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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心圖

獸心圖

我住口不再言語,盯著對方的眼晴仔細看了好一陣。努爾·賈漢微微地點了點頭。
皇兄依舊活在人們的內心深處——看著老師那滿是皺紋的臉龐,胡拉姆的心中默默地想道。
一陣微風吹拂而過。
莫卧兒王朝的初代皇帝巴卑爾是帖木兒的五代曾孫,其母身上流淌著成吉思汗的血。當時他被趕出中亞,穿過阿富汗入侵了印度。1526年,經過無數場腥風血雨的戰鬥后,巴卑爾向世界宣告了自己的主權。儘管如此,當時卻還不過只是一個不安定的地方政權,在巴卑爾之子胡馬雍一代時,還曾一度被趕出印度,逃到了波斯。阿克巴就是在這次逃亡途中出生的。胡馬雍捲土重來,進兵印度之時,十三歲的阿克巴已經成為了全軍的指揮官。翌年,其父墜樓身亡,十四歲的阿克巴繼承皇位,隨後,阿克巴在帕尼·帕特擊敗勁敵喜穆,十九歲時解除了傅相白拉姆·汗的攝政職務。阿克巴兵不卸甲馬不解韁,連戰連捷,最後終於築就起一個與大海相連,自阿育王之後的第一個一統印度的大帝國。
我立刻整備行裝,出發前往拉合爾。在坐落於沙赫德拉苑的賈漢·吉爾帝陵墓旁,年邁的努爾·賈漢結了一間萆庵,過著隱居的生活。我輕輕叩響了萆庵的門。
阿薩夫·汗一直送到院門之外。胡拉姆正準備跨上戰馬,阿薩夫走近胡拉姆身邊,說道:「此次出征德干,對殿下而言是場極大的考驗。願殿下此番能夠立下顯赫戰功。」
文才出眾的皇帝曾經用優美的波斯語寫成了一部回憶錄,其中有這樣的一段記錄:
阿尼·萊邸高地,是一處登高遠眺的絕佳場所。但是皇后卻從不會走到窗邊,她的目光總是貪婪地盯著弗斯勞的面龐。
水聲驟然間變得孱細柔弱,宛若幽怨的嗚咽。沒過多久,它又化作滴滴細水,垂懸滴落,每一滴水之間的間隔逐漸變長,與此同時,又彷彿是在做著總結概括什麼似的,短促而清脆。
身為謝魯·阿夫坎的遺孀,之前她曾經為亡夫恪守節操,但最後還是接受了皇帝的求愛。這其間蘊含著一個唯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想成為瞎眼王子弗斯勞的母后,僅此而已。
在阿克巴大帝眾多的孫兒當中,弗斯勞的才能早已得到公認,其他的孫兒根本就無法望其項背。然而,胡拉姆卻向來都對世間的這種評價嗤之以鼻。
宮廷要員的目光變得有異於往常。努爾·賈漢也不在此例之外。不,所有人中變化最為顯著的,還得數她。她的雙眼開始泛起血絲,與之前相比徹底變了個樣兒。現在她的雙眸,已經完全說不上清澈了。
「根本就不用努力,卻什麼都很擅長。」人們時常會如此誇讚兄長的天生睿智。
「歸根結底,皇兄不過是個整日沉浸在讚美之辭中,自我陶醉的傻瓜罷了。那些圍在皇兄身邊溜須拍馬的人,也只是些讓他自以為是的混球。人世間的糊塗蛋實在是太多了!相反,像我這樣深謀遠慮的人,敢問人世間還能再找出第二個來嗎?」
沒過多久,胡拉姆離開了那片熱風呼嘯、鮮血橫流的戰場,一路飛奔,回到了清流潺潺、翠綠掩映的都城。凱旋而歸的他,被授封了沙·賈漢(世界之王)的名號。他身上的皇位繼承權,也變得更加有分量了。
儘管在隱藏自己的真實心跡方面,胡拉姆有著十足的自信,然而眼前這個老眼昏花的老者,卻把自己的內心給徹底看了個透。胡拉姆只覺得無比恥辱,甚至就連全身的血都在倒流。但沒過多久,他便再次尋回了往日的那份自負。
阿薩夫·汗走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道:「十幾年的歲月,依然無法抹去弗斯勞殿下的威望與人氣啊。」
阿克巴駕崩時,民眾的表情之中,混雜著對先帝的哀悼追思和對新帝的不安。先帝勤勉而敬虔,待人慈悲為懷,對廣大人民而言,是一位慈父一般的帝王。新帝又如何呢?怠惰而放縱,根本就是一個酒精和鴉片的奴隸。受祖父熏陶最深,甚至揚言說「深得阿克巴精髓」的弗斯勞,卻無法以平和的心態,來看著這個令人尊敬的先祖遺留下的帝國,在癮君子父親的手中變得滿目瘡痍。
站在弗斯勞的面前,她甚至會擔心對方是否會聽到自已的心跳。幸好對方雙目失明,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語調動不動便會拔高,總是這樣說話慌張,卻又擔心對方是否會感知到自己心中的真實想法,有時又會期待「不,他又豈會感受不到」。
05
聽到傳報,胡拉姆憤然撥轉馬頭,從印度平原到孟加拉,一路上燒殺擄掠。這狀況與當年皇帝還是薩利姆王子時憤世嫉俗,在阿拉哈巴特舉兵造反時極為相似。與當年薩利姆是因為愛情,而無法修成正果而自暴自棄不同,胡拉姆的每一步行動都經過了縝密的計箅。看到情勢不對,他便立刻交出兩個兒子做人質,宣稱甘願歸順父皇。
我來到北端的防壁邊,把花束扔了下去。當時,皇后就悄然佇立在東邊數步之遙的地方。
瞎眼王子弗斯勞王子的居所,就位於后官的出口處——它就像是活著的生物一樣,其形狀每天都在不斷變化,沒過多久,一座長方形的氣派建築便完工了。施工期間,努爾·賈漢的臉上總是不絕地洋溢著興奮的表情。
「想討好我?早都幹什麼去了?皇兄弗斯勞失明之前,為何對我不聞不問?為何對我不屑一顧?」
她閉上了眼睛。或許失明的弗斯勞也會在某天走到這裏的吧?到時候,他的心裏又會有怎樣的感覺呢?她的心中,湧起了無數的設想。人常說,如果失去了視覺,嗅覺就會變得敏銳起來。幸好花苑就在附近,周圍的風總是帶著一般甜香——據說除了嗅覺之外,盲人的觸覺也要比常人敏感。她輕輕伸出手去,手指在城牆的紅磚上劃過。或許有一天,弗斯勞的手也會摸索到這裏。她再往前一步,把身體貼近防壁。防壁的高度,恰巧貼到她的乳下。
瞎眼王子弗斯勞殿下脖子上纏繞著兩圈細索,已經在殿宇之中氣絕身亡。
殿宇的大門開在西側靠南的方向。雖然東側靠北也有一扇大門,但這扇門巳經多年未曾開啟,英國使節送來的貯水槽便安置於此。當年的大門,如今巳被改造成了窗戶。
「弗斯勞殿下,還是稍稍到戶外去走一走,活動一下身體吧?近來您的臉色似乎不是太好……」
阿克巴帝的長子薩利姆時常會從官中的哨塔上放飛鴿子,藉此玩耍。某天,米魯扎的女兒和其他的眾多同僚們一道,跟隨王子登上了瞭望塔。當時她畏畏縮縮地躲藏在眾人身後,不敢靠近欄杆半步。薩利姆王子似乎有什麼急事,臨走時,把帶來的一對鴿子暫時交託給她。
說是出色,實際上也不過只是作為創作出來的故事,較之其他的同類作品更有趣些罷了。與史實相對照的話,就會發現其中可謂破綻百出。比方說,弗斯勞死於1月8日這一點已經是不容爭辯的事實,但在這本書上卻記載作1月20日。死亡的地點也並非布魯罕普魯,而說是死於阿格拉的宮殿之中。估計是為了把整個故事編得生動多彩一些,作者故意對其中的事實進行了一定的改動和歪曲。
當我盯著對方的眼晴自我介紹時,我終於發現,那雙眼睛果然巳經與昔日有所不同。這種改變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如果形容說感覺那雙眼晴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也不知諸位是否能夠明白……
當時我十六歲,是一個隨侍在五子胡拉姆身邊的小書童。
