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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那很好。一個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兒不應該害怕。」他停頓了一下,「你的口音有些奇怪。剛看到你時,我以為你可能是潮州……」
「太謙虛了,你長得那麼漂亮……」
她搖搖頭,「不,不是這樣的,我很醜……」她突然停下,與他的目光對視。突然,她意識到自己忘了掩飾,她的動作已經出賣了她。她朝後一跳躲開他,偽裝成人類的想法已經被拋諸腦後了。
「孩子們在水渠比賽撐船時,我也喜歡這麼看著。」他說。
「你問過了嗎?」
羅利大步走向酒吧凳,給自己倒了杯酒,回頭瞥了她一眼,對阿甸說了句什麼,後者恭敬地微笑著,倒了杯冰水。羅利朝她揮了揮杯子,然後將杯子放在一捆紫色的泰銖鈔票上。他又開始喝酒,完全無視她的目光。
羅利倒在地上的同時,惠美子已經沖向貴賓室,沖向那個傷害她最深的男人。那個和他的朋友們坐在一起、大聲談笑,從沒想到自己會給她造成如此痛苦的男人。
貴賓室裏面擠滿了人。房間有朝外敞開的窗子,但卻關著,空氣不怎麼流通。這裏的表演比舞台上更為不堪,坎妮卡會用各種花樣來折磨她,領著她在房裡繞圈,鼓勵那些男人觸摸她,感受她皮膚上的熱度,同時還滿嘴的淫詞穢語,讓那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保鏢還有他的朋友們放聲大笑。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靠在她旁邊的橋欄上。她沒有抬頭,只是將目光投向水中的倒影。
羅利冷酷地看著她,「等到一切方便的時候,你才可以去。」
她的拳頭速度很快。羅利桑的喉嚨又是那麼柔軟。
她聳聳肩。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她轉過頭——很慢很慢,沒有一點點停頓或是痙攣——與他對視,以同樣鎮定的目光望著他。他比她想的要老一些,大概已到中年,也可能沒到,也許只是因為這份工作的邪惡性質而衰老得更快吧。在她的基因中,蘊藏著一股想為他效勞、哪怕被肢解也無怨無悔的渴求。但她克制了這種欲求,慢慢地、慢慢地將頭轉了回去,盯著河水。
「趕快換衣服,今晚有非常重要的客人。是大人物,很快就會過來。」
她心中那隻獵鷹已經死了。她應該在沼氣池裡腐化,為城市提供肉食,為沼氣燈提供燃料。惠美子緊緊盯著羅利。那隻獵鷹死了。
惠美子站在這道旋風之中,注視著四處飛舞的水滴、逐漸下落的米粒,所有這些東西的運動似乎都停止了,好像它們也是發條人,進入了那種一動一停的狀態,和她自己一樣,以發條人的姿勢行動。在自然人的眼中,在那些她如此努力地想為之效勞九-九-藏-書的人眼中,她顯得如此怪異、不自然。
她餓了,餓得發慌。她走進安德森先生的廚房,在密封儲藏箱里翻找零食、餅乾、蛋糕什麼的。安德森先生這裏沒有新鮮蔬菜,但他有大米、醬油和魚醬。她在爐子上燒水,同時驚奇地發現他的甲烷罐居然沒有鎖上。過去她也曾把這事視為理所當然,現在不大容易回想起那種生活了。岩戶先生的公寓比這裏還要奢華一倍,位於京都一座公寓樓的頂層,可以俯瞰東寺,還有那些穿著黑袍、慢吞吞擦洗神龕的老人。
「你已經說過了。繼續賺錢,你一定可以去的。」
「要不然怎樣?你會把我丟進沼氣池嗎,跟白襯衫一起?」
那些壞掉的發條女孩究竟怎樣了?她從來不知道有哪個發條女孩死了。有些時候,年老的主人會死掉,但發條女孩還活著,她們能夠維持更長的時間。這些事她從來沒向三隅老師提起過。惠美子一瘸一拐地走向吧台,靠在吧台上,開始喝那杯冰水。羅利把那捆鈔票推了過來。
「去北邊的事。」
「你不需要害怕我,」他說,「這隻是一件制服,你又沒做錯事。」
「你還在想那件事?」他搖搖頭,「我已經說了,只要你掙到足夠的錢,我保證你可以到那地方去。」他朝更衣室揮揮手,「快,去換衣服。」
