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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雷溪

九雷溪

「如果我要替他下手殺害張上尉的話,也能把他給殺掉。」羅淑芳抬頭望著天空,說道,「但史鐵峰卻非要自己動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這種心情……所以,我就把那面帶有長柄的鏡子留在了房間里。如果從鐵柵欄的縫隙里把鏡子伸出去,鏡面朝下的話,就能看到樓下的腦袋大致在什麼位置上。而且在那之前,我們也曾經動手試驗過。」
「果然還是下不過當兵的啊。」羅淑芳說道,「我們根本就不是您的對手。估計張上尉下棋也挺厲害的吧?您不如和他來上一局,一決勝負,如何?」
高見回到房裡爬上床,卻怎麼也睡不著。估計是因為的白天睡得太多的緣故吧。
除了這裏,余家大院里再也找不出第二間這種窗戶上帶鐵欄杆的屋子來了。
羅淑芳溫柔地點了下頭,握住史鐵峰的手。恍惚之間,高見似乎看到她的眼裡噙著淚花。
「那現在就去看看吧。」
「不過那是余家的後院。」司機說道。
「能麻煩你找找張上尉,告訴他,希望他能來陪我們下上兩局嗎?」
「對,是在一本名為《飛曲》的雜感集里。他在文中還寫道,喪失意欲的人就是精神上的囚徒。我已經把這篇文章翻譯成日文,只不過目前還沒有發表。」
為了不讓自己的話前後矛盾,他改了口。
翌日清晨,高見醒來的時候,黃少校已經不在屋裡了。隨後,他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下邊找到了正在和一位女性討價還價的黃少校。身上的一襲白衣讓高見一眼便看出她就是那名從教會徵調來的護士。白大褂的下邊是一身黃色的旗袍,高高的衣領一直延伸到下巴。遠遠望去,感覺膚色較白,是那種都市型的女性。雖然高見只是從側面瞥見了一眼,但這一眼已經足以讓高見看到她身上所具備的那種現代的魅力。
黃少校走到門邊,對站在門口的兵卒們下了一通命令。或許他這麼做,其實不過是在為自己跑到走廊上去看羅淑芳背影的行為找個合適的理由。有樣學樣,張上尉也跑到走廊上,和守門的士兵們交談起來。
「鬱悶?」黃少校滿臉通紅地反問一句,之後便閉口不再言語了。
「什麼事?」
守在房門外的衛兵也證實了眾人的行動。
「總之還是先睡上一覺吧。」高見說道。
說著,她再次走了回來。儘管如此,她還是感覺有些不甘,向有事進屋來的余家的下人說道:
估計是因為旅途中的勞頓還沒有徹底消除的緣故吧。都已經到這時候了,也難怪生性精勤的黃少校早已起床。
「麻煩了啊。」黃少校沉吟道,「下午南京的大人物就會抵達。竟然在這節骨眼上發生這種事情,真他娘的晦氣。有沒有他自己不慎致死的可能?」
「我能理解。史鐵峰以身作則,向天下人展現的這種積極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作為譯者,我十分地理解。但我卻搞不明白……這麼說或許又會把問題縮小了,那塊石頭為什麼會不偏不倚地砸到張上尉的天靈蓋上呢?退一步講,他又為何會知道當時張上尉就在那裡呢?這一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唾沫都吐到牆上去了。」黃少校厲聲叱道。
「到處都找不到張上尉的人影。」
然而站在讚美之立場上的黃少校,卻絲毫不以為意。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高見問道。
高見也把目光轉回到那些逆流佇立的岩石上,傾耳聆聽著水流的聲音。過了一陣,他深呼吸了一口,說道:「你剛才說,史鐵峰為了能夠死得轟轟烈烈,一直都在養精蓄銳……如此一來的話,那麼他應該積蓄了一些體力。要是頭一天沒有發生那事,恐怕他就能夠腳踏大地地去迎接死亡了吧?你不覺得嗎?」
瘦高男子重新戴上墨鏡,扭頭對高見等人說道:
只要站起身來一切就已足夠
高見很希望能和床上的史鐵峰交談幾句,但對方卻緊閉著雙眼。此刻黃少校就在當場,估計他也不會開口說話的。過了一陣,張上尉也走進了屋裡。
「是我。你還記得我的聲音嗎?」
他用陰沉的聲音說道。
然而黃少校此時看上去卻似乎已是睡意全消。他依舊用手捂著半邊臉,接著說道:
十一點半,黃少校回來了。剛才都還心情不佳的他,此刻看起來卻興高采烈。
「所以我想或許是有人曾經解開過那繩索,之後又重新綁了上去。解開繩索的目的,必定是要將繩索挪作他用。那麼,那個人究竟要用繩索幹什麼呢?」
黃少校一邊脫衣就寢,一邊言辭曖昧地拋下這樣一句話。
「請務必給想點辦法,讓他再挺上一周時間吧。」黃少校說道。
既然史鐵峰已經睡著,繼續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方才黃少校的吼聲都沒能把他給吵醒,看來睡的確實挺沉。
過了一陣,護士羅淑芳回來了。高見連忙把自己剛才聽到的好消息告訴了她。但出人意料的是,羅淑芳的臉上非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高興,反而卻一臉困惑地說道:
黃少校此人年紀約莫三十四五,濃眉毛寬下巴,看上去就是那種頑固而較真的軍人。和他相比,張上尉總是會給人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不光是性格,甚至就連年齡也猜不透。看的角度稍有不同,原本看似年輕的容貌也會突然感覺蒼老許多。初次見面,他就在高見的心中留下了「絕非善類」的印象。
史鐵峰的手在毛毯下微微動了動。高見趕忙隔著毛毯,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裏。高見拚命壓抑著自己,不讓憐憫的感情從表情上流露出來。
史鐵峰曾經作過一首名為《起來!農民部隊》的新體詩:
兩名士兵在樓梯下邊戰戰兢兢地回答道:
後來黃少校是否安然入眠,高見並不清楚,但他醒來的時候,黃少校的床上早已是空空如也。
「之前我聽說你對醫術有些心得,因此……」黃少校說道。
「所以,你就乾脆把葯給了他?」高見說道。
黃少校扭頭看到高見,把高見叫到自己身旁。
那對早已失去生氣的眼睛居然還會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感情來,這簡直就令人感覺難以置信。高見不由得把目光轉移開來。
「我去把張上尉叫來。」
沒過多久,高見便大致猜到了囚禁史鐵峰的地點。那是二樓深處的一個類似雜物間的房間。房門外隨時都有四五名士兵站崗放哨,而黃少校自己也時常會過去巡視。房門的門閂裝在外邊,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門閂也是最近才剛裝上的。
病人雙眼緊閉。這,就是高見一直想要見上一面的史鐵峰。當年那個才華橫溢、大展身手的史鐵峰,如今就躺在這樣一張粗陋的床上靜靜等死。
「那些嵌在牆上的石塊,其實早就已經鬆動了。那是間雜物間,連漆水都沒有好好塗過,長年受到濕氣的侵蝕,那堵牆早就已經破舊不堪了。想要從牆上抽塊石頭下來,也並非是什麼難事。要用繩索綁住石頭,從鐵柵欄的空縫間扔下去再拖上來,並非什麼難事。先把石頭塞回原來的地方,之後再把繩子重新綁到木桶上——如此一來,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恢複原狀了。」
「剛搬到一半,綁在桶身上的繩索就自己散開了。」
「上哪兒去了?」
「史先生,我名叫高見,來自日本。」
對岸的仙營街鎮上,低矮的民居就如同匍匐在地上一樣,排列整齊。堤壩上的余家,就如同在睥睨著他們一樣,獨自巍然佇立。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即將宣告終結。
他對高見說道:「再過四五天,就會有人來換班了。哎呀,這趟任務可真是活受罪啊。問題就在於,醫生是否能夠……」
「剛才他叫走的那幾個士兵,全都是連里數一數二的神射手。」
「這樣也好。」醫生說道。
「這倒也是。」胡醫生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搞不好或許是在他摔進河裡之後,後腦勺撞到岩石上……」
「為什麼?」身旁的黃少校一臉吃驚地插嘴道,「剛才你不是還來央求過我,說是讓我給他換間屋子的嗎?」
「睡了吧。」高見重複道。
這時,張上尉走了過來。唇角上帶著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從站在樓梯下邊的兩人面前走過。兩名軍官之間,用目光彼此致敬了一下。
