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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伍挺舉邂逅葛荔,甫順安當街受辱

第三章 伍挺舉邂逅葛荔,甫順安當街受辱

葛荔揚起柳條,正要打他掌心,遠處有人大叫:「快來看呀,茂昌典當行有人打架嘍!」
董掌柜白阿青一眼,面現不悅,眯縫兩眼看向順安,眉頭皺起,道:「你來此地,可有事體?」
「你叫什麼?」董掌柜首先注意到順安,顯然對他並不熟悉。
這女子正是葛荔。
想到自己冒險前往上海,齊伯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
回想這二十來年,自己之所以拼死拼活,熬斷肝腸,除去光宗耀祖、施展抱負這兩個叫得響的內在動因外,與姓魯的這場對賭無疑是個外在鞭策。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等待他的總是失敗。一次次的考場失意,讓他連走路也抬不起頭來。反觀姓魯的,竟然一年比一年發達。俊逸返鄉一次,他的心就疼痛一次。他避而不見魯俊逸,多次謝絕他的登門造訪,甚至年節也不將自己的書畫、對聯賣予魯家,無非是為這個心結。
「舉兒,」中和二目炯炯,射向挺舉,「『既然是賭,就只能有一個贏家!』你這句話答得好!我們老伍家,人窮,志不可奪!科舉之路,你一定要走下去!也一定要走成功!原因沒有別個,你是老伍家的骨血,你的先祖進士及第,上過殿,面過君,做過官,報過國!兒子,你記住了嗎?」
碧瑤渾然不知,不無興奮地對秋紅道:「秋紅,聽見沒,這小偷生了豹子膽,竟然來偷咱家當鋪。董掌柜哩?快叫他來!」
眾人再次鬨笑。
人群大亂,有人跑向茂昌行,有人仍舊圍在這裏。
人們越圍越多,里三層,外三層,將他們幾人裹在街中心。
葛荔也讓他的這番邏輯搞暈了,兩眼眨巴幾下,緊盯住他。
「嘿嘿,」阿青語氣揶揄,「甫少東家,當戲子不是蠻好的嘛,台下雖說低賤,台上卻是尊貴。在戲台上一站,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任由你做去,這才叫洒脫人生哩!」
「唉,」董掌柜搖搖頭,嘆道,「小夥子呀,不是阿拉不肯收你,是這條街上沒人肯收你。」
挺舉再次推拒:「魯叔差矣。君子無戲言,何況是賭?晚生告辭!」
「把他逼進我們這堆里來!」
順安一動不動。
董掌柜嚇壞了,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急道:「快,快拉開他!」
順安不無窘迫:「是,董——掌柜。」
「你拿什麼懇請呢?」
挺舉趕到甫家,他們一家仍在吃早飯,東一個西一個,在院子里或蹲或站。見他進來,三口子盡皆站起。
眾人都湊熱鬧:「對呀,快誦,我們等著聽哩!」
挺舉臉脖子漲紅,知是百口莫辯了,只想儘快擺脫:「你……意欲如何?」
「嘻嘻,看來,這書你是白讀了,本小姐教教你吧。我且問你,觀你衣飾,似是秀才。是也不是,如實講來!」
順安恨恨地白他一眼,心裏窩火,但在這節骨眼上,又不便發作。
「好!」眾人山呼。
「就你們這腦子,」章虎掃他們一眼,「偷雞摸狗還成,要做大事體——」指指腦袋,「得動這個!梁山好漢,聽說過不?我們這幫人,就如同梁山好漢。搶魯家,就如同取生辰綱。我是晁天王,你們剛好五人,是公孫勝、劉唐和阮氏三雄。魯家財富是生辰綱,齊伯則是那個楊志。齊伯武藝,你們是曉得的。要斗這個老楊志,須得吳用!那小子正是吳用,曉得不?」
秋紅憤憤接道:「這家典當行就是我家老爺開的,我家小姐有的是錢!」
順安急了:「董叔,你……哪能講出這等話哩?你招徒工,我來應試。你還沒試哩,哪能就講不收我哩?」
自從魯俊逸父女返鄉,牛灣鎮上最繁忙的人莫過於齊伯了。
碧瑤氣得臉色煞白,跺腳大叫:「這個死賤人,打!打!打死他!」
「啥?」順安愕然,「你不念書了?」
挺舉望過去,見牌上寫道:「本行招收雜工一名,年齡十五至二十五,本分,靈光,精通賬務,肯吃苦,善應酬……」笑一下,轉望順安,「人家這是招雜工呀,你不是一心要學夥計嗎?」
順安呵呵笑著搖頭:「阿哥,你這就不懂了。招夥計,重在心眼。學夥計要從雜工做起,要是連這個也看不明白,這夥計的腦袋就是樹疙瘩,招來何用?」
「呵呵呵,」俊逸連連擺手,「兒戲之言,當不得真哪。」
趕集市自然要叫上順安。
「嘖嘖嘖,」阿青越發放開了,「放著金飯碗不端,這不是犯傻嗎?戲子雖說淫|賤點,可洋鈿不少掙哩!一場堂戲就是幾塊大洋,比在堂子里當窯子掙錢多嗬!」
「今朝大集,我想逛逛集市。」
「我操你娘比!」順安血脈賁張,返回身來,猶如暴怒的獅子一樣大吼一聲,朝他飛撲過去。
