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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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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著的時候,鄭清群總會靠在客廳的沙發上,指尖玩弄著翡翠。每次看到他這副樣子,我都會衝著他說句「天氣不錯啊」。
「我連一點兒響動都沒聽到。」面對他們的詢問,我如是答道。
「令尊遇刺時嗎?」
鄭清群對不幸的昔日刻骨銘心。之所以他會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全都是因為那名刺客而起。無法忘懷的殺人兇手,若是有朝一日仇人相見的話……
「沒錯,就連念經的和尚,都是中國人。」
「刺客?」我失聲問道。
我猜測這或許是一場與政治有關的暗殺。
「當時我整個人都嚇得僵住了。」他回答道,「後來,聽家母說:這就是與政治扯上關係之人的最後下場,我決心這輩子都堅決不與政治打交道……可惜事與願違,如今我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說來你也是案件的當事人之一,有權知道這些。這方法必須得用到些道具……嗯,你現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準備準備。還有,麻煩你把這屋的窗戶打開,因為我會從二樓的窗戶里衝著下邊給你講解……嗯,我去找女傭借些道具。」
05
於是古河開始解釋:「除了這個辦法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能夠解開密室之謎的方法了。這辦法是―名憲兵從壁爐和房門的角度位置想到的。剛開始試驗的時候,繩索總是會掛到壁爐的磚上,沒法兒弄到一樓去。之後他們在細繩索上拴了塊石頭,細繩索便順利地落到了一樓。儘管如此,他們的第一次試驗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了。線圏再和繩索相接的地方斷開,門閂倒是拴上了,但線圏卻整個兒地留了下來。後來他們又用創可貼仔細粘牢,最後終於成功了。」
「六歲。」
還沒摸到石頭,我的手先碰到了一個信封。我忘記把這個裝有房租的信封交還給阿鳳了。
「那,有沒有一位姓古河的日本人參加葬禮?」
「先把石子兒解開。」
「估計是,」古河的手依舊搭在鄭清群的肩上,「或許是因為殺人案的事,而造成精神崩潰了吧。」
「你看昨天坂井的行動,是否和往常有所不同呢?」
我把古河的話轉譯給了鄭清群,可是,鄭清群沒有答話。
「最好是帶凹陷的……嗯,那塊正合適。」
「記得當年門閂似乎是從屋裡閂上的啊?」我說道。
被問到相同問題的古河,則板著臉,毫不客氣:「我也是昨天才第一次和他見面。這種問題,你們還是去問那些以前就認識坂井的人吧。」
後來,五處家宅中的三處在空襲中被燒毀,剩下的兩處中,我租住了其中的一處。儘管收入減少了,但這對僅有兩口人的鄭家而言,倒也算不上什麼大問題。鄭淸群雖然沒有完全康復,但戰後他還是出院了。病人的性情非但不凶暴,甚至還很老實,感覺都有點老實過頭了。到了最後,就連死也死得老老實實。
我打開窗戶望著庭院,等待這古河揭穿密室的手法。過了一陣,古河的身影出現在庭院之中。
古河瞟了我一眼,並沒有答話。他的表情不禁讓我心生疑惑,總覺得或許古河會知道些什麼。當時那些憲兵和警察,必定也設法進行過調査,就連我這個被他們排擠在外的中國人,不也在某種程度上猜測到些眉目了嗎?
