中只有他本人同黑巨鷹、苟一鳴、牛致遠是主要角色,其餘有從北京帶來的,有在本地邀請的,內中還有兩個女角,在舊戲班子唱不紅,這才改入新戲班子。不料今天竟自趕上了這一場禍事,嚇得兩個女角,藏在後台的神桌底下,一動也不敢動。其餘各男角,也有跑了的,也有藏起來的,也有被人家按在地上,拳足|交加,打得爹媽亂叫的。大家前前後後搜了一個到,只是搜不著管天下,氣得那大個子一跳多高,嘴裏亂嚷亂罵。正在不得開交之際,忽然擁上十幾名巡警來,高聲問姓管的在哪裡,道台有要案傳訊他,千萬不要放走了。要問是什麼案情,管天下曾否被獲,且看下回分解。
不提龍子春在店中懊惱,卻說管黑二人,敲了五十塊大洋錢,立刻精神煥發。看看四面鍾,才一點三刻,黑巨鷹說:「二哥,天還早呢,咱們不尋個地方消遣消遣嗎?」管天下說:「這時候正是一刻千金,哪有空過之理。咱們現放著五十塊錢,何不去尋張小紅,好好地沏上一壺茶,咱兩人便在她那裡作徹夜之談,把咱們想編的新戲,重新再研究一番。實對你說,我的希望很大呢。將來大捧的洋錢,全從新戲裏面滾出。你不要看輕了。」兩人說著話,一同來到紅雲小班。看門的大將,一見他兩人來了,心裏便有些不自在,無精打采地說:「紅姑娘上買賣還沒回來呢。」管天下瞪眼罵道:「放屁!她上買賣難道屋子也上買賣去了?管大人今天有錢!要包她這間屋子。」說著便把五十元鈔票拿出來一抖,說:「小子,你看看這是什麼?」看門的還不曾看清,跟小紅的娘姨,卻望見了,連忙向里擁。說:「我的管大人,您這是怎麼了,您就是一個錢不帶,我們誰不歡迎?何必同他們這些渾人慪氣呢,快請屋裡坐吧。小紅雖不在家,屋子卻閑著,您來得正好。」管黑兩人跑進屋裡,娘姨伺候煙,伺候茶,十分殷勤。少時小紅回來,知道管天下在這裏,心中雖然討厭他,但是姨娘在暗中已經把五十元的來頭說知,小紅看在這五十塊錢面上,不得不強打精神,同他們周旋。其實她早已留了一位客,就在管天下的屋子隔壁。管天下見小紅今天很賞給他臉,有說有笑的,便自覺著受寵若驚,恨不立刻把五十元拿出來,雙手奉獻,才覺著對得起人家。說來說去,管天下便對小紅說:「我本想給你打一場牌,只因我們兩人有要事商議,不能再加入第三人,只可同你商量:我們兩人在你這裏借住一宵,情願出五十元代價,就作為是給你打了牌,你可樂意不樂意?」小紅大笑道:「我的管老爺,你這話說得,真是豈有此理了。你不拿五十塊錢,難道我們就把你兩位攆出去不成?但可有一樣對不起,我今天買賣太多,還有兩三處沒到呢,不能陪著你兩位談話,實在有一點對不起。」說罷便起身告辭。管天下說你自請隨便,我們也不用人陪。小紅出了屋子。只聽外面腳鈴踏得山響。管黑二人,還認著她是真上買賣去了,其實小紅一個人躡足潛蹤的,溜到隔壁屋中,向那客人擺一擺手,努一努嘴,安然睡覺去了。
到了第二天,小紅假意周旋了一陣。管、黑兩人很滿意地走了。蘇克明一個人回至署中,在密室內同楊德林會著面。德林正在床上吸煙,見克明進來,叫他坐在床邊,問道:「這幾天外邊有什麼風聲嗎?最可恨的是王鐘聲的案子,卻被老張辦了去。我們瞪著眼讓他佔先,你說可氣不可氣呢!」克明笑道:「觀察何必為這小事生氣?像王鐘聲的案子,後面還多得很呢。」德林一聽這話,忙把煙槍撂下,問道:「你說什麼,難道又發現了王鐘聲一類人嗎?」克明道:「多得很呢,並且比王鐘聲尤其可惡。不要說旁的,就是王鐘聲槍斃之時,他居然還敢唱新戲。這些人的膽子,也就很可觀了。」