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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你想出去吸點新鮮空氣嗎?」
她撫摸著我的前額,彷彿想安撫我一樣。
「沒事……不要緊的……」
然後,生活在繼續,時起時伏。在一個心情沮喪的日子里,我在居伊·德·威爾借給我的那本《不存在的路易絲》的封面上,用圓珠筆把那個名字換成了我的。《不存在的雅克林娜》。
有時出現的是記憶的黑洞。之後,又有一些細節陡地浮現在腦海里,這些細節非常清晰,清晰得都沒有什麼意義了。他住的是賓館,常去比利時。有一天晚上,我重複著這個荒唐的句子,就像人們在黑暗中為安撫自己而哼唱的一首搖籃曲結尾的疊句。可墨塞里尼叫亞娜特「死人頭」究竟是為什麼呢?一些細節把另外一些細節給掩蓋了,那些細節更難回憶起來。我想起幾年之後的一天下午,亞娜特到諾伊利來看我。那是在我和讓-皮埃爾·舒羅結婚半個月之後的事情。我一直都叫他讓-皮埃爾·舒羅,沒有叫過別的,可能是因為他比我年齡大,因為他對我一直以「您」相稱。她按了三下門鈴,這是我事先要求她這麼做的。有一刻,我不想答理她,但那麼做很蠢,她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她從門縫裡鑽了進來,就好像是偷偷溜進屋子裡來偷東西的。她在客廳里環顧著,看著白色的牆壁、茶几、那一堆雜誌、那盞紅燈罩落地燈和掛在沙發上的讓-皮埃爾·舒羅母親的照片。她什麼也不說。她搖了搖頭。她想參觀一下房間。見我和讓-皮埃爾·舒羅分房睡時,她顯得好吃驚。在我的卧室里,我們倆平躺在床上。
自從我在夜裡離開那套房間之後,我經常有這種短暫的心慌意亂的感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血壓下降」,有一天晚上當我跟布朗西藥店的藥劑師解釋我的感受時,他就是這麼跟我說的。可是,我每次說一句話,我都覺得那是錯的或者詞不達意。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在大街上,一陣空虛的感覺突然向我襲來。第一次,是在過了西拉諾之後的那家煙店前面。街上人來人往,但我並不放心。我就要暈厥了,那些人卻會繼續筆直地往前走,根本就不會在意我。血壓下降。斷電。我必須費很大的勁才能恢複線路。那天晚上,我走進那家煙店,要了幾張郵票、幾張明信片、一支圓珠筆和一包香煙。我坐在吧台那裡。我拿了一張明信片,開始寫起來。「再耐心一點,我相信都會好起來的。」我點燃一支香煙,在那張明信片上貼了一張郵票。可是,把它寄給誰呢?我本想在每張明信片上都寫一些安慰人的話:「天氣晴朗,我的假期過得非常愉快,我希望您也一切都好。再見。親您。」我一大清早就坐在海邊一家咖啡館的平台上。我在給朋友們寫明信片。
後來,當我們沿著女修院院長街徒步前往我們聚會的那棟樓房時,我的心才平靜下來。所幸的是,羅蘭什麼也沒察覺到。如今,我覺得遺憾的是,我們倆一起在這個街區行走的時間太短暫,我希望走得更久些。我本來想帶他參觀這個街區的,告訴他我住了六年的地方,那一切都變得非常遙遠,是在另外一種生活當中……母親死後,把我和那段時期牽扯到一起的惟一聯繫,是某個名叫居伊·拉維涅的人,他是我母親的男友。我早就明白,是他在支付那套房子的租金。如今,我還時不時地跑去看他。他在奧特依的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作。但我們幾乎從不談論過去。他和我母親一樣,也屬於不善言談的人。那些人把我帶到警察局時,問了許多我必須回答的問題,但是,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緘默不語,於是他們對我說:「你呀,你不善言談。」假如母親和居伊·拉維涅也落到他們手裡,他們也會說同樣的話。我不習慣別人問我問題。我甚至覺得很奇怪,他們竟然對我的情況感興趣。第二次,在大採石場警察分局,我碰到的警察比前面那個人更和藹可親,我覺得他問問題的方式很有意思。這樣一來,就有可能把心裡話說出來,而坐在你對面的某個人對你的所作所為也聽得饒有興緻。我對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習慣,所以我都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回答。那些具體的問題除外。比方說:你是在哪裡上學的?考蘭古街的聖-萬桑·德·保羅女子學校以及安托瓦娜特街的市鎮小學。