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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些魚兒們搞錯了

第四章 這些魚兒們搞錯了

「又來了。」
兩個人雖繃著臉一聲不吭地走著,但是腦海里一定翻湧著這樣的見解。
「現在這天很乾燥,要是引起了山火,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那些傢伙手裡都拿著火在山上轉來轉去,好像是打火機的火。」
「貓的決定是正確的,它們那些傢伙蹲的地方很暖和,也沒有風,對於睡覺是最理想不過了。」
那是剛上小學那年的夏天。
「嗯,五月十七日呀,這個日期是從什麼地方蹦出來的呢?」
「大媽……」
關谷仁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目光從地圖上移了開去,回答道。
快到上午九點的時候,氣溫已經超過了三十度,一點兒風都沒有,連天空都變成了似乎讓人感到罪孽深重的蔚藍色,雲彩這種東西似乎從未存在於這世上,巨大的太陽像在炫耀自己是君臨世界之神,讓處在遙遠底部的谷津的一切都特別鮮明地落下影子,光的粒子在各種樹木及建築物上跳躍著,它們就像鑲嵌在眼前的風景中,顯得造作搶眼。
濕毛巾被放到了小鐵的脖頸後面,他躺著休息了一陣子后,原本像棍子頭似的僵硬表情開始漸漸變得柔和起來,慢慢地恢復到平時的樣子。在他繃緊的身體緩慢鬆弛的過程中,美野里她們一聲不吭,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一動不動地看護著。男孩子們領著大人,從遠處奔跑過來。
馬上女兒就會這麼說著走進屋的;是繞道去什麼同學家了吧;也許是班上那個叫森田的孩子正帶著她在外面轉悠呢,那個孩子有時會強行拉走女兒;也許女兒本想打個電話的,但覺得坐上大巴回來會更快,就跳上大巴了,一定是這樣;她肯定現在已經快步從公交車站那裡往家趕呢,一定是這樣,母親好像感覺到一個苗條少女正走過那個路燈下……這樣的感覺過去也有過,為什麼惟有今天會如此強烈呢?回來后要提醒她一下,這陣子,那個孩子好像被什麼事情吸引住了,難道遇到什麼麻煩事啦?等提醒她按時回家以後,再有意無意地打聽一下到底是什麼事情吧。
在關谷仁聚精會神研究地圖的時候,弘范正全力分析謠傳內容的種類,從最短的到最長的。要是包括僅有一丁點兒差異的話,這個謠言的類型就輕鬆地超過了一百多種。弘范想搞清楚哪一個是最初的原型,最短的不一定是原型,大家只記得想聽的、感興趣的部分,並把這部分歪曲之後傳播出去,更有甚者,故意對它添油加醋。謠言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地擴散開來。
四校的學生中,有八成是五月一日那天第一次聽到謠言的,在此前聽到謠言的人有一成左右,這百分之十裏面的大部分都集中在:從站南開始——穿過鐵道線到學校的學生中間。
「給我火。」
當孩子們注意到小鐵的異樣的時候,小鐵已經踉踉蹌蹌從水中走出,突然栽倒在堤壩的草叢裡了。儘管孩子們一邊異口同聲地「小鐵、小鐵」地叫著,一邊朝他的身旁跑去,可是一看到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微微地抽搐起來時,每個人都大吃一驚,停住了腳步。眼前,這個曾經的「小鐵」,像是變成了其他奇怪的動物一般。孩子們警覺到發生了什麼異常的事情。
豈有此理,那孩子已經十六歲了。都長這麼大了應該沒有問題了呀,在她還是嬰兒的時候,真讓人感到不安,生病了嗎、發燒了嗎、出麻疹了嗎、沒喝下什麼不好的東西吧、沒在什麼地方撞了額頭吧?進幼兒園了,終於過了一個坎兒,可以稍稍地鬆口氣了。但接下來令人擔心的是——不會被大卡車的後輪卷進去吧、不會被陌生人帶走吧、會正確使用剪刀了嗎?上小學了,嘿,又過了一個坎兒。小學和中學也都順利畢業了,也沒得什麼大病,沒受什麼傷,沒有曠過一天的課,得了個全勤獎。這樣的話不會有問題,應該沒有問題的,我在家這麼準備晚餐,女兒肯定會活蹦亂跳地回來的,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呀。

