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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鬼畫

第七章 鬼畫

「——他最近說的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了。」
老客人有時會突然想起問那掛軸的來由。平常就不愛說話的老闆,只會很不耐煩地回答「那是我老爸要我掛上的」,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不過在好事的客人花了好幾年很有耐性打聽拼湊之下,才知道那原來是老闆祖父出外旅行時偶然買到的掛軸。由於在買了掛軸的那段期間,家裡喜事不斷,所以祖父便認為掛軸是個吉祥物,嚴格命令老闆的父親一定要掛在做生意的地方,現任老闆也跟著繼承了這項遺命。
說是最近,其實也不過是這幾個月來看到兩、三次吧。
黃色的袈裟。
「那你早點回來。」
一下子就想起來的名字,讓他覺得心情很暢快。
到附近診所拿葯的母親,口中念念有詞地回到家。
身上沒有穿著剛剛的那件雨衣。
「樓梯下面的柜子里吧?」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張臉。很久以前,小時候在亮得發白的路上……
掛在蕎麥麵店門口上面的掛軸,據說是幅鬼畫。
這就是我的答案。
那是他到郊外的寺廟參加恩師的法會兼同學會的時候。
忽然間,小老闆的目光被貼在走廊柱子上的一張照片所吸引。
「不知道呀。他從以前就說要去找第三隻眼。說是誰告訴他的,還一個人嘴裏不斷重複說他找到了有第三隻眼的地方了。我覺得很無聊,就回家了。」
抬頭。透過毛玻璃拉門,可以看見區隔著店面和住家之間的小路上有人走動的身影。是個年輕男子。小路似乎通往很裏面,人影慢慢地消失了。
「出了什麼事嗎?」
「噢。」
——責任?你說的責任是什麼?發生那個事件並非你的錯。很多人被不幸事件捲入,然後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罪惡感,但其實並不是他們的錯呀。你完全沒有必要感受到任何責任的。
看見老爹打開啤酒瓶蓋時,小老闆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原來是少了平常開瓶時的爽快聲音。雨又開始變大了。
「大約是三年前吧,在淺野川邊,發生了情侶被殺的事件吧。」
「說得也是,謝謝光臨。」
住持說話有著很濃的關西腔調,大概是在京都或是奈良生活過一段時間吧?小老闆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聽著住持說話。
小老闆不斷想著這些。
來到這裏之前,他去了哪裡呢?剛剛走進店裡時,並沒有看到他呀。在這之前他做了什麼事?做了什麼讓他在這滂沱大雨中那麼滿足的事?他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住持那番令他心情沉重的話語,隨著時間經過逐漸淡忘。但是小老闆和那名男子的緣分卻還沒有斷絕。
妻子自問自答地跳起來,沖回家裡。母親也跟上去看。
該如何形容他的存在呢?明明平常完全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生活或意識之中,偶爾又會因某種因素突然浮現心頭,擾亂自己心思的那名男子。
遇到困擾時,站在人多的路上或街頭轉角等待突然聽到的話語,就叫做街頭算命。
——不可以復讎喔。復讎之後必得報應,那是一種負面的連鎖。而且做那種事一點好處也沒有,就是令妹在天之靈也不會高興的。
說得正確點,他們並沒有直接相遇。
——要用什麼樣的字眼是你的自由,只不過我碰巧應該待在這裏,你也剛好該在這裏接受佛教教義。
報上住址后,住持似乎心有所悟,一個人猛點頭。