于爾·費里高中沒有要我,這件事難以啟齒,但我還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他坦白了這件事。他朝我俯下身子,彷彿想安慰我似的,聲音溫柔地對我說:「于爾-費里高中活該倒霉……」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好想笑。他朝我微笑著,直視著我,目光跟我母親的目光一樣炯炯有神,但他的目光更溫柔,更加專註。他還問了我的家庭狀況。我感覺自己放心大胆起來,我終於把少得可憐的家庭情況告訴他:我母親原來住在索洛涅的一個小村子里,紅磨坊的經理福克雷先生在那個村子里有一處房產。就是因為這個關係,母親年紀輕輕來到巴黎的時候,就在紅磨坊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是在索洛涅出生的,但我們從來也沒有回去過。母親常常對我說:「我們已經沒有屋架了……」他聽著我說話,有時還做些記錄。而我,我體會到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我把這些少得可憐的細節和盤托出的同時,我自己也如釋重負。那些事情說出來之後,跟我就不相干了,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看到他做記錄,我覺得輕鬆自如了。倘若所有那一切都白紙黑字地寫了下來,那也就意味著都結束了,就像人死了會在他的墳墓上刻上名字和日期一樣。我滔滔不絕地越說越快:紅磨坊,我母親,居伊·拉維涅,于爾-費里高中,索洛涅……九*九*藏*書我從來都沒有機會跟任何人說話。所以這些話語從我這裏脫口而出時,那是何等的解脫啊……我的一段人生結束了,這段人生是命運強加到我頭上的。從今往後,將會由我本人來決定我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會從今天開始,為了毫無羈絆地一往無前,我更願意他把剛才所做的記錄一筆勾銷。我準備跟他說一些其他的細節和名字,跟他說一個想象中的家,一個我夢想的家。
隨後的那三四年裡,我常常走同樣的路線,同樣的街道,可是我越走越遠了。起初,我甚至不會走到布朗西廣場。我只是圍著那一片房屋兜圈子……最先是那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電影院,在離我們所住的那棟大樓幾米遠的大街的一角,在那裡,每天晚上十點鐘電影準時開演。放映廳里空空蕩蕩的,只是在星期六例外。電影里的故事發生在一些遙遠的國度,譬如墨西哥和亞利桑那。我並不關心電影情節,只對那些如畫的風景感興趣。走齣電影院后,在我的腦海里,亞利桑那和克里希大街奇怪地融為一體。熠熠閃亮的招牌和霓虹燈的色彩跟電影中一模一樣:橘黃色,祖母綠,夜藍色,土黃色,色彩太強烈,讓我總感覺自己置身於電影或者是在夢中。美夢,還是噩夢,要看具體情況。開始時是噩夢,因為我害怕,因為我不敢去更遠的地方。那倒不是因為我母親。假如她撞見我深更半夜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她也只會批評我一句。她會聲音平靜地叫我回屋去,好像對我那麼晚還在外面瞎逛並不覺得奇怪一樣。我覺得我走的是另外一條人行道,黑魆魆的那一條,因為我覺得從那邊走的話,母親對我就鞭長莫及了。
母親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計程車的計價器。她叫司機在考蘭古街的街角停車,當她從錢夾里掏出那些硬幣時,我知道了那些錢正好夠付車費。剩下的路程我們自己安步當車。我走得比她快,讓她跟在我身後。然後,我又停下等她跟上來。在那座俯瞰公墓的橋上我們可以看見下面我們住的那棟房子,我們在橋上停了很久,我感覺到她緩過氣了。「你走得太快了。」她對我說道。今天,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我當時可能試圖帶著她從那狹窄的生活圈裡稍稍往外走出來。假如她沒死的話,我相信我可以讓她看到別的天涯。
那天夜裡,她一直把我送到我住的那棟房子。我也想知道她從事的是何種職業。她對我說,她當過舞蹈演員,但是出了一次事故之後,不得不中斷了跳舞生涯。跳古典舞的嗎?不,不完全是,不過她接受過古典舞蹈的訓練。今天,我很想問自己一個問題:她說自己是舞蹈演員是不是像我說自己是大學生一樣?但是那個時候我從來就沒想過這種問題。我們沿著封丹街朝布朗西廣場走去。她告訴我她「暫時」與那個名叫蘇珊娜的女人「合夥」,那是她的一個老朋友,有點像她的「姐姐」。她那天晚上帶我去的那個地方,由她們兩個人共同打理,那既是酒吧也是餐館。