02

關谷和弘范聽到屋頂上有動靜,是脫拖鞋的聲音,慌忙退到一旁。啪噠,一雙舊拖鞋從天而降。
看著驚慌失措、亂喊亂叫的兩個孩子,大媽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突然她開始跑起來,美野里她們又再一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雖想緊隨在一手按著帽子的大媽身後,可是跑到「福田屋」已經耗費了她們所有的能量,兩個人能夠東倒西歪地走著就相當不容易了。大媽用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飛奔著,在那樣圓胖矮小的身材里,竟然隱藏著這樣的速度。不一會兒,大媽的身影就越變越小了。
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只在報紙和電視的新聞節目里看到過,不幸的母親,自己是不可能成為被大家同情的母親的;自己的女兒是不可能成為只有少數倒霉少女中的九-九-藏-書一員;性格穩重、懂事聽話,每個班主任不都是那樣評價她的嗎,在我家裡是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情的;因為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每天都是規規矩矩、認認真真地生活著的。
「不是,都是像美野里一般大的孩子,二高和藤之丘的學生呀。」
木造的平房,很大的白鐵皮招牌上寫著「雜貨·食品福田屋」的字樣,還是原先的木製框架玻璃拉門,沒有換上鋁製窗框,鋪子前擺著裝有冰淇淋的白色柜子,那邊還放著一台自動販賣機,只要投入硬幣,咔恰轉一下后,就會掉下來一個裝有小玩具的塑料密閉容器。店內,能看到裝著粗點心①的帶有馬口鐵蓋子的玻璃大瓶,堆放麵包及水果的桌子,懸挂著橢圓形刷子、橡膠皮管、雞毛撣子等物的雜亂無章的牆壁,在最裡面的架子上,擺放著沙拉油、小麥粉、鯧魚乾等物品。
「沒到吶,還有五分鐘呢。順便買個冰淇淋可以嗎?」
母親在一樓招呼道。都到五月中旬了,大家都已習慣了空氣的溫暖程度,某日黃昏,美野里回到家,換掉學生制服,正在整理換季的夏季衣物。
關谷仁婉轉地勸著弘范,還正說中了要害。就算是昨天晚上美野裡帶著統計數據和調查問卷過來,說:「弘范,統計完了喲。」弘范接著說聲:「謝謝。」等帶回到自己的房間后,肯定就會立即翻開重新親自檢查一遍。聽了關谷的話,弘范馬上就變得老實起來,默默地移動著鉛筆。長篠和一高、藤之丘的大部分統計已經完畢。
「還從嘴巴里流出了白沫呢!」
到了晚上九點半,丈夫一邊安慰眼眶裡噙滿淚水的妻子,一邊撥通了谷津警察局的電話。
「今天是五月十七日。」
突然間,一直在大聲發號施令的小鐵突然變得啞口無言,開始步履蹣跚起來。美野里當時站在小鐵的正面,吧唧吧唧地拍打著水玩,突然看到前方,垂直射下的光影裏面,小鐵的全身變成了漆黑的影子,這一畫面至今還清晰地留在她的腦海里。
「喂,大媽,店裡過去賣過金平糖嗎?」
「昨天晚上畫完了。今天喝了酒,但沒有下酒菜,肚子挺餓的,準備到外面去買點東西吃。連續畫了五天,太陽一曬就暈暈乎乎地想睡覺,看到屋頂上的貓非常舒服地眯縫著眼……」
「哎呀,大媽,等等,等等……」
美野里把視線轉向裝有粗點心的玻璃瓶,她在孩童時代深信不疑,大媽可以隨心所欲地吃這裏面的點心,她對此一直羡慕不已。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已經變得空空如也的玻璃瓶里,真少見呀,賣了個精光,一般都是剩餘很多烤年糕片呀豆類什麼的。正打算把視線挪開的瞬間,美野里的注意力被空玻璃瓶底部的點心殘渣吸引了過去,只有三粒金平糖殘留在玻璃瓶角。