腦海中清楚地浮現在寺廟中所看到那張照片。
「剛剛我所說的話,無論如何都請保密。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發現你對那位施主似乎很有興趣。請你千萬不要打擾他,也不要將他的事告訴別人,拜託你了。」
——托你的福。
兩人看著天花板大叫。因為太吵了,吵得人心情煩悶。
小老闆的心臟彷彿被用力揪了一下。
那是一幅奇怪的畫。乍看之下,第三隻眼不過像是個污漬一樣。既看不出那幅畫想要表達什麼重點、線條也不具可看性,甚至連作為裝飾都令人懷疑夠不夠格,是幅泛泛之作。只要再放上十年,恐怕整幅畫的內容都會被陽光曬到消失吧。

2

文具店小老闆偏著頭想。
「那是一對即將結婚的情侶,和那群兇手完全不認識,卻遭到殘忍的殺害——遇害的就是那位施主的妹妹。」
「歡迎光臨。真是要命的天氣呀。」
「這麼大的雨還有辦法洒水嗎?」
畫中央只站了一個茫然的男人,就構圖來說很不協調。找不到落款或是署名,說不定是從屏風還是其他畫割下一部分加以裱裝的吧?看來裱裝的人美學素養也不是很夠,完全感受不出來有襯托畫作的效果。
不用說,小老闆絲毫也沒有想跟男子直接說話、或將他的事告訴別人的念頭。
雨是小了一些,但還是直接打在臉上。
男人專心一意地在蕎麥麵店門口看著掛軸的身姿,在眼前浮現。
「可是哥哥說好要教我怎麼組裝收音機的呀!」
只見一名健康活潑、穿著雨鞋的小男孩跑進來,大約是小學三年級生吧?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他大概打從老遠便看見那名男子走進小路時的身影了吧。
——也許是吧。可是實際上,被捲入的人是我,不九九藏書是別人,被選中的人是我呀。所以應該有什麼理由吧?所以世界才要求我的回答吧?
妻子和母親看著屋檐嘰嘰咕咕地說話。
「他的頭腦有問題吧?那個哥哥。」
——怒相?
那聲音帶給人不安、不幸的感覺。
「奇妙的是他很有小孩子緣喔。我的孫子也常跟他說話,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他無視於全身被雨水淋濕,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櫥窗中的那幅掛軸。
「是火災嗎?」
第三次遇見那男子是在梅雨季節即將結束的一場大雨中。
——哈哈哈,這麼說來,我也明白了喔。
小老闆微笑地看著老闆娘招架不住的樣子。
照後鏡中的黃色身影逐漸遠去。
儘管感覺汗如雨下,小老闆依然站在那裡。
——我說不上來,大概是對這個世界吧。
遠處有警報聲響著,是消防車嗎?
世界靜寂無聲,暴露在陽光下。儘管已經爬過天頂,火熱的陽光依然持續不斷地烤焦世界。
老闆娘好像怕被誤會是在說人閑話似的,趕緊加上這些話。
小老闆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名小朋友——那個陽光柔和的小庭院就像是天堂某處,自己則和叔叔正在玩耍。就是這種奇妙的感覺。
他要去哪裡呢?
「噢。」
「那位先生跟這裏……」
咦?
「沒有,只是在我們家附近常常看見他。因為長得一表人才,所以我自然就記住他的臉了。」
「奶奶,後面的哥哥是不是剛剛回來了?」
走到風強雨急的戶外時,小老闆不禁皺起了眉頭。
店前的人影。
他看見那個熟悉的襯衫身影,出現在梅雨暫歇時、溫和的陽光灑在寺廟角落繡球花上的那個地方。
白襯衫已完全淋濕了,底下的背心線條清楚的浮現上來。休閑褲被雨水淋成了黑色。頭上的棒球帽也濕淋淋的,雨水順著帽檐不斷滴落。
登至夫叔叔是地方上的菁英,從名古屋陸軍幼年學校直接升上陸軍士官學校。一看就是個俊俏的美男子,男生、女生都很喜歡他。他的個性安靜,卻很喜歡孩子,也知道如何跟小孩子相處。所以小孩子們一看到他來都會「阿登!阿登!」地喊著,然後像小狗一樣地跟在他身邊打轉。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小孩。