「我們也許可以呆在半坡那裡……」
我常常覺得惶惶不安,為了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很想去找母親,但是那可能會打攪她工作。今天我卻可以肯定她是不會呵斥我的,因為她來大採石場警察分局接我的那天晚上,她一句批評的話都沒說,沒有對我進行威逼,沒有給我上什麼德育課。我們默默地走著。在走到考蘭古橋中間的時候,我聽見她冷漠地說「我可憐的孩子」,但是我很納悶,不知道她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她自己。等我脫了衣服上床之後,她才走進我的卧室。她坐在床邊,一句話也沒說。我也是。最後她終於露出了微笑。她對我說:「我們倆都不是很健談……」說完,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她還是第一次注視我那麼久,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睛是那麼明亮,眸子呈灰色或者淡藍色。灰藍色。她朝我俯下身子,親了一下我的臉頰,更確切地說,我感覺到她的嘴唇蜻蜓點水般掠過。依然是凝視著我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心不在焉的目光。她把燈熄了,在關上房門之前,她對我說:「別再那麼幹了。」我覺得這是我們惟一的一次交流,很短暫也很笨拙,但對我的內心造成強烈的震撼,以至於我現在很後悔在那件事發生之後的幾個月里,我沒有對她做過一次衝動的事情,否則我們之間還會出現這種交流的。但是,我們倆誰也不是那種感情容易外露的人。也許,她對我不抱任何幻想才會對我漠不關心。她也許在心裏對自己說,這閨女沒什麼好指望的,因為我就是她的翻版。
「那麼,他是正派人家的孩子嗎?」亞娜特問道。問完她就格格大笑起來。
大街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寂靜無人。另一個時代的路燈照耀著它。據說只要上了那個斜坡,就能在幾百米遠的地方找到星期六晚上的人群,還有那些顯示有「世界上最美麗的裸體畫」幾個字的燈光招牌和停在紅磨坊前面的旅遊大巴……我害怕這一切喧嚷。我對亞娜特說道:
「一間名副其實的閨房啊……」
「你在上學嗎?」
「你知道的事情還不少嘛。」她對我說道。她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嘲笑。她突然用你來稱呼我,可這對我來說顯得很自然。她跟那個名叫蘇珊娜的人又要了兩杯酒。我不習慣喝酒,一杯香檳對我來說就已經過量了。但我不敢拒絕她。為了早點喝完,我乾脆一干而盡。她一直默默地觀察著我。
我一直沒有再回過這個街區,直到有一天晚上,羅蘭帶我乘坐計程車去那個名叫居伊·德·威爾的朋友家。我們相約和所有那些經常參加聚會的人在他家裡見面。羅蘭和我,我們倆才認識沒多久,當他叫計程車在布朗西廣場停下時,我什麼也不敢跟他說。他想和我走一走。他也許沒有注意我抓著他的胳膊抓得有多緊。我感到天旋地轉。我覺得要是我穿越那個廣場的話,我會暈倒在地。我好害怕。他常常跟我說起「永恆輪迴」,他或許會明白的。是的,我所有的一切又從頭開始了,就好像跟那些人的聚會只是一個借口,就https://read•99csw.com好像是有人派了羅蘭過來,把我悄悄地帶回我的老家。
「當然。你想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長得還蠻帥氣的……可你為什麼要和他分房睡呢?」
他們第一次把我抓走時,是在九區,在都外街的街頭,在那家通宵營業的麵包店裡。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我站在一張高高的桌子前面,吃著一塊羊角麵包。從那一刻起,這家麵包店裡總會發現一些奇怪的人,他們大都是從對面的咖啡館里過來的,無憂咖啡館。兩個便衣警察進來檢查身份。我沒有身份證,他們想知道我的年齡。我想告訴他們實情。他們把我和另外那個高個子金髮男子弄進囚車,金髮男子穿著一件翻過來的羊皮外套,好像認識那兩個警察。沒準他也是幹這一行的。一會兒,他遞給我一支香煙,但其中的一名便衣警察阻止他這麼做:「她還小得很……對身體有害。」我覺得他們彼此都是以你相稱。
「你等會兒就知道了……感覺蠻爽的……我們來點雪……」
衣柜上擺放著讓-皮埃爾·舒羅的一幀照片,照片放在石榴紅色的皮製相框里。她站起來,朝相框俯下身子。
