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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信甘言輕心失贛省 挾利器混跡入都城

第九十二回 信甘言輕心失贛省 挾利器混跡入都城

王之瑞是在前清做過督撫的人,他的排場非常之大。當日實指望做直隸都督,就是變相的總督,可以足足地過一回官癮。並且他原是直隸人,在滿清時代,本省人不能做本省官,無論你有多大的才能,多大的功勞,休想在自己家門口出風頭露臉。必須遠遠離開本省,才能夠發號施令,這意思就是怕在本省內情弊太多。本來人生在世,誰沒有幾個親戚本家同要好的朋友,假如做官不離本省,他的親族朋友因為距離很近,當然全要尋了去,或營謀差事,或情托官司,或藉著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無論什麼不好的事,全不免要藉此發生,不但與公事有妨,與做官的個人名譽,也要受連帶影響,因此遠遠地調開,便可以免去許多情弊。這樣朝廷還不放心,又立了一種親族迴避之例,比如這一省中,某人做了督撫,他的親戚或本家某人,又放了這一省的司道,該督撫就得趕緊奏明朝廷,請旨調換。結果是把那個官小的調往他省,從他省中尋一個對品的調來這一省,彼此對換一下,便可以免去種種嫌疑。下至府同州縣,佐貳佐雜,也都是這個例。其官規之整肅,於此可以窺見一斑了。後來到了民國,硬把這種成例一概取消,不但本省人可以在本省做官,並且他一個做了大官,可以把他兄弟子侄、親戚朋友一總拉到本省來做官。當年某人做山東省長,把山東幾處著名的好縣缺,都委了他的親侄子、親兄弟。後來某省長去職,他家的那幾位縣太爺也都拐款逃跑。後任因關係某省長的面子,也不便深追,糊裡糊塗的就完了。有人說,這叫利不外溢,誠然誠然。到近年以來,索性更笑話了,某人要做了省主席,便把這一省看成了他的殖民地,也可以叫作征服國。因為這一省的大小官員,甚至當書記的、當茶房的,都得向他們老家中調取人才,完全做成一種官營公司的形勢。要果然本省無人才,唯獨他們貴省有人才,那麼便借才異域,也是無可奈何。哪知道借來的人倒是不少,而才可實在不見其多。試問這種官場,怎能夠不污爛,真有辱中華民國四個大字。要長久這樣,怎麼對得起滿清呢?到底在王之瑞那時候還不致如此,不過他心裏想著,總以服官本省為榮,偏偏直隸都督不能到手。如今得了一個江西宣慰使,也算慰情聊勝於無,因此便大大地鋪張,也算過了做都督的官癮。沿路之上,官接官送,好不威風。尤其一入江西邊境,威風更大了。道尹縣令,全是郊迎三十里,自鎮守使以至師旅團長,都要挎刀唱名,彷彿前清時代接欽差一樣。
兩人正在對坐發愁、默默無語之時,忽聽白榮華在外面高聲說道:「田大弟看你們來了。」說著一打帘子,先後進來兩個人,頭裡走的是白榮華,後面跟著一個青年男子。華陳兩人一見,便都立起身來同他握手。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前幾回所說的社會團副團長田見龍。他自前兩月離開北京,在車站上同文熊渭匆匆見了一面,便到天津。在國九經的報館中住了一個星期,曾荷樓催他急速到上海去,說是華自強有重要事同他商量,非面談不可。他於是又趕到上海,及至到了上海,當然先同社會團團長洪化虎見面了。化虎迎頭便問他,你並未奉到本黨的命令,為何一個人就回來,莫非你個人有什麼要緊的私事嗎?見龍本是心口如一的直爽人,從來不會藏藏掖掖,便對化虎直說,是華自強叫他回來的。化虎連連搖頭,很表示不滿的神氣,說:「你老弟太實心了,為什麼要上這些人的當呢?我們社會團同平民黨宗旨不同,目的各異,本來如風馬牛不相及,要說互相提挈,原無不可,若破出命去,給他幫忙,那可就犯不上了。自強把你調來,一定沒有好事,他們一定又想炸誰,想借你的手使用使用。將來事情成了,他們可奪取政權,將他們那一黨的人遍布要津,從此達到升官發財的目的。事情不成,空空把你的性命犧牲了,卻傷不著他們一根寒毛,老弟你為什麼要做這種獃事呢?」這一席話,說得見龍心裏,也不免有點疑疑惑惑的。化虎便更進一步,說:「你既然來,當然不能不見他,他如果要求你什麼事,你就婉言推脫,說個人做不了本黨的主意,必須同黨里商量好了,然後才可以復命。這樣推出去,將來你盡有伸縮餘地。老弟你根本要明白,愚兄完全是愛護你,以你這樣英俊青年,要白白給人家做了犧牲品,實在太可惜了。」見龍笑道:「大哥的話,確是金玉良言,小弟只有感激,難道還能誤會嗎?」第二天去見華自強,自強十分地同他表示親近,話里話外,是勸他脫離社會團,而實行投入平民黨。並對他說,你們那位團長,哪裡配做領袖,你為什麼要聽他的指揮呢?見龍也答得好,說:「人的志向,各有不同。平民黨雖好,但與我的志向兩歧,我又安能舍彼而就此?至於化虎的為人,雖然資望淺一點,然而學問總算不壞,況且與我志同道合,我又何忍棄之?不過我向來是講大同的,並沒有什麼黨的成見。大哥如有用我地方,只要與我的宗旨不悖,我一樣可以幫忙。」自強見他不肯入黨,而又說了這一套八面見光的話,便把他認作了滑頭,自己的心腹事,倒不肯遽然說出了。因為這些事關係太大,倘然被他泄漏出去,與平民黨很有不利,因此兩人的形跡,反倒疏淡了。後來華自強同陳起梅預備在上海起事,攻到南京,終日招納亡命,對於田見龍,當然更提不到話下了。
李義真萬沒料到,他竟說出這樣話來,自己倒很為難了:順著他說吧,又怕他是來做偵探;不說實話吧,又怕辜負了他的好意。他倘然還有機密話,也必不肯說了。若因此誤了自己的前程,豈非自尋苦惱?想了想,我莫若先來一個模稜兩可,倒看他以下還說些什麼?便正顏厲色地對之瑞說道:「老前輩高論使我頓開茅塞。不過據我想,天下事也沒有一定,常言士為知己者用,論我的歷史關係,固然與南京相近。然使北京對我,果能推心置腹,一樣可以給民生造福,我們又何必膠柱鼓瑟呢?」之瑞很明白他說話的意思,便也點點頭,說:「你真不愧是英雄之見,此時中央對於我們,但求表面上不反對他,他就於願已足,決不至吹毛求疵的,同我們過不去。我們原不妨讓一步,叫他把選舉辦成,究竟選舉的結果如何,我們也不能預斷。我們自有這一部分實力,在將來無論他成功不成功,我們自己有伸縮餘地。他果能實心地為國為民呢,我們就擁護他到底,也不算失了身份。他要發現什麼野心,打算為所欲為呢,那時我們登高一呼,全國響應,也算是師出有名。當此青黃未分之際,我們要白白地犧牲了,不但與事無濟,反倒叫他振振有詞,這是最不合算的一件事。我們為什麼瞪著眼上當呢?」義真聽他把話全揭開了,看神氣確是出於至誠,並沒有其他作用,自己也就不肯再藏頭露尾了,說:「老前輩既然說到這裏,義真有幾句肺腑之談,索性明白剖露出來。您要能夠擔保呢,我便唯命是從;您倘然不能擔保,只有各行其是,那也就無法了。」之瑞道:「好好!你就說吧。只是我力量能夠做到的,決無不擔保之理。」義真從自己身邊取出一個大信封來,說:「老前輩請看,這裏面有上海的密碼電,有我預備出兵的動員令。要論形勢,已經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了。不過方才聽老前輩高論,我心中又有點遲疑,並非是有所畏怯,實覺這種無謂的犧牲太不合算,不過我雖不動,難保人家不動。據最近探報,國華已經遣派李粹率領勁旅,進駐贛邊,倘然他們先下手為強,義真豈不要坐受其制?試問老前輩有什麼把握,可以保他決不來侵?如果能保他不侵,義真便決然不為禍始。不過這種事,也是空口無憑的,老前輩又哪裡去尋把握呢?」之瑞一壁閱看文件,一壁微微地笑著,略略看了幾件,便還與義真,說:「老弟,你先不必問我有把握沒有把握,咱們先平心靜氣,測一測這種情理。假如中央要先發制人,盡可以准了國華的請求,派他率兵入贛,何必派我前來?更何必派一個不知名的小將李粹冒昧進兵,這明明是一種求和備戰、雙管齊下的手段。在老弟以為我不侵人,難保人不侵我。然而國華又何嘗沒有這種意思呢?在中央對我說,是叫我轉達老弟,請你做一次懇切表示,擁護中央。中央以此為題,便可以堵住了國華的嘴。就是李粹的兵,也可以不撤而自撤。然後中央再設法將國華調開,並且老項還有一種表示,將來國華走了,即以愚兄補江南都督之缺。在我固然不敢做此一想,然看老項的意思,確乎是因為直隸的舊案,自己總覺著有點對不起我,樂得藉此機會,使我緩衝。將來果能實現,我們兩人正好連成一種犄角之勢,進可以戰,退可以守。一旦中原有事,我們划江自守,擁戴我們意中的元首。為晉元,為後唐,也不難造成一種偏安之局。較比仰人鼻息,局促效轅下駒,豈不強得多嗎?」
