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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劇場 斗花之章

吃人劇場

斗花之章

04

「我一直沒見到他,怎麼辦呢?」
喜代說著,一扶起頭來,蘭之助的鼻孔里就流出了一條細細的血痕。
「請你出去!否則我就放火把劇場燒了!」
「還是墊在他的頭下面吧!反正都已經髒了,沒有用了!」
若島從切穴伸出了上半身。
和若島相併地盤坐下來。
大概是經常被問到這個問題,立花知弘早已習慣了,所以回答時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姬村先生,這個……」
我注視著城吉,城吉突然間張大了眼睛,我認為這是因為他看見了知弘臉上那塊演員所不該有的疤痕,大吃一驚的表情。
「那裡的神明呢?」
問到喜代的名字的時候,她以本名回答。
「那裡的話,真正獲得幫助的是我!我的劇團里會樂器的年輕人很少,知仔的吉他和鼓都非常拿手,而且,在東京知仔的戲迷很多。」
花道下有一條好像洞窟般的叉路,我想這大概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但是稍微向前進一點點,就被牆壁堵住了;切穴的天花板就是休息室的地板,爬上切穴就可以到地面上去了。
「嗯!好像是薔薇色的花房。為什麼你會到地下室去呢?什麼時候從東京來的呢?見過若島先生了嗎?」
大月城吉在前年父親的喪禮時曾經出現過,這些年來他一直待在距這裏坐火車大約二十分鐘左右車程的市鎮里一擔任舞蹈的師父,也為演員編舞。當我聽到他就是名為水木歌之輔的舞蹈教師時,大感震驚,因為我曾經從演員的口中聽過這個名字。雖然比起第一次出現在桔梗座的後台時老了十三歲,但是因為臉上畫了淡妝,也染了頭髮,看起來反而顯得更年輕。他的身上穿著高級絹織品的喪服,雖然神情哀凄,但是一身的打扮看起來仍然非常奢華。
當知弘要求在黑暗的空中只使用聚光燈時,我就已經有預感了。
「啊!真是可憐,幾年來你一直過著毫無目標的生活,終於將本性顯露出來了……。那個在信田被惡右衛門抓到的保名又出現了,你真的是再開的蘭菊嗎?」
「和英兄比起來,我這個年紀實在不算什麼!」
「——蘭之助再度回來了!」
因為姬村和若島在下一幕要接著知弘跳舞,所以他們都穿好了戲服。嚴肅的若島是主角,姬村改扮女裝,兩個人的戲服都是純白色的。
因為方形牆壁的一部分和觀眾席、後台的廁所相連,臭氣都跑到下面來了,潮濕的牆角蓋滿了天鵝絨般的青苔。
剎那之間,我從煩人的現實里逃了出來,躲到充滿色彩的幻想世界里。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哭著。
「大門次郎說他早就看出菊次和小菊一定有連絡,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即使說出來也於事無補。
「歌之輔師父呢?」
「剛才廳見了你在說什麼四條繩索的特技表演,沒想到你也會這麼厲害的特技,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我從學校回到家裡時,出乎意料地看見蘭之助劇團的小客車停在院子里,喜代在客廳圍著火爐和母親談話。自從淺尾花六的殺人事件發生以來,原本就不大強健的母親,已經完全是病人的模樣了,當時。她心情惡劣地托著下巴。父親成天在小姨太的家裡不回來,這是母親心情不好的原因。
和練習時輕盈的步伐比較起來,正式表演的現在,他的腳步顯得非常不穩。在台下的我禁不住全身顫抖,緊張的程度大概不亞於台上的立花知弘吧!
背後傳來一個小小的叫聲,喜代端著放有熱水瓶和茶杯的盤子,站在門坎旁。
姬村連忙過去扶住頭部,若島抱住腳,兩個人將他抬出切穴。
「你有足夠的練習時間嗎?」
「我聽說過開幕時要有剪綵的儀式,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剪緞帳的事!」
為了打破沉默的氣氛,主持人只好轉移話題。
「有沒有看到歌之輔師父,致謝辭結束之後,就輪到他來剪緞帳了。」
這時候,喜代已經向其它演員借來了卸妝用的乳液,仔細地擦拭著「立花知弘」臉上濃厚的舞台駐,現出了布滿瘢痕的面孔。蘇枋色的襯衣、女裝的水袖,再配上一張異樣的男性面孔,這實在是一個奇怪的組合。
因為劇場即將關閉,想親眼目睹劇場最後一次演出的人潮蜂擁而至。雖然訂於下午四時開場,五時開演,但是,天剛亮,就有人開始來排隊了。當地的報紙對桔梗座的閉館做了極大篇幅的報導,其標題為:「旅行劇團最後的城堡,即將在河岸消失了!」河岸一帶,原本有五十多家劇場,如今已經全部關閉了,演員們只好轉移地盤,到溫泉中心去繼續表演。「桔梗座」確實是旅行劇團最後的城堡,連從來沒聽過桔梗座名字的人,都對它抱持著好奇心。
「我不知道服務生的名字,不知該怎麼稱呼……,是一位臉圓圓,稍微有點兒胖的。」
「蘭之助說要再學習演藝技巧,於是自己上大阪去了!」
母親大概在後台吧!兩、三天前起,她就顯得精神特別抖擻,總是用比以往更尖銳、高亢的聲音來斥罵服務生們,有事沒事就跑到後台來瞧瞧,再跑回家裡去,而且總是開懷大笑;不認識的人看見了或許會以為她精神上有問題呢!
