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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總統執柯光生絳帳 將軍納彩春滿金陵

第九十回 總統執柯光生絳帳 將軍納彩春滿金陵

她說到這裏,又止不住地唉聲嘆氣,大有無可奈何的一種表現。大姨太太一看,已經到了進言的機會了。隨呷了一口茶,又點了一支煙捲,慢慢地吸著,然後做出很關切的態度來,向周女士說道:「周師爺,我有幾句肺腑的話想同你談一談,但不知你可以採納否?」周女士聽她說得這樣鄭重,不敢認為隨便閑談,便也用極沉著的語調答道:「文錦是一個弱女子,卻受了半世孤窮,除去家母之外,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實心愛我的人。大姨太太既肯以肺腑的話向我說,足見是真知愛惜我了,我還有什麼不能採納的呢?」大姨太太聽她如此回答,是明明懇切接受了。自己卻又不肯直接揭開,仍然繞著彎子說道:「從前咱們相處三四年,卻始終未曾交過深談,我還認著你是美滿家庭呢!今天談起來,才知道你有如許的苦衷。我向來是最心軟的,聽人家這樣,真是替你萬分難過。凡為我力量所能辦到的,我必要竭力幫你忙。」周女士連忙鞠躬致謝,說:「難得東家太太這樣愛護我,我這裏先謝謝了。」大姨太太道:「我們賓東相處一場,這是應盡的責任,也說不到謝字。不過你家的事,又當別論。要說幫錢的忙,是很容易的,最難是幫人的忙。然而就目前說,你家並不需要幫錢的忙,而確是需要幫人的忙。最好是老太太方面,是你能晨昏定省,不離左右。令弟方面,是能攻書上學,力求深造,將來不誤他的前途。要達到這兩種目的,必須有一個適當的人,能幫著你盡這種責任。而這個人卻能同你不分彼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個人,然後才能圓滿地達到這種目的。你想我這話可是不是呢?」周女士聽她這話里含有文章,自己也不便做進一步的探問,只用順應的語調答道:「您說的何嘗不是呢?不過這樣人,也是很難尋的。誰肯無緣無故替我出這大的力啊?」大姨太太笑道:「不難不難。只要你的心眼兒一活動,這事就可以完全解決了。」周女士也大笑道:「您這話真奇了。我心眼兒有什麼不活動的?而且活動不活動,與此事又有什麼關係呢?」大姨太太道:「你不明白嗎?我實對你說吧。常言『女婿有半子之勞』,假如你要肯嫁一個好丈夫,這種種責任豈不就完全由他擔負,而獲得一種永久圓滿的結果了嗎?」大姨太太說罷,又哈哈大笑了一陣。周女士道:「說了這半天,您還是拿我開胃啊!我果有出嫁的心,哪裡還能等到今天呢?」大姨太太又正顏厲色地說道:「周師爺,你不要認著我是拿你開胃。我這確確是善為你謀。你果然能依我的話,不但你的貴家庭從此有依靠,便是你個人,也可圖一個下半世的快活。常言『人生在世,如輕塵棲弱草,何必自苦乃爾』。況且你又不是出過嫁的,為前人守節,何必定要博一個貞女的名兒,把一生幸福全都犧牲凈盡呢?」周女士聽她開門見山地說了這一套,自己低下頭去,沉吟不語。
轉眼又過了兩天。江南的禮聘專車已經到了。在公府方面,自然是派了許多人去接。其餘私人方面,國華的舊部及一班同寅,也都親至車站迎迓。阮中書同陳麟下了車,先同歡迎的周旋一回,然後分乘汽車馬車,押著聘禮,先至公府報到。總統即刻傳見,對陳麟說:「這門親事,經過許多周折,下了無數說辭,方才做到。」無非是表示自己替國華如何為力。陳麟、阮中書也代表國華向總統再三致謝。然後帶著納聘的差官,將聘禮抬在書房中,向周老夫人叩喜。老夫人見了這許多衣服首飾,全是嶄新的,繞眼爭光,不覺心花開放。三姨太太在旁邊,生怕她說出失了身份的話來,只同阮、陳兩人見了面,略一周旋,便將她扶到內室去了。押禮的差官軍役,向太夫人討賞,三姨太太代為發放。差官每人赤金二兩的鏈子一枚,新鑄銀幣百元;軍役每人二十元。大家謝過賞,把金銀放在禮盒中,抬著出來。阮、陳兩位禮聘代表,也各有酬贈,每人是上好杭緞兩匹,五兩赤金鏈子一對。兩人也再三謝了,方才告別出府。三姨太太見大家全走凈了,然後知會大太太、大姨太太同各房姨太太,同來觀看聘禮。這一座書房中,烏壓壓的,人全站滿了。唯獨周女士卻躲到緊後邊的密室中,不肯出來。大姨太太親自將她拉出來,說:「你為何又害起羞來了?快到外邊看一看。我們替你裝扮起來,先試一試新。」兩人出來不大工夫,忽見紫艷慌張跑出,說道:「不好了!」要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趙秉衡因為死得太倉促了,外間眾口喧騰,全說是項子城買好了他的廚役跟人,用毒藥給葯死的。究竟這話確不確,我們既未親眼看見,當然也不敢妄下斷語。不過事後據署中人傳說,種種情形,頗多可疑。本來這種事在前清時代就是有的。彼時以專制皇帝之力,尚未能發現此種秘密,何況是民國,縱然有人知道,誰又敢為之揭破呢?
大姨太太特令備好了一輛馬車,自己送周師爺回去。文錦再三攔阻,說:「這可使不得。大姨太太公事很多,今天因為我一個人耽誤了你許多事,我心裏就很不安了,怎敢再勞動你送我回館呢?」大姨太太說:「今天我是在總統駕前請了一天的假,專為給師爺辦生日,什麼事也可以不問。所以我借這機會,想同你做長時間的談話,藉此也可以開開心。白天賓客太多,只顧應酬人,哪裡還有談話的工夫?這時候人也散凈了,我們正好屈膝談心,不要辜負這大好的良夜。一同走吧,不要客氣了。」周女士見她這樣有興緻,自己也不便深攔,便一同上車。回到書房中,叫素娟沏一壺上好的龍井茶,開了一盒大炮台香煙。周女士笑道:「既來到我的書房,我就暫時做主人了。」自己給大姨太太斟茶,又遞煙捲。大姨太太笑道:「你們做閨秀的,不要說在別人家裡,便是在自己家裡也做不了主人。必須將來出閣以後,變成了夫人太太,那才可以做主人呢!」周女士笑道:「照你這樣說,我一輩子也沒有做主人的希望了。」大姨太太笑道:「這個倒不盡然,說不定一兩個月之後,你就要大大地做主人呢!」周女士臉上微然一紅,說:「大姨太太不要說笑話了。照我這種人,不要說沒有這種打算,也實在沒有這種福氣。」她說到這裏,大姨太太尚未答言,紫艷卻搶著說道:「照我們師爺這樣人才,這樣學問,將來不定哪一位有福氣的才能享受得著。叫我說,不是您沒有福氣,只怕是別人沒有福氣吧!」大姨太太罵道:「小丫頭子,真沒有規矩。你搶的是什麼話?你盼著師爺出閣,你也好早早地嫁一個小女婿子。我偏不放你走,叫你當一輩子丫頭。」紫艷撅著嘴,不敢再說什麼。周女士大笑道:「真罵得痛快,看你還多嘴不多嘴!」大姨太太一壁吸著煙,一壁向周女士說長道短地敘家常。問她:「老太太今年多大歲數了?」周女士回說:「六十一歲了。」大姨太太道:「年紀也不算小啦,身體總還康健吧?」