牛灣鎮約有五里見方,鎮中共辟四條街道,兩條自南而北,兩條自西而東,形成一個井字,井字中央是鎮中心。穿插在井子里的是許多巷子,每道巷子兩側皆是客棧店鋪。
「他……」阿黃牙一咬,「他姆媽是婊子,還不夠賤嗎?」
有人應和:「是呀,哪能沒見到打他掌心的美小姐哩?」
魯俊逸拿起庄票,追出院門:「賢侄——」
順安指向大門旁邊豎著的一塊牌子:「阿哥請看!」
見他進來,眾人皆停下來。
順安要守在當鋪等候董掌柜,挺舉只好獨自轉悠,四條街面轉過三條,這剛拐進最後一條。由於葛荔速度過快,挺舉也在思考什麼,誰也未及防備,撞個結實。葛荔功夫在身,「哎喲」一聲驚叫后連退數步,挺舉卻是一屁股墩坐地上。
齊伯連串幾個巷子,猛然拐向十字街口。葛荔地形不熟,緊跑幾步,剛要追上,斜刺里冒出一人,恰恰與她撞個滿懷。
「兒呀,」中和將手重重按在挺舉肩頭,「說到底,阿爸與這姓魯的賭的不是錢與畫,賭的是一口血氣。你阿爸爭的,也是這口血氣!」
不知誰高聲叫道:「咦,這不是方才背書的那個書獃子嗎?」
順安精神大振,二話沒說,將剩下的稀粥潑到地上,把空碗順手塞給甫韓氏,抿一把嘴皮子上的飯渣子:「真是心有靈犀哩!阿哥,我這正有重要事體,快走!」
圍觀之人越聚越多,雖然聽不懂,卻是鴉雀無聲。
看到伍挺舉如此氣盛,連魯小姐也沒看在眼下,董掌柜的臉上掛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伍生員,你講得不錯,可老朽聽說,甫家的賤籍是萬歲爺下旨貶封的,難道萬歲爺也貶錯了嗎?」
俊逸打開,碧瑤眼睛一亮,目光落在畫面左上角的兩行題詞上,朗聲吟道:「長堤卧波奈何天,飛絮忽入血梅間。嘖嘖嘖,好句子啊!」
「這……」挺舉看看眾人,又看看葛荔,彎腰拱手道,「在下無意衝撞小姐,懇請小姐寬諒!」
「舊案?」
眾人再次震九_九_藏_書撼。
見他講出這番有鼻子有眼的出處,眾人無不驚愕。董掌柜心裏嘆服,臉上卻是無光,朝他略略拱手:「老朽受教了!」悻悻然走回當鋪。
順安滿嘴是血,恨恨地盯向阿青、阿黃幾人。
這日辰起,齊伯從雞鳴忙到天亮,又從天亮忙到小晌午,接連串了幾個村子,將魯俊逸交代的事體一一辦完,將近正午才踅回鎮里。在他身後,一個頭戴斗笠、一副江南女子裝束的女子就如影子一般,或遠或近地跟著他。
齊伯跟上來:「老爺,要不,我把此畫送還伍家?」
挺舉額頭汗流如雨,顏面紫脹,卻又無可脫身:「這……」
挺舉周身湧出一股熱血,哽咽道:「阿爸,兒子記住了!」
「小姐講的是。」挺舉順手將庄票鄭重擺在几案上,屏氣斂神,「魯叔,既然是賭,就只能有一個贏家。」再度拱手,「晚生告辭。」言訖,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
挺舉這也想起方才之事,趕忙拱手:「謝小姐抬愛!」
這日逢雙,趕集的熙來攘往,店鋪夥計也都站在店門外面,各使解數,招徠客人。
夥計陰陽怪氣道:「真沒見過介拎不清的人嗬!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能打洞,曉得不?你一家世代開戲班為生,你天生是個唱戲的!」
挺舉與他對視,有頃,字字如錘:「你記住,沒有人天生下賤。太史公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滄海桑田,朝綱輪替,王侯將相尚且無種,何況阿弟你呢?阿弟,振作起來!沒有人看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沒有人擊敗你,除非你自己擊敗自己!」
挺舉給撞懵了,待回過神來,揉揉眼,發現撞他的是位貌美少女,臉色先自紅了。
不及挺舉反應,葛荔疾步而去,不一會兒,人已沒有蹤影。
「人多了才好挑呀!」
典當行的雜工職位竟也招眼。沒過多久,茂昌典當行大門前的牌子邊,就陸續站了五六個人,加上阿青、阿黃等,打總兒不下十個,從十幾歲到二十多不等,個個衣著光鮮,還有一個穿綢緞的。他們或蹲或站,有人伸頭朝大門裡張望,不時嘀嘀咕咕。這些人中,順安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人群中發出一陣更大的鬨笑,挺舉拿袖子擦汗。
望著挺舉的背影,俊逸若有所思。
阿青看向碧瑤。
眾人無不盯向挺舉。
挺舉抬頭望去,匾額上赫然寫著「茂昌典當行」五個大字。
順安夢想的人生目標只有兩個,一個是像伍中和一樣穿上長衫,成為名震鄉里的斯文生員,擁有知識與尊重;一個是像魯俊逸一樣成為商賈大家,擁有財富與奢華。他的第一個夢想是在不知不覺中破滅的,具體何時何地又是因何破滅,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就眼下而言,他朝思暮想的目標只剩一個,就是成為生意人,賺錢發財,像街北魯俊逸那樣擁有錢莊、店鋪、高門樓、深庭院,以及數不盡的銀子和顯赫的身份。
