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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電話和玩具

第四章 電話和玩具

還有,她盪鞦韆時的表情也很嚇人。
母親每年在出事那天,都會去青澤家掃墓。她總是一個人去,我們家人都沒有人想陪著她去。
出人意表的落幕,讓大家感受到近似恐懼的絕望。因為兇手已經死了,媒體的狂熱比起事發的當時,很快就降溫了。沒過多久,這已然結束的事件,也就這麼被人淡忘了。
就在我的正下方,倒立的緋紗子也在走路。
不過話說回來,以前的情形還算是好的吧。換作是現在,恐怕就沒有那麼好過了。媒體排山倒海地殺過來,全家人的照片馬上就到處流傳,連大門都沒辦法走出一步了。如今不管是被害人還是加害人,在真相還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幾乎都在受私刑虐待一樣,不是嗎?能夠責怪做壞事的人的,只有那些被害的當事人而已。但為什麼連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都認為「我自己來批判又有何不可」呢?我真的無法理解。
母親一接下紙鶴,便情緒崩潰放聲大哭,嚇壞了所有人。我和刑警先生雖然扶著母親,但母親仍然痛哭不已。
但是,我每次都一定會聞到。只要廚房後門一開,那股味道就撲鼻而來。該怎麼形容呢?那是一種冰涼、刺|激的味道,彷彿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她小時候,就是坐在這鞦韆上和某人進行交易。那個人對著正在盪鞦韆的她說:「你要拿什麼東西跟我交換全世界呢?」
當然,是她在盪著鞦韆。
不過來找母親訊問的刑警倒是很有耐心,感覺人很不錯。一位是年約五十的中年男子,一位是身材豐|滿的女警。每次都是他們兩個過來。男方乍看之下不像刑警,比較像是學校的老師。動作有些粗魯,可是卻是個沉穩而老實的好人。
滿臉的笑容。
不過要是跌倒就好了。這麼一來,就可以少個人喝到那些酒和果汁了。
我害怕得不得了。
看到新聞報導兇手死亡的消息,簡直是青天霹靂。
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跟刑警說過那通電話的事。
基本上,刑警先生還是表現出平穩的態度,但神色之間難掩無法認同的情緒。這一點我們也一樣。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大家只是尷尬地低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就不行了。只要一站在裏面,我就會被那種獨特的氣氛給壓倒,根本無法安然以對。所以我總是站在後門口喊母親出來,將東西交給她之後就轉身離去。見到青澤家人時,也只是點頭致意便回家。我就是這樣。經常有人說我不像父母,是個怕生的小孩。母親也知道妹妹喜歡幫忙送東西過去,而且只要一上青澤家就會待很久,所以她總是偷偷地叫我做——因為我不會多說什麼,辦完事就馬上回家。
我眯起眼睛,不斷凝視著搖蕩在水平線上的她。
打起精神來,你不用感到愧疚的,加油!刑警先生如唱佛般安慰母親。
的確,都已經成了陳年往事了呢。
即便是現在,我都想親手殺死兇手。居然自殺?我絕對無法原諒。未免太卑鄙了,太狡猾了。讓他那麼早死,簡直太好過了!最好慢慢喂他毒,讓他不停地嘔吐,在自己吐出來的穢物中痛苦翻滾。要讓他嘗嘗大家所承受過的痛苦,而且是延長時日地好好品味。這就是我的想法。
石頭蓋的牆壁上面,並列著三個好像以前潛水艇上面才有的圓形窗戶,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以前的主人到國外學醫時,認識的留學德國建築師所設計的吧。可是因為蓋房子的是日本的師傅,所以窗戶貼著藍色的瓷磚,讓人怎麼看都覺得像是日本傳統工匠嘗試錯誤的結果,總有種日式風味。嵌死的窗戶裝上了墨綠色的毛玻璃。
我記得母親一開始毫無反應,不過慢慢地,她也接受了他們兩人,逐漸拉長了說話的時間。然而從母親的話中,找不到兇手的線索。儘管關係變得親近了,離去時的刑警臉上卻有著不滿意的神情。
他們家的天花板很高,東西合併的裝潢十分協調,三件式沙發套著蕾絲椅套,窗上掛著厚重的布幔窗帘,好像電影中的房子一樣。
母親的眼睛看著遠方,閃閃發亮。
回去之際,他在玄關穿鞋時,喃喃自語般低聲說道。
我總覺得他們家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我正在追蹤另一條線索。
搞不好真的有共犯耶。說不定那個打電話來的女人才是真兇。半夜躺在被窩裡想著這件事,讓我輾轉難眠。我想告訴那名刑警,但人家早就退休了吧?而且事件也已經宣告破案了,於是我轉念一想:不如等到白天再說,大半夜的又能怎麼辦。
母親睡著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不過有時會突然浮現意識,然後轉變為痛苦的表情。看到母親那樣的表情,我也會跟著難受。每當我屏住呼吸注視著母親的臉時,總覺得母親的臉上好像會浮現別人的臉孔似的。由於病情已經穩定,所以母親的痛苦並非來自生病,而是回想起過去讓她表情扭曲的。