義真原是一位英氣勃勃的青年,他腦筋中,哪裡有項子城那些陰謀曲折。何況以王之瑞那樣的老猾吏,尚且被人家玩之股掌之上,又何有于李義真呢?之瑞一席話,如果實現了,在義真當然是求之不得。能搭著這樣的好街坊,將來攜手同行,還不可橫絕四海嗎?他們卻忘了項子城是何等人物,他自己親手自造的私人,有時還信不及,他又焉肯以連圻之重,全交給平民黨呢?可是義真聽了這話,竟自忘其所以,倏地立起來,拉了之瑞的手,說這話果然當真嗎?之瑞笑道:「愚兄這大年紀,又不是沒做過官的人,何必替自己胡吹濫嗙呢?你要信不及,可以去問老項,還有國務總理姜鳳飛作證。」義真大笑,說:「老前輩果能藉此出山,義真把地位犧牲了,也是樂意的。但不知這電報,是怎麼立言?」之瑞道:「你果然贊同,一事不煩二主,電報我替你拍發,也無須借重秘書之手。省得被外間知道了,於你的面子不好看。並且我明日便啟程回京,面見老項老薑,把你的委屈全訴明了,也好早早將國華調開,省得你終日懸心吊膽。」義真鼓掌贊成,這一局事算是完全決議。隨將下人招呼過來,陳列西餐,開香檳酒,兩人很痛快地足飲一氣。
卻說見龍只帶著一隻軟箱,一個手提包,軟箱由腳行拿著,皮包他卻不肯放手。在稅關上倒不曾費話,只將皮包開開,略略一看,便放他過去了。哪知出了稅關,第二道卡子便是警察廳偵緝隊一班如狼似虎的偵探,大聲喝道:「站住!」見龍只得停住不走,他一看眾人的神氣,便知道是注意他手中的皮包。他不等眾人伸手去接,自己先把手中皮包,放在他們檢驗的桌子上。這種臨時機警錯非見龍,誰也做不到。他知道這皮包落在偵探手中,當時就難逃公道,因為一個皮包,絕不會有七八斤之九九藏書重,他們既掂出分量來,再打開看,裏面是空的,如何還能放得過去。如今他卻自動地將皮包放在桌上,並且取出鎖匙來,當著眾人面前將皮包開開,見裏面亂鬨哄的,一條羊肚手巾,一個胰子盒,一個漱口碗。另外還有一本舊式的老賬,有幾十枚銅元,還有幾個銀角子。偵探對於這些滿不注意,只將那一本賬拿出來仔細翻看。不看還好,這一看連他們也招笑了,上面一筆一筆地寫得很清楚,在某處買熟鴨子花錢二十枚,某處買大燒餅花錢十枚,在某站上買大碗茶花錢二枚,又買甜瓜花錢四枚,零零碎碎,滿算到一處也不值兩塊錢。偵探一看,便認定他是一個才出門的窮老憨,空費了半天勁,有什麼用處。內中有一個好打哈哈的,向見龍問道:「你到北京來過沒有啊?」見龍以很怯的口音答道:「俺活了五十多歲,也沒出過俺那村兒。俺教了半輩子書,哪有一點起色。是俺街坊從北京回來,對俺說項宮保已經升了總統啦,總統比總督都統還大一倍呢,再要一升,就是皇帝老兒啦。今年登基,要開恩科取士。俺一想,這可到了出頭之日啦,把俺的八畝地,典了二百塊錢,俺特特到北京來應考。你別看不起俺這個樣兒,將來俺要點了狀元,也一樣地做大官發大財。你老沒念過《三字經》嗎?若梁灝,八十二,還封大廷魁多士呢。」這一套話,招得十幾個偵探全都哈哈大笑,說:「好好!你就擎著點狀元吧,我們大家還給你道喜去呢!別誤了你的前程,你快走吧!」見龍提起皮包來,走了十幾步,叫過一輛膠皮車來,自己坐上去,將軟箱也放在上面,只說了一句南橫街,也不講價錢,便一直拉了去。來到社會團分部的門口,說一聲停住,拉車的將車把放下,見龍未曾進門,先朝左右望了一望。只見門前邊有三四個穿便衣的,兩隻眼不住地向他身上瞧看。見龍何等機警,心中早明白一半,他故意向拉車的說道:「我從沒到過北京,這還是第一次呢!這裏面有一位金二爺,他寫信叫我來,說給我薦了一個好官,咱不知金二爺在這裏不在這裏?」拉車的看他像一個老憨,便笑著說:「你進去看,我哪裡知道啊?」見龍藉著他的口音,便一直走進去。迎頭遇見一人,彼此一交談,那個人便一把將見龍拉住,啊噯了一聲。要知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他休息這一天不要緊,可就被偵探注意了,原來見龍自回上海之後,過了沒有半個月,他那女秘書葉樹芬水太太,也隨著趕回來了,並且還常到病院去探望見龍。見龍說:「您好容易到北京,同女兒女婿全會著了,為什麼不多住些日子,又折回上海呢?」水太太說:「你別看我是一個婦人,我既投身本黨,當然以黨的利益為前提,兒女私情,算不了什麼。況且我在她家住了一個多月,天倫之樂,也要算享著了,何必再戀戀的,不忍離開呢?你走得倉促,我也不知道,假如我要知道,當時就隨你一同來了,還能等到今天嗎?」見龍點點頭,很佩服葉樹芬忠實可靠,有許多話瞞著洪化虎的,反倒不瞞葉樹芬。葉樹芬也隨時替他參贊一切,因此兩個人的感情,比從前更加密切了。在見龍出院的前兩天,他曾對樹芬說:「我的病已經完全好了,用不著再住醫院,我想明天同他們算清了賬,就要遷回團部去了。」樹芬說:「你還是多住幾天的好,黨里又沒有什麼重要事,何必忙在一時呢?」見龍說:「明天看吧,如果精神好,我就出院;精神不好,再歇幾天也無妨。」葉樹芬從當天起,對見龍的行蹤,更格外註上意了。她以為見龍在醫院中住了一個多月,關於革命的機密,當然不能進行。至於那些革命同志,也不見有一個人來訪他。他此次出院,一定不肯先回本黨,說不定到誰家裡去。有什麼秘密,這恰是偵探他的好機會,我不要錯過了。第二天她一早就出來,在醫院的左近尋了一座茶樓,一個人走上去,選了一間臨街的雅座,沏了一壺龍井茶,隔著玻璃向下窺著。因為是在上午,茶樓非常清凈,而且斜對著醫院的門,看得更加清楚。此時醫院門前,倒是很熱鬧,因為有許多看病的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直到十二點鐘以後,方才顯著清凈。樹芬有點餓了,叫茶博士叫來一碟三鮮包子,一碗鱔魚面,自己慢條斯理地吃著,仍用眼光盯住了醫院的門。包子才吃了一個,面只喝了兩口湯,倏地立起身來,掏出一塊錢給茶博士,說:「你先收著,回來再算賬。」便匆匆地下樓要走,茶博士在後面喊道:「太太!你的點心還吃不吃啊?」樹芬說不吃了。她出了茶樓的門,點手叫過一輛黃包車來,說:「方才從醫院出來那一位年輕的先生,他雇車到哪裡去了?」車夫說:「他到法國巡捕房去。」樹芬說:「好好!你拉我在後面緊追他,只要離十幾步遠,千萬別開過去。咱們按鐘點算,每一個鐘點給你四毛錢。」車夫說:「五毛!少了不拉。」樹芬也不理他,跳上車去。車夫飛起兩條腿來,好像颳風一般,就追下去了。追了不大工夫,便看見見龍的車子,在前面跑得飛快。樹芬這輛車,只在後面遠遠地哨著。果然到法國巡捕局,見龍的車子停住不動了,樹芬也叫車子打住,卻把臉扭過去,由側面窺看。見龍開了車錢,便一直走進去。樹芬掏出五毛錢來,也將車夫開走。她又在左近尋了一個影身地方,瞪大了眼睛,倒看見龍同什麼人出來,再到什麼地方去。後來見他同白榮華一起出來,坐了局子里的馬車,風馳電掣而去。樹芬仍隨在後邊,直跟到離榮華家門還有一二十步遠近,見車停了,兩人攜著手一同進去。