「現在和劇團剛成立時的人數正好相等,不同的只不過是淺尾花六換成大月城吉罷了,雖然已經死去的人不應該再對他做不好的批評,但是比起花六先生,城吉先生的確是一位敬業的好演員。但是,重要的是蘭之助已經喪失鬥志了。九月,蘭之助和即將前往演出的劇場解約,臨時更換為其它的劇團。
「我要表演四條繩索的特技。」
「看樣子好像不久就要休息了!」
「蘭之助先生呢?小菊呢?」
姬村說著就笑了起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
「待會兒請你將這件事慢慢地告訴我吧!」
這件事我也曾對警察說,在這麼緊迫的時間,沒有旁人會進到後台來,所以我想告訴警察也無妨。
聽了喜代這麼一說,母親哭得更大聲了。
父親不太相信地盤問著。
回到房間時,城吉正在繼續剛才被打斷了的說明。
「要是假髮不掉的話,即使頭碰到了墊腳石,也不至於造成致命傷……」
上午十一時,離開場還有五個小時,劇場外的氣氛就已經萬分緊張了,幸好這是初夏,徐徐涼風緩和了等待行列中的焦躁不安。
「我是想和你商量,但是,你總是不在家!」
「好像花房似的!」我低聲地念著,雖然我原本是不打算出聲的。
「老闆,請你到舞台上向觀眾打聲招呼,舞蹈秀結束了,現在是若島先生在致詞。已經和警察連絡了嗎?」
「我從英兄那兒學習到很多。」
「你到底在說什麼?是不是要讓電視台的人有更多宣傳的話題?一副啄食死人眼珠子的模樣!」
觀眾席上是點著燈的。這是為了要讓知弘更容易看清方向,利於行動。
「立花知弘先生,如果這真的是你的本名的話,也無所謂啦!其實我也很想看四條繩索的特技表演!」
這時我才知道蘭之助的本名叫敬上田昭雄,一個極平凡的名字。
「昭雄!昭雄!你終於回來了!」
若島劇團中一位名為森川順一的演員,經常在表演時擔任指揮的工作,他先解下綁在緞帳上端木棍上的繩子,交給其它的演員,剩下來多餘的繩頭丟到看台上,看台上的觀眾紛紛伸出手來接,為了爭著要接住繩子而打成一團。
「秋子小姐,請到這邊來坐吧!」
「你遇到那一個服務生的呢?」
「今天做這麼危險的表演不太划算吧!你是東京的演員,以後大概很難得會再到這裏來吧!即使你今天在這裏大受好評,也不可能有人會因此而趕到東京去看你的表演。即使是大阪附近也不太可能!」
「我是為了殺你而來的,這麼做全是為了我的大姐,請你立刻死去吧!不願意嗎?請你不要這麼說,立刻死吧!」
男子指著自己的左頰。
四周牆壁的支柱上亮著的電燈泡,發出微弱的燈光,照向奈落的中心。
「知仔!你今天真的要表演四條繩索的特技嗎?」
父母對自己的孩子的斗愛總是非常殷切的,但是孩子卻很難體會到父母的苦心;一直到有一天,當孩子想要孝順父母時,父母卻已經不在人世了九-九-藏-書
蘭之助和菊次都曾將九歲時的我抱在膝上,在他們的眼裡,我只不周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十五年前,當喜代要蘭之助一連三天都表演橫度四索時,蘭之助回頭瞪著她,冷峻的眼神至今仍然叫我無法忘懷。十五年了,兒子再回來向母親挑戰嗎?但是他失敗了!蘭之助完全失敗了!
聽到立花知弘要表演四條繩索的特技時,母親臉色大變地反對。
大概是這次表演時所穿的戲服比較考究,不是那麼可以活動自如吧!
輕鬆地走到繩索的另一端,再倒回走到途中,攀住絹梯往下走,消失在空井之中,然後掀起休息室的場幕,出現在花道上,在場的人都看得拍手叫好。
我氣憤地揮了主持人一巴掌。
「姬村團長和立花先生好像很熟識?」喜代開口說。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舞台劇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關閉劇場是遲早的事。」
檢察官在一旁以專業、毫不帶感情的動作,將蘭之助的屍體檢查一遍。
「原本以為你會因此而結束演藝生涯,沒有想到反而更加地受到歡迎呢!」
當時是日夜演出兩場,白天十二點、晚上五點開演,同樣一出改編的戲劇,每天重複演兩次。平常因為要到學校上課,白天的戲是看不到的,但是那一天剛好是星期天,白天我坐在觀眾席上觀賞,無論再稀奇的魔術都不曾如此地吸引我。
我眼裡突然浮現出蘭之助和菊次的容顏,這令我感到驚訝。不論蘭之助或菊次,在十五年前都只與我相處一個月而已,而且大半的時間,他們都塗抹著濃厚的舞台妝。雖然我靠著一張照片使得記憶變得鮮明,但是照片里只有小指頭般大小的臉是無法勝過時間對記憶的侵蝕力的。三十八歲的蘭之助,三十六、七歲的菊次的面孔,我是不認識的。立花知弘看起來也三十齣頭,但是將近四十歲的男人有時候看起來也會像是二十七、八歲似的。小小照片中的面孔經過歲月的衝擊,已經變得模糊了。
「東京的劇場也經常表演緋櫻仁義。當阿龍抱起奄奄一息的新吉時,常常惹得觀眾們也跟著哭泣。」
蘭之助劇團五月在桔梗座演出,發生殺人、自殺和消失三大事件之後,又趕往下一個演出地。當年的年底,喜代回到桔梗座,這回卻不是粉墨登場,因為劇團已經解散了,她希望能在這裏找到安身之所,即使做打雜的工作也無所謂。
「也許說了你會不高興!實在很意外會在這裏見到你,不過請你最好還是用你自己的本名,事情都已經過去十五個年頭了!也許你是因為那次的火傷使面容全部改變,所以才改名為立花知弘,但是,即使改了名字,仍然是無法叫你忘記過去所發生的事情的!」
「人沒有理由會消失的。」我毫不客氣地說。
喜代推開若島,撲身倒在知弘的身上,抱住他放聲大哭。
我無力地靠在空井邊,有兩個男人朝我走來,在我身邊盤腿坐下,使我沒有任何迴避的餘地。
僱用喜代兩、三天之後,父親回來為了這件事和母親大吵一頓。
喜代斷斷續續地說著,就想將屍骸抱起來,但是戴了頭飾的頭太重了,反而往後仰。
褪色的緞帳落在地板上時已經襤褸不堪了。
「最後只剩下母親和兒子兩個人之後,蘭之助總是對我態度非常粗暴。」
「當然要去啊!可是他現在正在排戲,大概不會有空吧!」
因為馬上要跳團體舞了,團員里只剩下一位配樂的演員,所有的演員都在舞台上了。後台只有一具屍體和三個女人。
劇場閉館的最後「告別演出」,是由若島雄司郎團長領導的若島劇團所擔任的,十五天來的演出,每天觀眾都多達八成以上,今天——五月三十一日是最後一天的演出。從九州島、大阪的各劇團團長,到東京的演員,都趕來了,大家都熱切地期待今天的特別演出。
因為蘭之助劇團的努力而使用的奈落,在他們的表演落幕之後再度關閉,已經又度過了十五年的時間了。雖然說關閉起來,但是並沒有將出口釘死,所以我偶爾會自己一個人跑到奈落里去。
「我沒有在說什麼,不過我也聽見有人在說話。」
「在奈落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我整理好長達頸部的頭髮,插嘴將他的話打斷。「你們為什麼不去訪問若島的團長呢?」
發現另一具屍體的就是這位警察。
站在緞帳前說著謝辭的母親,看起來出乎意料的穩定,但是中途突然忘了台詞,只好對台下的觀眾深深一鞠躬,若島和姬村連忙體貼地將她扶到我站著的舞台左手邊來。
知弘仍然面帶微笑,只不過聲音小了一點兒罷了!