4

母親交代要將她的一部分骨灰撒在海上——因為母親生長在看得見海洋的家裡。她就讀的小學跟海洋也只隔著一條馬路,隨時都能感受到浪花的氣息。為了撒骨灰,我們有去撿骨,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將她的骨灰撒向海洋,所以現在還放在家裡。
圓窗戶,沒錯,顧名思義就是圓形的窗戶。
然而仔細一看,我才知道那並不是我。
我們被「世人」給棄置一旁。
怡然自得,一副擁有了全世界的喜悅表情。
然後,在夫人正要開始熱心地從事福利活動,說要九_九_藏_書找人來家裡幫傭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家母。母親也因為從小就跟她們家很熟,既然能夠幫得上忙,她也就二話不說地答應了。所以到事件發生時,母親已經在她們家服務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光吧?身為女兒的我這麼說,或許有些大言不慚,但是母親個性開朗、做事認真勤奮,自然很受到青澤家的重用。他們家的小孩也跟母親很親近,尤其是小少爺,經常跟母親撒嬌,有時連我這個年紀比較大的姐姐都會忍不住嫉妒他呢。她可是我媽媽耶——就像這樣。母親真的也很疼愛小少爺。母親跟青澤家的關係就是如此密切。大小姐緋紗子和大少爺望都是那種凡事不用別人操心的好孩子,年紀輕輕卻個性穩重,所以也難怪母親會那麼疼愛調皮的小少爺了。
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已經去幫忙了。
我其實很怕緋紗子小姐。
母親過世后,就沒有人去掃墓了。
一個聽都沒聽過、看也沒看過的名字。媒體像被點燃似的瘋狂報導,我們卻被完全棄之一旁。身處該事件中心位置的人們,就這麼被遺忘了。
是啊,有人打電話來喔,剛好就在大家正要乾杯的瞬間。我抿了一小口,還在想說這酒的味道怎麼有點怪?不過因為聽到電話鈴聲響,我便立刻放下了酒杯。在青澤家,接電話是我的工作之一啊。最重要的是電話響的不是時候,繼續吵下去會壞了大家祝賀的興緻,所以我連忙跑去接電話。

