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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野田健一顯然不夠聰明,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一會兒,他停了下來,伸手搭在某一本書上,又用視線飛快地掃視一下周圍。今天是星期天,書架區人確實很多,不過他的身邊並沒有人。
圖書館的閱覽室原本禁止替別人佔座位,可事實上,誰都不遵守這條規則。
涼子和真理子的交情,以那些標準而言,是不協調的。事實上,涼子感到了真理子給她帶來的負擔,很重,也很累。
前方已經看得到真理子的家。那是一座抹著洋灰的二層舊樓,隔著房子周圍的水泥矮牆,可以看到裏面種的植物,不過眼下都已經枯萎了。對面有一座兒童公園,一到休息日就會有許多家長帶孩子來玩。一走近,就能聽到孩子們的喧鬧聲。
說話的圖書館女管理員推著滿載書本的手推車,是個大身板、戴眼鏡的中年婦女,經常會在總台處看見。即使不是館長,也算個大領導。她的眼中露出責備的目光,這目光並非針對涼子他們,而是針對那個年輕男子的。
「沒什麼。」涼子笑了。如果有一百個男人在場,他們都會為這一笑而動心吧。只有那個年齡、極具魅力的女孩,才會擁有如此富有魔法力量的笑容。
那張側臉,是野田健一。
「原來沒抓到啊。」
「是……前天吧。他在上體育課。我是透過窗戶看到他的。」
「是科學偵查研究所吧?」健一糾正道,「那些專家什麼都懂嗎?」
「今天,其實是跟真理子約好在圖書館里碰頭的。」涼子說。
抬頭一看,一個挎著帆布小包的年輕男子正低頭看著涼子。他個子高,脖子長,肩膀寬,那模樣好像要整個罩在涼子頭上。
這等於是在邀請野田健一:如果方向相同,我們就一起走吧。如果健一是個聰明的男孩,那麼即使自己家在相反的方向,也會說「我們同路」吧。
「是這樣啊。可我不太了解向坂,跟真理子倒是從小學起就一直在一起。」
「這裡有人嗎?」
「嗯?」
「我說,」那人嬉皮笑臉地指著涼子說道,「你有沒有搞錯啊?你這樣子可讓我很難堪呀。」
可是,不去圖書館,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和野田健一同行,也不會因為發現了他的勇敢而高興了。
「啊呀,小涼!」真理子使勁揮著手,高喊著,「對不起,對不起。我正要去圖書館呢。」
年輕男子將要用的東西放到桌上后,彎下腰把帆布包塞到椅子下面。這時,他的肩膀又碰到了涼子的肩膀。涼子坐在狹窄的椅子上,儘可能將身體朝相反的方向挪。她也想把自己的書包放到椅子下面,可擔心會碰到身邊的男人,就沒敢動。
涼子飛快地彎下腰,拾起地上那本《日常生活中的毒藥百科大全》,塞給野田健一。健一不知所措地退後一步,接了過去。正在涼子準備逃出去時,野田健一動了動似有似無的喉結,轉向那個年輕男子:「你找我們有什麼事嗎?」
「是在圖書館遇到的。」涼子答道。野田健一的身體縮到一旁,也許是為兩個少女的高聲對話感到害臊了吧。
「喂,」書架之間傳來說話聲,「這裡是圖書館。請保持安靜。」
「真想打他。」
野田健一追了上來。他沒有和涼子並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後。涼子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謝謝你。」
「巧什麼巧?連約好的事情都忘了。」
「技術課?」
「我拿點心給你們吃。這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嗎?要好好慶祝一番!」
劍道社的一年級成員只是去聲援,沒帶竹刀和防護用具。大概有十五個人吧,大家上了一輛電車,有顧問老師跟著。大家分散在車內各處,涼子處在門附近。由於上下客流比較多,不知不覺間,她就跟同伴們分開了,被一些不認識的人重重圍在了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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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關我屁事。」年輕男子惡狠狠地說著,向前跨上一步,「我又不要和你說話。」