他說到這裏,左右請示西餐已經備齊,之瑞笑道:「我們先啜茗清談,晚一點吃不好嗎?」義真連說:「好好,快換一壺真正的西湖龍井,請王老師潤一潤喉嚨,我們好促膝長談。」左右答應一聲,立刻換了上好的龍井茶,又送上埃及香煙來。之瑞一壁吸著煙,慢慢對義真說道:「此番愚兄到江西來,固然是出於總統的特簡,到底也是我自告奮勇,情願走一趟,好把我的心腹話兒,對老弟說一說。因為這種心腹話,既不可以電報傳達,又不可以快信知照,唯有覿面談心,才可以傾吐盡致。因此不遠數千里,奔到南昌,難得老弟推誠相與,我們又豈可錯過這個機會呢?」他說到這裏,用眼向左右望一望,義真已明白他的意思,便對左右侍從道:「你們先到下房,聽候呼喚,哪時叫哪時再來。」下人應一聲嗻,便退出去了。義真將自己座位向前拉進一步,低聲問道:「方才聽老前輩所談,彷彿弦外有音,莫非中央對於義真,要有什麼舉動,老前輩不忍坐視,因此特來點醒義真,好思患預防嗎?」之瑞哈哈大笑道:「老弟真是想入非非,要果然如此,中央又何必派愚兄前來,愚兄又何必打著這種旗號前來。難道我個人不會輕車減從,一個人跑到江西,給你送信嗎?」義真也笑了,說:「您說的誠然有理,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心腹可談呢?」之瑞端起茶杯來,慢慢地飲著,說:「心腹之話甚多,何必一定在中央身上?」義真想了想,拍手道:「我明白了,老前輩一定指的是他。」之瑞忙放下茶杯,正色問道:「你猜我指的是誰?」義真附在他耳旁,只低低說了二馬兩個字,之瑞笑道:「近之矣,然猶似是而非也。」義真道:「當然要與他有密切關係。」之瑞道:「關係不關係,我們且不要問。到底老弟同他,可有什麼芥蒂否?」義真笑道:「要論職權地位,他是都督,我也是都督。他是江南都督,我是江西都督,我們本是風馬牛不相及。要論表面上的交際,上月他續弦,我特送了數十件細磁傢具,又特派我的堂弟,代表給他賀喜,承他種種優待,面子上總算不錯。不過我同他究竟是冰炭不同爐,我本是革命出身,野性難馴;他是多年的老官僚,陰險特甚。」義真說了這兩句,忽想起之瑞的身份來,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的,忙改口道:「本來官僚與官僚不同,照老前輩也是官僚,我們卻有什麼可批評的?」之瑞大笑道:「老弟心眼兒太多了,你別看我是官僚,我生平最恨官僚,因此才丟掉官僚,投身民黨。假如我仍抱定官僚思想,又何必同老弟表示親近呢?況且你對二馬所加陰險兩個字的批語,實在是確切不移。我從北京來時,總統話里話外,還說他陰險呢。這樣看起來,老弟同總統,正所謂英雄之見大略相同了。」義真笑道:「我學生的識見閱歷,怎敢比總統呢?不過像國華那種為人,心狠手辣,我同他搭街坊,真有點懸心吊膽。不定哪一時,我這塊地盤就被他吞併了。」之瑞搖搖頭,說:「老弟太過慮了,他是否有這心,我們固不敢斷定。然而事實上他絕做不到,這是我們可以斷定的。」義真也搖頭,說:「不見得吧,老前輩怎麼能斷定他做不到呢?」之瑞道:「這話說起來很長了,我臨來時候,總統把你同國華的兩個電報,全都拿出來給我看,並加以解釋。說李某這個電報,倒還在情理之中;馮某這個電報,實在出乎情理之外。」之瑞說到這裏,義真不覺變色問道:「他的電報上,究竟說我什麼來著,老前輩可以告訴我嗎?」之瑞聽他這樣著急追問,自己卻不肯直說出來,只淡淡地答道:「本來我同老弟是一黨人,所以才肯這樣直言奉告。要換別位,無論如何,他也不敢說這有關係的話啊!」義真心裏明白,他這是老奸巨猾,故意要試探自己,是否有背叛中央之心。假如我要一口說出來,同國華的電報相符,這就如同親筆畫供是一樣,我焉肯上這個當呢。他想到這裏,便故意用胡猜的口吻,說:「我知道了,他許是誣賴剋扣軍餉,督率無方,不能當一省方面之任,好請總統早早地撤換,好安置他的私人,這個對不對啊?」之瑞心裏更明白,連說:「不對不對,要果然這樣,又不能算出乎情理之外了。」義真搖搖頭,故意做出難猜的神氣,說:「什麼事出乎情理之外呢?真好難猜!哦,我明白了,他許是說江西這地方瘠苦,我要謀他江南這個肥缺,他恐怕丟了自己地盤,因此先向總統進讒,好使他人無隙可入。你想我這話可是嗎?」之瑞說道:「照你這樣猜,是越猜越遠了。我如今實話對你說罷,他告你的條款,是背叛中央,圖謀不軌,請大總統明令討伐。他情願率領所部,做入贛的先鋒。老弟你請想,這不是出乎情理之外嗎?」之瑞說完這話,卻用眼望著義真,倒看他有什麼表示。只見義真很惶恐的,哎呀了一聲,向之瑞道:「我的老前輩,只有天知道!義真如果存這種思想,真是以怨報德,不止對不起大總統的栽培,就連我個人良心,也對不起啊!可恨國華這個老而不死的東西,我也不知是怎麼得罪了他,他卻憑空嚼這舌根,造無風無影https://read•99csw•com的謠言,打算陷害我。我決不能同他干休,豁除這江西都督不做了,也得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義真說到這裏,怒髮衝冠,兩眼冒火,大有同國華不能並立之勢。之瑞微微一笑,說:「老弟且息雷霆之怒,聽愚兄掬誠奉告。你別看國華這樣進讒,其實項公明鑒萬里,他決然不信,並且因此很看不起國華的為人。假如此時你真同國華鬧起來,無形中正是作實國華的話,連總統也無法袒護你了,你這豈不是自投羅網嗎?」義真仍是虎虎地生氣,說:「照老前輩這樣說,難道我就忍下這一口氣嗎?縱令我可以忍受,總統也不該這樣不分皂白啊?除非是總統能主持公道,或是懲戒他,或是把他調開江南,我便心平氣和,今生今世永遠愛戴總統,擁護中央,誓無貳志。老前輩可能替我做得到嗎?」之瑞聽他把心事全盤托出來了,知道此事已經離題很近,便故意地挑逗道:「天下事全是由兩方面造成,也不能專就一方面著想。在老弟想著,自然是必須這樣辦理,才可以心平氣和。然而在國華一方面,又何嘗不是這樣設想呢?總統雖然仁明,又安能使兩方全都滿意?此事還望老弟再三思之。」義真聽了,很不痛快地答道:「既然如此,何不請總統就免我的職,給國華出氣呢?」之瑞大笑道:「總統如果有免你的決心,就不必派我到江西來了。老弟肝火太旺,所說的全是意氣之談,我們總要平心靜氣,研究對付的方針,最好是絲毫不露圭角,而能消化于無形,這是最妙不過了。」義真此時臉上顏色略為和霽,笑問之瑞道:「老前輩此來,總統倒是發表什麼意見沒有呢?」之瑞道:「總統的意思非常之好,他所憂慮的,就是你同國華的意見不合。依著他的意思,原想把國華再調回直隸,這樣豈不可以完全解圍?偏偏國華堅執不肯,他說要這樣辦理,顯而易見是我故意搗亂。我也是多年的老將官了,不能落這樣不名譽的結果。況總統既欲調我,又何妨調他呢?因此連總統也僵住了,不好再說調的話。後來同我商議,打算把你兩位同時調開,這樣于兩方的面子,俱都無礙,但不知你的意思如何?要如果同意,可以尋一處比江西較好的省份,骨子裡還可以調劑調劑你,但不知你的意思如何?」義真一想,這恐怕是一個圈套。我在江西是家鄉之地,人傑地靈,手下又有可恃的軍隊。一旦調往他省,他省的軍隊如不能聽我指揮,老項再用上一點手段,我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看起來我是不能上這圈套。