然而某一天,再次遇見那名男子的機會在偶然的情況下降臨了。
「是我給忘了呀。上次去的時候醫生有說什麼今天是以前照顧過高野醫生的大人物家中喜事。走到醫院門口我才想起來,真是氣人呀。要是能早點想起來就好了。」
這是小老闆最先想到的疑問。乍看之下大約是二十五、六歲吧,可是他的目光和神情卻顯現出老成的味道。
看來那是住持自己拍的照片。
聽見妻子的說話聲之後他抬頭一看,店門口的柏油路變成白色一片。
你應該接受佛教教義——小老闆想起了住持說的話。至少他還有心向佛——老闆感到安心許多。
「你的朋友們應該已經聚集在一起了喔。」
小老闆想起了同學會中有人提到這位住持好像是最近才繼承父親的寺廟的。在這之前他是個愛玩的人,曾經週遊世界,甚至還到過美國研究嬉皮文化。確實,跟他聊過天以後,小老闆也覺得他是個風格獨特的寺廟住持。
小老闆倒也不是多想探聽那名男子的究竟,只是常常有機會看到那名引他注意的男子罷了。
可是那名男子的腦子裡卻一片靜謐,散發冰冷寂靜的氛圍獨自走著。
他誤以為是袈裟的,其實是黃色的雨衣。男子頭戴黑色棒球帽,低著頭快步走來。
住持回答的語氣很柔和。
他若無其事地回頭看著繡球花,幼稚園的庭院里已不見任何人的蹤影。
不對,是他眼睛看到了什麼。
「可以嗎?雨很大耶。」
要來一個新紙袋將東西放進去時,大雨依然淅瀝嘩啦地下個不停。
原來母親口中抱怨的不是醫院沒開,而是自己的記憶力不好。
母親一邊整理被風吹亂的頭髮、一邊對小老闆說。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
「這個拿去用吧。」
那是身穿鮮黃色袈裟的僧侶正在走路的照片。
確定太陽已經逐漸西下后,小老闆決定去一個之前沒有打算去的地方。
這間寺廟在旁邊經營了一家幼稚園。在小巧精緻的庭院中,那名男子坐著,身邊圍繞著一群小朋友。
對了,是阿登。
不過,他終究沒有移動腳步。他沒有走進狹隘的小路里,而是死心斷念轉過頭,找尋離他最近的公車站牌。
「今天已經打烊了。天氣只會越來越壞啊,哪有生意做嘛?」
「他現在還在繼續看醫生呀。」
路上吹著討厭的強風。還只是上午,天空已經變得暗沉。不受控制的風從四面八方吹打在騎著機車的身體上,似乎還沒有夾雜著雨絲,但他的身體已經又濕又黏了。
「可是那麼可怕的畫居然是吉祥物,真叫人不敢相信呢。」
小老闆不禁感覺心痛。住持說的那些話鮮明地在耳邊響起。竟然發生了那種不幸,使得他失魂落魄、精神恍惚,終至生病……
「蕎麥麵和小菜的味道都不錯。」
看樣子出動的車子數目還真不少呢。
看見小老闆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送上read.99csw.com茶水出來的香煙鋪老闆娘低聲說:「那是住在後面的房客啦。」
「對了,二班的那個……」
因為他幼小的心靈始終記得登志夫在上戰場前、返鄉走在路上的身影。帽子下面有著一張俊美的側臉。
「比起佛教教義,那個人似乎對佛像本身更有興趣,尤其是對白毫,你知道嗎?就是佛陀額頭正央那個很像眼睛的部分。他好像對那個滿有興趣的。」
「就是因為下大雨,所以才要在屋子裡面組裝收音機啊。」
「噢,原來如此。是在府上附近呀。請問府上是在哪裡呢?」
「哇?高野醫生他出了什麼事嗎?」
——現在世界正丟給我一個問題。針對如此渺小的我,世界竟丟給我那麼大的問題,而我卻沉默以對。這件事讓我無法接受。我該給世界什麼樣的答案呢?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現在的自己背負著重大責任。
「涼麵一盤,還有啤酒。」
男子不斷地走著,在雨絲飄搖中,一個人走著。
「啊!下雨了。」
他毫不猶豫地點了草莓冰,然後摘下眼鏡擦汗。
「自古以來,所謂的吉祥物都是奇怪的東西哩。」
每年都是一樣,天氣熱得就像是置身於蒸氣浴室一樣,路上行人為了避開陽光直射,都盡量走在陰影下。
——我?
——要做些什麼呢?
「嗯。」
還有,這個男人是什麼東西啊?