「上星期天,他們敲詐了四中的—個學生,還把人家打成重傷,結果被逮捕了。這個星期他們不是一直沒露面嗎?」
倉田真理子從來不遵守時間,遲到十多分鐘已是家常便飯,有時竟會晚來將近一小時。所以打電話時,藤野涼子再三叮囑她:「臨近考試,圖書館里人很多,你要是來得太晚,就沒法給你留位子了。你一定要準時來。」
「野田,你經常和真理子說話,是吧?」
健一毫不膽怯,勇敢地揚起了臉。
將馬克杯放入微波爐后,真理子等不到「叮」的一聲響起,就回到了起居室。
「走回去。藤野你要坐巴士嗎?」
「我又沒做什麼。」
可是……可是,要成為真正的朋友,兩人的步伐得更一致些。
「交很多朋友才有意思呢,不是嗎?可總不能如願以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後半句並非真話。因九_九_藏_書為涼子知道原因。野田健一應該也知道。因此,這次輪到他沉默不語了。
「她把我當成流氓了。」
「跟小涼一起複習,有不懂的地方馬上可以問,很放心。」
所以,那件事已經完全過去了。
「我是說她。」那人指了指涼子。
才不是呢,我只是比你更守時一些罷了。涼子想這樣回敬她一句,當然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更嚴厲的叮囑。
「是為了佔位子的事。」她只回答了一點點。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會這麼低,涼子覺得十分窩囊。
「只是到了該回去的時間就回去罷了。」健一乾脆地說,他那瘦弱的胸膛挺得老高,「對年幼的女孩糾纏不清,算什麼大丈夫。」
這時,兩人離開大馬路,走上一條沒有人行道的道路,路旁的隔離帶歪歪扭扭,斷斷續續。健一依然走在涼子身後,還隔著隔離帶。
「遇到麻煩了嗎?」管理員問道。
「藤野,你可以看嗎?」
「是啊,他好像很熟練。從他找碴兒的理由,還有管理員一來就逃跑的舉動,都能看出來。」
野田健一成績中等,在班級中就像背景音樂般缺乏存在感。這可不是涼子的主觀評價,男生們也這麼說。他為人老實,沒有自己的主張。這樣的學生對老師和學校而言,就像一張安全牌,隨時扔出去都不會闖禍。不錯,成為這樣的人,倒也輕鬆自在。
我太懦弱了,明明覺得不對的事情,也不敢明確地反對。真理子央求我,我反倒會得意起來。這說明我自戀、骯髒、卑鄙。
廚房那邊飄來陣陣香味。
涼子放眼閱覽室,發現讀者雖然增多了,但還是有空位的,完全沒必要擠到這裏來。
「所以我道歉了嘛。忘掉了又有什麼辦法呢?不過我有個特大新聞,可以用作補償。」
儘管涼子的視力好得異乎尋常,也看不清那是什麼書。不過進出閱覽室時,她常常從野田健一所在的書架經過,大致類別還是清楚的。那是「化學」的書架。
「你要向我道歉。」年輕男子逼近涼子。能夠感覺到他喘出的氣息。「跟我說『對不起』。」
「可以,不過要事先得到許可。前一陣,電視中播放過特別節目,說將氯化物洗滌劑混合使用會有危險。為了查找節目里出現的藥品名稱,我查看過化學百科辭典。」
涼子只好繼續做她的應用題。可是,題目讀了好多遍還是不能理解。她的目光僅僅僅從字面上滑過,根本沒有看進去。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回事,我只覺得很不爽。」他撅起嘴說,就像小學生向老師告狀那樣。
為了保護涼子,那副瘦弱的身板插到了涼子和年輕男子之間。涼子的個子和健一差不多,身上的肌肉還比健一結實一些。可即便如此,這一瞬間,涼子覺得健一相當可靠。他的後背看起來像一堵牆。
聽到有人對她說話,涼子抬起了頭。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女孩,不認識。她穿著便服,背著一個大書包,上面別著四中的校徽。「對不起,我的朋友馬上就來了。」
「倉田的話,很有可能。」健一的話依然帶著老成,「她有點馬大哈。」
野田健一確認四下無人後,抽出了那本書。那是本看上去很重,像字典一樣的書。
他是故意的!
