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十一回 帥夫人帷幄獻奇謀 大總理錦囊施妙計

第九十一回 帥夫人帷幄獻奇謀 大總理錦囊施妙計

從此德全便隨他到呼蘭縣任,做了一年的教讀老夫子。也是人到了該發達時候,自然機緣泊湊,這一年呼蘭地方出了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刑名師爺擬上呈文去,一連被駁了三次,把奎祥急得廢寢忘餐,不知如何是好。見了德全也唉聲嘆氣,所答非所問。德全便問他,到底因為什麼這樣發愁,奎祥將駁案的話略略說了幾句。德全道:「晚生平素對於刑名之學,也曾略有研究,東翁可否將此案卷宗交晚生一閱,倘然別有所見,未必無補涓埃。」奎祥答應了,即刻將全卷送至書房。德全聚精會神地看了兩遍,他便拿起筆來,代擬了一篇呈稿。次日交與奎祥,並再三囑託,可用則用,不可用則不用,千萬別叫刑名師爺動筆修改。奎祥細閱,果然說得有情有理,便不知會刑名,暗令書吏繕好了詳上去。這一次不但未駁,還優予獎勵,說辦理甚為合宜。奎祥從此便事事倚重德全,刑名師爺一看這情形,便也沒臉再往下處,另謀他就去了,德全便兼辦刑名之事。
這一家鋪子乃是山西票號,所有本省現任候補的官兒,多半同他交買賣。也是陳德全命不該絕,有一個現任知縣名叫奎祥的,乃是滿洲旗人,在黑龍江候補多年,好容易補了呼蘭縣知縣,正預備同票號通融幾個錢,好走馬上任。天才亮,他就跑去了,人家還沒下門呢,卻見門前雨台下躺著一個死人。他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吩咐手下從人過去摸摸他,是否尚有氣息。從人回說心口尚溫,微有呼吸。奎祥砸開票號的門,叫鋪中夥計幫著從人將德全抬至溫室之中,灌下一點熱薑湯去。半晌工夫,果然蘇醒過來,奎祥又從鋪中,給他尋了兩件棉衣叫他換上,又回暖了一刻,慢慢地恢複原狀。他一看這情景,心裏明白,忙趴在地上給奎祥叩頭致謝。奎祥倒是一點官氣沒有,很和平地問他是哪裡人,為什麼流落在這裏?德全便將數年經過都對他說了。奎祥道:「失敬失敬!原來是一位黌門秀才,但不知你學問如何,我不揣冒昧,先考考你吧。」說罷提起筆來,寫了一句七言對,是「且喜泥塗逢秀士」。德全不假思索,便填了一句下聯,是「終為霖雨潤蒼生」。奎祥見了,不覺大喜,說:「我看你這口氣,將來一定前程遠大,不是久居人下者,但不知你目前想做什麼打算呢?」德全嘆道:「生員落魄窮途,還有什麼打算可想,但求不凍餓而死,于願已足。」奎祥道:「既然這樣,你可否隨我一同赴任。我有兩個小兒,請你暫屈西席,將來如有機會,我必替你設法。」德全再三稱謝。奎祥立時派從人,隨陳師爺去沐浴更衣。果然是三分人才,七分修飾,沐浴更衣之後,居然現出書生本色,有一個老夫子的氣派了。奎祥又吩咐從人,回到宅中不許說方才的事,只說是票號薦來的教讀先生。
原來德全並不是東三省人,他乃是江南的一個秀才,因為屢次鄉試不中,賭氣到京,尋了一座小小館地,打算再下北關。東拼西湊捐了一個監生,勉強入場,仍然被擯于孫山之外,這一落第,東家也不用他教書了。當凈賣光,連隨身幾本破書,也換了幾百十錢,買雜和面窩頭吃了,眼看著就要淪為乞丐。德全萬分無奈,跑到江蘇會館告幫,大家給他湊了二兩銀子。他拿著這二兩銀子,自己想,實在無面目回家去見江東父老,便隨著拉駱駝的,一直出口到東三省去了。始而在奉天,總尋不到一個吃飯的地方,便又向北跑到吉林。在吉林依然尋不著吃飯的地方,又向北跑到黑龍江。這一到黑龍江,更受上罪了,因為奉吉兩省,尚有江蘇會館,可以去打秋風。黑龍江卻沒有這種機關,舉目無親,除去沿門乞討之外,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呢?他在黑龍江省城,白天討飯,晚夜便睡在鋪戶的雨台底下,在秋天尚可勉強支持,一入冬季,邊地苦寒,風雪交下,如何還能支持得住?這一天夜裡又趕上大雪,他便凍死在雨台底下。
你道這王之瑞是誰?是前文所說,要放直隸都督,始終沒有放出來的那位王先生。因為他逼跑了一位唐紹怡,又逼瘋了一位臧漢火,結果不曾發生絲毫效力。可憐這位先生,便從此蹲起來,只給了他一個公府軍事高等顧問,每月千元,就這樣把他高高地供了起來。老先生真是進退兩難,要投身民黨吧,自己又沒有這大胆量,並且民黨中也不肯引他為同調。要鑽中央的門徑,求一個現任差缺吧,又為項子城所嫉,決不肯信任他。並且他在前清時,已經做到封疆大吏,如今再想出仕,局面小了,還有點不好意思遷就,只好耐心等候機緣,別無他法。他在北京東城置買了一所宅子,終日栽花種樹,養魚養鳥養蟋蟀,以此為消遣,聊以解嘲。其實他的雄心,何嘗一日暫戢,終日魂思夢想,總是做大官,但不知這大官卻在哪裡。他向來起床很早,這一天早晨,他正在小花園中背著手兒,看在花瓣上的露珠,忽見家人馮升慌張張地跑進來,高聲說道:「給老爺道喜,老爺升上陸軍上將了,現有府院兩處的長班,特來送報條給老爺道喜,他們還要大大地討賞呢!」之瑞本來有中將頭銜,如今忽聽說升為上將,他心裏一動,無緣無故地,給我加這種空銜做什麼呢?繼而又一想,這也許是要放實缺的先聲,老項向來是好玩手段的,我也不可太大意了。他想到這裏,做官之心,又不覺油然而生。立刻叫馮升從賬房支了五十塊錢,分賞府院兩處的長班。自己吃過早飯,便到公府稟見,稟謝。項子城即刻把他請進去,正趕上姜鳳飛也在座,之瑞見了總統總理,殷殷致謝。說之瑞本無軍學知識,怎敢當上將重任。項子城大笑:「你太謙了,如今中華民國,照你這樣文武兼備的軍人能有幾個,我所以升你為上將,正是叫你表率他們的意思。」之瑞見總統這樣獎勵他,心中益發高興,說:「總統不以之瑞老朽,這樣倚重,自當竭力報效,以酬知己。」項子城笑道:「好極了,早晚我一定有特別借重之處。」子城說到這裏,姜鳳飛忽然插言道:「真是我也忘記了,方才同總統談的那一局事,何不就借重王老先生走一趟呢?」項子城聽他這樣說,自己略一停頓,又仰起頭來,彷彿是思索的意思,才慢慢答道:「其實呢,這種事王先生辦理最為合宜,他也必能勝任愉快,所慮的就怕他不肯做,我們又怎好加以勉強呢?」之瑞忙說道:「總統何必這樣設想,只要之瑞力所能為的,無不可以效勞。」項子城聽他這樣告奮勇,便長嘆了一聲,說:「其實這種事也是國事,並不關係我個人之身,可惜他們兩方全是誤會,竟釀到這箭在弦上的局面,叫我又有什麼法子呢?」之瑞道:「不知總統所指這兩方,究是何人?」子城道:「唉!這兩人現在全處在重要地位,一個是江南都督馮國華,一個是江西都督李義真,憑空竟發生了很大意見。據國華報告,說李義真圖謀不軌,不日便要奪取上海,進襲南京,請我早早免他的職。並下令預備進攻,如義真不肯交卸,他便實行率兵入贛。然另一方面,據義真說,國華覬覦江西,非止一日,故意造謠說我要稱兵作亂,好叫總統免我的職,他便可以穩取江西地盤,其實我擁護的心始終並無變更,只因國華從中作梗,說不定將來也許發生意外。總統如能下決心,將國華調至他省,將來無論何人繼任江南都督,我決無二心,必能擁護中央到底。