他想到這裏,便對之瑞說:「大總統委曲求全,想出這兩面不傷的法子來,我實在感激不盡,論理本應當遵諭辦理。不過還有一種下情,得求老前輩代為轉達。江西原是義真的桑梓之鄉,頻年水旱兵荒、盜賊蜂起,義真受父老兄弟之託,唯以靖匪安民為急務。假如這時候要離江西,後來者未必能如義真盡心,在義真心裏豈不要愧對鄉里?請老前輩上復總統,再假義真一年,把江西的萑苻肅清一下,然後無論調任何職,義真亦必唯命是從。」之瑞一聽這話,心裏就明白了,笑道:「老弟只管放心,你自能專心致志地為民造福,擁護中央,愚兄必替你設法,可以久于其任。」義真連忙拱手致謝,說:「果能這樣,不止義真箇人感激,連我們江西三千萬民,也受惠匪淺。」之瑞點點頭,說:「本來愚兄的意思,也很不願意你離開江西。因為你在這裏,可以為吾黨保全一大部分實力,這是頂要緊的。我們處在這種時候,並不是一定要擁護中央,因為擁護中央,然後才可以保全自己。只要自己的實力保全住了,將來羽毛豐|滿,何求而不得?若操之過促,不止於事無濟,而且實力一失,再過三年五年,也未必能夠恢復。豈不是求功而得過,欲速而反遲嗎?老弟要知道,我們扶保的是南京總統,並不是北京總統。然而南京總統,這時候方在韜光養晦之秋,無論如何我們抬他不出。就令勉強能抬出,他本人也決不肯貿然出來。倒莫如乘這時候,先蜷伏于北京勢力之下,俟等時機一到,我們撥趙易漢,又何難之有哉?」
第二天葉樹芬趕到上海,同見龍會面,過了不幾天,見龍身入醫院,及至病愈出來,樹芬在暗中監視他的行蹤。見他到白榮華家中,自己不便在外邊久候,先回社會團本部,注意見龍回來,攜什麼物件,有什麼動作。直到掌燈多時,見龍回來了。樹芬同他住對面的屋子,隔著窗戶,正看見見龍手中,只提著一個皮包。心說見龍出院時候,手中任什麼也沒有,怎麼忽然變出皮包來?再說見龍常提的皮包是黃顏色的,今天這皮包卻是黑色,一定裏面有什麼危險物。看起來北京偵探的報告,還許不假呢。她一壁想著,跑到見龍屋中,裝作很懇切的樣子,說:「你高低還出院啦,多住兩天有多麼好,何必忙在一時呢?」見龍粗粗地敷衍她兩句,便到洪化虎屋中去了。他認定樹芬是自己人,連屋門也不鎖。樹芬故意將手帕遺落見龍屋中,隨見龍出來,走了沒有幾步,說:「我的手帕忘在你屋中了。」返身回去到見龍屋裡,先用眼瞧那皮包,皮包放在床底下了,樹芬彎下腰去伸手一提,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這皮包死沉死沉的,分量真不在小處,連忙輕輕放下。拿起她的手帕來,匆匆走出,仍回她自己卧室去了。她反覆地想,見龍的皮包中,一定有很厲害的危險物,我倒是報告不報告呢?如果報告,見龍的生命就要不保;要不報告呢,吳必翔一定說我女婿區廣同他夥同一氣,代為隱瞞,將來連我也脫不了乾淨。沒有兩全的法子,只好狠一狠心,給我女婿去電報吧。但是天到這時候,怎能再出去拍電報呢?豈不叫洪田兩人生疑。如果今天不拍,倘然明天一早,見龍就邀我一同北上,那不更沒有閑空了嗎?她正在為難,見龍卻來對她說:「我們後天一早搭輪北上。」樹芬真是喜出望外,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覺地,她就把密電拍到北京去了。可憐見龍還在鼓裡矇著,哪裡知道一點影兒。幸而他格外存了一番細心,他想這次到京不比從前,從前未帶危險物,不怕他翻,從前偵探不認識自己的面貌,如今這兩種便利全都沒有了,若不預先想一個萬全的法子,只怕人沒到北京,就被他們捕去了,還能替華自強辦那一局事嗎?沒有旁的法子,只好化妝幻形,遮掩人的耳目吧。他罩上面具,戴上假須,居然變成五十多歲半老的模樣,同葉樹芬一齊上船。把姓名也改了,田字出頭,改姓為由,叫作由夢雲。船到塘沽,便有許多偵探包圍檢查,可憐一個販綢緞的客人姓田,年紀就在三十上下,竟被偵探給帶走了,硬說他是田見龍。見龍在一旁看著,又是生氣,又是好笑,他的姓名模樣全變了,當然沒人注意。同葉樹芬在棧房吃飯休息,然後一同乘車到天津,雖在老站下車,卻不敢一直到報館去尋國九經,仍然住在德義樓飯店。
第二天早車九經送他兩人上火車,等到了前門車站,樹芬對見龍說:「咱們下車時分作兩路,誰也不必管誰,可以避一避外間的耳目。」見龍心想,這必是她膽小,恐怕受了我的牽連,我樂得遠著她一點,倒可以免去許多麻煩。當時便欣然承諾。樹芬才一下車,就聽遠遠有人招呼水太太,她舉目一看,倒不覺嚇了一怔,原來是她女婿區廣,還同著十來個穿便衣的人,看神氣都是偵探之類。樹芬也不理他們,只把頭搖了一搖,隨著步行,一同走出站台。區廣一看神氣,心想見龍必是不曾同來,便暗暗向偵探打招呼,也一同出站去了。這原是葉樹芬一種深心,她決不肯在車站上指點偵探將見龍逮捕了,以為這樣一做,便是明明白白叫見龍知道她是漢奸。不但把自己的名譽根本毀壞了,而且見龍部下同一班朋友,都是有勇力的健兒,他們如果知道見龍的性命是我給送掉了,大家群起而攻,要想法子對付我,我豈不是自尋苦惱嗎?因此她向區廣搖頭示意,一個人走出站去,雇了一部馬車,先到女兒家裡去了。
本來自中央派放宣慰使之後,電報已經拍至南昌,電報上說,總統因貴督為國宣勞,十分勞苦,特派王上將之瑞代表宣慰,到時希推誠商榷,以慰廑懷云云。李義真見了這電報,心中疑信參半。後來想到不派別人,獨派王之瑞,這或者也許有幾分誠意存乎其間。因為之瑞具有一種半民黨的資格,當年直隸都督,還是民黨保薦的,雖然未成事實,究竟民黨對他的感情,總算十分要好。這一趟他既肯來,當然沒有什麼惡意,且等來到了,聽他說些什麼便不難得其梗概。況且他是奉特派來的,面子上總要竭誠盡敬地歡迎他,才可以表示鄭重。因為歡迎他便是歡迎中央,現在中央對於江西,本存著種種疑忌,必須先把這種疑忌化解了,然後出其不意,才可以一舉成功。在李義真當時的打算,確乎同中央針鋒相對,因此老早地電令全省地方官吏,對於王上將入境之後,要特別地表示歡迎。這一紙電令,更促成了王上將的威風。本來地方官吏,全是仰承都督的鼻息,誰不爭先恐後地歡迎王上將,大家捧皇帝似的,一直將之瑞捧到南昌。李義真親自出迎,全城的文武百官也都隨在後邊,凈手本接了有一大把。之瑞一概擋駕,只同李義真握手言歡。兩人同車至都督公署,義真在署中設宴給他接風,並約巡按使各廳道前來作陪。義真因為他上了年紀,在北伐時也要算民黨中一員老將,當然要特別地恭敬他,直尊之為老前輩,不敢以弟兄相稱。這位王老先生便也居之不疑,呼義真為老弟,哈哈地笑道:「到底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弟到江西幾個月的工夫,居然治理得這樣井井有條。怪不得臨來時候,總統說江西是模範省,叫我順便調查調查,軍政各方面的成績規章,以為將來頒行各省大家取法的資料。如今看起來,還真是不虛此行呢。」這老頭子隨口一套諛詞,便將一位李大都督說得滿心都是喜意。本來這也難怪,世上人類喜諛好佞的總要佔百分之九十九。虛心受善的,未必有百分之一。義真正當青年好勝之時,閱世尚淺,于普通的人情世故尚不十分明了,何況宦途中的險巇,他當然更沒有經歷過了。王之瑞本是多年的老官僚,他在前清時代,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官。對於迎合上司,敷衍同寅,早已造成一種專門絕學。並且他的脾氣性格,又生來圓滑,尤其他那一張嘴,隨便說出話來,都能使聽的人從心眼裡受用。說白了簡直就是久假忘歸,連他自己也莫知其所以然了。到底他也有一樣令人不可及處,就是天生的疏財仗義。