她注視著平底鍋,還有裏面沸騰的水、米。她的眼睛眯縫起來。她可以不依靠任何工具,完美地量出恰到好處的米,同時精確地了解自己需要吃多少,然後將米在鍋里鋪平,像在園子里翻土那樣認真,彷彿她準備通過這些稻米參禪悟道,在這一小碗米飯中尋找她一生的意義。
她在人群中穿梭。這個在人們身邊的發條人,這個公然玷污人行道的人造物體——好像他們的土地比那個拋棄她的群島神聖似的。她皺起了鼻子,即便是日本的污水池也比這個骯髒惡臭的地方好得多。這些人沒法理解她的真正看法。想到這裏,惠美子開始笑起來,周圍的人都用驚訝的目光打量著她。
在黑暗中穿行簡直太簡單了。惠美子在人群中穿梭,塗著鮮艷的唇彩和黑色的眼影,戴著閃光的銀色耳環。
「什麼村莊?」
「問什麼?」他在吧台上玩著單人紙牌遊戲。
她撞開房門。裏面的人吃驚地抬起頭,驚愕地張開了嘴,保鏢伸手想掏出發條手槍;但所有人的動作都太慢、太慢了。
她猶豫了一下,「惠美子。」
羅利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當然。如果這事能讓你開心的話,它確實在那兒。但如果你繼續拿這事騷擾我,它就沒了,請立即給我滾開!」
read•99csw•com襯衫的命令迴響在她身後。惠美子渾身滾燙,無比羞恥。但人群很快吞沒了她,她四周都是巨象拉的大車。他的速度實在太慢,無法發現她躲藏在哪一條小巷中。
坎妮卡從她身後靠過來,「把你的水喝完,發條怪物,你有工作要做了。」
「出示你的進口許可證。」
「我想問問那個村莊的事。」
她微笑著,「當然,就在這兒。」她朝後退了一步,動作一停一頓,發條人的姿態暴露無遺。他伸出手想抓住她,但她一把將他推開,迅速一扭,轉身奔逃,淹沒在人流與車流中,只聽到那人在她身後高聲呼喊:「攔住她!攔住她!攔住那個發條人!」
「我要去北邊。」
那杯冰水喝完了,冰塊都被她吞了下去。她感受著冰冷在身體內部緩緩化開,「你問過了嗎?」
羅利抬頭看了一眼,皺起眉頭。惠美子這才意識到她剛剛說的是日語。她用泰語重新說了一遍:「把我扔掉吧,為什麼不呢?我也是垃圾。把我扔出去!」擦地的人哆嗦了一下,後退了一步,不知所措地笑著。
惠美子正想追問,又忍住了,點了點頭。以後再說吧,等他喝醉時再問。等他迷迷糊糊的時候,她會想辦法套出那些信息。
於是,惠美子可以睡在涼爽的房間里,身下的床單很乾凈,頭上的吊扇緩緩轉著。她幾乎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毫無痛苦和恐懼的睡眠是什麼時候,這種感覺讓她一陣眩暈。房間里很暗,僅有的光亮來自螢火蟲一樣微微閃爍的街燈。
「聽起來很美好。」
惠美子心裏開始不安,難道他說了謊?難道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謊言?她說:「新人類居住的那個地方。」
「我已經賺到了足夠的錢。我現在就要去。」
她猛地一掌擊出。飯碗飛出,破碎,碎片向四面飛去。盛水的鍋也飛了出去,灼|熱的水珠閃閃發亮。
她輕輕點頭,但沒有開口回答。
「那個村莊真的存在嗎?」她問。
前面有白襯衫。他們的身影在巨象粗壯的腿與手推車之間的空隙中閃現著。惠美子在水渠的橋邊停下腳步,低頭看著下面的河水,靜靜地等待威脅過去。她看到了水面映出的自己的形象,帶著那種街燈的綠色光澤。她覺得自己也許可以成為一名水中人類,只要注視這個影子足夠長的時間,還可成為一位水中淑女。她早已脫離了這個漂浮在水上的世界,渴望著跳入水中,沉沒下去。這個念頭讓她渾身僵硬。這就是惠美子過去的想法,那個永遠不會飛翔的惠美子。
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又發了一局牌。他停頓了大約一秒鐘,「那種事很難,不是九_九_藏_書一天兩天就能準備妥當的。」
