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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永不加賦」不是善政

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永不加賦」不是善政

明堂是個什麼東西,先得解釋解釋。這是當年周天子東巡的時候蓋的接見諸侯的一處場所。現在齊宣王問出這話,潛台詞是:天下已經是諸侯各自為政了,周天子也不會再出巡了,明堂也用不著了。有人可能會問:「那齊宣王留著自己用唄。」可是,按照規矩,這明堂還只能天子待著,別人不能用。所以,這麼一個干佔地方不能用的建築,是不是乾脆拆了算了?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嗎?明朝崇禎年間,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所以東也反、西也反。殺平了河南的,陝西的又反;鎮壓了山西的,四川的又反。這些窮人東流西竄,也不過是為活命。明朝亡在這些窮人手裡,他們漢人說是流寇作亂。其實什麼亂民流寇,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老皇爺要皇上永不加賦,天下就沒有流寇了。皇上鳥生魚湯,鐵桶似的江山,萬歲萬歲萬萬歲。」康熙道:「堯舜禹湯,談何容易?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帝,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才對得起天下百姓。」
這裏提到的明堂,據說到漢朝的時候遺址還在。這會兒齊宣王到底還是難下決心,因為把明堂一拆,就意味著公然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
井田制是儒家千古以來的一個社會藍圖,誰都覺得它很好,可它只能屬於過去。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孟子在這方面一貫的邏輯都很簡單:不管你什麼血統,不管你什麼門第,只要你能行仁政,那你就謀朝篡位一統天下好了。這要放在大一統時代,可是徹頭徹尾的反動思想啊!齊宣王一聽,大概有點兒動心,接著問:「仁政是怎麼回事,孟老師再給我講講。」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如果拋開權謀問題,單純一點兒來說,低稅收還存在著一個深層問題,那就是,低稅收的受益者究竟是不是底層老百姓?——這可真不一定呢。地主老財對政府上的稅倒是低了,可他們自己向佃農收的稅可不一定就跟著低了呀。現代經濟學就很注意這個問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這個問題涉及被課稅的商品的需求彈性,我們現在雖然說的是古代的事,但是,現代理論講的稅收的「轉嫁」和「歸宿」這兩個問題其實在古代社會就已經存https://read.99csw.com在了——政府想給一些人減稅,可這些人並沒有得到好處;政府想給一些人(或商品)加稅,可加的稅卻被轉嫁到別人頭上了。所以,當政府想減輕老百姓的負擔、實行減稅政策的時候,這些問題都是要想清楚的,不見得減稅就是好,加稅就是壞,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可孟子來了一句妙答:「這明堂是天下聖王的殿堂,大王如果要行仁政的話,就留著這東西算了。」
王莽土改的失敗並不影響井田制的光輝。我想其中的原因主要是社會貧富差距過大搞的,有人很不滿,想搞平均化,不希望富人佔有那麼多土地而窮人很少有地可種,甚至淪為富人的農奴。但搞平均化得有個說法,所以呢,先王聖賢之道的井田制就呼之欲出了。所以我覺得,井田制的意義不在於實行這種制度本身,更在於對社會畸形貧富差距的不滿和對公平的呼籲。后儒在這一點上還是有些響亮的聲音的。
王曰:「善哉言乎!」
為往聖繼絕學,
我前邊講過儒家後學很多都流於「大而無當」,當時我沒舉例子,現在可以看看了,這位張載張橫渠,可不就是這樣一位嗎?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齊宣王問孟子:「人家都說讓我把明堂給拆了。你說我是拆呢,還是不拆?」
先不繼續翻譯,這裡有兩個問題要談。一個是「種地的人繳稅繳的是全部產量的九分之一」,一個是仁政的稅收邏輯。
小說里的這一段把氣氛烘托得極好,所以盧雲這四句一出口,當真震撼人心——是啊,讓我們想想,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讀書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這四件事!當然,現在還有這樣高尚情操的讀書人很少了,讀書無非是為了學一門手藝,好謀個好差使。所以我們更會覺得盧雲了不起,覺得這四句話了不起。現在我告訴大家,這四句話不是盧雲說的,也不是《英雄志》的作者說的,而是我現在講到的這位張載說的。這四句話,是張載最出名的名言,張九九藏書載不是也叫「橫渠先生」嗎?所以這四句話也被人稱做「橫渠四句」。如果你是中學生,我勸你一定要把這四句話背熟,等有人問你讀書是為了什麼,你把小胸脯一挺,「噹噹當」擺出這四句,擲地有聲,多牛!
