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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來自深邃遙遠國度的使者

第三章 來自深邃遙遠國度的使者

「辛苦你了。」
「阿滿,不可以吃喲。那是相澤醫生家的回禮,得讓你爸爸看過才行。像這種時候,沒有佛龕可以先放著還真是麻煩呢。」
少女探頭看著廚房裡面,只見幾名穿著圍裙、罩袍的婦女忙著工作,成排成串的酒瓶意味著造訪客人的眾多。
阿君嬸一邊用爐火烤著百合花莖,一邊對少女說。
明知道距離這麼遠,久代不可能知道少女人在這裏,少女還是感到很不安心。
「你媽媽的情形還好嗎?」
仔細想想,以前為什麼會那麼喜歡貼近地面呢?每個人一出生都是雙手撐著地面努力的往前爬,然後雙手離開土地,站了起來,漸漸的離地面越來越遠。人們也日漸疏遠過去曾帶來新鮮驚奇經驗的松葉牡丹、蒲公英、螞蟻和獨角仙,只對和眼睛同樣高度,甚至更高位置的東西感到興趣。
少女趕緊起身要追,只見玻璃紙飛起,很快就消失在圍牆那一頭不見了,「真討厭,他們說馬上要下大雨了。」
「拜託啦。」
一名正在跟別人聊天的五十來歲婦人看見少女來了便跟她說話。她是阿君嬸,長期以來都在相澤家幫傭。肥胖親切的身影,頗受到附近小孩子的喜歡。
為什麼那名男子會引起少女的注意呢?少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少女抬頭看著久代的臉。久代面對著前方,看不見的眼睛注視著玄關外面。她的側臉就像大理石雕像一樣。
「阿滿,今天最好不要來我家。」
「剛剛出門了,還沒回來。」
越來越緊張了。
忽然間吹起了一陣強風,把少女手上的玻璃紙給吹飛了。
冷汗不斷地沁了出來。
「不過天氣真的好悶熱呀,有快要下雨的味道,感覺馬上就要下大雨了。」
我們說好了喲。
今天不要來我家,我們說好了喲。
「唉,時好時壞的。只是天氣再這樣子熱下去,老人家也吃不消呀。」
「今天不要來我家,我們說好了喲。」
男子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感覺好像久代一坐下來,悶熱的玄關就有一陣涼風吹來。
「阿順,不可以跑去麻煩人家喔。今天大家都很忙的。」
雖然少女馬上就會看到真正的死神死者,不過當時她仍沉迷於幻想中,想像著回到地下的男子身影。
「為什麼要那麼算呢?」
「記得幫我跟你太太問聲好呀,謝謝你了。」
才剛想著風中夾雜著一些雨滴,雨水馬上就迎面撲來。
少女感覺好像喝了苦水一樣。
小佑低聲說,他的語氣多少顯得有些炫耀。
她開口問道:
「記得也跟阿順他們說一聲。今天家裡來了很多板著臉的大人,你們小孩子來也不好玩呀。下一次找別的日子,你們三個一起來我家玩吧!到時候我會先準備好樹榦蛋糕的。」
怎麼可能?應該只是湊巧吧。
「對了,剛剛阿順好像也有來過我家,我聽見廚房門口那兒有他的聲音。」
他戴著黑色棒球帽、身穿鮮艷的黃色雨衣。雨水不停地從帽檐滴落。
「小佑,這是你的嗎?」
不知道為什麼,少女突然覺得很生氣。她怒氣沖沖地跑回家。雖然離家不是很遠,但一路上的積水影響了腳步,讓她氣喘如牛。
四方形的空間出現了一根探索地面的手杖。
「阿久!」
不知道為什麼,一逃離相澤家的熱鬧氣氛,少女自然就發出安心的嘆息。