「你們難道忘了,究競是誰在邊境上為帝國揚威的嗎?」壓抑著心中遺憾而憤懣的淚水,胡拉姆臉上的表情依然堅強得有如面具。
有關印度的莫卧兒王朝四代皇帝賈漢·吉爾的長子弗斯勞之死,史書中留有準確的記載。此人於1622年1月8日,死於其弟胡拉姆的領地布魯罕普魯。
昏黑的屋中並未掌燈,胡拉姆向著眼前的黑暗露出了冷笑。伊面莎白女王派到莫卧兒官廷中去的英國大使托馬斯·羅卿,曾在其日記中如此描述過胡拉姆的性格:
「以女子之力?估計當時拉扎一定是倒退著進屋的。雖然那把劍的劍柄上有些損傷,但鋒刃卻並沒有任何問題。當王子妃殿下從花苑中歸來,髙聲呼救時,裝扮成您的侍女是最後一個趕到的。先到的人當時已經全都進入了『沉默之館』。您等到侍女趕來,和她換過披風,然後再把拉扎的事給告知她,下令她假裝暈倒過去……我沒說錯吧?」
大理石鋪成的廣場上冷冷清清。胡拉姆殿下一言不發。我想,殿下的目光,或許也巳經被那散發著珍珠光芒的緋色披風牢牢吸引。
「您最好還是回宮裡住吧。宮殿才是最適合您居住的地方。如果我出面去懇求的話,陛下一定會答應的。」
王子妃殿下剛走進殿宇中,就聽見殿宇中傳出了女子的悲鳴。發出悲鳴的是侍女,王子妃殿下健步走出門外,連忙召喚下人幫忙。
薩利姆辦完事情返回哨塔,發現少了一隻鴿子,於是便厲聲斥責她:「蠢貨!你怎麼讓它給逃走的?」
最後,米魯扎在莫卧兒帝國的財政部尋找到了一個職務。雖然只是一個下級官吏,但在經過一番艱辛的漫長旅程之後,一家六口也算是過上了安樂的日子。茉荷茹·妮莎也漸漸成長為一個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十四歲時,她被送進宮中做了侍女。
「發生了什麼亊?」胡拉姆殿下喃喃說道。他從陶瓷椅子上站起身來,朝著殿宇快步走去。
而我所能夠準確證言的,就是胡拉姆殿下,喝得酩酊大醉的其兄帕魯維茲殿下及其監護人穆罕默德·汗,還有皇后努爾·賈漢四個人,當時他們全都處在我的視野範圍之中。儘管阿薩夫·汗在我身後,我無法親眼看到他的人影,但因為當時他正在和衛兵交談,所以完全可以把他給排除在外。
儘管在彈劾胡拉姆時,努爾·賈漢用沉默表示了贊同,但她也不能就這樣坐視穆罕默德·汗的勢力日大。她也開始為了讓自己的女婿沙弗利亞魯坐上皇位而尋思設計。胡拉姆一旦失勢,那麼接下來的要務,便是削弱帕魯維茲的勢力。也就是說,必須徹底打垮穆罕默德·汗。她對穆罕默德·汗冠以貪污罪名,欲圖將他捉拿問罪。
至於那個弗斯勞的遺子,暫代執掌皇位的達瓦爾·巴克希,作為身負皇位繼承權之人中,唯一的一個倖存者,逃過嚴酷的追究,安然流亡到了波斯。這件事對努爾·賈漢而言,可算是心中唯一的安慰。
「如果換作是我的話……」他時常會在心中如此假設,「我是絕對不會做出謀反這種蠹事來的。長年的放蕩生活,巳經讓父皇的身體變得千瘡百孔。雖然尚不至死,但是,過不了多久,他自然會不堪政務的重負,而卧病在床。稍假時日又有何妨?」
茉荷茹·妮莎的丈夫離奇死亡,而她本人也被人從孟加拉帶回了都城。read.99csw•com曾經的那個薩利姆王子,如今巳經成了賈漢·吉爾帝。一對年過三十的昔日戀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隨後趕到的皇后剛看到這幅景象,便立刻被嚇得花容失色。啊,皇后正向著我的胸口倒來。我壓抑著自己心中的悸動,扶住了皇后的身體。
一陣暖風吹拂到佇立於門前的兩人身上。天空中的烏雲也與此相響應,變得更加低沉,隨後它如同瞄準了獵物的禿鷹一般,猛撲下來,令樹梢搖動不安。過了一陣,阿薩夫又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道:「如果說現在還能有人阻擋住殿下您的前進步伐,那麼,這個人就是弗斯勞王子了。」
不僅只是胸口和手。桌上還橫倒著杯子,杯里的水所潑到的地方,巳經變成了妖異的淡紫色。
弗斯勞死去的那年,坎大哈落入波斯人的手中。胡拉姆奉命奪回該地,踏上了征途。然而薩法赫·阿拔斯麾下的波斯士兵頑強抵抗,坎大哈久久未能攻下。
白晳的臉龐,不時地從頭巾下閃現眼前。可皇后卻立刻便用手遮擋住了面頰,繼續緩緩慢步而行。
1月20日,正是賈漢·吉爾帝的祖父、二代皇帝胡馬雍的忌日。主要人物自然全都聚集於宮殿之中。為了這樣的場面,作者有意選擇了這一天,讓當時其實已經死去的王子弗斯勞登場亮相,然後令他頓死於非命。
努爾·賈漢十分嫉妒弗斯勞的妃子,她不停地在丈夫賈漢·吉爾的身上尋找弗斯勞的影子。然而,深受鴉片與酒精的毒害,成天吃著山珍海味的皇帝早已變得又胖又丑,休說是弗斯勞那樣清純的面容,甚至就連年輕時執著追求自已的那個薩利姆王子的輪廓,都已經無法再找到。
「說到底,皇兄也不過只是個蠢貨罷了!」
那麼,當時……
阿薩夫·汗是依仗著妹妹才得以出人頭地的,原本他在努爾·賈漢面前根本就抬不起頭來。事實上,剛開始的時候,眾人也曾把他視為皇后一派的參謀。但自打他把女兒嫁給皇位繼承權最為有力的爭奪者胡拉姆后,便著手創建起了自己的派閥。他不但從妹妹身邊獨立了出來,甚至還為了爭奪主導權,暗中與妹妹一方的勢力展開了激烈的鬥爭。
「哬……」她呻|吟起來,但聲音卻幾乎小得聽不到。她的身體不住地打顫,好容易才抬起手來抱住了頭。
06
與世間所有喜歡捏造事實的作者一樣,《沉默之館》的作者也聲稱,他所寫的書有著具體的年代,且來由正統。改算成西元紀年的話,1642年,也就是胡拉姆即位后的第十六年,同時也正好是弗斯勞死後的第二十年。作者在書中煞有介事地如此寫道:
「沒什麼可說的。等你搬到阿薩夫·汗的宅邸中去之後,朕還會再去看你的。」
02
胡拉姆看了看老者的臉龐。老者眼瞼上的肌肉已經鬆弛,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從其縫隙間閃現出光芒的眼珠,似乎已被淚水打濕了。
我趕忙回到胡拉姆殿下的身邊。我們主僕二人一邊沐浴著微風,一邊遠眺著夕陽暮色下的天空。叔父拉扎似乎還沒有辦完要辦的事,總是不見他回來。
「總而言之,二十年前,你在那間屋裡伸手扶住的是一頭野獸。而這頭野獸,當時卻並非真的暈了過去。」
在托馬斯·勞卿的日記中,留有如下的一段:
與兄長不同,胡拉姆幾乎沒人認識。即便走上市鎮,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認出他來。因此,這其中並不摻雜任何演技的成分,而庶民們也會赤|裸裸地把他們的生活和感情展現在自己眼前。所以他本能地感受到——如果要讓男人們參与自己發動的叛亂,必須得在窮得再也揭不開鍋,妻兒老小明天或許便會饑寒交迫而死的時候。
前方,一位身披鑲嵌珍珠的緋色披風的婦人,正沿著防壁由西向東緩緩信步而行。這件渾身上閃爍光芒的緋色披風,是英國大使托馬斯·羅卿進獻給皇后的。珍珠閃閃的光澤,不停刺痛著我的心。儘管皇后的年齡將近我的三倍……
「剛開始的時侯,我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依舊保持著人的本性。我想過或許應該歸功於弗斯勞殿下。事到如今,就算我再隱瞞下去,也毫無意義了——我一直很仰慕弗斯勞殿下。換作常人的話,或許會說,我這樣的想法有悖人倫。但如果想要去愛一個人的話,就必須要有一顆人類的心。不知我這樣說,閣下是否能夠理解?
