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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聽到有人大聲喊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淺井松子正從馬路對面一路小跑而來,身上穿著件中年婦女風格的棉大衣。
簡直就像遭到了惡魔的詛咒。
我由衷地懇請
少女的視線落在腳背。北風呼嘯著將雪花刮到臉上。她伸手提起背後的大衣兜帽,嚴嚴實實地套在頭上。
咔嚓。郵筒里發出乾巴巴的聲音。
公園附近有個公交車站,是石川三丁目的巴士站台,開往東京電車站八重洲出入口的都營巴士會停靠於此。
我必須對那三個如此凌|辱我的傢伙實施應有的報復。
只要在投進郵筒時不被人發現就可以了。
「醜八怪去死吧。」隨著一聲辱罵,一隻書包砸到樹理的腦袋上,那是她自己的書包,「病菌!看什麼看?噁心不噁心呀?」
樹理真想哭,想號啕大哭。眼眶肯定又紅了。
「啊,還好,還好。」松子誇張地表達出內心的喜悅,嘴裏冒出一大團白氣。她手忙腳亂地拍打著棉大衣,抖落身上的雪片。「這種天氣,巴士也來得遲吧。」
樹理絕望了。還有比這更令人失望的答覆嗎?
誰都不會想到這些字是樹理寫的。她還特意坐公交車到便利店裡複印了幾份。同樣內容的信件需要一式三份。
「回哪裡去?」
這傢伙該不會是個傻瓜吧?不,我早知道她是傻瓜。約她一起來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後來他們三個人笑著逃跑了
從此,樹理便熱衷於往來圖書館和書店。美容方面的書自不必說,就連艱深的醫學著作,她都有所涉獵。她還盡量節省自己的零花錢,因為去專科醫院就診會相當花錢。
「放哪兒了?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三宅樹理的嘴角形成了一條直線。這是藉助世界上所有的尺子都划不出的,一條完美的直線。這是一條標示出正義與復讎兩點間最短距離的直線。這條直線的起點和終點,只有樹理自己知道。
樹理十分羡慕,甚至連做夢都想要這樣的頭髮。
「去過了吧?圖書中心。」
樹理慢吞吞地撥動筷子,從炒菜中剔除五花肉,同時問道:「爸爸今天去哪兒了?」
樹理提出要去看皮膚科的專家醫生,母親又會說,青春期的粉刺不是病,只要保持臉部清潔,不化妝,讓皮膚直接暴露在空氣中,自然會好。青春痘嘛,誰沒長過一兩顆呢?
樹理沒有一點食慾。
「要你別叫我的名字!」
樹理早就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了,所以才寫了信。原以為這麼一來,就能將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里。可為什麼信封已經落到郵筒底部了,憤怒卻仍然留在自己的心裏呢?
像我這樣滿臉粉刺的,一個也沒有。
當然是不被人看到的好。
「我去睡了。謝謝。」
柏木還發出了慘叫
這時候的樹理,真想當場死掉。
小時候倒還好,畢竟那種羞恥感僅限於「五官平平的日本女孩偏偏起了個洋名字」的落差。可是,小學六年級第二學期開始,樹理的臉上就開始一顆顆地冒出粉刺,升上初中后,整張臉更是變得一片狼藉。從那時起,她就再也無法忍耐「Juri」這個名字了。
明明裹著厚厚一層脂肪,居然還會冷?樹理想挖苦她幾句,最終還是忍住了。