「找塊合適的石子兒。」
「少爺在屋裡歇息呢。」每當聽到長臉的老女傭阿鳳這麼說,我就會把裝著房租的信封交給她,轉身離開。
「沒錯。」鄭清群點頭道,「當然了,當時我還年幼,不過卻已經記事了。記得那時我是為了找玩具,鑽進了書桌下邊。家父躺在床上。一名男子走進屋來,突然抽出短刀,衝著床上的父親一陣猛刺。當時我正準備從桌下鑽出,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隨後,剌客便悠然踱出了房間。後來,我聽說家父當時似乎是被人灌了安眠藥。」
「當時鄭先生幾歲?」
他之所以會一直沒有回去,不光只是因為日本的醫學更加發達,同時,也有他在中國已經沒有什麼親屬的緣故。阿鳳雖然也曾回國去過一趟,但沒過多久便再次來到了日本。據說她是回國處理鄭清群的財產去了。她用那些錢買了五處家宅,選擇了靠收取房租來貼補鄭清群的療養費這樣一條穩妥的道路。
只聽二樓上傳來一句「」OK。
阿鳳抬起老淚縱橫的臉,道:「少爺一出生,就一直是我照顧、伺候過來的。」
「報仇?你嗎?」我一個箭步,回到了她的身旁。
翌日清晨,發生了件大事。
當時拍的那張照片,如今就貼在相冊的下邊一行。拍的時候或許沒有注意,但一看照片,就會發現鄭清群的眼中,巳然失去了光芒,毫無神采。
「您肖時肯定很害怕吧?」我說道。
每張照片上的嬰兒,都是那樣健康茁壯,甚至不敢讓我相信這孩子居然就是後來的鄭清群。
說著,我扶住她的肩,把她架回到椅子上。剛坐到椅子上,阿鳳便趴到桌子上,開始號啕大哭。
「就是當年刺殺老爺的那傢伙。」阿鳳說道,「當時,年幼的少爺親眼目睹了整個事情經過。打那以後,少爺就變得整天神經兮兮的,動不動就生病……就跟徹底變了一個人似的。少爺他打那以後便再不知道什麼叫歡樂,實在是太可憐了……他總是一臉的憂鬱悲傷。他總是說,他是親眼看著父親死去的,所以在他的眼中,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那剌客實在是讓人恨之入骨。」
古河卷好膠捲,對我說道:「鄭先生當時有沒有聽到什麼晌動,或者發覺到什麼異常了呢九九藏書?他就住在坂井樓上,說不定……我這麼說也不是在詢問他什麼,但能麻煩你給問上一句,以作參考嗎?」
阿鳳年近七旬,而她稱為「少爺」的鄭清群,也已經年過半百。然而鄭清群給人的感覺卻很年輕,就算被人稱作少爺也不足為奇。濃密的頭髮里既看不到任何一根八發,白皙的肌膚上也很少有皺紋出現。這二十年來,他就從來不曾衰老過。
「去問問,是否有什麼不便之處吧。」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幕往事,再次鮮活地浮現在我的心中。我說道:「去的時候把我也叫上吧。」
他就是一具行屍走肉。而他的肉體如此,卻又是如此之美,反而會給人一種格外陰慘慘的感覺。在他的面前久坐不走,對我而言是一種痛苦的煎熬。所以我每次都會把目光從他的臉上轉移開來,讓視線在客廳里四處遊盪徘徊。
自此一來的話,最有可能遭遇暗殺的鄭清群毫髮無傷,而一名日本方面派來的護從員卻命喪九泉,這一點委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從來不回我的話,只是臉頓偶爾會抽|動兩下。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在微笑,其實並非如此。他不但不會說話,甚至就連微笑、哭泣都不會。他臉上肌肉的那種抽|動,說白了其實就是一種動物的生理性條件反射。
「那就明早見了。」說著,我離開了房間。
站在幾人中央的那人,就是鄭清群。雖然從個頭上來講,他與身旁的彪形大漢也沒多大差距,但卻缺少了那種強悍和粗獷。纖瘦高挑的身子上,架著一張瘦長的臉。眉毛很長,細長的眼眸給人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雖然從面容上來看,確實充滿了知性,但卻絕非鬥士或策士一類的長相。或許是因為身負重任的緣故,照片上的他,身體顯得有些僵硬,完全沒有那種堅忍不拔的感覺。剛一見面,他便給我留下了一種楚楚可憐的印象。
我們幾個人把鄭清群架回房裡,幫他脫了鞋,之後又扶他在床上躺下。整個過程中,鄭清群沒有任何掙扎,任由我們擺布。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只得怔怔地訂著古河的臉。