8

她來看我母親時,我還沒有認出來她就是那個滿喜子。
有時候我會聽見母親啜泣的聲音,雖然有些擔心,但因為她來了之後,母親總是露出神清氣爽的表情,我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如今回想起來,說出這些無法跟別人說的話、過去的往事,或許產生了「心理咨商」的療效吧。連父親也說:「我其實很擔心,但好像結果還不錯。」
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測而已。
電話這種東西,通常在響之前,多少會有感覺,不是嗎?電話在響之前不是會發出一個喀嚓的聲音嗎?我的耳朵很靈,在拿起杯子要喝酒之前就已經聽到那個聲音了。所以我才會分心,沒有喝下太多的酒。
只是不知道是哪個人、知道多少、是否有參与該事件?但我想那個人應該知道下毒的事,而且試圖不要讓大家喝下。當然,只是留下一輛迷你玩具車應該起不了什麼作用,可是如果手上捧著大盆缽走動時,不小心踩到了輪胎會滑動的迷你車,應該不難想像後果如何吧?走廊上架著木板,平常光是穿脫鞋就已經很不好走了,所以是很危險的。
我曾經從裏面看過,那三個並列的窗戶分屬於三個不同的小房間。每個房間的大小頂多隻有四分之一坪大吧。中間的是洗手間,設有一個很深的洗手槽。用水桶取水過來后,直接倒進洗手槽里就能清洗。左右兩邊的小房間都裝有木門,右手邊的是電話室。左手邊的房間裏面,除了一個柜子外什麼都沒放。我看到的時候,上面只擺了一個插著鮮花的花瓶。我覺得很奇怪,便問母親那個房間是幹嘛用的,結果母親卻只是含糊其詞說是「夫人的」。
我覺得在這樣的夏日盡頭,很適合將母親的骨灰撒向海洋。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
這種情形持續了兩個月左右。由於調查工作幾乎可說是完全觸礁,那一陣子不太露臉的刑警們偶爾過來時,臉色都因為疲勞和苦惱顯得相當難看。一看到他們的神情,憤怒和絕望不禁再度湧上心頭。到底我們還要忍受這種日子多久?這些人那麼認真辦案,而且用的是大家所繳納的稅金,究竟我們還要受苦到什麼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該怨恨誰、該抱怨誰?只能這樣無可奈何地過日子。
頂多只是小時候在家裡見過幾次而已。印象中她是個乖巧又機伶、很有原則的小孩。就好像大家都在嬉鬧時,她總是一個人看著周遭的那種感覺。我妹妹也是充滿好奇心,喜歡東看西看,可是她卻不太一樣。滿喜子顯得意志堅決,不太動搖。從小就能看出她的個性,長大后也沒有改變。她就是那樣的小孩。
剛剛我也說過了,母親終其一生都沒有跟家人說起那個事件。
只不過,母親放下那本書,坐在和室書桌前認真翻閱照片的影像,還是深深留在我的腦海中。
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的夏天。
說不定在青澤家中,早就有人知道會出事吧?
我看著自己的臉。
其他人都看不到,只有我看得到那座鞦韆。
我的腳步很急。突然間,我低頭一看,見到自己走路的姿態映照在水面上。
家母也已經不在了。事情真的過好久了呀。但老實說,我根本不想再提起那個事件。即使到了現在,一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我的喉嚨還是會沉重得直往下墜。厭惡的心情就像是拔不掉刺一樣,始終插在身體的某處。彷彿只有那段時間,被黑色寒天凝固住一樣,污濁的硬塊始終殘留在身體的某處。我不願意打開如同果凍般濃濁的皮膜內側,翻開污穢的過往。儘管想要永遠封印住,可是偏偏一有機會,我又會用手擠壓,讓當年領教過的惡意繼續發出臭氣。惡意從那時候起就到處散落,至今仍污染了生活的周遭。
當然,我這種感覺算是少數派,所以請你千萬別誤會。
我心中起了一陣錯覺,好像在瞬間看到了她在鞦韆上所感受的世界。
我記得她有時候會喃喃自語。每次都是重複同樣的話九-九-藏-書語,拚命呼喚某個人。「媽,是誰呢?你想說什麼?」儘管家人不斷詢問對方是誰,終究還是不知道答案。
然而奇妙的是,從破獲兇手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害怕報章雜誌了。彷彿曾經附身的妖魔鬼怪走了,我不再害怕任何東西了。就算閱讀該事件的相關報導,我也已經毫無感覺了。
今年的復天也好熱喔。
那裡的夫人是基督徒,平常總是表現得很穩重,從來沒有看過她生氣或是大聲罵人。母親常說夫人很有教養。那時候青澤家小姐喪失視力,儘管到處想方設法還是束手無策時,青澤老爺心情十分低落,據說夫人還安慰他說:「這也是上帝的旨意。」
那名刑警先還特地跑來家裡報告破案的消息。看見他身上的暗灰色西裝,我心裏想著:喔,原來已經是秋天了。
我的下面有一個倒立的我,也在走路。
不,每次她都是自己一個人。沒有別人跟她一起來呀。
而是緋紗子小姐。
我想起了父親在玄關說話的聲音。當時我抱著小孩,屏住呼吸,躲在走廊後面偷偷看著父親的背影。

