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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看不見的人

第六章 看不見的人

她的行為舉止就像女王一樣,周遭的人也那麼對待她。當然,她必須靠著別人的力量才能活下去,她也認為人們幫助眼睛看不見的自己是理所當然的。
母親一臉吃驚地詢問。
所謂的青春期,不都有一段期間會斜眼看世界嗎?——覺得這個世界容不下自己、跟自己是敵對的、總是瞧不起大人的作為。我剛好就處於那種時期。老是覺得社會上發生的事跟我無關,我管好我自己都來不及了。
內容也是。嗯……一旦想到是家人所寫的——就無法冷靜地閱讀啊。不知怎麼的,我腦海中老是會浮現那傢伙的臉。
是呀,也許大哥說得對吧。
不管是父母、小孩還是兄弟姐妹,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這樣難道不行嗎?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抱著看開的想法不也算是一種理解嗎?我常想著這個問題。
他們家就是那種容易被「看得見」的人家,包含裏面住的人也是。
妹妹一個人好端端地坐在那裡。
我們家三個小孩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也許有些人會因為個性不同而感情好,我們家則不然。彼此無法理解,所以各自為政。母親應該很辛苦吧,因為我們家的小孩從來不會有團結一致、同心協力之類的一體感。
「結果你知道了嗎?」
嗯……該怎麼說呢?你問我是不是受到那個事件的影響,我也搞不清楚哩。我這個人本來就有潔癖,所以不管有沒有發生那件事,結果仍然會是這樣吧。從小時候開始,凡是別人碰過的煎餅、饅頭,我是絕對不吃的。我也沒有辦法和朋友輪流分著果汁喝,甚至於我還記得小時候最受不了一家人共用洗手台上的一條毛巾。
那是什麼時候呢?大概是她高中的時候吧。有一次我還半開玩笑地跟她說:你乾脆去學做工匠算了。
聽見母親高八度的聲音,妹妹依然面不改色地點點頭。
弟弟很懂得討人們歡心,但在我看來,只覺得那是一種強迫症。別人不認同自己的存在就無法安心,所以他的心性不穩定,常常要找尋新的目標,到最後沒有一個能維持長久。乍看之下,他似乎有很多朋友,但關係都不深厚,感覺起來好像沒有一個朋友能和他長期交往。也難怪弟弟會經常上青澤家嘛。只要在那裡獲得認同,他就能保證擁有心安。他就是這麼擅長找尋最適合認同他的對象。同時,他也會進而想成為對方的手下,或許是因為身為次男的立場所致吧。
他們家擁有很大的權力,而且滲透地方上的每個角落,根深蒂固。無庸置疑地,他們也擁有「貴族義務」般的美德,施恩給地方上的民眾,受到大家的尊敬。
聽到她將剩下收入全部交給母親時,我和弟弟都覺得很好。
是呀,這樣我也能喝得比較自在,別客氣嘛。
不要動,你們留在這裏——我記得自己對著弟弟和妹妹這麼大喊。
可是妹妹的情形卻不太一樣。
原因很普通,就是女人。搬去那裡住之前,這種狀況就偶有發生,不過調職到那裡去,對我們家人而言應該是種轉機。父親宣稱要乘這個機會斷絕一切女性關係。實際上我也認為父親在一開始的時候真的是那麼打算的。
這個時候,我總算有點明白了。
她理解了那個兇手了嗎?她可以變成那個人了嗎?即便讀完那本書,我仍不知道答案。
該怎麼說呢?她高中畢業那年的春天曾去打工。就是那種打電話賣東西的工作。有一天,她因為某種原因早退,但公司要求的每日定額電話沒有打完,於是她便跟家人宣布:我還有名單上的十個電話要打,現在家裡的電話我要用。說完便開始打電話。
餐桌上的氣氛歸於平靜。我知道母親也和父親有著同樣的想法。我很想大聲高喊不是那樣的,但我不能。

