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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脫了上衣在妻子對面坐下后,藤野剛也倒了杯咖啡。馬上要去睡覺了,按理是不需要咖啡因的,可實在抵抗不住那股誘人的香味。
信箋內容相同,是複印件。
藤野剛看到過那則報道,雖然它只佔了版面上一個極小的角落。
這次輪到校長看了一眼年級主任的臉。高木老師眉頭緊鎖。
睜開眼睛時,已是上午十點過後。拉開窗帘,冬日淸冽的陽光立刻照亮了整個房間。他急忙跑去淋浴,刮掉鬍鬚,換好衣服。
津崎校長和高木老師對視了一眼,藤野剛集中注意力留神他們的回答。
藤野剛有些吃驚。校長很誠實,因為說出這番話,等於主動承認校方有銷毀舉報信的可能。
高木老師眯起眼睛,似乎想反駁。藤野剛在這位年級主任開口之前搶先說道:「不能因為信件使用了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稱,就如此斷定。且不論告發內容的真偽,告發人的內心其實相當恐懼。為了不被人看破,此人動了不少腦筋。有一個很好的證據,就是東京中央郵政局的郵戳,此人為了不讓信件被蓋上當地的郵戳,特地跑去市中心投遞。既然如此動用心計,也完全有可能偽造性別。」
藤野剛說,他已經聽說過,柏木卓也從去年十一月中旬開始不來上學,似乎和他在理科準備室中與那三人發生的衝突有關。
他邊走邊尋找校長室的標牌,恰好此時,左側一扇房門打開,走出一名身穿藏青色事務員工作服的女性。看到藤野剛,她的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色。藤野剛對她點頭致意。
「柏木的父母嗎?」
年級主任不吭聲了。她的嘴角在抽搐。津崎校長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手裡捏著的舉報信。
「老師們又如何呢?對於柏木的死因,有人覺得蹊蹺嗎?」
「不能僅限於學生。高木老師,可不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啊。」
寄到學校的快信信封上是這樣寫的,和寄給藤野涼子的那封一樣,是一種筆劃直來直去的古怪字跡。沒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種,寄的也是快信,郵戳也完全一樣。
「三人都和柏木同班嗎?」
這次,校長和年級主任沒有對視,臉上呈現出同樣的表情:失望、氣惱。
在費口舌說明之前,藤野剛從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裡揚了揚。
不是這類信件嗎?也許是情書?寄信人害羞,不想被認出筆跡,才用上了尺子?
「出門前沖一下就行。」
那是一種筆畫直來直去的難看文字。這顯然不是用通常的方式的,而是藉助尺子劃出來的。
為了讓自己拿定主意,藤野剛重重地哼了一聲,回到起居室。他似乎有幾分怒意。
藤野剛挪動手指,將信封捏了個遍。憑手感可知,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張摺疊起來的信紙,沒有別的東西,如刀片或死蟲子之類惡作劇的慣用道具。
津崎校長和高木年級主任也看了看舉報信,表情僵硬地點點頭。「慎重起見,我再問一下。在此之前,有沒有收到過類似的目擊信息?」
藤野剛不知對方為何要道謝,只好默默地看著他的臉。
孩子們上學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家裡只剩藤野剛一個人。塞滿替換衣物的手提包放在沙發上,桌上有妻子留給他的便條:食物在冰箱里。打開冰箱門,他看到了盛放三明治的碟子。妻子在便條上指示他熱一下再吃,他嫌麻煩,並未照辦,就著盒裝的牛奶將三明治塞進嘴裏。
「除了我和藤野涼子,可能還有其他人收到了舉報信。我不是說城東警察署,而是指其他學生的家。」
「這是自然……」