可現實又如何?讀了那麼多書,收集了那麼多知識,又有什麼用呢?母親不願改變家庭食譜,飲食療法她也聽不進去,藥用化妝品也別想買。哭著求母親帶自己去找專科醫師,她竟不理不踩,拋下—句:「沒必要的。你有時間想這個,還不如好好學習。」
「總之這都是焦慮造成的,不是嗎?只要放輕鬆一點,一切都會好轉的。」
「好冷啊。」北風撲面而來,臉頰被吹得通紅的松子嘟嚷道。
走在銀座的大街上,三宅樹理猛地停下身,一下子睜開雙眼。她回到了現實世界。回憶消失了。有血有肉、銘刻在心的痛苦回憶。
這些詞句一直都在。就算什麼都不說,也會發出嗡嗡的回聲。
松子替樹理嘆了口氣:「太好了,樹理。」
討論的結果總是這樣的:爸爸媽媽和他們的兄弟姐妹沒一個長過這麼嚴重的粉刺,說明這並非家中遺傳的體質造成的。只要樹理不大驚小怪,很快就會好的,神經過敏反而會影響皮膚。
「還沒。」
不是自殺的
樹理揚起臉,朝說話的那個人看去。只見大出俊次興高采烈,一臉壞笑。
我長得很可愛?不是一回事嘛。反正都不是真實的。爸爸他不願意看真實的東西,看到的只有他的願望。我不久將成為世界級的畫家,我的女兒美麗可愛。他根本不懂,無論願望多麼強烈,都不會變成現實的。
我看到了
樹理手臂內側的皮膚很美,又細又白,是十四歲少女應有的肌膚。可為什麼臉會變成這副模樣呢?不,最近不僅僅是臉上,脖子和背部也都長出了粉刺。長出後會潰爛,潰爛后又長出來,不停反覆,並留下難看的疤痕。疤痕尚未褪去,又會長出新的青春疸。
松子縮回了手,不明就裡地說了聲:「哦,對不起。」她終於知道退縮了。
森內!她心裏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臉上卻偏偏顯出滿不在乎的模樣,以掩飾自己的傲慢。開班會時,她還說過什麼「美也是人的一種能力」,當時的情形樹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即使是半開玩笑的話,那時森內分明在用輕蔑的眼神看著樹理。樹理注意到了,這點https://read•99csw.com森內也心知肚明。她就是為了讓樹理注意到,才故意這麼說的。她還笑了,似乎在說:瞧你,真可憐。
樹理原本就不太喜歡涼子。可從那件事後,她對涼子的感情轉變為明確的厭惡和憎恨。
「這裏不就很好嗎?」
三宅樹理透過漫天飛舞的細雪朝遠處張望,一輛布置著新年裝飾的汽車從左往右開了過去。今天是年後的第一個星期五,路上車輛很少。回家探親或外出度假的人們已經回來了,各個公司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了。
柏木就死得太冤了
「不用了。反正你又會想要的,對吧?」
心裏的話語,在體內激起回聲:拖拉鬼,糊塗蛋。
可是眼下,首先得保證自身的安全。為了不再被人踹後背,被人摁到抽水馬桶里;為了不再獨自站上高樓的外樓梯,手扶欄杆待上個把小時,淚流滿面地想象自己跳樓的模樣;為了不再捏著刀片,泡在浴缸里失聲痛哭。
即使只是隨便走走,那段痛苦的記憶也會泛上心頭。
這時,她的後背被人猛地踹了一腳。
大出俊次的鞋底出現在眼前。
「樹理,你什麼都沒吃嘛。」
情人愛侶、全家老小。大家滿面喜悅,似乎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別叫我的名字!」樹理短促而尖厲地喝令道。
「怎麼了?」
父親如此熱愛繪畫,那麼喜歡談論藝術,難道他連最基本的美醜都分不清了嗎?