高見的心裏突然有種想要戲弄黃少校一番的想法——他翻了個身,儘可能地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說道:「張上尉似乎也對那護士有點兒意思啊?他那眼神,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啥意思來。」
羅淑芳笑著說道,笑容之中帶著幾分寂寞與惆悵。她打開小包,從包里掏出一個藥瓶,遞給胡醫生。小瓶上貼著一張紅色的標籤,裡邊裝著白色的粉末。
二樓中間的窗戶,突然閃現了光芒。
「光是照顧病人就已經夠累人了。」羅淑芳說道,「真希望能稍微休息一下。我這人呢,只要能和人心無旁騖地殺上局象棋,就會感覺全身的疲勞就會消退。吃過飯之後,大伙兒就來殺上一局吧。」
總而言之,在這首輕鬆歡快的詩里,透露出了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史鐵峰。比起那個革命鼓動者來,高見覺得還是這樣一個姿態放鬆的史鐵峰,更令人感覺親切。
醫生和護士兩人先是合力扶著史鐵峰從床上坐起。醫生挪動著病人的腳,而護士則小心翼翼地扶起病人的上身。
「張上尉詭計多端,在這方面倒也的確有點才能。不過光靠陰謀詭計,女人就當真會乖乖上鉤了嗎?嗯,如果是個尋常女子的話,倒也難保不會聽信他的那些甜言蜜語……」
高見斜著眼,靜靜地觀察黃少校的反應。
然而,戴墨鏡的男子還是搖了搖頭。
兩名兵卒走進屋裡,向黃少校敬了個禮。
「胡醫生差不多快回來了,我也該告辭了。你們兩位慢慢下吧。」
「病人在休息嗎?」高見問道。
白天睡了幾個鐘頭,高見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知道自己今晚必定難以入眠。天色已晚,即便想去出門散步也不可能了,所以高見便在余家寬敞的院子里四處遊盪。走著走著,高見感覺有些口渴,於是便向井邊走去,想要打些水來喝。
高見所乘的卡車,一路上幾乎都在不停地與士兵的隊列相遇,軍用車輛往來穿梭。在這處距離前線不遠的地方,甚至就連風景也帶上了一絲兵荒馬亂的氣息。行軍兵士的靴底和往來軍車的輪胎,捲起了漫天蒙蒙的沙塵。天空晴朗無垠,然而前方卻模糊一片,難以分辨。司機不住地咂舌。
醫生和護士分別架住病人的兩肋,把病人輕輕地扶了起來。史鐵峰在兩人的支撐下,赤著腳在地上走了兩步。醫生和護士正打算邁出第三步的時候,史鐵峰的腦袋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現在史鐵峰已經不再需要醫生了……嗯,也罷。畢竟還得有人去確認一下,他的心臟是否已經停止跳動啊……」
胡醫生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些不相關的話——
高見趕忙衝進院里。不管再怎樣焦急,就憑他的能力,事態也是無法再挽回了。儘管如此,他卻也無法茫然呆站著不動。
黃少校緊咬不放。
「我回想起史鐵峰的詩中,我最喜歡的那一句。」高見兩眼望著她的咽喉,說道,「那是一首他半開玩笑https://read.99csw.com地寫給自己情人的詩,其中有一句是,冰肌幸得毫端點,。」
高見乘坐的卡車是輛民用車,不管開到哪裡,不是遭到軍隊的呵斥,就是得接受討厭的檢查。在這種時候,高見身上攜帶的國防部發放的身份證,就會發揮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功效。總而言之,不管走到哪裡,那個大大的章印都會受到他人的尊敬。
坐在車上,三個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黃少校,不妨讓在下來給您開上一張處方吧。」
高見自己也不清楚,這趟仙營之行是否能夠有幸見到這位史鐵峰。他甚至連對方是否就在仙營都拿不準。
「我有事要找你們三個,跟我來。」
史鐵峰死了,醫生和護士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了。
「患的病重嗎?」
此時正值1934年的春天。南京的國民政府對江西、福建的紅軍展開了第五次總攻。蔣介石把這次行動稱作是「算總賬」,投入了多達百萬人的大軍。此時,通過《塘沽協定》,國民政府已經與日本達成了妥協,北方的後顧之憂已然解除。
越過羅淑芳的肩頭,高見看到史鐵峰的眼睛微微睜開了條縫。羅淑芳在史鐵峰的面前彎下身去,輕聲說道:「估計是木桶從樓梯上摔下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為了加油,卡車在一座名叫建明鎮的小鎮上停了下來。
哪怕不過只是想讓歷史的齒輪稍作運轉,也需要消耗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巨大能量。——這句話,曾在史鐵峰的某篇文章里出現過。
「啊……」
河對岸有道高高的堤壩,一幢氣派的建築緊挨在堤壩旁。
羅淑芳並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聳了下肩。旗袍的衣領,擦到了她的下顎上。
如果史鐵峰就在仙營的話,那麼他應該是住在那戶人家裡吧——
高見很擔心史鐵峰的病情,便跟隨護士上了二樓,來到屋裡。
高見不由得為自己的可怕想象打了個激靈。整間屋子裡寂靜無聲,男子對史鐵峰說話的聲音已然消融在空氣之中。
激流澎湃與舒緩悠揚,在同一條河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它不停地改變著自己的身姿,迎接著各種各樣的環境。
道路在建明鎮一分為二。徑直往北的話,就能到達寧安,而另外的一條路則折向西南。
就像是在看什麼晃眼的東西似的,羅淑芳緊盯著高見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
聽人說,只要稍微等一等,就一定能遇上開往西南的卡車。
無意之間,高見發現黃少校目送她出門去的目光之中,似乎隱隱蘊含著一股情意。羅淑芳長得頗為秀美,而身上的一襲白衣,更加令她顯得身姿端麗。套用一句史鐵峰的詩,完全可以說是「惱殺黃郎木石腸」。
病人的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時,一位老者走進了屋裡。他只是稍稍彎了下腰,守在門外的士兵便什麼也沒說,就讓他進了屋。儘管老者已是白髮蒼蒼,但身上卻肌肉隆起,一副古銅色的好身板兒。老者走到木桶旁,開始用嫻熟的動作捆紮木桶。
「史鐵峰,睜開眼睛。」
黃少校默不作聲,沉吟了半晌。
就算提出質疑,對方也只會用一句「無可奉告」來打發。
不知為何,高見總覺得有些難以接受。他站起身來。
「病人的情況如何了?」
羅淑芳衝著高見說道。
「或許吧。」高見說道,「當時張上尉就在那扇窗戶下邊對吧?石頭正巧砸中了他的天靈蓋。他在狹窄的堤壩上失去平衡,失足摔進九雷溪中。河水在那附近流動時會發出響聲,因此,沒有任何人聽到張上尉落水時的聲音。可當時拖回屋裡的石塊上,難道就一點兒血跡都沒留下嗎?」
老者是長年居住於此的人,讓黃少校這麼個臨時借宿的外人這麼一吼,心裏只覺得怒火難耐。老者撅起嘴嘟噥了兩句。
監禁史鐵峰的房間也令人感覺要比平常更加陰暗,隱隱之中透著森森冷氣。
「都給我小心點兒。」
正門外,每天都配有數名衛兵晝夜站崗。而且每天夜裡八點半之後都會有士兵在宅邸周圍展開夜間警戒。正門的衛兵曾經在那天夜裡八點多的時候看到張上尉出去,之後就再也沒見他回來。估計平日他也經常夜不歸宿。除了每隔兩小時換一次崗的兵卒之外,那天夜裡就再沒有其他人從正門出去過,而進門的人也只有出診之後乘轎歸來的胡醫生一個。
黃少校緊張得叫人心痛——「是嗎?」
「是嗎?」羅淑芳呆望著河面上的石塊,說道,「從很久以前起,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死得轟轟烈烈。哪怕是槍斃,他也想要雙腳踏在大地上,堂堂正正地慷慨就義。臨死之前,他一直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他這麼做的原因,就是在為了迎接死亡而積蓄體力。」
因為道路實在是太難走了,所以司機表現得很不開心。
九雷溪不時地從山後繞到眼前,時而發出激流撞擊岩石的隆隆巨響,時而又無聲無息地靜靜流過。不知不覺間,它又突然消失了身影。
黃少校衝著兩人吼道。兩名兵卒的體格都不算強壯,聽到長官大聲呵斥,心裏雖然也急著想走,但兩腿卻有些不聽使喚。
「就算我當時就想明白了,我也不會說的。」