11

關於雜賀小姐的事,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那是誰打來的電話呢?我很有興趣地反問——因為難得看見母親願意說出當年的事。
很快地,報章雜誌的消息全都繞著這個據說是兇手的男人他過去的人生打轉。而看在我們眼中,只能說是遙遠的世界。總之我們已經累了,就連母親看到破獲兇手的報導也幾乎毫無反應。
近來,我常常到了黎明就會做同樣的夢。
大家都知道他們家的存在,青澤家是地方的中心。
今年,我想代替母親去。在出事的那一天,跟母親一樣。
紙張不像平常所用的便宜摺紙,而是撒有金箔的漂亮和紙。

10

我不停地跑呀跑。啊,再這樣子跑下去,我的心臟會爆炸的。
他們的皮膚白皙、身材高瘦,而且面貌姣好,不管走到哪裡都很醒目。與其說是醒目,或者應該說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目光就會被他們所吸引吧。彷彿他們就像是圖畫書里所描繪的童話故事一樣,看起來是那麼的完美。每次見到他們,都讓我覺得我們身處在不同的世界。
我們每天都生活在周遭如針刺般的目光里,稍有不慎,整個家庭很可能就分崩離析。
總之,她可說是拼了命地盪得好高,連旁觀的人都直問:這樣好嗎?為她捏一把冷汗。
出事當天,來青澤家幫忙的一名婦人在男人送酒和果汁進屋時,踩到某個東西差點跌倒。
這一次是因為你的要求,我才隨手翻了一下。對我們家人而言,那是本禁忌之書,然而我們卻又無法丟掉那本書。
正在盪鞦韆的她,臉上浮現了喜悅不似人間所有的笑容。
青澤家自古就是積善人家,受到地方上的尊敬。不論是小孩子還是年輕人都很嚮往他們家。
一個女人,年輕的女人。她沒有報上名字。好像說了些奇怪的話,是什麼呢?呃,大家都還好嗎、沒出什麼事吧之類的,她說話的語氣有些緊張。我一問你哪裡找?有什麼貴事?她居然天馬行空地問說有沒有看見瘦狗。我心想大概是惡作劇電話吧,結果突然覺得很難受,頭部一陣暈眩,感覺屋子裡一下子變暗了。我才在想出了什麼事,電話那頭就傳來了一聲「啊」,然後就用力掛斷了。可是那個時候我的眼前越來越暗,而且感覺非常想吐。聽見電話掛斷聲音的同時,我也掛上了話筒。
的確,引起騷動的當時,母親整天足不出戶地躲在家裡。可是不同於出事當時的垂頭喪氣與失魂落魄,她反而是一個人長時間陷入沉思。她的神情很安穩,不斷地翻閱著她和雜賀小姐聊天時所整理出來的相簿和信件,讓人覺得她整天陷入沉思是一種正確的狀況。家裡甚至出現了一種將錯就錯的氛圍。我們以為這樣子,母親或許就聽不見周遭的雜音了,於是決定放任母親的行為,不予理會。就像上次一樣,只要裝作聽不見,假以時日,社會就會將注意力轉向其他話題的。不管是那本書還是母親的沉思,都在我們有意漠視下被擱置一旁。
我看到她的那一天。你說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看見黃昏之中滿臉笑容的她正在盪鞦韆,是在那個事件因為兇手自殺而破案,我參加完聚集了數百人的聯合公祭之後的回家的路上。
那是誰呢?
在那段時期,母親總算是逐漸脫離了那個事件的束縛。或許是因為她的要求,母親才想要說出心中的話吧。
我想這麼一來,心情應該會舒坦許多。
母親很懷念當時的情景。
冬天的放學路上,我常常和同學打賭,猜經過青澤家時,窗戶上會亮著幾盞燈光。一旦下起了雪,即便是大白天天色依然很暗,所以青澤家看起來像是漂浮雪海上的船隻一樣。
大家心中都充滿了疑慮和不安。
我看不見鞦韆鐵鏈的盡頭,因為從高處的雲端里穿射出萬丈光芒。
我和母親送他到門口,然後兩人又繼續痛哭了一陣子。