我怎麼冒出眼淚了?樹理慌忙用手去擦。
哇,大家來看,這張臉怎麼這樣啊。
和兩人一起坐到終點站的,只有一對在日本橋上車的母女。這對拎著許多購物紙袋的母女下車后,樹理和松子也下了車。
把他從屋頂推下去的
城東第三中學
剛開始,她想借用母親拿來打賀年卡的文字處理機,可那台機器打過字後會留下痕迹。只要樹理用過文字處理機,母親肯定會去檢查她打過什麼文字,這樣就露餡了。
樹理向前栽倒,臉蹭到了柏油路面上。
所以樹理想,至少把名字改掉也好。然而父母根本不能理解。父親甚至還用反問調侃:「想改成片假名拼寫嗎?」
我一定能回到那個時代。只要努力,就一定能。
母親未阻止樹理離開餐桌。估計是樹理說了「謝謝」的緣故吧。「我們家家教很嚴,即便在家裡也要讓孩子做到禮貌周到。」森內老師來家訪時,母親自豪地對她喋喋不休過這一點。
父親從青年時代就開始畫畫了。他曾考過一次東京藝術大學,不過並未考上,而是進入一所普通大學的經濟系,畢業后就職于大型家電企業,工作至今。
「這是我的女兒,名叫Juri,是我給她取的。這樣的名字,無論哪個國家的人聽來,都會感到親切。」
聖誕夜那天
樹理的父親是個所謂的「星期天畫家」,因為他是個上班族,畫畫並非他的本業。他本人倒一直以「畫家」自居,雖不以此為生,卻自認其創作態度與專業藝術家並無二致,絕非那些憑興趣畫幾筆的星期天畫家可比。
當樹理提出蓋上當地郵戳會比較麻煩的時候,松子便建議坐巴士去東京站投遞。但從松子現在的言行來看,她是覺得只要郵戳不同就行了?不過她畢竟沒那麼細心。
「也有人一顆都不長的。嚴重成這樣的,全年級只有我一個。」
早知如此,應該一個人來。樹理後悔了。真不該屈服於恐懼,將一切都告訴松子。
擦肩而過的人們,都會好奇地回頭看看這兩個與街景格格不入的初中生。至少,在樹理的眼裡就是如此。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進入他們的視野,樹理卻仍然能聽到他們心中的聲音。
「巴士開走了嗎?」松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拽住了樹理的胳膊。樹理蜷縮在心底的注意力,被粗暴地拖回現實世界。
你跟森內本是一丘之貉,裝什麼正義?就算再過一千年,你也不會懂我的心思。為什麼要裝出心領神會的模樣呢?
「右邊那個就行。」
「樹理,」松子注視著樹理的臉,「你的眼圈紅紅的哦。」
「裝什麼酷啊,你這個醜八怪。」
她的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是被人從學校的屋頂上推下去的
「現在不能拿出來。」樹理板起臉,對她怒目而視。松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說了聲「哦,倒也是」,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結果,她們再次來到最早看見的、位於公交站附近的郵筒前。郵筒的投遞口貼著黃色的卡片。在互寄賀年卡的日子里,這個熟悉的標記都會出現。右邊是一般信件的投遞口,左邊則是賀年卡的投遞口。
如果臉上難看的粉刺全部消失,如果發質變得柔順,從此擺脫去高級理髮店都沒法理出漂亮髮型,讓理髮師背過臉偷笑的尷尬,就算讓我變成松子這副模樣也無所謂。只要減肥不就行了?松子那麼胖,是因為她不肯花心思減肥。把肥胖歸咎於體質,https://read•99csw.com完全是在找借口。
右邊的投遞口僅限於一般信件。眼下這個時期,快信業務是不是非得到窗口去辦理呢?
「錢要還給媽媽嗎?」
「公交車站。」
「樹理,我們到底要走到哪裡?」松子拉住樹理的袖子,「剛才那兒也有個郵筒,已經走過了……」
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已經過了五分鐘。公園裡空無一人。原本還擔心下雪天里來公園玩的孩子會比平時多,現在可以稍稍放心了。可這樣磨磨蹭蹭的,還是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是正當的行為。
可是,這個郵筒離斑馬線很近,行人過馬路去東京站,都會路過這裏。
從這兒一直坐到終點站,將信投入東京站附近的郵局。連郵票都貼好了。明明是很簡單的任務,可為何事到臨頭,又不準時前來了呢?就因為這樣,才會被人罵作「拖拉鬼」和「糊塗蛋」。
「樹理。」松子又喊了一聲,怕再次挨罵,連忙退後一步。
爸爸他看不到。樹理的臉,甚至整個人,他都看不到。因為爸爸根本就不想看。
舉報信
巴士很空,只有正中間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著兩三個大人。樹理上車后直奔最後一排座位,松子緊跟其後,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哈哈,能坐上座位,真不錯啊。」
現代藝術確實有這樣的一面。即使在評價很高的作品里,也會有連樹理這樣的初中生都看得出是在糊弄人的作品。但樹理很清楚,就算真有因此窒息而死的真正的藝術家,自己的父親也絕對不在這個行列里。
最令她無法容忍的是,父親會無視女兒的心思,把樹理拖入他的自我宣傳中。
剎那間,一個憤怒的聲音從樹理心底冒了出來,好似呼嘯的北風,狂暴地搖晃著樹理的身體。這個十四歲少女的細瘦身軀陡然充滿了憤怒的力量,一觸即發。
「找個沒人的地方吧。」說完,樹理率先邁開腳步。
正當的事情。樹理讓自己的手留在松子汗涔涔的胖手掌里,心中展開思考。對啊,我是為了糾正不正當的狀況才這麼做的。她在腦海中不停地咀嚼這一想法,然後吞入胃中,消化,再消化。事到如今,絕不能在最後關頭打退堂鼓。
樹理又走了起來。沒有任何解釋。
各學校明天都要舉行開學典禮,沉悶無聊的每一天又要開始了。
可這麼做使她在班級里陷入絕對孤立的境地。為了盡量縮短滯留學校的時間,她不參加任何社團活動,也不跟同學來往。她也不在乎這些,反正原本就沒幾個朋友。男同學們從一開始就不怎麼理睬她,女同學們則是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裡盡說壞話。他們都覺得樹理噁心,都說離她太近會傳染上粉刺細菌,以至於不願跟她一起下游泳池。這些流言蜚語,樹理全都知道。
樹理也想放輕鬆一點。但是,心情要輕鬆,首先得皮膚光潔,讓自己充滿自信才是。自己也希望能夠光明正大地面對周圍的人。母親的話完全是本末倒置。她怎麼就不明白呢?