01
或許,弗斯勞的妻子會向他講述這裏的遠景是如何地美妙,但他卻永遠無法親眼看到——
穿過花苑,眼前的小小廣場自成一體。從北面和東面向下俯視,令人目眩的垂直城壁向著地面不斷延伸。南面是花苑。除卻中間的出入口外,低矮的圍牆遮擋住了苑內的景色。西側向著西南方向,斜斜地延伸著通往後宮的道路,道路兩側是幾間倉庫。從廣場向著這條路走去,左手邊的第一間屋子呈三角形,裡邊就只堆放著一些準備送去修繕的物品。其他的倉庫房門全都牢牢地上著鎖,唯有這間三角形的屋子,面朝道路的房門總是開著的。
最後,殿宇被建在了庭院深處。努爾·賈漢每天都會出現在施工現場。
該把它扔到哪兒去才好呢?這裏可是美麗的大理石庭園——看到我滿臉困惑,殿下面無表情地說道:「扔到城壁外邊去。」
「啊,真是好美!」面對美不勝收的俯瞰美景,侍女不禁高聲讚歎。努爾·賈漢橫下一條心,走到庭園邊的防壁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弗斯勞殿下的妃子抱著一捧鮮花,帶著侍女返回了殿宇。周圍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這一次,甚至就連阿克巴自己,再也難以容許愛子放肆胡為下去。如聽之任之的話,阿克巴在臣子面前也就無法做出表率了。
拉合爾的白色城門,深深地烙印在了弗斯勞的眼中。同時,他也看到了豎在城門外的那一排排的木樁子。木樁子的數目多達千根,每一根上都雙手反剪地綁著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他們全都是他昔日的部下。弗斯勞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從晶瑩的淚珠後邊望去,只見一片長著人臉的樁子樹林,在視野之中不住晃動。
胡馬雍帝的法要之日,
號稱視察民情,跨下騎著駿馬從阿格拉的市鎮上穿過時,對那些臉上泛著紅暈的姑娘,和天真無邪地高呼萬歲的孩子們,優雅地報以微微一笑,僅此而已。面對歡呼的群眾揮手致意時,手指上的動作,唯有這一點才是胡拉姆無法模仿,獨屬皇兄的特技。
不管是學問的師父還是武藝的師父,每每都會盯著學藝不精的胡拉姆的臉,長嘆一句「如果換了是你皇兄的話……」,搖頭不止。儘管如此,卻也絲毫不能捍動胡拉姆那種傲然的自信。
父皇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中,已經再也沒有之前的那種夜鶯啼鳴。浴室的水也已流盡。之前被流水的響聲所遮蓋的另一種聲音,再次在音響的世界中佔據了一席之地。宅邸算不得寬敞,哪怕是在圍牆之外,他立刻就能夠聽到。
我們主僕三人從花苑間的小路上走過,只見前方一名宮女正在吃力地搬運著真諭容器。那是弗斯勞殿下館內的一名侍女,容器之中必定裝滿了從宮殿的甘露之泉打來的水。容器似乎很沉,侍女不時將容器放在路石上歇息。儘管容器的口上蓋著蓋子,但裡邊的水卻不住晃動,很容易便會失去重心,因而侍女在搬運時顯得格外小心。
當著叛軍盟主弗斯勞的面,所有人同時遭到了處刑。一根根尖銳的木釘,被活生生地敲進了人的肉體之中。從多達千人的人群口中,同時發出的痛苦呻|吟,就如同來自地獄的呼聲一樣,響徹雲霄。這,就是賈漢·吉爾帝之前所說的「歡呼之聲」。
看到他的背影漸漸走遠,胡拉姆殿下轉過臉來,說:「拿去扔掉。」說著,殿下把凄慘凋零的花束塞給了我。
我這輩子,還從來未曾看到過像他這樣一個面無表情,心中絲毫不存對他人的關心與尊敬,充滿著極端自負和對他人的輕慢之心的人。
胡拉姆寫來書信。說是本月八日弗斯勞因腹痛而身亡,已然奔赴慈悲眾神的身邊。
在此之前,筆者依靠著並不精確的記憶,繪製了一幅「沉默之館」庭院的簡單俯敵圖。
新皇后努爾·賈漢似乎無所不能。如果非要說有她辦不到的事,那麼也只是對丈夫嗜酒成性稍稍有些感到棘手罷了。然而,她的心中卻暗藏著一件永遠難以遂其心意的事。這件事,便是她對瞎眼王子弗斯勞的思念了。
「惡魔……」他不假思索地喃喃說道。
殿宇建成三天後,弗斯勞便搬進殿里住下了。近來,賈漢·吉爾帝的身體日漸衰弱。一場圍繞皇位繼承的陰謀已是迫在眉睫。
擋在面前的士兵離開之後,印度平原的翠綠景色,深深地烙入了胡拉姆的眼中。濃綠之間,拉維河憂鬱的灰色河水匐匍流過。對於一個剛剛才從噩夢之中醒來的人而言,還有能比眼前這光景更加適合的景色嗎?這條形似長帶的流水,就像是一條從過去流向永遠的苦悶長河,令人想起方才的噩夢還遠遠沒有結束。
努爾·賈漢應該已經有六十六歲了。面紗下只露出了雙眼,剛開始的時候,我只覺得那雙眼睛與二十年前相比,並無任何改變。
老師的話令他回過神來,將目光移回到桌上的書本。攤開的聖傳書頁上,阿拉伯文的注音字元密密麻麻地排了一行又一行。他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書中的「惡魔」兩字之上。
父子二人對面而坐,相對無言。弗斯勞面無表情。即便對面坐的是父皇,他的臉上也並未顯露出絲毫的怨恨。賈漢·吉爾帝不禁回想起了當年父皇阿克巴讓他嘗到的那種深不見底的恐怖滋味。還有在先帝去世的前一年,自己洗心革面,進宮謁見時所遭受的那痛徹心扉的一擊——這輩子,他還從來沒有遭遇過比那一擊更加令他感到恐懼的事物。與此相較,當自己的孩子弗斯勞發動叛亂時,自己精心安排的那些殘酷刑罰,又能給弗斯勞帶去多大的恐懼呢?這恐懼又是否能夠達到當年阿克巴那一擊的程度?
「你此番出陣肩負重任,即便有機會一展武勇,也不可太過執迷。阿穆巴爾此人極富才智,你切不可大意深追。我聽人說,德干高原道路交錯,有如迷宮。千萬當心不引入山谷密林之中去。」弗斯勞還是昔日的那位皇兄,在即將率軍出征的胡拉姆面前,依然還是諄諄教導。
「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阿薩夫·汗從亭子里,隔著窗戶把那顆鑽石扔進去的。但是,這樣的設想並不合理。之前他已經安排了拉扎進屋殺人,而且當時水槽的蓋子雖然半開著,但卻是朝向室內的,從外面扔的話就會打在蓋子上,無法落進水槽中。
如果只會和藹可親地向民眾揮手致意的話,根本就無法煽動他們參与叛亂。什麼read.99csw.com阿克巴遺留下的龐大帝國,什麼什麼革新,對庶民而言根本就是閑扯淡,狗屁不值。
「野獸是不懂得自製的。正如你所說,當時刺死你叔父的人正是我。不管是誰,只要當時有任何人看到我,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揮劍砍去的。如果沒劍的話,斧子也好榔頭也好,哪怕是繩索……恐怕當時你叔父也是奉了胡拉姆殿下的命令吧。胡拉姆殿下這樣做,究竟是出於對權力的渴望,還是因為心中的嫉妒呢……」
「小畜生,非得給你點顔色瞧瞧不可!」
薩利姆當時二十一歲,身邊早已妻妾成群。然而自從眼前這個不畏權貴的波斯女孩那圓睜的雙眸在他心中留下烙印后,他便忘卻了所有的一切,一心只想把她弄到手。
浴室中流出的水伴著單調的聲音,淌進庭院的溝渠之中,叮咚作響。弗斯勞側耳聆聽著流水的響聲。儘管這聲音平淡無奇,但如果仔細聆聽的話,就會發現其中蘊藏著一種抑揚有致的聲調,時緩時急的節奏也會充斥耳中。是女子們柔滑粉|嫩的肌膚在戲水吧。即便順著水溝流進了圍牆外的壕溝中,依舊還是那樣霧氣蒸騰、煙雲繚繞。
遭到生擒的弗斯勞被銬上腳鐐,用囚車押送到拉合爾城。儘管當時跟隨他起事的一萬三千人中,一萬二千名勇士都已經戰死沙場,但還是有大約―千人左右的俘虜,被先行押送到了拉合爾。
「您可不能再在那種地方待下去了。還是快點換到一個庭院更加寬闊,散步時不必擔心會被絆倒的地方去住吧。」
或許這便是最終得以為愛痴狂的薩利姆,和不能為愛痴狂的胡拉姆之間的區別吧。
「我想,當時您應該就潛藏在三角房間里。」我深呼吸了一口,接著往下說道,「而當時披著您的披風,在庭園中散步的人,應該是您的侍女吧。當時她明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卻並沒有能夠看穿這一點。在此期間,您進入了弗斯勞殿下的居室,把塗毒的鑽石投進貯水槽,之後再和他寒暄上一番,就離開了那間屋子,對吧?搞得不好,您當時或許還勸殿下多喝些水是吧?隨後,您再次返回那間三角房間。但沒有想到的是,過了一陣,並不知道弗斯勞殿下已死,又用細索勒了一通弗斯勞殿下脖頸的拉扎,同樣也藏身到了三角房間里。而您就把掛在牆上的英國佩劍插到了拉扎的背上……
