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第三章

而他剛才說「不知道」的聲音,微妙地與平常不同。
「你知道這人是誰吧?」
「不能告訴我嗎?」
「帶著那把刀,跟我一起去弓街吧。最好向約翰閣下坦承一切,否則法官得徒勞無功地尋找不存在的殺人犯。」
「受不了,居然在我離開倫敦的時候給我痛出這麼大的漏子……要是有什麼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一定!知道了嗎?」
「對,說是在墓前服毒自殺了。」
「是搬屍體來的盜墓人說的。」
丹尼爾雖然沒有盲眼法官那樣敏銳的聽覺,卻也從愛徒的聲音里聽出了不尋常的音色。
「似乎不是勞動階級呢。」
「愛德。」
把血液混合酸后,注入U字管。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我看到的時候,納森仰躺在解剖台上,而奈吉正在一旁試圖切斷納森的左手。
「是以寫作為業嗎?右手中指第一關節處長了繭。指頭有沒有墨水的污痕?」
「這表示死亡時刻距離最後一餐相當久了。死因是由於四肢切斷,大量失血嗎?還是死後才切斷四肢的?醫師,是哪一邊呢?」
「就當成我一個人做的吧。跟奈吉沒有關係。」
「我來說明。伊蓮小姐的血液中含有砒霜。除此之外還有兩具屍體,一具是年齡推測為十四至十六歲的少年,四肢從關節處被切斷,死因目前不明。另一具推測為四十多歲的男子,脖子上有被勒過的痕迹。
「納森相信教會的墓園是安息之地。同時他也認為教會認定是惡的事,就是神所決定的絕對之惡。自殺是惡,不能葬在教會的墓園裡。對他來說,這已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次元,而是天經地義的事實。然而他卻自殺了。奈吉為了讓他埋葬在教會的墓園裡,試圖把他偽裝成遇害而死。他想要切下納森割腕的左手,但我建議他說,如果只切斷一隻手,或許會被識破是在隱瞞些什麼。如果把雙手雙腳全部切斷,應該就沒人看得出真相了。」
四人被丹尼爾叫去,穿過標本室,來到解剖室。
「納森的——納森·卡連是那位少年的名字——納森的手,本來是奈吉要切斷的。」
「伊蓮小姐生前攝取過砒霜的事實獲得證明了。」法官說。「但是,是有人惡意下毒,還是透過脂粉等管道進入體內,目前仍不清楚。對吧,醫師?」
「老師,涅莉不只養老鼠,還養了個乞丐小孩。」班告狀說。
法官要安說明室內的情況。
「不知道。這得要問死者才會知道了。」
「我進行防腐處理后,保存在自己的房間里。我打算等納森被當成他殺屍體埋葬在墓園后,找機會埋葬在一起。如果他自殺的事實曝光,就把四肢交還給家屬。」
「在房間外面。我整理了來自各地區的報告。我從為數驚人的離家出走者、下落不明者當中剔除掉流浪漢、勞動階級,並刪掉性別、年齡、體型不吻合的人,縮小範圍后,再從當中找出以書寫文字或數字為業的人。不過查證工作尚不完整。」
「他們會不會反過來付錢堵我們的嘴呀?」
「是小姐自己服毒的。懷孕的事被父親知道了。小姐被父親逼問,想不開而服毒自殺了。」
「放心吧,涅莉,我也不是個鐵石心腸之人。」
安把老鼠被毒死的過程轉述給法官聽。
「准男爵狼狽萬分,來找我商量。我馬上就看出死因是急性砒霜中毒了。可是既然是自殺……你也知道吧?」
「啊,果然……」安望向解剖台後,朝丹尼爾投以利刃般的視線。
「如果我死了,老師,我很樂意把我的肉體貢獻給解剖學。我的脂肪可能會變成查理的營養,但不管是骨頭被拿去做成標本還是怎麼樣,我都無所謂。與其在墓窖里被蛆蟲啃蝕,為老師派上用場要有益太多了。
「不知道。現在是暑假,實習室沒有人使用。」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丹尼爾支吾其詞。
「迪克與哥布林?」
把貝絲趕走後,還不到一個小時,解剖工作再度被打斷了。門房兼僕役的歪鼻托比,前來通報治安法官來訪的消息。
丹尼爾用手帕擦拭額頭,心想法官的嗅覺也異常敏銳。
「那孩子非常衰弱嗎?」奈吉一臉擔憂地問。
治安隊員走進來,報告在他們搜索的範圍內,並沒有發現疑似兇器的物品。
丹尼爾感覺法官閉上的眼皮深處,彷彿放射出凌厲的光芒。
「從皮膚上看不出來。」
「我從羅伯特先生那裡聽到小姐自殺的事了。問題解決了一樁。」
「我來說明,約翰閣下,這具屍體沒有臉,而且遭人開膛剖腹……」
「安,說明狀態。」
對話顯得冷清。克倫想要炒熱陰沉的氣氛,嚷嚷說:「紅葡萄酒是少年喝的酒,波特酒是男人喝的酒。但是各位,想要當英雄,就得喝白蘭地!」但沒有效果。
「顧玄關兼打雜的托比,還有女傭涅莉,兩個都是愛爾蘭人。要叫他們過來嗎?」
「看得出年齡嗎,醫師?」
「我沒辦法連他的心情都了解。我只是陳述我所知道的事實。」
愛德離開了。
「好熱。」他用袖口擦拭額頭。
這段期間,愛德與奈吉搬來檢驗裝置。裝置的構造很簡單,只有一個木框架,裏面設了一個U字管。
「身分呢?」
「好,好,回去吧。」
法官語塞。「讓學生看到實物是很重要的。」儘管丹尼爾拙於言詞,仍滿腔熱情地傾訴:「只讓學生看教科書是沒用的。像這樣用於解剖實驗的屍體數量有限,尤其是胎兒,更是稀少。因為即使是罪人,法令也規定孕婦可以免於絞刑。若是製成標本,許多學生都可以親眼看到了。」
「納森·卡連的胸口怎麼會被潑上墨水?」
只剩下雨人後,丹尼爾把愛德叫到二樓的書房。經過愛德與奈吉共用的房間前面時,丹尼爾想要敲門,但愛德制止了。
「念出來。」
「先說服約翰閣下,然後向納森的家人賠罪吧。這應該會很難熬,你或許會遭到唾罵。無論是自殺還是遺體受到損傷,對親人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事。無處排遺的悲傷會化成憤怒,發泄在你一個人身上。他們對於解剖這種行為應該也有很強的偏見吧。即使你是出於善意,親人或許也不會理解。我陪你一道去,一起承擔他們的憤怒。不,我不會發表我的意見,只會全心全意道歉。如果教區的牧師不允許,讓他葬在墓園的事,也只好死了心。」
「是弟子們告訴我,我才知道的……可是約翰閣下,對您隱瞞這件事,我也是同罪。如果要責備我的弟子們,也請責備我吧。」
「大概是吧。老師,我可以去奈吉那裡嗎?納森的自殺對他造成很大的打擊。而且雖然是為了納森才那樣做的,但切斷朋友的四肢讓他痛苦萬分。我得陪在他身邊才行。」
「是你向盜墓人買的,是同一回事。」
愛德是孤兒,沒有親人會買懷錶送他。他的懷錶是他發明砒霜檢驗裝置時,丹尼爾老師大手筆買給他做為獎賞的。雖然是老東西了,但價值不菲。