5

「沒有,我還是不知道。」
「我剛剛放進去了。」
「那是什麼?」
我認為其中最為象徵性的存在,就是那個青澤緋紗子啊。
聽起來對方好像不是頭一次接觸的客人,而是以前買過她們公司商品的特定對象。所以不會像一般的推銷人員一樣,馬上就被拒絕,甚至有點像是對有意購買者的產品說明吧。他們似乎已經事先調查過對方的背景,名單上也列有顧客資料。
在那個事件發生前一陣子,父母之間的關係就不是很好。
我想,我們家的兄弟姐妹的感情並不是很好。不過這應該也沒什麼吧?雖是從懂事開始就在同一個家庭里的情分,不過分散后,感覺似乎也沒有繼續和彼此來往的必要。
你說得沒錯,但那也是當然的呀。反過來說,我可一點都不認為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麼有什麼好的——我回答。
實際上在那段時期,我弟弟連果汁都不敢喝,可是搬離開那裡后就無所謂了。只要是好吃的東西,管它是誰給的,他都毫無警戒心地拿來就塞進嘴裏。所以我並不認為是受到那個事件的影響。
「都是我的錯。」
像這樣一個人喝著啤酒,最讓我感覺到心神安寧了。因為罐裝啤酒不容易動手腳,萬一被動了手腳,也很容易看出來。
就在那個時候九_九_藏_書,所有人突然同時沉默了。
一到那裡,我就發覺屋子裡面好像有什麼不太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我記得好像有什麼鑰匙轉不開的樣子。
那個插著湯匙的杯子就這樣一直放在桌子上。
「是呀,不知道原因感覺就是不放心。」
事實上,她的眼睛是看不見的,我卻覺得那是一種很奇妙的諷刺。
我老婆去朋友家了。她知道假日丟下我一個人,我還樂得輕鬆,所以就和朋友聚集在某人家,一起搞搞拼布希么的。至於某人是誰,好像是個手工藝作家吧。有一次我跟著老婆去參觀過她的個展,說到那些作品啊,還真是費工夫得嚇人。我還回想起以前高中時代,有個我沒感覺的女生織毛衣送我的事呢。假如是喜歡的女生送的,想到對方為自己花費那麼多時間我可能還會心存感激。可是一想到不喜歡的人為自己下這麼多工夫,就只讓人覺得恐怖了吧。
小時候,彼此共有著很長一段時間;長大之後,卻變得疏遠。就好像豆子一樣,身為父母的豆莢依然健在,一起成長其中的豆子則是東飛西散、不再回頭。
然而,我視為可能加深一家人感情牽繫的那個事件,如今想來其實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放進牛肉里?」
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派出所里的年經警官在喝即溶咖啡,可是湯匙卻直接放在杯子里沒有拿出來。我無法忍受湯匙放在杯子里不拿出來的習慣。不過因為事情一下子就鬧大了,他也無暇繼續喝那杯咖啡。
從此以後,我便刻意記住妹妹有個奇怪的願望。
怎麼樣,再來一罐吧?我可是還要再喝喔。放假日的白天能夠像這樣子暢飲,真是最棒的事了。的確白天喝很容易酒醉,為什麼呢?是因為白天的新陳代謝比較快嗎?不是說晚上的代謝比較慢,所以需要時間來突顯藥效的葯就得在傍晚喝嗎?
她想變成別人,對她而言,就是真正地變成別人。這一點讓我覺得很難接受。
「是食物中毒嗎?」
「你也是嗎?」
母親的臉色變了。
那天家裡之所以要我跟著弟弟、妹妹去青澤家,也是因為父親預定提早回家的關係。我隱約知道父母要在那一天商量重要的事情。雖然不見得是馬上要做的動作,但為了因應最終結果,兩人還是得事先商量該做好哪些準備。