周女士道:「家母平日多病,尤其近年以來,痰喘病鬧得很厲害。」大姨太太道:「家中有什麼人伺候呢?」周女士嘆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家中只有一個小弟弟,今年才十六歲,在中學尚未畢業。幸虧我有一位姨母,時常到家裡去看望。弟弟有一個乳娘,在我們家裡整整十六年了,早晚伺候做飯,全倚賴她一個人,真稱得起赤膽忠心,我是非常感激她的。」周女士說到這裏,臉上頗表現一種悲惋之意。大姨太太也著實地讚歎了一番,說:「你的境遇也不算強啊!以一個弱女子,擔仰事俯蓄之責,老親又衰邁多病,幼弟正在童年,也幫不了你的忙。幸虧有那義僕奶娘,要不然,更有點不好過了。」周女士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我每逢想起家裡來,心裏就是一塊病。有時候連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著。眼前尚可勉強維持,將來前途可怎麼好呢?」大姨太太道:「何不早早給令弟娶個媳婦,她幫著伺候老太太,豈不比專靠女僕強得多嗎?」周女士搖頭道:「您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給舍弟娶妻,我何嘗沒有這種打算。不過實際上卻有兩種難處:頭一種我家雖非名門宦族,先父也是兩榜進士,無論如何總要同書香人家聯姻,才不致有忝門楣。然而先父做了半世清官,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近來的世家,眼皮非常之淺。他們寧願同暴發戶的土財主做親,也不願將姑娘給一個寒門世族。這是第一樣難處;第二樣舍弟年齡幼稚,而且體格又非常孱弱。家母立志不願叫他早娶妻,恐怕妨害了他的身體發育。這原是老親愛子的一種微意。我做姐姐的,怎敢違拂親心,一定叫他早成家呢?這又是第二種難處。大姨太太請想,有這兩種難處,目前還能提得到嗎?只好支持一天說一天。將來前途茫茫,誰還能顧得許多呢?」
大姨太太一看這情形,知道她的心思已經活動了,便再進一步說道:「我從前也聽人說過,你是終身不嫁,宗旨就為的是奉養老母。你的志向固然是很可嘉了,不過你的算盤,卻是打錯了。你因為不嫁養母,所以才鬧得這樣進退兩難。假如你要肯嫁,決不至有這種現象吧!方才我同你說的那種道理,憑你這樣聰明人,還能夠不了悟嗎?所以我勸你回心轉意,早早尋一位佳婿。這真是再好沒有的事,你又何必固執呢?」周女士聽她又逼進一步來,遊說自己,知道她意中必定有人,便也用針鋒相對的法子,向她微然一笑,說:「東家太太,您說的道理,誠然顛撲不破,在我也無的可駁,不過就我們女子說嫁人,乃是一生最重大的問題。從古以來,許多才女,因為遇人不淑,鬧得飲恨終身,遠之如朱淑貞,近之如顧太清,全是一個榜樣。文錦雖不敢與古人比,然read.99csw•com而我也決不願落到她們的結果。因此對於婚姻一事,寧可守獨身主義,不願冒昧從事,步了前人的後塵。東家太太料想也能諒解我這番苦衷,又何必一定得勉強我呢!」大姨太太點一點頭,說:「你說得很對了。不過照你這樣說,並不是不嫁的問題,而是擇嫁的問題。難得你居然肯開誠布公地向我說明。我如今試請問你,必須是有什麼資格的人你才肯嫁呢?」周女士萬沒想到,她竟單刀直入地提出這種質問來,鬧得自己真有點不好回答。什麼事也真是天緣湊合,周女士因為她這一問,把自己問得無法轉圜。心想,她既難我,我也難她。便淡淡地答道:「您問有什麼資格的才能娶我嗎?我雖然認識幾個字,我卻絕對不要那咬文嚼字的酸婿。我認為滿意的,必須能夠上馬殺賊,下馬做露布的,然後才能嫁他。東家太太意中,可有這種適當的人嗎?」周女士這樣回答,明明是難大姨太太,好堵住她的嘴,使她意中人無法提出,也算藉此報復,不肯白白受她的打趣調侃,萬沒料到這兩句話,竟自掉在人家的轂中。大姨太太不聽猶可,一聽了她這話,不覺歡喜得跳起來,拍手打掌地笑道:「我的師爺,老夫子,寡人就怕你不取這兩種資格而落了佳人才子的俗套,要去尋什麼司馬相如,我可就真沒有辦法了。哪知道你這位女英雄,竟是獨具慧眼,偏要在將軍的武庫中尋覓佳偶。寡人可以不辱尊命了。」幾句話說得周女士愕然一驚,問道:「果有這樣人,不見得吧?」大姨太太道:「你先不必問是否有這樣人。我先問你,果然有這樣人,你到底是嫁不嫁?」周女士道:「果然資格相符,沒有絲毫遷就,我一定嫁他,決不反悔。」大姨太太聽她說得這樣結實,便叫著兩個使女的名兒,說:「素娟,紫艷,你兩人可聽明白啦!你們就是證見。周師爺如果反悔,我就惟你兩人是問。」素娟道:「我們師爺,向來是言而有信,決不會反悔的,大姨太太只管說吧。」周女士笑道:「您大概是沒人可說,姑且拿兩個丫環湊湊趣兒吧。」大姨太太笑道:「你先不要忙。你越心急,我越慢慢地說。這是名滿大江南北的頭等角色,不能夠輕易登場的。」她又喝了半杯茶,潤一潤喉嚨,然後慢慢說道:「周師爺,你不要拿當笑話聽。我實對你說吧!這個人胸羅武庫,真是當代的杜元凱。要論文學,在前清時代,他曾中過秀才,補過廩生。要論武學,他在德國陸軍學校畢過業,回到本國來,曾任保定講武學堂總辦,北京軍咨處副使,並且還實地任過陸軍統制。在滿清時代,已經烜赫一時。當武漢革命起義,親領大軍,做征討統帥,曾以軍功封二等男爵。後來到了民國,又改任直隸都督,奉總統命,親領大軍,到南方平亂。乃至亂事平定,又改任江南都督。直到如今,還赫然為南方重鎮。這個人的資格,我試請問,與你所提的符不符?你要如果認為不符,不要說中國,只怕可著全世界也沒地方再尋第二個去了。」周女士愕然道:「您說的這個人,可是江蘇都督馮國華嗎?」大姨太太笑道:「不是他還有誰呢?」周女士連連搖頭,說:「馮國華是有正妻的人,文錦雖然不肖,不要說做妾,便是兩頭大做二房,也萬難從命。」大姨太太「嗤」的一聲笑了,說:「你們讀書人的心眼兒,真能夠想入非非。憑我們家裡的女老夫子,給人做二房,不要說你不肯,便是我們堂堂項府,也決然不肯丟這人啊!實對你說吧,馮國華的大太太,已經故去兩個月了,他堂前又沒有姬妾。總統看他中年喪偶,實在可憐,便同我商議,想要給他保一門親事。只可惜沒有適當的淑女身份能與他相稱。本來他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要說一二十歲的女子,不要說人家給不給,在他自己,也決不屬意於這種時髦少艾。年紀大一點的,在世家大族中,輕易尋不出來。尋常人家的庸俗女子,又般配不上。你請想這不倒成了一個難題了嗎?是當時我的靈機一動,忽然想到周師爺身上。年歲既相當,講人品學問,哪一樣也敵得過他,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佳偶,千載難遇的良緣。