法官敏銳地聽見,問道:「坦尼斯,你在佩服些什麼?」
涅莉送來芳香的熱紅茶。
丹尼爾徹底指導弟子們要運用所有的五感去觀察。無論是胃液還是精|液,都要弟子們親口嘗過。只要知道正常的狀態是什麼味道,就可以靠味覺來確定死者是否患有疾病。
「千金小姐懷孕了,真是樁醜聞呢。」
「是的。」
「這事還沒告訴哥哥呢,我們發明了劃時代的檢驗裝置。」
兩人從兩側支撐著一名體格魁梧的男子。男子的臉頰和下巴都紅潤豐|滿,飽滿的嘴唇曲線就像少女一般。年紀看上去約五十開外,舉止威嚴十足。
「如果是約翰閣下的話,應該會酌情處理。納森的家人呢?」
「又不是我偷的。」
「是雙手。從肘關節到手掌。浸泡在防腐液里。皮膚蒼白。左手腕上有創傷,長度約三英寸左右。」
「納森不是自殺,他是被殺的——奈吉注視著我這麼說。如果不弄成是被殺的,納森就不能埋葬在教堂的墓園裡了。」
「是誰?」
「解剖年紀比自己小的人,真教人難受。」班嘆息說。「為他找出死因吧。」克倫激勵班。「這樣才能揪出下這種毒手的兇手。」
「我立刻安排。」
愛德把手指豎在嘴唇前,應該是不想讓老師知道他把重要的懷錶拿去典當了。
丹尼爾只供應弟子午餐。有時候可以吃得奢侈些,是因為亞伯的父親會送一些進口貨來。不過生長在愛爾蘭鄉村的涅莉,會做的菜色也只有那麼幾道。
「我會的。」
「愛德,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站在你這邊。」
克倫指著少年問道,但愛德沒有回答。
「少了兩個解剖機會,我為我的弟子感到遺憾,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為什麼?」
丹尼爾自小就對哥哥抬不起頭來,何況他現在仍然仰賴哥哥的經濟支援,向盜墓人收購屍體的錢也是哥哥出的。解剖和研究方面的出納紀錄都由亞伯負責處理,羅伯特每個月都會嚴格審核帳簿。
羅伯特的妻子極端厭惡解剖行為,幾乎不會來這裏。大概幾個月前,她為了尋找貝絲而踏進這邊,目擊到貝絲埋頭大啖查理的桶子,一知道桶裏面裝的是什麼,便當場尖叫著昏倒了。
「安,怎麼樣?」
「弟子們都知道。」
亞伯斥責道,班說著「不會吧」,慌忙跑去流理台漱口。
「我不懂。不能是自殺嗎?」
「是我們弟子一起發現的。」愛德開口說。「屍體不知何時出現在這個解剖台上。治安法官助手與她的助手離去之後,我們把少年的遺體搬到這間解剖實習室來,就是那時候發現這九九藏書具屍體仰躺在解剖台上。」
「是的。」
「真是藝術品。」坦尼斯傾軋著他的鐵夾下巴說道。
「也有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然後再被搬到這裏嗎?」
班從廚房提來的捕鼠籠里裝了只灰色的溝鼠,正齜牙咧嘴地啃著鐵絲籠,表現出憤怒與驚恐。涅莉接著走進來。
「請先別去煩他吧。」
「若是丟進泰晤士河,幾乎就不可能找到了。」
一幅是法官的肖像畫,是坐在椅子上的半身像,身穿綉有金線飾邊的黑天鵝絨袍子,右手擱放在桌上的兩本書上。覆在眼上的黑色布帶就像現在丹尼爾眼前的法官一樣挪到眉上,表情沉穩,甚至可稱為和藹,同時也洋溢著朝氣。
「四肢切斷,這是樁駭人聽聞的兇案。我站在維護倫敦市治安的立場,無法坐視不見。」
克倫的眼神遊移起來。
「鮮紅色的……像小樹枝的東西,從細得像線一樣的,到比較粗一些的,全都纏繞在一起,形成一個歪曲的球狀。這東西被存放在玻璃容器里。」
「丹尼爾醫師,我可以在沒有惡臭的地方休息一下嗎?」法官說。
「At your cervix.」克倫說了個雙關語,來自at your service(聽候差遺)。Cervix是子宮。
「我也不曉得啊。」
「哥不也知道嗎?屍體一向都是跟盜墓人買的。若不這樣做,『解剖教室』就開不下去了。」
「兩人離去后,眾人取出包裹時,我和坦尼斯來了。就如同約翰閣下也知道的,我們是因為收到密告函而前來調查。
「由於無法引用《聖經》的話來否定自殺,聖奧古斯丁應用柏拉圖《斐多篇》中的議論,宣告『殺害自己,意味著殺害神的形象』。但為了把殉教者正當化,他又承認『遵從天啟的自殺』。決定性地將自殺明定為罪的則是湯馬斯·阿奎那。他在《神學大全》里,陳述自殺為三重的罪惡。」
約翰閣下伸出右手:「丹尼爾醫師,你在哪邊?」
「那麼,閣下了解製作標本的重要性了嗎?」
屍體會最先從內臟開始腐爛。
丹尼爾一瞬間啞然失聲。
「咦,是這樣啊?」
「那種地方怎麼會有屍體?」
「你的意思是說,伊蓮小姐的病因是砒霜嗎?丹尼爾醫師?」
「別恨我呀。」班把肉丸子塞進籠子縫裡。
「好吧。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剛才跟亞伯偷偷摸摸地說些什麼?」
「是的,約翰閣下,正如您所說。除了丹尼爾醫師以外,還有醫師的五名弟子,總共六人。」
「看不出服毒的跡象。」安說。「胃壁和腸壁都沒有因為毒物而潰爛。胃裡面幾乎是空的。而從腸的內容物,也已經看不出吃過些什麼。」
「他們怎麼會知道?拉夫海德家對這件事應該是保密到家才對。」
「先讓他一個人吧。」
「有酸的味道。」
「好吧。他的身上全是傷,是不是遭到虐待啊?而且瘦巴巴的。真是短暫而不幸的一生啊。」
「如果告訴法官屍體原本藏在壁爐底下,我們會第一個蒙上嫌疑。老師不知道壁爐的構造,這一點我們一清二楚,但法官一定也會懷疑到老師頭上。如果宣稱屍體一開始就在解剖台上,法官應該會首先調查男屍的身分,調查有行兇動機的人。如果不帶成見地廣泛調查,一定可以查到我們以外的嫌犯。我並不認為兇手是我們五人之中的誰,我只是覺得最好不要讓法官有先入為主的印象。」
「自殺是罪,因為自殺者背棄了神明賜予人類的生命、違反了社會的律法,違背了人類的本性——與生俱來的自我保存本能。」
「他們都是靠乞討和撈水溝破爛勉強蝴口的嘛。啊啊,法官大人,請別因為他是個無處可去的流浪兒,就把他給打進牢里。讓他稍微休息,吃點有營養的東西,他馬上就會恢復體力,找到一份正當差事了。請高抬貴手吧。」
「真稀罕。」
「可以推斷出死亡時間嗎?」
法官用克倫遞給他的水桶洗手后擦乾。
「原來如此。那名少年自殺了。你為了讓他可以葬在墓園,偽裝成他殺。為了偽裝成他殺,你切斷了他的四肢。簡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對吧?」
「但聽家兄的口氣,與約翰閣下似乎私交甚篤……」
地上沒有鋪地毯,是為了方便法官辨認腳步聲嗎?
