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跳了！像個笨蛋似的！回來！快回來！回來啊！」

「理瀨。」有人輕聲喚她。

對了，是在電車上！

少女嚇了一跳，環視四周。少女的座位在最後一節車廂，附近沒有乘客，遠處的座位有個禿頭男子的背影。

那麼，那個山丘又是怎麼一回事——那個過去是修道院、漂浮在野生麥海上的綠之丘？還有憂理細長的雙眼、蜂蜜紅茶、坐在圖書館窗檯眺望沼澤濕地的他——這些或許全是夢境，有誰能保證這些並非幼時在雨後的庭院水窪旁，看著捏好的泥城所作的幻想？

少女壓下內心的恐慌，看向霧茫茫的窗外。幾片烏雲在玻璃窗上形成歪斜的風景，有如因苦悶而哭泣的臉龐。

「放心！我會一個人好好謝幕的。」

沒錯，就是這個聲音，好懷念！是他！為什麼我會忘了令自己如此懷念又心痛的人？

沒錯，就是那首詩，那首作者不詳、夾在圖書館的百科全書里、也是黎二念給我聽的詩。那首詩究竟有什麼意思呢？到後來，我都會在心中跟著黎二的聲音默念。那首詩吟詠我們的故事；那首詩就是我們。那是一首青澀拙劣的詩，但我至今仍記得它，還有黎二的聲音、昏暗的窗邊、從外面吹進來的風，以及泛黃紙張的觸感。

濕地上沒有風，天空是清一色的灰。

腦海rｅad•9９ｃｓｗ•coｍ中突然浮現一扇長形窗扉。

「不用了，還是夾在這裏比較好，也許過幾年會有其他人發現它。」少年微笑。

這是直到我拿回舊皮箱為止的故事。

沒有其他記憶了嗎？甜美的、溫柔的、難忘的記憶？

「你確定要這樣？」

「以前一定也有人像我這樣，不滿地坐在窗前，眺望同一片景色吧！」

上面寫了像「詩」般的東西，筆跡充滿力道與個性，看得出作者很努力地揀選適當字詞，但字裡行間仍充滿青澀與孤獨。

那是圖書館二樓的凸窗。窗扉敞開，剛進入短暫夏日的濕地上有白鳥飛翔。有個人坐在窗邊，及肩的長發隨濕地吹來的風輕輕揚起，冷漠的側臉輪廓，隨意敞開的衣襟，還有平穩低沉的嗓音……

少年的凜然聲音如槍聲迴響在天際。

至今我還記得那山丘，還能憶起最初的情景——車站冷冽的空氣、皮箱的觸感、充滿孤獨與不安的心跳聲——因為這些都是我的故事，是我為何遺失皮箱，又如何拿回來的故事。

心臟開始急遽跳動。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沒做過那種約定。心跳聲愈來愈大，砰咚砰咚地響個不停，彷彿用力擊打太鼓的聲音。細語聲轉為低聲的啜泣。

「理瀨。」聲音愈來愈嘶啞。

優雅地行禮。

濕地上沒半個人。

少年在一片壯闊景色中繼續舞動，有時還會九-九-藏-書露出閃亮如寶石的白色牙齒。

座椅下方有一隻纖細的、血淋淋的手，手指痛苦地蠕動，掌心向上，手腕滿是細小傷痕。

電車進入隧道，沒入一片漆黑。

少年笑了，踏著枯草轉圈跳舞，同時吟唱《Let's dance》的旋律。

少女倒抽了一口氣，無法動彈。那隻纖細的手微抖，彷彿想抓住什麼似的。

腳底傳來柴油引擎低沉的喀喀聲，窗外還是一片灰濛濛。仔細一看，冬天陰沉的天空溶於灰濁的大海，一成不變的海浪像在獨白似的湧上綿延的海岸。

當時的我確實非常混亂，可說是陷入了窘境。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下，努力集中精神、力持鎮定的十四歲少女，究竟能留住多少記憶？譬如那片濕地光景，那到底是何時的記憶？我曾在那個綠之丘生活過嗎？

黎二的聲音傳來。

「既然喜歡就拿走啊！」少女狐疑地抬頭看少年。

少女倏地驚醒，坐起來張望四周。

少女大聲疾呼。再這樣下去，少女或許就要崩潰了。

「那好吧！」

在沒有生氣、無聲無色的世界里，只有少年輕快地獨舞，領口上的黑色緞帶輕輕飛揚。

至此，這些已與我的記憶混為一體。最初是少女醒來的時候，那時她連「綠之丘」都還沒見過，更別說那些她認識的女孩們。與麻理衣的約定是後來的事，而麻理衣慘死在那法式庭園則是更後來的事——所以不可能會聽見麻理衣的聲音。