「十人可圍一餐桌,兩獸難分一塊肉。
努爾·賈漢閉上眼睛。過了一陣,她向我問道:「閣下今年貴庚?」
整個人都顫抖不已。
「不,這事倒也不必太過勉強……話說回來,你的聲音聽起來怎麼無精打採的?不管怎麼說,你都要好好保重身體,別為那些無謂之事操勞擔心:至於我和你提的禮物,倒也不必太過在意。」說罷,弗斯勞笑了起來。笑聲是如此爽朗明快,絲毫不見半點陰霾。
皇兄弗斯勞發動叛亂之後,胡拉姆周身的環境徹底一變。作為肩負著帝國走下去的次代繼任者,如今他已經浮出了水面。弗斯勞雙目已瞎,而且還有著叛亂的前科。次兄帕魯維茲很久之前便因酒精中毒而精神分裂,弟弟沙弗利亞魯被人稱為無知者,根本就不成器。因此,眾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胡拉姆身上,也是理所當然的。
(《沉默之館》的作者說是自己曾經親身經歷過這一幕,詳細地描述了當時的情形。努爾·賈漢當時神情恍惚,而她的身邊,就只帶著一名她平日最為中意的侍女。因此,當時在場的作者便趕忙扶住了她。原文之中,作者花費了兩頁半之多的筆墨,極其詳細地描述了自己心中的激動與興奮,此處便不再一一贊述。)
他的感情起伏極為劇烈,只不過很少會把內心的變化表現在臉上。再怎樣洶湧的感情,他都能在爆發出來之前理智地壓抑隱忍下去,但眼中流露出的那種無法分清究竟是憎惡還是不屑的目光,總會帶有一種無以言喻的不快|感,讓人感覺碰了一鼻子灰。
皇上此行的目的,是讓弗斯勞搬到更為寬敞的阿薩夫·汗的宅邸中去住。為何皇上要特意親自駕臨?弗斯勞心中對此,其實早已有所猜測。此事必定是努爾·賈汗對皇帝進諫、提議的。
「雖然老師已經看穿了我的心事,但我也看到了他的內心世界。這傢伙心中果然還是在想:『如果換了是弗斯勞王子的話』……」
1604年11月,薩利姆帶著四百頭巨象作見面禮,回到了父親的身邊。父親大喜過望,差點兒就把面前這個年過三十五的不肖兒子給緊緊擁在懷裡。
「二十年前,我在胡拉姆殿下的身邊做小書童。胡馬雍帝忌日那天,我就身在那座庭園之中。當時在弗斯勞殿下的居室里,一把扶住險些暈倒的您的,正是小人。」
第二王子帕魯維茲和齎族穆罕默德·汗一起,站在花苑與小廣場之間的邊界附近,總是醉醺醺的殿下擋在運水的侍女身前,不停地戲弄著她。侍女一臉困惑,想要逃走。
向著城下,
翌年10月17日,阿克巴帝在阿格拉駕崩。24日,薩利姆即位。他便是莫卧兒王朝的第四代皇帝賈漢·吉爾。
面無懼色地——
對弗斯勞而言,身處阿尼·萊的宅邸中,與妻子兩人之間的生活,便是整個人生。如果可能的話,他根本就不想搬回到那座人多眼雜,而又充滿著往日回憶的宮殿里去住。
「事到如今,小人倒也已經無意再去彈劾當年殺害弗斯勞殿下之人,為叔父報仇了。行兇時的狀況,小人心中巳經是了如指掌。小人現在唯一不明白的,就是您為何要這樣做,為何要殺害殿下?如果能夠蒙您不吝賜教,想來必定會成為小人人生處世的一種教訓……說句實話,小人再也無法忍受不明其因的煎熬與折磨了。還盼您能以實相告。」
「他的這種想法,倒也並非完全不能夠理解。」胡拉姆一臉譏笑地想道。
不知何時,努爾·賈漢的神情變得恍惚起來。她輕輕地睜開了緊閉的雙眼。
原本充滿著游牧民族尚武風氣的莫卧兒宮廷,正以令人吃驚的速度被波斯的典雅風格所取代。這一切都是在努爾·賈漢君臨宮廷之後所發生的。她的手中所掌握的,並不僅限於後宮的實權,甚至就連廷臣、將軍、知事的任命和罷免,也全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得知此訊之後,穆罕默德·汗發動了叛亂。1626年,整個印度一片騷然,尤以之前就局勢不穩的德乾地區最為嚴重。
自打記事時起,皇兄就是個殘酷無情的掠奪者。凡是皇兄到過的地方,就不會再有屬於胡拉姆的一草一木。不管走到哪裡,他都會將周圍的人的愛戴與尊敬全都據走。那些令清純年少的胡拉姆暗寄情思的侍女,萬人矚目馳聘韁場的武將,雍容華貴風度翩翩的達官,目光撲朔眼神迷離的官廷詩人——凡是他有心結交的人,皇兄都會搶先下手,緊緊抓住對方的心,從不會給胡拉姆留下半點殘渣。
形勢對身處外地的胡拉姆極為不利。阿薩夫·汗為了遏住妹妹的行動,決定暫時先讓弗斯勞的遺子,一個名叫達瓦爾·巴克希的小孩坐上皇位。不愧身為其兄,他的目光早已洞穿了妹妹的內心。他覺得既然那孩子是弗斯勞的,那麼努爾·賈漢也就必定會妥協讓步。在他看來,讓達瓦爾·巴克希即位,不過只是一種沒法爭取時間、等待胡拉姆歸來的緩兵之計。
我叔父拉扎必定是在那兩分鐘時間里走進三角房間里去的。如若不然的話,衛兵就必定會看到他進屋。
說著,殿下晃晃悠悠地被人扶了回去。小廣場的東南角上,一名衛兵直立不動地站在那裡。我們幾人走出小廣場,黃昏的黑暗已經悄然迫近眼前。廣場中央,有處亭子風格的休息場所,西南角上建有一座小小的殿宇。這是一幢南北走向、呈長方形的氣派建築,悲劇王子弗斯勞殿下就被監禁于其中。那場叛亂如今已經過去了許多年,而王子也巳經雙目失明,所以監視也算不得十分森嚴。聽人說,王子的父皇巳經不再那樣嚴苛了。
皇帝讓她改名為努爾·瑪哈魯(宮廷之光)。然而皇帝卻並不滿足於此,沒過多久,又賜給她努爾·賈漢(世界之光)的稱號。
「我會在陛下面前替您說兩句好話的。」努爾·賈漢趕忙說道,「住那種地方可不行。還是換個更輕鬆,更明亮的地方吧。」
胡拉姆的心根本就不在聖傳上。他的目光,全都傾注到散落於院中白沙上的細細雨絲上了。他的心,正在追尋著努爾·賈漢的面容。
區區一個薩利姆,根本就不足掛齒。一聽到政變的消息,阿克巴便立刻率軍出征。然而因為接到母后突然病倒的消息,阿克巴不得不中途率軍返回。母后不治身亡,阿巴克便再未有心顧及到薩利姆。薩利姆根本就成不了什麼氣候,完全用不著大動干戈她去率軍鎮壓。
薩利姆止住自己的墮落,而正巧這時母親也偷偷地向他透露消息,說是如裹他現在能夠立刻回宮覲見的話,父皇或許便會對他網開一面,既往不咎。
弗斯勞殿下的殿宇門前,悄然佇立著身材嬌小的王子妃。她正在等待剛才那名侍女把水提過去。看到侍女終於躲過帕魯維茲殿下的調戲糾纏,妃殿下也鬆了口氣。夕陽西沉,在花苑中採摘鮮花的時刻到了。侍女前腳剛踏出花苑,王妃殿下便後腳走了進來。為了儘快把殿宇中的貯水槽裝滿,侍女很快便離開殿宇,緊緊追隨在主人身後。
「殿下!」穆罕默德·汗的嚴厲呼聲,遏止了帕魯維茲殿下的狂笑。帕魯維茲殿下一邊默念著「也罷」,一邊邁著蹣跚的腳步往回走去。
雖然失去了光彩照人的雙眸,但他的面貌卻總是那樣永嫩、年輕,而精神狀態,也彷彿冰封在二十年前的花|蕾一般,儘管並沒有綻開、盛放,卻也從不褪色。從永遠綻放著微笑的白晳童顏之上,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感覺。
那張紙上是這麼寫的:
「胡拉姆,回軍凱旋之時,你就帶只鳴叫聲悅耳動聽的德干之鳥回來,送我作禮物吧。」
探頭——
1575年,波斯的落魄貴族米魯扎·賈斯馬汀,為了在新天地中碰碰運氣,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踏上了前往印度的旅程。由於對即將到達的目的地一無所知,所以在行至阿富汗境內,其妻分娩產下一個女嬰時,米完全沒有把這名女嬰撫養長大的自信。甚至還有過不如乾脆橫下一條心,把孩子給扔掉的想法。
「殿下您的心中,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呢?」
她想,至少要讓自己與前夫之間所生的女兒嫁給弗斯勞,但弗斯勞卻已經營娶了一位賢惠的妻子。
然而就在這時,街頭巷尾之間風傳起了「瞎眼皇帝繼位之後,莫卧兒帝國將會愈發繁榮」的聖者九*九*藏*書預言。或許這不過只是那些對弗斯勞王子心存尊敬與同情的民眾,將心中的感情寄託于聖者預言之上,對未來展開的一種希望與構想。然而這種感情之中,卻蘊藏著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因為其中已經明確地展現出了民心所向。
「事情的進展比預想的要順利。其原因就在於,殿下早在之前就已經喝下摻毒的水而死了。那麼,究竟又是誰在貯水槽里下毒的呢?