德林道:「你說了半天,這些人全是誰呢?」克明從袖中取出一張晚報來,呈給德林:「請觀察看一看戲報子,就知道了。」德林接過來,見丹桂園的戲報上,印著北京新戲大家,每晚准演拿手傑作。再看底下明日的戲,是《項子城釣魚》,後天的戲是《楊德林賣票》。德林看了,不覺跳起來說:「這還了得!他們糟蹋我還可以,怎麼連宮保也糟蹋起來了?這要傳到宮保耳朵里,我擔得起嗎?你快快帶幾十名警察,把這些東西一律捕了來。」克明道:「觀察先不要忙,這事據部下想,最好是給他們一個當場出彩,事前不動聲色,索性連今天明天全繞過去。他們本打算敲觀察的竹杠,明天由著他們的性兒胡鬧。他們認準了官府不干涉,後天演起來,一定更要加倍形容。觀察只需派上一二十個貼己的巡警,平日同觀察感情最厚的,叫他們隨著部下到丹桂去看戲。外面只穿便衣,裏面卻穿制服,每人身上只帶二尺長一根棗木棒。等他們唱到萬分可惡時候,大家一擁而上,每人先敲他幾十棒,只叫他皮肉疼痛,卻不至傷筋動骨。等打得盡興之後,只用一條警繩將他們串起來,拉進衙門,每人再打他二百警棍,然後判罰三個月苦力,略示薄懲,這也就很夠他們受的了。部下這種打算,不知觀察以為何如?」楊德林道:「這樣也可以,但是有一件,我們要派巡警捕人,他們就是逃避也斷然不敢拒捕,如今穿著便衣去聽戲,臨時打抱不平,他們一定也要還手。在我想,他們既然唱戲,手腳上也許有一點功夫。假如我們一方面要打不過他,反被他們打了,面子上可實在有點不好看。這一層你必須預先籌劃好了,可別到臨時吃苦。」克明道:「觀察慮得誠然有理,但是這一層,部下早打算好了。咱們衙門裡,不是有一部分練武術的人嗎?這一回可用著他們了。從裏面挑選二十名武技嫻熟的,隨部下一同去,相機動手。再挑選二三十名精壯的巡警,一律穿著制服,拿著警棍,分佈在戲園四周。萬一我不是他們對手,只需一吹警笛,那些巡警便圍攏上來,正式逮捕,自然走不脫一個。觀察請想,這法子可妥當嗎?」德林點點頭,說就是這樣吧。可是事前總要機密些,不可走漏了風聲。要不然,他們那些人全聞風遠遁,豈不白白費了心機。
立合同王子棟、博得功,因比試武術,倘臨時走手,或致殘疾,或傷性命,均出兩方情願,各無反悔,不得追索賠償。並各約公證人當場作保,所立合同是實。立合同王子棟押,博得功押,公證保人祝子琴押,曹阿成押。
兩個人在屋裡高談闊論,越談越高興,彷彿成千累萬的銀子,已經敲到手中了。管天下說,我一定把小紅接出來做姨太太,大約三千塊錢,足能辦到了。黑巨鷹說:「我相中了四面鍾一個三等的女人。別看地方不高貴,論人才,真是第一,多少頭二等班子,全不曾見過她那樣美的。」管天下歪著脖子,還不住把腦袋作半邊的搖晃。說:「老弟,你未免太下作了,憑我們這樣漂亮人物,為什麼要上老媽堂領人?哥哥替你物色一個好的,管保叫你可心。再不然這班子里的小雲,雖然比不上小紅,然而活潑玲瓏,把來給你做姨太太,真正是一對璧人,不比滿街去尋強嗎?」黑巨鷹大笑道:「你接了小紅,我再拉出小雲,人家這班子里只有這兩個人,豈不從此要關關大吉嗎?」管天下大笑道:「你真是井底之蛙。人家開班子的,就指著一兩個人吃飯嗎?只要有錢,好女子遍地皆是。我們倆分佔了小紅、小雲,緊跟著便有小白、小綠、小月、小霞,隨著大洋錢出現,用得著你這樣操心嗎?」這兩人望梅止渴,好像小紅、小雲已經脫了籍,隨他們去做姨太太,卻沒料到一牆之隔,已經波生醋海。