「嗯,應該是吧。這附近我頭一次來,是人家要我送東西來的。」
看著小佑耍賴,阿君嬸只好說:「只能再吃一顆喔!」接著也在他手上了放了一顆汽水糖。看來阿君嬸似乎非常疼愛小佑的樣子。小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這樣撒嬌。
「以前的人呀,覺得能夠活著過新年是很有意義的事。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都很重視長壽,覺得長壽很好,所以增加歲數、增加年齡是很值得慶賀的喜事,因此才會用這種多算一歲的計算年齡方法吧。其實前不久的時代,剛出生的小孩死亡的比例都還很高呢,甚至在上小學前也有很多小孩子會病死喔。」
曾經有人說過她是用手和臉在看東西。
跨過門檻時,感覺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
雖然看過漢字寫成百日紅,她卻從來不知道怎麼念。而且隨著年紀增長,她的興趣也開始由地面近處轉往其他方向。過去在季節變化時盛開的鮮艷花朵,她只當作刻飾在世界邊緣的圖案看待。
好想看看她的頭腦裏面喲,少女想著。
少女渾身濕淋淋地目送著男子的背影,看著黃色雨衣消失在轉角。
媽媽手上拿著紙盒回來了。看到上面貼著的禮簽,少女知道媽媽果然是去久代家的米壽慶祝會了。媽媽穿著白襯衫和藍色窄裙,這意味著她的打扮比平常要慎重許多。
男子手上好像拿著地圖,站在那裡東張西望。路肩停著一輛機車,後座綁著裝酒的箱子。看來應該是他的機車吧。
「那就放在我家吧。如果知道是誰掉的,就跟他說我先收著了。」
「為什麼?」
少女怯生生地躲在少年身後一起九_九_藏_書走進去。
少女不知道該不該將久代的話告訴順二。她很想將自己和久代聊天的事拿出來炫耀,也很想守住和久代之間的約定。然而另一方面,想去久代家的念頭又蠢蠢欲動。
突然間她覺得頭上有什麼動靜。
「是喲。」
「花也要用火烤嗎?」
後門一直開著,可以看見穿著圍裙的女人們站在那裡聊天。裝啤酒的箱子堆積如山,廚房門和後門之間擺了一張鋪著塑膠布的桌子,上面有裝了香蕉、紅豆麻糬等甜食的小紙袋。這應該就是順二說的點心吧。我們說好了喲。
少女感覺皮膚起了一些雞皮疙瘩。
少女在陰暗的家裡望著庭院思考。剩下的暑假作業必須寫完才行,偏偏剩下的都是自己最不擅長,也最不想寫的部分。雖然時間不是很緊迫,她卻也沒有太多的空閑。心情煩悶、無所事事地看著毫無作為的日子一天一天減少,這是她每年暑假之中總是會面臨的熟悉時期。
害怕的心情和想睡的心情在體內搏鬥。少女也很清楚頭上的某個東西讓自己害怕得全身緊繃。可是她動不了。並不是鬼壓床,而是渾身使不出力氣。
「就是虛歲八十八歲生日呀,那是很大的喜事喲。」
「來了好多人喲。」
「今天真是恭喜呀。」
久代感慨地喃喃低語。
輕輕地揮手之後,他跨上了機車。
「不是啦。而是切下來的花,切口用火烤過才能放得久。」
桌上擺著一些小花瓶,還沒有插上鮮花。
「嗯……可是……」少女支支吾吾的。
暑假即將接近尾聲,看來不停勞動的工廠也開始千瘡百孔地出現了問題。預告颱風季節即將到來的低氣壓,也悄悄成形了。
擦身而過的老人家手上都拿著那個小紙盒。大家都去過那裡了,只有自己還沒有去。少女感覺自己好像被孤立了似的。
「這是市民醫院的門田院長送給老爺的。」
突然間,她的頭動了。不是她轉動的,正確說法應該是頭自己的動作。