那麼,又有些什麼人參與了皇兄的叛亂呢?只是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罷了,而這也正是兄長的能力,實際上所能影響到的範圍。
沒過多久,宮殿東北角的小庭園中,建造起了「沉默之館」。
「德乾的太陽實在是太過無情。早點返回都城去吧。馬利克·阿穆巴爾再也不會出來了。」為了驅散眼瞼後邊浮現的那一幕,胡拉姆大聲地對身旁的將軍說道。
穆罕默德·汗發動叛亂的翌年,賈漢·吉爾帝在避暑地克什米爾病危,10月28日,在返回首都的途中駕崩。
―個關係不錯的同僚,扯扯她的手臂,說道:「這景色可真美,你也快來看看吧。」
而胡拉姆卻因皇兄察覺出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對其敏銳的直覺感到了一絲恐懼。當時,他正為自己對努爾·賈漢的單相思感到心力交瘁。
胡拉姆的身邊立刻便聚集起了一群想要討好他的人,而這些人正是之前那群整日圍繞在弗斯勞身邊的傢伙。弗斯勞生平厭惡那些拘束的規矩和形式,喜好與朋友不拘身份,平等相交。因此他們還打算在新主子身上故伎重施。然而胡拉姆卻難以忍受他們的這種套近乎的行為,眉間陰雲驟現,臉上表現出憤然之色。一干人等大吃一驚,趕忙告退。之前他們中就沒有任何人研究、觀察過胡拉姆。
當上了五代皇帝沙·賈漢之後,胡拉姆同樣也深愛其妻,甚至還為其妻建造了瑰麗壯美的泰姬陵。如今它已經作為夫婦恩愛的金字塔,在世界範圍內廣為人知。而且就連胡拉姆,也曾迷戀過這個既是繼母,同時也是自己妻子嬸嬸的努爾·賈漢。
據我觀察,他(胡拉姆)對擁有著對話自由的父皇之妻心中抱有暗戀之心。皇后前些日子,乘著英國馬車訪問了王子,臨走之時,贈與了裝點有寶石的外衣。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的注意力已經被轉移到不知何處去了。
就會腳步蹣跚顫抖,
「這可是萬里挑一的面相啊。這孩子眼睛盯著頭上,有朝一日定能扶搖直上、飛黃騰達,永遠不會往下看。」
「帕魯維茲、沙弗利亞魯兩位殿下構不成任何威脅。」說完,阿薩夫·汗便閉口了。
這一下來勢迅猛。當薩利姆抬頭看到父親那就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而大張著的鼻孔時,他第一次懂得了什麼叫做恐懼。這懲罰是何等的直接明快!打那以後,他便再也不敢對自己的父親有任何反抗的念頭了。
弗斯勞被關了一年時間,之後又被關到阿尼·萊邸中。每次宮中舉行儀式的時候,他就會被牢牢地綁縛看守,跟在父皇身後。世界之光努爾·賈漢每次都會親切地與他交談。她曾經派過波斯人的樂團,到阿尼·萊邸中去慰問目不見物的弗斯勞,甚至有時還會微服私訪。
宮中的種種變故,傳到了在安拉哈巴德鬱郁度日的薩利姆耳中。聽到父皇率軍親征的消息,他並不相信父皇此番是動了真怒。兩個弟弟——姆拉德和達特尼亞魯都已因酒精中毒而亡逝。大帝阿克巴如今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薩利姆一個人。
在這些王子當中,距離皇位最遠的,恐怕就是第二王子帕魯維茲了。此人不光酗酒成性,同時也沒有依附在宮廷中分庭抗的那對波斯兄妹的任何一方。然而在那些一生都生活在宮廷中的廷臣里,也有許多人看不慣這對異鄉兄妹壟斷朝野。才能出眾的貴族穆罕默德·汗便是這些不滿分子的代表者。他們把行為瘋癲的帕魯維茲與波斯兄妹全無瓜葛這一點,宣揚為所謂「身無污點」,咱暗中秘密活動,企圖擁立帕魯維茲為帝。
又是那個皇兄弗斯勞!不論自己的腳步再如何地匆匆,皇兄的影子都會執拗地投射到自己的前方。
看著花朵飄灑落下。
探頭張望,
父皇到阿尼·萊邸中來探訪弗斯勞。這事前所未有,眾人頗感驚異。
臉上血色盡失,
看到對方沉默不語,我接著說道:「弗斯勞殿下當時有些神經質,很少會允許他人進入屋裡。我的叔父拉扎奉了阿薩夫·汗的命令,不,或許是奉了當今聖上的旨意,為了殺害弗斯勞殿下,闖進了屋裡。估計是在對方還來不及叫出聲來之前,便已迅速敏捷地扼殺了對方。
弗斯勞最終逃過一劫,保住了性命。相對地,他的雙眼卻被剌瞎。那雙被世人謳歌為「莫卧爾王室的黑珍珠」的清澈雙眸,也永遠地閉上了。
「我是個階下囚,沒有行動的自由。」
「而我,也化為了一頭野獸。你想知道的答案,我也可以輕易地回答出來。為什麼?那是因為我當時也是一頭野獸……
聽過我的回答之後:「三十六?」
雖然莫卧兒王朝的真正創始者其實是阿克巴,但他的子孫後代卻門第凋零。由於在阿格拉出生的兩個孩子相繼夭折,他特意把官廷遷移到了希克里。在那裡,他終於蒙上天恩賜,得到了一個期盼多年的健康男孩。這個男孩兒就是薩利姆。
失戀后的薩利姆,終日疏於朝覲。如果只是不盡孝道,倒也還無傷大雅,但他後來留在安拉哈巴德,公然表現出圖謀倒戈謀反的態度。
一天,跟隨父皇出遊的胡拉姆,聽到了從隊列的遙遠後方傳來的騷動。儘管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低聲議論。人數實在太多,化為一陣相當大的吵嚷聲。聲音來自弗斯勞乘坐的象輿周圍,是無法抑制的群眾向其致敬的聲音。
書中寫道,在胡馬雍帝從書齋中墜樓身亡后六十六年的同一天里,其曾孫弗斯勞又在宮廷的一間屋中遭人殺害。不光如此,胡拉姆的侍從拉扎也在另一間屋裡,被人用英國制的長劍剌中背心身亡。在該作品中,拉扎則成為「我」的祖父。
周遭的環境倒也算不上寂靜。喝得酩酊大醉的帕魯維茲殿下,正在不停地高聲叫嚷著。然而他的大嗓門,卻絲毫不能擾亂圍繞在皇後周身的高貴光環。不管是誰,都無法抹去那層光芒。
女子護住臉頰,
至於胡拉姆,民眾們似乎毫不關心,總是投以一種冷漠的目光。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任何的改變,然而每次聽到身後的騷動聲,屈辱的感覺就會順著血管在全身奔流,傳遍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我不能回到宮裡去的。」弗思勞連忙說道。
然而胡拉姆卻很清楚,其實皇兄時常都會避開旁人的目光,深夜之中暗自背誦經典。
賈漢·吉爾帝即位的翌年4月6日,長子弗斯勞脫離居城,接受錫克教徒的援助,發動叛亂。叛亂在短短的三周后便遭到鎮壓,弗斯勞自己也遭到生擒。聽聞兄長被擒,弗斯勞的弟弟胡拉姆回到居室后哼了一聲,喃喃說道:「哼!這就是所謂不世出的才子嗎?」
04
這兩件殺人案直到最後也還是沒能查明兇手,無疾而終。這是弗斯勞殿下的妃子與侍女們到花苑中去時上演的慘劇——唯有這一點毋庸置疑。在這期間,並沒有任何人靠近過「沉默之館」,在東南角站崗放哨的衛兵就是如此證言的。只不過後來衛兵又補充說道,因為當時阿薩夫·汗找他談了大約兩分鐘左右的話,所以並不確信。
但在胡拉姆的眼中看來,就連那些民眾們對待皇兄的態度,感覺也是如此矯情。空洞無物的作秀,皇兄既是一名演員,同時又是一位觀眾。
「明亮的地方?」弗斯勞苦笑了一下,「對我而言,這世間就沒有什麼地方是明亮的。」
現在,我終於知道了當年殺害弗斯勞殿下和我叔父的兇手究竟是誰。二十年來,我竟然一直都沒搞清楚這件事,實在是太過糊塗了!