你看這兩面,全是各執一詞,叫我如何處理?我目前已向國華示意,想把他仍然調回直隸,他回電說,總統無論調我至何方,我無不從命。不過李義真排擠我,想叫我離開江南,這個卻非我本心所願。況且總統既欲調我,何不調李義真也是一樣啊!我看這兩個人,大有不能並立之勢,最好是有一位能同李義真說話的人,到江西走一趟,把中央為難的情形對他說了,求他根本諒解,或是他自願離開江西,我必選一處比江西更好的地方叫他十分滿意。他要不願離開江西,最好叫他發一紙擁護中央的電報,可以壓壓國華的口面,然後我再想法子疏通國華。無論如何,總是得調開一個,誰能替我疏通好了,將來就以他補走的那個人的底缺。這事我確乎也想到你,因為你對馮李兩人全可以說話。不過你的為人,向來老成持重,未必肯擔任這種事情,所以我不好輕於啟齒。」之瑞也是利令智昏,他聽了項子城的話,信以為真。以為這一趟去了,必能馬到成功,不論江西江南,必能得一個現成的都督,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為什麼叫別人搶了去呢?他想到這裏,便不假思索地說道:「總統只管放心,這事叫之瑞看,並不成什麼疑難問題,之瑞憑三寸不爛之舌,走一趟南昌,保管叫李義真俯首聽命。最低限度,也必能叫他發電擁護中央,且能從根本上解除他的誤會,決不能叫他再存反側之心,總統就只管萬安吧。」之瑞這話說出來,真彷彿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姜鳳飛在一旁插言道:「到底是王老先生老當益壯,看起來,這事不難即日解決了。不過王老先生此去,也要有一種名義才好。」項子城想了想,向鳳飛道:「你就趕快擬一道命令,派他為江西宣慰使吧。」鳳飛答應一聲,就當著總統的面,寫了一道命令:特派王之瑞為江西宣慰使,此令。項子城接過去看了看,叫侍從文官拿下去,尋監印官即刻蓋印。手等著,就拿回來交姜鳳飛即日發表。又批了一個條子,叫財政部發一萬元旅費兼辦公費。
文錦見他切實地問起來,先向左右望了一望,見僅僅就是素娟一個人在旁邊侍立,國華明白這種意思,便向素娟使眼色,意思是叫她出去。素娟才一邁步,文錦道:「素娟紫艷是項宅的女使,伴我三年,引為心腹,很可以不必迴避,就命她侍立門前,不許他人闖入好了。」素娟得了命令,果然在門旁侍立不動。文錦這才鄭重向國華髮言,說:「你久任封疆,對於中央的情形大概不甚熟悉,目前中央有一極大問題不易解決,項大總統很是發愁。不過這件事說難就難,說易就易,但必須從外面下手,中央的事才可以迎刃而解。如外面的事不能解決,中央也難免發生困難。這裏面恰有一種連帶關係,我們必須徹底明了,然後才有圖報餘地,才能夠適當其可,不知都督可有成竹在胸嗎?」國華瞿然答道:「夫人所指的裡外問題,下官愚昧,實在不能徹底了解,還望夫人明白指示才好。」文錦笑道:「你九九藏書准不明白嗎?我想或者不致如此,不過沒有我知道得親切罷了。實對你說吧,中央問題,便是選舉總統問題;外面問題,便是平民黨搗亂問題。這兩件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果不將平民黨徹底肅清,總統選舉問題便不免發生障礙。」文錦說到這裏,國華便插言道:「項公的手腕,向來是辣的,既看出平民黨不妥,何不直截了當地將黨部解散,將黨員一律驅逐,豈不是一了百了,為什麼要發愁為難呢?」文錦冷笑道:「你倒會說風涼話兒,把事情太看容易了。頭一樣平民黨的議員,在兩院占最多數,如果把他們驅逐了,那個總統選舉會,根本上就開不成。既不能開會,如何能選總統?實際上豈不是把項公當選資格連帶剝奪了嗎?這便是第一道難關。第二樣平民黨的勢力,並不潛伏在北京城,所有北京以至天津,他的種種機關,也不過專為通聲氣,連宣傳都不敢明目張胆去做,本沒有什麼防範必要。他們的勢力圈,是在東南各省,尤其上海一隅,是他們的大本營。聽說華自強陳起梅兩個人,都在上海隱藏著,預備策動一切,他們已經同江西勾結好了,將來一齊發動。先佔上海,后取南京,這種計劃在他們也知道未必果能成功,不過是虛張聲勢,好破壞選舉會,使正式大總統選不出來,就算達到他們的目的。項公對於內中黑幕,早就知道得很詳細,但因時機未到,不敢遽然發表,怕的是打草驚蛇,反叫他們有了防備,因此尚不曾正式給你有電報。我從北京來的時候,是大姨太太對我懇切說了兩遍,叫我同你商議,務必想一個法子,早早將這禍根消除了,比什麼全要緊。我想這樣大事,你萬不能不知道,怎麼方才你倒向我追問呢?」國華啊呀了一聲,說:「我可真是大意極了,原來裏面還有這多的文章呢!他們在上海組織機關,我早就得報告了,不過據偵探說,這種機關專為宣傳黨義,招致黨員,並未發現其他作用,因此我也就忽略過去,認為沒有注意的價值。哪知暗幕中,他們竟有如此陰謀,看起來還是總統府的偵探,真有高人,我們江蘇養的,全是吃貨罷了。」文錦道:「你先不必埋怨偵探,到底這件事應當怎麼防患未然,你也應當有一種打算啊。」國華道:「這是自然,我難道還能看著不問嗎?好在上海鎮守使鄭爾功,也是北洋的老人,我暗中知照他相機辦理。如能同各領事接洽好了,驅逐他們出租界,這是最妙的法子。要不然,由鄭爾功多多派兵,在國界與租界毗連之地隨時警備,料想他們也鬧不到哪裡去。」文錦一聽他的話,便連連搖頭,說:「難為你還是廣有韜略的大將軍呢,怎麼竟說出這樣不通的話來?你的那兩個法子,全使不得。各國領事,有多一半是同平民黨有交情的,況且各國通例,對於國事犯,是要加意保護,何況集會結社,約法上全有自由權。他們的舉動,表面上並無違法之處,怎能叫租界當局驅逐他們出境呢?可見第一條是萬萬行不得的。至於叫鄭爾功派兵警備,尤其不妥,你要知道,項公的意思並非是要威嚇他們,使他們知難而退,正是縱任他們,使他們自投羅網,然後才可以剪草除根,永久沒有後患。要照你這樣一辦,他們見機而做,必另想旁的主意,將來與總統的選舉還是大有妨礙,那豈不是弄巧成拙了嗎?」國華恍然大悟,說:「到底是夫人眼光遠大,思想周密,索性一事不煩二主,就請你再替我想一個法子吧。」文錦笑道:「我真成了你的參謀長啦,但不知你每月送我多少薪金?」國華也笑了,說夫人是項大總統的參謀長,下官如何聘請得起。你如果肯受薪金,我每月送你一千二百元。文錦大笑,說:「我不稀罕,實對你說吧,我雖然來至南京,公府的六百元脩金,同參議廳的八百元薪費,依然還在保留,並未取消,這兩宗合在一處,便是一千四百元。比你許給我的數兒,還多著二百呢!」國華的為人,本是貪得無厭,一聽夫人每月還有這大進益,他不覺喜形於色,說:「原來夫人還兼著這樣優差,怪不得一千二百元你看不到眼裡呢。據我想,你在南京住著,一切花費有賬房供給,這筆款是用不著的,莫如存在銀行中,每年連本帶息,差不多就有兩萬,豈不比放在箱子里不動強嗎?」國華說完了,又用眼望著夫人,意思是盼望得她的金諾。哪知夫人聽了這話,笑容頓斂,似現一種慍怒之意。這一來,可把國華嚇壞了,既不敢再往下問,又不敢用旁的話岔開,斂氣屏息的,靜候夫人訓示。