我向總統一提,總統就極端贊成,說我想得果然不錯。後來又慮到周師爺在我家裡,是老夫子身份,驟然提出這些話來,又怕唐突了師長。總統為這事很發愁,是我自告奮勇,說旁人說不了的話,我一樣能說。差事是討下來了,到底自己想著也沒有十分把握。今天恰趕上老夫子的佳辰,我多喝了幾盅酒,只當是說醉話,縱然不成功,也當然可以原諒,我因此才冒昧向你進言。萬沒料到你提出來的條件,彷彿是專指著這位先生立言。可見世上事默默中全由天定。我們做媒人的,也不過是牽絲引線而已。如今既承你慨然應允,我復命總統之後,總統一定正式執柯,向馮督接洽。料想此事是千妥百穩,你就擎著做都督夫人吧。」周女士聽她洋洋洒洒說了這一大篇,心裏方才明白,這是項子城同他如夫人的謀定後動。自己盤算這門親事,也不能不算美滿。自己將四十歲的人,嫁一個五十幾歲的,年齡也不算懸殊。馮國華雖系武人,卻出身庠序。平日的威名,也頗能傾動中外。在全國中,總要算第一流人物,嫁了他不為辱沒我的終身。想到這裏,便很鄭重地向大姨太太答道:「總統同東家太太,這樣關切我,真使我這窮苦弱女感激涕零。這門親事,在文錦一方面是沒得說了。不過文錦上面,還有老親在堂。雖說目前是文明時代,婚姻可以自由,到底文錦是舊家庭女子,不敢顯背詩禮。此事還得請大姨太太,向家母前善為說辭。文錦只有謹遵親命就是了。」周女士這一席話,總算說得冠冕堂皇。大姨太太連連點頭,說:「你自請放心,明天我就去見太夫人,料想必有圓滿結果。」
這禮堂是五間明著的一座大廳。大廳前邊是四方的一片空地,空地前邊是一座小巧玲瓏的戲台。戲台上已經掛好了門帘帳幔,全是大紅緞子平金繡花的。空地上調擺著十幾張方桌,是預備擺席的,也都掛著紅緞子圍桌椅披。再看禮堂上,陳列著麻姑獻壽,福祿壽三星,王母娘娘,全是赤金鑄成的偶像,神氣栩栩如生。另外擺列著不少花朵,正在春天,無非是桃杏之類。還有幾座繡花的軟榻,預備聽戲累了,可以隨便休息。粉白黛綠的使女,足有二三十個,在禮堂上下左右,專伺候裝煙倒茶。大姨太太將周女士讓至禮堂內,一定拱她在上位坐了。大家要給她行禮拜壽。周女士道:「文錦叨東家的福蔭,這已經就太過分了,要再折壽我,我一刻也不能安居,只好仍回書房去吧。」大姨太太笑道:「我們可以不拜壽。難道你的學生,也不給你行禮嗎?」那一群公子小姐,聽大姨太太這樣說,不約而同地全都跪下。文錦只得深深鞠躬,受了他們的禮。大家這才坐下談笑。少時來賓陸續全到了,有周女士認得的,也有她不認得的。最後來了一位朱小姐,打扮得格外時髦,容貌也非常美麗。大姨太太迎著她笑道:「我管你叫朱小姐呀,還是管你叫楊太太呢?」朱小姐微微一笑,說:「我是代表朱家來的,大姨太太不要胡拉扯。我們先給南極老人叩頭祝嘏吧。」大姨太太忙替周女士引見。說:「這是朱總長的二小姐,最近同楊總長的大少爺定婚。楊總長的少爺才從德國留學回來,真是少年英俊,天生的一對璧人。早晚舉行婚禮,請周先生去參觀,保管你那久靜的禪心,見了這燕燕雙飛,也要學春風狂舞呢!」周女士一面同朱小姐周旋,一面向大姨太太笑道:「今天東家太太不知遇著了什麼大喜的事,專說這些風流話兒。像我這北宮嬰兒,終身不嫁的人,怎麼能同人家朱小姐開比例呢?」總統的九姨太太跟著湊趣,說:「我勸周先生還是嫁了好吧。你既不嫁,為什麼要坐九鳳鑾輿呢?」來賓聽了這話,全都不明白,一定打聽是怎麼一回事。九姨太太笑道:「我們接周先生,周先生一定不來。她說:『沒有九鳳鑾輿,我是絕不出門的。』我們大姨太太實在沒法兒了,只得把正宮娘娘的杏黃轎子借來。你們幾位,方才來的時候沒看見大門外黃黃澄澄的,還陳列著嗎?」眾人一聽九姨太太的話,全拍著巴掌笑道:「怨不得呢,原來今天是娘娘的千秋。我們一步來遲,沒趕上隨班行禮,真是罪過極了。求周娘娘饒恕了我們吧。」大姨太太道:「你們不要聽九姨的話,她是信口胡說。我們周老夫子是道學先生,哪裡禁得起你們這樣調笑。」周女士也極口分辯,說:「我何嘗願意坐這個勞什子。架不住四名使女,硬把我架到裡邊。我直到這時候,還覺著渾身發燒呢。」朱小姐笑道:「天下事全有一個預兆。這是周師爺紅鸞星照命,將來一定有母儀天下之望。」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無非是尋開心。大姨太太生怕周女士心裏不痛快,便催著開戲,藉此可以岔開。少時鑼鼓一響,先唱了一出《百壽圖》。緊跟著便請周女士點戲。周女士說:「我於此道外行,還是請眾位來賓隨便點吧。」朱小姐道:「我替周師爺想起一出好戲,不知諸位贊成不贊成?」大家笑道:「果然真好,沒有不贊成的。」朱小姐道:「最好叫他們唱全本的《回龍閣》,從《綵樓》唱起,一直唱到《登殿》為止。這裏面包含著自由婚姻,拜壽算糧,最後王寶釧做了正宮娘娘,同今天周師爺乘坐九鳳鑾輿是一般無二。這豈不是天造地設一出對景的好戲,比那什麼《麻姑獻壽》、《海幄添壽》豈不強得太多嗎?」大家聽了,全高聲說贊成。只是一班角色怎樣分配,卻很有斟酌餘地。彼此交換意見,結果是叫陳德霖唱《綵樓》,吳彩霞唱《擊掌》,胡九*九*藏*書素仙唱《武家坡》,梅蘭芳唱《拜壽算糧回龍閣》,王蕙芳、王瑤卿分飾代戰公主,劉景然飾王丞相,譚鑫培飾跑坡的薛平貴,王鳳卿飾《回龍閣》的薛平貴,許蔭棠飾《大登殿》的薛平貴,慈瑞泉飾《拜壽》的魏虎,李敬山飾出征的魏虎,羅百歲飾最後出斬的魏虎,謝寶雲飾全劇的丞相夫人。角色全由上邊派定了,然後傳下去,按照次序扮演。果然是各盡所長,大家聽了非常滿意。最後由大姨太太拿出兩千塊錢,替周師爺放賞。叫天、蘭芳,是每人二百。其餘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也有三十二十的。連老宮宮女打旗的,每人都得了四塊錢賞。大家全感激周師爺的恩典,卻不知是有人替她出錢呢!這一天真是花團錦簇,把周師爺捧得非常高興。等晚間戲也止了,人也散了,文錦再三向大姨太太稱謝,然後要帶著紫艷、素娟仍回書房。