「不會掉下去的,在正式演出之前,我會再練習一次,如果TK心的話,請你先來看一看!」
蓋子阻擋了從井口照射進來的陽光,垂掛在樑柱上的小燈泡也關著,所以只剩下從小換氣孔射進來的光線。但是我對這裏面的樣子太熟悉了,即使失明的話,我覺得也可以清楚地看見裏面的樣子。
演員們竊竊私語的聲音,毫不保留地傳到站在舞台左前方的我的耳朵里。拆緞帳儀式的主持人,也是指揮的大月城吉——水木歌之輔始終沒有露面,雖然已經全部準備好了,但是儀式仍然無法開始進行,台下的觀眾已經等得不耐煩地騷動起來了。
「白色的戲服上染到了血,太明顯了。姬村君你用那塊汗衫的袖子墊著,所以才沒有弄髒了衣服的吧!你先去向觀眾道斂,然後音樂先出來,我立刻就上去。接著團體舞,一切按照預定演出,稍安勿躁!」
當時喜代曾經說過:
「當然可以!有事請先談吧!」
因為事關自己生命的安危,立花知弘在表演之前反覆地練習了許多次,應該是信心十足的,但是他的腳步看來卻叫人忍不住為他捏一把冷汗。
一大朵花在空中飛舞著。
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也不許流眼淚,但是,突然發生了這麼不尋常的事,連我自己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在並立支柱的紅磚牆壁裏面,光線照不到的地方,隱藏了一具屍體。
「這對站在舞台上的人來說真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情!大阪的姬村團長在隔壁的房間里,聽說你們在東京時曾經一起演出過,把他叫過來吧!」
「雖然說我當過演員,不過我是蘭之助的母親,有什麼粗重的工作我沒有做過呢?」
蘭之助堅持只使用聚光燈是有理由的,為了要使吹火表現得更生動,黑暗是絕對必要的。
「你說為什麼就是為什麼!」
入場券一共賣到八百號,劇場內的座位只有五百個,看台上幾乎到了連膝蓋都無法移動的地步。
「蘭之助,我可憐的兒子!你終於回來了!昭雄……昭雄……你怎麼這麼傻啊!昭雄……」
「哎!請你先聽一聽吧!」
「因為劇場前很空曠,我擔心觀眾會不多,但是連日來賣座好像都不錯。這是我在入口聽服務生說的。」
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殘酷的儀式,對演員或觀眾而言,這或許只是一個儀式;但是對我和母親而言,這卻是非常殘酷的。
蘭之助的屍骸由檢察官再仔細檢查一遍,這個時候,警察開始問我和喜代,有關蘭之助墜死的狀況。
平常觀眾席上是一片嘈雜,有人一邊吃著便當、煎餅、烤魷魚,一邊跟著舞台上演員的表演哭、笑,劇場里熱鬧極了。如今則大不相同,台下一片靜寂,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專註地看著立花知弘的表演。
「頭碰到這裏了!」
「啊!原來是立花先生!我常聽到你的名字!」若島團長說。
幕落了下來。
這齣戲排演時我也在場,排演完時,蘭之助的母親喜代說:「這齣戲看不到團長的特別表演,雖然緋櫻仁義也是一出好戲,但是菊次的戲份太重了,大部份的客人都是想來看團長的特技表演的!無論如何日場還是演四谷怪談最合適,連續三天的特別狂言,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是很難吸引觀眾的!」
「即使劇團解散了,那些戲服、假髮,或道具變賣之後,也應該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吧!」父親對喜代說。「雖然卡車是粗來的,但是光這部小客車,如果變賣的話,應該也足夠讓你過著優裕的生活吧!」
我告訴她:
蘭之助先生的情九-九-藏-書形會是這樣的嗎?
「這些傢伙都是吸你的血液的大飯桶!你看著吧!這把刀可以殺人嗎?」一邊吟唱般地念著阿龍的台詞,蘭之助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當時我不知情,原來捧場的女客已經買下了蘭之助的這一夜了。
「有沒有怎樣?」喜代問。
「不用麻煩了,待會兒我再去向他打招呼。」
觀眾陸續出場了,看台上的人聲突然嘈雜了起來,母親走進後台,警察的詢問因此全部轉向母親。
「嗯!有的!」
「當然可以!」
「很多戲劇都會使用刀刃,這齣戲因為一開始就死了一個人,而引來的一場紛爭。」
「啊!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呢?」
姬村熱心地提醒他。
「我現在就要去向大家打招呼,因為舞蹈時打算使用空井,所以我想先到奈落去看看。我準備架起四條繩索,加入特技表演。」
突然間,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雖然我遇到美好的事物時往往都會起雞皮疙瘩,但是現在卻是不愉快時的生理反應。
「什麼警察?為什麼要和警察連絡?這隻是一個意外事件而已!」
大月城吉說話的時候,姬村英太郎正好進來了。
我還發現了另外一點和練習時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舞台下觀眾的注視,他們期待看到一出精采成功的演出,同時也會希望他一掉下去吧!下意識的願望像一座兇惡的磁場。
「你表演的是單人舞蹈,要跳什麼都是你的自由。尤其是這一次,越特別的會越受歡迎,因為這是桔梗座最後一次的大節日。但是,如果和別人表演衝突的話,那就麻煩了,你到底要表演什麼呢?」
主持人和採訪記者協商好了之後,拿起攝影機,走進舞台的緞質幕後。
「秋子!怎麼辦?」
立花知弘手中握著一把長腰刀,擋在眼前。
姬村大概認為這已經是古老的話題了,拿出來說說也無妨吧。
「被火燒傷之前我就叫立花知弘了,豈有人會因為燒傷面頰便改名呢?算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不過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若島先生商量,剛才我已經對秋子小姐講過了,在舞蹈秀里能否讓我表演一點比較特別的東西呢?」
三個人默默地脫下了戲服,解開腰帶。
從內側將井口蓋了起來,一邊走下梯子,心裏一邊想著,如果我從此不再出去,那麼奈落吃人的傳說就又增加一個了……。劇場不久就要拆掉了,於是我也被埋在奈落里,那可能是最後的傳說吧!