「嗯……我也說不清楚耶。就是從遠方逐漸靠近的烏雲味道喔。」
少女發現她的手上沒有東西。那個蕾絲的手提包不見了。
久代微微側著頭。為了彌補她從小失去的視覺,她的感官十分敏銳。味道、聲音、手的觸覺。平常看似無所謂的東西,經她口中一說便有了新鮮的感覺。
「難得辦喜事呢。」
阿君嬸說完大笑。然後從圍裙口袋抓出一把包著玻璃紙的汽水糖放在少女手上。
每個人都捧著饅頭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有少女逆流而上地穿越過他們。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里,甚至連後來順二回來邀她一起去喝果汁之際,她一直都在想著那些還沒寫完的暑假作業。
「啊!」
「哎呀,小滿,你好呀。剛剛你們家的阿順也來了耶。」
「一早就很熱鬧吧?」
周圍的風景變了。所有人都彎著身體,加快了腳步。
男子在找有標示住址的東西。一看到附近有塊標示住所的看板,他便立刻衝上前去。比對完地圖和看板后,年輕男子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這時,久代的表情似乎變了。
雲朵移動的速度很快。潑墨般的漩渦飄過天空,不斷地變化出各種圖形。
踩扁了全家人放在玄關前的帆布鞋之後,順二像脫逃的兔子沖往門外的背影,還深深地留在少女的腦海中。
帽檐壓得很深的棒球帽下,可以清楚看見剛刮過鬍鬚的痕迹。
少女驚訝地詢問。
這時,從外面傳來「喀、喀、喀」的聲音。
「船窗之家」聚集了許多人。醫院前面的白色百日紅十分醒目。摺椅也搬出來了,上面坐著閑話家常的老人家們。
「就在那邊喔。從這裏直直走下去,到了那個紅綠燈轉彎,走到最裡面就會看到招牌和一棟石砌的房子,那裡就是了。」
小佑伸出手來。
死神的使者。來迎接他的男人。他們之間究竟聊了些什麼?
少女甚至沒有發覺風逐漸變大了,外面的天色也變暗了。
完成使命的男子靜靜地踏上歸途。
「這次老爺家有了新生命,真是可喜可賀呀。而且老爺的母親還得以共同慶祝米壽,果然是德高望重呀。光是能夠和兒子、孫子一起慶祝生日,這就已經不同於凡人了呢。」
那天早上,做完早操回家的少女,因為低氣壓接近前的不穩定氣候而熱壞了。隨便吃過早餐后,她便倒在雙層床的下鋪,暫時遊離在現實與夢境的界線之間。大概身體是睡著了,一部分的頭腦還是清醒的狀態。
「嗯,你怎麼會知道?」
「哎呀,不就是巴黎節嗎?」
「?」
久代說的話卡在少女的胸口。
「哎呀,阿滿,你怎麼坐在這麼暗的地方看書,眼睛會壞掉的。」
不對,與其說是像皺紋紙,應該說是像紙氣球的紅色。
今天在「船窗之家」好像有什麼事。
少女當然也能意識到相澤家的小佑和身為外人的自己之間的距離。
「什麼,你現在就要走啦?」
那天早晨和平常不太一樣,並非只是因九_九_藏_書為山雨欲來而已。
「不是我的。」
男子側著頭,正準備跨上機車。從他後座的箱子里傳出玻璃瓶碰撞的聲音。裏面有果汁、啤酒和一公升大瓶裝的清酒。
那是家中買給小孩子讀的傳記全集中的一冊,貝多芬傳。
腳踏車誘發出尖銳的聲音漸行漸遠。
少女問。
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安穩。
是因為街頭行人都趕著跑回去時,就他一個人站在路上嗎?還是在色彩消失的風景中,他身上的黃色雨衣特別顯眼呢?