右邊,靠近櫥窗的書架上擺放著一些天文學方面的折價書。我找到一本黃色封面被撕去一半的書:《無限之旅》。這本書我也收藏著。我想,買下它的那個禮拜六晚上,我是書店裡惟一的顧客,幾乎聽不到林蔭大道上的喧囂。櫥窗後面,可以清楚地看見一些燈光招牌,甚至那個藍白相間的「世界上最美麗的裸體畫」招牌,但是它們顯得那麼遙遠……我不敢打攪坐在那裡埋頭讀書的那個人。我在寂靜中站了十來分鐘,他才把頭轉向我。我把那本書遞給他。他微微一笑:「這書非常好。非常好……《無限之旅》……」我準備把書款給他時,他抬起了手:「不用……不用……我把它送給您……我希望您也有一段愉快的旅程……」
是的,這家書店不只是一個避風港那麼簡單,它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階段。書架旁邊放著一把椅子,更確切地說那是一張高梯凳。我坐在那裡瀏覽那些書籍和畫冊。我心想他是否意識到我的存在。幾天之後,他一邊讀他的書,一邊問我這樣一句話:「那麼,您找到您的幸福了嗎?」後來,有人言之鑿鑿地告訴我:人惟一想不起的東西是人說話的嗓音。可是,直到今天,在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我卻經常能聽見那夾帶巴黎口音——住在斜坡街上的巴黎人——的聲音詢問我:「那麼,您找到您的幸福了嗎?」這句話一點也沒有喪失它的親切和神奇。
「是的,我是大學生。」
「你臉色煞白……不舒服嗎?」
「我猜想你沒跟你丈夫說起過卡巴素的派對……」
我們一直走到燈光開始明亮的地方,羅萊特聖母街盡頭的那個十字路口。但是我們向後轉身,在斜坡上逆行。當我從那邊的黑魆魆的人行道往下走時,我慢慢地覺得放鬆了。只要順著這條坡道往下走就行了。亞娜特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幾乎走到了坡道的最下面,女士塔街的十字路口。這時,她問我:
我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別人可能都以為我已經十九歲了。甚至以為我滿了二十歲。我本名雅克林娜,不叫露姬。我第一次趁母親不在家跑出去時,年紀還要小。她在晚上快九點鐘的時候去上班,凌晨兩點鐘之前不會回來。第一次從家裡跑出去之前,我早就想好了,萬一在樓梯上被門房撞見了,我該如何撒謊。我會告訴他我要到布朗西廣場那裡的藥店去買一種葯。
她顯得很詫異。但後來,她從未問過我學習東方語言的細節、上課時間以及學校的具體|位置。她本來應該明白我是不去任何學校的。但是,以我之見,這對她來說——對我來說也一樣——我擁有的是某種貴族名號,這種名號我們無需做任何事情就可以繼承。她把我介紹給那些經常光臨拉羅什福柯街的這家酒吧的客人時,總說我是「大學生」,也許那裡的人現在都還記得。
我沒有聽明白這句話的確切意思,但那個「雪」字讓我大吃一驚。我以為雪花隨時都有可能飄落下來,使我們周圍的靜謐世界變得更加沉寂。一下雪,也許就只能聽見我們的腳步走在雪地上的沙沙聲了。某處的鐘聲敲響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敲鐘,心想那是午夜彌撒的時間到了。亞娜特領著我。我任憑她帶著我走。我們沿著奧馬爾街往前走著,這條街上所有的樓房都是黑漆漆的。就好像它們的每一面都統一成黑漆漆的牆面,在那條街上從頭到尾都一樣。
「你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嗎?」亞娜特問我。她的臉離我更近了。
我們在那棟大樓的大門前分手。我每天晚上回到那套房子時並沒有感覺到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永遠離開那裡。我把希望寄托在我即將認識的那些人身上,認識他們之後我的孤獨將會結束。這個女孩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也許她會幫助我遠走高飛。
「是的,再往上去一點。」
「你來試試……我,我弄不了……」
「我們明天還見面嗎?」她對我問的這個問題顯得很吃驚。我的問題太唐突,沒能掩飾我的憂慮不安。
說罷,她朝我投來她那溫柔而又揶揄的微笑,就像剛才我跟她解釋什麼是「剛上坡的地方」時她露出的微笑。
她笑了一下,但笑得沒有剛才那麼爽朗。是真的,我很害怕,即使是在諾伊利,害怕撞見阿加德。我很奇怪,我住在阿瑪依埃街的那家賓館時,他並沒有發現我的行蹤。
第一次到那裡,我沒有注意周圍的顧客。跟孔岱一點邊也沾不上。假如我不怕再見到一些幽靈,我很樂意在某個夜晚故地重遊,以更好地弄明白我是從哪裡來的。但是凡事得小心謹慎。而且,我也有可能吃閉門羹。有可能換了老闆。幹這一行的人並不是誰都有美好前景的。