朋友之中也有兄弟姐妹感情好的,讓我看了總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兄弟姐妹老是要一起行動?跟外人在一起不是比較好玩嗎?我覺得很奇怪。
因為她的表情很認真,我便說:不會呀。我還以為她只是謙虛。
母親和妹妹煮了燉牛肉。她們從一大早就開始花時間用心熬煮,味道好吃極了。
的確,經她這麼一說還真是很像。住在高崎的阿姨長期從事保險業務員的工作,個性很會強迫人。
我曾經和青澤緋紗子下過西洋棋。
每個人都是從模仿開始的啊,連模仿都做不好的人,當然也不可能做出具有原創性的作品,說什麼自己只會模仿,你為免也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吧——我大概說了類似這樣的話。
老實說,我比較關心的是那本書可以獲得多少收入?之後聽母親說,扣除掉給受訪者的謝禮和稅金后,妹妹把剩下的錢全都給了母親。因為我們兩兄弟也算有演出書中角色,所以她也匯了一些錢給我們。
班級裏面的較量關係也很重要。看清楚誰是必須親切以待、誰是不能得罪的,可說是在學校里求生存的重要技術。因為經驗豐富,所以我很快就能窺見端倪。人世間存在著牢不可破的階級制度,因此必須識相地堅守本分才行。要想往上爬,就得走過一定的步驟,而且爬的時候還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很早就學會了這種處世之道了。
她這麼問我,而我的反應則是一聲「嗄?」因為她的問題太突然了。
然後我忘了是什麼時候,她身上又發生了令我吃驚的事。
妹妹想要理解的人只有一個。她說想要變成別人,其實是指某個特定人物。她只想變成那個人。
等妹妹掛上電話,我便說:「哇,好厲害喔!你怎麼可以發出那種聲音?」
可是只有一點,是我從那個事件感受到的。
妹妹悄悄地瞄了父親一眼開口說道:「我只是想知道。」
之後我和弟弟、妹妹都沒有聯絡,時光飛逝。如今回想起來,我會覺得出事那天好像是我們三兄妹最後一次在一起玩一樣。儘管事實並非如此,但我現在只能想起三個人一起走向青澤家的畫面了。真的,手足之情真是不可思議呀。
手足之間的關係真是不可思議呢。
他們恐怕認為「看不見的人」的奉獻和忠誠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一天的天氣日暖晴好。
結果她聽了搖頭說:才不呢,我根本不適合當工匠。
那個人當然也就是那個事件的兇手。送上下了毒的飲料,不管三七二十一,殺了一大堆人的兇手。
當然警方也問過我好幾次話,但是因為我在衝過來報案之前只在他們家停留一下子,能夠說的東西也不多。倒是那一天出入過好幾次的弟弟、妹妹一其是弟弟—read.99csw.com—被問得特別仔細。但我想他們說的都不足以成為證詞吧。看著他們,我記得當時自己還在想:同樣的問題也問太多次了吧?
奇妙的是,一直期盼能夫妻和好如初的母親,似乎也隨著破案而死心了。聽到兇手自殺的消息時,母親幽幽地說了一句「已經沒辦法了吧」。究竟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至今我仍想不透。
那是鋸齒狀的青草。
到了派出所,我記得自己好像說了:青澤家出事了,大家都痛苦地倒在地上。起初警官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直到我反覆再三訴說之後,他才臉色一變開始行動。他到處打電話,叫來許多人,搞得一片鬧哄哄的。