百科全書「や」的部分夾了一張便條紙。

也許，故事就是從這首詩開始的。以奢華的虛擬與緩慢的絕望為裝飾的那些日子，只是為九九藏書了再次構築我的記憶與妄想之城。

世界悄悄恢複原來的無聲無色，廣闊的灰色絨毯沒有任何晃動的身影。

少女發現膝上的書本掉在地上，慌忙拾起，書名是《愛麗絲鏡中奇緣》。不知為何，宿舍規定初次報到的住宿生只能帶五本書，她花了一整天選書，還為此半夜醒來好幾回，煩惱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她喜歡《愛麗絲鏡中奇緣》更甚《愛麗絲夢遊仙境》，因為比起為了追兔子而跑進黑暗洞穴，前者凝視房裡的鏡子而融入鏡中的故事開端更吸引她。

「嗯。我已經記住了，想看的時候再來這裏看就可以了。」

「是誰？」少女出聲輕喚，抬頭望天花板，直起靠在椅背的身體。柴油引擎斷斷續續地發出喀喀聲。

可以嗎？黎二，麻煩你了。

少年用力揮手，屈膝行了一個謝幕禮。

少女站在木棧道上放聲大喊。她竭盡全力拚命想叫回他，卻也害怕自己會跌入濕地里。這身重量跌進去后，根本就別想爬上來，屆時兩人只為成為彼此的負擔，沉入無底深淵。

之後，他不時會喃喃自語地低誦它，彷彿那是不能忘記的咒語。

這是真的發生的事嗎？我真的看到一個人陷入濕地溺死了？我在回溯過去的同時，這些記憶也從天花板紛紛剝落，堆疊成為灰色凄慘的層層碎片。記憶總是呈螺旋狀旋轉——太多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一次遇到許多人，又與許多人離別。討厭的記憶有如成串的念珠，隨時間逝去而無情地推進。即使一切全都結束了htｔps://reａd.99ｃｓw•com，那時的記憶仍令我不安、後悔得喘不過氣。

冷靜點，沒人會對我怎麼樣的。

窗外儘是在灰色山坡上綿延不絕的針葉林，一直凝視這片單調景色，睡意便緩緩襲來，才覺得漸漸滑入睡眠，下個瞬間，頭便敲到冷冷的玻璃窗。

我還記得刺向冰冷月亮的枯槁樹影，水鳥劃過如鏡水面的白色雙翼，浮現在濃霧中的青翠草原，但這些都是我的記憶，也或許是喜歡做白日夢的我，曾經做過的一個荒誕、長久的夢。我常常不自覺地將自己創作的故事編織成記憶的一部分。舉例來說，我以為自己小時候住過巴黎，腦海中時常浮現成排的西洋栗樹，塞納河上的古橋，穿過小巷的長階梯，那時，我深信這些景色都是有人帶我去看過的。然而，每當與奶奶提及此事，她總是笑說家裡沒人去過巴黎，既然如此，這些記憶是怎麼回事？後來，我在某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里找到了答案。當時我正在書房探險，發現母親留下的一本過期《生活手帖》雜誌，裏面某張粒子粗糙的泛黃彩頁上，有一道穿過狹窄小巷的陡急石階就這麼延伸至我的記憶。

記憶有如緩緩旋轉的螺旋梯，即使走了很久，過往時光仍停留在腳下，只要探出身，灑下花，花瓣就會落在過去的影子上。

灰褐色的地平線那端是一整排有如黑色裂縫的茂密灌木叢。

一頭栗色頭髮的少年在那灰色的舞台上跳舞。

少女突然低頭看向腳邊。

窗子上染了白茫茫的霧氣。

「拜託你快回來！那裡很危險！」

少女獨自坐在藍色天鵝絨座椅的包廂內，一直強忍心中的恐懼，但恐懼就像烏雲愈來愈來大，瀰漫至整節老舊搖晃的車廂。

少女睜大眼，猛搔頭，喉嚨深處發出如野獸般的呻|吟。

「理瀨——不是約好了嗎——」引擎聲變大，還有嗚嗚的警笛聲，以及愈來愈強的風聲。

少女穿著又重又長的黑色大衣，深深靠坐在藍色天鵝絨的椅背上，車內過強的暖氣讓她的白皙肌膚泛起紅潮，齊眉的劉海顯得天真可愛，那雙黑眸透露出她是個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的人。不過，如今少女既緊張又極度不安，一想到正要前往的地方與未知的將來，不論何者，最後都變成一隻可怕的怪獸啃食她的心。她喜歡的古今東西名作繪本中，有太多故事都告訴她從遠方來到未知之地的孩子們會過著如何悲慘的生活，寒冷昏暗的走廊，硬得與石頭沒兩樣的麵包，稀淡無味的湯汁，每夜在鞭打中驚醒，拿刷子默默刷洗地板……有誰能保證這些悲慘遭遇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理瀨。」又喚了一次。是小女孩的聲音，嘶啞微弱。

下一個瞬間，少年消失了。

「再見了，各位！再見了，姐姐！」

紙張泛黃，鋼筆書寫的文字已快模糊不清。

少年的身影突然一個搖晃，空氣晃動。

「理瀨，不是約好一起去采野草莓嗎？你說要采春天最好吃的野草莓給我，理瀨——」

就請黎二用其低沉平靜的聲音，為我們朗讀這首詩作為開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