小老闆這麼說完走出門口,才發現雨傘根本不管用。他扶著眼鏡,往最近的電器行跑去,接著手裡抱著包好的手電筒,盤算接下來要去哪裡。他決定去蕎麥麵店,隨便吃盤涼麵,就趕緊回家吧。
所以在他心中的叔叔,始終都是年輕俊美的模樣。或許是那個叔叔以過去的形象,附身在那名注視著蕎麥麵店前掛軸的年輕男子身上也說不定。
他一反問,住持彷彿想要避開他的視線一樣望著庭院回答:
吃完一盤涼麵,喝過蕎麥麵的下面水后他抽了一根煙,雨聲再度變小了。
——那是什麼意思呢?
「啊!」
——這眼睛有什麼意義嗎?不對,歸根究底,這真的是一隻眼睛嗎?
不知不覺間他放慢了速度,但男子的身影依然在眼前越變越大。當然男子並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著他。
那聲音他有印象,就是那個時候的……
看著毛豆莢、玉米芯、西瓜皮、冰棒枝的數目增加,聽著雜貨店老闆搬運空啤酒瓶時碰撞的聲音,夏天慢慢地走過。無視於因為喝太多冷飲而搞壞肚子、一邊挨大人罵一邊吃正露丸的孩子們,夏天離去了。
「可是天氣這麼悶熱,屋裡又會變暗。」
幾乎沒有客人上門,路上行人也越來越少,也有些店家提早打烊了。
忽然間,這種痛苦的感慨襲上小老闆的心頭。
不用說,雖然連續好幾天的最低氣溫都超過了二十度,但這很明顯就是低氣壓逐漸靠近的徵兆。剛起床的瞬間就發覺自己渾身是汗,著實不是件愉快的事。那一天是小學生的返校日,孩子們和整個屋裡都顯得鬧哄哄的。
那天,一早起來就覺得家裡瀰漫著一股悶熱的濕氣。
「那是壞掉的啦。就算換新電池也不會亮。上次打雷停電的時候,不是搞得家裡一團亂嗎?」
完全敞開的窗戶外面吹來一陣涼風,令他不禁吸了一口氣。
小老闆也靜靜地看著男子的側臉。
老闆娘用手遮著嘴巴。
灰色,但輪廓鮮明的剪影。
老闆娘面有難色地看著拉門。
不愛招呼客人的老爹,今天倒是難得開了口。
夏天感覺就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似的;真正發覺下一個季節已經悄悄走近,是在聽見收音機播報颱風來襲的消息的時候。
「好奇怪喲。」
如果畫的是神仙或是老人也就算了,偏偏卻是一個年齡不詳的男人。長著一張光滑的臉,感覺卻很老氣,沒有一么特徵,就是表情耐人尋味——還不是好的感覺,而是讓人意識深處覺得不太對勁、心情很不舒服的表情。大概就是因為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才會有人說是鬼畫吧?的確,那張臉很詭異,不像是人的臉。
「怎麼了嗎?」
向還在跟孫子爭論的老闆娘道過謝后,小老闆走出了香煙鋪。
——既然住持這麼說,也許是真的吧。總之,我現在感覺到有責任,我希望有這隻眼睛,這個第三隻眼。為了不再有這種痛苦感受,我希望自己能從不同的境界、從更高處,看著這個世界。我只是這麼希望而已。
叔叔在戰爭結束后,也沒有回來這裏。小老闆只知道他好像命喪于中國大陸,至今屍骨仍未送返故鄉。
男子每次都會注視那幅掛軸很長的一段時間,然後像是興趣消失一樣地轉身就走。
「而且哥哥最近都不陪我玩,不是在房間里讀經書,就是出門尋找莫名其妙的東西。今天總算是被我給逮到機會了。」
一衝進蕎麥麵店,裏面居然沒有半個客人。這家店中午過後也不休息,一直從中午營業到晚上。
結果,他始終沒有聽出男子喃喃自語的內容。
他豎起耳朵聽著夾雜在雨聲中刺耳的警報聲。
我終於可以回答了。
忽然,他感覺附近有人走過。
——是嗎?我不相信命運這個字,也不相信有什麼佛陀的指引。
他也有同感。於是便放下read.99csw.com習慣在早上理貨的工作,決定先出門。
「那就等人家身體好的時候再去。而且今天雨又下得那麼大。」
小老闆暫時停留在香煙鋪前。
「那是這裏拜佛的施主。回去之前會那樣子陪小朋友玩。雖然還很年輕,卻遭遇過許多不幸……你們認識嗎?」
「居然臨時休息!」
剛才兩名少年說的話能帶給我什麼指示嗎?為什麼有關那名男子的事總是會傳進我耳里呢?