3

1

不過老實說,我只想趕緊跑離開那裡。連弟弟、妹妹都丟著不管,只想一個人儘快逃離那裡。
母親發出近似尖叫的聲音。
我從小就對人世間的較量關係很敏感。或許是因為轉學太多次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底下有兩個弟弟、妹妹的緣故。從小我就知道關係的複雜程度是兩個人大過一個人、三個人大過兩個人的。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眼睛都盯著妹妹的臉。
也許聽起來很可笑,不過我總是擔心咖啡廳和餐飲店會不會在送東西上來的途中下毒。原因就是這個。
父親雖然匯了生活費和我們的學費過來,站在母親的立場看來,她一定會覺得沒有保障吧。事實上身邊也有人為了養育費而發愁,所以她便開始工作了。由於母親一直都是家庭主婦,所以我想她應該非常辛苦。有三個小孩的話,生活上也會有各式各樣的固定支出。這種事似乎不能拜託父親幫忙,所以母親總是在量入為出上大傷腦筋。因為我們都是看著母親的煩惱表情長大的,因此聽到妹妹將錢全交給母親時,自然感覺很窩心。這一點我真的很感謝妹妹。
妹妹還是妹妹,表情很認真地看著我們。
因為母親和父親分開后,過得真的很辛苦。
那本書出版的時候嗎?
我只會模仿,缺乏原創性——她這麼說。
那種……自己所處的世界突然間加快速度運轉時,隨之而來的莫名恐慌讓我印象深刻。比起進入他們家的那個時候,我這時的心情反而更害怕——就是意識到發生在他們家的事情被周遭的世界承認、成為不可抹滅的事實的當下啦。尤其可怕的是,按下那個開關的人就是自己。那種感覺就像是我按下了旋轉木馬的開關、正準備騎上去時,木馬已然開始轉動,速度還越來越快。最早按下開關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轉瞬間大家卻都忘了我的存在,把我丟在一邊。我生性就不是主動的人,甚至可說是騎牆派,總是觀察過周遭人臉色才行動的類型。因為生性使然,所以在沖向派出所報案時,我還一直在擔心這樣做到底好不好。
「知道什麼?」
父親戰戰兢兢地問。
「那是什麼?」
妹妹拼到那種地步,究竟是想理解什麼?
之後家裡便一團亂。大家此起彼落地跑去嘔吐。等不及去廁所的,就直接吐在紙袋或塑膠袋裡,結果搞得整個屋裡臭氣四溢,臭得不得了。
從小我就不怎麼懂她。印象中都是透過弟弟和她接觸,我好像沒有什麼和她直接相處的相關記憶,從以前我就依稀覺得她是個難以捉摸的小孩。
我就是帶著這種煩悶的心情前往他們家的。
學生書包不都有附一個很小的鑰匙嗎?當時那把鑰匙就是塞不進鑰匙孔,轉不動,害得我心情更加煩躁,最後有沒有鎖上書包我也不記得了。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沉浸於一種奇妙的感慨。在受人奉獻、受人服侍的過程中,權力、財富和才能就越發集中在這些人身上。結果,又會使得奉獻服侍的人增加,身上微薄的養分都被吸走,供養如同她這種極其少數的人上人,讓他們開出更大朵的鮮花。
基本上我完全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甚至覺得班上的女生或是公司里的女孩都比她還容易了解。
再者,自從妹妹上大學后,我們的關係就越來越疏遠。不只是妹妹,弟弟也是一樣。我已經就業了,社會人士和學生的作息時間本來就完全不同。
母親也跟著附議。他們兩人看起來還是像一對夫妻。從一早起,大家便都表現得很不自在,這場意外反而讓大家卸下了心防。
當時我的心思都放在升學考試上面,會上他們家也是因為弟弟吵著要去,我才勉為其難跟去的。好像家裡的人也叫我也去打聲招呼吧。那一天天氣很糟,熱得我完全讀不下書,心情盪到谷底。
父親壓低聲音按著母親的肩膀。
之前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只有妹妹一個人完全沒事,只有她始終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著我們來來去去忙著嘔吐。
現在回過頭想想,我反而覺得那是一種正當的自我防衛。
妹妹微微側著頭。
這個是我試著去回想高崎的阿姨、這個是附近蛋糕店的店員小姐、那個是高中時的女行政人員。
我總覺得杯子就跟自己一樣。周遭正在以超級https://read.99csw.com猛烈的速度變動,然而卻只有我和那個杯子是靜止的。
「上次去遠足的時候摘的。」
家裡面隨時都有罐裝啤酒,這是我唯一的嗜好呀。放假日的白天,我可以一人慢慢喝個痛快。
印象中她的情緒穩定,喜歡自己一個人玩,卻也經常觀察別人。我和弟弟在家裡做勞作作業時,她會遠遠站在旁邊看著我們,然後偷偷地跟著做。她不會跑來問我們怎麼做,結果卻做得比我和弟弟要好。有時候弟弟甚至會告訴她做法,讓她去做,最後再當成自己的作品交給老師。
人世間到處充滿了難以理解的事和難以理解的人。
父親平常工作很忙,加上那個女人來之後他就只往那邊跑,因此經常不在家。那一天也是在母親多次要求下,兩人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所以當母親要我跟著弟弟、妹妹去青澤家時,我無法堅持己見拒絕她。結果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件,我也不知道他們的談判進行得如何。
杯子呀?這樣好嗎?那就容我喝相難看,直接就這麼幹了。
我知道。人們喜歡被壓榨、希望奉獻自我。因為那是青澤家製造出來的「看不見的人」,他們全都仰望著青澤家。
我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母親覺得很有趣,我卻完全笑不出來。
事情就在那個事件發生前不久曝光的。那個女人經常過來,好像是住在飯店。因為畢竟那個城鎮也不大,總是會被人看到,最後就傳進母親耳里。
可是父親的女性關係還是斷不了。

2

「放進鍋子里?燉牛肉的鍋子里嗎?」
我想起了父母彼此對望的情景。
說得也是。那是個不得了的事件,周遭的人也都嚇壞了。可是當時的我倒是很清醒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真的,就在同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看著同一個方向。
「可是我又沒有放進什麼容易壞的東西呀,何況又燉了好個幾小時。」
「有沒有感覺不太舒服?」
我在工作上認識了一些外商公司的高級主管。那些人呀,身邊有好多看不見的人存在。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居然可以平心靜氣地讓管理公司的業者或是女傭進家裡去。
長期以來,他們恐怕只是不斷為自己增加「看不見的人」吧?