藤野剛無視年級主任極不痛快的表情,正面注視著津崎校長,繼續說:「柏木死後第二天召開的二年級家長會,我夫人去參加了。聽說會議上有人提到過大出的名字,還出現了他是否與柏木的死有關的討論——或者說情緒化的爭論。請問是這樣嗎?」
在校長室中央的會客沙發座上,津崎校長和高木老師並排坐在一邊,藤野剛坐在他們對面。中間的桌子上放著那兩封信。
「對、對不起。」高木老師稍顯慌亂,結結巴巴地道了歉,「寒假里我一直為這事兒到處奔忙。」
「那三人的家長是否配合校方解決自己孩子的問題?」
點了兩三次頭,津崎校長仰視著藤野剛。校長是個小個子,即使兩人坐著,眼睛也不在同一高度。藤野剛有點不好意思了,居然在校長面前滔滔不絕了一番專家口吻的演說。不過他確實算個專家。
「睡兩三個小時,換一下衣服就要走的。」
「要洗澡嗎?」
情急之中,他差點將「人」說成了「學生」。
「是的。為了教育他們費了不少腦筋啊。」
「沒有。」高木老師尖聲答道,「不要說配合,完全是敵對態度。」
「可能嗎?像剛才那位老師……」
「可不同的是,我身為一名警官,而且舉報信中有一封寄給了我女兒。這樣一來,我就無法僅僅以家長的立場,靜觀校方單方面的判斷和處理了。」
「對老師也有過暴力行為嗎?」
妻子開始準備早餐,藤野剛則粗略翻看了晨報。喝完杯中的咖啡,他離開餐桌。上了二樓,鑽進被窩后,他像關了開關的機器一般立刻停止運轉,一頭扎進夢鄉,甚至連關注女兒起床的精神都沒了。
「高木老師對舉報信視而不見的理由和我不同,所以沒有問題。」津崎校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苦笑,不過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我決定全權處理此事,她也會配合的。應該說,我會讓她配合的。」
「是的。甚至可以說,虛假的可能性極大。」
校園空蕩蕩的,估九*九*藏*書計學生們都還在教室里。落葉被北風捲起,又如同活物一般滑翔而去。
站在辦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嚴肅。這個人也很眼熟。發現柏木卓也的屍體時,她肯定也在邊門那兒,好像是二年級的年級主任……對了,是高木老師。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藤野剛看看手錶,現在是十點五十分。開學典禮當天不上課,中午就放學了。不過,涼子會去參加社團活動,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家。
「即便是城東警察署,只要我們提出請求,保證能找出舉報人,他們肯定會同意我們的做法。再說,作出『柏木卓也是自殺』這一結論的不正是警察嗎?」高木老師的聲音在校長室的牆壁上引發迴音。
津崎校長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信。桌面的文件夾、筆筒、電話、印台和文件都歸置得井井有條,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間,信就放在那兒。
出於工作性質,藤野剛接觸到此類信件的機會比較多。就算沒有工作經驗,只要看過相關的小說或影視劇,看到如此奇特的信件,都會產生異樣的感覺吧。
藤野剛也微笑起來。校長這人說話挺有意思的。
城東第三中學近在咫尺。
「當心感冒。」
妻子放下報紙正要站起身,聽了他這句話,微微偏了下腦袋。
「為什麼呢?」校長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可不管怎麼說,沒必要對這樣的信件小題大作吧。不就是一場惡作劇嗎?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可不想將已經過去的事情重新翻出來,讓學生們擔驚受怕。」
女事務員敲了敲門,裏面傳出一聲「請進」。說了聲「打擾了」后,她打開門,探進去半個身子:「來了一位學生家長。」
「明白了。」