孟子說:「咱們這時候還沒有『天方夜譚』這個詞呢!您聽我接著說。世上有四種人最可憐,您知道是哪四種人嗎?」
我們一般人的想法里,什麼樣的政府才是好政府——當然,這是指古代來說——是包青天陳州放糧,是康熙爺永不加賦,事實上,這種想法是比較片面的。
先說第一個。我這個翻譯其實很不準確,當時的實際情況,按照一般的說法,是井田制,簡單講就是把一塊地劃分成一個「井」字形,這是九個部分,中間那片地是公田,周圍八塊地是私田。私田的收穫歸自己,公田的收入要上交。所謂「九分之一」,其實是這個意思,並不是說你種一塊地收穫了九十斤米要上交十斤。
社會問題是越來越複雜的,孟子總是拿著古代那些相對單純的社會來比畫現實問題,這就經常會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但就稅率這個問題,《孟子》後文還有討論,孟老先生也並不堅持絕對的低稅率就是好的。
然後,又得說到「與時俱進」這個詞了,稅收額度是要隨著社會的發展不斷變化的,時刻調整在一個最合適的位置,這才是合理的,也是有效的,一味認為藏富於民的政策好,一味認為低稅率好過高稅率,一味認為「永不加賦」是所謂仁政的,這都不對。
孟子氣結,「不對,是鰥、寡、孤、獨,是這四種人。」
這個回答,首先是建議不拆,但不拆的理由卻不是要尊敬周天子,而是說,你齊宣王如果施行仁政一統天下,你就是周天子,那你自然也有資格使用這個明堂。看,孟子這是挑唆齊宣王謀朝篡位呢。
如果我把稅率定高了,用這些錢做了很多公共設施建設,比如,把防洪工作做好了,以後不會有水災了。這樣呢,肯定沒太多人念我的好,還會有不少人嫌我收稅高,是個貪官,至於沒有水災了,既然沒有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了。可如果我實行低稅收,大家一定都高興,我沒錢搞公共設施,那就不搞,等發洪水的時候胡亂張羅張羅,然後開倉放糧。這樣一來,我肯定就能得個清官的美名。
社會真是越來越複雜了,我到現在也搞不清怎麼通過借記卡來交電話費。
齊宣王張大著嘴,「聽上去像是天方夜譚啊!」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甫,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read.99csw.com
齊宣王重重點頭,「這話說得可真好!」
為萬世開太平。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看看,康熙要來個「永不加賦」,韋小寶趕緊吹捧他是「鳥生魚湯」。孟子是滿口「鳥生魚湯」的,也鼓吹民本思想,要讓百姓有好日子過。從孟子上段話來看,以前的賦稅額還真是很低,關卡和市場還都不收稅,不像後來。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前面提過的方孝孺也是個井田發燒友,極力鼓吹推行井田制。關於這一點,無論時人還是後人都批評他食古不化。其實人家方孝孺也是有道理的,當時社會的貧富分化問題實在太嚴重了,要解決這個問題,井田制至少是一項聽上去既合理又可行的方案。當然,方孝孺的井田制也沒真正實行起來。井田制在周代以後是不是真能恢復,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這個制度只屬於那個時候的古代社會,以後的社會,情況複雜多了,井田制確實搞不了了。
如果齊宣王問的是孔子,孔子非跟他急。孔子連「八佾舞于庭」都「是可忍孰不可忍」,何況是拆明堂。可畢竟兩百年過去,時代不同了,周天子再也沒希望扶得起來了,就當沒這個人好了。孟子會怎麼回答呢?回答說「拆就拆吧,拿廢磚瓦還能蓋幾個公共廁所,也算造福大眾」?這不大像大儒說的話。以儒家的傳統來看,「不拆」似乎是個比較合理的回答。
孟子解釋說:「死了老伴兒的老頭兒,叫做鰥,死了老頭兒的老婆婆,叫做寡,小孩子沒爹叫做孤,老兩口兒沒娃叫做獨。周文王發布政策的時候總是先想到這四種人的利益。《詩經》上說:『富人的日子不錯啦,可憐可憐窮人吧。』」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他沉默半晌,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說道:「老皇爺吩咐我愛惜百姓,永不加賦。這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韋小寶問道:「永不加賦是什麼東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賦就是賦稅。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用兵打仗,錢不夠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明朝的官兒又貪污得厲害,皇帝要加賦一千萬兩,大小官兒至少要多刮二千萬兩。百姓本來窮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賦,明年加稅,百姓哪裡有飯吃?田裡收成的穀子麥子,都讓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只好起來造反。這叫做官逼民反。」read.99csw.com
提起張載這個名字,一般人可能不大熟悉,我先介紹一下。看過《英雄志》的人應該都記得狀元盧雲,他還是齊宣王和孟子的山東老鄉。盧雲有個座右銘,全書之中反覆出現過好幾次。第一次出現是盧雲剛出場不久,那時候他還只是個窮書生,一點兒武功不會,因為性情耿直,被人欺負慘了。盧雲痛苦之極,自問讀書是為了什麼,他仰天高呼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齊宣王挨個數手指頭,「地、富、反、壞、右,哦?怎麼是五種人,多了一種?」
「藏富於民」聽上去很先進,很合理,可問題是,政府的稅收水平如果太低,那些公共設施該怎麼維持?就看看現在我們身處的城市,修橋鋪路都是很花錢的,這些錢主要都是從稅收里來。古代有人就指出過,政府某個時候把稅收提高一些,拿這些錢解決水利灌溉問題,解決防洪問題,那災民也就不會那麼多了,也省得總是開倉放糧了。
要放在現在,那肯定拆不得,到底是文物啊,更是塊發展旅遊的招牌。可齊宣王缺乏經濟頭腦,別人一說,他也覺得是這麼回事。而且,拆明堂很可能還有個不好明說的意思——把周天子的標誌物給拆了,別在這兒礙眼。這齊國是我齊王最大!