不提這些人暗裡調兵遣將,再說管天下、黑巨鷹兩人,自當日早晨,離開張小紅下處,回到自己寓所,心裏越想越高興,對大家說:「咱們今天晚上,唱的是《項子城釣魚》。這齣戲非同小可,第一得要瞭然項子城的身份;第二得要瞭九九藏書然項子城左右一班人的身份;第三還得瞭然偵探項子城的人是一種什麼心理;第四還得瞭然項子城對於來偵探的人,是一種什麼心理。種種方面,全都透徹了,然後才能演這齣戲。」他說到這裏,牛致遠先起而質問:「項子城究竟是一種什麼身份?」管天下冷笑道:「你真是渾蟲!連這一點機關,你全猜測不透,還配唱新戲嗎!來來,你站在我一旁,聽我細細傳授給你。」牛致遠心中雖不樂意,但是大家全尊他為老闆,自己也不能不受老闆的約束,只好忍著氣,噘著嘴,侍立在管天下身旁,彷彿受氣鬼似的,敬聽他的指教。管天下又咳嗽了兩聲,然後向牛致遠道:「你先倒碗茶來,我潤潤喉嚨,然後再聽講不遲。」牛致遠只得給他斟了一碗茶。管天下慢慢地喝著,才拿腔作勢地說道:「項子城外任封疆,內為樞相,又加有宮保的榮銜,真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論身份總要算尊貴無比了。但是這齣戲,乃是形容他遭貶之後,隱身洹上,落魄不得志的故事。憑他那種雄才大略,同素日的養尊處優,一旦被謫還家,滿肚皮抑鬱牢騷,可想而知。偏偏這時候朝廷還不放心他,特派河南巡撫寶芬到他家中,查他的起居動作,是否懷有不軌之心。這種逼人太甚行徑,在他如何忍耐得下?他偏偏要矯揉造作,做出一種退歸林下,與人無爭的情景來。這真是完全表裡相反,錯非大奸雄、大豪傑,如何能表演得出。在他雖然是故作鎮靜,然對於旗員,一種睥睨玩弄的神情,也要自然流露。這種角色,是最不易模仿的,錯非我管天下自己表演,再尋第二個也沒有了。至於寶中丞,真真是一個寶貝,必須紈絝滑稽,兼而有之,然後才能勝任愉快。這個角色我想派黑賢弟去,只因明天的《楊德林賣票》,得用他做主角,今天的戲,不能再派他去重頭角色,只好由老弟去寶中丞了。」牛致遠連忙謙讓道:「小弟去這個角兒,恐怕不能勝任吧。」一句話激惱了管天下,拍著桌子喝道:「你說什麼?不能勝任?你回北京到大班子打聽打聽,老闆派戲,有敢說不能勝任的嗎?再說從前五天我就排這齣戲,凈話說了有六車,哪一樣沒教到你,你難道全就飯吃了嗎?」牛致遠挨了一頓申斥,也不敢再說什麼,只有諾諾連聲。
合同寫好了,大家看了看,各無異言。然後一同到武術場中。子棟抱拳拱手,向博得功笑道:「博先生你我是比拳腳,還是比兵刀,或是比棍棒,請你隨意挑選,兄弟無不可以奉陪。」博得功說:「咱們先比一比拳腳。」子棟說好好,隨將長大衣服脫下,只穿著小夾襖夾褲,足登青布皂鞋。博得功脫了長大衣服,裏面卻穿青緞小緊靠,足登兩隻長頭皮鞋。兩人對一拱手,便拉開架子,漸漸地打到一處。王子棟練的本是形意拳。這種形意拳,當日原是岳武穆留下的。內中分十二形象,如龍形、虎形、蛇形、鶴形、猿形之類。猛看去十分鬆懈,並不講究門面招數,只是隨隨便便地騰挪閃轉,招架撂攔,彷彿沒有一點氣力似的。可是對方無論用多大氣力,卻休想近他的身。並且還有一特殊的妙處,是專能借敵人的力量,制服敵人。比如你想打他一舉,踢他一腳,你那拳腳尚未著到他的身上,他只需輕輕一點撥,不是叫你氣力用空,幾乎立腳不住,便是叫你自己打自己,實拍拍的,還真正打個不輕。