弗斯勞心如刀絞,眼前發暈,只覺得天與地都在一齊旋轉。等他意識恢復之後,發現自己已經被牢牢地綁在城頭的牢固木椅之上。一股強烈的酒精氣味剌激著他的舌尖。定睛一看,只見一名兵士正在身旁窺視著自己,手中還拿著杯里只剩一半的醒神酒。看到王子已醒,士兵―言不發地退下了。
弗斯勞時常會回宮覲見問安,然而每次回去,都會令他內心的傷痕隱隱作痛。自己那一步步摸索向前的腳步聲,在寬敞的建築中不停地回蕩。這總會令他感到當年自己春風得意時的腳步聲,似乎依舊縈繞在耳畔。幻覺中的腳步聲時常會驟然停下,既哀憐又焦躁地等待著現實中的腳步聲。難道是想讓兩重的腳步聲合到一塊兒嗎?光是想上一想,就會令人感覺到不寒而慄。這一點令他感到難以忍受。
啊,皇后竟然會留意到我這樣一個卑徹下人,這是何等的光榮!一個小書童來到城邊拋卻花束——而皇后卻注意到了這一幕,從城牆上探出身子,怔怔地望著飄落的花朵。為了不讓風把頭巾吹散,皇后緊緊地攥著頭巾。
可能的話,其實胡拉姆也很希望能夠模仿其兄,讓自己的周圍充滿光明與偷悅。但是,深藏在他心中的某些東西,卻又在暗中抵觸著這種模仿行為。
隨著與兄位間的對立不斷加深,努爾·賈漢開始為弗斯勞的處境擔心起來。讓弗斯勞遷出狹窄的阿尼萊邸,搬到寬敞的兄長宅邸中去住,這事原本就是她提議的。然而現在看來,兄長的宅邸對弗斯勞而言,也已經變得不再安全。兄長阿薩夫·汗傾力于支持其女婿胡拉姆爭奪皇位。換個角度來看,對胡拉姆而言,最為棘手的競爭對手,不就是瞎眼的弗斯勞嗎?如果兄長察覺到這一點的話,那麼弗斯勞可就性命難保了。
穆罕默德·汗上疏朝廷,說之所以遲遲未能奪回坎大哈,是因為胡拉姆與敵人暗通款曲,以此來彈劾胡拉姆。儘管彈劾遭到阿薩夫·汗一派的強烈抗議和反對,但因為努爾·賈漢對此一言不發,所以胡拉姆便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叛徒的烙印,其皇位繼承權也遭到了剝奪。
經過長達二十年的漫長歲月,如今這件謎案終於得到了解決。想要解決這件案子,就必須對各人的來歷、性格,以及當時的政治形勢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案發時現場的情形和一些心理上的問題。時隔二十年後,我終於弄清了那場凶殺案中的玄機,但我卻一直無法解開那些心理上的疑問,只得求教於人。
有關這一點,胡拉姆自小便深有體會。即便偶爾有人對他親近一些,他也捕定會避開他人的目光。達官顯貴們全都爭先恐後地讓其子弟盡量接近弗斯勞,而胡拉姆身邊https://read.99csw.com卻毫無半個人影,總是處在孤獨之中。
這便是那本通篇以第一人稱寫成的回憶錄風格的《沉默之館》的開篇第一句。
茉荷茹,妮莎的丈夫離奇死亡,而她本人也被人從孟加拉國帶回了都城。曾經的那個薩利姆王子,如今已經成了賈漢·吉爾帝。一對年過三十的昔日戀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雖然我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要扭頭去望,但全身上下的神經卻還是朝著東邊豎起。把花拋下城牆之後,我最終還是沒能經得住誘惑,偷偷往身旁瞟了一眼。
近來,她也聽聞到了一些風傳。聽說弗斯勞平日就只讓妻子和侍女進入居室,一旦察覺到有其他人進屋,他便會一反常態地大聲斥責。這不正是他感覺到危機正在悄悄逼近的證據嗎?
父子兩人在內廷之中單獨會面。阿克巴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兒子的面頰,老邁的雙眼中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芒。忽然,薩利姆只覺得頭部一陣劇痛,接著整個人便倒在地上。
在挑起了讀者們十足的胃口之後,我們《沉默之館》的親愛作者,終於用緩慢的筆調繼續寫道:
這時,通往後宮的走廊上,再次傳來女子的慘叫聲。有人發現我的叔父拉扎在三角房間里,背上插著長劍,倒地身亡。聽到廣場上傳來的叫喚聲,隨侍皇后的宮女匆忙趕到,發現了拉扎的屍體。當時那宮女差點兒就被叔父那在走廊上探出的半個腦袋給絆倒,等她發現地上躺著的是屍體之後,又差點兒被嚇暈在地。當時發出慘叫聲的,是隨後趕來的宮女們。
每當站在高處之時,
阿克巴之母哈米妲當然不會容許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現這樣一段身份相差如此之大的戀情。於是,她立刻採取對策,把茉荷茹·妮莎賞賜給孟加拉武將謝魯·阿夫坎做妻子。然而,薩利姆的愛情之火,卻並非如此輕易便能澆滅的。失戀對他的打擊很大。這位與其祖父胡馬雍頗為相似,熱愛自然且詩才豐富的貴公子的臉頰上,驟然蒙上了一層空虛冷漠的陰雲。他開始整日沉溺於酒色,有時甚至吸食鴉片。看他那樣子,似乎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在那些把他和茉荷茹·妮莎拆散開來的人面前徹底墮落。
努爾,賈漢再次點點頭。
這便是整個事件的真相。然而因為弗斯勞當時是庶民的偶像,所以民間自然會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其中的大部分都已被人胡亂篡改、加油添醋,成為怪說奇談,完全經不起史學角度的玩味與推敲。儘管如此,其中倒也不乏一些有趣的民間故事。而當中最為出色的,便是十九世紀末,通過石版印刷,在勒克瑙發行的一本名為《沉默之館》的書。
一天,她登上了那座充滿回憶的崗樓。當她下定決心邁步上前,雙手憑欄向下望去時,她的臉色變得煞白,額頭上也冒出汗珠,身邊的侍女趕忙伸手扶住即將暈倒的她。走下崗樓,她便立刻答應了皇帝。
胡拉姆下手毫不留情,沙弗利亞魯被剜去雙眼,打入大牢。但他卻未能像長兄弗斯勞一樣,得以活命。除此之外,只要手中稍有皇位繼承權的男子,全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胡拉姆趕忙回兵。他一直在積蓄實力,然後一舉制壓了宮廷。一場令人不忍目睹的慘劇,就此揭開了帷幕。
「倒也無妨。」皇上答道。
賈漢·吉爾帝的話並非戲言。搬進阿薩夫·汗的宅邸之後,父皇便時常會來探訪弗斯勞。每次來訪,父皇的態度都會比上一次來更加和藹。
其後,原文轉移到了對史實和登場人物的描述,其言辭實在是經不起推敲。因此,筆者便打算背離原文,對案件的背景稍稍加以敘述:
想來弗斯勞也必定是單手捧心,用他那不為任何世間事物所束縛的明朗微笑,回應著民眾們吧。皇兄這種令人感覺雍容高貴卻又難以模仿的姿勢,浮現在了胡拉姆的腦海中。手上的姿勢,臉上的微笑,這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地簡單,但其中卻又暗藏著訣竅,使得他的模仿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已到天命之年的努爾·賈漢,獲賜一筆巨額的養老金。她離開官廷,避開塵世,過上了整日為先帝與沙弗利亞魯焚香祈禱的生活。或許同時也在暗中替弗斯勞祝禱。
我們主僕幾人從殿宇和亭子之間穿過。殿宇的那扇改造成的窗戶正敞開著。從我眼睛所在的高度看過去,可以看到貯水槽的上蓋開著一半。儘管每次看到它,感覺都像是鱷魚張開的大嘴一樣,但鱷魚的嘴卻是朝著屋裡張開,從外邊可以看到那些寫在金色旋栓和蓋子上的英文字母。聽說只需輕輕擰動下邊的栓子,水就會從這個白色的水槽中流出。