「喂!別再鬧彆扭了,放鬆心情好好談吧!」
「聽說是被仰慕者潑熱水的吧!」
看著喜代滿臉不情願的神情,我忍不住大聲責罵:「你沒有看每一個人都在忙嗎?!」
希望使用切穴的,是一位叫敗立花知弘的自由演員,雖然西部的觀眾對他並不熟悉,但是在關東一帶,他卻是相當受歡迎。因為從前曾經在桔梗座的舞台上表演過,至今對這裏仍然非常懷念,所以自己提出要參加今天的演出的要求。
姬村英太郎蹲著幫仰卧在水泥地板上的立花知弘整理凌亂的衣衫。
水泥地板上不知從什麼地方不斷地滲出污水,只有小換氣孔的地方才能看見極微弱的陽光,所以角落處仍是一片昏喑。蘭之助一團所演出的每一出狂言都讓奈落添加了極豐富的色彩。從雙層牆壁那邊,有一個黑色人影走了過來。
傳說在戰敗的前一年,有一位演員進入奈落之後就消失了,雖然沒有人將這件事詳細地對我說,但是我也了解事情大致的經過。所以,年幼的我心裏一直認為舞台的木板下,有一個無底深邃的漩渦。消失的這位演員是一個如同瀕臨滅種危機的稀有動物般的年輕男子,因為罹患肺疾,而躲過了兵役的召集。當時因為年輕男子幾乎都在戰場上,所以女士們看到他總是特別的偏愛,再加上他瘦弱的摸樣,更加地惹人愛憐。雖然害怕受到傳染,接近他、擁抱他的女士很少,但是卻經常有人送來蛋或糧食,替他補充營養,同一團里的其它演員也因此而受惠不少。如今五、六十來歲的女人之中,有很多人都非常珍惜這段回憶。在每天空襲不斷的日子里,舞台劇可以說是最受歡迎的娛樂。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這位連演戲時都得經常躲起來咯血的演員竟然收到了召集令,於是就有人為他精心設計了一出極富傳奇性的消失劇,這是我後來詳細觀察之後所下的結論;但是小時候對消失的傳說毫不懷疑,只是有一點點害怕,總認為人是被奈落里的大漩渦所吸進去的。
正好主持人有事情要和他商量,把他叫了出去。
立花知弘說話時口氣非常心平氣和。
姬村的右手伸進自己的左袖口,用力一拉,從袖口拉出一塊剪下來的汗衫衣袖,放在知弘的頭下面。
如果遇到千太郎和公主同時出場的時侯,就由菊次來當蘭之助的替身,從觀眾席上看去,穿著戲服的千太郎和公主實在令人分不清到底那一個是菊次,那一個是蘭之助。雖然腳本通常都是由團長來決定的,但是因為蘭十的年紀比較大,所以都由他來決定腳本。
因為不是殺人事件,所以檢查時並沒有很仔細,只是簡單地看一下而已。
我急忙地想打開休息室中切穴的蓋子,大概是心太焦急了,怎樣都推不動蓋子,我只好走出休息室,沿著舞台後面的通路跑去。此時背後突然跑來一個人,穿過我的身邊。原來是喜代。
「觀眾一定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受傷了,所以現在立刻廣播,發生意外事件,感到非常抱歉,立花君的傷勢並沒有什麼大礙。」
我也微笑了起來。
母親也不斷地哭泣著。
「果然不出我所料!」
在雙層牆壁所圍起來的中央,聳立著支撐旋轉舞台的柱子,像車軸般突出的八根梁木前端,垂直懸挂著力棒。雖然我從未親眼看過成群年輕力壯的青年抱著力棒推動轉盤的情形,但是如今看來卻可以感覺出當時盛況空前的情景,或許是因為蘭之助一行人所帶來的活力。
就像一個被推倒的玩偶一樣,翻了一個跟斗,就掉到空井裡了。
「難道沒有理由嗎?」
從洞里傳出來的是若島雄司郎的聲音,穿著戲服的演員們圍在切穴的四周,每一個人都感到驚惶失措。
「我要告你們妨礙執行公務!」
姬村團長進來之後,掀開蓋在臉上的白布,手心輕撫他的臉頰,才使他得以瞑目。
「是的!」
「不要這麼說嘛!我們先討論一下訪問的內容。有關桔梗座的歷史,是以旁白的方式敘述出來的,所以秋子小姐,你只要將父親去世之後,兩年來幫助生病的母親維持這個劇場的辛勞,或者劇場關閉的感傷,率直地說出來就可以了。」
我和男子從舞台右手邊的切穴上來,掀開緞幕,從舞台上往看台望去,在切穴的旁邊有一個好像是男子的行李手提箱和黑色圓筒形的假髮盒子。
兩個人好像事先商量好的,表情都一模一樣,或許他們認為只有罪犯才不喜歡上電視。
「演技是一流的,對付女人也是一流的!」
蘭之助精採的表演使得奈落也變得生氣盎然。
你到底是蘭之助先生?還是菊次先生?我實在非常想問他,但是每一次都是話到舌尖又給吞了回去。或許立花知弘就是立花知弘,根本不是其它的人!
「身體也要擦一擦,要弄得乾乾淨淨的!」
如果立花知弘遇到的服務生是喜代的話,那麼,即使經過十五年,臉上又留下疤痕,她也應該會認出自己的兒子才對吧!
「當蘭之助提出要解散劇團的要求時,大家都極力反對,可是他卻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最後,蘭十、大門次郎,和里見待子轉投效九州島極有名的劇團之一松浪劇團。
舞台左側切穴的蓋子已經打開了。
母親回過頭去,對警察點頭招呼。
一位警察手裡拿著手電筒,在電燈泡照不到的死角里到處亂照。
當時她才四十來歲。五月時她還曾扮演姑娘的角色;僅僅七個月的時間,她卻整個人都蒼老了起來。

06

「發生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故了!」
https://read•99csw•com我的聲音里透著微微地緊張感。
一邊哭一邊說著。
「萬一掉下來的話,受傷的一定不只立花知弘一個人而已。」
「自從上一次……十五年前失敗之後,他一直掛在心上!」
我找到了喜代,她正坐在入口旁的店鋪里抽著煙。
「他說一定要將橫度四索和吹火練得非常熟,表演一次給我看,然後他也可以因此而揚名,我當然。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十五年來他一直專心地練習這個特技表演!」
節目主持人用戀戀不捨的神情看著緊蓋內蓋的空井。
蘭之助不是說他有保護神在身嗎?我心裏想著。或者那只是和姬村先生開玩笑罷了!
