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滕文公章句上
古代農民詩：寫農民的詩還是農民寫的詩？
和那些祭神的農夫們手拉手跳個舞，多拍幾張照片，他們大概是不會收你錢的。晚上可以在村婦家裡借宿，嘗一嘗新鮮的農家菜，真正的無公害、無污染，比特供基地的產品還要好。還可以「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農夫講講過去的事情……
攘其左右，嘗其旨否。
禾易長畝，終善且有。
農民看了解心寬。趕緊報祭咱祖先，福如東海壽南山。
這孫子又來啦，全家都來啦！
好了，兩個有趣之處都介紹完了，這詩到底在講什麼呢？我要是就這麼擺在這裏，估計沒幾個人看得明白。好，下面我來翻譯成白話：
餵飽農民漢！
殺只羊，祭社神，過往神靈請聽真：
收割有殘餘，寡婦撿便宜。
年年都是豐收年，今兒到南畝去種田，
下面再來看看《大田》，就是「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那篇：
答案是：現任國君很糟糕，所以詩人寫詩緬懷從前的美好生活——哦，原來誇古代生活就是諷刺時政？！總有些人的想象力無比豐富，也總有些時代環境造就出人們的這種豐富的想象力來。
——這是農人的狂歡，我們報祭祖先，
以御田祖，以祈甘雨。
我們祈求福壽無邊。
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
國王一家子，犒勞泥腿子。
快向南畝去，我們耕田，鋤草，看稻穗瘋長，
田官得賞賜，天神得祭祀。九-九-藏-書
來裝黃米，來裝小米，來裝大米和高粱。
好大一片田，一年收十千，
我們獻上純潔的羔羊，祭社神，敬四方，
讓俺們雨水足，讓俺們收成好，讓俺們老少爺們兒都！吃！飽！
其實「十千」一直到晚清都是個常用的計量單位，尤其在錢上，經常說「十千」而不說「萬」。比如《舊唐書》說一品官「月俸三十千」，還有「職田祿米」多少多少，這倒可以參照《孟子》方才講的「圭田」來看；《新五代史》說有人看中了一套鎧甲，這鎧甲價值「數十千」；《舊五代史》說交禮錢的事，某個級別是「四十千」，後來落價了，落到「二十千」，還有「三十千」落到「十五千」的；《宋史》說某某「調兵十千人」；《新元書》和《明史》記載同一件緝拿叛匪的事，都說懸賞「十千」；《清史稿》里記賬，有一處是「錢九十二萬七千三百五十千」，到底這是多少錢，一時還真看不出來，但這是千和萬都用的。千和萬都用的情況最有意思的是《魏書》里記錄戶口，所謂「戶口」，其實戶是戶、口是口，比如《魏書》說「口一萬二千二百七十八」，「戶十千四百二十四」，記「口」的時候常用「萬」，記「戶」的時候常用「十千」，也弄不清為什麼。
有渰萋萋，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送神糖衣炮，求神多關照。
這孫子糧食堆成山，千倉萬倉漫無邊。
吃陳谷便夠，因為豐收連年。
打起鼓來彈起琴，大家一起敬田神：https://read.99csw.com
這樣看下來，唐宋元明清歷朝歷代都有「十千」這個單位，可惜現在不用了，不然的話，學英語可就容易多了。英語要說fifteen thousand，咱們直接就能反映出是「十五千」，不必在腦子裡費勁地換算一遍，得出一個「一萬五千」了。
大田多稼，既種既戒。即備乃事，以我覃耜。
那為什麼這種傳統的計量單位後來就不見使用了呢？有人說是通貨膨脹鬧的。姑妄聽之，備此一說，反正我們知道歷史上一直都有「十千」這麼個說法也就是了。
這回我就把程序簡化一下，直接翻譯成農民詩好了：
犒勞俺們啦！犒勞田官啦！
倬彼甫田，歲取十千。
琴歌，瑟舞，還有鼓樂。我們求雨水，求收成，
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稻穗颺了花，稻粒頂呱呱。
今天墾南畝，準備播百穀。
啊，好一首淳樸的田園牧歌，好一派熱鬧的農事勞作！看看，這詩里有管理農事的官吏，也有國王親自來犒勞農夫，有豐收的喜悅，有祭祀的狂歡，而且，這麼大場面的農業勞作，看來不像是一家一戶各忙各的自留地，倒很有些集體農莊的意思。
來方禋祀，以其騂黑，與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公田澆個透，私田也沒漏。
說俺們幹活兒很老實。
還要講一下《甫田》第三節的開頭，「曾孫」是誰？他就是當時的國王，大概是王國創始人的第幾代曾孫，所以就這麼來稱呼ｒｅaｄ.９9csｗ•cｏm了。後世可不敢再用這種稱呼，誰要管領導叫曾孫，有他十千個好瞧！