阿青幾人故意擋住路,其他人不好說什麼,盡皆躊躇。夥計扭頭一看,見身後只有順安一人,停下步子,看向阿青等人。
章虎望過來:「阿青,可有動靜?」
「晚生不敢。」挺舉拱手推拒,「阿爸講了,阿爸認賭服輸,還望魯老闆收下賭注。」
「謝謝兩位。」葛荔非但沒生氣,反朝二人拱拱手,轉身看向挺舉,「這位公子,人證皆在,你都聽到了吧?」
阿黃等打得更起勁了。順安吃不住,兩手抱頭,龜縮地上,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
茂昌典當行前的街面上,阿黃幾人早將順安推倒在地,輪番踢打。順安瘋狂反抗,無奈是寡不敵眾。
「哦。」見他這麼識禮,董掌柜朝他笑一下,轉向這邊,正要挨個詢問,夥計湊上,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你聽好,」挺舉橫下心來,兩眼一閉,緩緩背誦,「第一卦,乾。乾為天,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彖曰:大哉乾元……」
葛荔反應過來:「死滑頭,哪裡逃去?」跟后緊追。
作為寧波府東北部最重要的集鎮之一,牛灣鎮的商貿業極其繁榮,尤其是在鎮中心的井口裡,巷道縱橫,店鋪林立。其他集鎮多是三日或五日一集,只有牛灣是逢單小集,逢雙大集,差不多趕上寧波府前大街的日日集了。
「不錯呀。咦,你又不典東西,拉我來此地做啥?」
順安急赤白臉,抗辯道:「董掌柜,我不想學唱戲,我只想學做生意!」
秋紅正要走開,一眼看到血污,驚呆了:「小姐,你的旗袍!」
順安緩緩扭過頭,兩眼痴獃般望著他。
「呵呵呵,」俊逸笑著搖頭,「一場兒戲,不值一提嗬!」
撞她的正是挺舉。
葛荔顯然不是齊伯對手,沒跟多久,齊伯就已覺出了。
董掌柜再次看向順安,將他好一番打量。
「能否出口成誦?」
「不瞞阿哥,我沖的就是這個掌柜。掌柜姓董,在典當行里摸爬滾打四十年,是塊老薑,魯老爺出大價鈿從寧波城裡挖過來,對他極是看重。我想定了,先跟董掌柜干,再設法讓董掌柜引見給魯老爺,不定就能有個前程哩!」
一個功名在身、地位顯赫的新科秀才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與賤民是朋友,真正是匪夷所思。
「阿哥,」順安表情絕望,聲音顫抖,悲泣道,「我……我哪能出生在這個家裡啊,我的阿哥呀……」
阿青從地上彈起,追前幾步,指他罵道:「你個婊子養的,老子這就讓你曉得啥人淫|賤。你阿爸是賤籍,生來就是賤人。你姆媽比你阿爸更賤,是婊子,年輕貌美辰光,只在堂子里轉,挨千人折,遭萬人踏,方圓百里無人不曉。你也不姓甫,是不折不扣的野種,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處地方長得像那大煙鬼!」
順安仰望招牌,一臉興奮地說:「阿哥,你看這家鋪面如何?」
路人歡喜的是熱鬧。看到當街起爭執,且是俊男美女,鄰近路人、商販無不圍攏過來,頃刻間站成大半個圓圈。
葛荔揚揚柳條。
「念悶了。」
碧瑤顯然不服,面色不屑地哼出一聲。
「阿哥,」阿青應道,「當鋪夥計跟我是表兄,我已對他講清爽了。聽表兄語氣,他也瞧不上那小子。阿哥放心,兄弟保管讓那小子美美實實喝一壺!」
眾人相跟著四散而去。
當院里擺著一張太師椅,椅里坐著年近六旬、頭髮花白的董掌柜。
「阿弟一定能成!」挺舉沖他豎拇指。
挺舉不read.99csw.com無好奇地看著捲軸:「阿爸,是啥東西?」
「這……」挺舉怔了,「寬諒就是寬諒,哪能……」
聽到「正卦、彖、象、文言」這些專業的詞條,挺舉吃驚不小,一下子忘掉周圍觀眾,睜眼盯向她:「你……通《易》?」
十字街口,挺舉仍在閉目背誦。
「豈止是像,是神韻哪!」俊逸再次品鑒一會兒,指著畫道,「齊伯,瑤兒,這畫這字,當是絕世珍品,千金難求喲。」他將畫捲起,笑吟吟地雙手遞還挺舉,「畫已賞過,麻煩賢侄帶回去吧。」
人群讓開一道縫,挺舉飛步衝進。
挺舉不急不緩,一字一字地背誦。
順安紅漲脖子,恨恨地盯向阿青。
「是。」
阿青等這才跟過來,仍舊故意與順安保持幾步距離。夥計鄙夷地盯順安一眼,腳步加快,也似刻意與他脫開距離。
順安沒有睬他,只是盯住董掌柜:「董叔,你招徒工,終歸要招合用的人吧。小侄識文斷字,能打算盤,口齒利索,手腳勤快,為人誠懇,臟活累活啥都肯做。你若不信,這就試試!」
這簡直是在無理取鬧,但挺舉此時實在想不出擺脫之法,氣結:「你……」