對於公家的事,對於手下用人,有時候他真能自己拿出錢來,成千累萬地花出去,絲毫也不吝惜。他幼年時,家中本是很有錢的,在北京做了十年京官,就被他花了一個精光。你要問他這個錢是read.99csw.com怎樣花的?便是甲午那一年中日開戰,真震動了畿輔。朝廷下旨,叫近畿各州縣倡辦團練。之瑞是本地紳士,又頂著京官頭銜,當然要推他為首領了。同時還推了一位老紳士,叫李子九的,兩人合辦。李子九在外省做過道台,很剩幾個錢,但是他天性|愛財如命,雖然退歸林下,仍然是持籌握算,終日與小民爭利。他辦團練的宗旨,根本與之瑞不同。之瑞是情甘自己拿出幾個錢來,錦上添花,辦得越整齊越好,將來由官府奏知朝廷,自己可大大地得一個保舉。縱然辦不到這一步,耗財買臉,得一種相當的名譽,也不枉了這一番辛苦。李子九可就大大不然了,他是想借團練報銷官家幾個錢,自己多多少少地剩下幾文,也算是進財的好機會。哪知結果官家是一錢不名,所有招募鄉勇購槍械,全得由紳士墊款。子九是抱定宗旨,一個錢也不墊,只好由之瑞一人獨任其難。兩三個月工夫,便賠了十幾萬。子九原想從中剩錢,只因款是之瑞墊的,怎好再下手,這種希望,便算無形打消。到底他總有點不甘心,便遇事掣肘,給之瑞一個不下台。之瑞因為他是老前輩,也不好決裂,隱忍不是一天了。這一天兩個人同在辦公處吃飯,子九說:「這個米太好了,這是真正御用的白糧,我買了多少回也不曾買到這樣好米。」之瑞微微一笑,也沒說什麼。他吃過飯,便暗暗吩咐他的長班何升,選了二十石白糧送至李宅。當日晚間,子九回家見院里堆著許多米袋,一問家人,才知道是之瑞送來的。他自己一想,人家饒替公家墊錢,還給我個人送米,我要搗亂,實在說不下去了。從此以後他便不到團練處去,也不過問團中的事了,算是二十石白糧堵住了他老先生的嘴,所有團練的事,滿歸之瑞一人主持。後來事平之後,僅僅保了一個內閣中書,加四品頂戴。他自己覺著實在是大失所望,有這十幾萬銀子,捐一個道台也用不了,憑空卻扔在白地上,豈非冤哉枉也。到底他對於做官仍不死心,他鄉試的座師是翁同和,後來借翁的力量,放到河南做州縣,又從河南改省江西,復從江西改省廣西。他到了廣西,正值廣西苗匪十分猖獗,當道派後補人帶兵去剿,誰也不敢去,唯獨他自告奮勇,情願討這份差使,當道便委他為八營統領。他此時已經過了道班了,帶著這八營兵,居然同苗匪見了幾次仗,所向克捷,又由八營增至十六營,他便是十六營統領了。別看他是一個文職出身,對於駕馭兵士卻很有手段,因此大家很樂意聽他指揮。每逢交上仗,總是勇往直前,誰也不肯退後。幾年的工夫,居然將名譽造出來。又經岑春煊一再保薦,由道員而兩司,由兩司而巡撫,不到十年工夫,居然署理廣西巡撫,他的官運,總不算不佳。只可惜一入民國便黑起來,始終也不曾得志。這一次放了江西宣慰使,江西本是他舊遊之地,從前不過以府道資格,在此轅門聽鼓。如今舊地重遊,居然而為變相的欽差大人,當然是志氣發舒,不可一世了。又趕上李義真想利用他消滅中央的疑忌,種種歡迎優待,無不使之瑞滿意。第一天便預備極豐盛的筵席給他接風,酒席筵前,之瑞將總統倚重的意思,說得天花亂墜。李義真雖然將信將疑,究竟面子上也不能不極力敷衍,說義真本是青年後進,承大總統特別知遇,委以方面之任。自知才力既微,閱歷尤淺,只有勉竭駑駘,事事勤慎,以期仰報知己。如今又承總統這樣獎勵,更當永矢弗諼。之瑞大笑道:「老弟與總統雖然未謀一面,確是契合無形,前程遠大,安知將來老弟不是總統的衣缽傳人。愚兄只有扶杖往聽,以觀德化之成耳。」說罷又哈哈大笑。義真謙遜道:「老前輩獎許太過,義真實不敢當。將來繼總統衣缽的,當然是老前輩,決然不是義真。」說罷他也哈哈地笑起來。這一天晚上,賓主盡歡而散。
華自強為勢所迫,不得不走。他同陳起梅商議,我們難道這樣一走,就甘心了嗎?無論如何,也應當想一個法子,將來對付項子城,決不能叫他得志。倘然他真當選為正式總統,我們平民黨,便永久沒有抬頭之望了。陳起梅道:「我倒有一條計策,只怕沒有適當的人,能夠擔負這種責任。只要能想出一個人來,這事就好辦了。」自強道:「你先把計策說給我聽,如果可行,我自有相當的人能夠擔任。」陳起梅道:「老項自經過那一次炸彈之後,深居簡出,再想行刺是很難了。不過在兩院開選舉會以前,他無論如何,總是要去一趟的。那便是千載難得的機會,只要能有一個人,肯破出性命去。您手中不是還存著有兩枚炸彈,聽說它的炸力非常之大,能炸方圓四十步遠近,人在一百步之外,只要有氣力,能遠遠地擲過去,在四十步以內,一律炸為齏粉。我們有這種利器,為什麼不用呢?」華自強連連搖頭,說:「這個主意雖好,事實上恐怕做不到。頭一樣天津同北京,這兩道關口一定混不過去。第二樣縱然混得過去,項子城他不肯出門,依然沒有一點用處。第三樣縱令項子城出門,他鑒於前次的危險,一定要清蹕凈街,誰能站在路旁,專等著扔炸彈?不要說警察不叫你站住,就是商家住戶,誰也不肯容留你啊!有這三樣難處,你的主意,如何能夠行得去呢?」陳起梅道:「天下事全在人為。我們那炸彈,原是做成墨盒形的,極容易混過去,稍微機警的人,就做得到,這並不算什麼難題。至於項子城肯否出門,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寧可他不出來,我們算是白預備。可別等他出來,我們落一個後悔不及。要說他防範太嚴,我們無法下手,這話也不盡然,我們只要豁出錢去,預先買好了線索,就不愁沒有下手之地。我們最為難的,就是誰能負這責任,現在平民黨中的重要角色,除去兩院議員之外,差不多北京連相片都預備全了。那些當偵探的,哪個身上沒有一套啊!從前不曾破臉,對付著還可以到京津去。現在已經破了臉,再想到京津去,都不容易啦。這樣重大責任,難道還能尋黨外人替我們擔負嗎?再說黨外人誰肯替我們賣命呢?你請想,這個問題,比您所說的那三樣不更難嗎?」華自強點頭,說:「你慮得很有道理,果然人選是一個大問題,假如要沒有適當的人,我們那兩枚利器就算是白預備了,將來縱有機會我們也只好乾瞪眼,白白地錯過去了。我們一息尚存,決不能死心塌地地,一任項子城當選正式總統。這個放炸彈的人,我們也不能認為絕對沒有,慢慢地想著看,好在還有幾天工夫,我們在這一個星期之內,難道真就不能尋得適當的人嗎?」陳起梅發急道:「您認著租界當局,真給我們七天的限期嗎?他不過為面子上好聽,好表示他格外寬大。我們如果三天不走,他不定又要變什麼花樣,那時連白榮華也不免要趕著受熱呢!我們明天不走,後天一準得走。您不久在租界,不知他們的內幕情形,我在這裏多年,似乎這樣事,也不知遇著多少次了,難道真等他們往外趕嗎?」華自強緊皺眉頭,也答不上一句話來。