治安法官約翰·菲爾丁脫下三角帽,在鼻頭前面攝著,「好濃的味道。」他苦笑。
「那麼回到自殺的問題。即使在基督教之中,四、五世紀的多納圖教派也提出獨特的自殺崇拜觀。據說他們過度推崇以信仰為名的受難,結果相信自殺才是能夠透過意志力獲得聖性的途徑。」
「頭被砍下了嗎?」法官問,安回應他。
「約翰閣下,就像您看到的——」克倫說到一半,「抱歉,」他改口說。「就像您聽到的,這兩次的實驗中,都沒有混入砒霜。」
「黑爾茲和布雷巴。他們比我們更早探聽到伊蓮小姐的墓地遭人盜挖的消息,過來這裏。」
但這條狗並不是查理。查理是條雜種老狗,但這隻卻是血統純正的可卡犬貝絲,是丹尼爾的哥哥羅伯特養的狗。儘管有高級飼料可吃,但自從它嘗過一次查理的桶子以後,就成天往這兒跑。
「是的,法官大人。約翰閣下總是扶弱助貧,同時鏟奸除惡。大家都說,約翰閣下的審判絕對可以信賴。」
「貝絲,不要礙事。今天沒東西可以給你。」
克倫只說了句「魯珀特王子的壁爐」,法官就理解了構造,讓他失去了炫耀學識的機會。
「你們怎麼知道死者生前攝取過砒霜?」法官就像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般問道。
「假設奈吉的右手受了傷,再也無法畫細密畫了,老師會拋棄他嗎?」
「約翰閣下,您無法看到這些圖畫,真是太可惜了。」坦尼斯以金屬磨擦般的嗓音應道。「看起來比實物更像真的。」
「醫師,你流了不少汗呢。」
「就擺在解剖實習室的解剖台上。」愛德說。他沒說出是在壁爐底部發現的。
「噢,你的作畫才華甚至感動了那個鐵面人!好了,把胎兒保存起來吧。愛德,來幫我。其他人懷著敬意剖開伊蓮小姐的胃與腸,調查有無砒霜的痕迹,記錄結果,進行防腐處理后縫合。」
「除了砒霜以外,有沒有其他引起這類變化的可能性?」
「沒錯,混帳,所以才麻煩啊!我可是拉夫海德家的主治醫師啊!」
「愛德,那個少年呢?你說把他的屍體吊在絞盤鉤子上的……是你跟奈吉吧?」克倫有些遲疑地問。「你不是說要告訴老師那是誰嗎?你現在可以說了嗎?」
「那名少年的名字。剃刀就掉在地板上。」愛德說完,把剃刀交到法官手上。法官觸碰愛德的手並撫摸。
「這……」
「只要有素描,就算被沒收,也可以死了心。」丹尼爾應道。
「無臉屍的身分查出來了嗎?」
「但你是我的眼睛,你非說明不可。」
「知道壁爐構造的人有哪些?」
「約翰閣下,很遺憾,憑目前的醫學是無法判斷的。我們還沒有找出可以確定死因的方法。若是顯微鏡能夠再精密一點,或許可以解明許多未知之物,但憑目前的顯微鏡的精確度,就像戴著度數不合的眼鏡看東西一樣。儘管能擴大二十倍,但影像失焦扭曲,甚至直接用肉眼看還正確多了,實在讓人焦急。屍體肯定提供了我們許多線索,若是我們有能力去解讀它……為了這個目的,解剖學的發展是不可或缺的。約翰閣下,無論如何都希望您能夠修正法律,使我們得以合法獲得屍體。」

02

「納森自殺的原因是什麼?」
「無臉男的脖子有痕迹,好像是被勒死的。」亞伯說。
「我還有件事,想拜託理解解剖學重要性的約翰閣下,請您務必採納。」
「我為什麼要痛苦?」
愛德從標本室拿來的玻璃瓶,內容讓盲眼法官的助手及助手的助手看得目不轉睛。
「男僕我見過了,叫女傭過來吧。然後醫師,請你開始實驗。」
「這也需要檢驗過更多的屍體才有辦法歸納。必須仔仔細細地觀察、統計死亡時刻以及屍體後來的變化。因此請提供我們更多的屍體吧!就連泰伯恩刑場的絞刑屍體都被競相搶奪呢。」丹尼爾逮住機會,殷切訴說,額頭就像淋了雨的馬鈴薯般汗珠涔涔。「我算是解剖過不少屍體的,但仍然不足以提出正確的答案。我們必須提供學生正確的教科書才行。中世紀以來備受尊崇的古老學說,現在已經完全派不上用場了。以前認為疾病是由於體液的不平衡所引起,所有的問題都用這種觀念去解決,至於治療,不是放血就是灌腸。若是實際研究人體,就可以知道現在依然奉為金科玉律的這種學說根本就是矇昧無知。」
「打開包裹一看,裡面包的卻是少年的遺體。
「這話難以啟齒,亞伯也不好稟告老師……他說要不要告訴老師,交給我決定。」
「是的。」
眾人對話的時候,奈吉也沒有停下素描的手。坦尼斯靠上去,比較素描與對象物,發出驚嘆之聲。
「不能讓約翰閣下像煙囟清掃工似地鑽進壁爐。反正一旦被細查,一樣會曝光read.99csw.com。」
接著弟子們用乙醚麻醉掙扎的老鼠,從癱軟的老鼠身上抽取血液。
「無臉屍擺在解剖台上,是所有的弟子一起發現的——最先這麼說的是愛德對吧?」
「我發現納森·卡連仰躺在解剖實習室的解剖台上,割腕自殺。」
兩個問題奈吉都回答「不知道」,但即便不是聽覺敏銳的法官,也聽得出在回答關於少年的問題時,奈吉的聲音在發抖。
「羅伯特醫師的太太不敢進來這邊,在階梯教室那裡拚命叫它的名字。」
丹尼爾第一次看到愛德如此滔滔雄辯。愛德平常話並不多。就好似丹尼爾在抨擊世界對解剖學的無知時那樣,愛德似乎也正被一股難以克制的力量驅使著。
「是的。然後等您的部下們離去之後,我們再一次檢查爐底,找到另一個包裹,那才是伊蓮小姐。」
丹尼爾要弟子幫忙,翻過屍體檢查,再放回仰躺。「背部已經腐爛,看不出來。」
「廚房有熱水。」克倫說。「不過煤灰不好洗掉。」
「愛德,這人是誰?」
「是的。」
「我有同感。另一具多出來的屍體呢?」
「晚點向兩人確認,安。對了,開始實驗之前還有一件事。安,這個房間現在有幾個人?除了我們三人以外,從腳步聲和動靜來看,似乎共有六人?」
「丹尼爾醫師與他的弟子聲稱,他們因為治安隊的兩名隊員黑爾茲及布雷上門臨檢,遂將解剖中的伊蓮小姐遺骸以布包裹,藏在壁爐里。
「所以您才特地……」
此時傳來一陣粗魯的敲門聲,不待丹尼爾應門,門已經打開了。
被帶到二樓書房的法官抽|動鼻翼說:「屍臭是傳不到這裏,但怎麼有股酒精味?」
「安,你看到什麼?」
法官詢問愛德知不知道四肢遭切斷的少年時,愛德撒謊說「不知道」。可是愛德當時的聲音聽在丹尼爾耳里,無異於平常。
「丹尼爾,看你給我闖出什麼禍來!」
「結果會通知你嗎?」
丹尼爾隨手拉開死者的下眼皮。
「我就採納你的意見吧。剖開胃部確認砒霜的攝取途徑后,要把伊蓮小姐的遺體奉還給她的家人,可以吧?」