要是真的將大出他們送進了少教所,三中就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涼子長出一口氣。真理子十分興奮,說是馬上把向坂也叫來。
好像聽到她的心聲似的,身邊的年輕男子小聲說:「佔座位可不行。」
「我為什麼要向你道歉?我又沒做什麼。」
「好。」涼子和健一異口同聲。
兩人並肩走著。從圖書館門前只有一條道路通往有巴士的大馬路。馬路旁是區政府和公園,對面還有一家超市。雖然冷,天氣倒不錯,彩色路面上有不少漫步的行人,提著購物袋的人也很多。
涼子覺得身體要蜷縮起來了,但她努力撐住了。
「那就到我家裡來。」涼子一邀請,真理子就不痛快了。
「真打了才好。」健一一本正經地說,「藤野你這麼厲害。」
如果她的父母、老師和朋友們知道她是如此認識自己的,大概會感到萬分驚訝吧。大家都認為,藤野涼子是個優等生,有天賦,家教好,是棵好苗子,一定會成長為優秀人才。在大人們眼裡,她是完美無缺的。
「看,那就是真理子的家。」
涼子覺得嗓子發乾。她用力猛跺腳下鋪著地毯的地板,徑直朝「化學」書架跑去。
這還不限於真理子。涼子總感覺,自己的行動會受到周圍人的影響,一點點地拖拉下來。即使在心底反對,也很難將心意表達出來。
野田健一還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本與剛才不同的書。感到有人朝他跑去,他抬起頭,看到涼子后,又像個彈簧玩具似的跳開了。
「啊呀,這麼說,並不是三個人都逮捕啊。」真理子的眼睛瞪得溜圓,「這又是怎麼回事呢?那可是個重大事件,據說這次九-九-藏-書要把大出送進少教所,肯定的。」
涼子在教室里看到過,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和向坂行夫在一起。「嗯,向坂和真理子是青梅竹馬。」他答道。
「怎麼沒有?如果沒有,你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地離開?快給我道歉。」
涼子感到背後有人。回頭一看,剛才那個年輕男子已經出了閱覽區,正沿著通道朝這邊走來,很快逼近到兩三步開外的距離。他臉上的奸笑越來越清晰。
涼子迫使自已如此想著。她重新握緊自動鉛筆,視線落在習題集上。專心,專心!
哎?涼子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抓緊複習,還在査什麼東西。真悠閑啊。
「多謝。」說著,那人坐了下來。黑色高領毛衣配牛仔褲。坐下后,他的肩膀碰到了涼子的肩膀。
「藤野你是優等生嘛。」健一笑道,依然低著頭,「當然跟向坂和我不怎麼相干了。」
「你怎麼了?」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真理子從欄杆內探出身子,爽朗地笑著。隨後,她又提高嗓門,喊道:「哎?野田也在嘛。」
涼子的頭腦流暢地轉動著,一道道數學題迎刃而解。寫下公式,計算數字。與此同時,涼子內心湧出骯髒的優越感,刺|激著她的自我厭惡不斷膨脹。
是這麼回事啊?當時還覺得,反正是遲到早退的慣犯,在學校看不到他們也並不稀奇。
那時的涼子聽到了自己心中真實的聲音。柏木卓也不遵守學校這個小社會的規則,我行我素地活著,我行我素地死去。大家擠出眼淚來哀悼他。對此,涼子無法認同。為什麼覺得他可憐?為什麼覺得他是個犧牲者?他不該是個失敗者嗎?
「看那傢伙的眼神,已經氣急敗壞了。估計是個慣犯。」
「是啊。可是被她放鴿子了。她可能把這事忘了。」
接下來就是應用題了。翻過一頁,她抬起頭來喘了口氣。彷彿剛才一直在潛水,現在要探出水面換氣似的。
「很有可能。」
「哎?什麼時候?」
穿過滿是看報紙雜誌的成年人的大堂,涼子朝門口走去。自動門共有兩道,外層的門一打開,二月的寒風便撲面而來。不過此刻,涼子並不冷,只覺得神清氣爽。
「啊?」
或許是遭到女孩子的反擊,感到十分意外,年輕男子膽怯地愣了一下。「你把我當成流氓了,對吧?」
這話明顯不是真的。他在「化學」書架前明明站了很久,還一邊留心周遭的情況,一邊仔細閱讀書上的內容。
涼子的家離這裏也不遠,一個人來騎自行車就行。可今天本該跟真理子一起回去,來的時候坐了巴士,因為真理子不會騎自行車。
「騷擾你了吧?」
那你到底在磨蹭什麼呢?涼子只得苦笑。她將雙手做成喇叭的形狀放在嘴邊。
「真的嗎?」健一像聽到了重大表白似的,眼睛瞪得溜圓,「什麼時候遇到的?流氓。」
「小涼你真是愛操心。」真理子當時是這麼笑著回答的。
「沒有!」
涼子看了眼健一的臉。他在短暫的一瞬間接受了涼子的目光,又很快害羞似的將視線轉到別的方向。到這裏之後,他的身上已經看不到之前散發的光輝。涼子心中的那份喜悅,也隨之消失無蹤。
年輕男子轉身邁開大步回到閱覽室。由於他撤退得太快,涼子在感到安全之前反倒先愣住了。原來如此,只是個欺軟怕硬的傢伙。
就在這時,鄰座男子的胳膊肘劃過涼子的側腹部。
當涼子看到那本書的書名——《日常生活中的毒藥百科辭典》后,他的反應也顯得過於強烈,似乎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那根本不是偶爾拿到一本容易引人誤解的書,被人看到時感到尷尬的反應。
這次根本沒有得到回應。涼子邊走邊回頭看,只見健一的臉色發白了。
「這話最沒意思了。」
隨便翻翻。涼子還以為他會回答得稍微具體一點。比如,在查推理小說或電視劇中出現的毒藥名。這不是很自然嗎?