挺舉、順安腳步匆匆,徑直走到一處宏大的鋪面前,順安住腳,一把扯住挺舉:「阿哥,就是此地了!」
「姓甫的,」夥計面孔虎起,「甭在這裏一口一個董叔!八竿子打不上的輩分,套啥近乎?叫掌柜!」
挺舉收好畫軸:「阿爸,我……這就給魯老闆送去。」
沒有人理睬順安,順安也不理睬他們,獨自蹲在一邊。
順安撲在挺舉肩上,號啕大哭:「阿哥——」
挺舉審看畫面,目光落在題字上,脫口而出:「鏡湖雙叟!」
「阿爸?」
挺舉凜然不懼:「你們憑什麼打人?」
「這位兄弟,」挺舉逼前一步,盯住阿黃,義正詞嚴,「能講講你阿爸、你姆媽是做什麼的嗎?」
「這……」見她目光逼視,挺舉略是遲疑,「能。」
「讀……讀過。」
挺舉直盯他:「你講講,魯老爺有多少錢?」
碧瑤眼睛大睜:「阿爸,什麼賭呀,哪能沒聽你講起過哩?」
「我……」順安怔了,「我看到牌子,貴行在招徒工,想從董叔學做生意。」
阿青故意示弱,兩手捂住頭,任憑他打,同時發出聲聲慘叫。
「了卻一場舊案。」
斥退甫韓氏,順安端著飯碗迎過來,敲敲碗道:「吃得晚了,讓阿哥見笑哩。阿哥親自登門,想必有啥事體,講吧,要我做啥?」
「董叔,」順安臉上堆出笑,「小侄姓甫,名順安!」
「是哩。」
「謝阿哥吉言!」順安捏緊拳頭,「阿哥,我想定了,我這遠大前程就從此店雜工起步!」
阿黃幾個又要開打,一聲拖著長音的「住手——」如滾雷般響起,漸響漸近。
「請問姑娘,」挺舉看向她道,「大銀庫里能裝多少?裝一百萬兩嗎?一百萬沒有一千萬多。裝一千萬兩嗎?一千萬沒有一萬萬多。裝一萬萬兩嗎?一萬萬沒有十萬萬多。」朝眾人再次拱手,「諸位鄉親,多與少是相對的。多少為多?知足為多。不知足,即使擁有整個天下,仍然覺得少。知足,一文錢就覺得多。」
「賤人?」碧瑤天真地問,「是小偷嗎?」
眾人何曾聽過這般道理,個個傻了。
「諸位老少爺們,」熟走江湖的葛荔非但不怯場,反倒先發制人,如街頭賣藝般轉向路人拱一圈手,「是這位公子撞上小女子呢,還是小女子撞上這位公子,有哪位看到了,這請做個見證!」
順安氣血上涌,臉上火辣辣一陣灼|熱,猛地衝到阿青跟前,死死掐住其脖子:「你講,啥人淫|賤了?」
「呵呵呵,」有人大笑起來,「這下有的熱鬧看了!」
阿黃一腳踹在順安腮幫上,當下就有鮮血沿順安的嘴角流出。
「阿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也在心裏鄙視我?」
眾人哄場大笑。
阿青幸災樂禍道:「小姐,這賤人是故意吐你的!」
「諸位鄉鄰,」挺舉接道,「既然說到賤籍、賤人,在下這就向大家講講這個賤字。什麼為賤?賤字左邊是個『貝』,右邊是個『戔』。貝為錢,戔為少,為小。賤字就是錢少,是論貨物的。任何貨物,錢多即貴,錢少即賤。諸位用這賤字論人,多有不妥。照字面意思,賤人,就是錢少之人。如果錢少為賤,錢多為貴,在下這想問問在場諸位,哪位錢多?」
夥計上前拉開順安。順安得勝,恨恨地盯眾人一眼,轉過身,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內院。
「多年前,阿爸與姓魯的打過一個賭。」
眾人驚呆了,阿黃幾個由不得住手。
齊伯腳步更快,葛荔追得更緊。
順安壓低聲音:「有樁好事體哩!」
挺舉自也認出她了,朝她抱拳:「我沒有這麼講。我只是講,賤是錢少之意。」
「阿弟,甭亂講,甭亂想!」
阿青回以陰笑:「看我做啥?講錯了嗎?」
「二十多年前,阿爸陪你阿公赴杭州大比。你阿公前往貢院應試,阿爸到靈隱寺禮佛,出寺時見一醉漢跌落水塘,冒死救之。次日晨起,有人持此畫尋到客棧,定要送給阿爸。」
「阿弟?」挺舉驚愕了。
挺舉這也聽出原委,再度拱手:「魯叔,晚生告辭!」
順安的拳頭漸漸捏起,又緩緩鬆開,盡量克制住怒氣,跟著夥計走進內院。
眾人排隊,順安眼疾腿快,蹭地躥過去,直接跟在夥計身後。
返回鎮上時,齊伯由不得加快腳程,且故意繞來拐去。他要弄清楚她是否繼續追蹤他,又是何方來客,用意何在。
挺舉扶順安朝西街走去,行至小河邊,順安不挪步了,歪靠在一棵柳樹上,目光痴痴地望著河水。
挺舉遲疑一下,再次拱手:「在下伍挺舉,無意衝撞小姐,懇請小姐寬諒!」
挺舉扶著順安,正走之間,後面傳來一個聲音:「伍生員留步!」
碧瑤將臉邁到一邊,嘴角哼出一聲。
中和長出一氣,擺手:「好了,阿爸不扯這些,這就回歸正題。阿爸誤在閉門讀死書上,悔之晚矣。」指著書案上的策論,「從這篇策論看,你比阿爸強。此文有立有論,有理有據,堪稱佳作。但它也非完美無缺,行文稍顯死板,書卷氣過足,此乃久居書齋所致。今朝逢集,天氣晴好,你可去集市轉轉。一則活絡腦筋,二則體察風土民情,尤其是市場商情。近幾年朝廷注重商貿,不少達人倡導實業救國,萬一題及這方面,若無體悟,你就寫不活泛。」
