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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怎麼都有理

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怎麼都有理

打仗既是士的義務,也是士的權利。城裡人才能當兵打仗,這是一種榮譽,鄉下人是不能當兵的。平時呢,士就住在「國」里,就是城裡,就像象棋里的士得待在九宮格里,待在老將旁邊。這些城裡人無論貧富,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有點兒架子得端著,都是很有尊嚴感的——我們現在的一些大城市裡也能看到一些士的遺風,比如,一些城裡人哪怕再窮,哪怕一直失業著,可在鄉下人面前也很牛氣,如果你提供了工作機會給他們而他們認為這工作有失身份、跌面子,他們寧肯窮著也不會接受,當然,更不會因為窮就加入外地人的盜竊團伙什麼的。他們通常也會一直守在九宮格里,不願意去鄉下生活。這就是士。當然了,高風亮節的那也是士。
緊接著,孟子又來了在梁惠王面前就兜售過的那老一套了,「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什麼的,車軲轆話來回說,我就不翻譯了。
當時,部落聯盟的首領是既有一個正職,還有一個副職:堯是正職,舜是副職,這種關係有些像美國的總統和副總統(我們先自豪一回:美國總統和副總統這種制度設計我們中國早在原始社會就已經有了),當正職出缺的時候,就由副職來接任,同時再選出一名新的副職。這就是說,當堯下台之後,按規矩就是舜來接班,而酋長議會同時又選出了禹來作為新的副職,這樣,原本堯正舜副的二人組合就變成了舜正禹副。這就是說,在這種制度實行的早期,正總統的權力並不很大,即便他想擅自改變這種傳統制度,把總統的位子傳給自己的兒子而不是由副總統接任,他也根本沒有能力做到——酋長議會能不能認同,這很重要。後來隨著社會的發展,總統的權力越來越大了。人都是有私心的,權力又是最有效的腐蝕劑,在禹接班成為總統之後,新選的副總統是個叫益的傢伙,禹對益到底存了什麼心,我們沒證據來指控,反正事情的結果是:禹要下台的時候,益被酋長議會認為資歷太淺,功勞也不大,反正大傢伙心裏誰也沒把益這小子當棵蔥,而禹的兒子啟卻是個好樣的,美名傳四海,深得人心。所以啟一接班,雖然大家覺得不合規矩,但也沒什麼意見,誰讓啟是個好孩子呢!可是,從此,總統的職位就再沒別人家孩子的份兒了。
但這個觀念呢,既不是孟子一個人所獨有,也並非儒家所獨有。往前來看,孟子在這一節里不是劈頭就對齊宣王的那個關於齊桓公和晉文公的問題表示輕蔑嗎?可實際上,齊桓公的名臣管仲就說過這樣的主張。管仲的話https://read•99csw•com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也是被傳誦千載的一句名言。儒家很看不起管仲這號角色,卻在這個問題上有著很深的共識。
一般來說,什麼樣的土壤產生什麼樣的思想,很難想象在大一統的私天下時代會產生孟子如此凌厲的洞見。而孟子的這個時代已經在向私天下轉型,這也是一個使他處處碰壁的重要原因。
就這麼一個道理,孟子說的話也漂亮,管仲說的話也漂亮,都是格言警句啊!是不是有小男生已經抓來小本本要趕緊抄起來啊?別急,中國歷史上談這個恆產和恆心問題的人多了去了,漂亮話也同樣多了去了。「禮義生於富足,盜竊起於貧窮」,漂亮吧?「讓生於有餘,爭起於不足」,也漂亮吧?要說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最有文學色彩的,是這麼一句:「凶年飢歲,下民無畏恥之心;飽食暖衣,君子有懷刑之懼。」文字優雅,對仗工整,對偶句能寫出這種水平,這個作者的時代肯定早不了。這個作者誰都知道,他其實距離我們很近,是進入白話文時代還能寫得一筆漂亮古典詩詞的俞平伯。但是,這句對仗也並不能說就是俞平伯的絕對原創,他是化用古人成句而來的,化用的是顧亭林的話:「君子有懷刑之懼,小人存恥格之風。」呵呵,那顧亭林就該拿原創版權了嗎?也不是,我們往前一個大步就又跨回來了,從孟子頭上都跨過去了,看到的是孔子的話:「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以上所有這些話,說的大體都是一個問題,要想接著引還能引好多呢。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呢?說明了古往今來悠悠歲月,這個恆產與恆心的問題,德與刑的問題,始終都是一個引起廣泛關注的大問題。這個問題乍一看就是一個民生問題,稍微往裡看看,接著就是統治者權力合法性的問題。