努爾·賈漢也把自己帶來的女兒拉蒂麗·畢迦穆嫁給了沙弗利亞魯王子。雖然這位年輕人長相俊美,和弗斯勞有些相似,但其天資卻無法對其他王子構成任何的威脅,甚至還有人給他起了個「無知者」的諢名。但由於岳母手中掌握著巨大的權力,因而他也並非完全沒有爭奪皇位的實力。
靠在我胸前的你,
只見一位身披珍珠披風的女子,
連接著光明的過去與被關進黑暗世界的現在之間的唯一紐帶,就是門外的聲音。這裏與外界的聲音實在是太過接近。換了是在寬敞的阿薩夫·汗宅邸中,或許外界的聲音就會被徹底隔離。自不必說,這次遷居,必定是努爾·賈漢向父皇進諫的。她一直對這裏不大滿意。儘管這裏居高臨下,能將眼下的勝景盡收眼底……或許她是在同情自己,為自己無法親眼看到這良辰美景而感到遺憾吧。弗斯勞心中想著。
每次聽到有人阿諛獻媚,胡拉姆的內心之中便會立刻浮現出這樣的獨白。他依舊把自己關在殼中,用輕蔑的目光冷冷地望著那些想要接近討好他的人。
「最後,我的心中便僅只剩下了野獸之血。到了後來,甚至連眼淚也不剩,最初的那份愛也徹底消失無蹤。盤踞在我心裏的,就只剩下對權力的無盡渴望。所有的一切,全都要經過這種渴望的篩選。想要保住權勢,我就必須推進沙弗利亞魯這顆棋子。我拼上了命,殺紅了眼……好了,現在閣下該明白了吧?我時常會回憶起還住在阿格拉的小巷中時,一家六口圍坐在桌旁時的那種快樂感覺。那才是真正的人生。而相較之下,宮廷里的情形卻……亡夫的詩中也曾有雲:
「你就慢慢地凱旋吧!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聽到歡呼聲了。」賈漢·吉爾帝對面如土色的兒子說道。
03
一名書量將手中的花束,
當時身處莫卧兒王朝中樞要職上的那些達官顯責們,幾乎全都自小便過著戎馬生涯,成長於兵營行伍之間,從未接受過正規的教育。隨著帝國的膨脹擴張,和對內製度的淸理整頓,求賢的呼聲日漸高漲。由於帝國的官方通用語是波斯語,所以,不管阿克巴大帝採用的政策,再怎麼有利於印度當地的土著居民,官僚的供給源也存在限度。
「我這麼讓它給逃走的。」茉荷茹·妮莎回答道。說著,她再次伸手,把另一隻鴿子也給放走了,之後便用大義赴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王子。自打這一刻起,薩利姆王子便成為了愛情的俘房。
「這東西還給您。」說著,侍女伸手把請求通稟時的那張紙遞還給我。我默默地接了過來。
聽到這些話,努爾·賈漢的眼角不由得溫熱起來。
阿比西尼亞出身的馬利克·阿穆巴爾的抵抗,出人意料地頑強。然而憑藉著數量上的壓倒性優勢,莫卧兒軍隊最終還是攻陷了阿富瑪德納加爾。馬利克·阿穆巴爾率領著瑪拉達的騎兵,逃進了德干高原的腹地。
另一方面,趁著胡拉姆不在宮中的絕好機會,以穆罕默德·汗為首的元老貴族,把眼下當成了擁立帕魯維茲王子的第一步,設下計謀,欲圖把強敵胡拉姆掀落馬下。
「薩利姆,你可算是回來了。快進來吧。真是讓我等得好苦啊!」
回去的路上,在拉維河的岸邊,我把那張紙撕得粉碎,撒進了河裡。
莫卧兒王朝中並沒有傳長不傳幼的傳統,而是憑藉實力說話。因此,皇位的繼承,總會伴隨有一場血雨腥風的同室操戈。人們常用「不登王位,便入棺槨」這話來形容競爭的慘烈。在波斯語中,「王位」與「棺槨」兩個詞就只有一宇之差。如果說這話是句俗語,那麼其中所蘊含的意韻,也實在是太過凄慘了。其原因就在於,史實幾乎無一例外地對這句話作出了旁證。
就連在當時,也沒有任何人相信弗斯勞居然會死。身負最大嫌疑的其弟胡拉姆,當天也出門打獵去了。然而到了後來,人們査明是胡拉姆手下一名叫拉扎的奴僕,奉主人的命令,下手殺害了弗斯勞。
胡拉姆甚至連父皇曾經探訪過多少次皇兄都記得一清二楚。究其原因,就是宅邸的主人阿薩夫·汗,正是胡拉姆的岳丈。如果父皇不過只是在可憐皇兄,那倒也還能夠忍受。這件事之所以會令他的心中充滿怒火,氣得全身發抖,都是因為暗中使得父皇如此善待皇兄的,競然是努爾·賈漢。1626年,阿宮瑪德納加爾的大臣馬利克·阿穆巴爾起兵造反。胡拉姆被任命為征討軍總司令,率軍前往德干。出發之前,在探訪岳父的同時,看一看寄居在岳父府上的皇兄弗斯勞。
「可以讓弗斯勞殿下搬進官里來住嗎?他已經在那裡住了五年時間,也差不多該換換環境了……」一天,努爾·賈漢向皇帝如此進諫。
身處宮廷之中,自然免不了要幹些投機之事。然而對薩利姆的兒子們而言,由於弗斯勞在每一方面都甚為卓越,其他的兒子幾乎就沒有任何投機的餘地。這世間,還有誰會傻到把性命託付給弗斯勞以外的人?
拋卻到城牆外。
來到這裏之前,我天真地以為,會面之時,往日的回憶或許也會在對方的心中復甦。然而當我盯著眼前這名老婦人雙眸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來,確信它再也不會為任何事物所動搖。她那雙深邃而沉穩的雙眸,閃現的光芒是如此之強。之前我還天真地以為,她一定會告訴我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況。
但他卻又聽傳聞說,父皇似乎有意立自己的長子弗斯勞為帝。這件事讓薩利姆冥思苦想了許久。對已經為茉荷茹·妮莎神魂顛倒的他而言,王位什麼的根本就不值一提。但現在,他的想法也逐漸發生轉變——眼下雖然還遙不可及,但如果自己坐上了王位,情況又會如何呢?如果能將帝國的實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那麼要從孟加拉把茉荷茹·妮莎給奪回來,也就不再是什麼難事了。而假如讓弗斯勞搶先即位了的話,那麼她就永遠不會回到自己身邊了。
皇帝陛下為不幸的祖父向天祈禱,以求祖父的在天之靈能夠永享冥福。儀式結束,文九*九*藏*書武百官紛紛告退,夜裡宮中將設下盛宴,款待眾人。在此期閭,眾人或徜徉於庭院之中,或在屋中相談甚歡,以此打發閑暇時光。我和叔父隨待于胡拉姆殿下左右,來到宮殿中的一隅。途中路經那座弗斯勞王子妃費盡心血、精心打理的花苑。
長雨綿綿的雨季之中,一位講解聖傳的老師父,曾用充滿悲哀的目光盯著胡拉姆的臉直看。
我終於得以進入了院里。
「沉默之館」的庭院中花香四溢,
在侍女的陪同下,我走出了草庵。當走到門口時:
「喲,胡拉姆……這花給你。」說著,帕魯維茲殿下把手中緊握的花遞到了胡拉姆殿下面前。殿下雖然緊皺著雙眉,卻還是接過了鮮花。
「嗯,這樣一來,我就送過胡拉姆禮物了。下次……就輪到你向我這個哥哥送禮了……哇哈哈……」帕魯維茲殿下一邊用手背擦拭著唇角周圍的口沫,一邊縱聲狂笑。
茉荷茹·妮莎當時全身僵硬,不留神放開了一隻手,讓一隻鴿子逃走了。
豆大的雨點,落到了胡拉姆的臉頰之上。
這完全就是一種瘋狂的行為。與曾經指揮著千軍萬馬馳聘疆場的猛將阿克巴和精銳無比的莫卧兒帝國軍為敵的話,薩利姆手下的那支少得可憐的部隊,明顯就是在以卵擊石。
「方才我聽到女子尖叫,究竟發生了何事?」帕魯維茲殿下發出嘶啞的聲音,快步從我們幾人的身旁穿過。他的身後緊跟著穆罕默德·汗。阿薩夫·汗也從亭子里走了出來,卻唯獨不見叔父的身影。衛兵從廣場南側快步跑去。
當時印度正處在莫卧兒王朝三代英主阿克巴大帝的統治之下,所有的一切都欣欣向榮,充滿著新氣象。對米魯扎而言,這也是一種機遇。他懷裡抱著剛剛出生的嬰兒,繼續前行。而這個孩子,後來被取名為茉荷茹·妮莎(女子的印章)。
經過查證,那柄插在我叔父背上的長劍,是一柄為了修繕劍柄,而暫時掛在三角房間牆上的劍。
如果我叔父拉扎就是殺害弗斯勞殿下的兇手,那麼拉扎自己又是被何人所殺的呢?