信封里裝了些什麼?信上寫了些什麼內容?即便自己的不祥之感是杞人憂天,信上也肯定不會寫「涼子,新年好!第三學期也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更何況,這是封鄭重其事的快信。
「您是說,不要去找那個男生?」
高木老師拔高了嗓門:「沒有。如果收到那種消息,我們怎麼還能篤定地談論學校今後的運營和發展呢?」
校長說,今天的全校集會是在默哀一分鐘后結束的。
津崎校長用工整的楷書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做著記錄,顯然是長年寫板書練就的功力。
如果舉報的內容是故意捏造的,其矛頭仍然針對大出、井口、橋田這三個人。想到這一點,藤野剛豁然開朗。舉報人的目的,不就是要將一度流傳又很快消失的、針對那三個人的惡毒傳言再度炒熱嗎?津崎校長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
校長臉上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下一步具體該怎麼做才好?我也打算去跟城東警察署商量一下,可是該怎麼說呢?警察一般會採取怎樣的手段呢?」
藤野剛輕輕揚起眉毛:「當然了,校長是學校的負責人。」
「校長先生呢?」
「為慎重起見,我們還探討過,寒假里是否要安排心理輔導。」高木老師說,「這種做法在公立學校中也尚未正式引進,因而必須與區教育委員會商量,加之預算和人員問題,並不能馬上實現……」
高木老師絕不妥協。對這位認真謹慎、經驗豐富的教師,藤野剛絕沒有蔑視的意思。可是就眼下而言,他不得不懷疑:高木老師是在自欺欺人。讓學生們擔驚受怕並非重點。肯定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令她如此狼狽不堪。
「是的,十分緊急。」
高木主任看了看津崎校長的臉,校長則低頭看著舉報信,答道:「沒有發生過如此嚴重的事件。」
「班會就要結束了。」津崎校長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現在是十二點零五分,「髙木老師,請您回教師辦公室吧。」見高木老師還沒有要動身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拜託了。」
「高木老師……」
「可是校長……」
「不是。」高木老師插嘴道,「一年級的時候是同班,對吧,校長?」她又將目光轉向藤野剛,「這三人是抱團的,曾經鬧了不少亂子。所以他們升入二年級后,我們把領頭的大出調去別的班。可即便如此,他們三人仍然成天混在一起。」
「寄到警察那兒的匿名怪信很多,說不定還沒拆封。即使已經拆封,城東警察署也可能在為如何處理而犯愁。」
「高木老師,」津崎校長平穩地說,「藤野先生並沒有把舉報信的內容真偽視作主要問題。這麼說或許有點奇怪,但現在,真偽問題是其次,更迫切的是怎樣才能正確處理。」
藤野剛接過信封,說了聲「辛苦了」,便關上了大門。
「那倒還不至於……」校長想攔住她的話頭。
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用置之不理來自我麻痹。
父母並沒有僅僅以「看上去不舒服」為理由私拆兒女信件的權力。
那人臉上的不安更明顯了:「是二年級的藤野的父親?」
「明白了。」校長的聲音十分沉重,「即使舉報內容是虛假的,問題也一樣嚴重。這說明舉報者基於某種迫切的心理徭求,希望擾亂柏木卓也亊件相關人員的心。這是我一直在擔心的。」
「教育委員會的意見是,即使要引入心理輔導,也不能以學校為單位,而是必須在教育委員會的指導下設立一個跨學校的機構。因為以學校為單位的心理諮詢會讓學生有所顧慮。他們會懷疑,向輔導老師坦白的隱私會傳到班主任的耳朵里。在欺凌事件中,他們也會擔心,實施欺凌的壞學生是否會得知這些情況。可如果採取教育委員會主導的形式,就會打亂學校的固有秩序,甚至會有學生九*九*藏*書跳過老師直接去教育委員會告狀。教育委員會提出建立兼具『舉報箱』功能的心理輔導室制度,可所謂的『舉報箱』往往是一把雙刃劍,會給教師們帶來不公正的壓力……」
門口站著一名身穿深綠色防寒大衣、戴著頭盔的郵遞員。