國華匆匆出來,在內花廳同熊爾奇會面。爾奇取出電報來,呈與國華。國華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不覺失聲說道:「果然不出夫人所料。」他無意中說了這麼一句,自己回想,又有點不好意思的。熊爾奇真是善於逢迎的好手,他正顏厲色地躬身回道:「帥夫人當然有先見之明,門生見屢次批牘,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國華不承望爾奇居然能這樣隨機應變,揀自己愛聽的話說,不覺喜形於色,索性拉下臉皮來,向爾奇笑道:「新娶的你這位師娘,實在是我一個好臂助,她的見識確乎高我十倍,將來連你們都可以間接地長不少學問呢。」爾奇道:「這是自然,門生早將師娘的批詞敬謹繕錄,早晚捧讀尋繹,實在獲益匪淺。」國華又秘密地告知爾奇,怎樣給公府回電,爾奇遵諭退下。國華拿著這一紙電報,興滋滋地來見夫人,雙手呈上,請夫人閱看。夫人看了,微然一笑,說:「他們的計算,果然與我大致相同,但內中說總理有秘計,尚未布置就緒,叫咱們先將勁旅預備停妥,將來候令動員云云。不知是一種什麼密計?這個啞謎,還真有點難猜呢。」國華道:「目前的總理是美大個子,他向來廣有陰謀,這一次不定要用什麼法子收拾江西呢。我已經授意熊爾奇給公府回電,凡事候令而行,決不有誤。明天告知李粹,就叫他預備上海的事,我們卻要加緊進行,一面向公府秘密報告,這也是一件空前的大功。」
卻說中央對於江西,究竟有什麼秘計,不可不敘述一番。原來自趙秉衡身死之後,項子城環顧左右得力人員,要再求一個趙秉衡那樣機警明決,能夠擔當大事的,實在沒有第二個了,他心裏每逢想起來,也著實難過。於是在文治派中,尋了一位姜鳳飛,是前清的老翰林,曾與康梁一班人發起變法維新。也很得過光緒帝的信任,後來因為光緒失勢被囚,姜鳳飛也被革職永不敘用。並且還下旨通緝他,他便逃亡海外,鼓吹革命,但是他的宗旨,卻與鐵血團同盟會根本不同。他雖革命,卻不主張排滿,仍然是同康梁接近。自辛亥那一年,清廷大赦黨人,姜鳳飛當然也在被赦之列,他便跑回南京,在孫大總統任內,做了一回財政總長。後來孫大總統去位,他也連帶下台,又到北京來謁見項大總統。項子城因為他並不是一個嫡系民黨,倒不十分防範他,便委他為總統府高等顧問,每月送他一千塊錢乾薪。這好比把他放在葯籠中,預備有一個頭痛腦熱時,可以隨時取出來備用。自從趙秉衡死後,內閣總理髮生了問題,因為這個總理的缺本是趙秉衡的,他出任直隸都督,乃是臨時派署,可以不開缺,而以各部總長中,選一個兼代總理,選的便是陸軍總長段吉祥。這種臨時調動,總統可以自由選派,並用不著兩院通過。後來趙秉衡死了,總理的底缺,當然要隨著開除。這個內閣,無形中已然解體,當然還得另提出人來,先交眾議院通過,這乃是約法上當然的手續。項子城也不敢不遵,何況那一班議員,終日瞪大了眼睛,專等做這種有利的買賣,又焉肯輕輕放過呢?接二連三地照會,催政府趕緊提人。頭一次提出來的,多半是全國知名之士,在項子城理想中,以為必能通過了。哪知頭一道關口便過不去,一律被眾議院全體否決,這真出乎項子城理想之外。於是再改提第二次的人吧,項子城也是故意同他們搗亂,第二次所提的人,多半是些無名小將,庸庸碌碌之才,然而在眾議院中,卻完全通過了。不但眾議院通過,連參議院也毫無疑難的,一致可決。那個姜鳳飛便是第二次提出的國務總理,其實論他的資格,還夠不上這一步呢,實在是僥倖得很。究竟為什麼第二次的人這樣僥倖,原來黑幕中也有不可說的原因。項子城偷偷地撥了一筆款,凡兩院中好出風頭、有一部勢力的議員,多多少少在他們嘴上抹了一點油。因此把嘴粘住了,不能再說出反對的話來,完全通過。其實在項子城這是一種手段,頭一次提有名的人,所為遮掩全國耳目,叫大家都知道總統是為國求賢。其實他心裏,也明白不花幾個錢是通不過的,但是他心裏並不希望通過這些人,因為這些人既有才名,又有資望,將來入閣之後,決不能事事聽總統指揮。樂得提出來,叫議院否決了,全國人民自然要痛罵議員不是東西,辜負總統求賢望治的苦心,這便是第一步成功了。等到第二步,專尋那二三等人才,能夠奉令承教,不敢違命的,提到議院中,而暗中卻實施其花錢運動手段,把他們一律通過了,全國人民自然要罵議員混賬。而總統也跟著十分惋嘆,說我提出頭等人才來,被他們一律否決了,如今迫不得已,只好降而求其次,卻沒料到他們竟全數通過了,這不是搗亂是什麼?以堂堂國會議員,竟視國事如兒戲,而出此搗亂手段,這種議員還要得嗎?一方面達到他自己的目的,一方面又毀壞議員的全體名譽,這種手段,真是毒辣到一百二十分。可憐這些議員,還都蒙在鼓裡,就知道眼前得幾個錢,可以在八埠中多擺幾台花酒,多叉幾圈麻雀,足足地高樂一氣,還管什麼名譽不名譽呢?項子城的目的既然達到,以後可以為所欲為,較比趙秉衡時代尤可自由。因為趙秉衡時代,有許多事他並不關照項子城,自己看著應當怎樣辦,便硬做主意辦了。除非有什麼軍國大事,他才同子城商議。按說責任內閣原應當如此,怎奈項子城的天性專好攬權,他面子上雖然不說什麼,心裏卻很不滿意。自從趙秉衡調外之後,國務總理由段吉祥兼署,吉祥卻是小心謹慎,不敢學秉衡那個樣子。無論什麼事,總要先請示總統,因此項子城心裏倒覺著十分滿意。及至正式內閣成立,姜鳳飛做了責任總理,他深知道項子城的脾氣,表面上比段吉祥尤為恭謹,總統說辦的九-九-藏-書,他便遵令去辦;總統不贊成的,他便一字不提。項子城雖然有了全權,但是因此不免積壓了許多緊要公事,因為無人負責,不能進行,便又想到趙秉衡的才識,確乎高出一切。尤其是叫他困難的,是正式總統選舉會,再有兩三個月便要舉行了。兩院議員,雖經趙秉衡在北京時大致已經疏通好了,但是眼前又發生了平民黨反抗問題,他們在上海同江西全都有了預備。預備在選舉以前,實行武力反抗,如果一發動了,無論他們勝負如何,與正式總統選舉總不免有連帶障礙。因此他心裏對於這件事,時刻感到不安。自從正式內閣成立,他便想到這樣重大的事,應當同國務總理秘密商酌,好想一個法子,消患無形。
男家的籌備,我們姑且按下不提。再說北京方面,公府中的上上下下,因為替周師爺籌備一切,也格外忙碌。大姨太太會同三姨太太事前先開出採辦妝奩的清單來,交到庶務處照單預備。庶務處傳下話去,衣服由瑞蚨祥綢緞莊承辦,首飾由天聚興金珠店承辦,各種瓷器屏鏡之類,由清華齋承辦。宗宗樣樣,全是揀選上好的,價值隨便開定。本來項子城時代,公府一切開銷,同滿清時的皇宮內院也差不甚多。不要說旁的,就以吃藥的一件事說,當日同仁堂樂某,在總統府內開了一座藥鋪,所有生意,專限於本府以內之人。作者有一位盟弟,曾在這藥鋪中當過抓藥的郎中,據他說,每一個藥方沒有在五十塊以下的。後來當官醫的看出便宜來了,便挑剔葯料不好,於是託人疏通,每一紙藥方,給開方的醫生另打十元好處。試問這一個藥方,本藥店應當賺多少錢呢?這種買賣,真可以無限地生財。哪知後來項子城一死,藥鋪也連帶被人封閉了,一草一本也拉不出來,反倒折了許多本錢。天下事有利就有害,利大了害也不小。北京城凡同總統府交過買賣的,當時雖然賺錢很多,到後來那一個人或死或倒,必要大大地挨一次坑,所賺的未必能抵得過所坑之多。這樣看起來,人又何必死乞白賴地專在利字上打算呢?