「自殺被規定為一種罪。但丁在《神曲》當中,把自殺者擺在比異端及殺人犯更低等的層次。自殺被認定為侵犯神與人的律法,這樣的行為不僅對生不敬,連死也加以凌|辱了,因此自殺者甚至不允許被葬在教堂的墓園裡。不僅如此,自殺者的遺體還要被埋在十字路口,胸口被打進樁子,讓路人不斷地踐踏,好讓亡靈永遠無法升天。把自殺訂定為絕對之惡的並非神明,而是站在支配立場的教會。自殺是反抗教會權威的行為,而教會將它代換為對神明的反叛。教會的說法是,人的生死是由神來決定的。」
「查出來了嗎?」
涅莉看到丹尼爾的手在做什麼,匆匆畫了個十字。
「安,叫坦尼斯安排兩副棺木和馬車,把屍體途到奧斯本醫師那裡,說是我的委託,請他驗屍。從治安隊召來幾個人,搜索屋內,目的是找出兇器。」
「情況就像克倫說的。」愛德斷言道。「是我下去爐底搬屍體的。如果有必要上法庭,我可以發誓作證。」
「我也沒有聽說。」
眾人一同移動到解剖實習室,只有奈吉留下來素描。
「不能說沒有。若是閣下允許,我可以進行一樣實驗,確定是否為砒霜。」
「這陣子都沒見到它,還以為它離家出走了,原來又回來了。」
克倫望向自己的解剖台。
「閣下的這些問題算得上拷問嗎?」安反駁說。
「知道壁爐構造的人沒有幾個。」愛德冷冷地說。「就連我們的老師都不曉得。」
法官命令安測量身高,記錄身體特徵。「什麼時候發現的?是誰發現的?」法官問。
丹尼爾感到醉意漸濃。明明是在談論自殺之惡,卻彷彿在引誘人自殺。
「為什麼他會選擇解剖實習室做為自殺地點?如果墓園令他感到平靜,他不是更應該選擇墓園自殺才對嗎?」
「是的。地上掉著一把剃刀,我放在房間里。」
「你可以回去了。」法官揮揮手說。
「愛德,讓約翰閣下看看你製作的標本。」
「是的,狀態就像丹尼爾醫師所描述的。」
「你還有事沒說吧?你在猶豫。把一切都說出來吧。沉默有時候勝於雄辯,但現在這種情況下,沉默無助於解決問題。」
「亞伯說,還有一個人可能知道壁爐的構造。」
「肉會涼掉的。」
法官轉向丹尼爾問。
「外人也可以自由出入嗎?這太不小心了吧?」這個問題是針對丹尼爾與他的弟子們。
安俐落地指示坦尼斯。
「我失陪了,老師。」
「兩點啦,難怪會這麼餓。」班心領神會。
丹尼爾見機不可失,滿懷熱情地演說起弟子的細密畫對於醫學的發展具有多麼重要的貢獻。
愛德盯著丹尼爾的動作,但似乎沒有特別去留意。
「從聲音聽出來的。最後一個是?」
「這是肺部的氣管。將著色過的蠟加熱使其呈液狀,然後注入脈管。降溫之後蠟就會凝固。接著浸泡到酸里,組織就會腐蝕,只有脈管像這樣保留下來。」
「可是您改革了治安組織,這是項傑出的功績。」
「是的。愛德正把酸注入U字管的開口。奈吉把燭火拿近噴嘴了。」
共有六架的解剖台排成兩排,一排三架。一邊牆壁是流理台,另一邊是擺放器具的柜子。窗玻璃塗上肥皂使其模糊不清,以免被人從外面看見。
「在朋友死後損壞他的肉體。」
「等愛德回來,也請他說明吧。」
「令兄是羅伯特,巴頓先生吧?那位聲譽卓越的內科醫師。」
「為了偽裝成他殺。」
「家兄途她過去了。」
「愛德,就我們兩個談談吧。亞伯、班、克倫,你們今天已經沒事了,回家去吧。今天的事不許告訴別人,連家人也是。」
「神學理論無關緊要,自殺會讓留下來的人墜入悲嘆的深淵。幸而我並沒有經歷過所愛的人自殺。雖然是比喻,但如果你還是奈吉自我了斷,我一定會深陷在超越肉體痛苦的絕望之中吧。剛才你舉例的無法畫圖、失去思考能力,這些跟自殺是完全不同的。」
「我所知道的,只有這具屍體生前會經攝取過砒霜。我不知道她的身分和名字,也不知道病狀,因此我無法斷定死因是不是砒霜。因為也有女性為了使肌膚變白而服用砒霜。」
「我在這裏,但我得先洗手才能與您握手。」
「不知道。」
「為了掩蓋自殺的痕迹。」
「有兩具。」丹尼爾不甚情願地坦承。
丹尼爾並不知道愛德說謊時是什麼樣的聲音,因為愛德從來沒有對老師撒過謊——雖然也可能只是老師沒有發現罷了。
「約翰閣下,愛德先生回來了。」是坦尼斯的聲音。
法官說道,臉正確地面對愛德的方向。
「是我,我是愛德·特納。」
「不知道。」
沉默持續了幾分鐘。
「可是約翰閣下的眼睛……」
「我把納森的手腳切斷了。」愛德說。
見法官點點頭,於是丹尼爾又繼續說下去:
此時羅伯特突然話鋒一轉,「聽說還有一具身分不明的少年屍體?」他確定地問。「而且四肢還被切斷了。怎麼回事?你說,是誰切斷四肢的?」
「而且還驗出了砒霜?」
愛德說完后,法官沉默著,彷彿聲音的餘韻還停留在半空中,而他正在聆聽那聽不見的聲音似的。法官原本就閉著眼皮,因此表情看起來就像在冥想。
「出入口有四處,各有兩處連接準備室與階梯教室,所有的門都沒有鎖。」
進書房以後,丹尼爾從架上取出紅葡萄酒的酒瓶,倒了一些在白鑷酒杯遞給愛德,也為自己倒了一杯。
「在那之前,我要檢查看看。把四肢拿過來。依你的腳程,來回不用二十分鐘吧。」
「不,無妨,拿過來。」法官催促。
「知道是什麼時候放在那裡的嗎?」
「臉頰消瘦,看得我的心情也跟著消沉。」克倫的胡言亂語沒有逗笑任何人。
「克倫,向治安法官大人說明壁爐的構造。」
「問題不在那裡。」
「約翰閣下。愛德與奈吉雖然年輕,卻是解剖學上的至寶。請您手下留情,不要折磨他們吧。」
法官與安、治安隊員離去以後,奈吉將幾張折起來的畫紙遞給老師。
「不,很遺憾。」看來是羅伯特愛慕虛榮的吹噓。
愛德從一動也不動的老鼠屍體上抽取血液,混入酸中,將混合液注入U字管。
「也是,沒有義務連自殺都得一一上報治安法官。部下指的是誰?」法官說道。
「但政府不肯協助,財政上陷入了困難。」
「聽說法官委託奧斯本醫師驗屍?」
「請各位弟子一一自我介紹吧。在素描的是誰?」
「你總是說些無神論者似的言論啊。」
班又嘆口氣。「若能一勞永逸,當然是速戰速決的好。」克倫朗聲唱道。那是《馬克白》的台詞。「若是只此一擊便可結束一切,誰理會今後將會如何?」
「回去、回去!要是被你主人的老婆發現,連我們都要挨罵了。」
「砒霜……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得手。」法官呢喃道。
「今後驗屍工作請指派給我們吧。」克倫說。「如果追查、逮捕兇犯是弓街探員的任務,查明死因就交給我們這些弟子。尤其是有使用砒霜的嫌疑時,愛德的最新檢驗裝置可以派上用場。」
「伊蓮小姐平安去到該去的地方了嗎?」
「你呢?」
「就如同必須矯正對解剖的偏見,大眾的啟蒙不可或缺呢。」
「我叫克倫·史普納。」
「別這樣逼我。坦白說,有可read.99csw.com能如此。」
所有的弟子都同行,完成素描的奈吉也加入了。安協助法官上樓梯。
「管的一端呈細噴嘴狀。」安對法官說明。「噴嘴裏面吊了一片金屬片,據說是鋅箔。」