在純粹私天下的時代,無論土地還是人民,都是屬於帝王所有的,換句話說,都是帝王的私有財產。帝王們不是說什麼「朕富有四海」,或者「朕富有天下」之類的話嗎,那意思是很明顯的,版圖之內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當然,這是包括人口的。
有衝突?沒關係,我們有調和,於是,民本的意思就開始變了,就變成了我前面說的那個「愛護私有財產」了。
這個觀念,孟子反覆在提。恆產和恆心的問題,孟子在這一篇里用的文字不夠漂亮,叫什麼「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是吧,話說得磕磕巴read•99csw•com巴的,不過,孟子另外一篇里表達同樣意思的一句話卻成了千古名言——「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這是漂亮話,擲地有聲,讓人讀一遍就能記住。
孟子的答案是:有權不服從,甚至可以造反!對於這一層意思,孟子現在的話還只是個引子,他在後文中還會一步步地一再堅定地指出,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觀點非常犀利。
但是,時代畢竟變了,君權越來越大了,孟子這個年代,能夠制約君主行為的主要已經不是國內的政治勢力,而是國際社會的競爭。如果不存在這種競爭的話,君主們大可以胡作非為,只要能夠保障好社會的安定底限就可以了,但因為國際競爭的強烈存在逼得他們不得不富國強兵,只有這樣,才能求生存,求發展。關於這一個意思,孟子後面還會有精彩論述。
「民」是哪些人?簡單說,在當時的語境下,就是鄉下人。
如果我們拋開現實層面的約束,看看孟子的邏輯:不與民為善的政令是可以不服從的,進而,不與民為善的政府是可以不服從的。也就是說:你把我當人,我就也把你當人;你要不把我當人,那我也不把你當人。
孟子認為,鄉下人如果沒有了產業,就會淪為流氓無產者,他們沒有什麼道德底限,為了肚皮可以做出任何事來。孟子為這兩句話可沒少在後來擔罪名,諸如「美化封建貴族」「污衊勞動人民」等,我們不用拍腦門兒都想得出。可我們就算退一萬步說,冉阿讓是不是一個大好人?冉阿讓有沒有道德底限?冉阿讓偷東西算不算罪過?冉阿讓有沒有到影響社會穩定?
孟子接下來推論,冉阿讓當然影響到社會穩定了,那沙威去抓冉阿讓合不合法呢?當然合法。但是,誰才該為冉阿讓偷東西負責?誰才該為冉阿讓危害社會穩定負責?誰才該為冉阿讓被抓坐牢負責?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是統治者。是統治者設了套兒等冉阿讓鑽,是統治者挖了坑等冉阿讓跳。
說了這麼多,只是要先強調出這個「私天下」的概念,不要用我們現代的思維習慣去干擾對古代社會的理解,不要認為在私天下的時代有什麼「主權不可侵犯」或者「領土問題是不能談判的」等,既然天下都是個人私產,那麼帝王作為理性人,自然會追求利益最大化,雖然社會輿論和他的良知、性格等因素都會影響到他的決策。所以,如果是帝王「賣國」,其性質就等同於我賣了自家的老宅子,無非是覺得沒守住祖宗留下的產業,有點兒不好意思罷了;如果是開國君主賣國或亡國呢?—https://read.99csw.com—梁武帝就是南朝梁帝國的開國皇帝,他在晚年的時候就面臨了亡國。梁武帝這時候說了一句話,非常耐人尋味,他說的是:「我打來的天下又從我手裡失去了,也沒什麼好遺憾的。」看看,這就是私天下時代的典型帝王心態。帝王們賣國也好,亡國也罷,玩的都是自家產業,再由此說一句我們現代人,我們不過是在帝王們的老宅基上重打鼓另開張,我們自然會受這老宅基的歷史河流和思想河流的影響,這裏也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有感情,但是,那些古代帝王把自家的家業玩大了、玩小了,我們犯得上跟著瞎激動、瞎操心嗎?