4

我曾暗自期待那個事件能成為兩人重修舊好的契機。他們或許會覺得比起因為找不到動機的犯罪事件而失去家人,一家人能夠在一起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吧。
妹妹——老實說,到現在我還是不太了解她。
而且,我也不記得有聽到任何哀嚎或是呻|吟的聲音。那感覺上不是人的叫聲,而是來自房子的聲音。雖說是房子的聲音,但其實我也無法解釋清楚,就好像整個房子震動時發出的森隆聲響。我不知道記憶的結構是什麼樣子,總之,在我腦海里就是那樣。轟隆隆的聲音在我身體裏面響起,我心想不得了,出事了。
搬到那裡時,感覺真的不錯。我記得自己還很安心地說:「這下可好了,住在這裏家裡就天下太平了。」
我也不喜歡上咖啡廳。學生時代起,遇到無論如何都得進去的時候,我會點好飲料,但一口也不碰地放在桌上。當然,我徹底地被店裡的人討厭了喔。朋友們也覺得奇怪。現在的話,因為多半是自助式服務,所以可以親眼看見飲料倒進杯子里的狀況,我才覺得比較放心。
「不是,老師說只會讓人想吐而已。動物如果吃了不好的東西,就會找這種草吃,把胃裡的東西給吐出來。」
我曾經看過做拼布的過程,那還真是麻煩得累人呢。不過假日我喜歡一個人在家裡發獃,所以說真的,我很感謝老婆的出門。是呀,我的小孩也都長大了。
「這個。」
她的表情顯得有些不解。當我說:每一個的聲音和性格都不一樣耶。她只低聲回答:「嗯。」
是呀,那個事件之後,我們隨著父親的工作搬到長野,不久父母就離婚了。
反正你那麼有耐性,正好可以偷學師傅的技術呀!
表面上,我們就像是隨處可見的和樂家庭。我們也試著故作活潑——總覺得非得那麼做不可。
由於我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她便繼續補充。
她如此說完之後,這段談話就到此結束。
因為我沒想到妹妹會那麼在意當年的事件。我們老早就忘記了。而且我和弟弟各自獨立,住在不同地方,三兄妹也沒有碰面,所以不太能實際感受到那是自己家人寫的書。
從此,家中變得天昏地暗。本來舊式的日本房屋採光就不是很好,這下又更增添了陰濕的氣氛。
當時我的心中一直回蕩著那句話。我覺得自己在案發之後,看到他們家裡面的情形,然後沖往派出所報案時,心中搞不好就是這麼想的。
發生什麼事的時候,父親並不是想跟母親,而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最終他還是只想跟那個女人一起過。
她臉上掛著一副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困惑的複雜表情。
母親天真地拍手說:「哎呀,果然是耶。剛剛我還在想好像誰呢,不就是我姐姐嗎?真的一模一https://read.99csw.com樣耶。」說完又笑了出來。
大家都忙著嘔吐,忘了要叫救護車。哎呀,那真的是很痛苦的經驗。
然而時間一久,身體開始覺得不太對勁,噁心、渾身發冷等癥狀開始出現,而且不是只有我,就連父親、母親和弟弟也都一臉慘白。大家露出詭異的表情,窺視著彼此的臉。
沒錯,我只能用不太尋常來形容。
我認為父親不過也只是個平凡的人。做事認真、個性善良、很疼愛小孩。所以聽到父親即將離去,我們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應該說我們心中只有看開了和難過的心情。當然,有時也會有被父親拋棄的悲慘心情。該怎麼說呢?看到即將離去的父親比我們還沮喪,我們的心情也十分複雜。父親還是父親,似乎對我們抱有強烈的罪惡感,只不過我們仍然不足以成為牽絆住他的阻力。
「怎麼了?為什麼不吃呢?」母親詢問妹妹。
「我想知道下毒給別人吃,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還是應該去醫院看一下比較好吧。」父親提議。
可是她依然搖著頭。
她這麼說完之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本書大賣時,我沒有跟周遭人提過那是我妹妹寫的書。弟弟雖然有跟要好的朋友提過「裏面寫的就是我」,但因為心情上多少不想再跟那個事件扯上關係,所以就他的個性而言,那已經算是很節制了。我想應該說,是因為「這本書是否真的是妹妹寫的?」這種半信半疑的心情無法消去的關係。
社會上不是很流行下毒嗎?辦公室里的茶水間,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你既不知道有誰會恨你,也不知道頭腦不正常的人會躲在哪裡。
跑到最近的派出所時,大概花了十分鐘吧。
可是她依然一臉正經地不斷搖頭。
可是有的人希望理解一切,有的人只想理解某些事。
那聲音根本不是我所知道的妹妹耶。當然,人在家裡和外面會有所不同,在職場上也是另一種樣子。可是並非這麼單純,她簡直變了一個人,而且會因為接電話的對方而轉變。
母親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她像是凶神惡煞一般瞪著妹妹的臉。