「三下兩下就能把繩索給綁好。」張上尉一臉欽佩地望著老者手上的動作,「而且一旦綁上,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絲毫的鬆動。這樣的技術,可真是了不得啊。」
「我總覺得那位病人最後的動作有點奇怪。我們扶著他起身的時候,他似乎用手摸過自己的臉是吧?當時他的指縫間似乎夾著些什麼……」
「不,不是的。」黃少校回答道,「那些交接的人明天就到。把病人……不,把寄存的東西交給他們之後,我也就徹底解脫了。剛才那些人已經聯繫過我了。」
高見此人是F報派往上海的特派員,原本打算前往江西、福建的最前線,採訪有關國共內戰的情況。但由於戰爭的性質,外國記者的行動受到很大限制。為了不虛此行,他在朋友供職的一家名為《華中晚報》的三流報社做了名記者。之後他把名字改成「高清隆」這樣的一個中式名字,甚至還拿到了國防部的許可。他自小在中國長大,因此中文對他而言絲毫不成問題。
但等到真的來到前線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想法徹底錯了。別說外國記者,哪怕中國記者也是無法自由行動的。其實他們這些做記者的,就只能把那些負責情報的將校們高聲誦讀的消息原封不動地轉述一遍罷了。
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明白這時代的意義和鬥爭的目的。他們從不吼叫。說起來,他們這些人就是時代的中流砥柱,是處在支配他人這一階層上的人。顯然,史鐵峰也是這群人中的一員。從很久之前起,高見就一直有種觀點,認為只要能夠理解史鐵峰的話,同時也就理解了這個時代。但眼前的這個史鐵峰,卻只能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這根時代的中流砥柱,靠的就是一股熱情,而高見的想要弄清的,也正是這股熱情。
「副食品吃完了。我們奉李少尉的命令來搬一桶腌菜去吃。」
估計之前他也曾接到過命令,說是哪怕是死,也千萬不能向他人透露此次的任務是護送史鐵峰。他這人實在是不懂得如何變通,以為只要把史鐵峰說成是「物品」,對方就不會再追問下去了。
聽到羅淑芳的聲音,高見扭頭看了一眼。只見她快步從自己的身旁走過,來到病床邊。
高見跟在一行人的身後。這一次,衛兵再也沒有對他加以阻攔。
「沒錯。」她用手按住被風吹起的頭髮,回答道,「但最後他還是沒有能夠站起來。他實在是太可憐了,以致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這輩子活得是那樣執著,可到頭來還是沒能像自己期盼的那樣死去……」
然而,如果不是正面相撞的論文,而是隨意寫下的雜文,其中又會蘊含著一種悠然不迫的風格和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感。除此之外,儘管算不上拿手,他也時常會寫下一些新詩和舊詩。他的詩中,有這樣一首名為《獻給蘭妹》的作品:
「那您想明白了嗎?」
日子過得如此乏味,高見在司令部駐地寧安就只能每天遊手好閒,飲酒消愁。儘管如此,每次當他內心之中靈光閃現時,職業性的敏銳嗅覺都會令他有所反應。某天,他在一家小酒館里聽說,附近教會裡的醫生和護士被政府軍臨時徵召。
黃少校突然說道。他用他那隻手粗獷的大手,捂住自己的半邊臉頰。
高見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走上走廊,正巧撞見護士羅淑芳和胡醫生站在走廊上談話。
「還有,我擅自拿了兩張糯米紙,這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吧?」
南京派來的五位高官剛踏進余家的大門,便立刻和黃少校一起到裡屋商討了一番。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黃少校獨自一人從屋裡出來,臉上浮現著緊張的神色。他把部下們全都召集到大院外的路上,用比平日更加高亢的聲音把三名士兵叫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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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里的水倒也並非完全鮮紅,但盆底卻沉積著一層紅黑色如同沙子一般的小顆粒。大概是些凝結的血吧。護士打了些水,清洗了一下臉盆。
就這樣,張上尉的離奇死亡,被掩埋在了黑暗之中。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飯後,三人留在飯廳中下起了象棋。兩人對弈之時,另一個人便坐到一旁觀戰。高見與羅淑芳兩人倒也不相伯仲,殺得難分難解。唯獨黃少校棋藝過人,高見和羅淑芳根本就不是對手。
「石塊上的血跡,估計全都已經用臉盆里的水給洗掉了。不光是血,甚至就連石塊上的漆水和泥屑也都被洗掉了。在你把水抬到井邊倒掉的時候,又恰巧碰到了我。一開始時我以為那些沉在盆底的東西是咳血時咳出的血塊,但其實那些東西並非血塊。」
「可以。」
「是嗎?」羅淑芳說道。
「高先生,真是給你添麻煩了。之前我以為還得再等上個三四天時間,但那些傢伙現在已經坐著飛機過來了。如此一來,我的使命也就此結束,不必再勞煩先生你。估計南京方面的人也會帶醫生過來的。」
「這可真是再好不過了。」余家主人搓著手說道。
「藥箱里有瓶劇毒藥不見了……」
胡醫生盯著羅淑芳的臉端詳了良久。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羅淑芳盯著病人的臉端詳了一陣,斷定道:
「這裏河水太急,過不了河,只有在前邊稍微開闊點的地方才有渡船。」
「他什麼都沒告訴過我。不過,我倒也大致猜到了幾分。」李少尉撇嘴笑了笑,說道。
「人這一輩子,是完全無法預料到明天會怎樣的。」李少尉淡淡地說道,「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張上尉,如今也已經歸了西,再也不能到處拈花惹草了。」
羅淑芳解開了旗袍衣領上的鉤子。估計她是想讓風也吹進來吧。衣領在風裡微微翻動,露出之前一直蓋在衣領上的喉嚨。喉嚨上,赫然有一顆偌大的黑痣。
黃少校憋了一肚子的火。接手史鐵峰的高官們下午就到。原本他就夠緊張的了,結果現在又出了張上尉的這檔子事,倒也難怪他會如此焦躁。
「我們read.99csw.com曾經在廣州一起共事過。」男子摘下墨鏡,說道,「當時國共兩黨還處在合作時期。雖然我也很希望能夠再次同你這樣的人攜手……」
護士羅淑芳檢查了一下病人周圍的物品。床邊的檯子上,放著一個白色琺琅瓷臉盆。帶腳的檯子比床邊要稍矮一些,病人只需稍稍挪動身子,就能往臉盆里吐東西。這是為病人咳血時準備的。台上的臉盆已經被染得鮮紅。淑芳把臉盆從檯子上取下。病床下邊還有一個備用的臉盆。她從床下拖出臉盆,放到檯子上。臉盆里已經事先裝好了三分之一的水。
高見恍恍惚惚地往前邁了一步,而胡醫生也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來。
史鐵峰的論文向來觀點激進,總讓人感覺心中緊緊繃著根弦,而並沒有魯迅那種攤開大手包容一切的感覺。倘若與什麼論點相互碰撞的話,要麼會把對方徹底撞飛,要麼就是被對方給撞到一旁,完全就是一種絲毫不具包容力的、純粹的戰鬥性文章。
「想來黃少校的棋藝應該很不錯吧。」
「那您就讓他們換間房吧。」
「醫生和護士不是都在二樓嗎?」
首先是黃少校。九點不到,下完象棋后,他先是去看了下史鐵峰的情況,隨後又去找了負責聯繫的少尉,得知南京已經派人過來準備接管史鐵峰。之後他再次到病人的房間去巡視了一圈,十一點半左右回到自己的居室。
由寧安出發前往仙營的路上,高見清治曾無數次地遠眺過這條九雷溪。原本沿著路旁靜靜流淌的河水突然轉到大山背後,變得再也看不到,只能聽到河水潺潺流過的聲音。過不多久,甚至就連這聲音也徹底消逝了。這是因為河水已經遠遠偏離了道路所致。然而就在眾人都快要忘卻了這條河的存在之時,清澈涼爽的水面又會忽然浮現於眼前。儘管九雷溪在展現身姿前,通常都會發出聲響提醒人們,但有時在水流較緩的地方,它也會悄無聲息地驟然出現。
「少胡說,自己看看那邊吧。」
「居然從這樣一件他人所料想不到的事情上抓住線索……」羅淑芳說道。她依舊盯著高見的臉,催促道,「然後呢?」