專車是直達的,沿路之上,只在濟南同徐州略停了一刻,山東都督同徐州鎮守使都帶著夫人,攜著禮品,到車站謁見三姨太太,並求見周女士,送禮賀喜。三姨太太將禮收下,代為致謝擋駕。專車來到下關,遠遠地就看見歡迎的綵牌樓,軍服整齊的兵士,便站滿了一個車站。因為三姨太太親自送來,軍民兩長都親自到站迎接。馮國華是戎裝挎刀,以迎接總統的禮迎接三姨太太,陳德全是穿著文官禮服,其餘合城文武一律在站上排班侍立,個人手中都拿著一份手本,預備呈遞。車停住了,阮中書同陳麟先跳下來,陳麟接手本,中書帶領引見,隨他上車的只有四個人:都督馮國華,巡按使陳德全,師長李粹,參謀長熊爾奇。見了三姨太太,全是鞠躬致敬,垂手侍立,不敢先開口說話。三姨太太含笑向國華周旋,說:「總統很惦念你,特派我將你未婚的尊夫人送至南京,俟等你們正式禮成之後,我方能回京復命。今天隨車來的親眷人員以及妝奩等物,為數甚多,想來行館已經備妥,我們就過江到行館去吧。」國華躬身回道:「末將何德何能,敢勞大總統這樣愛護,又承三姨太太親勞玉趾,送周女士南來,尤使末將深感不安。所有行館,及一切供張,完全由李粹、熊爾奇兩人承辦。」說著又介紹他兩人過來參謁,李熊兩人又深深向三姨太太鞠躬。三姨太太笑道:「這樣以後有什麼事,我就直接朝你兩人說了。」李熊兩人忙躬身回道:「卑弁等敬謹伺候三姨太太,不誤呼喚。」三姨太太點點頭,又笑向國華道:「你的尊夫人就在這輛車上,你還同她見一見嗎?」這兩句話,招得眾人要笑又不敢笑。到底國華是一位有閱歷的老將,他能明白對方的性情心意,便恭敬地答道:「末將同周女士當年在北洋時,是曾見過的,如今承周女士不棄,肯來寒舍主持家政,末將心感已極,似乎也應當歡迎致謝。不過我們彼此都是舊禮教中人,此時不妨先迴避一刻,請三姨太太代末將致意好了。」他這幾句話,真是又委婉又堂皇,在武人中實在不可多得。三姨太太也點頭說好,又向陳德全敷衍幾句,說:「總統因為陳先生做禮聘代表,著實辛苦,將來還要重重地酬勞你呢!」德全忙躬身回道:「同寅協恭乃是應盡的義務,怎敢當三姨太太這般獎勵。俟等過門后,多福多男,那時德全才敢居功呢。」德全無意中說了這麼兩句,三姨太太卻聯想到《晉書》上,元帝後宮產子,某大臣上表自稱有功,元帝大笑,對某大臣道:「此事豈可使卿有功耶?」傳為千古笑柄。三姨太太也忍不住地笑起來,又怕叫人看著失儀,忙向大家略一點首,退入包房,止不住縱聲大笑。周女士問她因為什麼這樣可笑,三姨太太益發伏在沙發上,直揉肚子,說我的肚腸子可要斷了。素娟忙過來給她捶背,三姨太太這才說出方才的笑話,周女士也為之粲然,說難為陳德全還是秀才呢,世界上竟有這樣不通的秀才。
女家這一面的喜事,已經辦過之後,緊跟著便啟駕南行。事前由警察廳派人,將由公府至車站的道路全用黃土鋪平,並知照各區臨時派幹警,密密加崗,以資保護。拱衛軍也派出軍士來,五步一崗,由府門直排至車站。大姨太太是代表總統的正太太,項二公子代表總統親自到車站送行,其餘送行的夫人小姐,足有七八十位。三姨太太陪著周女士,共乘一輛紅油汽車。老夫人不願坐汽車,坐的是綠呢黃攀大轎。這種轎子是庚子以後,專預備接各國公使用的,在滿清時代,除去阿哥親王和碩公主之外,無論何人也不能乘坐。如今周老夫人,居然安穩地坐在其中,這種老福氣也真不算小了。車站上萬頭攬集,全來看這位女師爺下嫁的盛況,鼓號震天,軍樂齊鳴,汽車一直開入車站。周女士下車,向送行諸人挨著個兒周旋一番,然後大家把她擁上花車。大姨太太再三地說,將來馮都督來京,你務必隨他同來,我們也好再盤桓幾天。周女士點頭答應,哪知她將來到京時,就變成了正式的總統夫人,而大姨太太已經身歸泉下了。人生離合無常,升沉難定,也是值得感慨的一件事。車上汽笛已經嗚嗚地叫起來,彷彿在告訴人說,歡會難常,個人奔個人的前途吧,不要留戀了。於是大家珍重握手而別,直到花車走遠,連影兒也看不見了,送行的方才回去。
第二天午後,國華特傳李粹來署會談,一見面便向李粹拱手致賀,說老弟快要陞官了。李粹驚喜答道:「門生能否陞官,全仗師帥的栽培提挈,我自己何敢做此妄想。」國華道:「天下事全是一種機會,昨天我想派你到外邊活動活動,晚間便接到公府的電報,看起來,你是官星高照,不久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國華一壁說著,將電報取出來給李粹看,又向他說:「我早就有意保你做都督,只是沒有機會。如今江西勾結亂黨,要與中央為難,你正好取而代之。這真是天賜的良機,可不要錯過了。」李粹道:「門生閱歷淺薄,本不能勝都督之任。但是師帥如有命令,雖赴湯蹈火,門生也直任不辭。何況江西是江蘇的鄰省,倘有風吹草動,要受連帶影響,為防患未然計,門生也應當有此一行。」國華道:「好極了!你下去先將隊伍加緊訓練,一切動員的預備要早早著手,將來兵貴神速,一舉成功,便到了你出頭之日了。不過目前還得嚴守秘密,千萬莫使敵黨聞風設備,這是最要緊的。」李粹諾諾連聲,下去布置一切。國華又尋了他幾個同鄉,從前留學東洋,也曾入過鐵血團同盟會的,暗暗囑託他們到上海投效,如此這般。又在銀行中替他們存了不少的款項,將來可以平民黨名義自由提用。本來這時候平民黨的人才複雜,凡有志加入該黨,而成為頭等角色的,只要具有兩種資格,就可以大出風頭,一直抬到偉人的地位。什麼資格呢?頭一樣是咬牙跺腳,大罵項子城,也不必問你罵得對與不對,只要你能當著平民黨的人,拿出村婦口吻來大罵其街,立刻便能引你為同志,而推你為頭等有價值的黨員。第二樣資格是什麼呢?你腰裡有錢,能隨時補助一點黨費,再時常請黨中的先進吃吃飯館,打打茶圍,這也不失為最忠實的好黨員。因為這兩樣緣故,所以北京城的保皇黨,當時有一多半是兼著平民黨的幹事委員,他們得力,就因為富有這兩種資格。常見某天潢貴族,跳著腳大罵滿清不是東西,把自己祖宗三代全卷到了,後來居然借平民黨的勢力,而當選為國會議員。更有一班公子王孫,因為祖上多留了一些民脂民膏,趕上革命時候,生怕被人綁了票,於是甘心拿出幾個錢來捐入平民黨,換取一個黨員頭銜。錢多的也許被推為本黨職員幹事,從此就算有了保險票,依然可以花天酒地,在八埠橫行。並可以這種頭銜,誇耀于鶯鶯燕燕之前,自命為中華民國的新貴。種種奇形怪狀,作者在北京時,皆曾目睹。試問以這種資格羅致黨員,焉得不濫?國華所派去的姦細,他們全是很有閱歷,事事能投黨之所好,又安得而不引為心腹呢?