9

妹妹做出了「啊」的嘴型,企圖拿回那些草。但母親的手高舉著,就是不肯還給她。
就是公寓的鑰匙啊,遇到濕度很高的時候,就不容易插|進鑰匙孔吧?因為金屬產生了熱脹冷縮的現象嘛。我想那天的濕度應該相當高吧?氣溫也很高,那一帶還起了焚風還是什麼的呢。
我常常會想喔。
罐裝啤酒還好喝嗎?

8

我想起了一家人最後一次用餐的情景。說是說一家人,不過其實父母已經離婚,那是父親要離開家的時候。
過去妹妹所說過的話。
可是一如失明的她「看不見」為她服務的人們,我總覺得這就代表了當時的他們家。
對了,我想起來了,是學生書包的鑰匙。剛才我也說過,我這個人很敏感,不喜歡別人碰我的東西。所以我在離開自己的房間時,總是會到處上鎖。我只是個中學生,當然不可能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啦,頂多就是玩具存錢筒和學生書包吧。
也許並不奇怪。想變成別人,其實本來就是潛藏在每個人心中的願望。所謂的演員,或許就是表現出人類這種願望的職業也說不定。
難道你沒有想過變成別人嗎?
不,倒不是因為信任他們才那麼做的。就好像國王身邊也有伺候他穿衣服的人一樣吧。國王讓那些下人看到自己的裸身並不覺得羞恥,道理是一樣的。對他們而言,那些人就是看不見的透明人。
我這一生就會只是我吧?大哥也不可能變成媽媽。不僅如此,就連別人心裏在想什麼,我們一輩子也無法知道,永遠只能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麼。這樣不是很無趣嗎?
妹妹在打電話前會先看著名單上的顧客資料,思考一下,然後才拿起電話。很明顯地,她會因對象不同而改變行銷話術,一下子好像臉皮很厚的歐巴桑、一下子又顯得個性怯懦但人很好,或是理性地條列式說明產品好處。聽起來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在講電話一樣。
真是嚇了我一跳。
我們為了求生存,本能上知道最好能讓別人「看不見」。轉學生不可以太醒目,不要引人側目、不可以擺出一副好像在這個學校待了很久的樣子。容易被「看得見」的人所背負的風險是可怕的。所以相反的,想要製造自己和別人的不同,就只好祈求自己在別人的眼中變成「看得見」的人。
妹妹想真的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時,妹妹臉上才浮現出困惑的神情,彷彿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答似的。
不好意思,說了一些拉拉雜雜的廢話。
「看不見的人」心裏在想什麼?有多少人存在?他們恐怕想都沒有想過吧?
不能理解算是一種罪嗎?
不是的,哥哥誤會了。我所模仿的不是技術,而是人。我只是模仿對方的動作而已,而不是只模仿對方的技術。我真正想模仿的,是對方本人呀——她一臉認真地說。
別客氣,我已經自己喝起來了。你也一read.99csw.com起來嘛!天氣這麼熱,還麻煩你大老遠地跑來。
至於這和「沒有辦法」要如何連結,我就必須回頭說說剛才提過的看不見的人。
我自覺這種看法很犀利,不過我也知道很偏激啦。
不過在那之前,我也早有耳聞了。
沒有辦法。
尤其是男人最危險了呢。因為小時候凡事都有母親幫忙做得好好的,所以都會誤以為飲料和食物是自然出現在眼前的。完全不知道東西在入口之前,有多少不特定的人經手過。唉,不過最近連女人也差不多了。
就像現在,她並不只是改變行銷話術而已,而是化身成那個人。
呼天搶地?沒有,我沒有那種印象。現在回想起來,倒在裏面的人們在我的記憶中,就像是黑色的阿米巴原蟲一樣。我不記得他們的臉或表情,只有一群黑色的阿米巴原蟲在地上蠕動的印象。