巷子里的地面上有粉筆畫的線條,有小朋友正在玩跳房子。
回頭一看,只見小佑伸長脖子看著馬路的方向。
不知道為什麼,少女感覺到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沉默了。
現在,在毛玻璃的另一邊好像有人。
巷口響起了尖銳的腳踏車聲,然後是剎車聲。一個汗流浹背的中年男子,拿著白色紙包的花束走下腳踏車說道。
少女的目光被漂亮的藍色玻璃花瓶所吸引。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顯得花瓶一枝獨秀地閃閃發亮。好想要喲。
「為什麼?」
天色一暗,這附近常能看到舞動翅膀到處飛來飛去的蝙蝠。看著蝙蝠的飛翔,不知道為什麼總會聯想起星座的圖畫書。也許是因為蝙蝠曲折直線的飛行軌跡,令人聯想到星星與星星之間直線連接的星座吧。
只要穿過玄關,要想進入這個庭院並非不可能。有時候她會看見附近的貓沿著圍牆散步走來,也常看到貓跑進家裡的庭院。可是就貓而言,那個繭也未免太大了,而且看起來不像是在走廊下面而是在上面。
店家忙著用塑膠布蓋住商品,也有人忙著將腳踏車移動位置。
少女坐在玄關百無聊賴地讀著偉人傳記。
久代微微笑了一下。
少女將書丟到一邊,衝出門外。
少女茫然地坐在玄關前反芻著久代離去的背影、剛才坐在身旁久代的存在感和她所留下的話語。
少女心中十分篤定。
「我沒有那種車。」
媽媽回頭,看到少女正在打開盒蓋時不禁大叫道:
少女覺得頭腦有些混亂。
夏天的早晨感覺很沉重。
風越來越大了。強風吹得路樹像波浪般起伏,有時還夾雜著雨滴。
就只有那一天,她瞧見了開成亂紅一片的那花朵,覺得好像皺紋紙紮的紅花一樣。
少女很喜歡思考那個男人究竟跟貝多芬說了些什麼話。大概不是直截了當的話語,而是一種謎語吧。聽的時候覺得不知所云,臨死之前才會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的一句話吧?(十年之後,她才有機會看到電影「大國民」〔Citizen Kane〕。)
少女覺得很興奮。能像這樣和久代坐在一起,只有她們兩個人聊天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是讓誠一和順二知道了,他們一定會很懊惱。因為她是附近小孩子所憧憬的對象。
雖然她那麼說,可是看在旁人的眼中,只能佩服她卓越的記憶力,和僅憑一些線索就能在腦海中重現三次方世界的非凡能力了。
少女拚命向前跑,周遭的風景只剩下黑白兩色。
年輕、態度從容、五官端正的男人。來自深邃遙遠地下國度的使者。少女覺得那個男人似乎戴著黑色棒球帽、身穿黃色雨衣,出現在這現代的城市裡。
在他死前的某一天,突然有陌生男子來訪。一個身穿黑色服裝的年輕男子,他們簡短地交談了一下。過後不久,貝多芬便與世長辭。
「因為沒有女人在家的聲音呀——一種忙東忙西的聲音。我沒聽見女人在家裡四處走動時發出的那種令人安心的節奏。」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她才突然回過神來。繭消失了,那種痛苦時感覺也跟著消失無蹤。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一間相澤醫院?」
突然,少女想起了之前在玄關前翻閱的貝多芬傳記。
天花板角落上的水漬看起來好像人的臉。哥哥去參加夏令營不在家時,少女甚至害怕得不敢一個人睡在這個房間里。
她和大她三歲的哥哥住在同一個房間,房間面對著東側的小庭院。
或許因為氣溫到了晚上也居高不下的關係吧,名為世界的機器整天動個不停,熱氣覆蓋住整座城市。到公園做早操時,一早就吵鬧不休的蟬鳴,就像啟動的馬達一樣發出嗡嗡聲響,彷彿置身在空調失靈的工廠裏面。
所以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做了一個那種惡夢。
事後,少女經常回想起當時的情況。
黃色的點一消失在這如水墨畫般的風景后,周遭又再度變回天候惡劣的街頭。
「我就是這麼覺得嘛。」
不知道是因為氣溫降低了,還是緊張的關係,少女也分不清楚,她只覺得久代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熱鬧的氣氛振奮了少女的心情,同時也讓她感到內疚。
從小失去視覺的她,是否看過蝙蝠呢?