那種下流的笑聲又在耳邊響起了。
可是,要想絕對不被人發現,也不太可能。
是二年級四班的大出俊次
真噁心。喂,你沒得什麼臟病吧?
還有一句:醜八怪。
樹理開了口,用一種乾澀而疲憊至極的聲音說:「嗯,我們回去吧。」
對於樹理喜歡的現代藝術,父親也一直看不順眼,說如今的美術界讓那些連素描都不會畫的傢伙跑去牆上塗鴉,亂畫一通就能賺大錢,完全是窮途末路了。這會讓真正的藝術家窒息而死的。
作為一種終極選擇,她還真的考慮過。有好幾次晚上失眠,她躺在床上認真地思考這件事,越想越睡不著。如果,這一臉煩人的青春痘能夠治愈,這一頭硬邦邦的黑髮能變成柔軟的棕發,作為交換條件,你願意成為滿身肥肉的胖丫頭嗎?

郵筒有的是,馬路邊、大樓前,到處都有。可每個跟前都有人。
拜託了
我就是丑的化身。很醜。很醜。很醜。同學們都嘲笑我,管我叫「粉刺魔鬼」。
我由衷地懇請你們
於是升上初二后,樹理向父母提出更名的請求。
除非自己能找到一條出路。
樹理也懇求過父親,因為她覺得,父親有時比母親好說話。可父親卻說:「青春期長點青春痘很正常,何必煩惱呢?樹理你很可愛的,拿點自信心出來。」
不久就要成為世界知名畫家了——爸爸,這句話你講了幾年?幾十年了?所謂的「不久」到底是多久?
「看,那兒有個郵筒!」松子指著公交站邊的一個角落說道。人行道與公交站的邊界處,有個四方形的郵筒,背朝兩人佇立著。
進入房間,樹理坐在書桌前,拉開抽屜。由於母親會擅自檢查抽屜,為此樹理下了一番工夫。她給抽屜安了個雙層底,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現在,她撥開筆記本和從雜誌上剪下的紙片,從抽屜的底層取出了一個薄薄的透明塑料文件夾。
「會晚回來嗎?」
「都是寄的快信吧?」看到三封信的信封后,松子問道。樹理正是如此準備的,光買郵票就花了她不少零花錢。
松子就愛瞎操心。樹理一聲不吭地將目光轉向車窗外。少說兩句,讓人家read.99csw.com安靜一會兒,好不好?可松子並不知道她的想法。松子伸出胖乎乎的手,緊緊握住樹理的手。
真是歪理十八條,樹理心中暗忖。跟媽媽一樣,就知道偷換概念。我說的是爸爸你呀,為什麼要拉梵高來撐腰呢?