——祭神啦，收工啦，大老爺們兒全來啦！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
我取其陳，食我農人。
農事已畢，要狂歡，要歌唱，
——那咱們看看《詩經》好了。
那，這首詩的意思就僅僅如此嗎？
陳芝麻、爛穀子撮撮堆兒，
無論是誰，如果從《詩經》里找商周時代的農業生活的線索，主要也就那麼有數的幾首農民詩。像前文孟子引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這是出自《小雅·大田》，還有一首很有分量的是《小雅·甫田》。我就只稍講一下這兩首算了，都講就太費篇幅了。其實前面好幾次說過的那首《豳風·七月》（就是「七月流火」那個）也很重要，可惜太長了，這裏就不講了。
或耘或耔，黍稷薿薿。
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穉。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曾孫不怒，農夫克敏。
大田多種稻，備工又備料。
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既方既皁，既堅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
老天下了雨，落到農田裡。
曾孫來止，以其婦子。
谷堆彷彿小小的山峰。
下鄉跟俺們來套磁，
如果你相信「機器的聲音好像百鳥在歌唱」，那你就去吧！要麼就當你read.99csw.com的宮澤賢治去吧！現在呢，我把這首詩重新翻譯一遍，這回是RAP（說唱音樂）風格，最好配上快板——
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曾孫之庾，如坻如京。
我不解釋那麼細，先說兩點有意思的地方。一個是第二句「歲取十千」，什麼叫「十千」呢？就是十千石（「石」字這裏讀「擔」）糧食。可奇怪吧，為什麼不說萬石，卻偏要說「十千石」？
先看《甫田》：
求無憂的四季里五穀豐登。
聽國王誇讚農人的勤勉。
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社以方。我田既臧，
曾孫之稼，如茨如梁。
俶載南畝，播厥百穀。既庭且碩，曾孫是若。
黍稷稻粱，農夫之慶。
彼有不獲穉，此有不斂穧。彼有遣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
國王到了，和他的王后、王子，
這詩若按古人的權威解釋，還是諷刺國君的。有人會奇怪吧：這詩里不是很好的農忙景象嗎，國君、官吏和農夫親如一家，祭祀也虔誠，工作也努力，從哪裡看出來是諷刺國君的呢？
這第二種翻譯好像才更像農民詩。那，原詩真是當時的農民寫的嗎——即便真是，也只能是農民唱的，被文化人記錄下來。《詩經》里這些內容，來龍去脈幾乎都不可考，反正我們知道這一篇是在描寫農業生產也就夠了，可以好好看看前輩們的生產、生活的風貌。
害蟲一大堆，趕快燒成灰。
糊塗賬我們看兩眼就行了，扯是不必扯九-九-藏-書的。那麼，以前的農業生活大致是什麼樣子，真像孟子說的有什麼管理農業生產的專門官吏嗎？國王真的會親自來田裡視察嗎？如果是個大公社式的生產方式，會不會很熱鬧呢？——對這些問題，有沒有一些哪怕感性一些的資料呢？
有沒有哪位看完這首詩想去旅遊的？去兩三千年前的田野里和那些勤勞淳樸的農夫們聊聊天？去體會一下什麼叫真正的田園牧歌？這風格好像不是米勒的《拾穗者》，而是柯羅的《孟特芳丹的回憶》？
俺們的農活兒幹完啦，俺們打算樂樂啦——
農夫之慶。琴瑟擊鼓，
你耕地，他抽煙，稻穗往上躥又躥。
快準備萬個籮筐，千座穀倉，
為了配合全詩風格，我把原文里的「曾孫」直譯成「這孫子」了，這個詞非得用北京話說才有韻味。
耕得寬又直，服從是天職。
以介我稷黍，以榖我士女。
犒勞我們，也給管田的官吏送來酒食。
無邊的田野，一年收穫十千，
自古有年，今適南畝。
國王的稻子啊，如屋，如篷，
有人說了：這詩是諷刺領導的——當個領導還真不易哦，不管別人寫什麼都能被人讀出來是罵他的。這咱們就不管了，領略一下古時民風也就夠了。
田神最靈驗，由他燒了算。
我們一同歡宴，看禾苗種滿，壟上田間，
要祭神了，要休工了，男人們都聚攏到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