博得功雖然有氣力,只是一勇之夫,專恃本身有千百斤的蠻力,以為一拳便能將王子棟打一個骨斷筋折。誰料交手之後,人家並不用力,也不還手打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同他敷衍。他把渾身氣力全使出來,恨不得一拳打到子棟身上,才出這口怨氣,哪知明明打過去,拳頭一到,人卻轉到這邊來了。得功氣上加氣,索性使出連環炮的招數來,隨著子棟的身子亂打。哪知拳拳打空,有時候彷彿打著了,卻打的是自己,並不是人家。這樣足有一個鐘點的工夫,將博得功累得一身臭汗,口中不住吁吁地喘氣。再看子棟,仍然是前後左右,不曾離開一步。博得功但覺兩眼亂冒金星,頭重腳輕,身子有些亂晃起來。子棟一看這神氣,知道他快要倒了,索性拿他開開玩笑。轉到他身後邊,用兩手在他胳肢窩內一撓,得功立時覺著周身酸痛麻木,心裏一著急,想要轉過身子去抓子棟,誰知腳不從心,身子尚未轉過來,腳底下一軟,眼前一黑,實拍拍的仰面朝天,如倒下一堵牆一般,摔在就地,再想掙扎,也掙扎不起來。左右過來兩個人,將他扶起。得功滿面羞慚,低著頭不發一言。子棟卻一再道歉,說博先生處處讓我,像他這樣神力,我如何能是對手。曹老闆在一旁卻說了公道話:「方才你兩位一交手,我就知道得功要吃虧。幸虧王先生手下留情,始終不曾還一拳半腳,要不然,早就輸給人家了。」祝子琴見自己人得了勝,自然也十分高興。經此一番比試之後,子棟武術的聲名,在天津益發膨脹起來。但是他本人卻非常謙和,在人面前,從不敢少自矜張。
蘇克明自同楊德林定了計策,他出離巡警道衙門,便去尋祝子琴說明來意。子琴同楊德林的關係,本來較蘇克明尤為密切,如今聽說有人想糟蹋楊德林,他那心中火氣,早已按捺不住,恨不即刻便去尋管天下等。蘇克明忙攔道:「這可使不得。方才觀察再三叮囑,叫嚴守秘密,不可泄露一點風聲。你如今明尋了去,豈不是故意給他送信,反倒打草驚蛇,使他們先事逃脫,這是何苦呢!我們只要約會好了,臨時一齊動手,決然走不脫一個。我如今先問你,咱們手下這些武士,靠得住的,究竟有多少人?後天有怎樣一個打法,必須使他們皮肉受苦,而又不至礙及生命,那才合乎觀察的意思呢。」祝子琴尚未答言,王子棟先說道:「蘇四爺,你這次是奉觀察使命來的。我們大家,平日吃他稀的,拿他乾的,這時候有人想敲他竹杠,我們當然不能坐視。但是這事據我想,也要稍為慎重,不可過於魯莽。一者打出人命來,給觀察添了許多麻煩,我們反倒對不起他;二者咱們武術隊中人物,街面上差不多全認得,若由我們直接出頭,叫旁人看著,明明是楊觀察使出來的,憑空給他添了很大聲氣。京津相距咫尺,這風聲傳到項宮保耳中,叫宮保豈不多心。說他們糟蹋我,你等袖手不管,如今糟蹋到本人身上,你們就出頭干涉,還當場打人,顯見得對待人民過於強|暴,失了觀察的身份。有這兩種原因,似乎得慎重一點,不要稍露行跡才好。」蘇祝兩人聽子棟這樣說,也覺得很有道理,便向他請教,必須怎樣才好。子棟想了想說:「這事最好用旁敲側擊的法子。我們事前,約上十位八位平日同楊觀察感情最好的,臨時去聽戲。等到他們故意糟蹋觀察之時,我們在旁邊敲上幾句,故意激起他們的火兒來,使他們上台去,同那一班人搗亂。等打到一處之時,我們武術隊中挑選幾個敏捷有力的跳上台去,面子上是給他們勸架,其實骨子裡邊,卻是拉偏手,幫助一面,叫那一個凈擎著挨打。饒打了他們,還不動聲色,叫看戲的主兒,看不出怎麼一回事。