老傢伙倒了下去,雙手揮舞著,捂住喉嚨,驚駭讓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切都像慢動作:阿甸聽到凳子倒地的聲音,轉過身來;羅利四肢伸開,張大嘴想吸入空氣;那個清潔工手裡的拖把掉了下來;坐在吧台另一端等著為客人引路的阿蓮、阿星還有其他人轉過身。他們每一個人的動作都那麼遲緩。
她輕輕地搖搖頭,出現了輕微的痙攣,「很抱歉,我是日本人。」
羅利聳聳肩,繼續玩紙牌。
更衣室里,坎妮卡已經換上演出服。她瞪了惠美子一眼,什麼都沒說。惠美子換好衣服,到外面拿了她今晚的第一杯冰水。她緩緩地喝著,體味著冰水的清涼,還有那種安詳的感覺——即便是在這悶熱的大樓之中。敞開的窗子外面是城市閃耀的燈光。從一定的高度望去,這座城市相當漂亮。她覺得如果這裏沒有天然人類,她很可能會喜歡這個地方。想到這裏,她又喝了一口水。
躲開白襯衫花了她不少時間,但另一方面,這是一場遊戲。惠美子現在可以玩這個遊戲了。只要夠迅捷、夠謹慎,就可以很輕鬆地避開他們。身體的高速運動能力讓她自己都意想不到,她終於開始明白自己是有天賦的,三隅老師的一再鞭笞不過是為了讓她永遠不會得知這些。
羅利走過來,在她身邊蹲下,「惠美子,起來。你把我的清潔工嚇著了。」
她搖搖頭,「沒什麼特別的。」
她的基因似乎命令她放棄奔逃,服從那人的命令。可她努力克服著這一切,在她內心,似乎承受著三隅老師在她不遵守命令時劈頭蓋臉的那頓鞭子,還有當她拒絕他人要求時三隅老師的冷嘲熱諷。
看看吧,效勞給你帶來了什麼。
坎妮卡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惠美子靠在一堵牆邊坐著,滿身疲憊與傷痛。在她的內心,她已經死了。即便死了也比做一個發條人好,她想。她獃滯地看著一個用拖把擦地的人。在酒吧的另一邊,羅利正喝著威士忌,放聲笑著。
她微笑著,緊緊抿著嘴唇,「只是個誤會。」
然後他就這麼消失了。他告訴她不要更改預定的活動,也不要對羅利透露什麼。他還把公寓的備用鑰匙交給她。
「他們給了她三倍的價格?給了我50銖?」
惠美子強迫自己別產生負罪感,哪怕自己不停地道歉,「我很抱歉,羅利桑。」
「在那些工廠工作嗎?」
拿著拖把的人向她走來。惠美子想知道他會不會用拖把擦拭她,就像擦掉其他髒東西那樣。他會不會把她扔到某個垃圾堆里,等著糞肥巨頭收集起來。她可以躺在那兒,等九-九-藏-書著被丟進沼氣池……就像被岩戶先生拋棄時那樣。惠美子已經明白,她只是一件垃圾。那個人用布頭拖把在她周圍擦了一遍。
「你叫什麼名字?」
他眯起眼睛,「別這樣。」
她是一個新人類,卻能自如地在人群中穿行,他們根本意識不到她的存在。她嘲笑他們。嘲笑著,在他們之間穿梭。在她發條人的天性中有著某種自殺性的衝動,但她毫不慌張,命運之神正用雙手保護著她。
「你會在乎的。」他朝那扇門點了點頭——門后的房間里,那些男人還在逗留,喝著酒,談論他們對她的侮辱。「我有獎金給你。那些人出手很大方。」
他的眼睛變得冷酷了。「發條怪物。」他啞著嗓子說道。
終於,她到達奔集,爬上大樓。羅利正在酒吧等著,和平時一樣,一臉不耐煩。他拾眼瞥著她,「你遲到了,我會扣你的工資。」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是新人類。
整整一夜,坎妮卡都在教授服從的美德,而惠美子乞求著遵循命令,從而制止那些痛苦與暴力。漸漸地,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身體里的那隻獵鷹——如果真的有過的話——已經死去了。它無法飛翔,無法逃亡,除了屈服什麼都不能做。惠美子再次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羅利急忙跑過去,將他們引向貴賓室。
「會實現的,」他說,「我要離開幾天,做些安排。等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
惠美子撇撇嘴,「我不在乎。」