果然又過了兩天,南京拍來電報,說是定於下月某日就要迎娶,特派專員到北京來,迎接周府一家人,事前到南京就親。公府回電說不必派人來接,臨時由府中派人護送,所有一切妝奩,也由府中派專車運去。將來車到人到,須在下關有一種盛大的歡迎儀式,以表示鄭重之意。國華接著回電,便即刻組織了一個婚禮籌備處,特派師長李粹、參謀長熊爾奇為正副處長,又分科分股派定人員,專籌備婚禮儀注及採買物品、支應開銷,種種鋪張粉飾,真是巨細不遺。依著國華的意思,所有一切用款全由巡按使署轉令財政廳作正開銷,偏偏這位巡按使陳德全卻表示不能從命,他說:「婚喪嫁娶乃是個人的事,不能動用公款,況且這樣的鋪張消耗,省庫也實在供給不起。當年我在東三省做道台時也娶過親,通通只用了二百兩銀子,我還覺著很耗費。照目前這種舉動,只怕兩萬兩也不夠用的,江蘇省庫支出,如何能擔負得起呢?」陳德全發了這一大套議論,內幕中含著他個人一段歷史的牢騷。
自從周女士過門以後,家務整理得井井有條,每逢有了餘閒,還幫著國華批閱公事。她本是總統府中當過參議的,對於上下行的公文九_九_藏_書,全都見過很多,關於軍事政治,也都有一種相當的閱歷。她所批的公事,據下邊說,比國華還穩健得體,因此都呼之為帥夫人,國華也特別倚重。這一天夫妻二人吃過晚飯,彼此閑談,國華道:「此次夫人到南京來,不止是我馮家的幸福,連國華個人也實在受惠非淺。看起來世上事,均由前定,也不能不說是天假之緣呢!」文錦微微一笑,說:「我們的結合,固然是天假之緣,然而人力也著實不小呢!」國華很惶恐地說:「夫人說得是,錯非項大總統同他兩位姨太太一力執柯,下官也不敢做此非分之望啊!」文錦略為嘆息,說:「本來不嫁之志,早決於十年之前,北宮嬰兒便是我終身的模範。在大總統同兩位姨太太,也未嘗不知道。她們因受了你的請託,就變著方法,向我下說辭,我實在無話拒絕了,這才提出資格問題。她們問我得什麼樣資格才嫁呢,我故意難她們,說必須上馬殺賊、下馬做露布的方才肯嫁。這不過是一句難人的口頭禪,哪知竟掉在她們網中,應在你的身上,而且當時她們又約出幾位總長的太太來,在一旁作證見。我說出這話以後,她們便指定人家作證,不許反悔,然後才舉出你的大名。我當時真是無話可駁,只得又推到家母身上,她們即刻就去見老太太,硬說我已經同意了。老太太是恨不得自己女兒早有一個如意的丈夫,聽說我同意,她老人家還能不贊成嗎?就這樣糊裡糊塗,用誘騙手段,把我們一家三口發至南京。請你想一想,這不完全是人力嗎?」國華大笑道:「沒想到總統夫妻,因為我們夫妻的事,竟費了這大心機。怪不得老阮說,總統真能成人之美呢!這樣看起來,我們終身感激他老人家,也是應當的。」文錦哼了一聲,說:「感激是空的,有什麼用處?朋友相交,還講究有施有報,何況是多年感恩知己的老上司。人家為你的事,如此委屈懇摯,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報酬的打算嗎?」國華聽夫人的話,是責備起自己來,忙把手中的一杯茶放在桌上,肅然起敬地站起來說:「夫人說哪裡話,下官受項公知遇之深,不比尋常。縱然沒有此次婚事,也應當感恩圖報,何況又加上這樣殊恩大惠,使我家庭和睦,老境歡娛。並使我得一位好臂助,雖有萬金禮聘,無處羅致這樣入幕之賓。我怎能只空空說一句感激,就算盡了我應盡的責任呢?」文錦點點頭,說:「你這是發於肺腑之談,我很信得及的。不過圖報與圖報不同,有尋常的圖報,有特別的圖報;有勞而無功的圖報,有恰當其可的圖報。如不明白這種分際,縱然有志圖報,恐怕也無什麼價值可言呢!」國華聽她發了這一大套議論,知道裏面必然藏著有什麼文章,忙進一步問道:「夫人高論,足使下官頓開茅塞,但不知內中分際,何以如是之多?還望夫人不吝賜教,俾下官有所遵循,那才是徹底指迷的道理呢。」
文錦這一大套議論,真是慨乎言之,在國華耳中,從來就不曾聽人說過這樣話。其實也難怪,他在前清時代,已經做到頭二品大員,及至到了民國,更是坐鎮岩疆,無異海外天子。所有前後左右的人,全是趨承恐后,迎合唯謹,誰敢以這刺耳之言招他不快。如今周女士當頭棒喝,直然向他下了這一篇嚴厲訓詞。他平心想一想,人家說的何嘗不是?可惜我空空做了這許多年大官,又自詡為文成武就,到頭來卻還不如一個婦人的志向清高,眼光遠大,真真要叫人愧死。但他連帶又想到,照周文錦這樣才女,實在超出於蔡文姬、謝道韞、李清照、朱淑貞之上,我有她這樣一位賢內助,隨時提撕警覺,將來的勛業必不難彪炳一時,就是眼前的問題,也自能談笑解決。他想到這裏,便笑道:「夫人金石之言,下官自當永銘心版。只是總統委託的事,究應如何解決?還望夫人指點迷津,我好早早著手,不致誤了早晚的選舉會,這也是頂要緊的。」文錦聽他又折到本題,便從容答道:「真是我顧了大發議論,反倒把正文拋棄了。這件事要叫我看,最好是收買幾個平民黨的分子,投在上海的機關中,明著是幫他們反對項公,暗著給你通聲氣。等一切全布置好了,卻催他們早早發動,他們只一發動,便是投身陷阱之中,可以一勞永逸,將他們驅逐出國。他們既置身國外,當然無力再反對選舉。至於江西的事,如下棋布子一樣,你趕快派一支勁旅,布置在蘇贛交界之地,然後用和平手段,先以好言勸告,再請中央派代表去調和。使江西當局,首鼠兩端,不能決定和戰政策。我們卻出其不意,將江西襲取過來,使該黨在南省,失去了這一塊根據地。以後項公的事業,自然可以穩固不搖。你想這兩條計策,可行不行呢?」國華鼓掌道:「妙計妙計!做姦細的人才,我這裏盡有。只需委託一兩個首領,他們再去招致,準保臨時可以成功。至於派兵的事,我正想提拔一個門生,此人於你我婚事大大有功,我正想設法酬勞他,最好派他去打江西,將來可以穩穩地得一個江西都督。也不枉他為你我的事,花了若許金錢,受了很大辛苦。況且他得了江西省,與我們江蘇結為唇齒,我的地位,益發如金城湯池,這真是一舉兩益的事,為什麼不叫他去呢?」文錦笑道:「你說的這個門生,可是師長李粹嗎?」國華笑道:「你真是水晶眼玻璃心,怎麼一猜就猜對了呢?」文錦道:「這也用不著猜,我一看李粹的精神氣度,便不是久居人下者,將來開府一省自在意中。不過他的兩眼有兇殺,將來恐怕不能得到善終。」國華道:「我們當武人的,凶死是本分,善終是僥倖,無論何人,也沒有把握。不過凶死與凶死不同,死在陣上,馬革裹屍,那才是有價值的凶死呢!」國華正說到這裏,忽見素娟在門前同人談話,說:「你先候一候,等我回明都督,再候示下。」她說罷輕移蓮步,來至國華面前,低聲回道:「李嫂傳進話來,說現有參謀長熊爾奇說公府有要電,面呈都督閱看。請示姑老爺,還是見他不見?」素娟本是陪房的丫鬟,所以稱國華為姑老爺,國華也很愛聽這種稱呼,便笑向素娟道:「你傳我的話,就說即刻出見,請他候一候好了。」素娟傳出話去,文錦向國華道:「你快去看一看吧,多半還許為江西的事呢。」