「是呀,好像是有那麼一個事件。印象中那群兇手也被逮捕了嘛。」
住持仍繼續訴說他和男子的對話。
那是一間四處可見的普通蕎麥麵店,位於商店街中間的某個轉角。唯一和其他蕎麥麵店不同的地方,就是別的店門口櫥窗會擺設用樹脂等塑料做成的食物標本,這裏則是吊著掛軸和花器。說風雅是很風雅,但因為店家只有在中元節和除夕的時候會拂去塵埃,平常都是放著不管,所以掛軸顯得有些髒了,彷彿保護色似的,幾乎要同化成牆壁的顏色了。掛軸前面擺著一個插有桔梗假花的竹編花器,桔梗花瓣也都褪色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是看都不看櫥窗一眼,就直接掀開門帘走進店內。
該不會是他吧?
果然他還是沒有從痛苦中站出來。
雖然畫得不是很清楚,但男人的額頭上多了一隻眼睛。儘管很小,不過在正中央確實畫著一隻黑色眼睛。畫中男人擁有三隻眼睛。如果是佛像也就算了,可是卻長在那個絲毫沒有一點福相的男人臉上。那會讓看到的人心頭一陣驚恐。好像在小孩子之間也流傳著「如果一個人經過時,目光和這隻眼睛對上會如何如何」、「半夜這隻眼睛會發亮」等怪談。
「據說以前躺在他隔壁病床的病患,是在專科學校教佛教藝術的老師。因此他開始對佛教教義有了興趣。」
人們忙著做好下午的防颱準備。儘管吹著強風,悶熱的氣溫卻變本加厲。出門前換穿的襯衫,早已經因為流汗而貼在皮膚上。
住持不改溫和的語氣,一一重現他和男子之間的對話。
彷彿腦海中的情景被人竊取出來,放在現實的人生中一樣。
沒錯,那個叔叔的眼睛也是這個樣子。明明很年輕,卻顯得老成,彷彿一個人背負了全世界的責任似的,安靜的目光里透露著苦悶和焦躁。
——沒錯。躺在你隔壁的是教佛教藝術的老師,想來也是佛陀的指引吧?就因為你是需要佛教教義的人,所以才會那樣。你出現在我面前也是這個緣故吧。
「他是那種容易想不開、個性很細膩的人。曾經很刻意地壓抑自我,為了妹妹而努力工作。仔細了解之後,我才知道他的父母也是那種個性,聽說是在個性使然下,以近乎自殘的方式過世的。」
因為即將到來的暴風雨而顯得驚慌失措的街頭上,只有他還是散發出冰冷的寂靜。年輕和老成已融為一體,令人難以判斷他是年輕還是年老。果然看起來還是像個身披黃色袈裟的僧侶。
簡直就像是街頭算命——小老闆按著因為吃草莓冰而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思索著。
只見嗜好寫書法的文具店小老闆——說是小老闆,其實都已經四十過半了——猛搖頭。他在老闆清潔畫軸時剛好在場,所以才有機會仔細欣賞從櫥窗里拿出來的掛軸。
——比起你所遭遇的苦痛,我的經歷就跟屁一樣不足掛齒。但我對世界所抱持的疑問,和你是一樣的。我生於寺廟,身邊就有佛教教義的存在,可是我卻心生反抗,年輕時到處流浪,企圖尋找答案。雖然我後來對流浪感到疲憊,於是回來乖乖地繼承父親的工作,就像這樣,氣定神閑地與人說教,不過也是因為這樣才能和你相見。那就是因為你應該接受佛教教義的關係。
參加業界聚會的回程上,雨勢突然變大,小老闆手上的紙袋底下破了一個大洞,所以只好跑到認識的香煙鋪避一下雨。
父親和里民會的老朋友們一起去山中洗溫泉了。這種天氣應該也沒辦法泡露天溫泉吧?小老闆悠閑地想著。
「還是先把遮雨棚拉上比較好吧?」
臉上有著過去從未見過的表情。
很明顯地,他們說的就是那名男子。
其實文具店小老闆在意的不是畫的本身,而是近來常有人注視著這幅畫看。