「說讓你別哭,那也是不可能的。」我說道,「畢競少爺他是你一手拉扯大的。」
「你不知道嗎?」
03
鄭清群搖了搖頭,告訴我說沒什麼不方便的。或許是因為身負重任,心中不免有些緊張的緣故,他微微笑了笑,但表情卻很僵硬。
「是嗎……」古河說道,「我聽說當時的那處下村邸如今已經易主,最近似乎正準備拆除重建呢。現在的主人是我的朋友,我已經跟他說了,拆除之前讓我再去看一看,畢竟那座建築里充滿著當年的回憶。如今鄭清群也死了,那就無論如何也也再去看看了。」
聽我這麼一說,阿鳳用手捂住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大對勁啊。鄭先生……」古河立刻便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搖了搖鄭清群的肩膀。鄭清群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今早起來以後,他就一直這副樣子。」阿鳳說道。
古河點了點頭:
「就算我告訴你們,又能起得了什麼作用?」阿鳳沉著地回答道,「就連我這個從小把他帶大的人都束手無策,更何況你們幾位……」
「我倒是以前就認識他了。」搜査員中的一人喃喃說道。
阿鳳年近七旬,而她稱為「少爺」的鄭清群,也已經年過半百。然而鄭清群給人的感覺卻很年輕,就算被人稱作少爺也不足為奇。濃密的頭髮里既看不到任何一根八發,白皙的肌膚上也很少有皺紋出現。這二十年來,他就從來不曾衰老過。
開往棧橋的車上,古河告訴了我一些大致的情況。這次我要去做翻譯的對象,是一個名叫鄭清群的傑出青年政治家。雖然當時古河並沒有提到鄭淸群此次日本之行的目的,但從他的話里卻隱隱能夠察覺到,這事關係到能否儘早結束中日兩國間的戰爭。
直到最後,鄭清群也沒有恢復過來。
「當年坂井就是在這間房屋裡被殺的。」古河在房間里環視一圈,哺喃說道。
―直等到很晚,都不見新加入的坂井起床。房門被人用門閂從屋裡拴上了,怎麼也打不開。雖然沒有上鎖,但鑰匙卻從屋裡插上了,所以也沒法從鑰匙孔里窺伺屋裡的情形。
「直到最後,也還是沒能査明兇手是誰啊!」我說道。
在橫靠于第二道棧橋的但馬丸甲板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鄭淸群。他給我的感覺,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神經質。
古河走了過來,順著我所指的方向一看,搖頭道:「大小倒還合適,只不過形狀不成。」
沒過多久,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我趕忙打開了之前用細繩索拴上的門閂。
坂井住的房間,原本是下村家長子住的,之前獎盃一直都放在壁爐的架子上。
「坂井的鄰屋嗎?」他問道。
「後來他就一直都沒有忘記那間事?」
「當時我到東京去了,也沒能出席他的葬禮。」
「您說得對。」我兩眼盯著鄭淸群秀美的眉毛說道。不知為何,我總是沒有勇氣去正視他的雙眸。
坂井坐在椅子上,天靈蓋已被敲碎。因為椅子上包裹著紅布,而且地板上的地毯也是紅色的,所以剛開始的時候,眾人並未察覺到血跡。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就只能回答一句「我昨天才剛認識他」。問我這樣一個才剛和他見面的人,又怎麼可能知道昨天的他和平日有什麼區別?
隨後他檢查了一下門閂,門上邊連個線頭也沒留下。
這張照片上的鄭淸群,看上去比之九九藏書前但馬丸甲板上的那張更加神經質,甚至到了有些魂不守舍的地步。
女傭阿鳳正在翻看相冊,翻開的―頁上,夾著一張嬰兒的照片。
說著,古河走開兩三步,彎腰撿起一塊石子兒。那塊石頭形狀細長,中央還帶有凹陷。
聽古河這樣一說,我站到了鄭清群所坐的椅子後邊。古河摁下了快門。
「真沒想到,居然還能有十個人參加。」
「別嫌我啰嗦,一切全都已經過去了。好好哭上一場,調整調整情緒……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翡翠在鄭清群的指間不停滑動。據說,有的人就喜歡石頭的觸感。而且這種人生性文靜,喜歡孤獨的滋味。看到鄭清群這個活生生的例子,我不得不點頭贊同。