自強到此時,方才鄭重地把運送炸彈、乘機行刺之事,原原本本全對見龍說了。見龍笑道:「我想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原來就是這個小小問題,也值得把你們兩位,愁得抬不起頭來。前幾個月,我同曾荷樓一路行走,他早就對我說過了,我當時已經完全答應他。如今咱們是舊話重提,小弟不才,情願把這個責任完全擔在身上,萬死不辭。自強哥,就請你把利器取出來交給我吧。」華程兩人做夢也沒夢到田見龍這樣慷慨,反倒愧悔以前小看見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立刻以一種極懇摯的態度,向見龍表示感謝欽佩之意。見龍很不耐煩地說:「天下之惡一也,我炸項子城,是給全國人民除害,用不著你們來謝。你們趕緊把炸彈交給我,咱們各奔前程,不必在這裏瞎絮聒了。」自強回到卧室中,不大工夫,取來一個手提革囊,是直上直下的長方形式,上面有一個白銅的提梁,挨著囊蓋開口地方,有綳簧暗鎖。自強將它放在桌上,對見龍道:「利器就在此囊之中。」說罷將暗鎖開開。見龍觀看了多時,搖頭問道:「你這是打哈哈吧,空空一個盒子,裏面連一根草刺兒也沒有,哪裡來的殺人利器呢?」自強提起革囊來,交付見龍,說:「你掂掂分量,就知道了。」見龍接過來,很詫異地說:「怎麼這樣重啊?裏面一定卧著有東西。你快當我面,將怎樣開、怎樣關、怎樣取、怎樣放種種法子,詳細地告訴我,這是頂要緊的,不要視同兒戲啊!」自強對他說:「你看明白了,這囊蓋的銅樑上,有一處機關,乃是一粒很小的銅疙疸,直通到囊的下面。開的時候,只用指甲掏住了疙疸的中縫上,向下一用力,便有鈴鐺的聲音。你再看囊的四角上,有四個很小的白銅釘,全都探出一點來,你便輕輕向外抽,可以抽出四根銅棍兒來。那革囊裏面一層浮蓋,立刻就活動了,然後輕輕將裏面的蓋兒提起,那個寶貝蛋子,就發現在你眼前了。」自強是一壁說一壁做給見龍看,說完了,革囊的底蓋也揭開了,炸彈也露出來了。見龍哈哈大笑,說原來這樣容易啊,一伸手便把炸彈拿起來。這也就是見龍,他生平玩弄這種東西,也不知玩弄過多少個了,直然同小孩玩泥人差不多,要放在旁人身上,早嚇得不知跑出多遠去了。他拿起來看了看,說我生平見的炸彈,不下二三十種,從來還沒有見過這墨盒形的呢。陳起梅在一旁說:「老弟你不要輕看,這個玩意兒,炸力大得很呢!四十步以內,一律炸成粉碎。老弟用的時候,可多留神啊!」見龍笑道:「你們二位要有一個是項子城,我這時有多麼痛快啊!」招得華陳兩人也大笑起來。白榮華特叫自家廚房,預備了一桌上好的席,一面是給田見龍起腳,一面是給華自強、陳起梅送行。四個人痛飲了一番,直到定更以後方才分手。臨別時候,見龍落了幾滴英雄淚,說:「三位仁兄,小弟此番入京,凶多吉少。再想見面,恐怕不容易了。」榮華道:「你怎麼說這樣喪氣話呢?」起梅也愀然不樂,說:「我同田大弟,實在有點不忍言別。」自強倒嘻嘻哈哈地說:「你們何必做這兒女態呢?早晚果能成功,我們仍在此地相會,但願平安勝利之神,永遠不離田大弟左右。我兩人明天一早,就放洋到日本去了。」見龍左手提著皮包,右手同大家握手,互道一聲珍重,由榮華送他出門,叫來一部馬車,一直向社會團本部去了。他見了洪化虎,只說自己的病已經完全複原,用不著再住院了,費了許多話,方才從醫院遷出來。至於見華自強的話,卻一個字也不曾提。化虎說:「你出院好極了!這兩天京津兩個分部,接二連三來了好幾封電報。文熊渭來電,說已定期同李九_九_藏_書芳園結婚,請你去給證婚,這是個人私事,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金戈二來電,說北京有兩位在旗的同志,情願拿出十萬塊錢來,發展社會事業,並想立一處|女子中學,請你趕緊去接洽一切。我想這事是再好沒有了,辦理女學,我當年在北京時就非常熱心,將來如果開辦,我一定到北京去指點一切。事不宜遲,你能夠早一點去才好呢!天津國九經也有電來,是報告地面情況,倒還平靜。入黨的同志也很多,只可恨一班偵探,總是守住報館門口來回地晃,因為在租界里,又不敢有什麼表示,恨得九經叫巡捕罵他們,他們也不走,你說有多麼可笑!」見龍道:「本來偵探真討厭,大哥沒到北方去,少同他們慪許多氣。小弟明天休息一天,後天便乘太古船到天津走一趟。」
等到夜靜之時,兩人一同去尋九經,九經認得葉樹芬,卻不認得這戴鬍子的老先生。樹芬給引見,說這位是咱們的老同志由夢雲,代表田見龍北上。九經不敢怠慢,忙將兩人讓至密室,才要周旋,見龍握住了他的手,這隻手順著下額向上一撂,把假鬍子假面具一齊撂下,哈哈大笑道:「九經兄,還認得小弟嗎?」九經不覺愕然一怔,說:「原來就是你啊!你來得太湊巧了,金二哥才有電報到來,說你在三日內一準到津,到津之後,叫我把你攔住,千萬不可進京。你既到了,只好先在天津住幾天吧。」見龍道:「莫非北京分部有什麼變動嗎?」九經說:「變動倒是沒有。不過謹慎一點,總沒有過失吧。」見龍道:「無論如何,明天早車,我是要到北京去的。我既有這易形的法子,無論走到哪裡,不現本來面目,他們又有什麼主意能對付我呢?」九經搖頭,說:「你是藝高人膽大。金二哥何等精細,他是久住北京的人,不但情形熟悉,而且耳目也格外的靈。他既說不叫你去,總是不去為是。」見龍一面將假面具戴好,一面對九經說:「你不要害怕,就是龍潭虎穴,我自信也沒有什麼危險。事不宜遲,明天早晨我一定進京,倒得看一看北京是什麼情形。倘然有一個風吹草動,我便連夜趕回天津。常言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照你們這樣膽小,真要寸步難行了。」九經聽他的語氣,直然是一肚皮豪情勝概,便是金戈二在眼前,也未必能攔得住他,何況自己呢?只得先給他們預備酒飯。見龍吃了一個酒足飯飽,自己特特到六國飯店去尋曾荷樓。荷樓因為有病,已經入了日本醫院。見龍又跑到醫院,想要會見荷樓,卻被院中給擋了駕,說曾先生的病,必須早眠早起。他此時已經安歇了。如果要看他,可於明日午後兩點鐘,是病人會見親友的時刻,來了一定能見,今晚是做不到的。見龍碰了一個釘子,賭氣也不再見他了。假如他能見著荷樓,荷樓深明北京情形,一定原原本本對他說,攔著不叫他去。或者他也許聽荷樓的話,暫時停止在天津,可以逃開了殺身之禍,豈不很好。只因為見不著他,第二天便匆匆入京,結果只落得有去沒有歸路,陰錯陽差,也要算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吧。見龍仍回報館,九經正同葉樹芬閑談。原來見龍出去訪人,九經借這機會同葉樹芬攀談,說:「咱們這位副團長,太過於任性了。方才我對他說的話,確是為他個人安全。他不但不採納,話里話外,反倒譏誚我膽小。葉先生您想,我們做朋友的有多麼難啊!」樹芬笑道:「國先生是一片熱誠,見龍太年輕,他自恃血氣之勇,當然有些聽不進去。不過我看他長大的,深知道他的為人,很有臨機應變之才。你只管放他進京,決然可以無慮。」九經點點頭,說:「既然這樣,我又何必攔他呢?」兩人正在議論之間,見龍已走進來了,連說:「不巧不巧,曾先生沒有見著,我們難道就坐著嗎?尋個地方消遣消遣去吧。」九經道:「聽落子館怎樣?」見龍搖頭,說:「我生平就不喜聽女人歌唱。」九經道:「看電影去。」見龍大笑,說:「電影凈是些外國片子,我在外國多年,實地都看膩了,犯得上再去看電影嗎?」九經低頭又想了想,說:「對門的戲園子,新近約來一座山西班,專演老秦腔戲,成本連台,頗有可觀。今天夜戲,貼的是《荊軻刺秦》,從燕太子丹回國訪賢起,直演到秦廷行刺、荊軻被殺為止。一切節目,都熱鬧得很,你可樂意看嗎?」見龍歡喜得直跳起來,說:「有這樣好戲,你為何不告訴我。就憑這一件慷慨激昂、有聲有色的故事,我們就不可不看。好在你發稿子時候還早得很呢,咱們這就去吧。」
