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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人民群眾的眼睛

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人民群眾的眼睛

《孟子》這一段里又出了一句名言,叫「國人皆曰可殺」。這個短語現在我們還常用,一個人罪大惡極了,全國人民一起聲討,就用這句「國人皆曰可殺」。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看人也好,論事也罷,要弄清楚真相是不容易的。
但是,孟子說的這個「國人」未必就是我們現在的「國人」的意思。這一點我還不能確定,因為在孟子這個時代,周初「國人」的傳統幾乎已經不存在了,但這個詞的習慣用法可能還依然延續著。所以,孟子的意思到底是「整個齊國的人」,還是近乎原始意義上的「國人」,我也說不好。不過,無論取哪個意思,都不影響我們對這段內容的理解。至於原來的「國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就多講兩句好了。
所以我們看歷史,當出現「聖主臨朝」的時候,往往就會「乾綱獨斷」,因為他聰明,眼光遠,大家都別說什麼,跟著人家走就是了。老鷹做事犯不著跟雞商量,雞也犯不著給老鷹出主意,所以在這種時候,社會蓬勃發展,做什麼都雷厲風行。專制傳統的包袱使有些人很樂於做老鷹翅膀底下的雞(別往歪了read•99csw•com想),如果你足夠懶,那麼,這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但有件事既值得欣慰,同時又值得憂慮,那就是,在任何政治形式之中,優秀的獨裁是最有效率的,但它並不在意公平。在一個優秀的獨裁者看來,我想用誰,我想殺誰,我想做什麼,都是我自己說了算,誰也別跟我廢話!比如,選中一塊地準備蓋宮殿,一個命令下去,這片地的所有居民都要在一天之內搬遷完畢,第二天工程就開工了——在我們後世看來,這樣的時代真是偉大,但是,我們這時用的可是宏觀的眼光,很多很多細節都很容易被我們忽略掉了。
我前面還說過,中國古代思想家普遍缺乏制度設計的思路,所以不管提出的是什麼樣的好主張,真要落實起來往往受人為的因素影響過大。就說這個用人和殺人需要君主實際調查吧,明朝錦衣衛,這調查水平可夠高的吧,可效果呢,比沒這種調查更壞。
是啊,歷史上很多冤案都是偏聽偏信造成的啊。可是,孟子這段話要實行起來可真不易呢。如果有這麼一個人,身邊的人都說該殺,大夫們也都說該殺,國人也都說該殺,領導去考察九九藏書了也覺得該殺,好,那就殺,殺完之後就可以說這人是大家殺的,不是我做領導的一個人殺的——這是孟子所說的情況,這沒錯,也很好。可是,當問題不這麼簡單的時候,那該怎麼辦?
關於國人,大家最熟悉的事就是「國人暴動」,是說周厲王很壞,國人對他有意見,周厲王派人監視國人,不讓大家亂講話,搞得國人「道路以目」,後來大家再也受不了了,乾脆把周厲王給趕出去了。然後,有人說是周公和召公共同執政,所以叫「共和行政」,也有人說是一個叫共伯和的人執政,所以叫「共和行政」。這是公元前八百四十一年,本來中國歷史最早的明確紀年就是這一年,現在已經不是了,又往前推了不少。國人暴動這件事,就說明了國人是很有力量的,急了能把周天子趕跑,但國人暴動絕對不是農民起義。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
孟子見齊宣王,說:「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不是說這個國家裡都是千年老樹,而是說有元老大臣。現在,大王您身邊卻沒什麼貼心的大臣了,過去給您當小弟的,現在也不知道都到哪兒去了。」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https://read.99csw.com
齊宣王滿不在乎,「這些當小弟的,也未必都是好料吧。」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孟子說:「國君選用賢才,如果迫不得已,非要衝破等級,讓小字輩的靠前站,讓新面孔牛過老面孔,這可要懷著萬分謹慎才行啊。所以,如果您貼身的人都說一個人怎麼怎麼好,您別急著就信;大夫們都說好,您也別急著信;國人都說好,您又實際考察了他,看他確實是好,這時候再信。如果反過來,大夫們都說一個人怎麼怎麼不行,您別急著就信九-九-藏-書;國人都這麼說了,您又考察了,看他確實不行,這時候再信。貼身的人都說一個人該殺,您別馬上就殺;大夫們都說該殺,您也別殺;國人都說該殺,您又作調查了,看這人確實該殺,那時候再殺——所以呢,這人並不是您殺的,是舉國之人殺的。您能做到這點,才是人民的父母啊!」
各個諸侯國里類似於這次國人暴動的事件還有很多起,一般都是國君侵害了國人的利益了,國人不幹了,暴動了。國人對國君和大貴族是有一定的制約力量的,國君在一些大事上都得跟國人一起商量,不能獨斷專行。到了孟子的時代,國人基本上已經沒有這種力量了,國人和野人之間本來涇渭分明的關係也已經不再那麼分明了。
要不我說重視祖國傳統文化是對的,但也沒必要把它抬得過高。就拿孟老師說吧,他有很多光輝的思想,但那到底是兩千多年前啊。他老人家看過的書沒我們多,能參考的歷史經驗也沒我們多,他所處的社會也遠沒有我們複雜,所以呢,他的很多思想在現在看來到底還是略嫌單純的。我們應該學習,應該了解,但膜拜還是免了吧。
簡單講完「國人」,再回過頭來看看孟子的用人之道和殺人之道。嗯,這九-九-藏-書不就是後來唐太宗講的「兼聽則明」的道理嗎?用人和殺人都要慎重,要認真考察,不能聽了別人的話盲目就信。
找中國人,其實話的意思也就這樣,做大事用不著和大傢伙商量,獨斷專行才好,別人怎麼說,那都是蚊子叮犀牛。我們以前常說「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其實人民群眾的眼睛並不一直都是雪亮的,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袁崇煥被剮的時候,北京老百姓那是什麼表現?袁崇煥非得難過死啊!
周初分封,諸侯到各地築城,簡單說,城裡人就是「國人」,鄉下人就是「野人」;國人是本族人,野人是外族人;國人有政治權力,野人沒有政治權力;國人好歹也有個身份,野人完完全全就是種地的。所以,國人不是我們現在說的國人,野人也不是現在神農架的野人。野人也叫鄙人,現在這個詞還在用,是一種謙稱,意思是「俺是個鄉巴佬」。
和孟子這種近乎於民主和實證的觀點相反,他的同時代里不止一個人認為做事別聽別人說三道四,自己看好的路就放開了去走。比如,但丁就說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不是很多年輕人拿這句話當座右銘嗎?——哦,對了,怎麼但丁也出來了,我得找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