健一看著涼子,一臉關切。涼子犯愁了:要不要和盤托出呢?
「我們是一起來圖書館的。」由於緊張,健一的聲音在發抖,「事情辦完了,正準備一起回去呢。是吧?」
「剛才那傢伙真奇怪。」
「你讀的書真稀罕。我還稍稍吃了一驚呢。」
這時,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野田健一雖然不夠聰明,還好並不算太笨。「不過,我們還是一起去好了。我還有點擔心你。」他說得過於慌張匆忙,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呃……其實擔心已經沒有必要了。不過保險起見……」
涼子趕緊抓起書包放到自己的膝蓋上。那人微微一笑。
涼子能和真理子友好地交往至今,是因為她從不承認自己有優越感。學習好的孩子和學習不好的孩子,位於上方的孩子和位於中下方的孩子,涼子的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正義感,根本不承認這樣的差別。
「對不起。」野田健一對管理員低頭道歉。涼子跟著低下了頭。
若非如此九-九-藏-書,便無法生存。
所以涼子流不出眼淚。這一點,只有高木老師看到並認同了。這樣理解柏木卓也的死沒有錯,老師懂你的心思——涼子當時從高木老師的眼神里看到了這一層含義。
他在看什麼書呢?涼子來了興趣。
「好像是。放在了上鎖的書櫃,為了不讓妹妹們看到。」
大出俊次的三人幫,終於被警察逮住了。
「怎麼了?」健一反問。他的聲音比剛才沉著許多。
兩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那本書上。由於落下時封面朝上,書名清晰可見。
「你放我鴿子!」
「野田,你經常去圖書館嗎?」
涼子朝他看了看,那人正在從帆布包里往外掏教科書和筆記本,還用餘光瞟了涼子一眼。涼子慌忙將目光轉向正前方。她感到很不自在,心跳開始「噗通噗通」地加速起來。
「你們是去約會的吧?」
健一明顯露出了驚慌的神色。涼子拉著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健一手裡的書掉到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誰都不知道,涼子的內心積淀了太多自我厭惡,還有對自己根深蒂固的惱怒。這一切都藏得太深了。然而,時不時地因為一些契機,如在圖書館佔座這類小事,這份厭惡和憤怒會緊緊包裹住她的心。
涼子當然認為這不太好。可是當她將這一想法付諸言語或表情,真理子便說她太嚴謹。我當然嚴謹,我可是警官的女兒。一旦如此反駁,真理子就會笑。別的朋友也會笑。不會笑的只有古野章子。章子能理解涼子的心情。她同樣不喜歡不遵守規則的人。
「我就說:這女孩的父親是警官。」
可直到如今,涼子的心還會不時隱隱作痛。你真的這麼了不起嗎?你真的有認定柏木卓也是失敗者的資格嗎?其實,你一點也不優秀,一點也不堅強。你不過是缺少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同情心。
「啊,」健一有氣無力地說,「是査案的資料吧。」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們要回去了。她又沒做什麼,只是在閱覽室複習功課罷了。」
涼子依稀記得,要是看到那個人,應該認得出來。
健一指著涼子稱「她」,令涼子覺得很新鮮。
涼子低下頭,將目光落在數學習題集上。只要專心致志,就不會被輕易打擾。
是啊,這一點也不奇怪。誰說初中生不能査毒藥的知識呢?