「有結膜下出血現象。顏面浮腫。還有指甲,指甲上有白斑並且萎縮。指頭皮膚剝落。這些都是砒霜中毒者常見的皮膚變化。此外,除了砒霜以外,臀部有遭到毆打的痕迹。」
「是的。」
「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中也有記載。聖奧古斯丁將自殺視為最大的罪惡,把多納圖教派斥為異端,加以彈壓。可是《聖經》上並沒有任何一行文字提到自殺是罪。」
克倫把籠子擺到作業台上。
「你呢?胖班?」
丹尼爾再倒了一杯酒。他就這樣望著玻璃杯。
四肢缺損的少年胸部和腹部被打開來。
「晚點再向奶媽確認。」
亞伯雖然離開座位,卻又用眼神叫來愛德。兩人在角落低語了些什麼。
「他們去調查無臉屍的身分。各地負責人正在調查有無離家出走者或下落不明者,由安統籌報告。」
隔了一拍后,愛德接著說:
「請到我的書房來。」
「大概五、六天前吧,這傢伙不見了,太太到處在找它呢。」班說。
洗凈U字管后,愛德抽取伊蓮的血液,重複相同的程序。噴嘴噴出火焰,新準備的白色磁器變成了幽暗的鏡面。
「是的,他們就是那時候說的。」克倫應道。
「那麼關於四肢遭切斷的少年,你知道什麼嗎?」
「把自殺偽裝成他殺,並不是會被送上法庭的大罪。」
「不,一起聽吧。坦尼斯呢?」
「我的異母兄,前治安法官亨利·菲爾丁與羅伯特先生認識。我不常在社交圈露面,所以並不直接認識令兄。」
「那……」班支吾起來。「是我們五人當中的誰殺了那個男的,搗爛他的臉,然後丟進壁爐裏面嗎?」
「問題堆積如山呢。安,你整理一下。」
「稟報閣下,是有關無名屍的事。」進房來的安說到一半,看到室內還有其他人,就噤聲不語了。
「快兩點了。」亞伯從暗袋掏出自己的懷錶說。
安把過程逐一描述給法官知道。
丹尼爾沉思半晌,然後回答「不知道」。「我知道我應該怎麼回答。無論奈吉變成什麼樣,我都會珍惜他。如果這麼回答,世人一定會感到滿足。但沒有真正面臨那種狀態,我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我或許會可憐他、呵護他,也可能完全相反。」
安與坦尼斯進來了。
「我們在伊蓮小姐的屍體包裹捆上繩子,藏在爐底。」克倫會這麼說明,是想至少隱瞞密門和絞盤的秘密。即使法官理解解剖學的重要性,法律和市民的觀感也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他們今後仍然必須透過非法手段來取得屍體。
「肚子餓死了。現在幾點了,愛德?」
「遺憾的是,我在這方面無法提供助力。」
「真的。」
安倒抽了一口氣,坦尼斯則咬牙切齒。
「我幫忙他切斷了手。這對我們來說是很熟悉的工作。從關節割開就行了,很簡單。」
「製作標本的是?」
法官沒有插嘴,一直聽到最後。
「你呢?克倫。」
「我是說納森下葬的事。」
「我不懂哥哥在說什麼。」
「是的。我這就說明。」
以涅莉的觀念,切割死者的遺體是大逆不道的瀆神行為。
「液體是以酒精為主成分的防腐液。」克倫說明。
「納森·卡連。」
「這個胎兒非常寶貴。它可以用來與正常的胎兒相比較,看出母體受到砒霜毒害時,胎兒會受到什麼樣的影響。」
「安,我沒接到報告。」
安宣布。
愛德輕輕抽手,法官說:「抱歉,我是在讀你的手。」
「聽說是在解剖台上發現的,是奠的嗎?」羅伯特的口氣就像法官在問案。
「醫師,裏面有沒有你聽過的名字?」
奈吉站起來,背過臉去跑上樓梯。愛德想要追上去,丹尼爾醫師制止了他。
「他割腕的刀子你收著嗎?」
「我完全不曉得它們是從哪來的。」丹尼爾一臉困惑地說。
「對,是兩具,伊蓮小姐和四肢遭切斷的少年。」
「愛德,向約翰閣下說明製法。」
「切下來的部分怎麼了?」
丹尼爾用火焰烘烤磁器碎片,白色的磁器一下子就覆上了一層閃耀的黑膜。
「很抱歉,答案是一樣的。聽起來或許很殘酷,但我只能這麼說。」
「我和愛德經歷過無數次失敗,最後終於成功調合出最具效果的防腐液。」丹尼爾又補充。「主原料是酒精,但其他的比例和成分則是秘密。玻璃容器和酒精都被課以重稅,著色用的顏料也十分昂貴,若是沒有家兄提供資金援助,實在是無法研究下去。」
「約翰閣下!」安叫道。「噴嘴的前端噴出火焰了!」
「綽號話匣子。」安補充說。「對吧,克倫先生?」
「可是你想過伊蓮小姐父母的心情嗎?那等於是他們的孫子被製成標本,供人觀賞。」
「我不知道。」
羅伯特注意到愛德也在,用動作指示他出去。
「而且還有另一具屍體?」
「你不會覺得痛苦嗎?」
「請允許我取出胎兒製成標本。我們會縫合小姐的屍體,進行防腐措施后奉還。」
法官輕輕舉手,阻止了就要開口的丹尼爾:「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讓女性從事這種工作,成什麼體統?—你想這麼說對吧?我受到太多抨擊了。事實上這件事也傳人陛下耳里,我遭到申斥。許多人想讓我垮台,這應該是個很好的把柄。但是失去安,形同讓我再次失明。她是我的外甥女,是亡妻妹妹的女兒。她的父母都在馬車事故中過世,我收養了她。她非常聰明能幹,所以我讓她協助我的工作。現在安不在我身邊,所以我形同沒有眼睛。請隨便找地方坐吧。那麼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要說對吧?」
若是進行公判,未婚的深閨千金懷孕一事也會公諸於世。
「不曉得。」
「剛才我已經見識過你的饒舌了。下一個是?」
「不知道。」法官也對奈吉提出相同的兩個問題。
坦尼斯搬了張空椅子到治安法官身旁,扶他坐下。
「納森才十七歲,正是對神心生懷疑的年紀。若是聰穎的孩子,更是如此。可是他深深地依賴著神明,近乎純樸地。我無法理解。」
「丹尼爾醫師,聽說時間一久,屍體朝下的部位便會有血液沉積,在皮膚形成班點,這具屍體情況如何?」
「所以我設法偽裝成病死,然而你卻……我被治安法官叫去,才剛從弓街回來呢。法官說他去找准男爵詢問小姐的事,調查是命案還是事故。准男爵逼不得己,只好坦白小姐是自殺的事實,懇求法官保密。即使如此,我還是被法官找去了。我說出了事實,法官也接受了這樣處置的原委,因為準男爵家的家醜不能公開。可是,我真是完全沒臉面對準男爵了。我的親弟弟居然做出那種事……以我的職業,與病家的信賴關係是非常重要的。這可是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地位啊。我和上流社會的關係……」