弘范的額頭上微微暴出了青筋。
大媽迅速轉過身子。唔,大媽,一點都沒變呀,應該過六十歲了吧。
「最近,可能是天氣轉暖的緣故吧,夜晚有人在山上走動喲。」
關谷仁仍舊不厭其煩地盯著地圖。
在他身旁,關谷仁正鋪展著谷津的城區地圖。
當父親回到家裡的時候,土豆已煮得稀爛,菠菜咕嘟咕嘟地化進了水裡。母親手裡拿著女兒用藍墨水記載的通信簿,往標有電話號碼的朋友家裡、學校、班主任那裡,都打過兩次半的電話了,沒有一個人知道女兒的去處。
「老師,在這裏抽煙不合適吧,等出了學校再說吧。」
在這一帶的孩子們中間,一說到「大媽」,那肯定是指這位「福田屋的大媽」,她是個小個子,胖乎乎的,手腳都長得像剝掉樹皮的圓木頭一般,嗓門非常大。相對於她的年齡來說,這位大媽基本上沒有方言口音,說話乾淨利落。儘管長得像個皮球,但是行動敏捷,她不喜歡一動不動地待著,總是手腳勤快地乾著活。要是小孩子們在店前鬧事,不講理打架的話,大媽的手就會毫不留情地揚起來。美野里也有過一次挨打的經歷,過了這麼多年,連什麼緣由都忘記了,可是那個疼痛感,就像文字描述的那樣:眼前直冒金星。
我錯了。每當關谷仁見到這樣的天空,他都會這麼想。
「到哪家去坐坐吧,想去哪家?」
媽媽,我回來了。
「對不起,美野里,幫我跑一趟『福田屋』吧,家裡的麻油用光了。已經六點半了嗎?」
「什麼?」
弘范這麼說,主要是想嚇唬嚇唬他,關谷也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隨聲附和。
關谷苦笑著指了指校門。
「快去叫大媽來。」
以下是弘范的反駁。過去的人在條件惡劣的環境中學習,也許值得尊重,可是普遍學問層次低下。本人認為過去的高中生可不像關谷說的那樣聰慧啊,不就是只會用德語開開玩笑,背誦一些漢詩嗎?那可以說是粗野吧,還https://read•99csw.com有那些不講衛生的學生生活,本人可是敬而遠之呢,至少我覺得還是現在的好。只要我在學習,誰也不會來挑毛病。沒有朋友,不會削蘋果皮也沒關係,只要我在學習,爸媽和老師就心滿意足了。而且,從某種價值角度來評判的話,現代的孩子遠遠進步於過去的孩子,他們能輕鬆地使用電腦或音響等電器,樂感和審美品味都非常高,整體素質較以前提升了很多。正確地說,是把人的「等級」從最低檔提高了,並進行了鞏固哦。
「老師,你忘了拖鞋啦。」
關谷仁也疊起地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學生制服的內側口袋裡。在以後的幾個星期,不言而喻,這張地圖將與他形影不離。
關谷仁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地圖,一邊發了會兒呆,地圖和數據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光是含含糊糊地掃視,就會突然有什麼東西顯現出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打上標點的這張地圖裡隱藏著謠傳的真相。
「哈哈哈!」猿谷豪爽地笑了起來,儘管他過著遠離塵囂般的生活,但在這點上他還是很現實的。
在瀏覽了幾千張調查問卷之後,弘范一點一點感到謠傳這東西,是通過流傳謠言的人而越來越變形扭曲的。每個人,都只想聽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一高和長篠的男學生們明顯渴望暴力和殺戮,他們希望藉助更加殘酷的內容,把故事引向更加粗暴野蠻的方向,從他們用醜陋字體寫著「被殺害」、「斬盡殺絕」等文字,反倒使弘范深切感到這批學生在閉塞的日常生活中透露出來的無聊。歸根到底是鄉下秀才,進了本地的好學校后就會被捧上天,可是要考上盛岡或仙台的名校,就一點兒門都沒有了,更不用說全日本的名校了。能考上本地的國立大學就已經是上上籤了,但是就連這樣的學生,人數也不到全年級的三分之一。好不容易從大學混出來,成為一名公司職員,回到谷津,娶一個出生於二高或藤之丘的、始終與自己保持著不即不離態度的女孩,照顧雙方的爹媽,養兒育女——一想到這裏,弘范的心情就變得黯淡起來。