健一想回頭看涼子,但脖子發硬,竟怎麼也轉不過頭。涼子兩眼盯著那個男人,輕輕點了點頭。兩人漆黑的瞳仁瞪得大大的,彷彿兩對槍口。
這次,涼子斜眼瞪了他一下。
哦,野田是這麼個男孩呀。
總不能直截了當地問吧?野田,你想向什麼人投毒嗎?哪能這麼問啊。
離涼子的座位大約十米。野田健一一邊看著書架上成排的書,一邊慢慢地橫向移動身體。
風捲殘雲般地做完題,她重新檢查一遍寫下的公式,作了驗算。
「她告訴我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們談了好一會兒,還打電話告訴了向坂,結果記去圖書館了。野田,這真是個特大新聞,是吧?」
「罪犯如果使用毒藥,對警察來說反倒會成為重要的線索吧?」健一併不是問涼子,而是在自言自語。聽上去他好像挺犯愁的。涼子覺得不太對勁,可這種感覺太模糊,不知該怎麼問他。
「她是我的朋友。」說著,健一走到涼子身前。
鄰座的男子將身子靠過來,在座位上蠢蠢欲動,隨即用舊運動鞋的鞋尖踢了一下涼子的腳後跟。
「前年夏天,在電車裡。為了聲援都級劍道大賽,大家都去了府中。就在那時。」
「哦,是嗎?」管理員兩手搭在手推車的車把上,舉目掃視一遍閱覽室,「這是常有的。大家謙讓一下吧。」
可事實就是如此。真理子學習太差勁了。讓她做什麼都是慢吞吞的,不過性格倒挺好,活潑可愛,心地善良。
「當女孩子真難。」野田健一說道,語氣中帶著安慰,顯然十分真誠。涼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出來。健一盯著涼子的笑臉出神地看了一會兒,自己也羞答答地笑了。「剛才那個傢伙要是不肯作罷的話……」
健一又驚慌失措起來。涼子覺得有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才明明那麼勇敢,現在怎麼又沒用了呢?
聽了涼子的回答,那女孩扭頭就走,去別處尋找空位。
「那個個子最高的,」健一說,「是叫橋田吧,我見過。」
「野田。」涼子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手上傳來羊毛的柔軟觸感,「對不起,能跟我一起出去嗎?」
野田健一翻開那本厚厚的書看著,還時不時轉動眼珠,關注周圍的動靜。他彎著瘦弱的背,低著頭,似乎要用身體遮住手裡捧著的書。他這模樣,簡直像在便利店裡偷看成人雜誌。
鄰座的男子攤開書本。注意到涼子的眼神后,他也朝這邊看了看,視線散漫,裝模作樣。
最近,這樣的情況好像多了起來。涼子並不清楚原因。柏木卓也的死估計是一個誘因。她至九九藏書今仍然耿耿於懷,因為那時只有她—個人沒有流淚。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涼子笑著點了點頭:「嗯,謝謝!」
「再見。」管理員推著車走了。涼子也朝外走去。這次她不再看向閱覽室。健—趕緊將手裡的書放回書架,跟了出來。
「被人踩著腳了。」
我還沒摸夠呢——這就是你的要求,對吧?我還要摸呢,你卻逃跑了。所以你要向我道歉。女人嘛,不都是希望被人摸的嗎?