「大出是他們的頭兒。」高木老師說,「另兩個只是跟屁蟲,沒有魄力單獨興風作浪。」
在老資格教師沉著冷靜、正經嚴厲的外表下,高木老師的內心其實已經被舉報信搞得相當狼狽了,並努力將話題引向別的方面。
津崎校長手執一紙信箋,應該是從那個信封里抽出來的。就在藤野剛張望的瞬間,他迅速合上了信箋。
「在此之前,他們有沒有鬧出過大事,需要城東警署介入呢?」
一瞬間,兩人面面相覷。
「請您離開此處吧。」
這時,走廊上的廣播喇叭里響起了音樂聲。班會已經結束了。「如果當時出於某種原因,如目擊者和兇手相識,因為害怕報復或牽連而沒有報警,在看到柏木卓也的死以自殺結案后,良心上過意不去,那麼這封舉報信又寫得太早了。今天是開學典禮的日子,大家剛開始上學,在很多學生眼裡,事件還未告一段落。如果聽完今天早晨校長的演說后再寫舉報信,就要合情合理得多。不只是報紙和傳言,連校長都公開說柏木卓也是自殺的。校園生活回歸日常,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有自己知道柏木是被殺死的。從良心受到譴責,到無法保持沉默、決定寫信,這個過程至少需要幾天時間。況且對於初中生,相比報紙上刊載的內容,在學校里切實體驗過的事情才更重要。要有這樣的體驗,必須等到開學。可這封舉報信是在放假期間寫的,並且算準了能在開學當天寄到。這太不符合常理了。」
「首先,就柏木的事件而言,受刺|激比較大的還得數二年級的同學;其次,這人對大出、井口和橋田比較了解;還有一點,這人寄信給藤野涼子,多半是因為他知道涼子的父親是警察,而不是因為涼子身為柏木卓也所在班級的班長。」
「去年聖誕節出事那會兒,我們在邊門見過面。我叫藤野剛。」校長從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視廳奉職的吧?」
「是的。」
校長點了點頭。
「因此,你要告訴這孩子『舉報信收到了,學校已經報了警,大家都行動起來了,也並非難事。然而,由於案子出現了新疑點,必須重新展開調査』這種完全符合舉報人期待的信息是不必要的。我建議校方告訴學生:為了防止悲劇再次發生;為了將柏木的死當作現實的警示;為了重新審視學校的安保工作,學校將和城東蒈察署聯合開展調查活動。或者可以宣布:包括警察在內的校外專業人士,會就校園生活的煩惱向大家徵詢意見,有些問題可能會比較深入,希望大家配合,保證不泄漏個人隱私。同時也可以向大家呼籲:對這起事件,大家可能會感到煩惱,老師們也想知道大家的想法,請大家自發寫信給班主任或校長。可以為此設立專用的信箱。」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對教師動用暴力的先例。」校長答道,「倒是常常破壞校內器物。」
藤野剛早晨六點回了家。妻子邦子已經起床,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桌上攤開著當天的晨報。她臉上的睡意尚未全消,看到丈夫回家,便抬頭說了句:「啊,辛苦了。」
隨後,他走出家門。那封寫著「藤野涼子親啟」的快信放在他上衣的內插袋中,急速走動時,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如果涼子只有十歲,他便明確地擁有這項權力。不僅如此,若信中的內容不宜讓她知曉,那連收到信這件事也可以秘而不宣。如果這封信是給二女兒或三女兒的,看到信封上那些怪模怪樣的字跡,自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拆開。這無關父母的權力,而是必須履行的義務。
「至少大出的家長就是這樣的,校長。」年級主任又把校長頂了回去。
津崎校長一聲不吭地搖了搖頭,看向藤野剛的臉:「我現在不是面對學生家長,而是面對現役警官,想請教一下。」他以這樣的立場發問,「在一樁事件獲得定論后,又突然出現將其全盤推翻的信息,這樣的情況是否多見?這種事後發掘的線索是否可信?」
看到年級主任臉上顯露出的狼狽神情,藤野剛放緩了語調。津崎校長倒是不動聲色,一聲不吭地洗耳恭聽。