但無論是張載還是方孝孺,他們對井田制的熱情無疑都來自對社會問題的深切關注,也來自孔孟的井田與平均主義理想。從這一點來說,他們確實繼承著先輩的遺志,但時代變了,這誰都沒有辦法。
宋朝大儒,關學創始人張載,人稱橫渠先生,就是這麼一個人。
「哦,」齊宣王點了點頭,「倒是聽說過,可這幾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先拋開貪污腐敗不談,就一個國家的財政稅收來說,不是稅收得少就能代表政府體恤民情,也不是稅收高了就意味著苛捐雜稅,這都是簡單化的理解,失之偏頗。古人也有這種偏頗,比如,古人很早就有過「藏富於民」的主張,認為政府別https://read•99csw•com收太多的稅,錢在老百姓手裡攥著就挺好,等真有什麼軍國大事了,就讓大家一起出力。司馬光當年就是持這個看法的,在這一點上狠狠地攻擊王安石的變法。
為天地立心,
終於熬到康熙爺,永不加賦,很仁政吧,很孟子吧?我看到有人評金庸說他把「俠」寫到頭了,康熙這個「永不加賦」就是最高的「俠」。
但是(無論什麼話就怕「但是」),歷史上,康熙雖然的確也說過這個「永不加賦」,可「我大清」卻沒能做到。不過,這隻能說明人家反悔了而已,並不能說明清朝皇帝們做得不對。因為,「永不加賦」並不是在任何時候都意味著與民為善的。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所以說,稅收到底是高是低,要在一個合理的尺度上,不能讓老百姓接受不了,也不能使政府沒有足夠的錢去搞公共設施建設。當然,如果是高稅收來給皇帝自己窮奢極欲,這另當別論。
孟子說:「從前周文王治理岐山一帶,種地的人繳稅繳的是全部產量的九分之一,公務員都是世襲的,關卡和市場只做管理卻不收稅,湖泊不禁止打魚,一人犯罪不會株連家屬。」
該說第二個問題了。嗯,先引一段書。孟子總是引《詩經》,引《尚書》,他引我也引。我引的也是個經典,是金庸的《鹿鼎記》——
為生民立命,
如果往複雜了說,這裏還有個權謀問題。如果我是地方官,而且有制定稅率的權力的話,我想讓老百姓對我感恩戴德,我會怎麼做?
張載就曾經很想搞搞井田,但他不是王莽,沒有那麼大的政治力量,而且他大概也覺得這東西恐怕也不容易搞,所以就想先在家鄉搞試點,搞幾處實驗田。這個想法還是不錯的,改革嘛,要摸著石頭過河,先找個地方試試水深水淺,等沒問題了再把經驗逐步推廣。但是,遺憾的是,張載的井田制試點終究沒搞起來。
在孟子這個時候,井田制早就被破壞掉了,其中經過過於複雜,而且枯燥無味,這裏就不講了。但值得一談的是,井田制在後世兩千年來一直都是不少人心目中理想的土地制度,所以很多人都很想恢復井田制。最著名的就是篡漢的王莽。其實仔細想一想,王莽這人雖然很招人罵,但他還真是很貼近孟子理想的一個君主,效仿先王行仁政,搞得不亦樂乎。王莽很有理想主義傾向,但他搞土改終究沒成功,又接二連三倒大霉,最後成了個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