她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住。是的,一個人和我母親一起住。她想知道我母親是干哪一行的。我沒有說出「紅磨坊」那三個字。我口氣生硬地對她說:「她是會計師。」無論如何,我母親完全有可能成為會計師的。她身上有會計師需要的認真和嚴謹。
但是,我當時並沒有去想這些事情。我一直是活在當下,不去問為什麼。羅蘭把我帶回這個我一直迴避的街區時,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了。母親死後,我就沒https://read.99csw.com有踏上過這片土地。計程車開進了昂丹馬路街,我看見最裡頭三位一體教堂那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就像一隻正在放哨的雄鷹。我覺得很難受。我們正在接近邊界。我告訴自己還有一個希望。我們也許要改道朝右邊走去。可是,沒有改道。我們筆直地前行,我們穿越三位一體廣場,我們在上坡。在到達克里希廣場之前,遇到紅燈,我差一點就打開車門,落荒而逃。可是,我不能對他做這樣的事情。
「學什麼專業的?」她的問題出其不意,沒給我充分的時間考慮。她那真誠的目光讓我深受鼓舞。她肯定想不到我在撒謊。
「為您的健康乾杯。」亞娜特·高樂對我說道。她一直朝我微笑著,我感覺她那雙碧眼在打探我,想猜出我腦子裡在想什麼。她問我:
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母親來警察局接我。他跟她說事情不嚴重。他一直用他那專註的目光凝視著我。未成年流浪,在他們的事件記錄簿上就是這麼寫的。計程車在外面等著。先前,他問我在哪裡上學時,我忘記告訴他幾個月來我上的是另外一所學校,路程要更遠一些,跟這個警察局在同一條道上。下課後我在學校的食堂里等著,母親在黃昏的時候來接我。有時,她來晚了,我就坐在土台的一張凳子上,等著她。就是在那裡,我發現這條街道兩邊的街名並不一致。那天晚上,她又來接我,在離學校很近的地方,但這一次不是到學校接,而是在警察局裡。這條有著兩個名字的怪街,似乎想在我的人生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對於這些細節,我很想把眼睛閉起來,就像一束強光射過來的時候一樣。然而,那一次,當我們離開居伊·德·威爾的那些朋友,當我和羅蘭一起從蒙馬特回來的時候,我卻把眼睛睜得非常大。一切都更加更加清晰,更加犀利,強烈的光線令我目眩,但我最後還是適應了。在康特爾的一天夜裡,我和亞娜特一起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旁,發現同樣強烈的燈光。除了墨塞里尼和其他幾個在柵欄後面的小廳里打牌的顧客外,那裡沒有一個人了。當時我母親一定回到家裡很久了。我心裏尋思著我不在家她會不會擔心。那天晚上,她到大採石場警察分局來接我,我是有些懊悔的。從現在開始,我已經預感到她永遠也不會再來接我了。我跑得太遠了。我感到一陣恐懼,我想把它掩飾起來,但它不讓我呼吸。亞娜特把她的臉靠近我的臉。
她剛才說的這句話里沒有絲毫嘲諷的意味。恰恰相反,她那傷感的語調讓我震驚。「派對」是她的男友馬里奧·貝使用的詞藻,就是那個戴著有色眼鏡、長著一雙鋼琴家的手的傢伙,他和阿加德帶我們去巴黎附近的一家名叫卡巴素的酒店過夜時,就是這麼說的。
克里希大道上的一家文具書店一直營業到凌晨一點鐘。馬德。櫥窗上很簡單的一個名字。是老闆的名字嗎?我一直都不敢向那個棕發男子打聽,他留著小鬍子,穿著一件淺色細方格花呢外套,自始至終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讀書。每每有顧客購買明信片或者一本信箋的時候,總會打斷他的閱讀。我去那裡的時間段,幾乎沒有顧客,只是時不時地有幾個人從旁邊的「夜半歌聲」中走出來。常常是,書店裡只有我們,他和我。櫥窗里陳列的總是原來的那些書,我很快就發現那是些科幻小說。他建議我閱讀這些書。我還記得其中幾本書的名字:《天上的一顆石頭》、《秘密通道》、《海盜船》。我只留下了一本,書名叫《會做夢的寶石》。