一直點著頭耐心聽講的藤野剛,聽到這裏也不得不打斷她:「對不起,請停一停。這方面的具體情況還是改天再來請教。」
字跡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學校,和我們家那封一樣,也是剛到、剛拆封的。
「你們怎麼看?」藤野剛問道。
「我直接教育過他們,所以……」
「但是,那並不能作為學校對此事的交代。」津崎校長說,「我們認為,還是應該正式地向學生們彙報。在全校集會上說明此事時,學生們並沒有驚慌失措的反應,也沒看到有人哭泣。據此可以認為,對於柏木卓也的『自殺』,大家已普遍知曉。」
「是的。」
涼子十四歲了,正處於敏感的年齡,是孩子學會行使權力抵抗父母義務的年齡。
「有沒有考慮過報警呢?」
「對不起,我是二年級學生藤野涼子的父親。我想見校長。」
「有一點,總之是搗亂成性。上課胡鬧,威嚇同學,找茬打架等等,遲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飯。」
「我覺得舉報人會馬上作出反應。可能是寫信,也可能直接向城東警察署提交信息。即使對方不主read.99csw.com動投案,對校方的舉動,學生們也會有所反應,可以細加觀察,據此找出有嫌疑的學生。這類孩子往往意志堅強但內心脆弱,眼下必定因等待收信人的反應而處於緊張的心理狀態,只要給予一定的刺|激,便立刻會將心態表露出來。」
藤野剛心中有了數。這樣的話,溝通就容易多了。
年級主任仍顯得十分慌張。她把手按在嘴上,手指在顫抖:「報警……難道不應該討論完對策后再去報警嗎?這件事應該由我們全權處理。」
「在現階段,事態的處理畢竟是學校內部的問題。作為一名學生家長,我原本只能簡單地提些意見,有必要的話,也想給出點建議。」
「是什麼類型的問題少年?有暴力傾向嗎?」
藤野剛點點頭,停頓片刻後補充道:「那三個人的家裡也有可能吧?『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之類的。」
藤野剛覺得,校長雖然嘴上這麼問,心裏肯定知道自己會怎麼回答:「將問題拋向外界,捅給媒體。只要一封信、一個電話,媒體就會蜂擁而至。如果學校銷毀了最初的舉報信,早晚會一併受到追究。為了避免這樣的被動,就必須儘快找出那位舉報者。」
「寒假里有老師來學校嗎?」
以前,藤野剛有個同事遇到過類似的事。他的女兒在上短期大學時,收到過某個小夥子的幾十封求愛信。每封信中除了寄託綿綿情思的厚厚一疊信箋外,還附帶一包避孕套。最後,只得由老爸出馬痛罵了小夥子一通。對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他之前只覺得寄那樣的信是一種表達好意的直率方式,並非出於歹意。
「是的。這是僅憑印象捏造出來的不負責任的謠言。很多學生都知道,柏木和那三人並無過深的瓜葛。我認為這種謠言不會傳太久。」
「關於寫舉報信的人,我剛才的說法或許太較真了。多半還是二年級的學生,而且應該是離柏木和我女兒很近的人。就算斷定為同班同學,估計也差得不遠。」
藤野剛隨手將信封翻過來,見信封背面並未寫上寄信人的姓名。
「有。除了元旦那一天沒有人來之外。不光是對心理輔導的討論,三年級學生馬上要面臨中考,也需要做各項的準備。三年級的班主任老師們幾乎天天到校。」
「快請進來。」校長說道。
「這樣啊。」
收件人一欄寫著「藤野涼子親啟」。「藤」字大得出奇。用尺子划筆畫多的字,往往會寫成這副德行。同樣的道理,「野」也寫得脫了形。
「所以,」高木老師強調道,「如果提出此事由我們來處理,他們也會聽從我們的意見的。」
學校里有學生自殺本就夠麻煩了,若是一起凶殺案,對學校的傷害更是無法估量。進一步說,如果是學生殺死學生,哪怕僅僅是個謠言,對學校聲譽所造成的影響根本難以估量。
估計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個寫信的人,大喝一聲「喂,你坐下」,讓他坐在對面,狠狠地訓斥:為什麼要攪得天下大亂?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麼以前不說?如果是假的,為什麼要撒謊?