又過了兩天,總統府的複電已到。大意說總統接電后,極端贊成。特派大姨太太同周女士接洽,結果圓滿,惟太夫人之命是聽。又由總統正太太面見太夫人,得其允許。馮家一面,由總統執柯。周家一頭,由總統太太作伐。並委阮中書及江蘇巡按使陳德全為禮聘代表,全權辦理一切。這個複電回來,阮中書高聲喊叫:「大喜大喜!」合署的官親幕僚,以至男女僕役,聽見這個消息,也都跑上來給都督道喜。巡按使陳德全,也接著公府的電報,立刻到督署來,一者是賀喜,二者是尋阮中書,商量納聘的禮節手續。中書對國華說:「這樣大典,總須極力地鋪張一下才好。」此時國華心裏,當然是非常高興,沒想到年逾知命,又娶得一位女博士。而且是總統同他太太,一齊出來作伐。這同皇帝賜婚,娘娘遣嫁,大體也沒有什麼分別,當然竭盡全力鋪張揚厲,庶不辜負這千載難遇的良緣。好在他有的是錢,特在湘繡莊上,選了兩套平金大紅緞子的蟒袍,兩套彩綉牡丹富貴的禮服。其餘長短的衣服裙子,一共是二十四套。鑲珠點翠的鳳冠兩頂。羊脂玉帶兩條。翡翠碧璽白玉赤金的如意,一共四對。珠花首飾之類,一共二百余件。共裝四個大玻璃盒。特派了兩名簡任職官,作為禮聘委員。四個副官,隨帶二十名軍役,押解禮品。又特特開了一次專車,車上扎著紅綠綵綢,安上五色電燈。阮中書同一班職員,全都插花戴紅,有坐汽車的,有乘馬的。先在金陵全城中,繞了一個周遭。合城的商民也都懸燈結綵,表示慶賀之意。巡按使陳德全,特派他的侄兒陳麟,隨阮中書北上,代表自己辦理一切禮聘事宜。事前將一切情形及禮單,早用快電通知了公府庶務處。處長季雲程面稟總統,請示一切辦法。總統想了想,說:「周家只住著一所房子,如何能容得開這許多人?況且她家中只有一位老太太,一位青年學生,也決然不明白招待的禮節,只好由公府代辦一切,將周老太太接至府中,做一位現成的主人吧。所有一切聘禮,也都陳列在府中周師爺書房的外室。專車到時,特派侍從武官長,帶領侍從武官十名,公府衛隊一連,全副儀仗軍樂,到車站迎接。」總統一聲令下,閤府之人,誰不爭先巴結。大姨太太特派三姨太太先至周家報告,向老夫人詳述馮家納聘的情形,並接老夫人到府中,主持一切。這位老太婆,戀土難移,還捨不得她那破家值萬貫,說:「求三姨太太替我代表,我就不必去了。」三姨太太哈哈大笑,說:「我的老夫人,老太太,您怎麼把這種差使派到我的頭上,我哪裡當得起啊!不要說是我,便是我們大太太,也不敢給老師的娘做代表啊!您要不去,人家馮府派來的差官人役,可向誰叩喜啊?難道未出閣的周師爺,就叫她拋頭露面,接見婆婆家的人嗎?我勸您還是自己走一趟吧。」老夫人拗不過,只得答應了。把家交給乳娘看守,自己隨著三姨太太來至公府,住在女兒的書房中。三姨太太特特也搬到這裏,幫著她母女料理一切。為何三姨太太這樣出力效勞?因為她同周文錦特別要好。一者因為她的女兒,從文錦讀書;二者這位姨太太是高麗國的人,學問非常好,且好吟詩作賦,同周女士也算聲應氣求。因此對於文錦的婚事,她樣樣全都跑在頭裡,替她主持辦理。周女士對她也引為同調,無論什麼事全同她商量。
這一天接到南京偵探的報告。子城看了,不覺歡喜得跳起來。你道是有什麼特別消息嗎?其實並不是。原來是馮國華斷弦,他的夫人于最近故去了。項子城知道他是守一夫一妻主義的,雖然做了這大的官,堂前並無一個姬妾。這一喪妻,他便成了一個孤獨者。因此靈機一動,想到借重女兵,一定可以牢牢地把他拴住。同時他就想到有一位最適宜的娘子軍。我如果出頭撮合,將此一門婚姻撮合成了,必能得到兩方的感激。這真是天假之緣,使我成功,我焉可錯過了這種機會!你道他心意中的人究竟是誰?原來就是前文說過在他府中充當西席的周文錦女士。他掐指一算,周女士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了。馮國華五十四歲。彼此的年歲,並不算懸殊。不過周女士從前發過誓,情願終身不嫁,上養老母,下撫弱弟。如今忽然給她提親,倘被她迎頭擋回去,這事倒不好辦了。必須先尋出一位女客,具有蘇張之舌的,才能說得她回心轉意。這種差事,究竟誰可以去當呢?他不期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大姨太太身上。要論他這位大姨太太,實在是一個有才的婦人,別人辦不了的事,她也能辦得穩穩妥妥,而且對待人是一團和氣。無論怎樣難說話的人,只要見了她,也能傾心吐膽,拿她當一位知心人看待。至於她那一張嘴,尤能頭頭是道,面面俱圓,使人聽了自然能夠滿意。因此項子城有什麼難事,總要同她商量。大姨太太說出一個主意來,有時真比子城見識還高,思想也比他周密。此番因為要結馮國華的心,想替周文錦作伐,於是對大姨太太一商量,想叫她出來做一位說客。大姨太太慨然應允,說:「總統就完全交給我吧。不過有一件事得要預先聲明。周女士家中很寒,如今出嫁督軍,這一份妝奩,似乎總要體面一點,將來勢必由我們出錢置辦,不知總統可能撥一筆巨款否?」子城大笑,說:「你慮得太周密了。我此次給他們執柯,本是含有政治作用的,但求事情能成,就是花上十萬二十萬的也決不吝惜。你自管放心大胆去做,將來用款時候,可由內賬房隨便支領。」大姨太太聽他完全答應了,這才入手布置一切。
大姨太太既得了老夫人的同意,這才回府,將經過情形向總統說知。項子城十分滿意,說:「此事雖然成功,還須經過種種手續。我想馮國華那一面,先不必向他說。最好派一個說客,假弔喪為名,到南京走一遭,以言挑之,令其自動地托我說親。然後再表示怎樣替他為力,既可保住了咱們的身份,還可以叫他特別感激。你想這樣,比直接向他說,豈不更有力嗎?」大姨太太點頭稱是。項子城斟酌了許久工夫,唯有內史監阮中書最為適當。因為他的口才既好,而又非常圓滑,在北洋系中,是一位很有名的說客,同時也是政治舞台上一個很滑稽的小花臉。無論什麼難事,什麼不易親近的人,他全能對付得來。因此總統一想便想到了他,特特把他約至密室,兩人秘密地談了一番。阮中書滿口應承,說:「總統自請萬安。這一點小事,中書必能不辱君命。」他由公府出來,特特備了上好的緞幛、白綾的輓聯,又親自擬了一篇駢體祭文,極哀感莊重之致,也繕寫在白綾上。總統的禮物之外,又特送了一萬元賻儀,全交與阮中書帶著。他只帶了兩名護兵,一個隨身的長班,一同乘津浦車直奔南京。
果然第二天大姨太太紆尊降貴,親到周女士家中。名目是來問病,其實是來提親。這位老夫人,平日總是憂愁女兒年齡已經大了。她總是一口咬定奉養老母,終身不嫁,就這樣蹉跎下去,已經誤了她的青春。做母親的總覺著對不起女兒。但是一定催她出嫁,不要說女兒捨不得娘,娘也捨不得女兒。老夫人因為此事,竟愁出一種神經病來,每逢見了人,總是愣愣的不發一言,再不然就是唉聲嘆氣。此次大姨太太去了,對她提說這門親事,又再三解釋:「將來過門之後,將老夫人接至都督署中享福。少公子也隨過去,送往金陵大學讀書。從此以後,你家嫡親三口兒,朝夕不離。而且一切享受,也要超過目前十倍。」大姨太太粲花妙舌,居然將這位老夫人額上的皺紋全說開了。她的病經過這一席話后,早已好得一半,連連向大姨太太萬福申謝。說:「小女的親事,請您完全做主,老身沒有不樂意的。將來我們享福,全是大姨太太所賜。」