12

什麼電話?我隨意地反問之後,母親又說:就是那天呀。
在那之後,我們就沒有再看到過雜賀小姐了。
父親的態度堅決,我覺得他很偉大。他要我們抬頭挺胸地面對,千萬不可以讓周遭的人有機可乘。我還記得他說過,肯定有人正虎視眈眈地等著這個九九藏書機會,以我們為誘餌好達到讓他們泄憤的目的。我們也很努力地做到父親的期望,儘可能平靜樸實地過日子。所以儘管我們注意到有人在暗地裡議論紛紛,不過卻從來沒有被人當面說過什麼。
我真是見識到了什麼叫做「登堂入室」。報章雜誌的記者不斷擁上門來;至今我仍記得聽到他們問話的論調時,我氣得腦筋一片空白。還有人打無聲電話,或用石頭包著匿名的中傷信件扔進家裡來。明明是我們家遭遇到那有如狂風暴雨般的悲慘事件,可是感覺上,大家卻仍不斷地在我們的傷口上撒鹽。
我沒有讀過那本書。
母親說的「不是那樣的」,究竟指的是什麼?終其一生她都沒有再提起過。
家母一向做事勤快,很不喜歡閑著。然而當時母親的模樣,實在跟我們所知道的她相去甚遠,彷彿一下子老了二十歲似的,一開始在醫院探望母親時,全家人都不敢提起這明顯的落差。中毒的後遺症再加上受到事件本身的驚嚇,母親已失去恢復健康的氣力。整個事件都令人震驚,當中尤其讓母親無法忘懷的,似乎是看著她視如自己孫子的小少爺在痛苦中死去。多麼殘忍的畫面呀。母親自己也承受著前所未有的痛苦,眼前卻發生這一幕,叫她情何以堪。
最近一看到海洋,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奇怪的畫面。
母親雖然沒有說過那個事件,不過有時候會因為某些因素而提起當時的情況。

5

所以我們今後也只能這樣子繼續活下去嗎?
又來了,又開始有人想要挖掘當年的事件了,搞得我們一家人神經緊繃。當時我真的很氣雜賀小姐。一開始她並沒有說要出書呀?不是說只是要當作畢業論文而已嗎?父親也氣壞了。
那是一個純白的世界。上下左右,什麼都沒有,就是純白虛無的世界。在漫無邊際的宇宙之中,只有她乘坐的鞦韆在搖蕩。
我走在白色的湖面上。像個忍者一樣,劈哩啪啦地走上水面上。母親就在前方等著我。眼前就是「通往夢境的路」,夢中的我知道走過那裡就能見到母親。
可是我腳底下的緋紗子小姐也同樣地使勁快跑。不管我怎麼加快腳步,她總是以同樣的速度趕上我。
最近我常常會這樣想東想西的。
不是的,刑警先生,不是那樣的。我不應該活下來的。母親斷斷續續地哭喊著。媽,你為什麼要那麼說呢?你又沒有做錯什麼!我也邊哭邊叫。可是母親只是不斷搖頭哭喊: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我沒有仔細追問過,只是覺得應該是夫人一個人祈禱時用的房間。起初我並不知道是否有那種用途,因為看西洋電影時,常會看到神父走進類似電話亭的小房間,為了不讓來訪的信徒看到自己的臉,好聽取他們的懺悔,因此自然在心中便認定是這個答案了。
他們家經常有訪客,到處都有說話聲。每個人都像在說舞台劇的台詞一樣,用詞高雅,讓我覺得很奇妙。妹妹老想留在那裡越久越好,我卻一刻也待不住。因為他們家滿擺了舶來品時鐘、音樂盒、沒看過的洋娃娃等高級漂亮的新奇玩意兒,妹妹常用著貪婪羡慕的目光直盯著那些東西看。
比方說,我現在是因為說話方便,所以用「青澤家」來稱呼他們,但其實我們通常是不會提起他們家的姓的。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連他們家姓「青澤」都不知道。
可是出書之後的騷動,又讓母親關在家裡了。
我還記得母親提起的另一件事。
一種類似消毒水的味道。我想是因為他們家是醫院的關係。
家母也喝到了毒藥呀!花了將近一個禮拜她才恢復意識,三個月之後才能出院。她只是湊巧只喝了一點,居然有惡毒的謠言說她是不是事先知道有下毒,所以才只喝一點?兇手該不會就是她吧?還是共犯?搞得有段期間,連家人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
鞦韆慢慢地在海上搖蕩。
我曾經看過她盪鞦韆的模樣。
他們兩人獲得了醫生的許可,每天都會很勤勞地來醫院一下。
那兩人似乎也看破了,一種對自己立場的認分——不,也許你會覺得很誇張,但我真的覺得他們對自己所處的世界已經徹底死心了。或許說成絕望也不過分。可能就是因為他們兩人已經徹底絕望了,所以才能表現得那麼溫柔、盡善盡美——這是我的感覺。
我也見過許多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和少爺,可是總覺得他們兩人有些地方是拒絕讓別人理解的。也許是任性、天真無邪,或是完美無缺、個性反叛,總之,好人家的小孩不都是那樣子嗎?原來如此,這就是用心教養的結果呀——人們便會這麼認為。他們兩人同樣都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只是那種與世隔絕的方式……
是的,我們家做的是金屬零件批發。我先生原本就在我們家工作,因為他是出身在石匠家的老三,一開始來我們家工作就是為了將來能繼承我父親的事業。所以我父母、我們夫妻倆和小孩子都住在這裏。