黃少校來了之後,眾人開始用餐。醫生、護士、幾位將校一起圍坐在同一張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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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淑芳呵呵一笑。她是來替病人倒臉盆里的水的。
一排又一排的罈子和罐子,佔據了整間屋子的大部分空間。甚至就連窗旁的病床邊上,都還放置著一排較大的木桶。裡邊裝的似乎也同樣是些腌制的鹹菜。緊緊綁縛著的木桶上,還留有著一層桶內汁水滲出桶外並蒸發乾掉后留下的灰色痕迹。
「別亂吐痰,地板都讓你弄得黏糊糊的了!」黃少校高聲吼道。
現在的史鐵峰,難道就只是一具燃燒殆盡的軀殼嗎?死灰的下面,難道就當真連一點兒火星都沒有了嗎——直到這時,高見才發現,原來自己此行的目的,其實是在確認這一點。可能的話,他還想用那僅剩的火光來照亮自己。
高見點了點頭。
即便到了四月,福建省的北部山區依然是涼風習習。戰場距離這裏並不遠。用餐時,眾人談論起戰局。瑞金周圍的紅軍不斷後退,眼下已經放棄了多處根據地,國民黨軍的主力部隊正在圍攻瑞金南側的「筠門嶺」陣地——
「這件事讓我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後我還是大致想明白了。」
「先把行李寄存一下,一起去散個步如何?」高見向羅淑芳邀請道。
苦難的旅程終於結束了,司機停下了車子。
「既然如此,那我們三人就來輪流對戰,下上幾局如何?」羅淑芳邀請道,黃少校又豈會拒絕。
聽到鈴響,黃少校又繼續做了五分鐘左右的體操。高見先進了余宅的飯堂,等了一會兒。張上尉也咧著嘴,眉目含笑地走了進來。他的笑容不禁令人感覺有些詭異。
高見回想起剛到仙營那天,自己曾經看到余家二樓的窗戶里閃過一下亮光。或許,那就是兩人做試驗時,鏡面反射的光芒吧。
病人感覺到張少尉的氣息,微微地把眼睛睜開條縫,瞳孔在眼縫之中晃動了一下。張上尉伸出食指時的態度,就彷彿是倉庫管理員在檢查庫存物品有無異常一樣,令高見感到一陣嫌惡。但床上那瀕死之人的疲倦目光中,卻透露出了一種更勝於嫌惡的神情。如果高見的觀察沒有出錯的話,那應該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輕蔑目光。
「大夫啊……」黃少校說道,「這裏倒也有大夫,只不過……」
黃少校面無表情。在這馬上就能把史鐵峰拱手交出、自己也能一身輕鬆的節骨眼上,卻偏巧又出這麼一檔子事。雖然已經對外宣稱張上尉死於事故,但他這人生性秉直,對這種矇混過關的行為,或許心中還抱著一絲愧疚。
「一、二、三!」兩名兵卒嘴裏喊著口號,搬起木桶。
十年前,在一個春意漸濃的日子里,史鐵峰曾經在日記里寫下過「愁慘陰雲皆散盡,凝靜死雪已融去」兩句詩。不知為何,高見忽然回想起了這兩句自己曾經翻譯過的詩句。詩中那樣的春日,對史鐵鋒而言或許已經一去不復返。他曾經在詩里寫過「皓月落滄海,碎影搖萬里」這樣兩句。如今,史鐵鋒的肉體已經走到了毀滅的邊緣,但他的熱情與精神,必定將會永世長存。「貴族冷血,市儈銅臭,唯勞工汗香」,曾經如此謳歌過的他的那份執著,必定將會化作海洋上的碎影,永不停歇地在人們的心田上波盪。
高見對同行的兩人說道。
在九雷溪的河面逐漸變寬、緩緩劃出弧線的地方,張上尉的屍體被掛在了一根樁子上。
「他的病情如何?」黃少校問道。
「如此說來,那麼如果當時他想要起身的話,應該是能夠爬起來的咯?」
甚至就連張上尉,也把目光從綁縛繩索的老者身上挪開,轉移到了羅淑芳的背影上。他那張始終讓人捉摸不透的臉上,也清楚地顯現出一副容易揣摩的表情。唇角上的動作,表現出內心之中的好色念頭,眼角也不懷好意地鬆弛下來。
「張上尉上哪兒去了?怎麼找了這麼久還沒找回來?」
「我也要到廈門去一趟。」她說道,「胡醫生,相處的時間很短,卻給您添了不少的麻煩。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種鄉下的小教會了。您就再找個更加稱職的護士吧。」
只聽她對黃少校說道。
接下來,就來講述一下有關高見前往仙營的前後經過吧。
羅淑芳到走廊上去叫張上尉,但房裡卻沒人回應。
「這裏不光只是雜物間,同時還是幹活兒的地方嗎?」高見問道。
「我這人是屬於中西醫混合使用、雙管齊下的那種類型。承蒙錯愛,也曾有人稱我為神醫。時下西醫當道,但如果偏向西醫的話,卻也不免存在缺陷。倘若能夠輔以傳統中醫的話,完全可以說是如虎添翼……此等稍染風寒的病症,根本就是藥到病除啊。」
眼中望著九雷溪不絕流淌的河水,高見聯想起既是抒情詩人同時又是革命家的史鐵峰。剛開始時是受東京的雜誌社之邀,他才動手把史鐵峰的隨想翻譯成了日語。後來,他又開始接連不斷地翻譯史鐵峰的文章。但此時的他,卻已經變成是在主動地進行翻譯,其中有些譯作已經找到了發表的機會,也有些譯作至今依然沉眠于箱底。
「能聽到水聲啊。」高見說道。
九雷溪是條不可思議的河流:山川險阻、壁立千仞處,它是條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驟然變寬時,它又會化做一條清流,靜靜地流淌。
「已經太晚了。」她順手拿起屋角桌上的帶柄手鏡,邊照鏡子邊說,「與其讓病人換間乾淨屋子,倒不如讓他安靜躺著,別再去動他的好。」
「倒還不如上戰場去,我還更輕省些。這種監督護送貴重物品的活兒,可真他娘的讓人覺得鬧心。」
張上尉伸出右手的食指,湊到病人的鼻子下邊。這是試探病人生死時,最為露骨的行為。或許是指尖上傳來的微弱呼吸令他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張上尉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卡車便已加滿了油。臨行之際,羅淑芳卻遲遲不肯上車。
黃少校回答道。
「這裏可沒有挑三揀四的條件。」黃少校說道,「畢竟我們現在也是在臨時徵用百姓的住房。」
「嗯,我正打算請你幫一下忙呢。」黃少校說道,「我想請你幫忙看一下,與病人的病情相比,那間屋子對病人而言是否真的很不衛生……雖然如今那病人已是命不久矣,這個……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病人是否還能堅持上一個星期的時間。如果從現狀來看,他還能堅持上一周的話,那就不必換了。而如果事情真像那些醫護人員所說,再不換房間病人就只能再活上兩三天的話,那麼我當然就會考慮給他換間屋子。」
當他乘著渡船擺渡到河對岸,繞到余家的正面時,高見更加堅信了自己的猜測。
「好了,」黃少校轉身對高見說道,「那就麻煩你幫忙去看看病人的那間屋子吧。」
羅淑芳扭過頭來。
樓梯口站著兩名衛兵,擋住了高見的去路。平日這裏不設衛兵,恰巧這時黃少校正帶著南京來的人從樓梯口走過。
在這張躺著臨死病人的床前,老者從容不迫地經營著自己的生計,而周圍的人也獃獃地望著老者的動作。這樣的情景,不禁令人感覺有些殘酷無情。老者那雙不停翻動的古銅色的手,和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的病人那張蒼白的臉,形成了一種極為鮮明的對比。老者不時「呸」地啐上口痰。
胡醫生再次沉思了起來。
調查過屍體之後,胡醫生說道:
「倒也不必著急,醫生。」護士說道,「我已經給過他葯了……嗯,不如等到吃過晚飯之後,出門散步的時候順道去看看吧。」
02
「我倒是覺得二樓的病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醫生說道。
「真想儘快找個可以好好發泄上一番的地方啊。這種既無聊又讓人提心弔膽的任務,我算是徹底受夠了。嗯,等把事情全都交託給南京方面的人後,我就立刻啟程回北方去。」
黃少校轉身離開了門邊。高見趕忙放開手,離開了床邊。他走到鑲有鐵欄杆的窗戶邊,向窗外眺望了一番。
高見拚命窺伺他的雙眸,然而他的目光之中既沒有絲毫的憐憫,也不見任何的憎惡。
熱情燃燒后留下的痕迹——目前為止,高見還未從史鐵峰的身上發現這樣的痕迹。
「我去把這些水倒掉。」她端起裝有血水的臉盆,走出房間。
「我這裡有位病人,不過這事還是明日再說吧……」
這天下午,高見和黃少校一起回屋睡了個午覺。兩人躺在床上閑聊了一陣,從黃少校的言辭之中,高見又得知了不少的情況。
高見能夠理解直來直去的黃少校心中對陰險狡詐的張上尉所抱有的那種厭惡之情,更何況在他們兩人的中間,還夾著一個護士羅淑芳。
氣派的正門左右,各有數名手持槍械的士兵,不苟言笑地站在門前。
過了十分鐘左右,下人再次走了回來,告訴羅淑芳說:
「總而言之,我接到上頭的嚴格命令,說是絕不能讓他逃走。」
余家明明已經近在眼前,卻非得繞道而行不可。高見一https://read•99csw.com邊側眼望著紅色磚牆的余家,一邊向著渡口走去。