「七月十四日。」
「那我先告辭了。」
白色的繭震動著,飄浮在庭院里。
「他們說這種好日子,要多送出點心才好。」少年學著大人說話。大概是聽周遭大人們https://read.99csw.com說的,現學現賣吧。
低頭一看,地上掉落了一輛破舊的紅色迷你玩具車。大概誰忘了帶走吧。
少女來到小佑身邊,看見了走進醫院玄關的久代身影。她正微笑地和訪客打招呼。大家都滿面春風地圍在久代身邊。雖然才十來歲,久代已經能態度大方地和每個人平起平坐。她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從這裏看過去,感覺大家好像把這個和自己孫女一樣年紀的少女當作女巫在供奉。而她也當之無愧,散發出如女神般的威嚴。
「滿喜子,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你媽媽不在家呀?」
阿君嬸瞪著他說:「少爺不是已經吃了很多嗎?」
哥哥他們在幹什麼呢?順二小哥大概跑出去串門子,肯定早就去過「船窗之家」了。他生性好動、不怕生,隨便就能跑進別人家裡,別人也不會怪罪他。
「點心要多給人才好呀!」
那一定是個無法想像、也無法跟其他人共享、遼闊而不可思議的世界。
「一早起來就是這樣,大家不是送花來,就是送酒來。」
少女拔腿就跑。順二是撐著傘,不過我可沒有那個閑工夫陪他聊天哩。
男子的身影消失——少女回到家門口時,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站在路邊看著那名男子了。
「阿順很好玩耶,剛剛還在這裏不停地說話,興奮得不得了,真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
「——人生出來的時候是零歲,經過一年就滿一歲。這個你應該知道吧?所以小滿每年一到七月十四日就多了一歲。可是虛歲呢?則是將出生那一年算一歲,然後每過一次新年就多一歲。」
「哇,好棒喲,那裡有好多點心耶。」
「嗯。」
媽媽一回到家,家裡便充滿了媽媽的節奏。
就好像蝙蝠會飛來的感覺。
「是喲。」
除此之外,這棟跟父親公司租借來的木造老房子真可說是陰森森的。
「小佑,我要回家了。」
「你是要去送賀禮的嗎?」
回到深邃而遙遠國度——地底黃泉。
順二興奮地說話之際,少女已不知不覺走向玄關、不知不覺穿上涼鞋、不知不覺地來到外面。
也有西裝筆挺的男人和穿著外出服的女人前來。醫院門口完全是大人的世界。
「你去哪了?媽媽找你好久了。」
她之所以反覆閱讀那本書是有理由的——裏面有一個令她在意的小故事。不是貝多芬創造出偉大樂曲的心路歷程,也不是音樂家失聰後繼續作曲的毅力,而是他過世前的一段小插曲。
少女問。久代頭一次在少女面前擺出如此嚴肅的表情。
久代的聲音在心裏不斷回蕩,少女的腳步卻直往久代家邁進。
少女蓋上盒蓋。她只是想看看裏面裝了什麼而已。
少女一邊看著那花一邊思考著。就像那種一碰就沙沙作響,放在手掌心會發出漏氣聲音的玩具的顏色。
阿君嬸有些錯愕,但還是微笑回答。
「哥哥現在在家裡。」
在每個人都急著趕路的風景中,少女的視線突然注意到某個景象。
這就是她所想像的景象。至於是否真實就另當別論了。
媽媽不在家。不然誠一那樣罵人,媽媽早就斥責他了,但記憶中沒有媽媽的聲音。大概是去哪裡打招呼了吧。位於城鎮中心的哪戶人家有喜事,就連身為外人的我們都必須前去問候祝賀。
那個一坪不到的小庭院,種著一棵古老的無花果樹。形狀如同阿米巴原蟲的樹葉生長茂密,每到黃昏就會形成嚇人的陰影。剛搬來的時候,哥哥常常會突然裝模作樣地嚇她:「你看!樹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少女每次都會被嚇哭。其實樹齡頗高的這棵樹也會結許多果實,成熟之後紛紛落地,會引來小鳥的啄食。收成季節算是有許多的訪客。