3

從前的好人家應該都是那個樣子吧。
我不禁開口問。刑警先生只是笑笑說:「沒什麼啦!」沒有多做回答。然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一樣,從口袋掏出「通往夢境的路」的紙鶴交給了母親。
那不是小少爺的。因為小少爺不喜歡玩具弄髒,所以他的大量迷你車,都放在專門的盒子里;他也只在家裡面玩。可是,那輛迷你車上沾滿了泥巴。九*九*藏*書雖然已經幹掉了,不過應該是放在外面很久了吧。是誰拿進來的啊?會是小少爺嗎?到底誰掉的東西呢?現在是已經無所謂了啦。可是當時為什麼會放在那裡呢?
我只管不斷地在水面上行走。周遭開始起霧了,我雖然看不見,但心裏很確定母親就在前方。
我想,她一定是經常想起那個事件吧。一想到母親臨死之前還會被過往的記憶迷失心緒,我就感到悔恨悲傷不已。最終,母親身體裏面的時鐘就一直停止在那個時刻,她被囚禁在那個事件的記憶中,離開了人世。
刑警先生說:確定是兇手送來了下毒的酒。
如今她在做什麼呢?好像之後也沒聽說她再出版其他著作了。
對了,有人打電話來。
房子里里總是流泄著音樂聲。不是古典音樂,就是英文歌曲等華麗而高雅的樂曲。一方面是因為老爺喜歡音樂,不過據說也是為了緋紗子小姐,才整天開著收音機——好讓她可以根據聲音的方向確認房間的方位。
我從來沒在其他的時候看過她露出那種表情,也沒在任何人的臉上看過。看到那副表情時,我有種內疚和罪惡感,感覺好像看到了凡人所不該目睹的景象。
可是看到我們準備找她抗議時,母親卻不答應。
我個人倒是覺得那是一件好事。我認為母親應該做個了斷,重新整理整理心事應該也不壞。不過父親一開始則是持反對態度。在母親說「我沒事的,我不會後悔的」之後,他才讓步。
始終想保持明星的地位是很辛苦的事。因為大家都在盯著你看,稍微表現得不如理想,責難馬上就排山倒海而來,巴不得立刻將你拉下明星的寶座。當個明星還能選擇退居幕後,可是他們那種人家卻是延續好幾代,算是世襲制的明星。所以,在有生之年是無法引退的。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算了,就到此為止吧。
母親這麼說: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很難用言語說明。