「SOUKA、KONOSAKANATATIWAMATIGATTERUNDA。」
接下去的爭論,已是至今為止兩個人多次反覆論戰卻都沒有得到結果的東西,所以今天被他們完全略去了。
「我要芝麻油,媽媽說用完了。」
女兒回家后,首先總是稍稍撩起廚房門上的帘子,看看母親的臉后,再去漱口,然後回自己在二樓的房間,換上一身便服——藍色運動上衣和綠色布短褲——之後,就會立刻下樓來。在離吃晚飯還有一個小時左右的時候,有時肚子不禁餓起來,女兒就會先吃些點心,喝上一杯茶,然後就會過來幫著做晚飯。
媽媽,我回來了。
鍋里撲騰撲騰地沸騰著,要把菠菜快點放進去了,母親顫抖著手往鍋里撒鹽,開水再一次嘩地翻騰起水泡,放入菠菜。
關谷突然停住腳步。
聽了仁的牢騷,弘范皺起眉頭。
弘范和關谷夾著猿谷,悠閑自在地走下如月山的山坡。
「在河邊,突然一下子倒下了!」
兩個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謠傳的分析上,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謠傳里指定的日子已經到來。
「哎呀呀,那稍等一會兒,我給你到裏面去拿。」
「到外面買東西之前,最好還是先泡一泡澡喲。」
「沒辦法,美野里這傢伙,真是一個弔兒郎當的丫頭呀……」
「那丫頭片子說:『我呀,就像弘范你說的那樣,好像不適合做這樣細緻的工作,與其讓我來做半途而廢的統計,倒不如你自己來做吧。』她到底想過沒有,這裏面有多少張?一高和二高的加起來,有兩千張喲!我光統計一高的就花掉了一個星期呀。她沒有想過我是幾年級學生嗎?三年級啦三年級,天下無敵的高考生喲!」
「關谷,給我根香煙。」
(「是嗎,這些魚兒們搞錯了。」)
對著從店內出來的大媽,美野里指著空瓶子問。
美野里都長這麼大了,但每當朝著「福田屋」走去,就會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穿著帶有粉紅色花朵的小拖鞋,走向「福田屋」的童年時代。特別是那一天的記憶,雖時至今日,但依舊鮮明。
吱嘎吱嘎,傳來一陣腳踩在瓦片上的聲音。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看起來有點髒兮兮的,順著排水管晃晃悠悠地爬了下來。一件破破爛爛的藍色襯衫,外加一條嫌短的棉布褲子。
猿谷敏捷地走了起來。
媽媽,我回來了。
「小鐵也不戴頂帽子,就在這麼個大熱天瘋玩,太陽公公跟他惡作劇了喲。在這種天氣,那個會來,小心著點兒。」
①以雜糧為原料的點心。
「哦,是小學生嗎?」
「是呀,那也讓我感到意外。說到底,因為大九-九-藏-書家都記不得了。什麼『大夥那麼說』、『什麼好像是某某人』等等的,A說從B那裡聽到的,再看B的調查問卷,B說是從A那裡聽來的,相互矛盾,糊塗不清呀。」
「這難道是……」
這位母親,一邊拚命壓抑著漸漸升騰起的不安,一邊繼續麻利地準備晚餐,菜刀切剁油炸豆腐和蘿蔔時,發出有節奏的嗵嗵的聲響。鍋里飄升出沸騰的開水蒸氣,裏面咕嘟咕嘟燉煮著土豆。電視里播放著晚間的地方新聞。
「哎,高中生?是同一個人來買的嗎?」
大媽冷靜地從小鐵的嘴裏拔出自己的手,裹著的布手巾上已經滲透出星星點點的血跡,美野里她們軟綿綿地癱坐了下來。
那位母親,在等待女兒的歸來。
「其他方面呀——金平糖這玩意兒,還會有什麼用處呢?」
真是不可思議的語句呀!那時小鐵的腦袋瓜里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呀?