「不必進行防腐處理嗎?」
「那就麻煩醫師了。好了,還有另一具屍體對吧?」
法官一副吃不消的模樣站了起來。
負責少年的班,手中解剖刀已經來到包裹心髒的外層心膜。
「砒霜是誰放的?」
「我們得有心理準備,還得再次進入那臭氣衝天的房間哪。」法官帶著嘆息說。「必須檢查伊蓮小姐的遺體消失、少年屍體冒出來的壁爐內部。真是樁苦差事。」
「如果我頭部受創,失去思考能力,也是一樣對吧?」
「能把屍體藏在壁爐底部的,只有知道那座壁爐特殊構造的人。丹尼爾醫師,你故意隱瞞了重大的線索。」
「現在是暑假,沒必要留給其他學生,不必防腐了。動作快!」
愛德離開后,羅伯特先開門確定走廊上沒有人,然後怒氣衝天地斥責:

01

丹尼爾急躁地指示。
「F如果你買的是死在路邊的流浪漢、還是向窮人家買來的屍體,就不會有人說話了。」羅伯特說了跟法官一樣的話。「但那可是拉夫海德准男爵家的千金啊!」
敲門聲再次響起。
「弟子們將少年的遺體搬到解剖實習室時,解剖台上出現一具臉部被搗爛的男性裸屍。身分不明,遇害時刻也不明。兇器未被發現。待治安隊員抵達,將開始進行房屋搜索。
「我是亞伯·伍德。我是個皮包骨,這也可以從聲音聽出來嗎?」
「丹尼爾先生與他的弟子們皆稱不知為何會如此。沒有人知道少年的身分,也不清楚少年的胸口為何被塗上藍色的液體—那應該是墨水。
「無臉屍也是在壁爐底下找到的。」
覆在眼上的黑色布帶穿過金色假髮底下,綁在腦後。
「那麼你想告訴我什麼?」
「結果拉上來一看,裡頭裝的屍體卻是別人嗎?」
「我有個請求。約翰閣下,晚點我會和我的弟子好好深談一番。我想比起您來,弟子們對我更能敞開心房。我會把我問出來的事實全部報告給閣下。我可以保證,我這兩名弟子絕不會沾染惡事,請交給我處理吧。閣下可以先偵查伊蓮小姐是如何攝取砒霜,以及疑似被勒死的無臉男身分,光是這兩件事,應該暫時就夠各位忙的了。」
「市民不願讓當權者坐九-九-藏-書擁強大的警力。可是光靠民間的力量,是無法維護治安的。」
「閣下怎麼知道的?」
做為出資的代價,哥哥將弟弟苦心製作的標本全數納入自己的收藏。
「我想應該不必擔那個心。深閨千金懷孕可是大丑聞,拉夫海德家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吧?只要恭恭敬敬地還回去就行了。」
「不,就這樣無妨。」
「我沒有做出任何愧對神明的事。」愛德沒有碰酒杯,只是這麼說道。
「我是不是也該去看看奈吉?我去安慰他,叫他沒必要難過。」
「我們原本打算趁著今晚搬到別處,等到明天早上就會被發現了。我們認為教會墓園是個好地點。放在柏樹下的話,應該會有人發現。然後這件事會被當成命案處理,屍體身分受到調查,遺體送還親人身邊,埋葬在教區墓園。我們這麼盤算,於是暫時用絞盤把屍體吊在爐門後方。因為我們沒料到又得把新的屍體藏進壁爐里。而且甚至還又多了一具。」
另一幅是高雅的中年婦女像,畫的似乎是法官已故的夫人。畫家的簽名是根茲巴羅,是當今很受歡迎的畫家。
「你是說那是死者自己弄的?在割腕自殺之前?」
安鑽進壁爐裏面檢查。一會兒后她現身時,完全變成了一個煙囪清掃工。
「胸膛的藍色痕迹是墨水吧?」班用口水沾濕指尖,觸摸大片的藍色污漬,然後舔舔染色的手指。
奈吉正在把剖開的子宮內部構造素描到本子上。頭部大得古怪的胎兒吸吮著細得像條線的手指,蜷縮在子宮裡。
「這是腦的標本。」愛德取出另一個玻璃容器說。「浸泡在防腐液里。」
「你能在法庭上對《聖經》發誓,這段話沒有半點虛假嗎?若是作偽證,將觸犯偽證罪,偽證罪是很嚴重的,甚至可能被流放到新大陸去。」
「所以我才要做些大慈大悲的事,好為你們贖罪啊。」
「不是老人,也不是少年,約四十來歲吧。」
「其他四個人把少年和新的屍體——雖然不新鮮了——搬到學生用解剖實習室。兩人一組,各解剖一具。愛德,你和奈吉知道這名少年是什麼身分吧?待會兒告訴我詳情,現在先趁還沒有腐敗之前趕快解剖。當作是在驗屍,鉅細靡遺地調查死因,詳細記錄。」
「還是被聽到了。」弟子們面面相覷。
「納森的左手動脈被深深地切斷,而且傷口還浸在水裡,以免鮮血凝固。水都變成了深紅色。
「或許是傭人走漏風聲吧。」安說。「如果是照顧身邊瑣事的奶媽,應該也注意到小姐懷孕了。」
丹尼爾之所以保密沒說,是因為如果隨便告訴羅伯特,羅伯特就會把它當成自己的發明向世人公開。過去丹尼爾不知道有多少心血,就是被這樣掠奪了。雖然丹尼爾不諳世事,但也發現到辛苦的總是自己,而坐享其成的總是哥哥。這不是教人看了心裏舒服的事。更何況,發明砒霜檢驗裝置的是愛德。愛德的實驗研究成果絕對不能被哥哥奪走。
「我是班傑明·貝密斯。」
弟子當中持有昂貴懷錶的,就只有愛德和家裡有錢的亞伯。
「是的。引領我走上解剖醫師之路的,也是家兄。」
「既然不進行防腐,就先從肚子開始吧。」
「感謝閣下。」丹尼爾走上前去,用沾滿了血與脂肪的雙手握住法官的手。法官得再重洗一次手才行。
「這我倒是沒聽出來。」法官露出微笑。
安念出十幾個名字。
「是我,我是奈吉·哈特。」奈吉聲音緊張地說。愛德站在他旁邊,手搭在他的肩上。
「安小姐和坦尼斯先生呢?」
「是顏面遭到破壞。請容我略過詳細說明。」
「我不會說出標本的身分。」
奈吉與愛德已經洗好手腳,換掉沾滿煤灰的衣服。
克倫先一步跑到解剖室。是去掀起爐門,藏好鉤子。
愛德與班搬運少年,亞伯與克倫搬運無臉男,穿過標本室抬進解剖實習室,放到解剖台上。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磁器變成鏡子了!」安再次發出驚愕的叫聲。
奈吉把燭火拿近。
「又多了一具。」
「我說愛德,」班看到愛德總算開口,對他說道。「那個無臉男明明是在壁爐底部找到的,為什麼要騙法官呢?把無臉男搬到解剖實習室的,不就是我們嗎?」
法官一邊聽安描述狀態,一邊用雙手觸摸確認。他從右肩沿著手臂摸下去,確認手臂只到手肘處就沒了,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班,去叫涅莉過來,順道從廚房捉只老鼠來。亞伯和克倫準備摻砒霜的肉丸。愛德和奈吉去準備檢驗裝置。」
丹尼爾與愛德被帶到治安法官的私室。法官取下假髮,正坐在扶手椅上休息。黑色的布帶挪到眉上,露出閉起的眼皮。
「不曉得。臉被搗爛了,而且是裸體。」