樹理隨口編了個理由。說什麼都無所謂。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只要編個過得去的理由,他們就會立刻接受。
大出他們之後也來糾纏過她好多次。有一次,樹理回教室取忘記的東西,碰到那些傢伙聚在教室胡鬧,結果樹理被他們逮個正著。
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
樹理猛然站定身軀,隨後轉了個身,差點跟身後垂頭喪氣的松子撞了個滿懷。
她決定要治好臉上的粉刺。她堅信肯定能治好。回到家后,母親完全沒有發現異常,因為臉上的腳印已經洗掉了。
吃驚倒也罷了。那種同情和放心的神色又是怎麼回事?簡直不可饒恕。
說什麼呢,你們這些笨蛋!涼子她心裏明白著呢。跟倉田真理子交往,就能輕而易舉地給自己戴上優等生的面具,給人留下不傲慢又心地善良的好印象。
小雪不知何時停止了。位於東京站八重洲出人口的公交站空無一人,只有強烈的北風在盡情地旋轉著,呼嘯著。
天氣十分寒冷。少女跺著她那雙穿著運動鞋的腳,用藏在口袋裡的雙手隔著大衣摩擦自己的身體。
「估計會吧。」母親一邊吃東西一邊瞄了眼時鐘,「叫我們不要替他留晚飯。要跟大夥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坐坐。」
松子急忙跟了上去:「為什麼呀?」
而且,每一個都很漂亮。
對了,白天出門時,媽媽問我去哪兒,我撒了個謊,說是跟松子一起去八重洲圖書中心買參考書,因為附近的書店裡沒有想要的書。
正因如此,我們才要這麼做,使沉悶無聊的日子有幾分轉變。「巴士來了。」松子用傻裡傻氣的歡快聲調說道。跟樹理不一樣,她的眼睛很尖。「是一百六十日元吧。」說子像幼兒園的小孩似的,從錢包里倒出硬幣數了數。樹理在一旁看著,心裏氣不打一處來。
那原稿該如何處理?最好保留下來,但這樣做很危險。即使抽屜里有機關,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簡單地撕碎扔掉會更危險。倒垃圾時,母親會起疑心,說不定還會把紙片拼起來看,就算讀不全,只要讀通一行,也會讓樹理陷入不利。
重新調查這一案件
只有母女兩人的餐桌很安靜。一盞吊燈垂在桌子上方,黃色燈光的照射下下,油膩的菜肴閃閃發光。樹理曾央求母親不要做油炸和煎炒的菜肴,容易引發粉刺。可無論她怎麼勸說,媽媽都不想改變菜單。她給出的理由是,動物性脂肪對正在長身體的孩子而言是必需的。樹理想吃蔬菜色拉,母親也會斷然拒絕,說煮熟的蔬菜比起生冷的色拉,能讓人更有效地攝取纖維、吸收營養。所以端上餐桌的永遠都是油炒和煎炸的食物。要把菜做熟,蒸和煮也是不錯的手法,可母親嫌麻煩,不肯做。說到底,她只會做她自己想吃又不費手腳的菜色。
涼子也將視線轉向樹理,目光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並頗為善解人意地立刻看向別處。
跟松子在一起時,她總是這樣。對於這個獃頭獃腦,總愛不分場合高聲傻笑,對無聊的事物興趣盎然的松子,樹理沒有半點好感,甚至可以說非常討厭。
被人看見了可就不妙了。
「樹理,你帶來了吧?」彷彿聽到了樹理的心聲——雖說對這個遲鈍的朋友而言,這幾乎不可能——松子壓低聲音問道。樹理又感到不耐煩了。怎麼可能不帶來呢?