觀察的氣也出了,我們的目的也達到了。你兩位想我這法子好不好呢?」蘇、祝兩人齊聲說好好,就是這樣辦。但是這幾個聽戲的人,卻向何方去尋呢?祝子琴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我想起來了,前幾天河南商船在水路中被劫,是咱們觀察派人給破獲的,他們還送了一塊匾。那些河南船戶,一個個提起觀察來,無不交口稱頌。這些人全是些粗人,平常日子,就專好打架鬥毆,而今看見他們心服的人,被唱戲的胡亂糟蹋,他們一定沉不住氣。再有人在旁邊激上幾句,這一群河南老哥們,一定要出頭打不平。在戲台上,將這一干人,打他個落花流水。如此便是借劍殺人,不但觀察擔不著一點聲氣,就連我們大家,也擔不著一點不是,這是再好沒有的法子。我回頭便去尋他,趁著他們的船還彎在河下不曾走,不然便錯過這機會了。」蘇克明、王子棟在一旁,也極力攛掇他去。
第二天早晨,祝子琴果去尋訪船戶。管船的姓邴,外號叫做大個子,是河內縣的人,因為他身量高大,所以得了這個綽號。邴大個子雖然是一個粗人,卻天生的滿腹俠氣,專好交朋友,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他雖然不會武術,卻是力大無窮,船上幾丈長的篷竿,掛上很大的帆篷,他能用一隻胳臂夾住了,在風地上站住,絲毫不動。他那兩臂的氣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前幾天由河南來,路上竟自遭了劫,也是因為他嗜酒貪杯,才上了這個大當。船上載的是藥材,還有兩個葯客押船,忽然來了一個單身客人,也要乘船北上。行李很簡單,只帶著一隻書箱,一份鋪蓋。據他說要到北京投奔項宮https://read.99csw.com保的,看神氣頗像一個讀書人。邴大個子以為多添一個人,也沒有甚大關係,便同葯客商量,兩個葯客全都贊成,便允許那人上船同行。這人說話舉動,極其謙和,每逢到集鎮上,便添酒菜請客。這次入了直隸境,在一個小碼頭上,邴大個子又停了船,購買船上的用品,不過是些酒肉菜疏之類。那個單身客人,也隨著他下船,買了不少的食品,又沽了三斤白酒,拿回來大請其客。邴大個子同那兩位葯客,因為貪口頭的小便宜,晚飯後又開懷暢飲。天有二更時分,三人不知不覺地,全中了蒙汗藥。緊靠著他們,便是一隻賊船,同那單身客人本是同夥。三人蒙過去,那客人便招呼同伴跳過這隻船來,把貨物銀錢搬取一空。邴大個子雖有家眷同兩個夥計,怎奈那邊人多,全拿著很鋒利的兵刃,誰還敢聲張。眼瞧著被他們劫去,還把這些人用繩子捆起來,他們才揚帆而去。直過了一夜,到天色大明,三個人方才蘇醒過來。邴大個子一睜開眼睛,便嚷道壞了壞了,我們上當了!兩位葯客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及至揉眼起來,見船上百物凌亂,裝葯的艙房門也敞開了。三人細一檢點,先將被捆的人放開,將口中堵的布掏出來,喘了半天氣,方才說出話來。邴大個子跺腳捶胸,大罵自己,使了二十年船,卻睜眼上這當。兩位葯客,大哭不止,說我們二三千元的血本,全都付之流水,真真是活不得了,說罷便要跳河。邴大個子忙把兩人攔住,說這事值不得尋死覓活的,我自有辦法,決能將銀貨替你們追回來,你們自請耐心候著吧,不必發急。