碧瑤不解地問:「阿爸,明明是你贏了呀!」
見她翻來覆去,這又問到姓名,挺舉覺得無聊,看一眼四周,見圍觀者又加許多,里三層外三層,將個十字街口堵九*九*藏*書個嚴實,真正是一籌莫展,只好喃喃應付:「生員伍挺舉,寧波府牛灣街西人氏。」
「非也。」中和搖頭,「來人只說受人之託,至於所託者為誰,阿爸不得而知。」將畫軸捲起,重新裝入盒中,遞給挺舉,「你將此畫送到魯家,交給魯老闆!」
甫韓氏堆起笑臉走過來,未及張嘴,就遭順安一個白眼。甫韓氏乾笑一下,順勢靠在一棵樹上喝粥。
這一夜,伍中和輾轉反側,腦海里一直在琢磨魯俊逸講出的每一個字,直到雞叫仍未睡去。
「阿弟,你抬起頭來,看著阿哥,看著我的眼睛!」
「老掌柜所言不錯,」挺舉回他一禮,「我這也講講賤籍。據我所考,賤籍確為萬歲爺所貶,但那是宋、元、明等朝皇帝分別罰貶的。在被罰之前,被貶者非但不是賤人,且大多是貴族出身的有志之士,或為反叛元人,或為不肯歸服的前朝遺臣,或為因言獲罪,或因其他種種原因,被元代、明代不同的萬歲爺貶為賤民,低人一等。所有這些,都是前朝舊事。大清皇帝沒有貶過賤民不說,反而旨令削籍。早在大清初年,雍正爺多次削籍。雍正元年,削陝西、甘肅等地賤民籍,雍正八年,削常熟、紹興等地賤民籍。我們寧波府的賤民籍,大多是從紹興流浪過來的。我想問問諸位,難道雍正爺的旨意比不上前朝皇帝嗎?難道我們不是大清國的子民嗎?」
立即有人接上:「我也看到了,公子一頭撞在小姐身上,把小姐撞了個仰八叉!」
小晌午時,店夥計終於步出店門,眼睛挨個掃向眾人,末了,眼皮向上一挑:「喂,你們中有哪位是來應聘徒工的?」
「咦!」葛荔杏眼一橫,「觀你一身長衫,一副斯文樣,像個讀書人。讀書人難道連自己講過的話也不曉得解釋嗎?是你要懇請本小姐寬諒,本小姐許你之請,是不?」
挺舉逼進一句:「還有嗎?」
「都站好,站成一橫排,從左到右!」夥計大聲吩咐。
「小夥子,」董掌柜順勢接道,「回去從你阿爸、姆媽學戲文吧,那裡面學問不少,也有遠大前程哩!」
阿黃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問:「他……他家是賤籍!他阿爸、姆媽是戲子!」
「你個什麼?聽題!生員須通四書五經,《易》為百經之首,可曾誦讀?」
順安心裏發毛,微微勾頭。
見挺舉這般有理有據地替他說話,為他洗涮,順安悲從中生,靠在他身上失聲痛哭:「阿哥——」
碧瑤眼中射出兩道冷蔑的光,直逼伍挺舉。
挺舉旋風般刮至。
挺舉嘆服地閉上眼去,伸出手來。
「介多人?」夥計眉頭微皺,向里努了努嘴,「排成一隊,跟我進來!」轉過身,率先進店。
夥計白他一眼:「你這人真不知趣!掌柜講過了,不收你就是不收你,非要逼人把話說白不可嗎?」
順安愕然:「為什麼?」
阿青油嘴滑舌地接道:「董掌柜真是神了,一猜一個準嗬。此人正是甫家班子的少東家,那個十八般樂器樣樣精通的大煙鬼是他阿爸!」
葛荔如此這般地亂問,其實是在思忖如何折騰他的妙招兒。
「魯家啥辰光挑人?」
「你是街西甫家的?」董掌柜追問。
「聽夥計講,掌柜去魯老爺家稟事,一回來就挑。」
眾人紛紛扭頭,看向聲音源頭。
挺舉長吸一氣,眉頭擰緊。
「是哩。」
葛荔眼睛微眯,專心傾聽。
眾人皆站起來。
「是哩。」中和緩緩應道,「鏡湖雙叟,一書一畫,合璧方為極品。此畫雙叟俱足,作于庚午年秋。自庚午年後,雙叟即銷聲匿跡于江湖,此畫當為絕品。」
「聽見不?」葛荔聽若無聞,再次揚揚柳條,「快點吟誦,大家都在候著你哩!正卦、彖、象、文言皆在誦讀範圍,一個字也不許少!」
「兒戲?」伍中和一拳砸在几案上,「他魯俊逸何時將此賭視作兒戲了?近十年來,每逢還鄉,哪一次他不炫示?既然視作兒戲,他隨身攜帶一萬兩現銀庄票又做什麼?虛偽之極!他是有意抖落這事體!他是有意寒磣我!」
翌日晨起,吃過早飯,中和丟下飯碗,來到挺舉書房,腳下墊個凳子,從書架頂部取下一個長條紙盒,拍掉上面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條珍藏多年的捲軸,在書案上擺正。
「秋闈在即,在下正在備試。」
順安抬起淚眼,看向挺舉。
「憑什麼?」阿黃揮揮拳頭,「書獃子,我這告訴你,就憑他是個賤人!」
一個叫阿黃的阿飛接道:「是呀,大哥,他這人,豬八戒背個爛箱子,要人沒人,要貨沒貨,收他是個累贅。」
牛灣鎮西郊一個廢棄的關爺廟裡,一個阿飛推開廟門,大步走進。五個小阿飛在院中舞刀弄槍,章虎在一邊指點。
「停停停!」葛荔猛然大睜杏眼,臉上現出壞笑,「嘻嘻嘻,我的生員大人,」不無得意地揚揚柳條,「是『柔得位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不是『剛』!」