「我不喜歡出現在電視上。」
即使阿美不認識蘭之助,在擠滿了若島劇團團員的後台里,除了喜代之外,還有一個人可以認出知弘到底是蘭之助,或是菊次,或者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若島和姬村都首肯了,連原來極力反對的母親也心服口服了。
立花知弘一動也不動。
喜代爬下梯子,將若島擠回切穴,我也隨後跟著下去。
「沒有問題嗎?在這個年紀!」
「嘿!請別這麼凶!」
大月城吉誇張地用力拍了膝蓋一下。
「我也曾經聽說過!是一件命案,兇手最後也自殺了。而且,演員進去裏面之後就突然失蹤了。這樣的事情好像還曾經發生過兩次呢!」
「一定是從什麼地方出去了,只不過沒有被人發現罷了。有一些無聊的人,為了讓事情變得更有趣,總愛隨便穿鑿附會。」
不論是誰,年紀應該都三十好幾,快四十歲了吧!即使看起來很年輕,體力應該也會衰退了吧!表演的方式實在太酷似了,到底為了什麼今天要再重演……?
十五年前站在繩索上的蘭之助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那位在奈落里叫我「秋子小姐」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蘭之助,我現在已經無法再分辨了。
因此,所有的人都眼睜睜地看著知弘掉了下去。
姬村團長對母親說:
「這個劇場最特別的地方就是空井,如果不加以利用的話太可惜了。」
若島一邊示範一邊說著。
「我看過別人表演,今天是第一次演。」
突然覺得背後有人來了,回頭一看,服務生多美正在招呼好幾個男人。

02

「為什麼?」
對於從前是團長母親的喜代,大月城吉的態度和對待其它服務生一樣,喜代雖然表面上不去和他計較,但是私底下卻經常生氣地罵道:「這個爛傢伙!一得勢就如此狂妄自大!」
「他一定是聽說桔梗座要歇業了,所以連忙趕來。如果不能在我們的面前表演一次,他會終生遺憾的!」
「請你拿一個熱水瓶到若島先生的房間里來,加滿開水,順便拿兩個茶杯,謝謝!」
知弘的手並沒有抓到絹梯。
觀眾的眼睛都和我一樣,注視著在黑暗之中搖晃的立花知弘。
母親十分委屈地說:
「請你們出去!」
知弘站在四條繩索的中央,使用吹火這件事並沒有事先商量好,在練習時也沒有提到。如果他說要,使用吹火的話,母親一定不會答應的。
「他就是蘭之助啊!」
因為電視台的人員不在看台上,我打開了空井的蓋子,跨過井邊,扶住安裝在井裡的木梯。
練習時,看台上是亮的,他對自己所在的位置有明確地把握。
我還沒進家門就迫不及待地問。
我定睛凝視著立花知弘。
由「蛇姬樣」改編的「御島千太郎」,蘭之助一個人扮演公主、千太郎、當公主侍女的千太郎的妹妹、盲人,和武士等五個角色,他迅速更換角色的表演,使觀眾如痴如狂。消失在空井裡的公主,在下一瞬間必須以平民的身分出現在休息室的場幕前,從花道走上舞台。利用極短的時間,在昏暗的奈落里,脫下綉滿五彩錦繡的衣服、帶子,半裸著上半身的蘭之助,在奈落里跑東跑西,一邊脫下頭上的長假髮。因為想看他變化的實際情形,我就鑽進奈落,幫他忙碌的更換著戲服。
電視因為要錄下「桔梗座」的最後一場戲,已經在舞台上架起了攝影機,準備拍下可以剪接成十五分鐘的錄像帶,安排在下午時段的綜藝節目中播出。
嘹亮的聲音之中含著自嘲的笑聲。
喜代接著說:「即使長得再好看,沒有盡情的表演還是得不到觀眾的喝采,六月、七月在溫泉區轉了一圈,粗製濫造的舞台表演,使得許多客人感到不滿。七月,在阿蘇的小劇場演出時,小菊也逃跑了。閉幕之後,趁其它的演員在洗澡之際逃走,而且還偷走了五萬圓。演舞台劇的演員都是最注重義理和人情的,他竟然如此不顧義理和人情。」

01

像一隻疲倦斷翼的鳥,也像一艘破帆而往下倒的船,使我看了忍不住陷入感傷的漩渦。母親的心情好像比我更惡劣,不停地流著眼淚。
薄紅藤、梔子、紅梅、淺黃、蘇枋……就像散落了五顏六色的戲服一樣,鳥群四處飛舞著。
主持人也火大起來了,大聲地對我吼著。其它的演員們聞聲跑了過來,硬將主持人推了出去。攝影師舉起攝影機,想將現場拍攝下來,也被一起趕了出去。
男子的聲音裡帶著征笑。
知弘指揮著若島劇團的雜務,在看台的天花板附近架起了四條繩索。
「你是說這個嗎?」
「這是從前舞台上演過的緋櫻仁義的台詞!」
「要幫他穿什麼呢?不要再穿這套戲服了!」
喜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是和母親談話。
緋櫻仁義是很多旅行劇團共有的戲碼;聳著肩膀也是許多男人說話時的習慣,所以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大家都知道秋子小姐將悲歡和青春都獻給了這個劇場。」
「蘭之助先生……,啊!蘭之助先生!」
島田的假髮彈到花道上,髮髻全部散開來了。
那是一個響亮的男人聲音。
「說得也是!」
十五年前,因為市川蘭之助的要求,打開了緊閉著的切穴時,我趴在父親的背上,吵著要他讓我下去看,父親只好背著我走下梯子,菊次看了立刻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點著電燈泡的奈落里,充斥著濕土的味道,和廁所的臭味,剎那間我所感覺到的就是幻滅。取代黑喑的大漩渦的竟是到處裂痕、斑駁。不堪的水泥地板。比旋轉舞台的圓形大三圈左右,築起一道高一公尺三、四十公分左右,雙層的紅磚牆壁,好像是因為支柱被白蟻所侵蝕,為了補足支撐的力量,才建起這一道牆壁。支撐舞台部分的磚瓦和灰泥牆壁,及交叉搭起的柱子,阻擋了通往觀眾席、後台的地下通道,換句話說,桔梗座的奈落和舞台四周的方形尺寸大約相同,可以說是在其中支柱相連的磚瓦牆壁上所建起的一個圓形,雙層牆壁有四個通路的切口。