「關於兩具遺體的身分,你毫不知情,這說詞需不需要修正?」法官問。
「我來幫你吧。」愛德屈身到開口上。
丹尼爾愣愣地回話。他知道哥哥的病家有許多名門望族,但不可能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家,也沒有興趣知道。
「是這樣的嗎?」
愛德說出對丹尼爾說過的原委:納森從謝伯恩來到倫敦的理由、他是個天才、不受到世人認同的絕望、還有貧窮、希望死後葬在教會墓園的願望。不同的只有他沒有說出奈吉的名字。
「以上就是目前判明及訊問得知的事實。訊問得知的內容真偽尚未經過查證。」
「不明顯,但皺紋之間染有墨水痕。」
「小姐的遺體要小心搬運。我是坐馬車來的。別讓車夫看到,用東西包起來,搬到馬車上,由我送去准男爵邸。」羅伯特以不耐煩的口氣命令道。
「噢,務必。在那之前,丹尼爾醫師,我想請教一件事。據安說,醫師會不小心說溜嘴,說是『難得弄到手的懷孕六個月』……」
「要說出來嗎?」
「還裝傻!居然偷走拉夫海德家小姐的遺體!」
「怎麼愈來愈像出喜劇了?」法官苦笑。「取名叫『製造屍體的壁爐』,在德里街的劇場舞台上演如何?」
「為什麼要這樣做?」
「開膛剖腹是因為正在解剖。」克倫說。
「丹尼爾醫師,你的主張我很了解了,但我希望你能答應將伊蓮小姐以外的兩具遺體交給其他醫師來驗屍。這兩具屍體是在極不自然的狀況下被發現的,我想排除你或你的弟子涉案的嫌疑。因為就連你們的解剖行為,也可以懷疑是為了湮滅證據而做。我要將這兩具屍體交給我所熟悉的醫師處理,你沒有異議吧?」
「約翰閣下親自前來了。」
「奈吉為了這種理由……」
「納森是個天才。他為了一展長才,從謝伯恩來到倫敦。老師高度肯定我和奈吉的能力,然而在倫敦,卻沒有一個人正確地評價納森的才華。我想奈吉和我可能是他在倫敦唯一能夠信賴的人。不,比起我來,奈吉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吧。我有些嫉妒納森。納森擁有神明賦予的文才,雖然領域與我完全不同……奈吉太小看自己的才能了,認為那沒有什麼。他就像小狗般天真無邪,純粹地讚賞納森。」
盲眼的法官靜靜地聆聽。然後藉助安與坦尼斯的手走近解剖台,伸出雙手觸摸遺體。他以指尖和手掌的觸覺代替視覺。
為了不讓弟子們的用心白費,丹尼爾克制自己,不胡亂插嘴。
「您說什麼?」安揚聲說。「母體中了砒霜毒?不可能,我聽說伊蓮小姐是急病猝死的。」
「我還是去壁爐看看吧。」
「是什麼事?沒關係,說出來吧。」
一邊的牆壁掛了兩幅等身大的肖像畫,裱在塗金箔的畫框里。
臉色大變地闖入室內的無禮之徒,是丹尼爾的哥哥,同時也是「解剖教室」的老闆—內科醫師羅伯特。
「喂!」班斥喝在腳邊纏繞不休的狗。
「小心,萬一是毒藥怎麼辦?」
「就迎三歲小孩都能回答得更像話些。」愛德露出老成的笑容。「不,小孩子很敏感,他們會無視自己的真心,回答出大人想聽到的答案。」
近兩小時過去以後,老師與五名弟子才完成了浩大工程,坐到廚房的餐桌旁。
「我也不確定。」
丹尼爾就要開口,法官打斷他說:「不,愛德,我想聽你親口說明。」
他把抱在懷裡的玻璃容器擺到桌上,取下覆蓋的布。
班問道,愛德本來要伸手摸暗袋,隨即搖了搖頭悄聲說:「拿去當了。」
「我要趕在又被打擾之前繼續解剖『六個月』。奈吉,你負責素描。中止在血管注蠟,素描胎兒的狀態比較重要。」
「毛細血管難以用肉眼辨識,」丹尼爾補充說。「但是像這樣製成標本,即使是細得像汗毛的血管,也可以清楚地用肉眼看出來。」
「那麼你更應該把一切——把你和奈吉的秘密全部告訴我。或許你能隱瞞到底,但奈吉是沒辦法的。奈吉和你一樣,都是我絕不能夠失去的至寶。」
「我怎麼可能養老鼠?」涅莉以愛爾蘭腔說。「是老鼠自己變多的,捕鼠器根本來不及抓。小孩是他跑到廚房後門來乞討,我看他餓得一副快暈倒的樣子,所以給了他一點肉湯跟剩麵包,讓他休息一下罷了。」
「聽說他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家人只有母親和哥哥嫂嫂。哥哥嫂嫂似乎待他很刻薄。母親也因為顧慮到哥哥嫂嫂,不肯袒護他,這似乎也是他離家出走的原因之一。」
read•99csw•com也就是說,老師愛的是我和奈吉的才能,如果我們失去了才能,即使活者,也會是毫無價值的存在。」
「為何尚未解剖之前,醫師就知道死者懷孕六個月?即使不知道受胎時期,光看外表,也可以正確判斷出來嗎?」
丹尼爾有些困惑,但還是回答:「我不是神學家,也不是哲學家。萬一你自殺了,我一定會感覺我的靈魂有了重大的缺損。如果自殺的是奈吉,也是一樣。我一定會悲痛欲絕,自責為什麼沒能幫你們一把。」
「沒錯。只要能繼續解剖……打開胃和腸,就可以判斷出是否為經口攝取了。」
「指甲縫很乾凈。」安指出。
「怎麼了?」丹尼爾問,亞伯支吾其詞說「沒事」,然後道別說「那麼老師,明天見」就離開了。
「我雖然眼盲,但聽覺也因此比常人更敏銳,你們回答時要記住這一點,我可以分辨出說實話與撒謊時的聲音。而安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她就是我的『眼睛』。好了,你呢?亞伯?」
因為有亞伯的父親廉價提供紅葡萄酒,所以酒類不虞匱乏。正餓著的弟子們不管肉冷了還是硬了,都照樣塞進嘴裏,用紅葡萄酒衝進胃袋。
「真可憐,她一定很苦吧。如果知道砒霜中毒有多痛苦,她應該就會選擇別的法子了。」
「伊蓮小姐的奶媽是嗎?」克倫插嘴說。「約翰閣下,您的部下說了唷,奶媽因為小姐過世,悲傷過度而自殺了。對吧,班?」
「不知道。」
丹尼爾也嘆了口氣,其憂愁不遜於法官。
「我們先把這裏處理完,晚點再吃。」
載著空棺的馬車抵達,前來搜索兇器的五名治安隊員趕到了。坦尼斯與治安隊員同乘馬車離去,安留下來陪法官。
「無所謂。」
短暫的沉默之後,丹尼爾說了:
「關於那具中年男屍,你知道什麼嗎?」
「請讓我將胎兒製成標本。」
「之後。」
「什麼時候找到的?」安嚴厲地問。「是剛才我拜訪這裏之前嗎?還是之後?」
「老師對自殺這樣的行為有何看法?」愛德唐突地問。
愛德伸出右手食指,依序撫摸左拇指、食指、中指接著說。丹尼爾覺得他的手指動作異樣地嫵媚。
「不曉得啊,我也嚇呆了。」丹尼爾向哥哥保密,沒有說出弟子的所作所為。
「死因是勒斃嗎……有沒有毒殺的痕迹?」
「原來有這樣的教派啊?」