涼子從陌生人的包圍圈裡脫出了身。離她較近的同伴竊竊私語:「有流氓。」其他社團成員聽到后,立刻激動起來。流氓,有流氓。哎?哪個?一些男同學捋起袖子,躍躍欲試。交頭接耳的聲音一下子擴展開來。
「也就是一些基礎知識罷了。正式的鑒定和分析需要交給專業部門。」
猛然間,遺傳自父親的倔強天性在涼子心中蘇醒了。
「你家裡不是還有妹妹嗎?我喜歡在圖書館學習。我只要一坐到閱覽室的桌子前,就會覺得自己的腦袋和小涼的一樣好使。」
我很懦弱。一個人的時候就什麼都不是了。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懦弱得多。
兩人來到大馬路上。這時,相反方向的巴士剛剛開出。
年輕男子一下子變了臉色。本就平庸的臉立刻變得極度醜陋。「你說什麼?」
「所以我道歉了呀。快進來吧,快點。」
「中午我去了趟超市,遇見了郁美。小涼你還記得嗎?小學三年級時,我們不是都在一起嗎?後來她去了四中。就是那個郁美。」
涼子又笑了。這次的笑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她終於把沉澱在心底的惡氣翻攪了出來。「厲害什麼,害怕著呢。看到那傢伙追過來,都動不了了。雖說遇到流氓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警察需要鑒定那些藥品,以必須有相關知識吧?」
這時,也不知是這些陌生人中的哪一個,隔著運動褲摸了涼子的屁股。
窗外和屋檐下都有許多晾曬的衣物在迎風招展。涼子站在下方往上指的時候,真理子正好從一扇窗戶里探出臉來。
涼子沒法扔下真理子不管。
父母都去上班了,祖父母則去走親訪友了。真理子一邊大聲說明,一邊把兩個同學往家裡拉。
「你要是回去了,真理子會傷心的。進去吧,待會兒再叫上向坂。」
但升入中學后,她漸漸感到累了。今天不就是這樣嗎?如果自己一個人複習,就用不著去圖書館了,也就不會遇上這樣的倒霉事了。
「也不是。」健一低頭走著,回答道,「我正好走到那兒,見那個書架旁邊很空,就拿本書出來翻了翻。」
然而,真理子仍然遲到了。涼子沒法集中精力學習,因為不知道真理子什麼時候會來。每當有新來的人走進閱覽室,涼子都會留意身旁座位上的書包。她不願聽到別人問:「這兒有人嗎?」
「是倉田嗎?」
這是真有其事。涼子的母親因為工作繁忙,打掃衛生和洗衣服時,總會將漂白劑和洗滌劑混合使用。涼子看了那檔電視節目后,知道這個習慣很危險,為了說服媽媽,她特意學習了這方面的知識。
同學之間並非毫無隔閡。成績、容貌、運動能力的差異,說話是否合氣氛;性格的內向和外向。凡此種種,學生之間會以各種各樣的標準來衡量和被衡量。老師說人人生而平等,其實完全是一派胡言。成人社會必定存在的差別和歧視,校園中同樣免不了。這些道理每個孩子都懂,也都能理解和認可。
「正好這時,電車到站了,很多人都下了車。這事兒就算到此為止了。」
涼子趕緊低下頭,手裡的自動鉛筆滑落了,她慌忙重新握緊。這時,那個男人的胳膊肘又碰到了涼子的身體。他這次碰到的,是心愛的對襟毛衣包裹住的隆起的胸部。
他人高馬大,也難免。不趟故意的,只是毛手毛腳罷了。
「啊呀,真巧啊,真巧啊。」真理子唱歌似的說著,從冰箱里取出紙盒裝的可可,倒在三個馬克杯里。
只見鄰座的男人也站了起來,臉上掛著噁心的笑容。
年輕男子站住了。已經伸出來、馬上要碰到涼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什麼?」他反問道。猥笑依舊,聲音卻低沉而兇險。
涼子回頭看了看野田健一,他正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問:「我也進去嗎?」
事實上什麼也沒發生。涼子逃出閱覽室,踏出很響的腳步聲。來到書架區,隔著透明隔牆,她回頭望了一眼自己剛才坐過的座位。
而被她排除在「一般」之外的,就是校規中關於裙子和劉海長度的規定。她覺得,連這種規則都要不折不扣地遵守,實在有點傻。除此之外,那些與他人共享公共場所時需要遵守的規定,則必須加以尊重。
這倒大大出乎涼子的意料。「說了也沒用吧?那傢伙不會相信的吧?」
「是啊,很遺憾。」
「野田,你怎麼回去?」
這句惱羞成怒的反問,在涼子聽來,簡直像是一聲慘叫。她的心在砰砰直跳,一半出於激九九藏書動,一半出於恐懼。腦海里的念頭像閃電一般快速劃過。說不定這傢伙不是一般的噁心流氓,而是個變態狂。他那隻放在口袋裡的手,也許會拔出一把刀來。
「啊!」涼子喊出了聲。她知道同伴們和老師都在附近,一點也不害怕。聽到涼子的喊聲,大家聚了過來,老師也在朝這邊看。涼子朝周圍的陌生人掃視一圈,可每個人都像戴著面具,毫無表情。
涼子不做聲了。這時,一輛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馳過,是大人騎車載著一個小孩。
「你在查什麼東西嗎?」涼子像是為了打破僵局似的問。
涼子興沖沖邁開腳步。她既開心又興奮,覺得自己從這個向來只落在自己的視野角落,幾乎毫無交集的男孩身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光芒。涼子發現了健一的優點,由此帶來的喜悅,令她春風滿面。
提起書包站起身,正要離開座位時,涼子打了個冷戰:會不會被他抓住呢?