小老闆今天出門商量事務用品的進貨事項,歸途中也是受不了太熱,一看見前面掛著「冰」的旗子,趕緊衝進了冰果室里。
仔細一看,男子的嘴唇在動。他一直在喃喃自語。
聽完這些特徵,小老闆的腦海里忽然浮現記憶中那名男子的身影。
他找到了有第三隻眼的地方。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在心中口出惡言的他,突然因為什麼而停下了。
這時他才發覺,是因為自己很想知道有關那名男子的事情所致。一個連姓名都不清楚的男子。不,名字是什麼不重要,他想知道的是那個很像叔叔的男子心裏在想什麼?背負許多不幸的男子今後將如何度過人生?
這樣子觀察他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地,男子的身影便消失在後。
發獃了一陣子,小老闆才回過神聽見了收音機的聲音,雨勢變小了。接下來雨勢肯定會忽大忽小地下著。
——因為我的關係?
九*九*藏*書「隔壁的五金行是房東。」
聲音逐漸遠去了。
警報聲連綿不絕。才覺得已經遠去了,又有新的過來。
梅雨季節已經結束,天候轉為酷暑。
「還很年輕卻沒有做事,好像是身體不太好的關係。」
老客戶們在背地裡議論紛紛。
然而接下來的瞬間,他卻驚訝地當場愣住。
「那……那個什麼呢?就是他說的第三隻眼。」

1

由於他的頭髮理得很短,更加凸顯了乾淨俐落的臉部線條。身上也不見一絲贅肉,令人聯想到剛完成的雕像。
因為旁邊的巷子是通往附近那所小學的必經之路,所以也成了高年級告訴低年級的主要話題。到了夏天流行鬼故事的季節,還有小朋友膽戰心驚地跑來看呢。
雨水打在附近鐵皮屋頂上的雜音,讓他聽不見其他聲音。
夾雜著雨水的強風,真是令人感覺很不愉快。
就是讓他換新紙袋的香煙鋪。
「不可能吧,連個落款也沒有耶。」
那個男人和這幅畫恰成對比,給人印象深刻。
一開店門,悶熱濕黏的空氣就撲鼻而上,令人心情憂鬱。
「惠比壽仔細看看也很嚇人啊。」
住持的口氣平淡。
下雨的聲音越來越大,連放在收銀機旁的收音機聲音都聽不見了。
「如果佛教教義能幫助他,倒也是一件好事呀。」
——不一樣。不過也有種人稱三眼、真的在眉心有眼睛的佛菩薩,例如:馬頭觀音和不動明王,兩者都是以怒相呈現的佛菩薩,所以才會加上第三隻眼。
看來今天的天氣很快就會變壞。
「是嗎?我都忘了。好吧,趁現在我去買個新的吧。」
「就是說嘛。」
——大概是因為你的關係,我才會回到這裏來吧。
老爹丟來一塊毛巾,小老闆感激地用來擦拭頭和肩膀。
——明知道應該回答,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對。
心情有些奇妙。
而最詭異的地方,要算是畫在男人額頭上的東西了。
五官端正,臉色卻很差。臉上毫無血色,所以更加深了臉部的輪廓。在他高高凸起的額頭下面,有著一雙深邃而幽暗的眼睛。
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著自己。
看見小老闆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中年住持便開口問道。