「我會小心謹慎,不讓舉報信的內容泄露到外界。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僅憑一封字跡可疑的匿名信,就讓大出他們備受指責,是絕對不允許的。就算他們平時放蕩不羈,那樣做也有失公正。」
身穿工作服的女性聽了他的請求后,似乎更驚訝了,表情顯得有些驚慌不安。「您有急事嗎?」
「對於您的前一個問題,我可以用『並不罕見』來回答。原因多種多樣。比如在案發之初沒有勇氣開口的證人,在結案后感到後悔,有時會悄悄地接觸調查案件的人。當然也存在有人胡編亂造,唯恐天下不亂的情況。」
藤野剛點了點頭,將視線落在兩封一模一樣的舉報信上:「寫這封舉報信的人,說自己看到柏木被人從屋頂上推了下來。」
高木老師板著臉說:「也有教師反對過,認為在開學典禮上沒必要舊事重提。反正學生們都已經知道了,參加葬禮的同班同學都聽過柏木的父親在出殯時的致辭。報紙也刊登過後續報道。」
津崎校長圓圓的肩膀垂落下來。高木老師則探出身子說道:「可是基本能夠肯定,寫這封舉報信的人是本校二年級的學生」
藤野剛就是擔心這一點,才先發制人的。
「學校有沒有公開面向全體學生,對柏木的死作過說明呢?」
校長默默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對於這些推測,藤野剛完全同意。不管舉報信是誰寄的,他一定是學校里的人,且對涼子比較熟悉。不過他不想明確表達贊同:「您的意見很可取,但畢竟只是一種可能性。請暫時不要張揚出去。」
「請恕我直言……」藤野說著,徑直盯著校長的眼睛。津崎校長毫不膽怯地抬起眼睛回望他。
高木年級主任總算走出了校長室。剩下兩個人獨處后,津崎校長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額頭,稍稍閉了一會兒眼睛,隨後突然說了句:「謝謝!」聲音中混合著嘆息。
「我會馬上去城東警察署,見見負責柏木卓也事件的刑警,當然會將這封舉報信帶給他們看。」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悄悄解決。這確實是最理想的做法。
手中的這封快信也是如此,不能因為信封上的古怪字跡,就認定它一定是危險的。
那就是學校的面子和聲譽。將要面臨中考的初三學生,無疑也是她憂慮的對象。
「謝謝!」津崎校長說。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直接寄信給城東警察署呢?」高木老師並不是在反駁藤野剛,而是在反駁津崎校長九_九_藏_書,「那樣不是更有效嗎?」
藤野剛總也放不下心來。而且這是一封快信,看郵戳還是東京中央郵局蓋的,這些情況都令人生疑。涼子有不少朋友,可即便如此,一個十四歲初二學生的交際圈,一般不會超出學校所屬的學區範圍。這封信卻是從學區外寄來的,也許是故意這麼做的。
這是個極為普通的白色二層信封,郵政編碼的上方蓋著紅色的「快信」郵戳。
「請講。聽了您的意見后,我會對此事負全責,力求妥善處理。」
「正確處理?如何處理?要鬧得雞犬不寧嗎?」
不祥的預感。
「我覺得必須儘快地、悄悄地找出這名舉報人。」藤野剛說,「不只是為了確認舉報內容的真偽,也不是為了批評和斥責。正如校長先生剛才所說的那樣,寫舉報信的人十分聰明。」
藤野剛默不作聲地聽完她的道歉。這位年級主任確實很疲憊。今天是開學典禮,並不會讓教師如此勞累,可見她在放假期間一直非常忙碌。
「是的,我知道。」
然而,年級主任臉上的神色似乎表明她有不同的答覆,不過並未化作語言。
「說不定已經寄到了,就現在。」藤野剛斷然道,「這也是我想確認的。」