葯客聽他這樣說,心裏當然寬鬆了一半。其實邴大個子也沒有把握,不過把兩客穩住,省得他們心窄尋死,再給船上多添麻煩。他自己下了船,向鎮上打聽,早間可有船向哪一方開去。鎮上人說早間只有一隻船,開得很快,看方向是往天津去了。邴大個子心中有了底,便急速開船,也向天津趕去。趕到天津,他便到巡警道衙門報了案。因為道署中有兩個科員,全是他們河南同鄉,當然格外照應。即日行文給水上警察,緝捕那劫葯的賊船。又再三託付各偵探,在租界各藥店中,踩訪有無新來的葯客,在這裏減價出售。也是活該露臉,居然發現了一家生葯客,載著一船葯料,正在租界各藥店中呈樣說價,賣得非常急迫,被偵探查出來,立刻會同巡警,同邴大個子及兩位葯客,暗地裡隨著他們來至船上。恰恰撞著當日乘船的單身客人,毫不費事,便一齊拿獲了。所有藥材銀錢等物,並無絲毫損失,完全由失主具結領回。五個水盜,恰趕上戒嚴時代,全按照軍法處死。邴大個子同兩個葯客,對於楊觀察當然異常感激,特特給觀察掛匾。以上所說,恰恰是前幾天的事。祝子琴知道得很詳細,所以他應許著去尋船戶客人,約他們聽戲,好預備臨時幫忙。蘇克明王子棟也約會好了,請客時候,由他們作陪。
少時吃過了飯,牛、苟二人尋到一處談話。牛致遠說:「咱們兩個人,是哪裡的晦氣!在北平住著,有多麼舒服,偏要聽老黑的話,跑到天津來受罪。這些日子,咱兩個墊了有四五百塊,還不曾看見戲班子里一個錢。」苟一鳴道:「你哪裡知道,戲班子的錢,全叫管黑兩個人在暗地裡花了,卻對咱們說一個沒見,反倒逼著咱們,向外拿錢。你想可氣不可氣呢!」牛致遠罵道:「最可恨就是管天下這個混賬東西,他饒吃咱們的,花咱們的,還拿咱兩個人當奴才看待,動不動就發脾氣。咱們無是無非的,賠上錢,還得跟著受氣,這是何苦來呢?」苟一鳴道:「咱們為什麼要受他的氣,難道不能撂下他們,回北京嗎?」牛致遠道:「你說得太容易了。我們賠上好幾百塊,到如今沒有一點著落,另外還有三隻戲箱,也值七八百元,咱們要一走,不但賠的錢無人償還,甚至連戲箱也怕帶不回去。我們無故地糟蹋一千多塊,這是為什麼許的願呢?」苟一鳴道:「你這人太老實了。我們墊的錢,他可以硬賴不還,至於戲箱,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的東西,他憑什麼能霸佔不許我們拿走呢?」牛致遠長嘆了一口氣,說:「老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們到了天津,這地方舉目無親,他卻是人傑地靈,不但戲班子全同他熟,什麼報館啦,官面啦,他全都有聯絡。我們一搬戲箱,這明明是拆他的台,他翻過臉來,硬說我們是訛詐,我們有口難分訴。前後左右全是幫著他說話的人,我們豈不是自討苦吃嗎?」苟一鳴聽這話果然有理,便發愁道:「依你的主意可怎麼樣才好?」牛致遠沉吟了一會,說我倒有一個計較,但是得慢慢的多候幾天,心急了,是不成功的。苟一鳴道:「我此時但求脫離虎口,不致把戲箱扔在外邊,咱們兩個人,帶著那幾個副手,一同回北京去,自問就算于願已足。至於早幾天晚幾天,倒沒有什麼。但是怎樣辦法呢?」牛致遠附在苟一鳴耳旁,告訴他如此這般。苟一鳴點點頭,說這條計策很好,只是毒辣一點。牛致遠道:「你又來這假惺惺了。人家對於咱們,哪一點是厚道?咱們再不乘此機會,將他打倒,只怕那三隻戲箱,這輩子也不能物歸原主了。你要知道,這也是他自作之孽。