——是的。從遠古以來,世界上無論什麼文化或宗教,都有額頭有第三隻眼的神像。很不可思議吧。但是不論東方、西方文化,都常有人說——實際累積修行后,就會感覺到這裏好像有眼睛一樣,有發熱的感覺。我不知道兩者之間有沒有關係,對了,就像在教科書上看到聖方濟,撒威那種西方和尚的頭頂不都是禿的嗎?根據某種說法,那是因為修行到一定境界,精神力會提升,身體會自然調節繞行在體內的能量,從頭頂散發出高熱,於是自然就變成了禿頭。因此,有德行的高僧才可以變成那種髮型。可是本來男性就比較容易禿頭,所以我覺得那是一種自我圓說的矇混說法吧。
男子一動也不動地專心注視著掛軸。
路上安靜無聲。店頭沒有人,大概因為太熱而躲到店裡面了吧?不,別說是店頭了,感覺整條街上都不見人影。
「但是事實上,人家店裡生意也很興隆呀。」
妻子回來了。
街上已失去顏色,所有人都趕著回家。
人的緣分還真是奇妙,但不知這到底能不能算是一種緣分呢?然而住在同一個城鎮,有那麼多終生不曾交談過、甚至連其存在都未曾留意過的人們;卻有也為某些小事而發現其存在、進而開始在意對方的人。
老闆娘板起了臉孔告誡小男孩。
悶熱的梅雨下個不停,浸泡在雨水中都快發爛的城鎮里,只有那名青年身上透露出一股寂靜的氛圍。
「看醫生?」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到了下午,風勢更加強烈,雨水也開始跟著進來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說法的,現在已不可考。不過常來這附近走動的人都知道這個傳說。
小老闆站在熟悉的香煙鋪前。
不過究竟這是一幅為了什麼而畫的掛軸呢?
「看起來跟以前沒什麼兩樣,教我算術的時候也很正常呀。哥哥的自然和數學教得比老師還要好耶。」
他是從什麼開始站在這裏的呢?
他去哪裡了呢?已經回到住處了嗎?也許現在正在讀經書也說不定吧?
我究竟站在這裏要幹什麼呢?
「真是奇怪呀。」
「這樣好嗎?」
陽光消失了,聽不見小朋友的嬉鬧聲,白襯衫的男子身影也消失無蹤。
——啊,住持你誤會了。我很遺憾你會認為我因為妹妹的事對這個人世心懷怨恨,我不是那個意思。
咦?小老闆連忙轉過頭去,看見兩名少年走了過去。
「哎呀,嚇死我了,還好https://read.99csw.com雨水沒有噴進來。對了,手電筒,被我放到哪兒去了?」
如此牽涉個人隱私的話題,自己方便繼續聽下去嗎?小老闆心想,不過仍然敵不過好奇心的驅使。
沒有聽出男子不斷地低語著。
依然是臉色不好、五官端正。臉上的肉又少了一些,露出線條銳利的輪廓。
旁邊就是那條小路。走入裏面,彎進後面的轉角,就能見到那名男子。年輕卻老成的那名男子。好像聖人的那名男子。
「怎麼好像從剛剛開始,就老是聽到有消防車還是警車經過?」
——什麼意思?
一向都是這樣,我只是個旁觀者,總是走不進他的世界。
小老闆恍然大悟。額頭正中央的眼睛。
「這風呀,稍微走個一、兩步,身上全都濕了。」
——要回答誰呢?
那名男子就在他眼前。
有點像是很放心、很無力、又很充實的滿足感。
住持很唐突地結束話題,催促小老闆留意正在走廊那頭呼喚他的同學。大伙兒正要往附近的外送飯館移動。雖然同學會吃素菜有些奇怪,但彼此都到了顧忌成人病的年紀,這種聚會方式倒也是不錯。
「從小相繼失去雙親后,他們兄妹倆彼此相依為命。他辛苦念完大學,工作存錢,終於能讓妹妹嫁出去、對得起早逝的父母,就在這時候竟然發生了那種不幸,害得他失魂落魄、精神恍惚,最後聽說染上了疾病,長期住院。」
周遭有小朋友嬉鬧的聲音。
「什麼?」
大雨還是猛烈地下個不停。
「哇!家裡的窗戶應該都沒有開著吧?討厭,我好像忘了關浴室的窗戶。」
——所以跟眼睛不一樣啰?