我記不起來了。更確切地說某些細節回想起來的時候已經亂成一團了。五年來,我再也不願意去回想所有這一切。只要計程車爬上那條街,只要再見到那些熠熠閃爍的招牌——「夜行者」、皮埃羅……我已經記不起拉羅什福柯街的那家酒吧叫什麼名字了。紅色隱修院?但丁之家?康特爾?是的,叫康特爾。孔岱的顧客中,可能沒有一個人去過康特爾。生活中有許多難以逾越的界限。可是,我剛去孔岱的那陣子,在那裡見到我曾在康特爾碰到過的一個客人時,我還是大吃一驚,那人名叫莫里斯·拉法艾爾,別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美洲豹……我真的沒料到此人是作家……在鍛鐵柵欄後面、最里端的小廳有許多打牌和玩其他遊戲的人,他身上沒有一丁點跟那些人不一樣的地方……我認出他了。而他呢,我覺得我的面孔沒讓他想起任何東西。太好了。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我猶豫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我一直夢想著自己是個大學生,因為我覺得大學生這三個字很好聽。但是,自從那一天我被于爾-費里中學拒之門外后,這個夢想對我來說已經是遙不可及的事情。是香檳酒給了我自信嗎?我向她俯過身子,也許是為了使她信以為真,我把臉湊近她的臉:
後來,我常常走這條路,有時獨自一人,有時是和她一起。我常在大白天到她的房間里去找她,或者當我們在康特爾呆得太晚的時候就去她那裡過夜。她的房間在拉費里埃街的一家賓館里,那是一條呈肘子形狀的街道,在剛上坡的區域,好像與世隔絕。一架安裝了鐵柵欄的電梯。上去的速度很慢。她住在最頂層,或者說最後一層。也許,電梯將不會停下來。她湊到我的耳邊說道:
「這裏,真安靜……跟卡巴素不一樣……你還記得嗎?」
在警察局的辦公室里,他們詢問我的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他們把我的回答都記錄在一個登記簿上。我跟他們解釋說我母親在紅磨坊上班。「那好,我們給她打個電話。」其中的一個便衣說道。在記錄簿上寫字的那名警察跟他說了紅磨坊的電話號碼。他一邊盯著我的眼睛一邊撥著那個電話號碼。我很忐忑不安。他說道:「您能叫熱娜維艾芙·德朗克夫人接電話嗎?」他那無情的目光一直緊盯著我,於是我垂下了眼帘。而後,我聽見他說:「算了……別打攪她了……」說完,他掛掉了電話。現在,他朝我微笑著。他剛才想嚇唬我。「這一次就算了,」他對我說道,「但是您下一次再這樣的話,我就非通知令堂大人不可了。」他站起身來,我們走出了警察局。那個身著反穿的羊皮外套的金髮男子還在人行道上等著。他們讓我上了一輛汽車,坐在後面的座位。「我送你回家。」那名便衣對我說道。現九_九_藏_書在他用你來稱呼我了。反穿羊皮外套的金髮男子在布朗西廣場的藥店前面下了車。獨自一人再次坐在由那個傢伙駕駛著的汽車後座上時,感覺很特別。他在我所住的那棟大樓前面停了下來。「您去睡覺吧。別再幹這種事了。」他再一次用您來稱呼我。我相信我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謝謝,先生。」我朝樓房的大門走去,開門的時候,我回過頭來。他把汽車熄了火,一直目送著我,彷彿要親眼看見我確確實實已經回到那棟大樓裏面。我從卧室的窗戶往外看,汽車依然停在那裡。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很好奇,想知道他到底要待到什麼時候。我聽見汽車的馬達聲,然後它掉頭,消失在街角。我感到一陣恐懼,這種恐懼常常在夜裡把我攫住,比害怕的感覺要強烈得多——我感覺從今往後要獨自一人面對人生,無依無靠,沒有人來幫我。無論是我母親,還是其他人。我真希望他一整個晚上都站在大樓前,為我站崗放哨,不只是這天晚上,還有今後的每一天晚上,就像一個哨兵一樣,更確切地說,像個照看我的守護天使。
但是,在其他的夜晚,恐懼消失了,我急不可耐地等著母親離去,好從這套房子里溜出去。我走下樓梯時,心通通地跳著,就好像去赴約一樣。再也沒有必要跟看門人撒謊了,再也沒有必要編造借口或者徵求許可。徵求誰呢?有必要嗎?我甚至都不能肯定會不會再回到這套房間。走到外面之後,我不走那條黑魆魆的人行道了,我走到了紅磨坊的那一邊。那邊的燈光好像比墨西哥電影院放映的影片上的燈光還要強烈。我感到沉醉,淡淡的……我在無憂咖啡館喝了一杯香檳酒的那天晚上也有過同樣的沉醉。生活就在我的前面向我招手。我怎麼能蜷縮起來把自己隱藏在四面牆壁之間呢?我害怕什麼呢?我要去見人。只需要隨便進一家咖啡館就行了。
「放心好了……他們離開巴黎已經很久了……他們現在在摩洛哥……」
她的雙手在打哆嗦。在昏暗的樓道里,她緊張得無法把鑰匙插|進鎖孔里。
我想朝她笑笑,讓她放心,但我覺得像是做了一個鬼臉似的。
待會兒,等我們一進她的房間,我就會問她「來點雪」是什麼意思。由於這些黑漆漆的建築物的外牆,天氣顯得更冷了。我是不是在夢中呢,不然怎麼能聽見我們的腳步發出如此清晰的回聲?