史鐵峰稍稍張開微微顫動的嘴唇,高見連忙把耳朵湊過去。
「快去吧!」
說著,司機撥動了手裡的方向盤。
黃少校自己也混在士兵當中,用盡全力舞動手腳。或許他是想用這種動作,來甩脫牢牢黏在自己腦海中的羅淑芳的面容。
九雷溪緩緩流過,但依然能夠聽到微微的水聲。
牧師補充說道。他這話聽起來感覺就像是在辯解。
「哪兒都成。倉庫角落都無所謂,只要有個能躺下的地兒就行。」高見答道。
醫生再也沒多說什麼。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個藥瓶放進藥箱,之後又向著護士伸出了手。
「您的意思是說?……」
「我們現在住的那房間,條件倒也還算不錯。」高見說道。
然而,那位「天使般」的護士渾然不覺,一臉毫不在意的表情。不僅如此,從她的樣子來看,似乎反而對張上尉比較感興趣。高見一直都在留心觀察著他們的表情,發現羅淑芳曾經用含情脈脈的目光瞟了張上尉兩次,而張上尉也用目光回應了她。
史鐵峰微微一笑。儘管他那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的臉只是稍稍歪斜了一下,但在高見眼裡看來,史鐵峰確實笑了。他抬起右手,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臉頰與手指的骨頭碰到了一起。
這位蘭妹究竟是何許人也?身為譯者,高見也曾展開過考證,最終發現此人似乎是史鐵峰的情人。而這首詩,也是一首半開玩笑地寫給自己情人的詩。
與其說這話是說給高見聽的,倒不如說他是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而說的。他自己似乎也對方才那種拿部下撒氣的行為感到有些愧疚,臉上略帶著幾分羞赧。
要想一一調查余家的傭人和住在廟裡的兵卒可不是件輕鬆的事,而且既然已經對外宣稱過張上尉死於事故,那麼也就沒必要再沒事找事了。
08
高見屏住呼吸,從床邊仔細觀察了一下史鐵峰的情形——史鐵峰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也許有一天,床上躺著的會是這名戴墨鏡的男子,而史鐵峰則會在他的身旁叫他站起來。這樣的一種場面,毫無任何抵觸地在高見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窗外,無法看到九雷溪,只能聽到那不絕於耳的水聲。東邊的戴雪山脈直撲眼前,仙霞嶺的群山則在蒙蒙的山霧環繞中若隱若現。杉樹的樹頂,在鐵窗的窗框里探出了臉。那是一片歪斜生長在狹窄的壩上的低矮杉木。
胡醫生去給葉家的孩子診視過病情之後,大約在八點半左右回到了余家。葉家的人給胡醫生找了頂轎子,直接讓轎夫把胡醫生給送回了余家。隨後,胡醫生在病人的床邊一直守到十點半。
才似玄機俠骨涼,情如李娃合歡妝。冰肌幸得毫端點,惱殺史郎木石腸。
就在高見沉醉於感慨之中時,樓梯上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這人是幹啥的?」一個戴墨鏡的男子看到了高見,扭頭向黃少校問道。
「我實在是不忍心射殺一個躺在床上的人。麻煩你們把他架起來,帶到外面去吧。這對醫生而言,應該也算是一種應盡的職責……」
黃少校僵硬地笑了笑。
「你開槍吧……這樣總比躺著要強點兒。」
「對。」高見回答道,「我是在卡車上想到的。這趟旅程是如此地乏味,如果不思考些什麼的話……一開始是兩名搬運木桶的士兵從樓梯上把桶摔了下去。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木桶上的繩子滑動。而那個熟練的老頭動手捆上的繩子,又豈有輕易便會鬆動的道理?」
激流奔騰之處,河水湍急奔瀉的聲音便如同悶雷一般。而九雷溪這個名字,也正是因為整條河上有九處這樣的激流險峻之處而來。
「是嗎?」胡醫生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
「高先生您就不必了,還是我來吧……」
「那就是老爺您剛才問的余家大院。」
「不能在宅子里開槍,這麼做對不住宅子的主人,必須得到外邊去才行。好了,你們就慢慢地把他扶出去吧。外邊舉著槍的那三個士兵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儘管來之前高見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史鐵鋒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見到的,但就眼下的情形來看,估計只要稍稍靈活變通一些,似乎也並非絕無可能。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高見得知,同屋的黃少校正是此次護送史鐵峰的主任。
「黃少校大概是有點急得暈頭了吧。」他說道。
「就算如此……」高見依舊感到有些不解,「也虧得他能沒有絲毫偏差地把石塊給扔下去啊。那鐵柵欄的空隙,可是連頭都伸不出去的啊!」
黃少校看起來有些焦躁。
李少尉回答道。他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說:我都提示到這地步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史鐵峰喃喃說道:「不行,我實在是站不起來。昨天倒也還能勉強起身……」
「要槍斃人的話,其實一個人就足夠了。」李少尉說道,「反正都是從最近距離開槍,根本就不可能會打不中。但對行刑的人而言,這樣子心理負擔也會輕一些。因為如此一來,開槍殺人的就不光只是自己一個了。」
如此一來的話,那就必定存在行兇之人了。
「您想明白什麼了?說來聽聽吧?」
之前高見從未見過史鐵峰。畢竟對方是革命黨的頭目,沒那麼輕易就能見到。近些年來,不時會聽傳聞說,他因痼疾肺病發作而卧病在床。打很久以前起,高見便一直想見一見史鐵峰。身為他作品的譯者,他的這種願望也是理所當然。
高見滿臉都是沙塵和汗水,就連嘴裏都有泥沙,鼻子上估計也早就一團漆黑了。他用九雷溪的流水擦了把臉,漱了漱口。
李少尉是位已屆不惑之年的軍人。他從一名小兵開始,逐步晉陞成下級軍官,因此,之前他也必定曾經無數次地彷徨于生死邊緣。或許在他的內心之中,對生命的無力與渺小,早就已經再沒有絲毫的感傷。
高見四處探訪與余家關係較為親密的人,甚至還麻煩對方寫了封介紹信。介紹信里說他是個茶商,對醫術也頗有心得。為了這封介紹信,高見還犧牲了兩瓶進口的高檔葡萄酒。
張上尉肯定是從宿舍里溜出去,到外邊玩兒去了。一想到這一點,黃少校的心裏就老大不痛快。
翌日下午,按照預定,行政院直屬的五名高官全都抵達了仙營。然而上午的時候,仙營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和閻羅殿交涉,不就是醫生的職責嗎?」
「兩個人合力都還搬不動這麼個木桶?簡直就是蠢貨!」
說著,高見往臉盆看了一眼。雖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盆里依然是一片通紅。
過了一陣,高見感覺自己的手心裏有種強烈的反應。史鐵峰縮回手去,接著又把高見的手握在了他自己的手心裏。
高見立刻便趕到了那所教會。
被撇下的李少尉只得出來號令了聲「稍息」,苦笑了一下。
高見立刻便明白了——黃少校的心裏,對張上尉抱有一種混雜著輕蔑和嫌惡的感情。
胡醫生在房間的角落裡打開診視包,在包里探尋著什麼東西。老者則一如既往地用粗壯的繩索綁縛著木桶。
《與被捕的史鐵峰之間的問答》——這無疑將會是條能夠造成轟動的報道。然而促使高見不惜如此犧牲也要與史鐵峰見上一面的動機,卻並非是為了寫成這篇報道。職業意識的背後,還存在著更加強烈的動機。身為譯者,他對史鐵峰抱有著極強的親近感。現如今的史鐵峰,完全可以說是死到臨頭。不是受刑而死,就是重病而亡,兩者之間的關係就如同是在相互競爭一樣。趁史鐵峰還活著,無論如何,高見都想要和他見上一面。
以上便是這首詩的大意。
護送史鐵峰這樣的重要人物,負責的必定是名高級將校。一路上,他們必然都會到當地的有權勢的人家裡去歇腳。高見對仙營的情況展開一番調查,得知該地最有權勢的是一戶姓余的人家。
這時,兩名余家的下人合力把一個裝著腌菜的木桶搬進屋裡。兩人中的一個正是之前的那位老者,看來他似乎有隨地吐痰的毛病。
「畢竟現在正打仗呢,這事有關軍事機密,我們也不便多加詢問……不過李師長當時曾經親口保證過,說是十天之內,必定會讓他們兩人平安歸來。」