看著鏡中背影,小老闆心想。
「好像雨小了些。我吃飽了,趁現在趕緊回去吧。」
「現在變小了,沒問題的。我順便出去吃午飯。上午忙東忙西的,想來,我竟然還沒有吃午飯呢。」
——嗄?
「情況好的時候,他也會到公車路上的超市幫忙送貨。最近則是整天窩在屋裡,很少看他出門。感覺有些怪怪的。」
——不,跟眼睛有點不太一樣。這是長在菩薩眉間的毛。因為自然向右旋轉,所以看起來會有點像圓形眼睛,只不過是雕刻佛像的師傅用圓形顆粒將它表現出來罷了;也有嵌入水晶球的表現方式。這裡會放出尊榮的光芒。
小老闆一時有點結巴。
僧侶從正面走來。
小老闆確定了。一定是那名男子。眼前浮現他在寺廟庭院里被小朋友圍繞的情景。
穿著白色短袖開襟襯衫、灰色休閑褲,很平常的打扮。襯衫雖然是穿舊的,卻有著熨斗燙過的痕迹,一看就是非常乾淨的年輕男子。
「風變大了,我看你還是早點去送貨比較好吧。」
他是多大年紀的人呢?
「人家才剛回來,身體好像不太舒服喔。不可以去打擾病人。」
越看就越覺得那是幅破舊的掛軸。經年累月地掛在櫥窗里,完全沒有做好濕度和溫度管理,難怪會變成那樣。上面布滿了類似雀斑的褐色污漬,畫的線條暈開,早看不出來原來的設色了。假設真是一幅頗有來頭的古畫,現在這個樣子也賣不到什麼好價錢了。
「原來如此,後面有公寓出租呀?」
住持神情嚴肅地低頭致意。
這時,窗外傳來小學生的對話。
「這是什麼地方?」
聽見背後老爹這麼說,小老闆留下了買單錢。
小老闆覺得十分心痛。原來那老成的容貌是因為這樣而來的呀。
——累積功德嗎?究竟從第三隻眼會看到什麼樣的世界呢?
吃著魚板配啤酒時,他又聽見警報聲呼嘯而過。
一邊整理進貨清單,小老闆的腦海中依然有著那個黃色雨衣的畫面。不對,在他腦海中,那名男子身上披的是袈裟。
這種年紀的小孩,說起道理來還真不輸給一般大人。
有什麼關係嗎——住持聽出小老闆意在言外的問話之後,看了一眼男子,接著發出了「啊」的一聲點頭。
夏天移動著沉重的腳步。
——唔,以我現在的程度是不知道。我想應該是完全不同境界的世界吧。
老爹打開了靠近天花板上的電視機。可是裏面只是重播著無聊的連續劇,沒有什麼新聞快報。
他想回頭去追,可是現在是綠燈,車又很多。儘管牽腸掛肚,他還是奔往送貨的地點。
他將收音機開著,好收聽颱風的消息。
「嗯……應該是斯里蘭卡吧?我已經搞不清楚了。說來丟臉,我年輕時曾經盲目地到處閑晃遊盪。」
「也不是啦,他其實外觀看起來是個很規矩、很老實、很有禮貌的人,長得又很英俊,總是打扮得乾乾淨淨的。」
吃完草莓冰,滾燙的身體總算降溫了。
那名男子就住在店後面。連名字是什麼也不知道、也沒有交談過,只是幾度偶然見到面的男子。
只是男子和叔叔不同的是,他並不像是在跟小朋友一起玩耍,只是安靜地看著小朋友們,任憑朋友們圍繞在自己身邊嬉鬧說話。感覺就是那樣。他的表情看似充滿了慈愛,又像是充滿了痛苦。小老闆毫無來由地想起了「聖人」這個名詞。
是那名男子。那名男子身上披著袈裟。
大顆雨滴猛烈地敲擊在地面上。
突然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頭上戴著有星星的帽子的側臉。
「搞不好還是頗有來頭的值錢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