中書到此時,忽然滿斟了一杯酒,兩手高高捧著,送至國華面前,笑道:「小弟敬上一杯,祝大哥成功。」國華接過來,卻不肯飲。說:「你的話我不明白。我什麼事可以成功,值得你這樣慶祝。」中書笑道:「大哥不日便可得一位賢內助,小弟焉敢不賀,焉敢不祝?」國華道:「賢內助在哪裡?連影兒還沒看見,賢弟就祝賀,未免太早吧。」中書到此時,方才正式揭開,說:「大哥,小弟實對你說,我已替你物色了一位賢內助,保管能使你十分滿意。」國華聽了,不覺又驚又喜道:「老弟,你真是我馮家福星,為愚兄之事,叫你這樣費心關切,我得怎樣地感激你。但不知此女究是何人,你能否早早地告訴我,也使我歡喜歡喜嘛。」中書道:「這個女子,實在不是平凡的女子。不過我意中雖有此人,而此人肯否嫁你,我尚沒有十分把握。」國華拱手笑道:「老弟,我謝謝你。你不要凈使這欲擒先縱的手段,把我拉到迷魂陣里去九-九-藏-書了。請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吧。」中書道:「此女姓周名文錦,世代書香,系前清進士公之女,現充總統府西席,教著總統的三位公子、四位千金。論學問博古通今。論人品守身如玉。相貌端嚴厚重,確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年齡才逾三十,與大哥所說的適相符合。她家中只有一母一弟。她是立志想做北宮嬰兒,終身不嫁,奉養老母,所以小弟說沒有十分把握。不過天下事全在人為。大哥如認為滿意,我們盡有法子可想。這能說不是一位賢內助嗎?」中書的話尚未說完,國華歡喜得已經離了座位,拍著手兒笑道:「罪過罪過!原來是周女士。愚兄何德何能,能擔得起這位女博士下嫁於我?想當年在北洋時候,我給總統拜壽去,曾經總統給介紹過一次。我因為她是府中教讀的西席,一口一個老夫子,也不知叫了多少聲。承她不棄,不以武人待我,談了有一刻鐘的話。確是腹笥便便,吐屬風雅,誠然不愧是一位才女。愚兄如得此女為繼室,將來聞雞戒旦,步月吟詩,也不枉這半生戎馬勞苦。至於料理家政,尤其末焉者也。」中書見他這樣高興,知道是勾動了他那酸字行的魔症。便索性又進一步說道:「大哥提防著吧。只怕將來蘇小妹三難新郎,要把窗前明月推出大門之外呢!」這一說更把國華說得彷彿女試官就在眼前,笑著說道:「愚兄雖不才,尚非胸無點墨者比。將來總不致使謝道韜絳帳解圍,這個請老弟自管放心。」中書道:「笑話是笑話,大哥先不必慮及這一層。我們倒是商量這門親,得從何方人手,誰能向她說這些話,必須先慮好了,然後再辦。倘然所託非人,冒昧唐突,開罪了她,再想挽回,可就不容易了。」國華點頭稱是。兩人吃過飯,便在這屋裡開燈過癮。中書替他策劃,說:「這件事必須雙方進行。一面尋出一位女說客來,向她本人疏通。一面再請出一位大帽子來,直接見她的太夫人,正式執柯作伐。老太太既應允了,她縱然不樂意,也不敢顯違母命。我想以大哥的人品學問,名望地位,再有人在旁邊加以鼓吹,她也沒有什麼不樂意的了。」國華兩口鴉片吸過,精神發越,便想到項子城身上。說:「此事據我想,除非是大總統肯擔任月老一席,自然水到渠成,再也沒有不妥的了。」中書鼓掌道:「到底是大哥心思靈敏,一語破的。果然非他老人家不克當此重任。」國華道:「話雖這樣說,但是憑總統的身份,我們怎敢以這種婚姻瑣事去麻煩他呢?」中書道:「沒要緊,總統專好成人之美。並且對於大哥的近況非常關切。你如果不好意思自說,小弟可以替你申敘苦衷,求他為力。只要他肯幫忙,也用不著自己出頭。周女士那一面,請大姨太太做說客。老夫人那一面,請總統的正太太當大賓。雙方並進,還有不成功的道理嗎?大哥就不用管了,一切全委託小弟好啦。」說罷便立起身來,走到寫字檯旁,有現成的文房四寶,不到十分鐘工夫,便擬成一紙電報,交與國華觀看。國華再三稱謝,說:「這樣立言,真是委婉得體。不過又勞老弟在此多候幾日,著實令人不安。」中書道:「這有什麼,多休息幾日不好嗎?」國華命人將電報發了。又過了兩天,便到他夫人舉殯之期,暫時停放在報恩寺中。中書當然執紼送殯。
公府早有電報拍去,說特派阮內史監為代表,前往南京弔唁。馮國華特派了一文一武,到下關去迎接。阮中書下了車,連一刻都不肯休息,一直到督署來。馮國華因為他是總統派來的,特特開正門鳴炮作樂,歡迎這位大欽差。他見了國華,搶上去拉住手,便放聲大哭,一直哭到靈堂前,一定要跪下行禮。國華至再阻攔,說:「老弟是代表總統來的,我們如何敢當此禮?」攔了多時,中書這才三鞠躬而退。國華將他讓至內客廳。中書吩咐從人,將總統同自己的禮品,一律獻上來,請都督賜收。國華雖系武人,卻非常講究文字,見中書的輓聯祭文,格外做得哀懇得體,他便連連致感謝之意。後來中書又取出萬元支票來,說是總統送的賻儀,他尤為滿意。國華的脾氣,向來將兵是多多益善,得錢也是多多益善。如今見總統送了這樣厚禮,對阮中書自然也要格外歡迎,特別優待。中書對他說:「我此番前來,一見了大哥,就止不住悲從中來。方才的哭,並非哭大嫂,實在是哭大哥。」國華笑道:「你這話奇了,我現在還活條條的,你哭我做什麼呢?」中書道:「大哥誤會了。常言說,『中年喪妻,大不幸也。五十斷弦,不如捐館。』這種滋味是人間最難過的。何況大哥是一夫一妻,並無妾媵。我們知己之交,當然關切。所以小弟想起你的境遇來,就代為難過。今日相見益發觸景傷情,不知涕泗之滂沱也。」說罷又連連吁氣,表示他格外關懷。馮國華一看這情形,便把他引為知己。自己也慨嘆著說:「難得老弟如此關切,真比我自己的親兄弟還強。你別看我身為都督,世界之人,再沒有比我命苦的了。」中書很詫異地問道:「大哥這話怎講?小弟真不明白。憑你這身份,何求而不得,怎麼能說到命苦呢?」國華只是搖頭,說:「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對你說吧,我的家庭中,就有種種難言之隱。我們弟兄兩個,舍弟原在家務農,我給他置了不少的地,你就老老實實吃一口莊稼飯,有多麼舒服。哪知自從我做了都督,他們兩口子全不種地了。帶著侄兒侄女,從老家追到天津,又從天津追到南京,一死兒地要充二大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事,他總要橫插一杠,甚至連賬房出入款項,銀行往來錢財,他都要稽查到了。從前有山妻活著時候,倒還懼怕她三分。自從她故去以後,簡直鬧得不像話了。賬房的張先生,被他打過兩回嘴巴。你那大侄兒,又是一個書獃子,任什麼也不懂。有一次叔侄兩個也吵起來了,因為幾百塊錢,二爺硬要下腰,不許入賬,你侄兒說,這個使不得,倘然我父親問下來,怎麼交代呢?不怕入賬以後,您再提了去,不是一樣嗎?其實這幾句話也沒有什麼妨礙。哪知竟把他叔叔招翻了,拍桌子,瞪眼睛,大罵他一頓。說:『你少在我眼頭裡胡說八道,你怕你父親,我不怕你父親。咱們的家還沒有分呢!連你父親那都督,都得有我一半。』從此以後,他益發肆無忌憚了。無論官款私款,只要叫他碰上,便生搶硬奪。老弟你想,我正在糟心時候,哪有工夫管他?小兒同兒婦,一者是晚輩,二者也實沒有能力。人家有弟兄是彼此互助,我有弟兄是領頭兒拆家。像這種糊塗交代,得打到什麼時候算完?我每逢想起來,白日不能吃飯,夜裡不能睡覺,這真是糟心上又加上一層糟心。像我這種年紀如何能支持得住呢?」國華說了這一大套,又止不住地唉聲嘆氣。中書一聽,心說,你這可是投到網裡來了。隨故作驚異說道:「哎呀,這還了得嗎!按情理說,你們是同胞兄弟。我同大哥雖然要好,究竟是異姓兄弟。