「謝謝你。」
廚房後門站著四、五個小朋友,大家看著玩具車都搖搖頭。
很簡單呀,只要記住棋盤上棋子的位置就好了。用摸的,自然就能認出象棋的棋子。西洋棋也是,只要一摸就知道了,很容易的。
男子點頭致謝,臉上浮現笑容。
「那不是我的。是誰掉了吧。這個是誰的?」
少女沉迷於想像的畫面。荒郊野外的山裡有一個古老的洞窟,裏面是一條通往地下長梯,男子騎著馬消失在洞窟中。
「嗯。」少女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
少女想起了蝙蝠如黑色雨傘般的翅膀。
少女幾乎像逃跑般地走在回家路上。
然而,她知道自己必須看著那東西才行。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看到那東西。想看——不想看——非看不可。
裏面放著造型精巧的紅白饅頭。
印象中,那一天玄關的門整天都開著。因為她記得自己坐在玄關里,看著門邊的百日紅樹和四方門框中來來往往的行人景色。
少女趕緊用跑的。運動鞋立刻被雨水給打濕了。
少女提心弔膽地繞到了後門口。
看著媽媽正在燒開水的背影,少女打開了桌上的紙盒。
那次或許是因為誠一太在意和她之間的勝負,他落敗了。
可是那一天從早上起,天空就陰九_九_藏_書霾不開,滿布著看起來不太高興的雲朵。起床的時候就沒有任何陽光照射進來,所有東西都失去了顏色,那花朵也顯得比平常都要混濁。最難受的就是天氣的悶熱。少女一向不耐暑熱,只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無言的惡意。
她從不說明自己的慣用句。大概是知道即便說明了,大家還是無法理解吧。頭一次聽到的人會很困惑,聽久了也就習慣。雖然有點摸不著頭緒,可是卻又好像可以想像她想表達的意思。但那也只是想像,和她心中的意象還是有所差距吧?無庸置疑地,這樣反而更增添了她神秘的魅力。
「阿久,你要去哪裡?」
「下雨的味道?」
久代彷彿想起了什麼似地開口說道。
久代留下謎一般的話語,靜靜地走出了玄關。
「他們叫我們待會兒一起去。廚房那裡準備有點心和茶水,他們要我把大家都帶過去!」
他亮著眼睛,語氣興奮地看著少女說。
樹榦蛋糕是附近西點麵包店做成樹榦形狀的巧克力蛋糕,味道不錯,又能切著玩,很受大家喜歡。
少年和少女抬起頭看著天空,就好像目送著消失在空中的玻璃紙一樣。
「不要跟阿久說我來過這裏喔。」
男子停止騎車的動作,迅速地往少女身邊走來。
久代那麼敏感,該不會已經發現了吧?會不會站在那麼遠的地方,她依然能夠感受到少女已經來到自己家中呢?不知道為什麼,少女就是很擔心。
「小滿?」
像是帶著清香輕撫臉頰的涼風似的感覺。
有著小屋頂的木門敞開著,裏面傳出了小孩子笑鬧的聲音。
那棵開滿鮮艷統一色彩花朵的樹,簡直就跟裝飾在新生教室黑板上的紅白紙花一模一樣。少女也曾做過那種紙花——將重疊的粉紅色皺紋紙折成手風琴一樣的縐褶,中間用橡皮筋固定住,然後將紙張攤開成花朵的形狀。做好的紙花不斷被丟進紙箱里。做膩了,就將攤開的花朵當成排球玩。輕飄歡的紙花飛過半空中,落在地上。
她試圖在腦海中建構那個身穿黑色服裝的男人面容。應該不會長得一副很不祥或令人害怕的樣子吧。應該是一個氣質高雅、五官端正的年輕男子才對。他臉上肯定會浮現對傳話對象的敬意,以及對自身任務的達觀。
所謂的虛歲,這種大人常用的說法,少女根本聽不懂。不知道久代是不是感受到少女的疑問了,她說:「我可以到你家坐一下嗎?」
咦?她不是說要去拿和菓子來嗎?還是說那是她隨便編的借口呢?