涼子大失所望。這份失望毫不隱晦地顯露在她的臉上。
涼子「噼里啪啦」地合上習題集,收拾起文具。在這一過程中,她一直屏住呼吸,不朝鄰座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身邊男人的臉上浮出了令人厭惡的奸笑。
「我家也有那種大辭典。在爸爸的書櫃里。」
「就是。我正想去教訓她一下。她家在千川町,野田,你的家在哪裡?」
「有足球比賽,要到傍晚才回來。」
涼子心裏很亂,比她自己感覺到的還要亂。與野田健一的親近感,或許只限於眼下。但自己十分珍惜眼下的時光。這樣的心情該怎麼說才好呢?
這座圖書館里,閱覽室和書架都安排在同一層寬敞的樓面。將兩個區域隔開的隔牆雖高達屋頂,由於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即使身在閱覽室,也能看到書架區的一部分。
「大樹呢?」大樹就是真理子那個自以為是的弟弟。
「你還是早點回家的好啊。心裏畢竟很不舒服。回到家就會平靜下來了。」野田健一的話完全是大人的口吻,充滿體貼和關懷。涼子起了興趣,偷偷瞄了一眼怯生生地跟在身後的健一。
「真理子,可可熱好了。」涼子催促道。真理子飛一般地跑進廚房。野田健一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著外面晾曬的衣物。
每道題都解開了,幾乎沒遇到過障礙。這次是第三學期期末考,出題範圍不如第二學期時那麼廣,相對比較輕鬆,用不著多花力氣,估計也能取得好成績。聽說升入初三后,會根據這次考試的成績,按能力重新分班。要是能和古野章子分在一個班級就好了。真理子嘛最好離她遠一點。既然是按能力分班,不同班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在學習能力上,我們之間的差距顯而易見。
這下健一好像放了心,怯生生地說了聲:「是啊。」
那時並不是獨自乘車,所以不太害怕。今天是孤零零一個人,遇上騷擾,就怕得不行了。
倉田家總是亂糟糟的,收拾、整理之類的詞彙,在他們家的詞典里似乎沒有,涼子看不慣這副模樣,以前都沒怎麼進過真理子的家。不過今天,這種雜亂無章的家庭氛圍卻能為涼子帶來溫暖。那個討厭的流氓留給涼子的惡氣,似乎都被倉田家的日用品吸走了。
在進大門、脫鞋、被請進起居室、找就近的椅子坐下時,野田健一都會說一句「打擾了」,總共說了四遍,好像要對屋裡各式各樣的傢具都打個招呼似的。
「是啊。」
等了好一會,健一才回答:「偶爾罷了。」
星期天下午一點零五分,閱覽室內七成左右的座位上已經有了人,大部分都是學生,也星星點點地夾雜著一些成人。這裏並未採取多位讀者圍坐一張大桌的布局,而是讓大家坐在縱向排列的小書桌前,面朝同一個方向。只要一坐下來,就只能看到前方讀者的後背和後腦勺了。
年輕男子抬起長長的手臂,尷尬地撓了撓亂糟糟的頭髮。空著的手插|進了褲子的后插袋。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拉開了。涼子大吃一驚,差點跳了起來。
見涼子在打量自己,健一就像百葉窗被風吹過一般,輕快地眨了眨眼睛。「怎、怎麼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健一的目光釘在了書名上。涼子也愣住了。
「哎?這是你的包嗎?」
「不能在圖書館佔位」應該也算這樣的規定。可只要跟真理子在一起,違規便已然成了理所當然的行為。她總是說: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有什麼關係呢?小涼,沒事兒的。
「哪有,都是因為你不來嘛。」
涼子不知道野田健一住在哪裡。應該就在附近吧,可又想到,今天是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他。
「是的,還有大學的法醫學研究室,科偵研什麼的。」
「是個流氓。」涼子狠狠地說。
我怎麼可以這麼想呢?自上小學起,我跟真理子一直是好朋友,這麼想不就是對她的侮辱嗎?
「才不是呢。」
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就算去死都不會想讓你摸!
涼子不喜歡破壞「一般」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