7

前面說過,我總是斜眼看著這個世界嘛。我想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父母之間的關係佔了絕大部分。或許我就是想從他們的不協調中逃離,才會埋首準備升學考試的吧。
關於那個事件,我就只有這個感想。
「阿滿,你該不會把那個……」
我嚇了一跳啊。就只有這樣。
「這是毒草嗎?」
妹妹的頭歪得更斜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妹妹,就連父親也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女兒的臉。
我們每個人都多添了飯,閑話家常了。
你問我為什麼?
可是父親他根本什麼也沒搞清楚。父親一點也不了解我們,不了解妹妹——一如我不了解妹妹一樣。
妹妹伸出了手上握著的東西。
有一次妹妹帶朋友回家,因為某種機緣我們在一起聊天。她的朋友說:「阿滿模仿人很厲害喲。」我心想:「我那個妹妹?怎麼可能?」因為她在家中很沉默、不愛理人也不愛說閑話。一起看電視時,也不太笑。所以我不是不相信,只是想像不到她會做那種事。
我不知道啊。該怎麼說明才好呢?
母親站起來,一把將妹妹手上的草給搶了過去。
沒辦法。
妹妹認真地這麼說著,我聽了更是詫異。
那種人會遭遇到那種事,你不覺得是奇妙的吻合嗎?我甚至有種錯覺,覺得他們是遭到了那種存在的復讎。
當時在家的只有我和母親。我們兩人目瞪口呆地聽著妹妹打電話。母親似乎也是頭一次聽到妹妹用那種方式說話,我還記得她看著我臉說:「真叫人驚訝呀!」
所以我才會說沒有辦法,這個世界總是無法盡如人意的嘛。
當然我也崇拜過她。我想如果你有機會和她一起下棋,心情肯定也會飛上天的。那聰明、美麗、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光是坐在那裡,就足以令人傾倒、為之著迷了。在她面前,任何人都願意做為她的僕人吧。人們不禁要驚嘆,世間怎麼會有這種人?我和她面對面坐著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覺。
聽到妹妹講電話讓我心頭一驚的是:她的聲音真的就跟我所知道的阿姨沒有兩樣。
我趕緊跑離現場,一心只想著得叫人過來才行。
妹妹稍微想了一下。
老實說啊,我是不在外面喝酒的喔。在公司里,大家也都認為我酒量不好。其實我最喜歡喝酒了呢。要在外面喝酒的話,我只和跟公司無關、十分要好的一些朋友喝。
可是尊敬和輕蔑、憧憬和嫉妒,往往只是一紙之隔。
妹妹搖搖頭。
那天的天氣真的是既悶熱又詭異呢。
百貨公司里不是常有手工師傅當場表演的促銷活動嗎?妹妹可以毫不厭倦地看上好幾十分鐘,連手工師傅都開口稱讚她是個「很有毅力」的孩子。
妹妹語氣平淡地回答。
「嗯……老師說吃了會吐。」
其實能夠理解的東西才是屬於少數派嘛,又不是因為能理解就能解決什麼問題。所以思考如何存活在這個無法理解的世界上,不是比較合乎現實嗎?這麼想難道錯了嗎?
我已經不太記得那個事件了哩。
為什麼她會那麼想成為別人呢?
是的,關於那個事件我只記得這些了。
我常常會想啊。
然而當今這個世界,是無法接受「不能理解」的吧。說不知道就會被欺負、說了不明不白、無法說服人的理由就會被攻擊。凡事都邁向簡略化、制式化。人類之所以會生氣,很多時候都是因為無法理解的關係。
可是將胃裡的東西都吐完后就沒事了,大家也都露出安心的表情,沒有麻痹或發燒等癥狀。喝下大量的水后,就恢復正常了。
仔細一看,她幾乎沒有動過盤子里的食物。
「別說了。」

6

父親的神情十分哀傷。父親認為那是對自己的報復。一句話都沒有說的孩子們,面對即將拋棄他們而去的父親所做的小小反抗。
我開口問。我覺得自己純粹是出自好奇。
可是怎麼樣呢?你不覺得那個事件的把手,不就是「看不見的人」嗎?一個幾近於匿名、活在社會邊緣的「看不見的人」。站在青澤家的立場來看,那是一個毫無關係,甚至連存在都不被認可的人呀。
發現這一點之後,大家都很驚訝地看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