她的說話聲時斷時續,越來越不連貫。鑰匙從她手中掉了。我俯下身子摸索著把它撿起來。我終於成功地把鑰匙插|進了鎖孔。電燈是開著的。昏黃的燈光從天花板上的一盞燈那裡瀉下來。床上凌亂不堪,窗帘拉上了。她坐在床邊,在床頭櫃的抽屜里搜尋著。她拿出一個小巧的金屬盒子。她叫我吸那種被她稱為「雪」的白色粉末。過了片刻,那東西就讓我產生一種神清氣爽和輕鬆自如的感覺。我堅信在大街上侵襲我的恐懼和迷茫的感覺可能永遠也不會在我身上再現。布朗西廣場的那個藥劑師說我血壓降低之後,我就覺得自己必須堅強地挺住,同我自己做鬥爭,努力地把自己控制住。我對此毫無辦法。我在嚴酷的環境中長大。要麼往前走,要麼一命嗚呼。假如我倒下了,其他人還會一如既往地走在克里希大道上。我不應該對自己心存幻想。但是,從今往後,這種情況可能會發生變化。此外,這個街區的街道和邊界突然讓我覺得極其狹窄。
我從來就沒弄明白亞娜特·高樂在康特爾的角色。她常常負責拿走顧客的點菜單,為顧客提供服務。她還坐到他們中間。她認識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她把我介紹給一個長著東方人腦袋、身材高大的棕發男子,那人的衣著非常考究,像是受過高等教育,名字叫什麼阿加德,是街區一個醫生的兒子。他來的時候總有兩個朋友相隨:戈丁熱和馬里奧·貝。有時,他到最裡面的小廳里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玩牌和其他遊戲。他們會一直玩到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其中的一個牌客從表面上看是康特爾的真正老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灰色的頭髮很短,他也一樣穿得非常考究,神情嚴肅,亞娜特告訴我他是個「老律師」。我記得他的名字:墨塞里尼。時不時地,他站起來,走到吧台後面跟蘇珊娜待在一起。有幾個晚上,他接替她,親自上飲料,就像在自己的寓所、自己家裡一樣,而所有的顧客都是他的客人。他叫亞娜特「我的孩子」或者「死人頭」,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叫她,我第一次到康特爾的時候,他打量我的目光有些不信任。有天晚上,他問我多大年齡。我的模樣已經老了些,我告訴他說我「二十一歲」。他皺著眉頭打量著我,滿腹狐疑。「您能肯定自己已經滿了二十一歲嗎?」我越來越窘迫難堪,已經準備把真實年齡和盤托出,但他目光里的嚴厲突然之間就一掃而光了。他朝我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膀。「那好吧,我們就算您有二十一歲。」
她重新躺回到床上,睡在我身邊。於是,我對她說我更願意在別的地方而不是這裏見到她。我擔心她見到讓-皮埃爾·舒羅時會局促不安。因為他在場的話,我們就不能無拘無束地聊天了。
「去我的房間……我們來點雪……」
「你想不想來點雪呢?」
「您就住在這個街區嗎?」
我們沒從紅磨坊前面經過,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是,我母親離世已經四年了,我再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她夜裡不在家的時候,我每一次從那套房子里逃出來,總是走在林蔭大道另一邊的人行道上,那邊屬於九區。那條人行道上沒有一點燈光。于爾·費里中學那幢黑魆魆的大樓,那些窗戶都已經漆黑一團的大樓的牆面,一家餐館,但餐館的大廳好像總是昏暗不明。而每一次,從土台的另一邊,我都忍不住要看一眼那個紅磨坊。當我走到棕櫚咖啡館附近,準備進入布朗西廣場時,我就沒那麼從容不迫了。那裡又有燈光了。有一天夜裡,我從那家藥店前面經過,看見我母親和其他客人在一起,在窗戶玻璃後面。我暗忖她比往常提早下班了,會很快回家。假如我跑的話,我可以比她先到。我站在布魯塞爾街的街角,想觀察一下她會選擇走哪一條路。但是,她穿過廣場,回到了紅磨坊。
「你擔心我帶其他人來看你嗎?」
從阿瑪依埃街的那家賓館出來之後,我這還是第一次見她。她的大笑讓我九_九_藏_書很不舒服。我擔心她會讓我走回頭路,回到康特爾的那個時代。可是,前一年她去阿瑪依埃街看我時,就告訴過我她已經與其他人分道揚鑣了。
在這個街區有數不清的區域,這些區域之間的疆界我了如指掌,儘管它們是看不見的。我很膽怯,不大知道自己該跟她說些什麼,便補充道:「是的,我住在更上面。這裏我們還在剛上坡的地方。」她皺起了眉頭。「剛上坡的地方?」這幾個字使她吃驚,但是她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這是不是皮姆香檳酒在起作用?我的羞怯融化了。我跟她解釋「剛上坡的地方」是什麼意思,在這個街區的小學里所有的孩子都是這麼說的。「剛上坡的地方」從三位一體廣場開始算起,然後一直往上,直到迷霧城堡和聖萬桑公墓,然後才往下通往正北面的科里尼昂庫爾的腹地。