「啊,是姐姐。」
男子輕輕點頭,然後轉頭看了左右一下。少女看見他有著輪廓很深的側臉。
「嗯,就是說嘛。我們可是忙翻了。」
少女回過頭指示方向。
這時,她突然做了一個抬頭仰望盛開的紅色百日紅的動作,似乎知道花開了。要不是拿著手杖,大概不太有人會注意到她的眼睛看不見吧?她的感覺就是那麼敏銳。
「對呀,剛剛市議會的議員也來了,還拚命跟爺爺鞠躬行禮呢。」
「阿滿!」
毛玻璃的後面有一道白影。
小佑放聲詢問。
然後,她馬上就忘了剛剛那名男子。
貝多芬傳記。
順二說得很起勁。他本來就愛湊熱鬧,尤其喜歡人多的地方。小佑是相澤家年紀最小的男孩子。
頭轉成了仰望的角度,讓少女可以躺著直接看見玻璃門。
他抓了一下後腦勺,然後好像這才想起有雨帽可用似的,拉起雨帽蓋在棒球帽上。
突然,一名皮膚白皙的少年從後門露出臉來,他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少女。少女吃驚地轉身就想奪門而出。
「我也要,汽水糖。」
這個工廠從不休息。不斷散發著令人不快的熱氣,從勞工身上榨乾水分,讓他們一直工作到筋疲力竭。
少年笑著對少女招手。他穿著白色短袖襯衫和灰色吊帶褲,是相澤家的老么小佑。相澤家的小孩每個都長得白白凈凈,很有氣質。小佑總是面帶笑容,顯露出良好的家教,很明顯的和附近小孩子們不同。
「阿滿,我們一起吃吧。」
像白色的繭,少女覺得。一個很大的白繭就在毛玻璃的後面。究竟是什麼呢?會是貓嗎?
「果然!」
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哪裡。
兩人蹲在廚房門邊,扯開玻璃紙。
一口氣將幾顆顏色輕淡的小汽水糖放進嘴裏之後,汽水糖立刻就酸酸甜甜地溶化在喉嚨里,舌頭上只剩下細微的顆粒。
「幫家裡拿東西呀。我要去拿祝賀奶奶米壽的甜點。」
曾經有一次,少女還看過她和誠一下象棋。
久代的語氣平淡,一如剛剛提到有下雨的味道一樣。
小佑拍掉玩具車上的泥土,放進了褲子口袋。像這種處理態度,也顯得很有大人樣。
少女並非很神經質的小孩,只是想像力十分豐富。加上走廊、樓梯和櫥櫃里總是暗得嚇人,連用來遮掩牆上污痕和殘破遮雨板的千代紙圖案,有時也會成為少女做惡夢的種子。
阿君嬸穿著脫鞋出來迎接。男人脫下安全帽點頭致意。
久代伸了一下舌頭。她的九九藏書舌頭像貓舌一樣,是淡淡的粉紅色。
少女立刻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猛然一抬頭。
死前上門造訪的男人。
所謂的頭上,當然指的是有無花果樹的庭院。面對庭院的部分,是兩扇拉門。拉門用木條分隔成四塊,嵌著玻璃。底下的兩片是毛玻璃。從裏面看不清楚外面,只能看到無花果樹模糊的樹葉映照出來的陰影。
突然下起了大雨。
少女發出怨恨的聲音。她也希望哥哥能帶她去「船窗之家」。可是每次哥哥都動不動自己一個人跑去好玩的地方,老是丟下妹妹,讓妹妹在後面哭著大喊:「帶我去嘛!」
剛剛看到的那名男子,就是她方才坐在玄關前想像的死神使者。
「這個嘛……我也說不上來,就好像蝙蝠會飛來的感覺。」
顧不得小佑臉上不滿的表情,少女連忙走了出去。
少女感覺有些混亂,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下去。等下一次醒來時,她已經忘了這事,只覺得又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上午。一直要到很久以後,她才想起剛才發生的事。
有人叫住了她。少女抬起頭來,雨水立刻淋濕了臉。
久代忽然停下腳步,露出一臉在思考的樣子。
「還去呀?」
久代豎起了耳朵,看著少女的臉問。
少女撿起沾了泥土的玩具車問小佑。
長久以來,少女一直不知道那花的名字。
一看,原來是撐著雨傘的順二。
聽見小佑說的話,少女大吃一驚。
「是呀。一早家裡就來了許多人,亂鬨哄的,光是忙著打招呼就煩死人了,所以我跑出來散一下步。」
她回過頭來看著少女。不對,她沒有看著少女,可是感覺就像她在盯著少女。每一次,少女都會在這一瞬間被嚇到。她清湯掛麵的直發微微擺動,身穿白底水藍色圓點的洋裝,顯得清新動人。
少女聽著她如音樂般美妙的說話聲。
少女躲在巷子口偷看其他小朋友的行動。
聽說國外有人可以用手指認字。不是點字,而是真的手指頭有類似視神經的細胞。會不會她的身體也有類似的細胞存在呢?少女有個同學曾經很認真地這麼說過。
久代一邊拿起手杖、一邊叮嚀著。
她是怎麼「看」這個世界的呢?其他人和城鎮的景象,又是以什麼方式在她的腦海中出現的呢?