松子聽了她的計劃后既驚訝又驚慌,甚至有點狼狽不堪。她眼淚汪汪地說:「樹理啊,你把如此重大的事情藏在心底,一定很痛苦吧?」
「今天天氣好,穿得少了點。好像感冒了,頭有點痛。」
樹理只是用筷子撥弄著盤子里的食物,並沒往嘴裏送。母親的臉上升起了怒氣。
有一次,樹理被父親自以為是的藝術論激怒了,便予以反駁:「可爸爸加人的那個『二光會』,不就是一群憑興趣畫兩筆的人嗎?來我們家玩的那些人,誰都不認為自己是專業畫家。不管你的創作態度如何,只要沒人肯掏錢買你的畫,用你的畫裝點客廳,就不能自稱專業畫家。不是嗎?」
樹理的臉被他踩在腳底,鼻樑骨咯吱作響。疼痛與恐懼差點讓她暈了過去。「哇——」的起鬨聲無情地從高處砸落……
那人怎麼一臉粉刺?好可憐。幸好我的臉沒變成那樣。
那三人高聲歡呼著,走近倒在地上的樹理。其中一人還踢了踢樹理的肩膀,剛要爬起身子的樹理又跌倒在地,嘴唇也破了。
總是一副俗不可耐的中年婦女裝扮的松子;上體育課時,隔著運動服也能明顯看出分成三段的小肚子的松子;跑起步來腿上的肉直晃蕩的松子;即使校服是定做的,隆起的贅肉也會將百褶裙的褶皺全部撐開的松子;下巴的贅肉肥滿圓潤,看起來像是沒有脖子的松子。
我在現場看到了
「嗨,看,這傢伙還沒死呢。把她那張臟臉洗洗乾淨吧。」
一月六日,從午後開始又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天空陰沉沉的,但遠處仍微微發亮,看來不會像聖誕夜那樣下大雪。打傘的行人很少。輕飄漫舞的雪花裝點著行人的頭髮,落在孩子們的掌心,在人間感受片刻的溫暖后,便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嚼著嘴裏的食物,會意地笑了笑:「你看看https://read.99csw.com。」
「橫濱。說他的新作馬上就要完成了。」
「沒有要買的書嗎?」

所以我要……我要……
不光是外出旅行,就連在外用餐或購物時,父親也會逮住機會向人炫耀。每到這時,樹理都會羞惱不已,儘可能和父親保持距離。不僅是現在,早在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她就已經這樣了。即使是孩子,到了這個年齡,也完全能分清對方的笑容是隱藏了困惑和厭惡的假笑,還是出於好意和尊敬的真笑。
那時,樹理並不想死。她對自己說:我決不能認輸。我一定要治好臉上的粉刺。只要治好粉刺,世界也會改變。臉上沒有長粉刺,也就是小學五年級之前的樹理,是個雖然性格內向,卻溫柔善良、朋友很多的女孩。那時,她的形象和Juri這個名字—點也不矛盾。她的朋友們親切地叫著「Juri、Juri」,都覺得這名字很好聽,非常羡慕。
真是個笨蛋。如果我能變漂亮,能夠找回自信,並且到那時仍跟松子保持朋友關係,那麼在別人眼裡,我們兩人或許會成為藤野涼子和倉田真理子這樣的拍檔。對於涼子與真理子的關係,女生都感到不可思議。「藤野為什麼和倉田關係那麼好?」
有什麼好高興的?樹理看著松子的側臉。豈止不可思議,簡直無法忍受。我們是為了什麼才去東京站的?已經把目的忘得一乾二淨了吧?看她那傻乎乎的高興勁兒,像是兩人約好一起去看電影似的。
樹理轉動眼珠,悄悄打量著身邊的松子。只見她雙手放在膝蓋上,老老實實地坐著。鼓脹的棉大衣讓她看上去很胖。不過,她的皮膚很好,臉上不要說粉刺,連個雀斑都沒有。頭髮略帶棕色,並且相當柔順,即使只剪了個簡單的短髮,僅看髮型還是相當漂亮的。
「嗯,去過了,不過沒有買。」
城東三中每學年都要重新分班。新學期的首次班會上,每個人都要作一分鐘的自我介紹。輪到樹理時,她只報出自己的姓名,便徑直坐了下去。可即使這樣,她仍然聽得到大家的低聲竊笑。不光是二年級分班后初次看到樹理的新同學,連一年級時同班的老同學也是如此。就箅他們沒有笑出聲音,樹理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請通知警察
儘管如此,樹理仍然總是和她在一起。
虛偽的傢伙,走著瞧吧。
由於年收入算得上豐厚,父親每年都要帶家人出國旅行一次。這對母親和樹理僅僅是觀光遊覽,可對父親而言,就是為了繪畫,為了創作的旅行。無論去哪裡,他都會隨身攜帶畫具。在機場的櫃檯處寄存行李時,他都會露出裝模作樣的笑容,主動說明行李箱里存放著貴重的畫具。如果櫃檯前的服務人員聽后說出「您是一位畫家呀」之類的話,他便會挺直腰板滔滔不絕,說自己的作品人選過某某畫展,這次旅行準備描繪哪裡的景色等等,好像並不知道對方只是出於工作需要隨便附和他罷了。
從那時起,樹理開始討厭涼子。
「回去。」
「肯定是倉田纏著藤野,藤野不忍心甩掉她。因為藤野心地善良嘛。」
今天在東京站八重洲出人入口投入郵筒的,就是三封那樣的快信。
她在高樓外梯頂端的平台上站了約一個小時,哭哭停停,傷心至極。但當她想到,自己的死只會讓那些壞蛋更加幸災樂禍,便擦乾眼淚,走下樓梯。