閑言少敘,卻說周女士的妝奩,既經備齊之後,離喜期也就為日無多了。公府庶務處特知會津浦路局,預備最新的花車三輛、頭等卧車三輛、飯車兩輛,二等車兩輛,三等車五輛,專為護送周女士到南京。由拱衛軍中,選派了一名營長,另外有一連軍隊,隨車保護。阮中書、陳麟是禮聘代表,他們當然隨車同往。周老夫人同少公子是女家的親眷,不能不去。項子城因為自己是冰人月老,也必須有一個人做代表,才足以表示鄭重。原想請大姨太太走一遭,無奈大姨太太是府中一刻不能離開的人,只好於眾姨太太中再另選一位。後來三姨太太自告奮勇,情願擔任這代表的差使,總統便委派了她。周女士的本意,也很願三姨太太做護送人,並向大姨太太聲明,索要素娟、紫艷兩人作為陪房丫鬟,大姨太太慨然允諾。事前又在總統府中,假借周老夫人的名義請了一回客,所請的全是國務總理、各部總長、各局長、各處長的夫人小姐,大家誰敢不巴結大姨太太,全送一份很厚重的填箱禮物。凈各色衣料足足收了有五六箱,另外送金錶的、送金飾的、送化妝品的,更是五光十色,繞眼生輝。無論什麼,大姨太太都代為收下,這明著是請客,暗著便是打網。凈這一種填箱所收的禮品,足可值十萬元以上。本來一方面是總統的勢力,一方面是都督的威風,巴結還怕巴結不上呢,哪有落後之理。天下事總是錦上添花,沒有雪中送炭的,尤其是官場,要奉為天經地義。你要願意受人巴結,最好是做官,尤其要做有權力的大官。自然有人來巴結你,你想什麼,就送你什麼,事事叫你歡喜滿意。但是在你未做大官以前,也得這樣地去巴結人,然後才有做大官的希望。只要你學會了巴結人,將來自有人巴結你;你要不學會這一樣,無論你學會什麼樣高人的學問、驚人的技術,也是白饒。所以彼時的官場,專門的學問,專門的技術,可以三字概括之,就是巴結人而已。如今出了一份巴結力,卻能一面巴結總統,一面巴結都督,這是多麼討巧而合算的事,因此周女士無形中便得了兩份妝奩。不過在周女士本人,卻很不樂意這樣做,她誠然有一點舊道德遺風,而不愧是一位女學者,但是總拗不過大姨太太的意思,只好隨她好了。
這時候黑龍江將軍增福同奎祥是表兄弟,兩個人閑談起來。增福說:「本省各州縣中,沒有一處的公事會說人話,唯有你呼蘭所上的呈稟申詳,不要說邊省,連內地都沒有這樣漂亮的,不知你從什麼地方約來了這樣好手?」奎祥便將德全的歷史全對增福說了。增將軍是一個好奇的人,他想乞丐中居然有這樣奇才,真有點令人不信。便特特派了自己一個幕府,把德全換下來調至省城,在將軍衙門效力幫忙。德全來到以後,辦了幾件公事,並替增福擬了兩次奏摺,條陳墾荒造林的事,居然得到光緒皇帝傳旨嘉獎。增福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硬把德全留在自己幕中,再也不放他回呼蘭去。並且給他捐了一個縣丞,由縣丞保知縣,由知縣保撫民同知,由同知保知府。未出三年,竟派署呼蘭府知府。這時候奎祥還是呼蘭知縣,德全倒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了。
於是這一天姜鳳飛當晉謁總統之時,項子城特特將他延入自己養靜的密室,還叫左右沏了一壺真正福建的雪蕊香茶,又取過上好的埃及香煙,笑著對他說:「你只管隨便吸煙喝茶,咱們今天無事,正好暢談一切。」鳳飛見總統這樣周旋他,自己真有點受寵若驚,反現一種蹐跼不安之態。子城笑道:「咱們原是多年的老朋友,當日南海先生受知德宗之日,你我本是志同道合,後來因為所事不順,不得不分道揚鑣。其實我們的交情,還不是始終如一嗎?」姜鳳飛聽他說起舊話來,自己心裏想,你還有臉說呢,當年你如果不賣底,德宗何至抑鬱身死,清朝又何至亡國敗家呢?但是面子上卻不能不敷衍他,很恭敬地答道:「本來一姓興亡,皆由天定。總因為大總統洪福齊天,應當總攬國權,為民造福,所以才有當年的陰錯陽差。假如當read.99csw.com年能順水成章,又安有今日的局面呢?」項子城哈哈大笑,說:「我這總統,也不過是五日京兆,有什麼可以給人民造福的,看起來恐怕要辜負你的期望呢。」鳳飛很詫異地說:「總統為何存五日京兆之心?這個真使鳳飛不解。」子城笑道:「這有什麼難解的,你難道不曉得我是臨時總統,再過兩三個月,就有正式的出現,我豈不是五日京兆嗎?」鳳飛搖頭道:「這個是笑話了,將來正式選舉除去總統之外,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能當選嗎?」子城正色說道:「你快不要這樣說法,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鳳飛道:「總統不要這樣說,其實外邊連三尺之童,都知道正式總統,仍然是項公連任,可見天與人歸。難道兩院議員,就不顧及民意嗎?」子城嘆息一聲,說:「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內中的暗礁,還多得很呢。」鳳飛道:「果然嗎?這個倒要請總統詳示一切,鳳飛不才,凡力所能為的,當然也要為總統借箸一籌。」子城見他懇切動問,便將最近的消息對他說了,又拿出幾份電報來給他看。鳳飛看過了,也不覺搖頭嘆氣,說他們始終搗亂,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子城道:「不過是想奪取政權而已,其實奪取政權,也未嘗沒有正軌可走,何必一定要稱兵煽亂,使黎民百姓全跟著受塗炭之苦。他們終日高唱維護民生,結果還是蹂躪民生,這簡直矛盾極了。」鳳飛道:「總統可曾有防患未然的法子嗎?」子城道:「我哪裡有防患未然的法子,今天把你請了來,就是想一個萬全之道。無論如何,別叫他發動起來,我們先把他消滅了,將來正式選舉總統時,自然也可以順利成功。但是目前據南省偵探報告,上海同江西兩處,他們已經預備停妥,至遲在一個月後,他們便要下手。自上海得了手,江西的兵便乘勢進攻,先取江南。自把南京佔領了,立刻便組織政府,同北方對抗,那時候所有在北京的兩院議員,必有多一半偷偷跑回南京。不但正式選舉會開不成,遇巧了,他們還在南京行使職權。這一來,北方的政府,豈不完全拆台了嗎?你看這種形勢,有多麼危險,我既知道了,怎能夠不焦心呢?」鳳飛道:「他們舉事,也不能這樣容易。最好將上海一方面交給馮國華,叫他會同鄭爾功相機辦理。據我想,他們在暗中,雖有一種實力的集合,到底要比較正式軍隊,自然差得很遠。如果不發動,倒是他們的幸事,倘然發動,其失敗直可翹足而待。至於江西確乎不可輕敵,因為一省軍權,全在李義真一人手中。李義真能征慣戰,足智多謀,若不把他先解決了,實在是一塊心腹之患。」項子城插言道:「你說得對啊!我現在為此事,也十分委決不下,但是得用什麼法子,才能解決他呢?這個問題,只怕有點不易著手呢!」姜鳳飛想了想,說:「總統不必為難,豈不聞兵法有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們一面布置實力,一面穩住了使他不疑,保管可以一舉成功。」項子城很歡喜地說:「好一個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但不知是怎樣進行?」姜鳳飛低聲說了幾句,項子城道:「果然是妙計,難得你想的這個人,真是再適當沒有了。咱們事不宜遲,明天就如法進行,保管能使他自入圈套。我今天先給南京去電,叫他布置實力好了。」鳳飛退下去,項子城吩咐秘書處,即刻給南京拍去電報。第二天早晨,又特特下了一道命令:特授王之瑞為陸軍上將。此令。