男子停止動作,也看了少女一眼。
久代從錢包形狀的蕾絲手提包里取出棉布手帕扇風。一股芳香的氣息飄散出來。
久代的聲音又在腦海中響起。萬一被她看自己站在這裏,那可怎麼辦才好?少女心中十分緊張。
少女還是不死心,又問了一次。
她突然擁起了一股強烈的佔有慾。
然後啟動油門,留下一陣玻璃瓶碰撞的聲音揚長而去。
少女讓母親用毛巾擦乾頭髮時,茫然地想著這些事。
「阿滿,待會兒拿點花回去吧,不然這屋子都要擠滿花了。」
這時順二劈哩啪啦地衝進了玄關。
正要啟動油門的男孩突然發現了一直在看著自己的少女。
「去相澤醫生家呀。」
那是她常會說的話。她有一些獨特的慣用句。「蝙蝠會飛來」好像是代表不吉利的意思。
一個年輕男子表情困惑地站在路口。
我只是要站在遠遠地看,不進去裏面。這樣不算打破和久代的約定。少女告訴自己。
「沒關係啦。雖然前面是些叔叔伯伯,可是在裏面,附近的小孩子都到了呢。小佑也叫我再回去。他說家裡都是大人,很無聊。」
少女很高興地牽著她的手,一起坐在玄關前。白色的手杖就靠在門框上。
「那我吃一點吧。」
阿君嬸在水龍頭下剪去多餘的花束莖幹,然後插|進了放在廚房門口的水桶里。那裡已經擺了三個水桶的花束了。
「是他們叫我再去的。」
少女直盯著久代小小的頭顱。那麼小的頭顱里,裝滿了所有的東西。
「在那個紅綠燈轉彎嗎?我知道了,謝謝你。」
「麻煩一下,送花來了。」
相澤家非同小可的權力和存在感,就連少女的童稚心靈也能感受得到。
「阿滿,過來呀,這裡有點心。」
少女這才鬆了一口氣。待會兒回家路上可千萬不能遇到她才行,她心想。
「那哥哥你要去哪裡?」
哼,真有夠隨便的。
「今天是要慶祝米壽嗎?」
「為什麼?」
誠一的怒吼聲還停留在耳邊。大哥正在準備高中聯考,大概是因為暑假後半段的讀書進度不如預期,所以心情不太好。他在二樓有自己的房間,好像是因為無聊的弟弟跑去惹他,樓梯上傳來他神經質的怒吼聲。
留存在舌頭上的汽水糖味道變得苦澀。
不對,說得正確點,不是有人,而是有什麼「東西」。
少女已無心在玄關讀書了,她走進屋裡。
「阿久呢?」
「什麼是米壽?」
少女的眼中也能看出那種只有在特殊活動才有的跳躍空氣,充滿了整個城鎮。平常那些空氣都各自封鎖在每戶人家裡,然而今天一早起來,所有空氣都連結在一起了。馬路上匆忙交錯的大人們,動作也顯得比平常熱鬧而急促。
「不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