「我去拿開水!」
不管客人的多寡,劇場內的雜務只要兩名服務生就足夠了,但是喜代表示讓她留下來幫忙只要負責她的伙食,不必支付薪水。
「沒有嚇到你吧!」
喜代說到蘭之助的事情時,只是簡單地一語帶過,不願詳談。
我靠在空井邊和花道牆壁的轉角上,電視台的人員誇張的描述桔梗座,這令我覺得反感,劇場倒閉我一點兒都不感傷,我不喜歡這個劇場。很想乾脆對他們說:「我根本不難過。」但是,話到舌尖,卻又吞了回去……,只是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燈光師現在一定也是緊張萬分的,聚光燈要一直緊隨著知弘的腳,但是,萬一他一腳沒有踏在繩索上,踩空了的話,後果實在不堪想象。
喜代面無表情地坐在門坎上。
「聽說是去年的正月吧?」
「蘭之助認為我跟著他礙手礙腳,所以決定自己獨自去闖天下,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一位很好的演員。」
因為他們帶著攝影機,所以我尖聲叫道:「請你們出去!」
城吉停住口,來回地看著他們二人。突然間笑了起來。
舞台上繼續著團長們和劇場關係人的致詞,母親也被叫到台上去了。
看台上的氣氛和緩了下來,觀眾們很快地就陷入感傷之中。
熱水瓶里的熱水不夠用,我就用設在後台的廚房裡的大鍋子燒了一大鍋的開水。
「等一下!知仔,read•99csw•com這樣不對!最好換上戲服。」
「在隔壁就聽到一個令我非常懷念的聲音了。」
「因為以前曾經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才把它關閉起來。」
「啊!沒了!」
若島指揮著後台的演員。
「從年齡看來應該是沒有錯的,我聽說桔梗座的主人是一位二十三、四歲的漂亮小姐,自從令尊去世之後,秋子小姐就接替了經理的工作!請多多指教,希望經理允許我使用四條繩索。」
但是,對走在空中的知弘而言,周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看不見繩索的盡頭,往下看更是一片無底的黑海。
「這一次我有保護神。」
電視台的人臨走前還氣沖沖地說著。
「一般的自由演員都學藝不精,但是他不一樣,每個月都被四處的劇團搶來搶去,連九州島的人都慕名地搭飛機到東京看他表演呢!」
我直覺的感到那些人就是警察,但是,在緞帳未落到地面上之前,我和母親都沒有去向警察打招呼。
「前年的十月,我到東京表演時,請知仔來助陣。」
「英兄!久違了!」
立花知弘是否知道這個情景呢?或者這完全在他的預料之外呢?
「立花君就是這樣倒在墊腳石上面的。」
我比警察早一步走進後台,喜代獨自一人在蘭之助的身邊照顧著,並打開化妝箱,取出紅色的唇筆為蘭之助塗上。
濃厚的舞台妝將知弘臉上的瘢痕巧妙地遮掩起來了,如果近看的話,右臉頰是原本肌膚的櫻桃色,左臉頰則像柑橘皮一樣,即使是同樣都塗得白白的,卻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差距。
「如果沒有警察許可,是不準火葬的。」
是阿美。七、八年前,阿時辭職時新雇的服務生。
母親因為只生女兒,而不敢與父親爭論;而父親則因為其它的工作忙碌,根本很少到劇場,因此劇場的工作大多由母親處理,但是父親仍然是老闆。
要出去的時候,採訪記者還戀戀不捨地說。
「我不上電視!」
「你在東京常表演四條繩索的特技嗎?」
念著緋櫻仁義的台詞的知弘令我想起菊次,變著肩膀說話的知弘又使我想起蘭之助。雖然我看不出來,不過我相信大月城吉一定非常清楚;實在沒有辦法,因為我當時太小了。
兩側掛著整排紅白相間的燈籠,上面寫著若島劇團的字樣,一個字一個燈籠,成套的鼓樂器、擴音器,以及豎起來靠在牆上的電吉他,探訪記者隨意地敲打著鼓。
「如果制止他演出就好了!」
「是火燒的嗎?」若島團長問。
聽母親這麼一說,知弘連忙解釋:
我臉上毫無表情地說。
上了穴|口之後,若島就將知弘的屍骸交給空手站在一邊的團員。
「那是因為我常在那裡活動罷了!」
離開了昏暗的奈落,在日光照射下,我才看清楚男子的左頰上布滿了蜘蛛般的瘢痕。
「是我的大哥?他會在一旁保佑我!」
「上田喜代子。」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隨著音樂聲,若島和姬村都上台之後,電視的主持人和攝影師進來了。
「是秋子小姐吧!我是東京來的立花知弘。」男子說。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演員對觀眾的反應都是很敏感的,若島不得不立刻下決定,招手將森川順一叫了過來,在他耳邊給與指示。
「你擔心這個嗎?漂亮的臉可以變成妖怪,只要化妝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師父到底在搞什麼呀!」
當警察拿著手電筒簡照在昏暗的空間里時,我覺得奈落里好像飛滿了成群的鳥只。
「斷斷續續聽不太清楚,好像是在說『你看看吧!這樣可以將人砍死嗎?這把刀可以砍死人嗎?新吉為了我……』」
一邊說著,若島就一邊更換戲服。
「死了嗎?」主持人跟本不理睬我。
他聳著肩講話的模樣使我想起了蘭之助。