可一個月之後,當我再到他家時,牆上依舊空空如也。
從中國跟來的隨身保鏢,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漠然地站在一旁。他的任務只是保護鄭清群的人身安全,至於其精神狀況,那就完全與他無關了。
在下村邸二樓的一間屋裡,鄭清群脫下了一身的旅裝。阿鳳被分到對面的房間居住,但看樣子除了睡覺以外,她是準備隨時侍奉在少爺身邊,形影不離了。
「小時候他可真夠胖的,肥嘟嘟的大胖小子」
走出門外,我把手插|進了衣兜。之前在下村邸里做試驗用的那塊石子兒,依舊還躺在我的衣兜里。不知為何,我總想摸一摸那塊石頭。
「那葬禮呢?」我問道。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門閂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啊。」我說道。
聽到這話,古河放下扛在肩上的相機,說道:「那或許該讓你來看看那些照片。我昨天用相機拍了不少,這就去沖洗出來……嗯,還剩兩三張膠片。」古河扭頭對我說道:「你和鄭先生兩人合個影,留作紀念吧?」
鄭清群接著說道:「徐州陷落,我的朋友大多都跟著政府遷到內地去了,然而還有許多百姓留在日軍佔領的區域。我曾經到戰後的地區去過,百姓們無依無靠,流離失所。必須得有人出來,為他們做些實事。我說得沒錯吧?必須得有人……哪怕這個人就是我,也無所謂了。」
過了十點,情況變得愈發不對勁起來。古河再也按捺不住,從庭院里敲碎窗戶玻瑰,掀開窗帘朝里一看,只見坂井坐在椅子上,滿臉是血。
鄭淸群一直怔怔地坐在充當臨時審訊室的客廳一角的椅子上。因為他是位重要的客人,所以並沒有任何人向他提問。
「不過,」古河接著說道,「對方都已經變成了那副樣子,那也就沒法再繼續追究下去了。而且當時我們還是用了八抬大轎,才把人家給請來的。」
「真是好美。」我喃哺念道。
04
「如果有什麼不便之處,那您就說句話。我的房間在樓下,今晚我就住再兒了。」說完,我站起了身。
當時做報刊記者的古河找到我,想請我給人當個翻譯,但所有的一切全都必須保密。他的活說得神神秘秘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答應了他的請求。
阿鳳以手拭淚,說道:「那天夜裡,少爺睡得很熟。我殺掉了那個可恨的人……隨後,我偷偷摸進少爺的房裡,拖動綁在椅子上的繩索……就在這時,少爺醒了過來。他打開燈,問我說:『阿鳳,你幹嗎呢,』我連忙敷衍了句:『沒幹嗎。』聽我這麼一說,少爺兩眼望著我,緩緩地抬起賂膊,指了指我的肩頭。我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肩頭上沾了血跡。當時我穿的是件藍色的上衣,後來我把那衣服仔細洗乾淨,塞進了衣服堆里……打那以後……打那以後,少爺就變得再也不會說話了。這一切全都怪我……」
看到阿鳳也在房裡,我對她解釋道:「鄭先生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你心裏也應該有數了吧?還記得這屋子上邊那間,當晚住的是誰嗎?」
我們這些相關人員,把他送進了神戶的精神病院。阿鳳自始至終都陪伴在他身邊,一分鐘也沒離開過。然而鄭清群的靈魂就如同脫離了軀殼一樣,再也沒有回來。
可是這間客廳給人的感覺,也完全就跟喪失了靈魂的鄭清群一樣。牆壁刷得雪白,連一件裝飾也沒有,整個房間里空空蕩蕩。我總是在想,難道這牆上就不能掛個宇啊畫啊,稍微裝飾一下嗎?之前我也曾經買過一幅臨摹的《泰西名畫》,帶到他家交給阿鳳,讓她掛到客廳的牆上。
「想哭的話,那就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好了。讓心中所有的悲痛,都隨著淚水發泄出來吧。」
至於幾位與事者後來的行蹤,保鏢李某沒過多久就回國了,牛田少校則戰死在新幾內亞。戰後,古河辭去了報社的職務,下海經商,如今住在蘆屋,毎年我都會和他見上兩三面。我還得把鄭清群的死訊告訴他。
古河剛一看到我就說:「門閂拴上了吧?」