疏不間親,原不應當加什麼論斷。不過這件事不止關係大哥一人。據我想,關係世兄的前途尤為重大。二爺這種舉動,不發生於嫂夫人仙逝之前,獨發生於嫂夫人仙逝之後,他的居心已經是不可測了。咳!小弟不忍言又不忍不言。」中書說到這裏,略一停頓道:「還是不說的好吧。」國華平日很知道他是一位智多星,如今聽他說得這樣鄭重,不覺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忙向下追問道:「老弟,你有什麼話自管說啊!你千萬不要存疏不間親的成見。實對你說,愚兄此時心亂如麻,看老弟是我唯一的親人,你要再這樣藏藏掖掖的不肯說話,我更沒有路兒可走了。」中書嘆了一口氣,說:「好,說就說吧。頭一樣大哥這大年紀,凈這一省的軍國大政,已經就夠你累的了。不要說家庭不和睦,就令家庭和睦,你已經沒有富餘精神再擔任那種米鹽瑣屑,何況還處在這樣局面之下呢!二爺是一眼看到底,借大哥斷弦機會,先把財政權抓到手中。其實你們是親弟兄,你管也罷,他管也罷,都是一樣,這原沒有多大關係。不過趕在這時候,太不對了。大哥現抱鼓盆之悲,他做弟弟的總應當善體兄懷,早早替哥哥尋覓一位佳偶,使家庭得以維持原狀,這才是盡美盡善的辦法,怎麼能在這時候生心搗亂,同侄兒爭產呢?明明是使你精神上受一種極大打擊。將來日久天長,一定支持不了。世兄又不能同叔叔相抗,大哥一生心血,豈不要盡付東流嗎?」國華本是一位惜財如命的人,近年又上了幾歲年紀,益發貪得無厭。他鑒於自己兒子懦弱無能,恐怕將來身死之後,竟至挨餓受凍,恨不得鑄成一座金山,一座銀山,留為子孫萬世之業,將來用小刀子一點一點往下刮,足可五萬年刮之不盡。如今聽中書發了這一篇議論,不止言言透骨,直是字字刺心,將座位向中書面前挪一挪,低聲說道:「老弟,你的話真是金石之言,愚兄越想越有道理。不過這件事是很難辦的。舍弟隨任也不是一天了,假如我要強制他們回籍,也不見得做不到,不過得要大大地慪一回氣。眼前賤內的喪事尚未辦完,叫外人看著,不說是舍弟不顧大局,叫人難於忍受,反要說愚兄存了什麼壞心,連自己親兄弟都不能容。你想這不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嗎?」說罷又表示一種躊躇之意。中書啞然笑道:「大哥,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哪裡用得著這樣小題大做呢?這件事要叫小弟看,可以不動聲色,便可措置你的貴家庭于泰山磐石之安。只怕大哥拘拘小節,不肯聽我的話罷了。」國華道:「你不要把我看成書獃子,我向來是不拘小節的。只要與事有濟,不拘怎樣,我都可以從權。」中書點點頭,說:「這樣就好了九九藏書。」才要往下說,國華的大公子馮成矩,穿著一身孝服,過來給中書磕頭。中書忙用手相攙,說:「世兄遭此大故,總要節哀順變,上慰尊翁之心,下盡家督之責。我們做朋友的也可以少安。」中書一壁說著,見成矩骨瘦如柴,面目黧黑。心想,這倒是一位孝子,大有哀毀骨立的神氣。哪裡知道,他是煙癮太大,平素就是這個樣兒呢!成矩見過之後,緊跟著副官差弁一齊上來,請示都督,阮大人的酒席開在哪裡。國華道:「開在我的煙室中,也不必請師爺作陪,就是我們兩人同桌吃。」副官答應一聲。
作者特特引這一段故事,是比喻毒殺冤案,以皇帝的勢力都無法破獲,何況是在民國中,而主使的又具有一種特別的大勢力呢!可見趙秉衡之死,也只能視為千古疑獄。要一定認準了是誰害的,無論何人也不敢說。不過馬跡蛛絲,總免不了有一重痕迹罷了。當時幕府及天津各官吏,都紛紛給總統府去電,報告秉衡因暴病身故的經過情形。總統即刻便有回電,表示十二分的悲悼惋惜之意,並派總統府高等顧問朱寶田連夜馳赴天津,以省長暫代督軍之職,並幫同趙督家人辦理他的身後。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把這事就揭過去了。雖然當時有些風言風語,誰還敢到總統的面前去質問嗎?不料過了沒幾天,江蘇都督馮國華忽然拍來一封電報,大意是追問趙秉衡身死的經過,說外間浮言很多,在國華個人,固然絕對不信,然而趙秉衡是總統台前第一得力人員,想來總統對於他的死也不能不格外傷心,為保固北洋系團體起見,似乎應當有一種表示,以免部下因誤會之故,離心離德云云。項子城見了這一封電報,立刻有點悚然了。本來他的部下,文官以趙秉衡、楊志奇、阮中書一干人為腹心,武的以馮國華、段吉祥等為爪牙。尤其馮、段兩人,是部下兩員大將,在項子城眼光中,直與漢之韓信、彭越相差無多。他還想著倚賴這兩個人,將來為他開基創業,打成萬世一系的天下。如今見馮國華忽然有這種表示,雖然立言極其和婉,然弦外之音,不難使人由意會而得。因此他很覺著動心,直盤算了一夜也不曾合眼。第二天先叫秘書廳復了國華一封電報,說趙秉衡的死,如何悲悼。已經下了兩道命令,後事優恤。外間因為他死得太快,遂發生種種誤會,好在流言止於智者,以將軍之明,自不至為其所惑。仍望保障東南,努力為國,將來圖形麟閣,有厚望焉。說了許多面子話,無非是安國華的心。到底項子城心中總彷彿存著一塊病。他要設法把國華攏住了,使他不萌異志,自不能不取一種特別手段,先買得他的歡心。好在項子城放出去的偵探,在各省分住,探聽消息的為數很多。關於某都督個人行動,以至家庭瑣事,至纖至悉,全有報告。
恰趕上過不幾天,便是周女士的生辰。大姨太太事前便傳出令去,給周師老爺做生日。在南海中靠著海邊很大的一座院落中,作為慶祝之所。由本府的廚房預備上好的酒席,並傳各伶人演戲祝嘏。大姨太太又自己出名,約請國務總理、各部總長的太太小姐前來作陪。周女士見她如此大張旗鼓地給自己做生日,心裏很覺著不安,親自向大姨太太至再辭謝,說:「平日在府中,承事事特別優待,已經銘感五中。如今賤降之日,又蒙如此鋪張,更覺過意不去。況且我今年才三十幾歲,也實在當不起慶祝兩個字,請大姨太太千萬收回成命吧。」大姨太太笑道:「周師爺你怎麼這樣不開通!你在我們家裡是居於老夫子地位,並非尋常幕府可比。我們項家的規矩,對於業師是特別尊重,豈有你過生日我們不張羅慶賀之理?請你不要管吧。臨時就擎著當南極星君好了。」果然到了這一天清晨早起,大姨太太特派八人大轎前來迎接周師爺。這轎子是杏黃顏色的庫緞,上綉五彩鳳凰,繞眼爭光,在初出的太陽照耀下,十分美麗。原來這一頂轎子,還是隆裕皇太后當年做正宮娘娘時特特給她預備的,後來她做了皇太后,應當乘坐正黃顏色的轎子,這一頂杏黃轎便算無形作廢。大姨太太也是有意湊趣,特特向清宮把它借來,派了八名青年的轎夫前來迎接周師爺。文錦早已起來,梳妝完畢,只穿了一件桃灰色寧綢夾袍,白襪青鞋,打扮得十分素淡。紫艷、素娟兩個使女在後面跟隨。一出門看見這一頂杏黃轎,周女士愕然說道:「這如何使得!我不過是一個平民之女,怎能坐起黃轎子來?雖說滿清已成過去,到底有一點僭分。