藤野剛是從邊門進入學校的,因為走這裏比較近。他穿過去年聖誕節早晨柏木卓也陳屍的後院,跨上三級台階。沉重的金屬移門並未上鎖,用手一拉便「吱呀呀」地打開,眼前立刻出現一條長廊。這裏未備有室內穿的鞋子,藤野剛只得在移門內側鋪著的擦腳墊上使勁蹭蹭鞋底,再走進去。校內十分安靜,不過當藤野踏上走廊時,頭頂傳來了學生的歡笑,還伴隨著鼓掌聲。可見班會開得相當熱鬧。
「不,這倒從未有過。」回答十分爽快。
討論、討論。如果校方經過討論得出暫時觀望的結論,又該如何是好?柏木卓也是自殺的,舉報信僅僅是個惡作劇。得出這種結論的可能性很大。無論校方是否追究寄信人是誰,都會銷毀信件,湮滅證據。這番話雖然難聽,可亊實就是如此。藤野剛並不想直言不諱。
「如果發現校方沒有反應,不去報警,就很可能會採取下一步行動。恐怕到時候,校方就很難控制局勢了。」
「信中點名的三個學生都是二年級的嗎?」
「可證言的內容是真是假都不淸楚。」
「一次也沒有。」
「今天是開學典禮吧?」
這怎麼等得及呢?再說自己一出門,又得過好多天才能回來。這樣一來,就會喪失詢問涼子快信內容的最佳時機。
意外的是,津崎校長非但不生氣,反而微笑道:「或許吧。即使知道不妥,把信當成惡作劇也會比較輕鬆。況且柏木死後,需要解決的事務也有很多。用這些理由來搪塞自己很容易,去說服警察也毫不困難。畢竟是做老師的,說服別人可是我們的強項。」
「對於您的第二個問題,我只能回答『視具體情況而定』。至少在目前狀況下就是如此。」
「我們不這麼認為。家長會上也講過……」
「藤野,快信。」
藤野剛端正坐姿,挺直後背。
「今天早晨在開學典禮上說明過了。」津崎校長答道。
「為什麼這麼說呢?」
「您準備怎麼做?」高木老師說。她的聲音顯得極為緊張。
「下一步行動?」津崎校長問道。
「但是,你們仍然認為這一傳言毫無根據?」
讀這封信用了二十秒。讀一遍后覺得還不夠,又重讀了一遍。
城東第三中學校長津崎先生
「舉報人預想到這封信會被我看到,才特地寄給我女兒的。這說明,此人擔心只寄給其中任何一方,都會不起作用。可以這樣考慮吧?」
「我不知道城東警察署到底作過怎樣的嚴密調查,但重要的是,柏木的父母在出事之前就擔心他可能會自殺。基於這個細節,我很難認定這是他殺。」藤野剛繼續說道,「再說,『我看到有人把柏木推下去了。兇手們笑著逃走了。』這樣的重大證言來得太遲,完全沒有出現在正確的時機。如果舉報人真的看到了現場的情景,按照普通人的心理,會在兇手逃離現場后,立刻撥打110報警。即使是十四五歲的孩子,遇到類似的重大事件,他們的反應也應該和成人一樣。畢竟不是幼兒了。」
「恐怕,」津崎校長小聲說了一句,隨即拿起寄給他的那封舉報信,又用較大的聲音說了句「恐怕」,才繼續說道,「之所以要寄信給藤野涼子,就因為寫信人已經料到了這一步。且不論內容的真偽和寫信的意圖,此人恐怕已經預計到,僅僅寫信給學校無法達成自己的目的。真聰明啊。」
藤野重新坐直身體。對面的津崎校長從辦公桌上取來便箋,拿起鋼筆。
「為什麼要擅自拆看我的信!」如此強烈抗議的涼子彷彿就站在眼前,自己正與她對抗著。
他站著用剪刀剪開了信封。
「我、我不明白,我跟不上你的思路。」高木老師連聲音都在發抖,既狼狽不堪,又怒不可遏。她在生藤野剛的氣。「這樣的信件,明擺著完全不可信。肯定是學生搞的鬼。又不是影視劇,事到如今還要提目擊證言,根本是一派胡言。如此小題大做才是大錯特錯。」
「如果沒有你,藤野先生,我們也許會得出觀望——也就是對這封惹是生非的舉報信置之不理的結論。學校的品性往往就是如此。」藤野剛帶著幾分諷刺意味地問:「如果我不提出建議,校長您也會同意這種『家醜不可外揚』的做法,是嗎?」
「涼子的情況怎麼樣?」
藤野剛將大衣放在手提包旁,拿著https://read.99csw.com信封翻來覆去地看。他猶豫了。這封信的內容無疑不會令人愉快。問題是哪種性質的不愉快?還有,自己有沒有權力拆封?