仔細想想,知道古河與鄭清群兩人關係的人,也就只有我一個。而當時正巧我到東京去,不在家裡,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去通知古河了。
「之前我怎麼就沒聽說過鄭淸群這個名字呢?」
之後阿鳳究竟說了些什麼,我並沒有聽清,只記得在我一隻腳踏出房門的時候,依稀聽她說了這樣一句:「其實,太太是個無法生育的石女……」
「那得找什麼形狀的石子兒呢?」
這時,鄭清群會稍稍起身致意。他這麼做並非是因為聽到我說話,似乎不過是因為看到我起身,他也條件反射似的挪動了下身子。走到門口時回頭一望,只見他依舊原樣坐在那裡,手上擺弄的翡翠不時閃耀著光芒。https://read.99csw•com想起鄭清群那黯淡無神的雙眸,我的心中就會湧起一種悲涼的感覺。
「就只去了十個人,全都是華僑。」男子答道。
回到家中,叼上煙斗,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遇見鄭清群時的情景。抽出舊相冊,信手翻開。友人的死,總會令人感慨良多。
「亡母很討厭與政治扯上關係,」鄭清群改變了話題,「她認為家父當年之所以會遇刺身亡,也是因為與政治沾邊的緣故,所以生前每天都會把『千萬別再與政治扯上關係』這句話掛在嘴邊。其實我自己也不想這祥,而且家父遇刺時,我就在當場。」
對方搖了搖頭:「我倒是沒見有日本人。」
合上相冊,我撥通了古河的電話。
「那傢伙平時起得挺早的啊?」牛田少校也不禁覺得有些納悶。
「還有什麼辦法嗎?」
庭院里是片草坪,石子兒並不多。古河撥開萆叢到處尋找,但是卻總也找不到。我從窗戶里探出身去,四處察看了一下。建築與草坪之間有塊沙地,那裡有些圓形的石子兒。
事情竟然是如此的出人意料,讓我一時間感到啞口無言。過了好一陣,我才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忘掉它吧。阿鳳,你都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忘掉過去吧。」
「他的確挺可憐的。」我望著門口,隨聲附和道,「打小便失去了爹娘……」
鄭清群此次訪日,不但中國方面的抗日強硬派不會善罷甘休,估計日本這邊的戰爭擴大派也會設法阻撓,所以確實需要有人護衛。
站在鄭清群右手邊的,是個身材矮短、剃著小平頭的男子。此人便是現役軍人牛田少校,同時他也是此番請得鄭清群出山的人。牛田少校右手邊稍遠處,悄然站著一名中年婦女。她就是鄭家的女傭阿鳳。鄭淸群年幼之時,父親慘死於利刃之下,沒過多久,母親也隨之去世,是阿鳳一手把鄭清群拉扯大的。不管鄭清群走到哪兒,阿鳳都會跟到哪兒。聽說在鄭淸群去法國留學的時候,阿鳳甚至還跟到了巴黎。
「你早就發現他不對勁了?」阿鳳點了點頭。
阿鳳的身影,浮現在腳步匆匆的我的腦海中。我拚命想要抹去眼前的幻象——她那張瘦長的臉龐,竟與鄭清群如此相似。
聽我這麼一問,古河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提起了鄭清群父親的名字。鄭清群父親的名字我早有耳聞,那是個二十多年前,在天津遇剌身亡的著名政客。
面朝庭院的窗戶也從屋裡拴著,窗后垂著長長的窗帘,從外邊根本看不到屋裡。
可我卻不想再折返回去,而是打算之後再托郵局把錢匯過去。
鄭清群嘴角上的微笑,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出於我個人的意願。」他的回答乾脆明了,但我的表情卻依舊有些惶惑迷茫。
一聽到下巴有疤和羅圈腿,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坂井。記得當時人們還私下議論過,說鄭清群之父遇刺一事,極有可能是日本軍部暗中指使的。
一般坐上個十分鐘左右,我就會起身來,準備告辭:「請多保重。」
每個月,我都會到鄭清群家裡去付一次房租,但是卻並非每次都能碰上他。
鄭清群下榻的地方並非旅館酒店,而是定在六甲的下村邸,估計也是為了避免有人行剌。除了本國跟來的保鏍之外,在神戶又新增了一名日本護衛。這名護衛名叫坂井,下巴上有條長達五厘米的傷痕。看他走路時稍稍有些羅圏的樣子,我尋思此人或許是名柔道健將。之前他曾經到過中國,學會了中文。在他用中文與鄭淸群|交談的時候,還令鄭淸群稍稍吃了一驚。