「那個」……是指什麼東西呀?至今為止從沒有深思過。
「是在如月山嗎?」

03

豈有此理,難道女兒遇上了交通事故?腦子裡浮現出的,是女兒被拋到路面上的綿軟無力的身影,但又慌忙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等美野里她們好不容易到達堤壩的時候,大媽已經掰開小鐵的嘴巴,她用圍上了布手巾的手塞進了他的嘴裏。小鐵的雪白牙齒正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嵌進了大媽的手裡。「大媽要被吃掉了啊!」美野里和另一個女孩不由自主地摟抱在一起,全身抖得像篩糠一般。
教師和學生的關係,即使沒到這種程度,偶爾也會有顛倒過來的情況。在弘范和關谷的眼裡,猿谷這個男子,比他們更像個少年。他身上的某些地方,讓他們非常羡慕。
「老土、老土,那肯定是赴約會去了唄。」
「差不多就是一段用三個詞編成的單口相聲呀,用『五月十七日』、『如月山』、『遠藤』這三個單詞寫出一篇四十字的短文嘛。」
「可以呀,可是要快點挑喲,你呀,買起東西來老是磨磨蹭蹭的。」
女孩子們的問卷的數據統計,更讓弘范感到毛骨悚然。隨便翻出哪一張調查問卷,看到她們那如出一轍的細小文字,都讓人引發錯覺,好像是同一個人寫出來的。這些密密麻麻填埋著的文字,壓得弘范有點喘不過氣來。而且,與少年們隨便而潦草的調查問捲成鮮明對比,少女們慢慢地一點一點用勁兒寫字的筆壓——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可能是她們的筆壓非常重的緣故吧——猶如印刷出來那樣,間隔整齊,大小一致,還用了很多種顏色的筆,花了不少時間,看到這些彷彿是帶著愉悅的心情填寫的調查問卷,讓他不由得心驚肉跳。特別是看到藤之丘的女孩子們的答卷,感覺好像她們把這份調查問卷當作是給某人的「信件」,文章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是給人看的」,這種意識非常強烈,還有那些畫蛇添足般的星標和心形符號,使弘范的脊背變得刺痒痒的。要是正兒八經認真地開始閱讀這些調查問卷的話,甚至有種感覺,彷彿會被書寫這些調查問卷的少女們小巧可愛的水晶球般的世界絲絲地吸噬進去,異常恐怖。這些女孩子們的調查問卷,和尋求粗暴力量的少年們的是不同的。女孩子們渴望更加夢幻的東西,她們多半認為,被外星人帶走的將是一個已經指定好的少女,而且好像很羡慕這個女孩。在調查問卷中她們沒用「被帶走」的字眼,多數人是用「來迎接」或「迎接」這樣的詞彙。相對於少年們把「在五月十七日的來者」當成是侵略者,少女們似乎認為這是某國王子或某位天使的來訪。
弘范下意識地嘟囔著,把調查問卷扔到了桌子上。
看到關谷遞上希望牌短香煙,猿谷快活地笑了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這個討人喜歡的男人,一點也看不出他已經年過五十,弘范也從沒見過這麼美滋滋抽煙的男人。
一個男孩突然這麼大叫起來,美野里和另一個女孩,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之後,不約而同啪嗒啪嗒地朝著「福田屋」飛奔而去。堤壩上的道路泛著白色,很多塵土覆蓋其上,兩個少女盯著自己落在地上的如同阿米巴原蟲形狀的小影子,一聲不吭地拚命跑著。太陽火辣辣的,帶著惡意大放光芒,像是要在她們到達「福田屋」前,就灼死這兩個小不點兒女孩似的:烈日之下,兩個小女孩抱頭鼠竄般,使出吃奶的勁兒,不停地奔跑著。