圍觀人眾越來越多。眾看客無不翹首伸頸,不無欽佩地看著他。
「噓,」順安壓低聲,「阿哥,招雜工要精通賬務做啥?眼下學夥計,典當行最搶手。行里要是寫成招夥計,上門的人還不擠破頭?」
「哦?」葛荔似吃一怔,歪起腦袋,「就試此經吧!請伍生員誦《易》,從第一卦誦起,誦錯一字,本小姐打手掌心一次!」
挺舉沒有回頭。
眾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好吧,我這就講給你聽。」俊逸眯起眼睛,說是講給碧瑤,卻是讓挺舉聽的,「二十年又五個月前,阿爸與你伍叔同道趕赴院試,你伍叔榜上題名,成為生員,阿爸卻名落孫山,依舊是個童生。返回途中,你伍叔志得意滿,矢志大比,欲進士及第,阿爸則一路悶悶,萌生經商之念。你伍叔勸勉阿爸,阿爸心裏窩氣,大談八股迂腐,實業也可成就功名,精忠報國。我二人因此起爭,越爭越烈,隨之演變成一場豪賭。」
葛荔將枝條朝地上一扔:「沖你方才那席話,本小姐這一枝條今日免了!」
見這女子走後復來,出語蠻橫,顯然是在挑事,挺舉頗覺意外,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前幾日在大街上拿紅包砸他的女子,各種滋味齊涌心頭,一時卻不知講什麼是好,強憋一會兒,拱手辯解:「是小姐撞倒在下,非在下撞到小姐。」
順安暴怒,再次衝上,將他撲倒在地,揮拳猛打。
「逼他?」阿青不無鄙夷,「那人既沒種氣,又沒武藝,要他做啥?」
見她竟有這般本領,眾人皆是驚嘆,人群不安地騷動。
阿青聽得分明,迅即找到說辭:「喂喂喂,伍秀才,」指指身邊的碧瑤,「要照你講,這位小姐也是賤人了?」
與濃眉大眼、輪廓分read.99csw.com明的伍挺舉完全不同,順安膚色細白,輪廓柔和,眼睛適中,但眼珠子活泛,不停轉動,透出一股機靈勁兒。眼睫毛很長,一旦忽閃起來,這種機靈勁兒就會轉換成某種狡黠。這樣的眼睛和膚色,配上一副顯明的雙眼皮和一架高挑的鼻樑,再加一口秀雅的唇齒,順安在外貌上幾乎完全汲取了甫韓氏的優點,絲毫不見甫光達的影子。
「喲嗬,」葛荔來勁了,「你這獃子當街撞人,誤下本小姐事體不說,這還敢犟嘴哩!」往後退兩步,擺開架勢,「好好好,本小姐今朝真就拗上了,非跟你理論清爽不可!」
有人大聲幫腔:「伍秀才,甭怕她,這就誦出來,讓她曉得牛灣鎮老伍家不是吃素的!」
「不必了。」俊逸手一擺,苦笑道,「又是一頭倔騾子呀!」旋即,嘴角浮出莫名的訕笑,「也好,我倒要看看,姓伍的這口氣還能爭到幾時!」
挺舉頗覺詫異:「交給他?為啥?」
正在街上閑逛的碧瑤聽到這邊喧囂,拉秋紅飛跑過來,看一會兒,不明所以,擠到阿青跟前,問道:「喂,他們為啥打他?」
聽到「茂昌典當行」幾字,挺舉打個驚怔,猛地想起順安,這也顧不上葛荔了,撒腿就朝那個方向飛跑。
「什麼機緣?」
「秀才即是生員。生員就要參加科場大比。你可否大比過?」
畫軸展開,是一幅西湖飛雪水墨畫,上面題寫兩行詩,筆法蒼勁有力。
挺舉持畫趕到魯家,俊逸問明緣由,大是感慨。
「小偷?」阿青的眼睛眨巴幾下,「對對對,此人正是小偷,是賤得不能再賤的小偷,竟然偷到魯家當鋪里,被我們幾人抓個現行!小姐,你講此人該打不?」
齊伯也湊過來,瞟了一眼,打個驚顫,脫口而出:「是他!」
碧瑤低頭一看,花容失色:「天哪,我的新旗袍!」
作為戲班主的唯一傳人,順安卻討厭戲台,討厭掛在家中牆壁上的各式樂器。早晚看到它們,他的眼睛就發脹;聽到它們,他的頭皮就發炸。
葛荔得意一笑:「嘻嘻,果然猜中了。」重重咳嗽一聲,學考官的口氣,「這位生員,請報尊姓大名,家居何處!」
「咦?」葛荔晃晃枝條,「本小姐通與不通,與你何干?快誦!時不我待,不必磨蹭!」
「機緣巧合而已。」
挺舉扶起順安:「阿弟,要緊不?」
「向本小姐道歉呀!」
「哦?」
「這……」挺舉有點懵了。
「呵呵呵,」俊逸笑道,「若是真論起來,那場大賭,你阿爸輸了,你阿爸也贏了。魯叔贏了,魯叔也輸了。我倆算是打個平手。既然是平手,你阿爸定要履約,魯叔也得兌現才是!」
葛荔這也顧不上他,只是盯他一眼,繞過去,飛腿追去。前後不過幾秒工夫,但對葛荔來說,為時已晚,快步追有幾十步遠,齊伯蹤影皆無。
俊逸拿起畫:「此畫還請賢侄帶回。請賢侄告訴你阿爸,什麼賭不賭的,那辰光我們皆是少年氣盛,毋須當真!」
「伍挺舉?」葛荔重複一句,繞他轉一圈,點點頭道,「嗯,好名字,本小姐曉得了。沖你這好名字,本小姐寬諒你,至於哪能個寬諒法,本小姐許你自行選擇。」
一個年輕男子大聲嚷嚷:「我看到了,做個見證,是公子撞上小姐,把小姐撞倒了!」
「阿爸,」挺舉壓住心跳,「你是哪能搞到這個絕品哩?」