牛田少校也用生硬的中文問了句「怎麼回事」。鄭清群依舊沒有回答。
「這倒也是。」古河說道,「其實,當時那些傢伙也絞盡腦汁,設想了許多的方法。那些傢伙中有人喜歡看推理小說,提出在門閂卡座上塞塊冰塊,等冰塊融化之後,門閂就會自己落入卡座里去的假設。然而實際動手試驗之後,才發現這辦法根本就行不通。如你所見,沒卡住的時候,這玩意兒的位置在另一側,要旋轉過180度之後,才會卡到卡座里去,而且中途是不會停下的。只要兇手當時是從房門離開的,那麼門閂就會倒向另一面。試了許多次,最後都沒能成功。房門和門框之間嚴絲合縫,就連根線也穿不過去。最後,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種辦法了。」
在我某次到東京做生意時,鄭清群在夢中死去了。
古河把手從窗戶玻璃的洞里伸進去,拔開插銷,越窗跳進屋裡。牛田少校和李保鏍緊隨其後,我最後一個進入屋裡。據說當時鄭清群和阿鳳正在樓上吃早飯。
由於我就住在隔壁,想來我在他們眼裡,必定是名重要嫌疑人。可我頭天累得夠戧,夜裡睡得很香,的確是一點兒聲音也沒聽到。他們甚至就連坂井的死亡推定時間也沒有告訴我。畢競此事事關機密,而我又是個中國人,所以不告訴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是啊。」阿鳳答道。
無需展開科學性的調査就可得知,自己動手擊碎天靈蓋這種自殺方法,根本就是不能成立的。案件明顯屬於他殺,但緊接著,又會遇上之前房間完全處於密閉狀態的問題。
說完,他轉身離開庭院,快步回到屋裡。沒過多久,只聽二樓上傳來開窗的聲音,緊接著便聽到古河說道:「―進壁爐的排煙口,把那根系著石子兒的細繩索給拽出去。」
「難怪你會對他的感情如此之深。」
「是嗎?」
細繩索是根結實的風箏線,上邊還用創可貼https://read.99csw•com黏著個用木棉絲繞成的線圈。
「什麼?鄭淸群死了?……連葬禮都辦完了?」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了古河感慨萬千的聲音。
「總之先把他帶回屋裡吧。讓他稍微休息一會兒,或許就會緩過勁兒來了。」古河說道。
「這壁爐的排煙口和樓上那間屋的排煙口是連通在一起的。兇手當時從二樓用重物垂下繩索,把繩索的一段拴在椅子之類的東西上,下樓來到一樓。殺死坂井之後,兇手再返回二樓,拖拽著繩索,意識就形成了密室。現在不光已經知道了方法,同時也査明兇手是誰了哦。」
這時該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正常狀態下的鄭清群。或許,其實他的神經當時就已經有些不正常了。
下村邸的奢華,令我感到眼花統亂。屋裡的天花板上弔掛著黃銅吊燈,粲然生輝,地板上鋪著緋紅色的地毯,而牆壁則塗成了厚重的奶油色,上邊掛著輻莊嚴肅穆的宗教畫。屋的左角上有座壁爐,紅木的壁爐台上,精心鐫刻著秀美的花紋。看到我望著那花紋出神,鄭清群向我解釋說,上面雕刻的是牡丹花。
02
當年的那座下村邸,絲毫沒有任何的變化。不光只是外觀,就連內部裝潢也一樣。發生兇殺的那間房屋裡,依舊鋪著緋紅色的地毯。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擺放在壁爐架上的那些獎盃和獎章,如今已被一排法國人偶所取代。
「這個鄭清群可絲毫不遜於其父。關鍵的一點,就在於他有著他父親所不具備的知性。雖說美中不足的是,他這人稍稍有些神經質,但總而言之,牛田少校把他給請來,可算是請對人了。」古河說道。
「話又說回來,他的神經也太脆弱了吧?」牛田少校說道。也不知說這話的時候他是否想過,當初究竟是誰把眼前這個精神脆弱的鄭清群給請來的。
空空蕩蕩的白牆,沒有任何思想的鄭清群——客廳里的這副光景,總是會令我抓狂。就連唯一會讓人感到一絲情趣的暖爐,也用白色塗漆的板子釘上了。我也問過阿鳳: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的回答是:「排煙口會有老鼠鑽近來。」
「這次到日本來,是出於您個人的意願,還是奉了他人之命?」
「都是去請來的。」
兩天後,古河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們在國際賓館碰頭,之後啟程前往六甲。