史鐵峰雙眼緊閉,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06
看來之前那個收下高見的兩瓶葡萄酒、替他寫這封介紹信的男子與余家之間的關係倒也極為親密,余家的人對待高見的態度可說得上是彬彬有禮。客廳大堂之上,除了余家的主人之外,還有兩名軍官。聽余家的主人介紹說,兩名軍官一位是黃少校,一位是張上尉。
貴重「物品」——必須得完好無缺地交到接手之人的手中。然而身負管理職責的大夫,卻又如此難以信任。眼前正好出現了這麼一位自稱神醫的大夫……
01
「嗯,樂意奉陪。」她答道,「不如就去沿著九雷溪的河岸走走吧。天氣太過炎熱,河邊應該會比較涼快吧?」
「不,也不怎樣……」黃少校語調僵硬地回答道。
說來也巧,南京過來的五個人全都長得很高,最高的就是剛才發話的那個戴墨鏡的男子。似乎他就是一行人的代表。
黃少校插嘴說道:「我住那屋倒也還算寬敞,不如就再搬張床進去,和我同住一屋吧。」
那對你們頤指氣使的長官是誰
「是在休息。」
沙塵所象徵的能量固然巨大,但是感覺卻又是那樣地空虛。儘管如此,它卻依舊是無可逃避的。
牆角的一處石塊上,的確有處濕滑不堪的地方。老者縮了縮脖子。
一陣風吹拂而過。
「其他的房間都沒有這樣的窗戶。」黃少校勃然變色道。
高見與黃少校對弈之時,羅淑芳突然站起身來,說道:
「如此甚好。」高見打心底里為此感到開心。
「謝謝。」說著,羅淑芳終於把目光從高見的臉上挪開,「張上尉此人正是當時背叛史鐵峰、出賣了他的人……您以前曾經翻譯過史鐵峰的文章,想來您對他應該也有所了解。他向來主張,奴役他人是時代的一種退步。唯有心中燃燒著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底,都一定要為自己的理想不懈奮鬥這種執著意念,人類才能夠獲得解放——我記得他曾經在某篇文章里這樣寫道。」
「您似乎挺開心的啊。」高見對他說道,「莫非是筠門嶺陷落了?」
接著,高見又找到當時把行李搬到政府後院的車上的雜役,打聽了一番。
「只不過什麼?」高見連忙接上去地問道。
過了一陣,戴墨鏡的男子上前一步,湊近看了看史鐵峰的臉。
高見向醫生和護士點了下頭,從兩人的身邊走過。走廊的轉角處,高見看到了張上尉的身影。看到高見,張上尉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史鐵峰再次閉上了眼睛。他似乎並沒有看到高見。
說著,高見來到黃少校的身旁。
黃少校轉身回屋,太陽穴上暴起的青筋依舊沒有消退。他在房門口深呼吸了幾口,調整了下情緒,之後大模大樣地走到高見身旁,乾咳一聲,說道:
「敢問何事?」
「這附近應該沒有什麼露出水面來的岩石九*九*藏*書啊……」
過了一陣,羅淑芳的肩頭就像在風中搖擺一樣,微微地顫動起來。
「我打算就此拜別,往南經由廈門到上海或者香港去。」
高見的心裏浮現出以前自己曾經翻譯過的這首詩。或許史鐵峰此刻也正在他那已然被侵蝕的心中,挖掘著這首他自己的詩。如此一來,高見只覺得自己和史鐵峰之間的距離也更近了。
「這可真是麻煩了啊。」
高見、胡醫生和羅淑芳三人一同坐上了開往安寧方向的卡車。
然而黃少校臉上表現出的那種奇怪表情,卻並沒有能夠逃過高見的眼睛。直爽的黃少校完全不懂得應該怎樣掩藏自己內心中的感情。
黃少校的內心之中,似乎早就沒把羅淑芳當成尋常女子看待了。儘管如此,他的臉上還是表現出了一絲憂慮。
把記者同事之間的情報綜合起來看,史鐵峰被捕時的情況也就一清二楚了。據說,當時有多達一個師的部隊團團包圍了史鐵峰的藏身之處,而負責警衛的紅軍戰士僅僅只有三十人,且護衛隊的隊長在史鐵峰被捕的頭一天晚上便行蹤不明。或許就是這名隊長出賣了史鐵峰吧?不,不該說是背叛出賣,其實此人從一開始就是政府派出的姦細,當時他是圓滿完成任務之後逃離的。眾人之中同時也流傳著這樣一種猜測,即當時抓獲的地點,似乎也並不太遠。
醫生連忙伸手想要扶住史鐵峰的頭,卻怎麼扶都扶不住。胡醫生略顯狼狽地說道:「病人的情況有點不對勁。」
來到外邊,只見黃少校把士兵們都叫到一起,正在庭院里做體操。監視重要人物,實在是一種極為乏味枯燥的工作。整天提心弔膽,空有一身力氣卻又有勁兒使不上。黃少校擔心長此以往身體會變得怠惰,所以把部下召集起來,進行操練。
黃少校的聲音顯得有些僵硬。他丟下那些依舊列隊立正的士兵,沒有再下達任何命令便邁步離開了。三名被他叫到的士兵畢恭畢敬地跟在他身後。
「您問他們上哪兒去了?這我就不清楚了。」雜役回想了一陣,「記得當時他們是往南去了……對了,記得當時那司機還問過到仙營去的路況。我回答他說那條路可是十九路軍給修的,保准錯不了。」
隨後,黃少校又咳嗽了一通。
「樂意奉陪。你也得偶爾休息一下才行啊。」高見回答道。
「那您有空的時候,能給那孩子診視一下嗎?午飯的時候我倒是也去看過,給了他一劑降燒的葯。」羅淑芳說道。
司機手指著那建築,告訴高見。
「這人是個醫生。」黃少校回答道。
或許這男子也屬於從不抱怨的那類人吧。身為同一類型的人,史鐵峰與他之間存在著一種超越語言的弦外之音。
黃少校不耐煩地說道。
03
「後腦勺上被人用鈍器狠狠砸了一下——死者恐怕是在這之後,被人給扔到河裡去的。」
「你不在,黃少校也無心戀戰。」高見笑著說道。
從黃少校那被遮蓋住的半邊臉上瞬間劃過的表情中,高見看到了他搖擺不定的內心。另一半的臉上,清楚明白地展現出他內心中的每一個角落。
毫無疑問,黃少校就是那種整日受人左右、不停抱怨的人。不過,儘管同樣是抱怨,一旦上了戰場,抱怨聲聽起來也會更加爽快一些。
就這樣,眾人統一了口徑。
「其實呢,我這裡有一位病人。雖然隨行人員中也有醫生和護士,但我總覺得他們有些靠不住。剛才你也聽到了,剛才那護士跑來找我,說讓我給那病人換間屋子。說什麼現在的屋子對病人不好……」
然而史鐵峰的任何一篇文章,其分量都遠遠不及方才的這句話。
「我知道了……您是那位……把我的文章翻譯成日語的高見先生吧?」
「神射手……」高見喃喃念道。
黃少校嘴裏吹著口哨,脫下了上衣。
卡車不停地晃動,高見心中思緒萬千。來的路上,他從九雷溪聯想到了史鐵峰,回程之時,這條河又讓他的心中湧起了對同一個人物的無限悼念。
醫生握住史鐵峰的手腕,號了號脈,隨後又查看了一下他的瞳孔。
「去找大夫診視一下如何?」
羅淑芳打斷了黃少校的話。
聽說今天下午,南京方面還會為他派來官員——
被徵調走的那名醫生姓胡,曾在教會附屬的小診所里工作過七年,是個熱心虔誠的基督教徒。而那名名叫羅淑芳的護士雖然才剛到教會來沒多久,但卻是個經驗豐富、年紀三十二歲的有能力的女性。
「我可沒朝牆上吐過唾沫。」老者說道。
被叫到的士兵上前一步,在黃少校的面前立正站好。
「當時政府軍就只是告訴我們說,他們要徵調醫生和護士一周時間,卻並沒有告訴我們他們要去哪兒。」
病人有氣無力地說道。
牆壁是用角石堆積而成的。石頭縫隙間的那層象徵性的淡淡漆水,也已經因為鹽分和濕氣的緣故而變得斑駁陸離。
「不過黃少校,執掌人的生死,可是閻羅殿的事務啊。」
羅淑芳按住衣領,輕輕地轉過身去。
最近,高見聽到了一條較為可靠的消息,說是革命家史鐵峰已被政府軍抓獲。那些負責情報的將校們,也半公開地透漏了一些有關這方面的消息。高見並不清楚史鐵峰現在人在何處,不過他已被護送到了後方這一點卻是毫無疑問的。護送史鐵峰的行動,自然是機密中的機密。因為此行護送的是名重病患者,所以必須得有醫生和護士,而當時那些為數不多的軍醫早就全都上前線去了,司令部里根本連一個醫生都找不出來。
「馬上就要到仙營了。」司機高聲喊道。
「不,這倒不必。」黃少校揮了揮手,「我倒也還沒到需要吃藥的那種地步,只不過……」
到了晚上,高見又查明了許多新的情報。就在高見因為一路上的車馬勞頓,動手脫衣準備早點安睡的時候,黃少校走進了屋裡。或許是因為稍染風寒的緣故,只聽他不停地咳嗽。然而臉上的表情卻又根本就沒當回事兒,滿臉的輕鬆愉快。
「他現在已經是病得站都站不穩,話都說不出來了啊。」
太陽已然開始西沉。
「眼下這裏一下子來了許多軍爺,鄙宅都騰不出空屋來了。這可真是讓人為難啊。」主人一臉為難地說道。
裝腌菜的木桶既大又沉,如果不是兩人合力的話,根本就沒法搬動,兩名兵卒挑了離門口最近的一桶。為了方便搬運,桶身上綁了一根繩索。
「史鐵峰在肉體上雖然成了囚徒,然而他卻至死都沒有失去意欲。無論如何,他都要向那些曾經出賣過自己的人報一箭之仇。」
對於在卡車上晃蕩了一路的人而言,河面上吹拂而來的風,是如此清爽愜意。
「您這是……著涼了嗎?」高見問道。
高見早就料到史鐵峰這次是在劫難逃,但現在再次聽到他會在這裏遭到槍殺時,高見的心裏還是不禁有些難過。
只要一走進這間屋子,肌膚便能立刻感受到一種空氣中飽含鹽分的潮濕感覺。對一名病入膏肓的結核患者而言,這樣的空氣又怎可能會有益?