7

是的,家母過世了。已經三年了。
雜賀小姐個性很認真,表現得很有教養。每當她來拜訪的時候,我只要一想到她是那個女孩,就越來越覺得她好像是那麼直接長大成人的。
儘管心裏明白大家都變得疑心生暗鬼,可是沒想到那個時候居然真的有人能惡毒地說出那種令人難以相信的話呢。
常常從遠方就能看到青澤家那三個小房間的燈亮著。
好像活到這個歲數了,母親還留下習題給我解一樣。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可是,今年掃完青澤家的墓后,我打算去母親就讀的小學將骨灰撒向海洋,然後好好地從頭讀起這本書。
這算哪門子的結束呢?
儘管她小時候是從鞦韆上跌下來才失去視力的,她卻始終很喜歡盪鞦韆。
我也說不上來。他們的確是完美得無可厚非。美麗、冷靜、頭腦好,總是面帶笑容,很有禮貌,絕對不會有躁進或傲慢的表現,也從來不說別人的壞話。
母親很不甘心地這麼說。
那種自然而然接受眾人的憧憬與崇拜時,所要承受的壓力之重,我多少可以理解喔。
從小為了幫母親送東西過去或是叫母親回家,我在一年之中也會上他們家幾次。可是和母親、妹妹不同的是,我始終無法融入他們家的氣氛。
他的手很巧喔。我看他在醫院的走廊上不曉得在做什麼,結果竟然是在折一隻迷你紙鶴。看到我一臉訝異時,他害羞地笑了。其實他是個老煙槍,起初因為醫生禁止他吸煙,所以只要煙癮一犯他就開始摺紙鶴。他羞赧地笑著解釋說:現在則是心裏想事情時,手上就習慣摺紙鶴。
母親彷彿在說給自己聽似的不斷重複這句話。既然母親都那麼說了,父親也就不再堅持。