「如果這樣就放心了!」
知弘對採訪的演員說。

03

喜代說話時的口氣非常地不滿。
姬村用塗滿白粉的手指,輕輕擦拭一下眼角的淚水。
知弘在穿戲服時,我也在一旁幫忙,當他撩起襯衣時,我看見了他的背部和腹邊各有一個長長的刀疤,可見他的私生活也是相當荒唐的。
「不可以把他放在這個又濕又暗的地方,要讓他睡在後台!」
除了戲服之外,還有一點是和練習時不同的,那就是燈光,現在的照明可以說是完全昏暗的。
從舞台到花道上,演員們並排地站著,最前面的是若島雄司郎,接著是姬村英太郎,其它的團長、副團長,和團員。團長們都穿著飾金的華麗戲服,但是越到隊伍後面的演員,所穿的戲服越簡陋;幫忙打雜的年輕小女孩甚至還穿著人造纖維質料的粉紅色長裙,裙子的下擺全部弄得髒兮兮的。
「你真的確定我就是秋子嗎?」
母親有點害怕。
「我不喜歡接受訪問!」
觀眾全部離開之後,劇團的人員和桔梗座的工作人員,全都集中在看台上,舉行一個小小的酒宴,這個時候警察們正在做實地檢證的工作,看台上用繩子圍了起來,靠近舞台的前半部分禁止閑人進入。
卸了妝之後的臉仍然像一朵薔薇色的花房,也像是雪地里的旋風。
不是一朵大花,在繩索上吃力地前進的知弘在我的眼裡看來並不是一朵花,反倒像是一隻負傷的鳥一般的痛苦著。靠著演員休息室的揭幕,定睛看著舞台上的表演,休息室里只有我一個人。
母親忍不住哭了起來。
採訪的演員對城吉說。
立花知弘聽了只是笑而不答。
「是的!被傷到的!」
我實在不想看這出表演。
「我是東京來的立花知弘,很高興見到各位。」
「不可以下來太多人,不可以!舞台上繼續表演!把幕拉開!」
接著是拆總帳的儀式。
看她的模樣的確使人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蘭之助的母親。滿臉的皺紋,無論站著或坐著都駝背彎腰。
「但是,聽說人不見了,卻留下戲服,這是為什麼呢?」
大概是知弘臉頰上的瘢痕也令姬村大吃一驚,突然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是很快地就恢復過?來了,快活地說:「知仔!好久不見了!」
我將煮沸了的一大鍋水端進了後台。
若島雄司郎指著放在梯子下面的墊腳石,搖搖頭。知弘的頭上一片黑色的血。
「你是立花知弘,或者是……?裝得還真像!實在和以前的樣子完全不同……,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當初要悶不吭聲昵?」
「你是演員嗎?」採訪演員毫不客氣的問。「對不起!臉上的疤痕可以用化妝完全掩蓋過去嗎?」
立花知弘站在織索上,努力地抗拒著:「掉下去吧!」這一個無言的聲音,放到嘴邊去的手看起來有些猶豫不安。含在嘴裏了,我想接下來是倒吊繩索,但是知弘卻是搏下身來,抓住了繩索,比預定的還要早離開繩索。吹火的道具也從嘴裏掉了下來,因為在掉下來之前已經點上火了,所以掉下來時就散成了一大片火花。
這個人就是大月城吉。
大月城吉提議:
「那裡的話!化妝時就辛苦了!」
「可是你以前是演員,怎麼做得了服務生那麼粗重的工作呢?」
蘭之助扮演的緋櫻阿龍,因為打抱不平而殺人,對方的部下為了報復,找阿龍疼愛的盟弟新吉下手,新吉獨自提著長腰刀對付眾人,最後被亂刀砍死,這是簡要的劇情。最後跑進打架場的阿龍抱起了新吉,痛哭地大罵:「你們這些混帳!」
「空井一直是關閉著的。」
「已經不再是個年輕小夥子了!」
「我已經對舞台感到厭倦了,而且,如果到別的劇團也會讓人嫌太老了。」
立花知弘一邊念著台詞,一邊將刀身往岩石上敲打過去。突然間,我想起了菊次。
服務生多美小姐和時子小姐收拾著撒落在看台榻榻米上散落的煎餅渣滓、便當空盒子、代替煙灰缸的空罐子等等,入口堆滿了坐墊,正要開始清掃時,等待晚場戲開場的鄰近老太太已經等不及地說:「可以讓我先進去嗎?」雖然離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也只好讓先來的觀眾到裏面坐了。收取入場費和租借座椅、坐墊是開演一個小時前母親的工作,我則負責清點客人人數,看到每一位客人我都會得意地說:「可以進去了!」
燈光照著繩索上知弘的白腳。
「嗯!」
配合座的名字,採https://read•99csw.com用桔梗色的底,上面再用金、銀線縫製出群龍爭珠畫面的緞質布幕,這是祖父購得這個劇坊時,採礦暴發戶所贈送的。
「你要使用四條繩?」
早上已經將切穴的蓋子打開,檢查過一遍了,但是,我不想將使用切穴這件事告訴電視台的人員,也叫服務生們不可以到處宣揚。這些與我毫無關聯的人最好別知道太多,否則最後發生事情時,我必須擔負更多的貴任。演員則不一樣,我的擔憂,也是演員們的擔憂。
在一旁幫腔的若島雄司看我進來之後,就叫我到坐墊上坐。
「如果找不到也沒有辦法!喜代夫人,你說知仔是你的兒子嗎?現在我太忙了,待會兒有空再和你慢慢談吧!」
菊次那一天扮演下座三味線的阿島,雖然裝扮不如蘭之助華麗,但是劇團里的人都說菊次的演技略勝一籌。彈奏的三味線起初宛如曉鴉的啼叫一般的響亮,突然調子一轉,和扮演丑角的大門次郎一起起身跳舞。
「是的!」
在母親、若島團長、姬村團長,以及其它的團長、演員,和電視台人員的注視之下,立花知弘爬上了設在左手邊舞台牆壁上的梯子。
姬村說到這裏就哽咽地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雖然渾身抖動著,知弘所在意的還是空井,大概攀住絹梯了吧!