由根部先進入沸水的菠菜立刻顯出鮮艷的綠色沉了下去,看著眼前的景象,母親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著。
「猿谷老師,請起床嘍,天都快黑啦。」
「到了每年的九月,都會流傳幾月幾日會發生地震的謠言,性質不是和這個一模一樣嘛。」
「我出生得太晚了呀……」
美野九*九*藏*書里使勁地揮動手臂啪噠啪噠地跑了過去。
弘范嘆著氣,開始捆紮起鋪散在桌上的調查問卷。
這種不安,從過了下午五點左右開始,就一點一點地在她心中擴散開來。女兒先從學校坐二十分鐘的大巴到車站,再從車站步行三分鐘到家,很少在五點以後回來。她參加的日式插花課外活動組,每周只有兩次聚會,今天又不是活動的日子。相對來說,女兒算是喜歡待在家裡的孩子,要是和朋友去喝茶,順便繞道去什麼地方的話,一定會打電話回來告知,在家長眼裡,她是個規規矩矩的孩子,平時放學后基本上都直接回家。
弘范嘩啦嘩啦地翻動著寫得密密麻麻、記錄著謠傳類型的筆記本。
昨天晚上,美野里提著紙袋來到弘范家,滿不在乎地說了聲「給你」,撂下了從二高收回來的調查問卷,問卷好像就和剛收上來的一樣,一點兒都沒整理過。
一看到大媽的身影,美野里和另一個女孩就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當大媽抬起頭,轉向她們的一剎那,美野里就有了想哭的衝動。
美野里趿拉上拖鞋出了門,晚風使肩膀縮了起來,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她朝隔了三條街的路口跑去,雜貨店在那裡亮著燈。
所謂盆地的夏天,常常要遭受難以想象的高溫,這一天正趕上一個酷暑。在谷津每年短暫的夏天之中,難得有一兩天會這麼熱。
在鋪滿瓦片的屋頂上,兩隻細長的腳,拖著拖鞋,正孤零零地聳立在那裡。
「對對,最近呀,一之瀨特別地怕火,可不能小看她的第六感覺喲,說不定一高又要發生火災?這也許是謠傳的真實意圖。」
「是呀。」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美野里記得他們共有五個人,可是這些成員都是誰,她現在一丁點兒都記不起來了,只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弘范不在場,除了美野裡外,還有一個女孩。還隱約記得有個叫作「小鐵」的光頭男孩,全身上下被太陽曬得黝黑黝黑的,這個孩子王首當其衝,其他的孩子也都跟著他去追趕魚兒。即使是站在樹蔭下,河水還是讓人感到特別的溫熱,水裡的各種魚兒也都東倒西歪;也不在乎是否會被淘氣包們抓住或弄死,因為都快熱死了,於是擺出一副生死由命的樣子,孩子們抓魚就感受不到什麼刺|激了。
「啊啊,想喝杯熱乎乎的咖啡呀。咳,都快臨近期中考試了,我們都在於什麼呀。」
「也許是吧,也許沒有什麼不得了的動機。可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竟然沒找到謠傳的出處呀。我只是單純地認為,大家都是從別人那裡聽到的,按照順序追查的話,自然就會碰到那個最初編造謠言的人呢。」
「沒錯呀……喂,你沒注意到嗎?」