6

是在附近公園裡的小鞦韆。
就像那一天,我所看到的她。
因為當時她的語氣好像臨時突然想起一樣,所以我想搞不好在出事的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忘記了,假如真是如此,那會怎麼樣呢?大家都還好嗎、沒出什麼事吧?居然有人會這麼問,豈不是彷彿已經知道會出事一樣嗎?那是一通打來確認大家是否已經中毒的電話。所謂的瘦狗,或許指的就是送酒來的男人吧。
日暮時分,我看見她在盪鞦韆的時候,不禁心頭一驚。
有關事發當天的情形,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事實上我所知道的內容跟報章雜誌寫的差不多。
抓到兇手后——雖然是那麼說,但當時兇手已經死了——或許是因為心虛的關係吧,大家反而對我們家變得親切有禮。轉瞬間,許多慰問的禮品送到家裡來了。我還記得當時自己看著那堆成山的點心、水果,內心卻是很感慨的想著:事到如今還做這些事情幹嘛呢?我們很清楚誰的態度前後不一,因此完全沒碰那種人送來的東西,就直接轉送給在醫院認識的其他病友家屬。就算是一種小小的報復吧!至少這麼做之後,我們的心情舒暢許多。當然對於那種人,我們家還是會好好地回禮。
我不知道原來還有一種叫做連鶴的摺紙法,而且自古以來紙鶴的折法也很多種。據說江戶時代伊勢地方的一名和尚寫了一本有關摺紙鶴的「秘笈」。那名刑警在我面前親自示範了其中的幾種折法。有的是大鶴身上坐著小鶴、有的是許多隻鶴翅膀相連形成一個圓圈、也有模擬映在水面上的鶴,兩隻鶴的肚子連結在一起。只要用小剪刀輕輕划幾下,就能像變魔術般折出不同花樣。每種折法都九_九_藏_書有一個風雅的名字。我的身體一向不好,常常坐在醫院的走廊上,甚至會有護士以為我才是病人,可見得我的樣子有多憔悴。刑警先生對我很親切。對了、對了,我只記得那種好像映在水面上的紙鶴名稱,據說叫做「通往夢境的路」喔。很漂亮的名字吧。
是呀,緋紗子小姐和望少爺可說是青澤家的公主和王子。
尤其是緋紗子小姐。
輕微腦中風曾經發作過好幾次,到最後住院時,她幾乎有兩個月是沒有意識的。
大概是覺得天差地別吧?感覺上,那是戲劇中才會出現的房子。
雖然我知道她有和母親通信,說想採訪當年的事件,可是直到母親說出她就是當時住在附近的小孩子之後,我才恍然大悟。
言外之意,表示警方懷疑另有真兇的存在;但他沒有多說。
然後她允諾了這項交易,下一個瞬間,便放開了自己的雙手。
不過讀著那本書的時候,我的記憶一點一滴地回來了。
我從來都沒想過直接問母親那天的事。假如母親願意說,我當然是洗耳恭聽。但我知道母親不想說,甚至想忘了一切,所以我也犯不著硬要問她吧。結果,我始終沒有機會透過母親知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啊,我知道了。
忽然間,我的腳底一沉。
她用自己的眼睛交換了全世界。而且她的世界,和我們知道的世界不一樣。我就是覺得她和某人交涉,換取了全世界。彷彿她說了:當我出生在這個人世時,我願意用雙眼交換全世界。所以我很怕她。
海洋上面的天空垂掛著一個鞦韆。
刑警先生默默地回去了。
出事那天,我剛生下二兒子,身體無法活動。其實生大兒子的時候一點問題都沒有,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次卻難產,產後也一直無法調理好身體。我自己什麼都不想吃,足足有兩個禮拜不能下床,黑眼圈也一直無法消除。甚至嚴重到大兒子一看到我的臉就嚎啕大哭的程度,可見我的容貌變得多恐怖。
由於我不能動,只好請剛結婚的妹妹每天到醫院照顧母親。我還記得她回家前常會來我這裏哭訴:「姐姐,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妹妹個性容易激動,從小時候開始,一生氣就會憤慨地大哭。她的淚水是不甘心的淚水。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煩悶焦躁情感一旦潰堤,淚水便撲簌簌地落下。那個時候幾乎每天都是這種情況。
很不可思議的兩個人。
總之,那是一戶氣氛很特殊的人家。
一想到這裏,我便醒來了。
那隻紙鶴,至今仍供奉在母親的靈位前。
現在聽來,我總覺得這些話似乎另有文章。
我也不知道刑警來家裡通知破案時,母親為什麼會說「不是的」。
據說從前流行霍亂等傳染病的時候,他們曾經全家出動、不眠不休、不求報酬地照顧許多病人。雖然是戰前的往事,在我小時候仍有許多人感懷當年的恩情。我無法清楚說明那種感覺,總之他們家就是很特別。
閱讀報章雜誌上的報導,令我心情難受。一開始是為了想知道發生什麼事,才買了各家的報紙回來看,之後竟然有了懷疑母親的謠言,嚇得我從此不敢再碰報紙。因為一打開報紙,相關的報導就會浮現眼前,一如尖刺般刺|激我的胸口。有時我甚至會攤開報紙,一動也不動地呆住好幾十分鐘。要等我先生看過報紙說「沒有問題」后,我才敢拿起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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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我可能是不喜歡那股味道吧。就好像醫院的裝潢再怎麼講究、護士小姐們再怎麼親切,只要一聞到那股味道,我就會覺得這裏就是醫院,是生與死交界的場所,不是嗎?每次去他們家,我就有那種感覺,感覺在那裡不能太放肆,得規規矩矩的,凡事都得小心翼翼才行,因此自然便急著想早點離開那裡。
好危險呀!低頭一看,地板上有輛紅色的迷你玩具車。
那大家都是如何稱呼他們家呢?我們都說他們是「圓窗戶那家」,總是說「圓窗戶那家怎麼樣怎麼樣」、「圓窗戶那家發生了什麼什麼事」。
出門應對的父親語氣很平靜。可是當我不經意地看向父親的手時,卻發現顫動得很厲害。相信父親也是氣得火冒三丈吧。
像是雜賀小姐來家裡的時候、或是雜賀小姐回去后,母親的情緒還很激動時,她會突然自言自語地說出來。
這樣就算結束了嗎?
家母從什麼時候開始到青澤家幫傭的嗎?
之後每個月一次,她都會來家裡和母親聊好幾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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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大概是我很嫉妒她吧。她雖然眼睛看不見,卻擁有了一切。不,應該說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才能擁有一切吧。我想這麼說一定會讓眼睛看不見的人很生氣。可是緋紗子小姐並非一般人。別人的標準和我們的標準是不能比較的。
我大聲尖叫,為了想脫離她而拚命快跑。
本來家母的娘家歷代以來都是園藝師傅,開了一間不大的造園公司,從母親祖父的那一代起就開始照顧青澤家的庭院,因此母親小時候經常跟著祖父和父親進出青澤家。青澤家的人也很疼母親。聽說母親出嫁時,還送了很大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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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母親和妹妹都說:沒有什麼消毒藥水的味道呀。母親還說,他們家的住處和醫院是完全分隔開來的,所以家裡沒有放什麼消毒藥水,一定是我先入為主地認為他們家是醫院,所以才有那種錯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