「在老師們眼裡,柏木與那三人的關係,屬於比較緊張的程度?」
認真地記完筆記,津崎校長抬起頭來。「藤野先生,對於舉報內容的真偽,您真的認為是次要的,對吧?」
信封正面的文字,強烈地吸引著他的目光。
「可是……」
「是的。」
「嗯,我聽夫人提過。理科準備室事件之前,柏木並不是那三人的攻擊對象,是吧?」
沒等她說完,藤野剛越過她的頭頂朝室內張望。圓臉的津崎校長正端坐在一張鋪著綠色檯布的大辦公桌後面。桌子前站著一名五十來歲、身材消瘦的女性。她向前彎著身子,像是要罩住校長一般。
「當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長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非常驚訝。」
身穿事務員工作服的女性給藤野剛讓了道,臉上掛著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剛儘可能輕地關上了校長辦公室的門。
他將信箋放回信封,打了一通電話。鈴聲只響了一遍,就有一名部下接了電話。藤野剛簡短地對他說,自己要到別的地方去一趟,會晚點回本部。諸事拜託。
「沒事的。」
年級主任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高木老師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似乎有點頭痛。
校長嘆了口氣,說道:「很遺憾,正如您所說的那樣。」
「就是說,這是老師們的看法。」藤野剛頂了一句。髙木老師臉上的線條愈發僵硬了。
「高木老師,請允許我解釋。我並不是因為信中寫到『請通知警察』才決定報警。我不會完全按照信的內容去做,也會尊重學校的自治權,但是,我是一名警察。無論真偽,只要出現殺人現場的目擊證言,我就不能不聞不問。」
藤野剛心想,涼子倒也從未說過類似的證言。
津崎校長垂下目光,點了點頭:「有這回事。雖說並無明確的依據,但柏木死後,學生中確實流傳著類似的謠言。」
「藤野先生說得很對。」津崎校長說道,「高木老師,可不能操之過急啊。」他對年級主任也用了相當恭謙的敬語。
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後走在了前面。校長室的標牌正掛在位於她剛剛走出的房間前方的第二間房的上方。隔壁是教師辦公室。
「是的。說柏木的父母十分悲傷,以及大家要珍視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剛剛講過。」
「很遺憾,我不能認同。」
「我不知道負責該案子的刑蒈會怎麼想。我能說的,只有我想對城東警察署提出的意見。」
校長和年級主任也許都想說:不用你忠告,我們也知道難處理。不過兩人都沒說出口。
「你是說,由於那件事?」沒等丈夫點頭確認,她繼續說了下去,「好像沒有因此消沉呢。再說她和死去的柏木並不親近……」為了忍住不打哈欠,邦子緊皺眉頭,板起了臉,「別人的事楚別人的,自己的事是自己的。這孩子能分得清。」
「說白了,這三人都是問題少年,對吧?」
當然,如果信的內容確實有問題,她一定會打電話來告訴自己。可是……

其實,藤野剛就是為了表明這一點才來拜訪校長的。學校收到舉報信的情況,對他而言只是個偶然。並且,按照他的心愿,最好是跟校長單獨交談。
問題出人意料,可見這位校長相當務實。
「是啊。」
「眼下,舉報人至少還對學校和家長有所期待。至於這份期待,是真誠地希望調査柏木死亡的真相,還是靜候大家因這場惡作劇而驚慌失措,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無論怎樣的期待,都不能使其落空。根本沒有靜觀其變、慢慢處理的時間,更不能隨隨便便置之不理。」
「說他是自殺的,對吧?」
「怎麼看……」高木年級主任看了看校長的臉。
「一次也沒有?」
「是同一個人寄的吧?」
津崎校長緊閉嘴唇思考片刻,然後說:「沒聽說有這樣的意見。正像高木老師所說,寒假中我們的工作都是圍繞今後的對策展開的。柏木的事情已經認定為不幸的自殺事件。這就是我們得出的結論。」
穿了上衣抓起外套時,大門口的對講門鈴響了。他沒有拿起對講的話筒,而是直接打開了大門。
藤野剛見對方沒有用「沒聽說過,不可能」之類的說辭來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剛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觸過某學校相關人員,發現他們面對不利於學校的問題時,會立刻予以否認。很多人似乎無權表示知情。
「我不會再找其他教職員工來商量此事。為了不擴大影響,舉報信要儘可能低調、妥善地處理。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正因為不清楚,才需要慎重地調査。更何況,請恕我直言,就此事的性質而言,已經超出了教師的能力範圍。」
「學校里是否有過類似的傳言,說柏木是被人從屋頂上推下來的?」
隔著一道牆壁的走廊上,爆發出學生們喧鬧的話語聲和腳步聲。
「明白了。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壞蛋三人幫。儘管舉報的情況真偽難辨,不過那三人被舉報,誰都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對吧?」
「是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發現屍體的野田健一。他也是個相關者。」
「信中所寫的內容,校長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嗎?」
校長和年級主任頓時臉色大變。
「老師們碰頭后,沒人對柏木的死因提出自殺以外的可能性嗎?」
「擔心什麼?」
「如果他們也收到了,應該早就跟我們聯繫了。」
津崎校長答道:「是的。」
「那這封舉報信就更加難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