弗斯勞笑道:「我也時常會因為太過無聊而到庭院里去走走,不過……畢竟庭院太小,而又裝飾過多,或許在我所不曾料到的地方,就放有石頭,或是種有樹木,這對瞎眼的我而言,是極為危險的。這樣可怕的地方實在不適合我,所以我總是早早地便返回屋裡去。」
「我可不敢保證自己能夠分辨得出鳥雀的鳴叫聲是否動聽,不過我會儘力尋找的。」
十五年的歲月風霜,並沒能奪走她的美貌。而皇帝心中的執著,也絲毫不比十五年前來得遜色。四年間里一直拒絕皇上執拗的求愛,三十六歲的茉荷茹·妮莎終於脫去喪服,坐上了皇后的寶座。
「三十六歲,正好是當年我和先帝成親時的年紀。當時的我並不清楚這其中究竟蘊藏著怎樣的意義。身居宮廷之人,而且其所處的地位越高,就越近乎于禽獸。年幼之時,我生活在阿格拉的窮街陋巷之中,儘管當時過得很窮苦,但我卻覺得自己活得更像個人。在孟加拉時,我也過著人的生活。而當我坐上皇后的寶座之後,我感覺一種野獸的氣息逐漸籠罩了我。
如果是從通往後宮的走廊侵入,或許就能不被我和衛兵察覺,偷偷進入「沉默之館」。但那裡卻不可能會有男子出來。那麼女人呢?那個最先趕到的被嚇暈過去的宮女一直待在倉庫和後宮的交界處,說是當時沒有任何人向著廣場走去過。此外,官女也是不能擅自離開后官的。
她條件反射般地想要抽身遠離,但兩腳卻如同生了根一樣。全身上下癱軟無力。
或許皇兄以為只須他振臂一呼,宮廷中的要員自不必說,帝國軍隊乃至一般百姓都會立刻雲集到其麾下。他只看到了作秀,卻完全沒有把握住真實的人心,這一點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她稍微疑惑了一下,之後便用細得連蚊子都聽不到的聲音述說起來。儘管她的聲音很小,但我依然一字不漏地全都聽了個一清二楚。
眾人立刻便發現貯水槽里的水被人下了毒,而且還在槽底發現了一顆鑽石。毒藥就塗抹在那顆鑽石上。
阿薩夫·汗向自己的女婿目行一禮。殿下輕輕地回應了一下,之後便向著安放在廣場上的中國運來妁陶瓷椅子走去。叔父拉扎卻似乎有什麼事,他離開殿下身邊,向著阿薩夫·汗走去。
「切不可有悖人道,恣意妄行啊!」這是老師唯一的教導。
「這,這是毒殺!」穆罕默德·汗說道,「看,他胸口和手的顏色。記得前些年哈桑將軍遭到毒殺時,也是這種顏色……」
遮擋微風的吹拂。
「可別把這東西給忘了哦。」帕魯維茲殿下一邊用手指輕輕敲打著容器蓋子,一邊沖侍女招手說道。殿下巳是腳步蹣跚,看上去隨時可能會摔倒在地。
遙想二十年前的往昔,
胡拉姆宣布即位。最大的問題,就在於該當如何處置努爾·賈漢。這位先帝的皇后,既是當今國丈的親妹妹,同時也是新帝沙·賈漢曾經的……
眼看情況不大對勁,走到一半,胡拉姆殿下也跑了起來。皇后也正從我們身後匆匆趕來,但畢竟是女流之輩,與我們之間拉開了很遠的距離。
「您就放過她吧。」穆罕默德·汗輕聲勸誡了殿下一句。早就聽人說過,只有他才能夠勸得住酒後亂性的王子。帕魯維茲殿下一邊竭力支撐著蹣跚的腳步,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道:「好了,哈哈,好了啦,不必擔心,可愛的小鳥,哈哈哈……」
「沒出息的傢伙!看看你的周圍吧!」身後傳來父親充滿憤恨的話語聲。
接下來,我就從原文當中引用、摘錄一些有問題的地方:
父皇駕崩之時,胡拉姆任職德干太守,而帕魯維茲已因飲酒過量而死。最後,情勢發展為由阿薩夫·汗推舉的胡拉姆和努爾·賈漢推舉的沙弗利亞魯之間的對決。
「那麼,究竟又是誰,往水槽里投進了塗毒鑽石的呢?能夠不被任何人所看到,悄悄潛入屋中,而且還能在從亭子里所看不到,稍稍與窗戶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把毒給投進去呢?王子妃殿下和其侍女,可以從一開始就可以被排除,那麼除此之外呢?不管怎麼想,也就只有您了吧?」
究竟是什麼原因,使自己和兄長之間出現如此巨大的差距?胡拉姆一直以為其間的差距是微乎其微。聖典的背誦能力,馬術的巧拙,胡拉姆根本就不把它們給當回事兒。
就在這宮廷之中風起雲湧的時候,弗斯勞遭到殺害。接下來,就來簡要地敘述一下其後的情勢吧。
「哈哈哈,花又怎樣?嗯?這種破花……」帕魯維茲殿下的聲音漸漸接近。抬頭一看,只見他的雙手之中抱滿鮮花。大概是在他闖入花苑后,隨手採摘來的吧。
與她沾親帶故的眷族,其富貴榮華的程度自不必說。而她的親哥哥阿薩夫·汗在宮廷中的權勢,更是在轉瞬之間便達到了無人能夠比肩的程度。1612年,王子胡拉姆迎娶阿薩夫·汗的女兒穆姆妲茲·瑪哈魯為妻。這一年,正是賈漢·吉爾帝與謝魯·阿夫坎的遺孀結婚,實現了其長年夙願的翌年。
聽人說,英式女披風是雨天時穿著用的。當然了,在印度倒也不必區分得那麼細緻。披風上帶有遮風避雨用的頭巾,如今它已經取代了我國的裹頭布。薄暮之中,皇后的周身就像是籠罩著一層奇妙的光芒一樣。這光芒,絕非來源於披風上鑲嵌的珍珠。或許也只有我,才能夠看到這種奇妙的光芒。
「人類的血和野獸的血,就像水和油一樣,是永遠都無法混同在一起的。只要其中的一方開始膨脹,另一方就會開始萎縮。進官之後,那股被注入我身體里的野獸之血,便不斷地膨脹了起來,人類的血也被一點點地排擠出去。因為這份愛永遠也不可能會修成正果,或許它便化為淚水,被擠出了心田。
拉維河在高聳的城牆下,向東拐了個大大的彎,就連坐落在對岸的胡馬雍寺院的奶油狀塔尖,也能俯視得到。市場上熙熙攘攘的來往人群,也小得就像玩具一樣。翠綠的平原,在對岸無限延伸。
「宮裡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您可千萬別去找父皇請願。」他的聲音聽起來近乎哀求,甚至還有些微微發顫。弗斯勞的表情,愈發地讓努爾·賈漢感到揪心。她的雙頰上變得緋紅,唇間不禁發出了嘆息之聲。
「我想最好還是沿著城牆建造吧,畢竟此處遠眺的景觀甚好。」建築技|師如此建議道。
繼承了祖父的智勇與父親的藝術天陚的弗斯勞,與生俱來便具有一種能夠吸引他人的力量。即便雙目失明,他的臉上也並未出現不幸的陰影。非但如此,盲目之後,他就變得像是再也不會衰老了一樣。
皇帝完全處在皇后的支配之下,不但酒量驟減,甚至就連可怕的鴉片也差不多都戒掉了。莫卧兒王室的遠祖帖木兒因深愛其妻而遠近聞名,而其後代子孫也代代如此。賈漢·吉爾帝對努爾·賈漢的愛是如此之深,完全到了缺少她就連一天也過不下去的地步。
說著,賈漢·吉爾帝站起身來。
不堪忍受德干高原上的炎炎酷暑,胡拉姆心中回想起了阿格拉城庭院中縱橫交錯的水路。水面倒映著藍天,披著各色寶石的金魚在水中悠然遊動,而努爾·賈漢側佇立在水邊,嫣然微笑。她那清澈如水的雙眸傾注到皇兄那永遠閉合的眼睛上時,就會如同被附身了一樣熊熊燃燒……
之前我便有所耳聞,說是她如今己閉門謝客。然而,我向出面來告知我謝客的中年侍女,遞上了準備已久的紙,麻煩侍女給特別通稟一聲。
胡拉姆告辭離開岳父宅邸的時候,天空中布滿了低沉的烏雲。陣陣暖風隨雲而動。庭院中的樹梢尖上,纏繞著嗚咽般的風聲。
這個年僅十五歲的陰鬱少年,平日很少會把內心的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
然而努爾,賈漢卻搖頭道:「遠眺的景色?弗斯勞殿下可是雙目失明之人哦。」
緊接著,處於青春期的作者,便開始接連不斷地講述宮殿中的某位高貴女性,是怎樣地令作者心潮澎湃。一邊細細地講述心中的情思,一邊描繪宮殿中的實際景象,這其實並不用花費太多的筆墨。唯有在必要之時,才需要使用毫無自信的筆致稍稍加以描述。而作者自稱是胡拉姆的書童,當然也不過只是在虛晃一槍,而事情的真相,其實是兩百年後的後人故弄玄虛。
她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向自己襲來。那感覺就像是一股從地獄底下升起的妖氣,如同是要把她給吞噬進去一樣。
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把目光轉向方才王子注視的庭院,口中喃哺地重複著「惡魔」兩宇。隨後,他轉過頭來。
唯有在女婿登上皇位之後,阿薩夫·汗的權勢才會變得不可撼動。眼前的這些榮華富貴,不過只是妹妹的施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