關谷仁重新凝視地圖,喜歡挑戰困難的他,用藍色表示在五月一日第一次聽說謠言的人,綠色表示在四月三十日第一次聽說謠言的人,用紅色表示在此之前聽說謠言的人,十個人歸為一點,用細萬能筆,試著把他們的住址簡化為點,標在地圖上。結果是昭然若揭的,紅色集中在站南、谷津的西南部,以此為中心,綠色、藍色點在它的周圍,而紅色在谷津外就消失了,這說明謠言不是從外面傳來的,而是在谷津內部擴散的。
校舍屋頂上的瓦楞連綿不絕,讓人感覺有些獃滯。從校舍和校舍之間,抬頭可見被壓扁了的天空的模樣。
美野里抱著芝麻油瓶沉思起來。
弘范在一高的教室里翻看調查問卷的時候,心頭升起了怒火。
弘范撿起底朝天的拖鞋,遞給了他。
「猿谷嗎?」
孤零零地站在自家的廚房裡,能望到前面街燈的孤獨的光芒,地面被那盞街燈照出一個孤單的橢圓形光圈。女兒總是從底下經過,她總是一瞬間經過那個聚光燈照明圈的沐浴之後,再拉開前面的大門。她能夠憑藉女兒在光圈下面通過的一瞬間展現出的表情,判斷出女兒的健康狀況以及有無煩惱等等。最近,母親一直懷疑女兒好像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可總是找不到什麼好的借口來詢問。
「那可說不定喲,事實上,現在就流傳著外星人要光顧如月山的謠言,要是那樣的話,首先遭殃的該是老師這裏喲。」
這天晚上,發布的尋人啟事上登載的名字是:遠藤志穗。
母親雖然在忍耐著,可是視線下意識地移向了掛在布簾上方牆壁上的四方形鍾,六點二十分。
「大媽,小鐵倒下了!」
「不不,都是不同的孩子呀,而且,每個人都買好多好多喲,要是吃的話,也好像太多了點吧。不會是在其他方面派什麼用場吧?」
「可能吧,好久沒有看到他了呀,那些選修美術課的傢伙們都在抱怨,自從四月中旬起就一直在上自修課。」

01

「是嘛,裕美嗎?」
閃著明晃九九藏書晃燈光的「福田屋」越來越清楚,和記憶中的大媽分毫不差的女性正乾淨利索地忙著打烊。
兩人結伴出了門。
「美野里,把這個用河水蘸一蘸,然後擰乾。」
「美野里,讓你久等了,現在只剩下小瓶的,可以嗎?」
以下是關谷仁的言論。為什麼我生長在這麼一個無聊而微不足道的時代。由於我是個呆傻單純的人,所以不得不用滿腔熱情來彌補欠缺的才能,真想生在激動人心的、學問倍加得到尊崇的年代啊。在現代,熱情和努力這些詞語本身都成了噱頭,現實的結果,在自己看來是非常可悲的,過去的高中生,學習量超過了我們的三倍呀,教養也達到了現代所不能比擬的程度。現在的教科書,為了盡量讓更多的人能夠看懂而簡化了,這真是荒唐之舉。學校確實需要進行企業化的努力,但是作為一所高中,更應該去維護與之相應的權威形象,只讓那些真想學習的傢伙來讀就可以了。不管什麼事,不經過某種程度的痛苦的努力,是不能獲得成功的。什麼都是簡單、簡化,什麼都要看指導手冊,這對自己可沒有好處喲。
「好了好了,冷靜點兒。照我說,不愧是美野里,她對你的性格摸得很透啊。因為你就是那種類型的人,不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就不肯相信。我總覺得,因為你是這種人,即使美野里把二高的那部分統計出來,到頭來你還是會重新統計一遍的吧。」
大媽急忙動作敏捷地進入店內。美野里也是個小個子,可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往下俯視大媽了。好長時間沒有慢慢地環視店內了,隔了這麼長時間,商品的種類似乎又增多了:往暖爐裏面加註煤油的紅色唧筒,這玩意兒過去就有嗎?女孩的頭飾、草帽,甚至還放著帶盆的杜鵑花,那也是要出售的嗎?