「那畫我倒是給掛上了,可後來又被少爺取走了……」阿鳳一臉歉意地對我說道。
我突然想起了鄭清群時常拿在手裡把玩的那塊翡翠,這石子兒的形狀和那翡翠很相似。我順手把石子兒揣進衣兜。
我暗自在心中描繪了一下那個在遭到戰火蹂躪的地區皺著眉頭、目光黯然的他。四處奔走的腳步,必定如同灌了鉛水一樣沉重,戰場上四散瀰漫的硝煙,必定令他心如刀絞。抱著孩子漂泊流浪的母親身影,定會讓他心中湧起無限感慨。之後,他便來到了日本。
對方並沒有委託我為政治性會談做翻譯,只是讓我在鄭清群逗留神戶的三天里,幫忙處理一下他身邊的瑣碎雜事。
啜著阿鳳沖泡的茶,我的內心也算是放鬆下來,鼓起勇氣向鄭清群詢問了剛見面時心中的疑惑。
我不淸楚她準備哭到何時,站起身來欲走。剛走出兩三步,就聽阿鳳在我身後說道:「我對那個令少爺變得纖瘦孱弱的殺人兇手恨之入骨。雖然最後大仇得報,可少爺卻又變成了那副樣子……」
要想儘快結束戰爭,就必須請位中國方面的有力人物出馬。儘管這一年的三月底,南京成立了所謂的維新政府,但其實質卻不過是群連一丁點兒魅力都沒有的老朽政客組成的集團。因此,當時的和平斡旋,走的是一條維新政府以外的路線。但是要讓那些有點威信的大人物出面,就必須先找個人來投石問路。在交涉的準備階段,兩國間的人員往來自然會很頻繁。而鄭淸群就是這些交往人員中的一名,只不過我並不清楚他具體是在替誰打伏筆。對方雖然委託我充當翻譯,卻沒有任何人對我這個中國人講述過詳細的情況。
站在最左邊的人是我。二十年裡,這張鬆弛寬大的臉,一直都沒有絲毫的變化。我身旁站著位身高體壯的男子,此人姓李,是從上海陪同前來的私人保鏢。毫無表情,一臉嚴肅的面容,倒也不失保鏢本色。
過了一陣,只見那根細繩索被古河從二樓上拽得筆直,纏在線圏里的門閂被緩緩拉了起來。剛被拉成垂直的角度,門閂便啪的一聲落進了卡座里。古河再次拽動細繩索,掛在門閂上的絲線斷了開來。線圈斷開之後,隨著細繩索一道被拖回了壁爐里。就這樣,整間屋子便成了密室。
看到阿鳳抽噎著點了點頭,我恨不得馬上就轉身離開。
我照著古河的吩咐做了。
相冊中間的照片,是在下村邸的庭院里拍攝的,按動快門的,是下村邸的看院人。所以,中間的照片上除了前邊那張照片里的五人,還加上了古河和新來的坂井,總共有七個人。
下村邸頗為豪華,就連走廊也鋪著地毯。所以,即便有人在走廊上走動,也幾乎都聽不到腳步聲。
「哦,是鄭先生小時候的照片嗎?」
下村邸雖然從外觀上看有些破舊,但它卻是座建造得極為牢固的英式洋館。房門和窗戶只要一關上,就會嚴絲合縫地嵌進框里,一點縫隙都不留。整座宅邸已經換上了暖氣,壁爐成了無用之物,壁爐架就起到了裝飾棚的作用。除了那座獎盃之外,架子上還放著各種獎章和獎牌。坂井的傷已經査明,的確是被那隻獎盃給打出來的,但如果坐在椅子上九_九_藏_書,是否又能用它把自己的天靈蓋敲碎呢?從專家的意見來看,這種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必須得有人從身後用盡全力揮下獎盃,才能夠把天靈蓋敲碎。
我看了一門上的門閂,似乎也和之前沒有什麼變化。
相冊最上方一行夾著的照片,就是當時在但馬丸甲板上拍下的。照片上總共五人,因為拍照的人是古河,所以他本人並沒有出現在相片上。
寫著「一九三八年初夏」的那一頁上,貼著三張照片。
「要是真能忘記就好了。」她說道,「可到頭來,最可憐的還是少爺……」
「留神別把屋裡給弄亂了。還有,也不要隨便動屋裡的東西。」牛田少校提醒眾人。
我並不清楚搜査的具體情況,只不過因為這次鄭清群是秘密訪日的,所以估計這案子也不能宣揚出去。只記得後來來了幾個目光犀利、聲音剌耳的男子,看那樣子,似乎也並非普通警察,不是特務就是憲兵。
我的心中掠過了一絲不忿。儘管昨天才剛剛認識,但我卻已經對鄭清群抱有了好感。
我硬生生地把目光從翡翠上挪開,站起身來:「今天我就告辭了。」
估計是看什麼看得出了神,以致沒能聽到我說的話吧。我盯著他的臉,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但他卻依然閉口不言。非但如此,儘管他的目光正對著我,但眼中就像是根本沒有看到我這個人一樣。
古河說完,轉身出門離開了房間。
聽到二樓傳來的說話聲,我解開了綁在石塊上的細索。