宵禁令和白襯衫似乎沒對安德森先生有什麼影響,他依然像過去那樣行動輕率,無所畏懼。惠美子感覺他好像有什麼計劃。當惠美子再度提起她關於羅利的擔憂時,安德森先生只是露出神秘的微笑,告訴她不必擔心。一切都很順利。「我的人就快來了,」他說,「用不了多久,一切都會大不一樣。不會再有什麼白襯衫。」
「你看了這麼久,水裡有什麼東西嗎?」
他又瞥了她一眼,「是的,我問過了。可現在,齋迪被殺引起了白襯衫的憤怒,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形勢變化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羅利打量著她,「不關你的事。」
「別逼我,把我惹火了對你沒好處。」他站起來,「你要是抱怨完了,過來拿你的獎金。」
「你為什麼不把我扔出去?」她嘶聲道。那個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轉向手中的活計,繼續擦著地面。「回答我!」她吼道,「你為什麼不把我扔出去」聲音在空曠的房間回蕩。
她哆嗦了一下。她意識到自己接受的訓練是要讓她完美地、永久地為一位主人服務,她記起了岩戶先生如何帶走她、如何喜愛她,最read.99csw.com後又把她像果殼一樣丟掉。這是她的宿命,始終如此,這不是偶然。
「真是個好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遙遠的過去就像一場夢。秋日的天空,清澈、無風、湛藍。她記得自己開心地看著保育院,那裡的年幼新人類全心全意地餵養鴨子、學習茶道,並不追求救贖。
「不,」她低聲說,「我不害怕。」
她忽然想到,有些事情比死掉更可怕。那些事情絕對不能忍受。
她回憶起自己所受的訓練……
本能催促她趕快將米粒打掃乾淨、把一切收拾整齊,等著安德森先生回來。但她壓制了這個本能,冷冷地看著這一團混亂。她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是奴隸了。想讓地板上沒有散落的米粒,他得另外找人打掃。她再也不會做這種工作了。她與普通的人類不同,她是改造過的。如果說過去的她是一隻腳上系著繩索的獵鷹,那麼岩戶先生至少還是做了一件讓她感激不已的事:他把系在她腳上的繩索割斷,讓她可以自由飛翔。
飯鍋撞在牆上。一粒粒大米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水把所有的東西都浸透了。今天晚上她會得知那個新人類居住的村莊的具體|位置,那裡有她的同類、沒有主人,只為他們自己服務。安德森先生說他的人就快來了,但歸根結底,他終究是個自然人,而她永遠都是新人類,永遠要為他服務。
羅利一巴掌打過來,但她能看清他的一舉一動。對他來說這一耳光已經很快了,可她覺得慢得要命。她看著他的手向她的臉逐漸接近,她的臉上仍舊恭恭敬敬,和過去岩戶先生帶她去高級餐廳時一樣。臉上一陣刺痛,然後麻木。她撫摸著被打的地方,體會著那塊傷處。
惠美子心中掠過一個念頭:她想把這個女人狠揍一頓。但她明白,這是極不理智的。她看著坎妮卡,內心默默地祈禱:一旦得知那個村莊的確切位置,她希望有機會把這個女人給她的羞辱悉數返還。
一陣夾雜著警告與驚叫的嘈雜聲傳來。女人雙膝跪地開始磕頭。惠美子也照樣做了。那個男人又回來了,那個冷酷的男人,曾和安德森先生一起來過一次。她在人群中搜索安德森先生的身影,希望能見到他,但他沒來。頌德·昭披耶和他的朋友們從門口走進來,他們似乎喝了不少,滿臉通紅。
她搖搖頭。他的白色制服被映成了綠色。他離她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她。她想知道如果他的手碰到她灼|熱的皮膚,那雙親切的眼睛會變成什麼樣子。
惠美子微微低頭,讓這應得的教訓緩緩沉入內心,「你沒打算幫我,對不對?」
惠美子抬頭看著他,「他們也給了坎妮卡小費,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