「會遭到教會責難,不允許葬在墓園裡。」
「塞繆爾·詹森博士如是說。」愛德瞄了克倫一眼,揭露引用來源。
「家裡面還有哪些人?」
「我派部下去查了,還沒有收到回報。」
「如果要確認死因,就略過去除皮下脂肪的部分,直接進攻內臟吧。」克倫確認似地對亞伯說。「沒錯。」亞伯點點頭,用解剖刀淺淺地割過皮膚,畫出切割線,緊接著用力劃下去。切出一個橫倒的H字型后,把皮膚掀開,附著乳|頭的部分朝兩側垂下。
「丹尼爾醫師,關於伊蓮小姐的案子,我再給你一點時間,讓你的愛徒完成素描。之後請將遺體送回墓窖安葬。拉夫海德准男爵應該也會接受這樣的做法。准男爵也不希望告發你,讓你在中央刑事法庭接受公判吧。」
「沒有呢。」
「需要我迴避嗎?」丹尼爾問。
屍體相當寶貴,因此通常解剖之後會縫合剩餘的部分,留給下一批學生實習,解剖之前都會先進行防腐處理。
「看來我家的壁爐有讓屍體增殖的力量。少年——納森……什麼的?」
「我並沒有堅強到可以接受無神論。如果承認神不存在,我將失去活下去的根基。可是神與教會是不一樣的。而納森把神與教會當成了同一回事。
丹尼爾仰頭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後在空掉的杯子再次倒入紅色的葡萄酒。馬鈴薯容易流汗,汗水從額頭滴落,掉進杯中,但他沒有發現,又喝光了。
乙醚的量很少,所以老鼠立刻又開始掙扎,以充滿猜疑——在人類看來——的眼神東張西望。
接著克倫又說:「好了,能解剖您是我的榮幸。」克倫把delighted to meet you(認識您是我的榮幸)說成dilated(手術用語的「擴張」之意)to meet you,並向男子的屍骸行了個禮。
在這裏——丹尼爾把法官領到旁邊的解剖台,取下屍體身上的布。
涅莉從廚房探出頭來,通知午飯準備好了。
「搬起來。」克倫負責指揮。
「受不了,都是你這傢伙多事。」羅伯特說。
「對什麼覺得痛苦?」
「為什麼?」
「架子上有存放標本的玻璃容器,標本浸泡在液體里。」安說。
持續的沉默被敲門聲打破了。
「各位知道約十年前,妙齡二十七就過世的柯芬特里伯爵夫人嗎?」話匣子克倫立刻插嘴。「那位夫人的死因是脂粉。據說她都以鉛白混合砒霜的脂粉化濃妝。無論是鉛白還是砒霜,都是毒物呢。女人甚至做到這種地步,也想變成白膚美人嗎?要是像義大利女人那樣,晚上卸掉脂粉,用摻了牛奶的麵糊抹臉或許還好一些吧。雖然大逆不道,但聽說伊莉莎白女王陛下也都使用摻了水銀的脂粉在臉上塗抹半英寸厚,結果晚年皮膚因此變成了暗綠色,像猴子般皺巴巴的,為了掩飾,只得抹得更厚,結果甚至讓牙齒腐爛變黑呢。安小姐,你似乎沒有化濃妝呢,很聰明。」
「因為正在放暑假,這個房間一直無人使用。」愛德答道。「無法正確回想出究竟是什麼時候。」
「可是你畢竟對法官撒了謊。」班不安地插嘴說。「他從聲音就看穿我是個胖……應該說是聽出來吧。愛德,或許法官也已經聽出你在撒謊了。萬一他追問你為什麼撒謊,那該怎麼辦?聽到你剛才的說明,我們是信服了,但法官可就不一定了。還有那個女助手……」
安詳細地說明房間的長寬、解剖台的數量與位置、哪裡有柜子等細節。
「既然老師叫我們保密,我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們以《聖經》起誓。」克倫代表眾人說。「可是老師,等一切都解決以後,也請告訴我們吧。」
「當時我應該立刻告訴您的。」
「或許會被逮捕。」
「所言甚是。」
「在那之前,最後是什麼時候確定解剖台是空的?」
「納森·卡連?」
「我假裝不舒服,把素描藏在廁所里,被坦尼斯先生找到了,但他說會替我向安小姐保密,他是在去叫馬車之前偷偷還給我的。」
「說來聽聽。」
盤上的煎小羊肉早就涼掉變硬了。涅莉總是把最大的一塊切給愛德。儘管老是畫十字罵他們幹些遭天譴的事、埋怨這裡是惡魔之家,涅莉卻一直待在這裏,是因為她對愛德迷戀不已。依照愛爾蘭的用餐習慣,傭人的餐點並不會另外準備。一般都是大量準備給主人吃的魚類肉類,然後剩下的留給傭人。所以盤子很大,上面盛的料理分量也很多。有錢人家的廚房常有乞丐來訪,就是為了乞討剩下的食物。丹尼爾異於哥哥羅伯特,絕對稱不上富有,但還算是小有餘裕,偶爾可以施捨乞丐一些殘羹剩飯。
都是因為你們凈幹些違背神明旨意的事——虔誠天主教徒的涅莉嘰嘰呱呱說。
「約翰閣下,躺在解剖台上的不是四肢遭切斷的少年,而是疑似伊蓮小姐的女性遺體。」
「你不是丟掉了嗎?!」丹尼爾雀躍極了。
「弓街那群傢伙八成還會再來。小姐被他們看到也無所謂嗎?」克倫說。
「你應該很胖。」
「玄關有人看守。」克倫答道。
「等一下,你說『本來要』,那不是奈吉切斷的嗎?」
「砒霜碰上鋅,就會產生可燃性氣體。」就像魔術師揭開謎底般,克倫得意洋洋地說明。「然後這火焰如同各位所看到的,會在磁器上製造出一層鏡膜。我們就像中世紀的鍊金術師那般,經過各種實驗,試圖究明真相。設計出這個驚異裝置的人就是愛德。」
「為什麼要藏在壁爐里?」
「我會記得。」
「謝謝。」整臉變得漆黑,讓安那雙碧玉色的虹彩顯得格外醒目。
「讓他進來。」
「我晚點會告訴老師,現在先別追究了吧。」
法官伸手,撫摸被搗攔的臉龐,安依著他的動作說明。法官接著觸摸全身,吟味狀態。
「磁器是實驗時正好擺在旁邊的。」愛德謙虛地說。「當時看到磁器變色,變得像鏡子一樣,我也嚇了一跳。」
可能是很急吧,愛德的額頭浮著一層薄薄的汗水。
「我就跟老師一樣,發現你跟奈吉掉包了屍體,所以才在那個女助手面前粉飾說是從盜墓者那裡買來的。你欠我一次人情。」
「看看你,平白糟蹋了我的苦心!」
「那樣的話,我們對納森的好意都會白費了。」
異於外貌像顆馬鈴薯的弟弟,羅伯特儀錶堂堂。他戴著鬈髮假髮,穿著款式流行的條紋綢緞襯衫,打扮得甚至可以直接進皇宮問候。事實上,內科醫師就與貴族及陸海軍將校一樣,擁有拜謁國王陛下的資格。外科醫師則被視為跟理髮師同樣低賤,想都別想踏進宮廷一步。
把酒一飲而盡之後,「即使你參与殺人也一樣。」丹尼爾補充說。「或是你本身殺了人也一樣。你的才華超越任何罪業。到底出了什麼事?」
「若論可能性,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為了更正確地掌握情況,我們需要更多、更多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