德全到任這一天,奎祥當然是格外歡迎,替他預備行館,懸燈結綵,鋪陳得非常華麗。等到太守的家人師爺等都陸續來到了,奎祥迎上去,卻看不見太守本人。忙問隨來的家人,大人到哪裡去了。家人回說,大人扮作相士模樣,前兩天就來到這裏了。奎祥嚇了一跳,連忙坐著轎子,親自到城內各棧房、各客店尋了一個遍,也未尋著德全的蹤影。後來在一座破廟中,才發現了太守的蹤跡。原來他在廟中向和尚借了—間破屋子,白天到街上去相面,晚夜回到破廟來住。和尚見他穿得破爛,一臉窮酸氣,很不耐煩,三番五次要驅逐他出廟。他說:「你不可性急,別看我這樣窮,我有很闊的親戚朋友就住在這城內。再候一兩天,他們知道我在這裏,必然尋上門來,那時自然就有人多多給你香資了。」和尚哪裡肯信,罵他是一個騙子,他也忍受不理。第三天午後,德全才要出門,忽聽廟門外人喊馬嘶,和尚慌張張跑進來,瞪眼問道:「你是做什麼的?縣太爺親自拿你來了,你可不要連累了我們。」德全哈哈大笑,說:「好好!你就傳我的話,叫知縣奎祥進來好了。」和尚一聽,好大的口氣,忙跑出去。正同奎祥撞了一個滿懷,差役喝道:「混賬!你跑的是什麼?」和尚忙站住回道:「那個相面的說,叫老爺進去見他。」奎祥點了點頭,說你在前面帶路吧。和尚又折回來,奎祥隨著他進了那一間破屋子,一見德全,便跪下行庭參禮,德全忙跪倒相陪,又用手將他攙起來,連說東翁何必行此大禮,益發使晚生無地自容了。奎祥躬身回道:「連日叫大人屈居破廟,卑職心裏實在不安。」德全笑道:「東翁說哪裡話,今日的破廟,且比當年雨台底下強得多呢!」奎祥又回說:「外間轎馬已經備齊,請大人早點回行轅吧。」德全答應,隨著一同出來。和尚在旁邊嚇得目瞪口呆,偷偷地問差役,這位相士到底是什麼人。差役啐了他一口唾沫,罵道:「渾蟲!瞪開你那驢眼看清了,這是現任呼蘭府正堂陳大人,提防著回來,先打你一頓懶驢愁,看你還勢利不勢利。」和尚一聽,幾乎把驢糞嚇出來,忙攔住德全,磕頭如搗蒜,連說小僧該死,求大人開恩。德全笑道:「不要害怕,我絕不怪你。」又向奎祥說我身上未帶現錢,東翁賞他二兩銀子作為店錢吧。奎祥連聲答應,當時賞了和尚二兩銀子,和尚還至再不肯收,奎祥說:「你要不收,大人就惱了。」和尚這才收下,叩頭致謝。德全接任之後,勵精圖治,把呼蘭一府整理得井井有條。後來又保升黑河道,以奎祥署理呼蘭府。在黑龍江未改省以前,他已經做到副都統,後來黑龍江改省,又特旨派他署理黑龍江巡撫。在滿清末葉,已經成了有名的能吏。後來民國改元,江蘇本省人民因為代方吏治太壞,力主自治之說,要以蘇人治蘇,因此想到陳德全身上,三番五次派代表謁見總統,求放德全為江蘇巡按使,以便整頓全省吏治。總統俯從民意,居然照準,德全便由苦寒之地移入燠區。他因為是鄉人公舉的,所以對於本省財政,尤其特別注意,決不肯妄費一文。馮國華自以為是本省都督,雖然軍民分治,究竟是武人權力萬能,對於本省財政,平日便是予取予求,不許巡按使說一個不字,因此同陳德全面子上雖然要好,骨子裡卻很不融洽。這次因為續娶周女士是大總統主婚,就彷彿奉到聖旨一般,公然設立婚禮籌備處,一切開支全要作正開銷。意思是要叫財政廳先撥過一筆款來,以便鋪張揮霍。偏偏陳德全不買這本賬,直然拒絕。說省款只能供給公用,私人婚嫁不得隨便支取。這個風聲傳至國華耳中,他雖然滿懷不樂,卻又沒有理由可說。本來國華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表面上對於德全,不但不表示不滿意,反倒極力讚許,說掌財政的人本來應當這樣,我也不過因為一時手頭不便,暫為挪借,將來仍舊要還的。既然如此,不妨另想主意。輕輕地就把這件事揭過去了。師長李粹是講武學堂畢業的學生,對於國華有一種師生名分,並且他做師長,也是由馮國華、段吉祥兩個人一手提拔的,因此對於國華事奉唯謹。他聽見陳德全不肯撥款的消息,便親自來見國華,說師帥不必因此事為難,所有婚禮籌備處的用款,門生還可以勉力籌措。國華面子上當然要謙遜幾句,其實是正中下懷。李粹討得了這項差使,立刻放開手大事鋪張,特派專員到上海採辦一切。凈繡花平金的轎衣,就定織了四套:一套大紅貢緞,金龍彩鳳、海水江涯的,是預備迎娶之用;一套翠綠貢緞,金龍彩鳳、海水江涯的,是預備接回門之用;另外兩套深綠平金繡花的,是預備娶送親太太乘坐之用。一切儀仗傘扇,牌匾執事也都是定製的,非常鮮明。又特特油漆了一輛大紅汽車,專為周女士到南京時,迎接到行轅用的;又另外備了許多輛汽車,以便迎接送親的官眷;特在南京城內,租好了一所極大的房屋,彩畫一新,不但門前高搭彩牌,連衚衕口外全搭著很高的花牌樓。所有喜期的筵席,全預先籌備好了。合城軍隊,自少尉以上直至中校,全是鴨翅席。自上校以上,以至合城文職並本城紳耆,前來賀喜的,一律是燕菜席。又從京津上海約來許多名伶演戲慶賀。又另擇城內空闊地方,搭台演唱鄉班戲劇,使全城人民可以隨便去聽,以表示與民同樂之意。這種空前的舉動,直轟動了一座南京城,所有各省的文官武將,知道這個消息,也都派代表攜著貴重禮品前來恭預賀典。
紫艷驚慌失色地跑進來,說一聲不好,大家全不明白是為什麼事情,周女士首先問道:「怎麼不好?值得你這樣驚慌。」紫艷道:「太夫人歡喜極了,忽然喘不上氣來,彷彿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當中,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素娟替給捶背,叫我趕緊送一個信來,我生怕老太太有一個好歹,所以急不擇言,請師爺同姨太太們快去看看吧!」大家一聽,也顧不得再看聘禮了,忙忙跑回裡間,見老夫人坐在床沿上,向地下吐痰。地下鋪的俄國絨毯,已經沾了好幾口痰。周女士埋怨紫艷道:「你為何不把痰盂端過來,髒了這好的毯子,叫我怎麼對得起東家?」大姨太太忙說:「不要緊,髒了再換一塊。老太太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快傳西醫來給診一診脈吧!」周女士過去看一看,又低聲問了兩句,笑道:「紫艷這孩子,真真豈有此理!老太太因為一時歡喜,常言喜則氣降,所以喘不過氣來,又恰趕上要吐痰吐不出,便顯著上氣不接下氣了。現在痰已吐出,恢複原狀,空叫東家太太擔了一驚,實在對不住。」紫艷此時已將地上的痰拭凈,然後張羅大家喝茶。大姨太太首先宣布,所有陪嫁妝奩,一律由府中預備,請老太太不必另外辦理。周女士忙攔道:「這可使不得,自從東家太太提議此事,直到而今,你給墊的錢已經不在少處了。再說我此次嫁過去,不過就是有人九-九-藏-書而已,在他家也用不著我的嫁妝,在我家也就用不著再陪送嫁妝了。」老太太也極力攔阻,說:「我們母女受東家的庇蔭,得以仰匹高門,已經感激不盡了,怎好再耗費東家的錢,替我們備嫁妝呢?這個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大姨太太笑道:「你們娘兒兩位不必管了,臨時我自有辦法。」
轉眼到了喜期,行的是親迎禮,國華身著大禮服,阮中書陳德全身著文官禮服,一共是三頂綠呢大轎,跟隨那一頂定製的花轎到臨時行館前來迎娶。李粹熊爾奇全是戎裝挎刀,在花轎前打頂馬,到了行館,由四位儐相將國華導至前廳,又傳周太夫人的話,將國華延至內室相見。老夫人見這位姑老爺,雖有五十上下年紀,鬍鬚卻是漆黑的,五官面貌頗有一種蒼秀之氣,並不像一個粗魯武人,心中很是滿意。國華也畢恭畢敬地,朝著夫人深深鞠躬,口稱岳母在上,小婿本應拜見,只因現著禮服,跪起不便,俟等明天回門再叩頭吧。老夫人連說不敢當,然後仍由儐相導他出來,乘轎回署。這裏花轎啟行,三姨太太同陳德全的太太一同送親。到了督署,交拜天地,合卺坐帳,一切不必細說。第二天接過回門,三姨太太見周女士歡喜滿意,便對她說:「我明天回北京,面見總統復命,老太太同令弟可暫時留住南京,俟等將來有了機會,我再到南京看你。你此次出嫁,無形中便是聯項馮為一家,最要緊請你隨時勸勉馮督,要固結北洋團體,好好贊助總統,好求永久的國利民福。這是握要之言,請你千萬不要忘記了,我們以後再見吧。」周女士連聲答應,說:「三姨太太只管放心,有我在一日,必能監視馮督,使他效忠總統。並且東南半壁,尚未完全統一,我必令馮督設法,早早完成總統的志願。」三姨太太反倒再三向她致謝,兩人又密談了多時,周女士方才告辭回署。第二天三姨太太仍乘專車回京,阮中書謝大福等當然隨她一同回去。馮國華夫妻同陳德全夫妻,全親自到下關送行。國華回署后,特派家人在本署中收拾出一所跨院來,撥了兩名僕婦、兩個丫鬟、一名聽差的、一名廚役,專伺候周老夫人母子。周女士每天早晚必過來給她母親請安,馮國華每過兩三日,也必來省視岳母,盡他那半子之勞。