為此我不得不這麼做。想好字句,藉助尺子,一筆一劃地寫出舉報信。
「那是因為你自己去買那些不明不白的葯往臉上亂抹。只要不亂塗藥弄巧成拙,自然會好的。」
有一個差不多和樹理同年的女孩在母親的帶領下,從兩人眼前橫穿而過,母親的大衣袖子碰到了樹理的衣服。她正專心和女兒聊天,並沒有發覺,女兒卻注意到了,並朝樹理看了一眼。那一瞬間,女孩的眼中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還夾帶著另一種感情,但立刻就消失了。樹理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心中怒不可遏。
「啊?」
「樹理,對不起,對不起啊。」
長那麼丑,還叫Juri呢。
「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你不用擔心,你做的事情是正當的,什麼也不用怕。」

照現在這樣挨下去,明擺著只有自殺這一條路。
從東京站前往銀座,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越靠近銀座,燈光越亮,活力越足,整體氛圍也越繁華。公交站那兒的商務樓仍然門窗緊閉,這裏的百貨商場周圍倒充滿了過節的氣氛,生機盎然。
是等母親睡覺后,悄悄地放進父親的煙灰缸里燒掉?還是撕得粉碎,再扔進抽水馬桶衝掉?要是馬桶堵塞,可就弄巧成拙了。
明天是開學典禮。寄出的快信能在這之前到達嗎?引發騷亂該是在傍晚之後了吧。
一定。一定。一定。
森內!上樓梯走向自己的房間時,樹理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升級時自己曾虔誠地祈禱過:森內和楠山這兩個人絕不能當我的班主任。可是上帝並未予以理睬。上帝從來不會把樹理我當一回事。
樹理下定決心,無論他們對自己做什麼,都不哭不鬧不反抗。不一會兒,估計那三人覺得無趣了,說了聲「今天暫且放你一馬」,將她推倒在男廁所的地磚上,揚長而去。樹理艱難地爬起身,躡手躡腳地來到走廊,想悄悄逃離學校。走到邊門時,她遇上了教社會課程的楠山老師。樹理臉色蒼白,校服凌亂,完全是一副非同尋常的模樣。然而,楠山老師看到樹理的臉時,身體霎時退縮了一下,似乎吃了一驚,然read.99csw.com後一言不發地背過臉,彷彿看到了什麼污穢不堪的東西似的。他扔下一句「離校時間早過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誰知父親勃然大怒,連臉色都變了:「你一個小孩子,胡說些什麼?那些名畫家,不都是在世時自己的畫賣不出去,過著貧苦的生活嗎?你知道梵高吧?他生前就沒人肯買他的畫,可你能說梵高不是藝術家嗎?」
她也不是第一次想到去死了。上初中后不久,第一次遭遇那群壞蛋——大出、井口和橋田三人幫時,她就已經想到了。那天她奔跑著逃回了家。當時媽媽出去買東西了,她一個人跑進盥洗室照了鏡子,清楚地看到因粉刺而微微發腫的臉上,還留著大出的鞋印。那時,她也想到了死。她洗了臉,換了衣服,穿好鞋子,來到附近的高層居住區。她想跳樓。
哪裡發燒了?怎麼有這樣沒心沒肺的媽媽。
像松子那樣肥胖醜陋的,同樣一個也沒有。
像現在這樣
我根本不想到這兒來,不想體會那種感受。我是被迫這麼做的。
她討厭冬天。室外的低溫下,滿臉疙疙瘩瘩的粉刺會發紅,愈發惹眼了。冬天空氣乾燥,臉上未被粉刺覆蓋的皮膚會毛糙起皮,留下點點白斑。媽媽說,這是因為自己把粉刺藥膏塗在了沒長粉刺的皮膚上。可這些部位今後一定也會長出粉刺來,所以必須塗藥。
只用了一秒鐘。沒有重新考慮,也沒有猶豫不決。
那天晚上,樹理帶著從便利店買來的剃鬚刀片進了浴室。她想到了死。可是,當她將刀片擱在手腕上,注視著自己雪白的手臂時,卻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松子問是不是投到剛才那個郵筒,樹理給了肯定的答覆。本以為松子還會反問原因,可她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跟了上去。也許她知道樹理心情很差,正犯愁如何是好呢。
而且越靠近銀座的中心地段,行人車輛也就越多。
只管低頭走路,沒注意到。
會的,一定會變漂亮的。
樹理將三個信封全部塞進了郵筒。
樹理抿緊嘴唇,咬緊牙關,低頭繼續前行。這樣就什麼也聽不見了。這些傢伙不能理睬,當他們不存在就行。
「參考書找到了嗎?」母親問道。
如果我能變漂亮的話。
說到最後,母親都會做出這樣的單方面判決。
樹理一下子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她從晚餐的盤子上抬起頭,看著餐桌對面的母親。一口飯剛剛送進嘴裏,母親只好咬著筷子獃獃地回望樹理。
「帶著呢。」
好什麼好?不好!一點也不好丨你為什麼就不明白呢?