他要不出心敲人,我們也決然不能乘隙而入。回頭你先把草稿起出來,咱們斟酌好了,我能繕清,秘密地發出去。明天晚上,就許發生效力。」苟一鳴筆下很好,當時跑到一間空屋裡,去起草稿。牛致遠還得到管天下屋中,聽他發號施令。管天下這種人,本是得步進步、有己無人的一種劣貨,並且他的嘴非常刻薄,看旁人全不入眼,冷譏熱誚,恨不將人家一句罵死他才解恨。方才見牛致遠忍氣吞聲,受了他一頓教訓,他便認人家是怕他,索性變著方法,再作踐作踐。一見致遠進來,便大聲喝道:「這半天你跑到哪裡去了?我等著洗腳,你也不去給我打水。快快打進一盆滾水來,越熱越好。」致遠一肚氣本想即刻發泄,繼而一想,早晚有他的樂子,我何必忙在這時呢?因此納著氣,從外邊端進一盆滾水來。管天下見他肯去打水,便索性將腳一伸,說來啊,把我的鞋襪剝下來。致遠倒真聽話,蹲在地上,替他脫鞋剝襪。全剝光了,管天下仰著頭,閉著兩眼,說道:「替我洗吧。」致遠答應一聲,隨手將管天下的腳向盆中一按。這一按不要緊,只聽管天下「啊呀」一聲,從床沿上蹦起有三尺多高,大喊道:「燙死我了!」一壁踉蹌著在地上站住,一壁舉起手來,下狠地打了致遠兩個耳光子,罵道:「我把你這壞了腸子的猴兒崽子,你不知道管大人的腳是肉長的嗎?那樣滾開的水,你硬把我的腳按入其中,你難道是想吃扒鴨子嗎?」屋裡的人見管天下挨了燙,大鬧脾氣,大家七手八腳,替他尋薄荷油敷上,方才止住了疼,腳也顧不得洗了。
子琴先到船上,見著邴大個子,滿面賠笑,說楊觀察因為你們送匾,心裏很過意不去,特特托兄弟前來答謝。明天下午,由兄弟代東,約你老哥同那兩位葯客,在會賓樓羊肉館吃便飯,隨便聽聽夜戲。這完全是觀察的意思,我不過代表他,務求你三位曠點工夫,咱們大家聚一聚吧。邴大個子聽見道台請客,心裏非常高興,連聲答應,我們一準叨擾。道台這樣費心,我們實在承當不起。子琴道:「你們不知道,楊道台專好交朋友,而且不論貴賤高低,凡是他看得中的人,他全一律平等相待。你雖然是一個船戶,他說你為人爽直,而且不負客人的委託,居然能破除性命替人家尋覓財物,這樣人在世界上,實在不可多得。因此,他才派我當代表,請你吃飯聽戲,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子琴這一席話,將邴大個子說得眉飛色舞。他本來是一個粗人,哪裡禁得這一碗濃稠的米湯灌下去,立刻死心塌地,認楊道台為知己,挑著大拇指,說:「如今世上,照楊道台這樣好人,真是打著燈籠沒地方去尋,真不愧是一位大人物!我邴大個子活了四十二歲,不曾遇著一位知貨的,如今總算沒白活了。以後,楊道台如有用著我邴大個子之時,我敢說一句大話,就是跳火坑上刀山,也決然不會含糊的。」子琴聽他說出這些話來,知道這個人已經入殼,明天決然可以露臉了,便辭別而去,將這情形,暗暗報告與楊德林。德林很贊成他們這法子高妙,不但出了這口怨氣,而且自己脫了輕身子,還擔不著一點聲氣。隨取出五十塊錢來,交給子琴,說明天吃飯聽戲一切開銷,當然由我候賬。這個你拿了去,同蘇克明、王子棟酌量去做,千萬不可打出禍來,要緊要緊。子琴也不客氣,將錢接過去,下來尋著蘇王二人策劃一切。克明笑道:「你已經尋著了急先鋒,這事還有什麼難辦的?明天洗凈了眼,專看揍活人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