孟子說:「沒有固定產業卻還能保持堅定的道德觀念,這隻有士才做得到。至於普通老百姓,要是沒有固定產業那也就談不上什麼堅定的道德觀念了。人如果道德操守不牢靠了,那就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了。等這些人犯了罪,再去抓他們、關他們、懲治他們,這種做法,就等於設套兒等人鑽啊!這是搞仁政的領導人做得出來的事嗎!」
我們就簡單說是老百姓好了,鄉下人什麼的。
這就是作為一名理性人的一位帝王的合理選擇,他需要把各方面因素都考慮清楚了,權衡利弊,從而追求利益最大化。如果這個帝王天性溫和,後天又受到很多善良一面的影響,那還好些,如果他是個叛逆青年,追求隨心所欲,腦筋又聰明到無論怎麼胡作非為都不會觸犯政權安全的底限,那豈不是太可怕了?
然後,到了後世,孟子的這種民本思想就變了味道了,就變成了「愛護私有財產」的意思。
孟子這話先是提出了有恆產才能有恆心這樣一個大前提,在這個前提之下來作論證,如果我們繼續往下論證的話——如果統治者做不到政治清明,不讓冉阿讓有飯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有固定職業和穩定收入,這樣的話,如果冉阿讓去偷東西,去危害社會穩定,那麼統治機構去逮捕冉阿讓就沒有合法性了,就是非正義的了。那麼再往下推論的話——如果統治者的行為不具備合法性,不具備正義性,那人民群眾是不是還有服從的義務呢?孟子雖然沒寫出一本《論公民的不服從》來,不過他確實早就討論過這個問題了。
有人注意到沒有,我在前面這麼長的篇幅里表達「老百姓」這種意思的時候通常不說「老百姓」,我用的詞一般會是「人民群眾」,因為在以前,所謂「百姓」其實都是貴族,不是我們現代語言里的「平民百姓」,所以,雖然我用「人民群眾」不很準確,但我總覺得用「百姓https://read•99csw.com」更不準確。但是,語言和概念的演變啊,真是讓敘述者很為難,現在我就遇到問題了,如果我還說「人民群眾」的話,就不容易分清「士」和「民」,如果再解釋呢,又怕越解釋越亂。我決定,乾脆不考慮那麼多了,遇到非解釋不可的地方再來解釋好了。
這就好理解了吧,「沒有固定產業卻還能保持堅定的道德觀念,這隻有士才做得到」。那麼在孟子的觀念里,和士相對的就是民。這些「民」如果沒有產業那可就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了。
我們前面提過,春秋時代的諸侯國里,大體上是一種貴族民主專政,君權受到很大的限制,周天子也是如此,周厲王就是因為胡作非為而被「城裡人」給轟出去了。這種民主傳統的源頭來自原始部落的社會遺風,孟子不是「言必稱堯舜」嗎,堯舜禹時代的政治結構就是這種部落民主制度。一般來說,堯舜禹並不是君主,而是部落聯盟的首領,遇到大事不是能夠像後世君主那樣「乾綱獨斷」的,而是要召開酋長大會,首領的推舉這種「大事」也是由酋長大會來決定的。那麼,所謂「禪讓」到底是怎麼回事?真像後來傳說的那樣是堯舜道德品質特別高尚,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沒有一點兒私心?