當時,還有一位同學也意識到了森內與樹理之間的目光交戰,那就是藤野涼子。
他是被人殺死的
不,他懂。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一直逃避。樹理也一樣。無論哪兒都沒有出路。就這點而言,父女倆並無分別。
美容書上都寫著,要想改變肌膚狀態,最好首先改變飲食習慣。「這是醫生寫的正規的美容書。」樹理想以此來說服母親,可母親立馬駁回,說到改變飲食習慣,不如先把零食戒了。簡直是偷換概念。
只有憤怒才能消除這種回憶。
眼下不就是這樣嗎?
「太多了,挑花眼了。」
也就是說,和松子調換一下也無所謂嗎?由於太胖,沒法穿適合青少年的服裝,只能在面向主婦的服裝店購物,有時還要穿媽媽穿過的衣服。
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幫他一起推
那就再留一會兒,至少留過今晚。
「不是跟你說別看我嘛!醜八怪!」
早知道實際去做竟會如此簡單,就不和淺井松子講了。樹理現在很後悔,可剛想到時,心裏根本就沒底。不跟什麼人講一下,現察對方的反應,就下不了決心。而樹理能夠想到的人只有松子。
大出俊次抬起腳,正要迎面踢向樹理的臉。樹理立刻向一旁躲開,雙手撐住地面。這時,有人揪起她的校服衣領,將她拉了個仰面朝天。不是井口就是橋田。
「不想被人看見。」
那三個人嘲笑謾罵著,緊跟在樹理身後。那時樹理一個人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大人跟他們擦肩而過,全都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
母親隔著餐桌伸手摸了摸樹理的額頭:「啊呀,還真是的,好像在發燒呢。」
他們粗暴地將樹理拖進男廁所,把她的臉摁進抽水馬桶,對她又踢又打。大出更是過分,他一邊凌|辱樹理,一邊裝模作樣地尖聲喊道:「Juri!這名字真好聽啊!Juri!」
「不行啊,樹理。你不是戴著隱形眼鏡嗎?這麼擦會弄傷眼睛的。」
「投哪個口才好呢?」
長得漂亮,成績優秀,文體雙全,朋友又多。沒有困苦,沒有煩惱,何時何地都能受人優待。你明明對此心知肚明,卻偏要假裝和我處在同一戰線上。
她決定採用最原始的辦法:貼著尺子劃下筆畫僵直的文字。雖然費時費力,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
我看見了。我確實看見了。所以才決定不再保持沉默。
雪片停在少女暗紅色的鼻尖上。
我也會跟她一樣嗎?還是比藤野涼子更實在,不和松子在一起?
涼子用銳利的目光緊盯著歡笑中的森內。樹理朝她看後過了一會兒,她才感覺到來自樹理的視線。
城東第三中學西側相隔四個街區的兒童公園門口,一位少女正仰望著空中飄揚的細雪。她身穿棕色連帽粗呢大衣,領口處露出白色的髙領毛衣。及肩的頭髮紮成兩股,或許是發質太硬的緣故,垂在腦後的髮辮彷彿木雕的少女人偶,俏皮地從耳朵背後翹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