「別開玩笑了!如果是買一台新車可能需要上百萬,但是我這輛古董車值得了兩、三塊錢嗎?而且,蘭之助要出去打天下,多少總要帶一點兒盤纏吧!變賣了小道具和戲服之後所得的錢全部讓他帶去了!」
「不要這樣固執嘛!第一次失蹤是發生在戰爭中吧?那應該是發生在秋子小姐出生之前;可是第二次你該知道吧!詳細情形如何呢?」負貴訪問的記者還是不死心。
「不是我在自言自語,大概是奈落在說話吧!」
「別的切穴也是被堵死了吧!出入口一共有四個,舞台的兩側、休息室里,和這個井。我們很想到地下室去看看,那一個是可以打開的呢?」
當知弘出場時,所有的照明全部都關掉了,只剩下聚光燈照在舞台左手邊的天花板附近,四周一片黑暗,立花知弘突然間飄了上來。
「這塊木板為什麼沒有再放回去呢?」
「啊!那千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現在就走吧!」
儀式進行的當中,我一直掛記著躺在後台的那一具屍骸。
蘭之助一團演出的期間,我一有空就往後台跑;從學校回來,立刻走進後台。白天的戲結束后,演員們臉上還留著濃妝,或穿著便服,或半裸著上半身,匆忙扒著午飯,喜代或里見待子總在一旁洗著碗筷;我總是好奇地打量著蘭之助、菊次,或小菊臉上的濃妝,小菊有時候也會半開玩笑地教我舞蹈的動作。他常常笑著說,不行啦!小小年紀手腳就這麼僵硬;我聽了就不高興地摔下扇子說,我再也不要學了!里見待子聽見了連忙哄著我說,秋子是大天才呢!事實上我知道自己是很差勁的。
一位是這個節目的主持人,一位是負責訪問工作的電視記者。
「還要我再表演一次橫度四索嗎?」蘭之助回頭看說話的母親時,冷峻的眼神我至今仍然牢記著。
母親已經告訴我今天有一位參加特別演出的演員要使用切穴。桔梗座的最後一出,也就是今天的告別演出,除了若島劇團之外,還有九州島的二位團長,大阪的團長、副團長各一人,再加上一位東京的自由演員,預定參加特別演出,這是幾天前若島劇團的若島雄司郎團長以長途電話緊急連絡的結果。九州島和大阪的團長都已經到了,從東京來的演員因為沒有時間參加排演,所以沒有參加戲劇的演出,只表演一段個人的舞蹈,因此他只要趕在最後的舞蹈秀開始之前抵達就來得及了,他已經在前天離開東京的小劇場,今天將搭飛機趕來。
知弘看起來是非常不穩定的,看不見他的表情。從休息室只能看到臉的斜面,如果從正面的舞台上,應該可以看得清楚吧!我站在這裏等著看知弘走完四條繩索,再度登場時,看他的表情是否穩定。聚光燈從他的背後照了過來。
母親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但是後來有一次喜代喝醉酒,一邊哭泣著大叫:「你這個畜生,竟然想一腳將老娘踢開,你要叫老娘往那裡去?是不是要我老死在街頭!」
「當然不是非這麼做不可,我小時候隨著劇團到全國各地去演出,曾經看過剪鍛帳的儀式。當劇場廢館之後,緞帳是不會再拿出來使用了,我認為桔梗座的最後一場劇如果添加這一個儀式的話,一定更有意思,請各位贊成這個儀式……」
薄紅藤的水袖裡穿著一件淡黃梔子色的櫬里,從綁得高高的衣擺里,露出了蘇枋色的襯衣。薄紅藤令我聯想起菊次所留下來的保名的空蟬。
「我去打電話!」
「或者你有什麼難言之情呢?」
「對不起!我可以先打岔一下嗎?」
「很高興見到你,我沒有被你嚇到,但是好像聽見你在自言自語,你到底在說什麼呢?」
知弘連忙回到後台去換上戲服,並且帶上島田假髮。
採訪記者真的像鳥一樣伸長了脖子地問。
喜代打開放在後台角落的一隻皮箱,戲服拿出來之後的皮箱里只剩下換洗的內衣褲和洗臉用具;化妝箱早已放在鏡子的前面,脫下來的衣服則掛在衣架上。換好新的內衣褲,喜代要用後台的舊毛巾蓋在他身上,我連忙制止,用薄紅藤的水袖蓋在他的身上;母親拿了一條白布蓋在臉上。
「不要造成太大的騷動,按照預定結束今晚的演出,等觀眾回去之後再來處理。」
「為什麼?」
「隨便談談就可以了,現在就開始說吧!」
喜代的手愛憐地輕撫著毫無血色的臉頰。
「因為發生了殺人又自殺這樣的事,蘭之助受到嚴重的打擊,已經無心再上舞台了。」
我不知該回答什麼。
「幸好不是硫酸。」
「大月城吉則表示自己有辦法找到安身之所,於是就獨自離去了。
喜代在父親的面前態度變得非常卑下。
那一個月雖然很短,但卻是非常熱鬧。一個月說起來的確不長,但是這一個月卻好像永遠持續著似的,對當時只有九歲的我而言,這一個月是我一生的全部。從此以後,劇場就逐漸走下坡,雖然我日漸邁向生命力最旺盛的階段,但是那隻不過是日曆上常識性的說法;因為我已經將自己關入九歲的奈落里。無怨無悔——真的無怨無悔嗎?難道一點兒也不想逃避,不想遺忘嗎?
「讓各位久等了!實在非常抱歉,現在要開始舉行桔梗座最終的拆緞帳儀式,手中握有繩索的觀眾請和我們一起用力拉!」
雖然立花知弘說:「這是我第一次公開表演特技。」但是我想他有那麼多的演出經驗,應該也在這樣的燈光下表演過吧!
「即使是意外事件也得報警!」
「墜落之後,最先進入奈落的是姬村先生、若島先生,還有上田喜代子夫人,和三藤秋子小姐吧,請你們也一起下來一下,將當時的情況做詳細的說明!」
「你瘋了嗎?」
「請你在節目上描述一下這件事情發生的經過。」
服務生現在共有三位。其中之一便是市川蘭之助的母親喜代。
父親去世的消息在當地報紙的訃聞欄里佔有小篇幅的報導,所以小劇場的演員幾乎都趕來參加父親的喪禮。從此以後,我就經常看見城吉出現在劇場里,有時候也會接受演出中的劇團的團長的請託,幫忙編舞,謝禮都是相當高的金額。

05

我看著他臉上的瘢痕,這樣的瘢痕在舞台上難道沒有妨礙嗎?
接過他的長假髮,再將平民的卷短髮交給他。裝飾著彩蝶和銀色發叉的長假髮,拿起來彷彿抱著蘭之助的頭一般的重。
後台除了有一個大房間之外,還為團長、幹部各準備了一個小房間,因為立花知弘說想要先來向團長打招呼,所以我們就先到團長的房間來了。
話題談到一半被打斷了的城吉在一旁無所事事地拿起茶壺往杯子里倒。
難怪他可以不動聲色的進入劇場里。
一位團員看著沾滿血跡的汗衫袖子,用眼神詢問要如何處置它。
「桔梗座的最後一次演出由我來剪鍛帳吧!」
森川一手握著麥克風說話,話一說完,剎那之間,緞帳就開始左右搖動,緩緩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