這是使不得的,好在路程不遠,我莫若走吧。」迎接她的使女,一個叫韓香,一個叫蘇墨,全是大姨太太手下的幹員。一聽周女士這樣說,忙迎上來笑道:「師老爺不要謙詞吧。我們大姨太太說,今天是師老爺的好日子,特特打發九鳳鑾輿前來迎接。這是預祝師老爺將來有國母之分。師老爺就依實吧,不必推辭了。」周女士笑道:「這是你們姨太太拿我開心。你們為何竟認起真來?」韓香是一個最壞的丫頭,她見周女士執意不肯上轎,便向蘇墨同素娟、紫艷使了一個眼色,四人一擁而上,這個架著胳臂,那個抄著腿,硬把周女士架到轎中。那八名轎夫抬起來便向前走。周女士在轎中彷彿駕雲一般。她此時神經觸動,恍如當日釋放陳美珍時做的那個夢又到了眼前。不過那一次是夢境,這一次卻是實境。自己心裏思索:莫非我真有做國母的希望嗎?她一壁想著,轉眼工夫已經來到禮堂。轎夫將轎子放在門前。只見門前懸燈結綵,影壁上用五色電燈結成一個很大的壽字。大姨太太率領著本府的姨太太公子小姐在門前恭候。四名使女,也坐馬車隨著趕到了。將周女士從轎中攙出來,大家全笑著,有說迎接壽星的,有說迎接正宮娘娘的,鬧得周女士倒怪不好意思的。深深向大姨太太鞠躬致謝,說:「文錦何德何能,敢勞東家太太這樣優待!尤其是這一頂轎子,東家不是給文錦做壽,恐怕是要折了文錦的壽呢!」大姨太太拉了她的手笑道:「老夫子太謙了。我預祝你不日就要正式乘坐九鳳鑾輿,因此今天先請你試一試新。」幾句話招得大家全笑了,如眾星捧月一般,將周女士捧到禮堂上。
當年在道光時代,山西地方彷彿出過一件爭奪遺產的謀殺案子。事主姓雲,是有千萬財產的一個大富戶。可憐家主沒有後嗣,只有兩房妻室,立於平等地位,並無嫡庶之分。一個是雲張氏,一個是雲楊氏。後來家主死了,按情理說,按法律說,全應當從本族中承繼一個兒子,那是正當辦法。只因同族中都存了一種得產的心,這家也爭,那家也搶,彼此互不相讓,反倒把這件事僵住了,不能解決。因為這一遲延,可就釀出很大的慘案來了。據說雲張氏是一個好人,她為丈夫守節,並無他心。那個雲楊氏,卻有外遇,她的姦夫替她划策,如何可以獨吞這一份財產,必須先將雲張氏害死了,然後才能達到目的。他們便先在外邊散布流言,說雲張氏如何不能安於其室。後來索性把一個才落生的死孩子,偷偷放在雲張氏屋中,然後勾結本族的無賴子弟,從屋中搜出來,加雲張氏以種種侮辱。雲張氏羞惱氣憤,便上弔死了。從此家財便完全落在雲楊氏一人手中,明著承繼了本族一個無賴子弟,暗中卻是某姦夫把持一切,變成了一個無形的家主。請想這樣不平的事,遠親近鄰知道了,哪有不氣憤的道理?況且他本族中也不全是無賴。有那體面一路,而又忍不住這口氣的,便出頭代雲張氏申冤。第一審是本縣知縣,暗中不知使了雲楊氏多少銀子,連班房人役也都隨著老爺發了財,稀里糊塗地以死孩為憑,硬斷雲張氏不貞,某族人誣告,把勝利歸到雲楊氏一人身上,這案子就算結束了。某族人不服,又告到知府衙門,這是第二審了。知府又不知使了雲楊氏多少銀子,府衙門的班房人役,也隨著大老爺發了一筆財,結果是同縣衙門一樣的判斷。這一樁冤獄又無法昭雪了。然而某族人仍是不肯死心,又跑到省城,在撫藩臬三大憲衙門遞呈文上控了,於是這個案子又提到省城來問,這是第三審了。到底錢能通神,無論多大的官,黑眼珠看見白銀子,也一樣能夠軟化。雲楊氏在三大憲手中,又不知花了多少萬銀子。這三個衙門中的幕府吏胥,當然也隨著沾了大惠。最後結果,仍然同府縣衙門一致無殊。雲楊氏因為有錢,居然得到三審勝利。然而事情太鬧大了,這種聲氣已經傳到北京,被某御史遞了一封奏摺,把山西的大小官兒一律參下來了。道光皇帝即位的日子不多,正在振刷精神,勵精圖治,一看見這奏摺,立時勃然大怒,說:「這還了得!堂堂封疆大吏,竟敢貪圖賄賂,污人名節。若非派一公正大員前往徹查,必不能得一個水落石出。」於是自己寫了一道硃諭,是「特派協辦大學士禮部尚書杜某到山西查辦冤獄。欽此」。這位杜老中堂,是山東人,為道光皇帝的業師,乃是一位老道學先生。性情正直骨鯁,平日以聖賢自命,唯求屋漏不愧,衾影無慚,在大臣中是道光皇帝最佩服的。如今不派別人,單單派他,就可知道光的用意所在了。這道旨意一下來,直把山西大小官員嚇得屁滾尿流,一個個摸著腦袋,彷彿不定哪一天就要分家。這位大欽差來到太原,是杜門謝客,自巡撫以下,無論大小官兒,一概不見。卻先把這全案的文卷,一律調至行轅,從頭審查,並傳諭出來,兩造事主,以至府縣藩臬巡撫,一律聽傳候審。凡是審過這一案的官兒,全都變成了被告。這樣雷厲風行,那使過錢有虧心的人,怎能不怕?然而關節不通,又想不出可以運動他的法子來。後來巡撫署中,有一個老幕府想出法子來,說:「這事要托官場的人情是絕對做九-九-藏-書不到的。只有在他前後左右的近人身上,先設法打通了,然後才有說話餘地。」此時只有他隨身帶的廚子,不時出來買菜。因為他不受地方供應,所以連廚房也是自己辦理。這個廚子是北京人,伺候杜中堂多年,很得他的信任。於是秘密中先由巡撫派自己近人,同廚子拉攏交朋友,先送給他一萬銀子,求他在中堂面前說話,如果能疏通好了,再送他三萬白金。廚子始而不敢應,說:「中堂的脾氣,無論是誰也不敢說話,何況我們一個當下人的。」後來將銀子給他擺在眼前,白花花的一萬兩。一個沒受過教育的粗人,看了怎能不動心?況且給錢的人又說:「無論成與不成,決沒有人索還,但求你收下就好。」廚子居然收下存起來。過付人又對他說:「老中堂只能含糊一點,情願送三十萬現款,為中堂甘旨之奉。」廚子只含含糊糊地答應下來,回到行轅中,卻不敢直接對中堂說。等中堂吃過飯,正在高興時候,他便說到外邊買菜,聽見謠言很多。中堂問他什麼謠言。他便笑著說:「外間紛紛議論,有說中堂受了三十萬的,有說中堂受了五十萬的。小人聽了很生氣,向他們辯白,說中堂自到太原對於山西官民,並不曾見過一個人,哪裡會有這樣事!你們再信口胡說,我一定送你們陽曲縣衙門,先打嘴巴再枷號起來,看你們還說不說。」杜中堂聽了,哈哈大笑,說:「三五十萬就能買動我的心嗎?你以後不要理他們好了,何必同他們慪氣呢?」廚子得了這幾句話,第二天便傳給撫署差人。差人回來,告知巡撫。巡撫誤會了,以為是中堂嫌少呢,便叫他再托廚子,如中堂應允,情願報效一百萬兩。哪知這一次卻碰了釘子,被中堂大罵一頓,還打了廚子兩個嘴巴,幾乎驅逐出門,經家人幕府說情,才勉強把他留下了。哪知這一留下,卻害了自己的老命。撫署差人交給他一包毒藥,叫他害死中堂,以十萬兩白銀為贈。如果不辦,便告發你以前訛索了一萬兩,有贓有證,你的性命休想保全。你如果辦了,雖然害死中堂一人,卻保全了山西官民幾十條性命,又憑白得十萬銀子,一生吃著不盡,無須再當廚役。一面掀動一面要挾,廚子狠狠心,咬咬牙,居然答應了。果然未出三天,杜中堂以暴病薨于山西行轅,連遺折都來不及呈遞。巡撫一面入奏他暴薨情形,一面把文卷收回來,仿照中堂筆跡,批示維持以前的原判。在山西巡撫,自以為這樣辦理,可以平平安安的永無後患了。