「福田屋」從美野里小時候起就一直沒有任何改變。
五月十七日,晚上九點。
他的頭髮和鬍子都長得很,肯定好久沒有修剪了。他就是猿谷耕太郎,一高的美術老師。他把學校後面臨時搭建的小房當成自己的畫室和住宅,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工作間里畫畫。只要他一開始創作,那他的課程就都成了自修。雖說他是老師,可看上去幾乎就是一個流浪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個子很高,眼神異常地敏銳。
風愈發大了起來,雨點啪噠啪噠開始敲打起了窗玻璃。狂暴的大風有時嘎噠嘎噠地搖晃起房子來。
是呀,這些魚兒們搞錯了。
「可是天已經變冷了呀。畫,完成了嗎?」
好不容易跑到「福田屋」,竟感到它像是一座閃閃發光的城堡,正給小客人打開檸檬水瓶的大媽的身影躍入了眼帘,她和平時一模一樣,動作乾脆利落。
能看到街燈的那塊玻璃窗在嘎噠嘎噠地響著,天氣好像要下雨的樣子,這個季節里的谷津,必定會有一次這樣的寒雨,心血來潮地落下來,給好不容易迎來春天後鬆了一口氣的人們以驚嚇,原以為今年的冬天已過去而感到安心的年長者,會有幾個人在這樣的雨中辭世。風的響聲令人討厭,特別是在這個時候。
「也可能是鬼火喲。」
這一天,美野里和附近的孩子們到戶外去採集昆蟲,孩子們好似被放進長柄鐵鍋里,被暑熱炙烤著,一會兒工夫,大家就被酷熱折磨得筋疲力盡了。孩子們繼而轉向被樹蔭籠罩著的紅河支流,開始在涓涓溪流中追趕小魚和水蟲了。
「沒錯,就剛才還有一個女孩上山去了呀,天馬上就要黑了,她想幹什麼吶?」
突然,弘范感到頭上有片陰影,便抬起頭來看。
調查問卷的問題裏面加入了上學路線,本只是偶然的想法,可是關谷仁在統計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還是無法理解呀,女人……」
「哎呀,是美野里呀,怎麼啦?」
回過頭朝餐桌方向瞄了一眼,那裡空蕩蕩的,怎麼可能呢?要在平時的話,女兒會在那裡用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早早地就把茶杯和碗筷擺放整齊了。母親慌忙把視線轉回到切菜板上,好像自己的頭朝向了前面,女兒就會出現在身後一樣。
美野里把運動服前面的下擺拉鏈拉了上來,手伸進了口袋,佝僂起身子走著,腦子裡浮現出當時大媽沉著冷靜的表情。不知從誰家裡飄出了咖喱香味。
美野里感覺自己確實聽到小鐵那麼自言自語。
「啊,又該進貨了呀,這個呢,是最近才擺上的,有個女孩接連不斷地來問:『大媽,有賣金平糖嗎?』我試著進了點貨,沒想到這還賣得特別好,你看,前天剛續上的,現在就賣光了。」
大媽一邊用沉著的聲音命令著,一邊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拉下系在腰間的毛巾,啪地扔了過來,美野里趕忙慌慌張張地找到水流比較急、水溫比較涼的地方,笨手笨腳地把毛巾浸入河水中,擰乾后,遞到了大媽手上。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