這是間堆放雜物的屋子。余家這樣的深宅大院里都有許多這樣的雜物間,而這一間看起來似乎主要是用來堆放鹹菜壇罐之類東西的。房間角落那些高高堆起的小罈子里,裝的是些平日需求量較大的豆豉之類的鹹菜。每到農忙期,這東西對那些大批前來幫忙的計日勞力而言,是吃紅薯條拌飯時不可或缺的菜肴之一。
從黃少校的話來看,他似乎並不相信那位從教會徵調來的醫生,這對高見而言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如果筠門嶺陷落了的話,那麼瑞金也就相當於半裸了。」黃少校用軍人特有的口吻為眾人解說著眼下的戰局,目光不時地向羅淑芳瞥去。
聽到這消息,他不由得把手裡的杯子放回桌上,抱起兩臂沉思了起來。
「從河邊的穀物倉庫往右的第三間,一戶姓葉的人家。過去之後馬上就能找到。」
黃少校點了點頭。
「張上尉當時受了某個女人的邀約,讓他在那個時候,到那棵枯杉樹下去等著……」說著,羅淑芳微微笑了笑。
相較於高聲轟鳴的河水,還是潺潺流動的河水更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此時此刻,高見的心中朦朧地湧起這樣一種觀點。同時,他依舊還在苦苦思索著仙營發生的那樁案子。
「頭一天沒有發生那事?」她兩眼盯著高見臉,嘴裏重複著高見方才的話,「那就是說……您已經知道了?」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男子接著說道,「一切都已經晚了。南京方面已經決定了對你的處置……麻煩你站起來吧。」
九雷溪是條不可思議的河流。山川險阻壁立千仞處,它是條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驟然變寬時,它又會化做一條清流靜靜流淌。這樣的變化,在九雷溪上不停地展現。中國福建省西北山區的群山環繞之中,散布著數量眾多的平原。
「這事可不是嘴上說得那麼輕巧就能辦到的。既然要請你幫忙,那麼也就沒法兒再瞞著你了……其實,那位病人是個俘虜——而且還是個很重要的俘虜。對防止這名俘虜逃跑而言,那間屋子是最適合不過的。」
黃少校皺起了眉頭。他心裏一定在想,與其和張少尉下,那還不如不玩兒了。然而羅淑芳對他心中的這種想法絲毫不予理會。
為何不用你們的雙拳去把他們給打倒
史鐵峰卻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唯有在咳血的時候,才會稍稍扭動一下身體。
有門兒!高見按捺住內心的雀躍不已。
來到這裏之後,高見第一次看到史鐵峰把眼睛睜得如此之大,但他卻無法看懂史鐵峰目光中的深意。他的目光,全都傾注到了身旁的羅淑芳身上。
高見看了看在場的醫生,苦笑了一下。教會的醫生一臉嚴肅,就連臉上的肌肉都沒動一下。
從清晨起,天空就一直陰沉沉的。儘管偶爾也有陽光從雲層中照射下來,但時間卻非常短暫。眼下,天空鋪滿了黑沉沉的烏雲。
上午,高見到史鐵峰的房間里去了一趟。黃少校、醫生和護士都在病床邊伺候著。
就算沒人從正門裡出來過,是否又有從窗戶里爬出去的可能呢?趁著夜間巡視時的間隙,倒也的確可能有人偷偷出入過余家大院。然而那天夜裡,相關人員的行動卻很明了。
「再見。」只載著胡醫生一人的卡車揚起漫天的塵土,向著北方駛去。
對於他的這種意見,高見心裏抱有幾分不同意見。羅淑芳此人的確很有魅力,至於她是否真是黃少校所說的天使,高見的心裏卻還存著一絲疑惑。當著瀕死之人的面說出「已經太晚了」這種話來,實在是讓高見感到難以接受。當時躺在病床上的史鐵峰,應該也清楚地聽到了她說的話。就算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要是聽到有關自己病情的悲觀的話,心裏也不會好受。高見總覺得,當時她的那句話實在是沒心沒肺。
「張上尉呢?」高見問道。
寬敞的房間里,就只有唯一的一扇窗戶。窗戶上鑲嵌著粗粗的鐵棍,豎著三條橫著兩條,其間隙根本就連頭也鑽不出去。窗外的堤壩之下,就是奔騰而過的九雷read.99csw•com溪。這樣的房間對防止囚犯逃走而言,再適合不過了。
時間已過了八點半。「天使」不在,黃少校無心戀戰,而高見並不打算強拉他作陪。一局下畢,兩人同時站起身來。
高見靠在石橋的欄杆上,說道:「史鐵峰那波瀾壯闊的一生,也就此結束了。你不覺得有些令人遺憾嗎?」
一名下人從宅邸中走了出來,搖動鈴鐺。這是通知吃飯的訊號。住在余家大院里的就只是為數不多的幾名將校,一般的士兵則住在附近的廟裡。站在監禁史鐵峰房間門外的士兵,每兩個小時都會有人從廟裡過來交班。
「怎麼個意思?」
羅淑芳撇下高見和黃少校兩人先行離開飯廳后,便立刻上樓到病房去了。當時她就只比胡醫生晚到一步。換過臉盆,之後又這樣那樣地忙了一堆雜事,十點左右回到自己屋裡。後來她又分別在十一點到十二點的時候去了兩次病人的房間。每隔上一個鐘頭,她都會去看看患者的情況。
這是一個怒號的時代。無論是誰,心裏都抱有著幾分積鬱。筠門嶺上至今迴響的士兵們的呼聲,甚至傳到了身處此地之人的耳朵里。那些開槍放炮的人,其實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為了什麼而戰,他們只是被人召集到一起,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他們每一個人都感覺自己的脖頸上架著把刀,明知根本就無力反抗,卻還是忍不住發出怒吼。但這一切,卻完全只是徒勞。他們就只能任由他人擺布。
「沒錯,不能就只偏向于其中一方。」黃少校說道,「那些從學校里出來的醫生,眼裡就只有西醫。尤其是那些教會裡的傢伙,簡直就是到了崇洋媚外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麼就先暫且如此斷定吧。」黃少校下令般地說道。
建明鎮附近的九雷溪河面稍顯狹窄。雖說還不至於到激流的程度,但卻也能夠聽到潺潺的水聲。河面上架著座石橋,橋的前面幾處岩石露出水面,撞擊到岩石上的流水不停發出著嘩嘩的水聲。岩石附近的水面上泛著水泡,其他的地方卻清澈見底。
護士聳了聳肩,看上去就像是徹底放棄一樣,轉身上了二樓。
高見立刻便開始為自己的窺伺行為感到後悔。要戲弄黃少校這種腦袋裡只有一根筋的人確實容易,但麻煩的是,如此一來對方便會徹底敞開心扉,把心裏的話全都倒出來。話雖如此,但因為對方的心中並無半分陰霾,只會讓自己感覺晃眼,到頭來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腥。
「雖然我也不想說同樣身穿軍裝之人的壞話,」黃少校先來上這樣一句,「但張上尉卻也算不得是名軍人了。他那人所擅長的並非打仗,而是背地裡搞陰謀……當然了,軍隊里的確不能缺少他那樣的人,但就我個人而言,卻實在是有些看不慣。就算是上頭派下來任務也好,背叛出賣這種事……」
「或許裡邊的藥粉少了一些。」她說道。
「河對岸就是仙營。能看到那邊有個渡口嗎?」
「象棋下完了?」她問道。
此時,那種打算把這次與史鐵峰的會面寫成報道的念頭,已經徹底煙消雲散。讓這樣一個枯瘦憔悴的史鐵峰站出來說話,實在是太過殘忍。兩人的手隔著毛毯,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能夠彼此握住對方的手——光是這一點,便足以讓高見覺得不虛此行了。
「其實,在下倒也還粗通醫術。」機不可失,眼見這或許會成為整件事的突破口,高見趕忙說道。
「話說回來,那護士倒還真的像個天使一樣,心地善良啊。」
「沒錯。」黃少校回答道,「沒辦法啊。那老頭兒是這戶人家的傭人,聽說已經在這裏幹了四十多年……」