「估計是受到刺|激了吧。」牛田少校嘆了口氣,說道。
所以,當我在門口看到阿鳳那張痛心悲切的臉時,我不由得停下腳步怔征地望著她。少爺去世,阿鳳的心中又豈會毫不感傷?渾濁的淚水,不停地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阿鳳,你就忘了這事吧……總這樣掛在心裏,巳死之人也是不會復生的。」我安慰她道。
過了一陣,古河開口道:「當年的那個密室之謎,如今巳經大致弄清了。」
阿鳳也站起身來,一直把我送到了門口。之前我都從未仔細觀察過她,對她的印象,就是一個「忠心不二的女傭」。我不但從未考慮過要再多對她加一些詮釋和註解,也從來都沒把她的表情和態度放在心上。
「掛好了。」我衝著二樓叫道。
「他那人,活著和死了也沒多大區別。」告知我鄭清群死訊的人,如此說道。
「那是當然。」阿鳳說道,「眼前發生了那樣的事,又豈是說忘就能忘得了的。那個下巴上有疤、走路兩腿有些羅囿的剌客,他是一輩子都不會忘掉的。」
01
聽到對方的回答,我也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故。鄭清群生前和阿鳳兩人一起生活,幾乎從不和其他人交往。我突然想起件事來,向對方詢問道:「你剛才說,參加的全都是中國人?」
之所以會讓鄭淸群一行入住下村邸中,是因為下村一家當時正好到別墅去住,整座宅子空了下來,就只剩下宅邸的看院人及其妻子看門。據看院人說,下村家的長子是名大學棒球選手,那座獎盃就是他在聯賽中奪冠時獲得的。
聽了古河的吩咐,我來到鄭清群的房門外。房門位於整個房間的右側,聽到敲門聲,阿鳳起身來給我開了門。
「坐下喝杯茶吧。」鄭清群說道。安樂椅實在是太寬,坐上去讓我感覺有些不太適應。
「古河,你在幹嗎呢?」我問道。
「這牆的確挺厚的,就算隔壁有些許響動,也是不會察覺到的。」他們當中的一人用手敲了敲牆,說道。下村邸里的牆壁都很厚實,隔音效果無可挑別。
日本國內,打勝仗的氣築極為濃厚。對他這樣一個理想主義的公子哥兒而言,眼前的光景必定會令他大失所望。像他這樣的人,更適合找個安靜的地方,去享受翡翠穿梭于指間的感覺。
「這石子兒完全符合條件。」
「古河,這裡有石頭。」我叫道。
聽古河說,他當時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個下巴帶傷的男子。牛田少校雖然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但兩人之間的交往卻並不深。至於剛從中國過來的鄭清群、女傭和隨身保錁,就更不可能與坂井有任何關係了。
「是的。這屋的正下方是坂井的房間,左邊的那間就是我的房間。您要是有事,可以隨時叫我。」
坂井的手裡,握著一座高達五十厘米的獎盃,杯座上塑著著名棒球選手揮動球棒的鐦像。暗紅色的血,沿著擊球手的頭部,粘稠地流向肩部。
我照古河說的把手伸了進去,裡邊果然有根垂下的細繩索。我把細繩索拖拽出來,只見剛才那塊石子兒就系在細繩索的一端。
「一直都沒人跟我提過。」
「接下來,你把細繩索拉到房門口,把上邊貼著的那個線圈兒掛到門閂的拐彎處。」
他起身把我送到門口。那塊翠綠欲滴的翡翠勾玉,依舊在他的指間來回穿梭。
隔著桌子,我在阿鳳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兩眼怔怔地盯著放在白色桌布上的那塊翡翠勾玉。
「兇手也查明了嗎?」
鄭清群的手上,把玩著一塊細長的翡翠。那塊翡翠兩頭膨大,形狀與日本的勾玉很是相似。
「少爺九歲的時候,太太就過世了。」阿鳳說道。
「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們?」
「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好了。」古河說道。
聽到我的感慨,阿鳳嘆氣道:「少爺原本長得很像老爺,身體結實,心寬體胖的。之所以他後來會瘦成那樣,全都是讓那刺客給鬧的!」
月底,我去鄭清群家繳納了房租。雖然如今鄭清群已經不在人世,但之前卻早已習慣了把那裡稱作是鄭清群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