「阿哥,甭再騙我了。所有人都鄙視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天生下賤,我天生低人一等,我……」順安仰天悲鳴,「蒼天哪……」
葛荔不無懊喪地連跺幾腳,恨道:「這個獃子竟然壞我事體,看不收拾死他!」氣呼呼地又拐回來。
中和臉色紅漲,拳頭捏緊:「姓魯的此番回來,那個得意,那個顯擺,那個炫耀,那個囂張,你全都看清爽了。八抬轎,大紅包,鞭炮震天響,種種做派,無不是做給阿爸看的!」拳頭再次重重擂在書案上,「想我堂堂生員,竟讓一個暴發戶騎在頭上如此折辱,氣殺我也!」
中和一字一頓:「告訴姓魯的,伍中和認賭服輸!」
好男不跟女斗。這個場面讓挺舉大窘,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挺舉扭頭,見葛荔手拿柳條,歪頭望著他,眼皮一挑:「嘿嘿,沒想到你這酸秀才有幾下子嗬!」
順安仇恨的目光射向碧瑤,攢足力氣,呸地朝她猛吐一口。一團血污直直地落在碧瑤的一身新旗袍上。
中和一聲不響,但展開捲軸的動作極是小心。
前面是刻意走快的夥計,後面是故意不前的眾人,孤零零地被擱在中間的順安臉上一陣火辣,耳中也隱約聽到身後幾人的嘰嘰咕咕聲,似乎是在議論他的,什麼「戲子也來?」「也不尿一泡照照!」「見過這般不識趣的賤人沒?」「噓,小心讓他聽見!」「離他遠點!」……
「不過,」葛荔慢條斯理地補上一句,「今日免了,並不是這事體免了。這一枝條本小姐暫且記下,後會有期嗬!」
挺舉二目逼視:「你這講講,你憑什麼說他是個賤人?」
「我倆打賭,各走各的道,以二十年為期,看啥人率先功成名遂,光宗耀祖。」
挺舉再次抱拳:「我相信沒有錢多的人。大家錢都不多,所以,都是賤人。既然都是賤人,又為何這般貶損在下這位朋友呢?」
挺舉越背越慢:「……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乾上離下……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
「孩兒遵命。」
「你這獃子,」葛荔欺過來,「眼睛長腦後了?」
「阿弟,」挺舉不無關切地看著他,「打緊不?要不,咱這快點回去,讓你伍叔搭搭脈?」
甫家世代唱戲,傳到順安,門風似乎變了。
「我……」阿黃後退了。
俊逸略略一怔:「賢侄且慢!」從袋中掏出庄票,「既如此說,也請賢侄將此物帶回。」
順安打頭站在左邊,阿青等一看,自動站在右邊。這且不說,還故意不跟順安站作一排,朝後各退兩步,另成一排。
阿青轉向眾人,扯開嗓門子大嚷:「老少爺們,你們聽見沒?」指著碧瑤,「這位小姐講了,這人該打,因為他是個下賤的小偷!打呀,打死這個下賤小偷!」
阿青嘻嘻笑道:「阿哥,曉得了。你放心,兄弟管保這吳用手到擒來!」
「嘻嘻,本小姐候的就是這個。記錯了就該受罰。伸手吧!」
挺舉這剛站起,一邊張望她跑去的方向,一邊機械地拍打沾在屁股上的灰土。
圍觀人群更開心了,議論紛紛:「這不是街西老伍家的小秀才嗎?」「是呀,小秀才遇到剋星了!」「甭吱聲,快聽!」
挺舉的目光跟過去,掃向他們:「你們憑什麼打人?」
「哪能個賭法?」碧瑤的興緻完全被激發起來。read.99csw.com
既存此念,齊伯就沒有直接返回魯家,而是故意走街串巷,這裏停停,那裡站站,只在人流里穿梭。
「可是那個醉漢?」
葛荔有節奏地晃動柳條,兩眼撲朔迷離,眼珠子卻是左右移動,餘光射在挺舉臉上。
聽說是字畫,碧瑤迫不及待地嚷嚷打開。
「你不必講了。」挺舉面向眾人,四下抱拳,朗聲說道,「諸位鄉鄰,請聽在下講幾句。在下姓伍名挺舉,街西老伍家的,是新科生員。」扶住順安,「這位叫甫順安,是街西甫班主家公子,也是在下朋友。」
看熱鬧的人紛紛起鬨:「打呀,打呀,真就是戲子家的小雜種哩,打死他拉倒!」
碧瑤搖晃他:「阿爸,瑤兒想聽,你這講講嘛!」
見他一臉窘態,葛荔的惡作劇之心油然而起,欺上一步,字正腔圓:「這是道歉嗎?」
順安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目不斜視,直盯董掌柜。
「是哩。」阿黃朗聲附和,「人要知足,戲子甭看下賤,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上的。我就想學唱戲,可那大煙鬼不肯收我為徒呀!不信你就回去問問!」
中和指畫:「就是它。」
「對呀,伍挺舉,挺起來,舉起來,讓她瞧瞧老伍家的厲害!」
「嗯,」挺舉大是嘆服,「阿弟講的是,這家掌柜有腦筋!」
「我……」齊伯這也回過神了,趕忙掩飾,「老爺說笑了,老僕是個粗人,哪能曉得這等雅士?不過是年輕辰光,老僕去過西湖,見識過湖上美景,覺得這人畫得還挺像的!」
說時遲,那時快,葛荔這也趕到,手中依舊拿著柳條子。