義真特在南昌城內給之瑞預備了很大的一所行轅,並派了兩個簡任官,專辦行署的差事。所有一切飲食供給,以至職員辦公經費,俱由官家發給。之瑞帶來的隨員夫役,一共有一百五六十個,每日上席十八桌,下席十二桌,還是早晚兩遍。辦公費每日支給五百元,隨員仍不滿意,說不敷之數甚多。義真的親近人等全向義真說,這種耗費真是太無味了,憑空有什麼可宣可慰的,卻派來這個老頭子,直然以太上都督自居。我們江西,饒拿出許多錢來,養活這一群遊民,還得聽他的教訓,這是從哪兒說起呢?李義真聽大家這樣抱怨,只是笑而不言,卻叫秘書廳給中央拍去一個電報,大意是說宣慰王上將於某日來省,承他面致大總統獎勵慰問之意,義真敬聆之下,感激涕零。此後唯謹遵鈞諭,矢慎矢勤,期無負我大總統培植之厚與期望之殷。至王上將既系代表總統而來,一切歡迎招待,自當與奉承總統無異。謹先布達,只請鈞安。義真叩養云云。這一紙電報,真是恭順服從,達于極點了。緊跟著王之瑞也電報直達中央,大意是說,義真如何感激,如何恭謹,如何報效中央,永無貳志;自己怎樣受他的歡迎優待。義真對電報處早有密諭,王之瑞無論拍什麼電報,務必先抄一份給我看。他見了這一紙給中央的電,心中十分歡喜,叫電報處即刻拍出。自己卻在花園中,預備極講究的西餐,請王上將來署談心。並在帖上敘明,只有賓主二人,並無外客。之瑞一見信帖,心中非常喜悅:我自到南昌以來,同義真雖曾見過兩次,卻說的全是面子話,始終不曾過一句肺腑之談,今天邀請談心,這正是可以進言的好機會。立刻帶了一個長班,乘坐督署特備的馬車,風馳電掣而來。
當日晚間,義真特備了五千元,給之瑞作路費,又派專員護送宣慰使出境,較比來的時候,尤為整肅威風。哪知之瑞才出了江西邊境,李粹的軍隊乘其不意已經直攻進來。義真因為同之瑞有約,做夢也沒想到江南軍人來得這樣神速。本來人家這是做好了的圈套,故意叫之瑞做說客,絆住了義真使他不疑。卻在這時候,暗中調遣軍隊,一概全換上便衣,扮作客商模樣,也有混入江西境內的,也有暫駐江西邊界的,還有一大部分,藏匿在南昌省城。並在暗中買通了省防軍,臨時嘩變,好將義真驅逐出境,他們便可以佔領省城。一切全布置好了,可憐義真還在夢中。一旦之間忽然發動了,義真的兵同李粹的兵在湖口|交了一仗,竟自大敗而逃,連南昌也震動了。義真此時雖然宣布獨立,可惜晚了,他原想自統省防軍前去迎敵,不料省防軍又嘩變一部,裡應外合。義真見大勢已去,只得帶著家眷,坐外國江輪逃至上海,匆匆到日本亡命去了。李粹的軍隊並沒有什麼損失,便安然得了江西,反倒捏報李義真宣布獨立,反抗中央,國華因地處鄰封,迫不得已,只可派師長李粹率兵戡亂,仰賴大總統威靈,義真已逃,地方已定,請中央速派大員,辦理善後。國華的電報拍至中央,又暗中密保李粹,堪勝都督之任。項子城便下了一道命令,特任李粹為江西都督。此令。此時最難過的,當無過於王之瑞了,他在上海住著,尚未回京復命,便得著李粹佔領江西的消息。他頓足大罵:「中央真不是東西!為什麼叫我去賣朋友,他們卻詐取人家地盤?叫義真看我姓王的,直然是跟中央串通一氣了,我這種冤枉卻向何方去訴呢?」急得直要跳黃浦江,多虧左右監視勸導,幸而不曾出險。然而上海此時,也鬧得不成樣子了,國華派的漢奸,同上海平民黨勾結起事。江西動亂之始,李粹故意給上海黨部去了一個電報,是假託義真名義,說李粹的兵,已經被我完全打敗,我不日水陸並進,便攻至上海,請你們急速起兵響應,以便窺取南京云云。華自強、陳起梅得著這個電報,信以為實,又經旁邊的漢奸再三攛掇,便決定某日起事,刻不容緩,先奪取製造局,然後再佔領龍華軍署。手下有幾百革命家,每人一顆炸彈,預備拚命。到底這一班學生軍,怎能敵得住北洋勁旅,才一發動,就被上海鎮守使部下給打了一個七零八落,死的人很不少,其餘四散奔逃,再想退回租界也做不到了。僅僅就是華自強、陳起梅幾個首領,因為同租界的華捕頭兒是同幫兄弟,又是磕頭的一盟,便隱身在捕頭白榮華家裡不敢露面。究竟這也不是長局,不過暫時避諱幾天,仍然還得到外國去。因為他們既明目張胆同中央宣戰,而結果又是戰敗了,上海地方官吏便可借詞,說他們是亂黨,向租界當局要求引渡。其實引渡兩個字,是絕對做不到的,不過在租界當局,也很不願這一群人在上海住著,危及租界治安,樂得藉著引渡兩個字威嚇他們,請他們早早到外國去,也省得地面上再起爭端。因此便示意白榮華,叫他實行勸告,限七日工夫,速速放洋到日本去,可以保護他們的安全。如若逾限不走,對不起,可就實行引渡了。
樹芬此時心裏完全明白了,因為她知道華自強在上海失敗,藏匿在巡捕頭白榮華家中,這是各報紙都登過的。樹芬此時,知道見龍在暗中仍與平民黨接近,他當然不是一種單純的社會主張,將來一定免不了有意外舉動。那時連我的女婿區廣,也免不了要受牽連。兩害相權取其輕,說不得,只有犧牲見龍,也不能犧牲我的女婿啊!可憐見龍的運命,只在她這一轉念間,便完全決定了。葉樹芬同見龍始而確是同志,自從到北京后,她的女婿區廣一再向她懇求,無論如何得幫助總統,保全我那秘書地位。要不然,不但官做不成,遇巧了還許變成嫌疑犯呢!因為警察總監吳必翔已經把這件事完全栽在我的身上,我想脫乾淨,都辦不到了。葉樹芬因女兒女婿哭著喊著地央求,自己有心答應了吧,實在對不住見龍;不答應吧,又怕將來對不起女兒女婿。始而是替見龍解釋,說他那社會團並不含有危險性質,不過是注重下層民生,與平民黨之謀奪政權者,迥乎不同。後來區廣拿來許多偵探報告書給他岳母看,說你老人家一看這個就明白了,那些報告書上,說社會團發源於俄國的虛無黨,完全是一種暗殺機關。該團內部人員,有數十之多,完全散佈於京津間圖謀暗殺,若不及早https://read.99csw.com撲滅,前途不堪設想。該團副團長田見龍,現預備到上海運輸爆力極大的炸彈,將來運至北京,在總統選舉前便要起事云云。樹芬一見這報告書,也不覺嚇了一愣,說:「這些話是從哪兒說起呢,我終日在團部中,也沒聽見一點影子啊!至於見龍要到上海去,確是不假,他因為北京的偵探,對於他太注意了,連一點行動自由都沒有,因此想到上海住幾天,不過是為避避風頭,並沒有旁的意思,怎麼能說他是運送炸彈呢?」區廣道:「我的媽媽!您既知道他去上海不假,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到而今,他已經成了中央注意的人犯,您還庇護他做什麼?難道您這大年紀,將來還跟著他打官司,把老命送掉嗎?那也太犯不上了!」她女兒在旁邊也一再地說:「媽媽怎麼越老越糊塗呢!您自己要把算盤打清了,我是您親生的女兒。」又指著區廣說:「他是您養老的姑爺,不要說這件事明顯易見的,是他圖謀不軌,絲毫也不冤枉他。就算是冤枉了他,保全您姑爺的功名,又成全了咱們母女永久的團聚,您也沒有什麼不合算的啊。」葉樹芬究竟是一個女子,又兼她骨肉情重,被女兒女婿包圍一說,她的初心便不知不覺地改變了。說:「這樣吧,明天我也趕到上海,在旁邊監視見龍,倒看他有什麼動作,我隨時給你們來電報,你可千萬嚴守秘密,不要叫外人知道一個字。」區廣說:「這是自然,還用您囑咐嗎?」
九經同樹芬只得陪他一同前往。見龍從自己身邊取出一把鎖來,將屋門鎖好,然後同國葉兩人一直到天仙茶園,包了一座廂。這時《刺秦》才開場,扮燕太子丹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小生,很能做出一種憂患餘生、矢志復讎的光景。扮高漸離的雖是一個掃邊老生,念作俱都不苟。尤其是扮荊軻的那個花臉,悲歌慷慨,恰合俠客的風度,並無絲毫粗野之氣。見龍看了十分滿意,說:「必須如此,才合荊軻的身份,拍桌子瞪眼,蠻來一氣,哪還能算是高人俠客嗎?」樊於期雖只一兩場,于自刎報仇的神氣,也很能表現出來。最動人感情的,是易水餞別一場,寫太子丹之憂懼,荊軻之憤慨,臨別之悲壯,無不有聲有色、酣暢淋漓。見龍生平不曾掉過眼淚,他看到這一場,竟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低聲對九經說:「我田見龍也願化身荊軻,效秦廷一刺,死而無悔。」九經一壁點頭,一壁卻向他揚目示意,不叫他再說什麼,因為戲園子偵探太多,恐怕聽去不便。葉樹芬卻低著頭,一聲也不響。直到秦廷獻地圖,秦舞陽戰慄失色,荊軻投匕首不中,夏無且以葯囊擊荊軻,秦始皇拔劍斬斷荊軻之腿,一幕一幕地演來,形勢是愈逼愈緊。此時合園之人全聚精會神地向台上看,真是鴉雀無聲,直到荊軻身死,大家才喘過一口氣來。九經向見龍臉上看,見他顏色雪白,兩隻眼幾乎要努出來,九經心說不好,這個人怕要得神經病,連忙挽住他的手,拉他下了包廂,樹芬在後面跟著。九經把他們拉到松竹樓,又吃了一頓夜飯,然後回報館去。見龍自看了這一齣戲,他那上北京的心益發堅決。葉樹芬又故意用話激他,說:「九經不樂意你到北京去,是我對他說,咱們毫沒有畏怯。別看你年輕,無論遇著什麼事,全能隨機應變,決不至為人所窘。他聽了我的話,彷彿還有點信不及,你說可笑不可笑呢?」見龍本是少年好勝,被樹芬這樣一激,他去北京的心更堅決了,說:「九經本是一個書獃子,他怎能同我們久慣革命的開比例呢?」