這個故事再聯繫起後面的歷史,還會展示給我們一個政治制度的演變規律:原始部落民主政治——貴族政治——寡頭政治——集權政治。呵呵,能掌權的人越來越少,權力越來越集中,這有點兒像丁春秋的星宿派煉毒蟲似的,一大群毒蟲在罐子里互相咬,越咬數量越少,最後只剩下一個了。我們的先哲們不大研究這個問題,時代差不多的亞里士多德倒是描述過可能的三個政治制度及其風險,值得拿來看看。亞老師說:獨裁政治,這最怕獨裁皇帝私心太重;貴族政治,這最怕變成寡頭政治;民主政治,這最怕變成暴民政治。孟子所在的時代,貴族政治變寡頭都已經變得差不多了,我們一開始講梁惠王講到的「三家分晉」就屬於寡頭們連寡頭都不滿足做了,要做寡人了。這個時候啊,也可以說是時代開始呼喚專制了。
「士」是什麼?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即便有再好的人,也不能因為他而破壞一個好的制度。
是不是有人會說了:「你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要真把「士」解釋清楚了,又免不了長篇大論,所以我還是簡短節說,掛一漏萬。老將就是國君,可以是諸侯國的國君,也可以是周天子,老將的那個九宮格就是他的「國」,九宮格的邊緣就是城牆——「國」不是我們現在「國」的概念,大體來說https://read.99csw.com就是一座城。士就住在城裡,身份算是貴族,不過級別最低。士是有政治權力的,雖然平時都不是什麼牛人,可大家要真都急眼了,甚至能威脅到國君的地位。我們看春秋時代諸侯打仗,去打仗的這些人就都是士,我們現在不是還說「士兵」嗎?
既然「朕富有四海」了,那下一個問題就來了:私有財產是可以被所有人自由處置的。舉個例子:老子今天不高興了,把家裡的電視給砸了,把冰箱也給砸了,你在旁邊看著,見我這麼糟蹋東西覺得心疼,但是,你管不著,這都是我家的東西,我愛砸就砸,我樂意!
這問題要從頭慢慢來講。
沒那回事!
別急,我這麼說是有道理的。
孟子繼續推論:如果政治清明,讓冉阿讓有飯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有固定職業和穩定收入,這樣的話,冉阿讓還會去偷東西嗎?冉阿讓還會去危害社會穩定嗎?
那麼,上面關於堯舜禹這一大段話我說得對不對呢?也不一定就對,我只能說,現有的史料大致能告訴我們這些。但這麼久遠的事情,這麼貧乏的史料,是不是有很高的可信度,或許也未必。了解一件事,了解一個人,要了解全貌才能有所評判,更何況是那麼複雜的歷史。有時我會想,如果幾百年後的歷史家看到20世紀50年代的圖書報紙,全國各地的資料都證實了我們在那個時期已經「畝產萬斤糧」了,他們會不會相信呢?尤其是,當時間久遠,其他佐證遭到毀壞之後?
「士」可能每個中國人都接觸過,就是中國象棋里擺在老將旁邊的那兩個棋子。
民是什麼?
接下去,孟子又有重要概念出爐了。
同理,對於帝王,這些老百姓都是我家的。作為理性的人,我只要考慮到他們是不是會因為我的舉措而造反,會對我不利,如果我覺得他們不會因此造反,或者,即便造反也折騰不出什麼太大的動靜,那我才不管他們呢。
「沒有固定產業卻還能保持堅定的道德觀念,這隻有士才做得到」——什麼人這麼強,即便到了沒家沒業的困頓時候還能保持道德操守?這些牛人,就是「士」。
話說回來,所以,到了私天下時代,孟子的民本思想就和帝王的財產私有權發生衝突了——我要是三天沒擦我的電腦顯示器,顯示器就膽敢理直氣壯地在我開機的時候不顯示畫面了?!這還了得!
別扔雞蛋,我可一點兒都沒胡說。
話說回來,從部落民主傳統到貴族民主傳統,到了孟子的時代,雖然社會在往私天下轉型,但君權還不像後來的那個樣子。民主傳統意味著:你作為國家的執政長官,所作所為是要對很多人負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