「但實際上卻還是留下了痕迹,沒能恢復得和原先一模一樣。」羅淑芳說道。
「象棋不也和打仗一樣的嗎?」羅淑芳微微一笑,「不是常聽人說,打仗厲害的人下象棋也挺厲害的嗎?」
高見沒有答話,而是輕輕搖了搖頭。
羅淑芳解釋道。說完,她把臉盆里的東西倒進了溝里。
他一邊低聲念著,一邊在屋裡踱起步來。
高見曾經讀過許多史鐵峰的文章。他的文章之中,蘊含著很多生氣躍動、慷慨激昂的文字,字裡行間中濃縮著人類熾熱迸發的激|情。這股能量拒絕接受文字的束縛,隨時都會躍然紙上。此刻,他的文章里的那一字一句,全都浮現在高見的腦海之中。儘管那些字句只是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但它們卻如同拍岸的波濤一般,不停地湧現出來。史鐵峰的文章,就是如此令高見陶醉沉迷。
光是消瘦憔悴一詞,根本就無法表達出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他臉上的皮膚就像是直接貼在骨頭上一樣。深陷的眼窩與高聳的顴骨,在左右兩側各自形成一對,映襯得臉上的陰霾愈發地明顯。蒼白的臉頰上,唯有雙唇依然鮮紅如舊,讓高見感覺很是心痛。
對於這第三句中的含意,就連高見也感到困惑不已。從字面上來看,這位名叫蘭妹的女性似乎膚色白皙,一眼看上去,應該是個冷若冰霜的美女。
農民的部隊啊
身形高大的五個人,全都默默地站在史鐵峰的床邊。雖然五人的衣著並不統一,三個人穿著長長的中式長袍,而另外兩人則穿著西裝,但衣服的顏色卻全都是沉悶的灰黑色。這色彩醞釀出了一種異樣的氣氛,一身軍裝的黃少校靜靜地站在幾人的身後。
高見說道:「黃少校,你也終於如願以償,可以回到戰場上去了啊。」
07
起來吧農民的部隊!
說到這裏,黃少校連忙閉上了嘴。看來「醫生」這詞兒也是萬萬不可提到的。過了一陣,他又說,「總而言之,現在的任務就是看管好物品,別有什麼閃失了。」
史鐵峰依舊緊閉著雙眼。躺在床上的他,內心之中必定在為長官這樣拿部下撒氣的行為感到憤懣不已。高見心中如此猜測著。高見堅信,自己這個譯者,才是最理解眼前這個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的病人內心的人。
「河底總有岩石的吧?」
「因為河水在到仙營之前突然變窄。河裡的雷神,就是從那裡發出雷鳴聲的。」
水井在院子的東邊角落裡,油燈的燈光從廚房射到院子中,光線昏暗。這時,高見遇上了羅淑芳。
「羅小姐,我有件事想問一問你。」
「高先生,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說是醫生,其實也只是個助手罷了。」
高見在史鐵峰的面前彎下身去,低聲說道——
黃少校走到高見的身旁,「高先生,我決定聽從你的忠告,另找一間乾淨點兒的屋子,把病人轉移過去……」
戴墨鏡的男子再次用同樣的聲調說道。雖然史鐵峰還是沒有睜眼,但他卻似乎輕輕地點了下頭。
羅淑芳轉頭向黃少校問道。
史鐵峰終於開口了:「我站不起來。你就開槍吧。」聲音雖然不高,卻很清晰,同時也刺痛了高見的內心。
最後,一名衛兵拿著那封介紹信進了大院。沒過多久,裡邊的人就讓衛兵放高見進了大院。
——你的才能有如玄機(唐朝女詩人魚玄機),且身有俠骨,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與此同時,你又像李娃(唐朝名妓)一樣,感情細膩,柔情萬種。雖然你白皙的肌膚就如冰一樣寒冷刺骨,但幸好筆尖之上沾著墨滴,就算是我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也不禁為之惱煞。
高見開始為史鐵峰感到擔心。雖然眼下他就只能靜靜地躺著,但高見卻總感覺一切似乎都在以他為中心轉動。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在這樣偏僻邊遠的小鎮上,不僅駐屯了一個連的士兵,甚至還派來了醫生和護士,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他一個人。甚至就連翻譯他所寫的文章的人也趕來了——
「他咽氣了。」醫生向眾人宣布,聲音聽起來格外地高亢。
然而在她潔白如璧的肌膚上,似乎有一處黑痣,挽救了全身上下的那種冷若冰霜的感覺——高見便是如此理解的。他甚至還想到,或許這位名叫蘭妹的美女對這塊如同白璧微瑕般的黑痣十分在意,所以詩中便安慰她說其實這樣反而更好。
史鐵峰向著戴墨鏡的男子說道。這是他好不容易才從喉嚨里擠出的聲音。
繼續北上已經毫無意義,高見再也不想回到福建、江西的那片戰場去了。即便回去,也不會再有絲毫的收穫。或許那些負責情報的將校們正面帶微笑地向眾人宣布筠門嶺陷落的消息,但這對高見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高見回想起,聽說之前史鐵峰就是因為護衛隊長的叛變才被捕的。方才黃少校的一席話,自然會令高見聯想起這件事來。史鐵峰看到張上尉時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種輕蔑之氣,不也正好說明了這一點嗎?
「可能的話,」高見環視了一下屋裡的地板,「最好是能把病人轉移到間更乾淨的屋裡去。」
胡醫生已經出診歸來,忠於職守的黃少校也在屋裡。
「稍微有點兒吧。」黃少校答道,「沒什麼大礙。」
「這一覺睡得可真夠沉的。」
「嗯,罷了。」說著,黃少校低頭看了一眼病人。在他的眼裡,這位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也和件東西沒多少區別。而且還是件搬運時需要注意的易碎品。他的使命,就是再保管上四五天時間,順利地把它移交給接手的人。在那之前,千萬不能讓它有絲毫的損毀。
「啊,您說那事啊。抱歉,那瓶葯是我拿走的。」
在余家的大門口,高見並沒有出示那張國防部發放的身份證。如果史鐵峰當真就在宅中的話,那麼新聞記者就是最不受歡迎的一類人了。因此,他拿出那封寫給余家主人的介紹信,和守門的衛兵們討價還價了一番。
「誰知道呢,估計是上哪兒鬼混去了吧。」
「這不就在眼前了嗎?」高見說道。
「原來如此……」高見喃喃念道。
「沒錯,就是意欲。」羅淑芳說道。
黃少校當時是這麼說的——
黃少校粗暴地踢著軍靴走出房間。過了一陣,只聽走廊上傳來了他的吼聲。
戴墨鏡的男子意味深長地一笑,轉身向樓上走去。
高見心中不禁湧起了無限的感傷。他回到房裡,把腿搭到書桌上,沉思了起來——之前史鐵峰心中那股熾熱如火的熱情究竟上哪兒去了?難道說,它已經燃燒殆盡,化為了灰燼?現在就連那些灰燼也失去了溫熱感,徹底化為了死灰。
余家大院有個多年未曾使用過的後門。大門從裡邊拴著門閂,上邊積了不少的灰塵。最近也並沒有曾經開啟過的痕迹。如此一來,可以進出余家的出入口,就只剩下了正門。
沖戴墨鏡的男子說完之後,他朝護士使了個眼色,合力把史鐵峰扶回床上。
「您的觀察力可真是犀利,什麼事都瞞不過您的眼睛。不過幸好您當時並沒有立刻察覺,而是上了卡車后才想明白的。」
身高體長的五個人全都聚集在史鐵峰的枕邊。黃少校在他們的身後踮高腳尖,探頭朝床上望去。
「病人又咳血了。」
這其中確實蘊含著一股熱情,然而高見所追尋的,卻並非這樣的熱情。
「別再談那些打仗的事了,聽著怪鬱悶的。」
滿頭白髮的牧師一邊眨巴著眼睛,一邊如此告訴高見。
「能讓我看看那間屋子的情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