天下事全是機緣湊巧,見龍本打算再折回京津,偏偏他又病了,只好在上海養病。醫院中住了一個月,及至痊癒出來,恰趕上華陳起事失敗,遁藏在白榮華家中。見龍同榮華是同幫兄弟,既知道這個消息,怎能夠不聞不問呢?便對榮華說:「我想到大哥家裡,看望華陳二兄,可有什麼避諱沒有呢?」榮華道:「既住在我家裡,還有什麼避諱的,你要看他們,可以隨我同來。」見龍很歡喜地隨榮華一同到家中,特特讓到后樓,同華自強、陳起梅見面。這兩人看見見龍,彷彿看見了連城拱璧,一把手將他拉住,叫一聲老弟,你要晚來一步,我們就要放洋,不定再過多少年,才能見面了。見龍聽他們這樣說,也不覺有點愴然,說:「小弟是在醫院養病,今天才出院。聽見這個消息,我就一直跑了來,連我們團部還沒有去呢。」自強聽這話,心中一動。他既未回社會團,當然還沒同那個壞小子見面,我正好利用他,辦那一局事。只要他答應了,這人向來是一諾千金,縱然洪化虎再想破壞,也辦不到了。他想到這裏,便故意用話逗見龍,說:「老弟你既同白兄會見,我們的事當然全知道了,你想這件事,可惜不可惜,可恨不可恨!」見龍也嘆息著,說:「功敗垂成,怎麼不可惜呢?難道這個天下,就讓項子城做了不成?」陳起梅在一旁插言道:「不叫他做,可有什麼法子呢?頭一樣他的黨羽眾多,明有官吏,暗有偵探,處處都是他的人,我們簡直無可下手。第二樣經這一次破臉之後,所有我們本黨的人,稍微帶一點激烈性,而平素為他們注意的,此後再想到京津都很難了,還能有什麼動作嗎?只怕從今以後,我們兩黨的革命志願,完全要化為泡影了。老弟是聰明過頂的人,請你想一想,我們要不把項子城制伏了,你那社會主義也沒有地方施展啊?然而形勢已經變成這樣,又叫我們有什麼法子可想呢?」見龍聽到這裏,不覺跳起來,說:「照陳兄這樣說,只有請項子城做皇上,我們當一輩子老百姓吧。常言說,天定勝人,人定亦可以勝天,我們只有想法子往前干,自餒的不是英雄。」自強見他動了氣,知道機會將臨,便進一步說:「老弟,你說的誠然有理,但是我們又何嘗不做此想呢?天下事局外總不知局中的難處,要說有法子,我們何嘗沒有呢?不過法子雖有,沒有人去實行,也跟沒有法子是一樣啊!」見龍冷笑道:「華二哥,你好大的眼睛呀!你怎麼就敢武斷,沒有人去實行呢?」自強道:「老弟,你千萬不要多心,愚兄絕不敢小看人。愚兄所說的沒人實行,是因為本黨要人,不容易混入京津。黨外雖有能人,誰肯破除生命,為我們黨中效力呢?」自強說到這裏,見龍更跳起來了,說:「二哥說這話,更沒有道理啦!我要問你,這法子到底是為國家,還是為平民黨?要僅僅是為平民黨,當然責無旁貸,得由你們貴黨選人去做。若為的是國家,無論黨里黨外,凡屬國民一分子,全可以去做,又何必限定你們貴黨的人呢?由這上看起來,足見二哥所抱的主義,也太狹隘了。」自強同起梅,彼此四目對視,互相關照:見龍已經入殼,我們不可錯過這機會,得趕緊下說辭。起梅便接著嘆息了一聲,說:「見龍老弟,真不愧推倒一世的英雄,我們兩人能不愧死?不過這法子太危險了,黨外的朋友,我們怎好意思向人家說呢?」見龍聽了,益發拍手打掌地哈哈大笑,說:「小弟自出世以來,就不懂得什麼叫危險,革命家無一時一刻,不在危險之中,越危險越有興緻,越危險越有趣味。就請你說一說,到底是什麼法子吧?只要法子可行,你們請不出人來,我替你們去請人,保管可以馬到成功。」
督署衛兵見是王上將到了,全都舉槍致敬,副官吩咐開正門升炮作樂,馬車一直馳入後堂。李義真自迎接出來,兩人攜手步入後花園,穿過一部卍字迴廊,在迴廊盡處,有三間小小的密室,密室旁邊,有兩間茅草房。這是當年江西巡撫品花的所在,秋天是各種菊花,冬天是各種梅花,選上品的放這茅草房中,專等撫台公餘之暇,到三間小客廳中,焚上上好的檀香,窗明几淨,將花兒排過來,請他自由鑒賞。後來義真做了都督,他性不喜花,便將這賞花的屋子,改為談機密的所在。也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僻靜之極,前面有迴廊掩護,後面有假山遮擋,無論什麼人,想要聽私話,決沒有隱身之地,所以把之瑞讓到這裏。其實這個地方,之瑞早就來過,他一進了屋子,便哈哈大笑道:「玄都觀里花千樹,前席王郎今又來。沒想到事隔十余年,又得同朋友在此歡宴。回想前清時代,真令人有滄桑之感了。」義真笑道:「聽老前輩這樣說,莫非與此屋還有一段因緣嗎?」之瑞道:「說起這話很長了,滿清光緒末葉,愚兄以道員在江西候補。那時的江西巡撫,恰是柯逢時。這位老先生書氣很深,專講究栽花種竹,賞月吟詩,他給這三間屋子起了一個名兒,叫作甄芳室,言其是甄別群芳的所在。每逢到了八九月間,將全省的各種名菊一律都選了來,又經他親手挑選,擇其尤為佳妙的,用上好瓷盆培植起來,擺在這一間屋中。定一個日期,預備上好的酒席,約請本城司道大員,藩學臬三司當然在被邀之列了,其餘候補道員,必須是科甲出身,方能得其邀請。其實他不請倒也很好,這一請來,倒是虐政了。」義真很詫異地問道:「這是什麼道理呢?難道賞花吃酒,還有什麼不舒適嗎?」之瑞笑道:「這一席酒,實在有點不好吃,他先叫在座的品題花之種類,與其特別佳妙之點,大家當然得捧撫帥的場,誰能說一句不好呢?經過品題之後,擇各人所最愛的,每人須要作詩一首,以資表揚。或五言,或七言,或排律,或古風,全都可以,只是不許做絕句。他說絕句太簡單,不能說盡花的好處,必須排律古風,才足以闡發盡致。他叫聽差的在每人座前預備一份紙筆墨盒、一本詩韻,這簡直同考場差不多了,怎能夠不受罪呢?別看這些人都是科甲出身,常言進士不讀書,十年如白丁,硬掐頭皮叫作詩,這一群老荒疏如何能做得上來,真應了打鴨子上架的一句話了。有幾位做不上來,直從頭上往下掉汗珠兒。老弟你想,這有多麼苦啊!」義真大笑道:「不知道老前輩曾掉了多少汗珠兒?」之瑞正色說:「不瞞老弟說,我不止沒掉汗珠兒,還藉此得了意外的喜事呢!」義真道:「什麼意外喜事?這個倒要領教。」之瑞道:「你也許看過《紅樓夢》《紅樓夢》上不是有許多菊花詩嗎?我全記得很清楚的,如今可用著了,東摘一句,西套一句,居然拼成了兩首七言律詩,自己看著還真不錯。偏巧挨著我坐的是某藩台,他哪裡做得上來,我偷偷地傳給他一首,他得了這首詩,不亞如救命仙丹,立刻喜形於色,抄錄出來。大家呈與撫帥品題,結果是某藩台第一,愚兄第二。還大加讚賞,說這兩首詩清而不枯,艷而有骨,大有晚唐風味。第二天撫帥便下了一道委札,特委我為支應局會辦。後來一打聽,才知是某藩台竭力推薦。撫帥因為我的詩好,也有幾分賞識,憑空便得了這項優差,你想這不是意外的喜事嗎?」義真大笑道:「這樣看起來,我也要學著做詩了,將來遇機會好陞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