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的年齡比我要大一些,名叫亞娜特·高樂。有一天夜裡,我的偏頭痛又犯了,我走進布朗西廣場的那家藥店買一些維佳寧和一瓶乙醚。付錢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那個身著風衣、目光——碧眼——和我相遇過的短頭髮金髮女子走到收銀台前面,替我付了錢。我感到局促不安,不知道如何謝她。我提議帶她回那套房子拿錢還給她。我的床頭櫃里總留著一些錢的。她說道:「不用的……不用了……下次吧。」她也住在這個街區,但還要往下去一點。她笑盈盈地用她那雙碧眼端詳著我。她提議帶我去喝點什麼東西,就在她的住所附近,然後我們到了一家咖啡館——更確切地說是拉羅什福柯街的一家酒吧。這裏的氣氛和孔岱真是有天壤之別。牆壁上鑲嵌了淺色的細木護壁板,就像吧台和那些桌子一樣,朝向大街的是一扇彩繪大玻璃窗。絳色的天鵝絨長椅。朦朦朧朧的燈光。吧台後面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金髮婦女,亞娜特·高樂與她很熟,因為她直接叫她的名字蘇珊娜,而且彼此以你相稱。她給我們送來了兩杯皮姆香檳。
亞娜特喜歡馬里奧·貝。他戴著一副鏡片略帶顏色的眼鏡,但他這麼做絕對不是他喜歡戴眼鏡。是他的眼睛怕光,見光就痛。他的手很纖細。一開始的時候,亞娜特還以為他是個鋼琴家,在加沃或者普雷耶舉辦音樂會的鋼琴家中的一員,她對我這麼說過。他大約三十歲上下,像阿加德和戈丁熱一樣。但是,他不是鋼琴家,他到底是幹什麼的呢?他跟阿加德和墨塞里尼關係非常密切。按照亞娜特的說法,墨塞里尼做律師的時候,他們倆跟他一起干過。從此,他們倆就一直為他做事。做什麼呢?開公司,她對我說道。可是,「開公司」是什麼意思呢?在康特爾,他們常邀我們過去他們那一桌,亞娜特說阿加德對我一見鍾情。打一開始,我就感覺到她希望我和他一起出去,也許是為了鞏固她和馬里奧·貝的關係。但我感覺對我感興趣的是戈丁熱。他和阿加德一樣也是棕發,但個頭要高一些。亞娜特跟他沒有另外兩個那麼熟。從表面上看,他很有錢,他有一輛汽車總停在康特爾的門前。他一直住在賓館裏面,常去比利時。
晚上,從那家書店出來的時候,我又走到了克里希林蔭大道上,我覺得很驚訝。我不是很想往下一直走到康特爾。我的腳步把我帶到了坡上。此刻我感受到了上坡或者上樓梯的快樂。我數著每一級台階。數到三十的時候,我知道我得救了。很久之後,居伊·德·威爾讓我閱讀《消失的地平線》,該書講述的是一些人翻越西藏的雪峰前往香格里拉寺院學習人生奧秘和智慧的故事。可是,沒有必要去那麼遠。我回想起我的夜遊。對我來說,蒙馬特就是西藏。我只需爬上考蘭古街的斜坡就行了。我走到上面,站在迷霧城堡前面,平生第一次可以暢快地呼吸了。有一天,黎明時分,我從康特爾酒吧里逃了出來,當時我和亞娜特在一起。我們正在那裡等候阿加德和馬里奧·貝,他們倆想帶我們去卡巴素,同行的還有戈丁熱和另外一個女孩。我憋得喘不過氣來。我瞎編了一個借口到外面去透氣。我撒腿跑了起來。廣場上,所有的燈光招牌都熄了,甚至連紅磨坊的招牌也不亮了。我的心中充滿了沉醉的感覺,這種沉醉是酒精或者那雪什麼的永遠也給不了的。我往上一直走到迷霧城堡。我已經痛下決心永遠也不和康特爾酒吧里的那幫人見面了。後來,我每次與什麼人斷絕往來的時候,我都能重新體會到這種沉醉。只有在逃跑的時候,我才真的是我自己。我僅有的那些美好的回憶都跟逃跑或者離家出走連在一起。但是,生活總會重佔上風。當我走到迷霧街時,我深信有人約我在此見面,這對我來說又會是一個新的起點。再往上去一點,有一條街,我非常願意在將來的某一天回到那裡。那天早晨,我就是從那條街上走過。那裡一定就是約會的地點。但是,我不知道那棟大樓的號碼。那也無妨。我等待著一個信號為我指路。到了那裡,街道豁然通向浩瀚天空,儼如在懸崖邊上。我輕鬆自如地往前走著,這種輕鬆自如的感覺有時會在夢中出現。你感到無所畏懼,任何危險都不在話下。假如情況真的朝惡劣的方向發展,你只需醒過來就是了。你變得不可戰勝。我一直走著,急切地想走到盡頭,那裡除了蔚藍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空曠外,什麼也沒有。我的精神狀態能夠用哪個詞來表達呢?我的詞彙量非常貧乏。是沉醉嗎?是狂喜嗎?是心醉神迷嗎?反正,這條街和我親密無間。好像以前我就走過。我很快就會抵達峭壁的邊緣,我會縱身跳入空中。飄浮在空中,終於找到我一直在尋尋覓覓的那種失重的感覺,那該是何等的幸福啊!那天早晨,那條街道和街道盡頭的天空依然歷歷在目……
「學習東方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