略停了片刻,文錦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怪不得有人說,你們做軍閥的多半是財迷市儈,看起來一點也不錯。從前我還認著你是進過學的人,總算多喝了幾瓶墨水,或者不至照他們那樣齷齪。哪知方才聽你發的這一套議論,簡直同市井駔儈一鼻孔出氣,難為你還是中華民國的大都督呢!」文錦發揮她這一套閫訓,言下還露惋惜之意。可憐國華聽了,惶恐得直然不知如何是好,並且於惶恐之中,還帶著一種慚愧的意思,恨不得向夫人長揖謝罪,又怕立言不當,益發觸怒了她,不知不覺地站起來,臉上現一種極忸怩的態度,低聲說道:「夫人不要生氣,下官因一時高興,口不擇言,實在慚愧之至,還望夫人大度包涵。下官雖不學無術,尚不甘自趨下流,如今得夫人糾正提撕,以後自當摒除私心,努力向上,決不負期望之雅。」文錦看他這種樣子,又怪可憐的,臉上顏色略為和霽,說:「難得你還知道愧悔,總算比那些下流軍閥略高一籌。到底我要告你說,咱們中華民國所以貧弱不振的原因,就壞在以官為市四個字上。古先聖王留下的周官周禮,專講厚祿養廉,防的是什麼呢?就防的是服官之人與民爭利。如今東西洋的官場,確乎尚有這種遺意,而我們中國反倒鬧得江河日下,直把官場變成了商場,這是最可慨嘆的事,也是國家積弱的一種大原因。」文錦發了這一大套議論,國華在旁邊屏息靜聽,聽她說到這裏,略一停頓,連忙自己斟了一杯才沏的碧螺香茶,雙手捧至夫人面前,說:「請夫人潤一潤喉嚨,好再接續鴻論,使下官聞所未聞。」文錦也不謙遜,接過來飲了兩口,仍然放下。又繼續說道:「西洋歐美,富翁最多,有幾千幾百萬的是尋常之家,並不算怎樣出奇。但是有一種定例,凡為富翁的,你如果問他出身,必然是工商兩界。甚至演戲的名伶,賣文的名士,有時候也能發到數百數十萬的財,而內中卻決然沒有一個因為做官,或是帶兵的,結果能熬到富翁資格。這就是歐美軍政兩界的一種特色,也就是他們民治發達政象清明的一種大原因。反過來,到了我們中國,可就大大的不然了。幾百幾千萬的富翁從前很少,現在卻很多,按說這不是好現象嗎?富翁既多當然是國勢蒸蒸,民生樂利。然而仔細一考察,卻是民生凋敝,國勢凌夷。這是什麼緣故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藏富於官,而非藏富於民。你不信去問這些富翁,總有十分八九全是由做官起家,或是滿清時代的督撫,或是民國以來的都督,都掌過軍民大權,所以能把金錢聚到他一個人手中,成了雄視全國的富豪。降而求其次,便是做過司道,做過州縣,甚至在官場中當過幾次優差,也不失為有錢人家,足夠數世吃著不盡。你試想一想,他們的養廉薪俸,全是有定數的,為什麼能獲得無數的金錢呢?說白了還不是以官為市,拿當買賣做嘛。職權就是他們的資本,土地人民就是他們的貨物。至於有軍權的,資本更大,貨物更多,成千累萬的軍士不必說了,就連軍裝、軍械、軍馬、軍糧,哪一樣又不是他們的貨物呢?他們只願生意興隆,可是民生益發困苦了,士氣益發不振了,這個國家還能不貧不弱嗎?然而因為這種緣故,全國之中,凡屬於優秀分子,能夠做點事的,也把精神志向,都趨入于做官之一途中。以為要發財必須做官,能做官就能發財,因此其他事業,便也永遠不會發達。貧者益貧,弱者益弱,貧弱者總不能脫離做官的榨取,做官的富度愈高,被榨的經濟愈困,這便是我們中華民國最大的一個通病。此病不除,永遠沒有強國之一日。你如果不信,請看人家歐美國家,凡是懷抱大志、想要做頭等富翁的,他決不投身於軍政兩途。他們是要以自由之身,經營永久無限的偉大事業。凡是做官或帶兵的人,他們是因性之所好,情願犧牲了做富翁的資格,而甘心為民眾服務,做終身的公僕。他們的薪俸雖然很優,究竟最高限度也不過僅應生活的需要,要想厚積資產,留遺子孫,萬萬做不到的。他們不能于應得薪俸之外多取一文,人民監督很嚴,法律也不容許,所以貪贓枉法之事,雖不能說絕對沒有,到底輕易不能發現於歐美官場。這就因為他們認定了是做官,並不是做買賣,同我們中國官場,恰恰形成一個反比例。你不要把這事看小了,這便是中外貧富強弱之所由分。我中國從今而後,若不把做官的思想根本剷除,把做官發財的途徑完全杜塞,我敢下斷語,只有走進亡國的一條路,決不會走進興國的一條路。可憐你做了多半世的宮,連這種道理還勘不破,也就無怪我們中國,永遠沒有好的希望了。」
之瑞當面謝了委,隨鳳飛一同下來,他自己真是越想越高興,憑空派了一種特任的差使,還坐享一萬元的公費,這真是天上掉來的幸運。回到家中收拾了收拾,定於三日內便要啟程。還大張旗鼓,組織了一座宣慰使辦公行署。行署之中,居然分處分科,局面非常之大。一班無聊的政客同不得志的官僚,聽見這個消息,全下死力運動,隨王上將去當隨員。這種宣慰使的隨員,本來味同雞肋,不過宣慰使一變,就可以變成了都督,將來近水樓台,在督署中謀得一份差使,便是升官發財的捷徑。這種巧機會,如何肯讓過呢?因此多有巴結不上,自己寧甘拿出錢來做盤費,但求著肯攜帶,承認他是隨員,便也歡喜踴躍情願前往的。所以隨員居然有百余之多,沿路之上,真是說不盡的威風。各省軍民長官,全是親身迎送,預備規模極大的行轅。這位王上將,居然有代天巡狩的神氣,但若問此去的效果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大家說笑著,阮中書同李粹卻立在包房門外,專等伺候三姨太太同周女士下車,卻又不敢敲門驚動,候了一刻,還是老管家謝大福從一旁過來。中書忙過去拉了他的手,說:「老哥哥,勞您駕吧。三姨太太回包房間還不出來,這裏許多人候著她們下車,我等又不敢去催,只好求你辛苦一趟吧!」謝大福本是項宅的老都管,除去總統之外,哪個不懼怕三分,此番特特將他派了來,也是暗中監視之意。他聽中書這樣說,毫不猶豫地走到包房門前敲了一下,素娟開門出來,大福道:「你快請三姨太太同周師爺下車吧!人家候了多時了。」裏面聽見這話,便一同走出來,隨來的丫鬟僕婦為數很多,她們夠不上隨身伺候,所以只在旁的車上。此時見三姨太太下車,便也圍攏過來,如眾星捧月一般,將三姨太太同周老夫人、周女士攙至月台上,分乘汽車轉輪過江,直赴行館。至於妝奩包裹行李之類,自有隨來的差役指揮眾人,搬到載重汽車上,由專人押著,也換輪送到行館來。營長帶著一連兵士,掌著鼓號進城,他們的宿舍也在行館左近,所為往來便利,好保護這位變相的姑娘。行館之中,一共是五所宅院,一所馬號,三姨太太自佔一所,周氏母女佔一所,阮中書佔一所,謝大福佔一所,另一所是廚房。李熊兩位辦差的,佔住了一所大客廳,專預備支應供給,早晚兩餐,中西皆備,無論什麼,全是咄嗟立辦。此時距喜期僅有三天了,三姨太太親自到都督署中,要看一看洞房的設備,國華特請了幾位官紳的太太,陪同著在督署遊覽。看了看洞房,大致倒還滿意。只有牆上的壁衣,乃是淺綠洋氈的,三姨太太看了大不滿意:「這種顏色自來暗舊,而且是素的,上面並無一點花彩,實在太不稱了。周女士妝奩中,有一套淺粉色壁衣,上綉四季花卉,十分鮮艷。回頭我先派人送來,重新換上,免得這樣黑洞洞的,有礙光線。」她說過之後,回到行館,果然尋出來,交與李粹叫他即刻去換。李粹領了三姨太太命令,立刻馳回督署,更換壁衣。國華在一旁看一看,不覺點頭讚歎,說:「要得真富貴,還是帝王家,像這種壁衣,全是當年杭州織造定綉出來,進供滿洲皇帝的。外間不要說掛,連看也看不見啊。如今落在大總統宅中,又轉到舍下,看起來一物之微,也都有一個前定,不能勉強啊!」果然更換以後,另有一種富麗堂皇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