碧瑤狠掃挺舉、順安一眼,轉身走進店裡。董掌柜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挺舉扶順安緩步離開。順安走幾步,站住,扭頭,目光定定地射向當鋪的匾額:茂昌典當行。
阿黃看向阿青,阿青的目光溜過人群,看向一個用斗笠遮了臉的人。那人朝他們擺下手,顧自扭身走去。阿青、阿黃等也都分頭,悄無聲息地溜走。
阿青如獲至寶,欺上一步:「伍秀才,不要以為讀幾年書就了不起了。你這講講,魯老爺的千金小姐,錢夠不夠多呀?」
「讓他喝得越美越好!」
難道……
「咦?前面大話剛出口,這就誦不出了?」葛荔將枝條揚了幾揚,「快誦,我這立等打掌心哩!」
甫光達朝他笑笑,又蹲下吃。
挺舉微微睜眼,斜睨葛荔,暗忖一念:「百經之中,最難者為《易》。此女子竟然以此為戲,要麼是奇女子,要麼是充大的。待我故意錯背一字,也試她一試?」於是故意誦道:「……彖曰,同人,剛得位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於野,亨……」
阿青大叫:「你們幾個愣啥哩?小姐講了,打死他,打死這個賤小偷!」
「阿弟,」挺舉厲聲責道,「你哪能介想哩?沒有人鄙視你,沒有人看不起你!」
阿青站在旁邊,一邊指揮打人,一邊招徠起鬨:「兄弟們,打死這個狗雜種,讓他記住他是哪兒賤!」朝眾人揮胳膊大叫,「老少爺們,快來看哪,街西戲子家的狗雜種打人嘍,快來看呀!」
阿黃看一眼阿青,欺上來:「你是啥人?」
「好!」章虎轉向眾阿飛,「凡是不認識那小子的,都跟阿青去,照我講定的做去。」
「阿爸——」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
「不出大哥所料,」阿青擦把汗水,「甫順安跟伍家那個書獃子直奔魯家當鋪去了。」
「阿哥,」阿青甚是不解,「兄弟實在不明白,你煞費苦心地折騰那小子做啥?」
挺舉屏住呼吸:「所賭何物?」
董掌柜這一問近乎鐵定,無數道目光一齊射向挺舉,看他如何應答。
「諸位鄉鄰,」挺舉朝眾人再一拱手,扶起順安,「我再講講甫家戲班。甫家戲班唱的是寧波走書,唱詞優雅,曲調暢美,勸人向善,非尋常低俗鄉俚可比,登的是大雅之堂,上門邀請甫家班子的多是德高望重、知書達理人家。我的這位兄弟更是不賤,聰明伶俐,好學勤肯,不偷不搶,不賭不淫,敢問諸位父老鄉鄰何以這般待他?」
「嘻嘻!」葛荔這辰光想出來了,「作為行將大比的生員,伍生員當有真才實學才是。本小姐這先測試一下。如果通過測試,證明伍生員名副其實,本小姐這就寬諒你。如果通不過……」走近街邊一棵柳樹,順手摺下一根柳枝,「說明你學藝不精,枉披生員虛名,本小姐代你先生行罰,以此枝條打你掌心!」
「兒子,」中和打斷他的話,「不瞞你講,昨夜阿爸一宵未眠,總算把事體想透徹了。阿爸可以不介意輸贏,但這口血氣一定要爭。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阿爸可以認輸,但我們老伍家不能認輸!我們老伍家有你,大清新科生員,今年大比就在眼前,依你實力,中舉指日可待。他姓魯的有啥?膝下不過一個小娘!小娘再能幹,也是碗潑出去的水,成不了出息。」目光炯炯,「阿爸已經擬定戰書,與他再比二十年!」拳頭緊握,目光如電,「我就不信,我們老伍家世代書香,名門之後,還能輸給一個暴發戶!」
齊伯的反常舉動反讓葛荔興奮異常。她生怕有所閃失,也就加快腳步,與齊伯始終保持在二十至三十步遠近。
「還有哪位看到了?」葛荔顯然要把事體鬧大。
「啥人?」俊逸怔了,看向齊伯,「你曉得此人,鏡湖雙叟?」
「你要在下如何道歉?」
挺舉老老實實地伸出手掌,閉上眼睛。
阿青掙脫開,跳到一邊,指他咆哮:「你這婊子養的,啥人淫|賤,回家問你姆媽去!」
阿黃看向阿青,阿青回盯他一眼。
阿青瞥她一眼:「他是個賤人!」
秋紅漲紅起臉,沖挺舉朗聲應道:「我家老爺在上海開有錢莊,做有大生意,大銀庫里銀子成堆!」
碧瑤不無驚喜地拍手:「阿爸,這賭你贏了耶!」
挺舉拱手作揖:「謝小姐寬宏大量!」
「你一口一個在下,姓啥名誰也不曉得,我哪能曉得是啥人道歉的呢?」
挺舉接過庄票,打眼一看,見是一萬兩銀票,不無驚愕道:「這……」
「小夥子,」董掌柜連連擺手,「你還是回去吧,阿拉此地不能收你。」
挺舉亦是驚愕,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連連拱手:「是在下記錯了,謝小姐斧正!」
碧瑤恨恨地說:「該打,我恨的就是小偷!」
「阿弟,究底是為啥事體,告訴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