哪知道光皇帝見了這一道折本,于悼痛之餘,卻存了很大的疑竇。杜某雖是五六十歲的人,平日身體非常強壯,而且事前又沒聽說他有病,何以突然間就會死了呢?當時這位皇帝老子,越想越覺著情形可疑,於是親手寫了一道硃諭,大意是說:「杜某為朕師傅,平日輔導啟沃,厥功甚偉。今以暴疾溘逝,愴悼殊深。該大臣遺體,著山西巡撫某人,妥為保護,不得擅行棺殮,派內務府某堂官,馳往迎護來京,朕將親視含殮。欽此。」這一道旨意傳下去,恰似半天中打了一個焦雷,把在京在外的王大臣,全都嚇得目瞪口呆。認為天子要親視大臣含殮,這真是從來未有的事,不知這位皇帝心中究竟存著什麼打算。有意諫言,又怕引起他的誤會,把自己也牽連其中。如果不說,又怕這件事鬧大了,將來不定要牽連多少人。尤其是山西巡撫及藩臬府縣等,見著這一道旨意,簡直同宣布他們的死刑差不多了。一方面迎接內務府欽差,打通了關節,求他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一方面又運動北京的軍機王大臣,無論如何也得阻擋住那位皇帝老子,千萬不要自己去看。這樣又不知花了多少銀子。大約雲家的千八百萬財產,已經花得剩了沒有幾個啦。杜中堂的遺骸運到北京后,當然停放在他的相府中。道光皇帝真要自己去親視含殮,一班王大臣全都跪在地上磕頭,說:「請皇上為國家體面設想,不必再追求了。杜某究竟是一個臣子,也不敢當皇上這樣禮節,可以特別地優恤他。一方面將山西巡撫藩臬一律革職,加他們以衛護不周之罪,原案再派大臣秉公審判,如此辦理,也很足以表示朝廷的公正尊嚴了。」道光一想,也生怕此事牽掣太多。於是將親視含殮之命仍舊收回,就照著軍機大臣的話辦理,總算保全了許多頭顱,未受著刀劍之苦。然而公正的杜中堂卻因此犧牲了。雲張氏一案,後來僅僅昭雪了一半,作為兩婦爭產,彼此栽誣,雲張氏氣憤自盡,應由本族為死者立后,將雲楊氏逐出家門。稀里糊塗,將這案子結了,所有雲家財產,也隨著花了一個精光。假如當日兩個婦人,要能合而為一承繼一個兒子,享受偌大財產,終身納福,又何至鬧到這種結果呢?
少時回說擺齊了。國華攜著中書的手,一同步入煙室。這煙室在花園中,極其僻靜,乃是一大間角形的屋子。各面全有玻璃窗戶,四圍全有月台欄杆,要在月夜時候將窗帘打起,真好像一座水晶宮。國華本是一個文人,他尋幽選勝,特採取這個地方作為煙室,所為過足了癮之後,可以吟風弄月,表示他那名士的清高。自從夫人故去以後,早已沒有這種豪興了。今天因為要同阮中書談心腹秘密,特特把他讓到這間屋裡。兩個人同桌吃飯,好向中書討主意。這就叫作法不傳六耳。中書很明白他這意思,手裡擎著酒杯,只誇讚:「這酒真好,真是蹲過十年的老花雕,在北京尚不易得,況南京乎!」國華連連敬了他三大杯,然後說道:「方才承老弟指迷,僅僅說了一半,什麼主意你還不曾告訴我。現在是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可以痛快地說吧。」中書見他這樣著急,自己偏表示一種從容態度。慢慢地又喝了一杯酒,又用筷子夾一枚蜜餞海棠,放在口中咀嚼著,然後徐徐吟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據小弟看,大哥只需早早地銀燭高燒,娶來一位紅裝娘子,自然一了百了。你的家庭,從此再也沒有問題了。」國華滿臉苦笑答道:「老弟你這是拿我開心。愚兄此時,哪裡還有這種心思呢?」中書放下酒杯,用一種很鄭重的態度,向國華說道:「大哥你怎麼說我是拿你開心呢!你豈不聞女子無夫身無主,男子無妻家無主。自從嫂夫人仙逝之後,你家裡失去了一位主婦,焉得而不紛亂?大哥只需早早地再調琴瑟重續鸞膠,自然中鎖有人。二爺的野心,既可無形消弭,世兄的前途,也可有所依恃。而且大哥這大年紀,也省得衾寒枕冷,受無限的孤寂凄涼,這豈非一舉而三善備嗎?」說罷又哈哈大笑。國華聽他說的句句有理,心裏已經是活動了。但是他乃秀才出身,並非那班粗野的軍閥可比。面子上總不能不顧及禮制,便慨然答道:「賢弟說的何嘗不是。不過於情于禮,似乎還有斟酌餘地。」中書忙問道:「大哥,何所見而云然呢?」國華道:「頭一樣我們是結髮夫妻,現在她骨肉未寒,我就商量續娶,這是于情字說不下去。妻死應守一年的期服,至快也應當過大功五個月之後再行續娶。如今尚不足兩個月,我怎好意思背禮傷教,就貿然地想做新郎呢?這是于禮字說不去。有此兩種原因,所以我說尚有斟酌餘地。老弟是局外人,當然不能慮得這樣周密了。」中書大笑道:「怎麼樣?我的話不曾說錯了吧!我早就慮到,大哥一定要拘泥於這種小節。其實據小弟眼光看,這都不成問題。您要不信,請聽我說。嫂夫人同您是結髮夫妻,當然格外情重。她雖身歸天上,究竟不能忘懷的,只有大哥同世兄兩人。如今見大哥終日愁煩,世兄受人欺負,而且偌大家私無人主政,她心裏當然要感到不安。假如這時要是有一個人能為大哥減去愁煩,能為世兄增加保障,能使家庭一切秩序俱得恢複原狀,偌大財產也可保持安全,我想嫂夫人在天之靈,方歡迎之不暇,又安能怨大哥薄情?這是第一個情字,毫不足慮。至於說到禮制,我們讀書人固應遵守,然而天下事有經亦有權。當日聖人制禮,也不一定叫人去死守。比如大哥若在青年,並沒有家庭內顧之憂,那麼就是守一年的期服也不為過。如今家庭起了內訌,而大哥又過中年,這是在一種變態之下,理應通權達變,以求家庭之福,豈能再拘泥於這種小節!這是第二個禮字,更不成問題了。大哥是聖賢豪傑合而為一的人,怎麼對於自己的事,獨不能觀其大而會其通呢?」中書真是蘇張之舌。他這一套又關切又奉承又圓通又懇摯的談話,居然打動了國華的心。一壁執壺殷殷勸酒,一壁慨嘆著說:「事到而今,我為家庭子孫起見,也顧不得許多了。不過這其間還有一種難處,就是人選問題。雖說我的資望地位,在目前總算敷衍得過,到底年紀太大了。人家名門閨秀,誰肯嫁一個老朽?若降格以求,那些小家碧玉,姑無論非我所願,縱令娶過來,對於我的家庭,如何能夠處理得好。老弟你想這豈不是一個難題嗎?」中書道:「要依大哥的意思,是得怎麼樣才算合格呢?」國華想了想,說:「我的意思並不苛求。頭一樣說世家的根柢,只要是世代書香,門第清白,不怕寒苦一點,也沒要緊。第二樣年齡不要過於幼稚,最好是三十裡外,與我的歲數正好般配。第三樣相貌也無須怎樣美麗,只要端莊雅靜,站在人前,不至貽嫫母之誚,我就於願已足。以上這三樣,據我想尚不難求。唯有第四樣,卻恐怕有點不易尋覓。」中書忙問:「第四樣是什麼?」國華道:「第四樣就是她本人得要知書識字,有學問,有心計,而且還得有口才,有魄力,能夠鎮得住合家之人,使他們各安本分,各勤職務,從此以後,誰也不敢再生事搗亂。老弟你想,我們中國婦女中,哪裡尋得到這樣全才,這豈不是一個難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