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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你認識野田家嗎?」藤野剛問行夫。
「非常古怪。」涼子仰望父親的臉,點了好幾次頭。她用未被抓住的那隻手,拽住了父親的襯衣。「他很不對勁,又是到藥店買農藥,又是看犯罪方面的書。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對吧?」
「小健!」行夫喊道。
好像是受到了向坂行夫這番話的啟發,涼子也打開了話匣子:「仲間學長的父親也說過,那孩子來買農藥,一定是想自殺。可是我們知道了也沒用。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
「是你自己說的!」
「轉校后,成績說不定會下降。環境變了,老師也變了。學習進度也不一樣,肯定比東京慢一點。」
「就是那兒。」向坂行夫指著的那所房子窗戶里亮著燈。門燈也亮著。藤野剛毫不猶豫地跑上前去,按下門鈴,爸爸,如果一切只是向坂的神經過敏,都是一場虛驚,我們不就惹了麻煩嗎?
既然這樣,那我就真的成為孤身一人吧。
父親的最後通告是在半月之前發出的。那天,母親跟往常一樣,一個人先睡了。健一剛要坐到餐桌前,一個人吃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晚飯時,父親回來了。「啊,還好趕上了。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飯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別磨蹭了,你這個小鬼。快騎到你媽身上去,勒住她的脖子!
「長期?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長期』?到目前為止,你不是已經換過好多家醫院了嗎?有些醫生才見過一次,你覺得不順眼就不再去了,這種情況還少嗎?」
不快點動手的話,你爸就要回來了,小鬼。小鬼、小鬼、小鬼。
「到現在還翻什麼陳年舊賬!是拍部長的馬屁重要,還是我的健康重要?」
爸爸,你吃晚飯嗎?不吃了。哦,我正想吃點夜宵。這個星期有考試,我還要複習一會兒。
事到如今,母親竟會對父親的人生改造計劃大聲說「不」。她不想經營家庭旅館,不想離開東京,不希望丈夫下海,不願意拋棄安定的生活。以前說過的話統統作廢。
我懂。母親跟著父親一起暢想未來時,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時她開心著呢,說的話也跟現在完全相反,我都聽到了。說轉校對健一也是一種促進,比起東京那些不倫不類的私立學校,還是那兒的縣立高中來得正規,對考大學更有利。
下星期,父親要上夜班。屆時必須重新等待時機。因為夜班下班后,就是送報員四處奔波的時間。母親那時已經起床,等待父親回家,這種情況下他們是不太會吵架的。
就是嘛,小鬼。我是完美無缺的。你將我設計得完美無缺,所以你只要跟著我就行。
藤野剛回頭看了一眼涼子:「野田是個怎樣的孩子?」
天亮后,就當這一切都不是自己乾的,就當它只是一場噩夢。然後,我無比驚恐和慌張地發出慘叫,撥打110報警。這一切,我能做得到嗎?

前天和昨天,父母竟然接連大吵大鬧了兩天。昨天那場唇槍舌戰更是規模空前。就在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健一偷偷溜出門,一直走到了鄰居家門口,仍能聽到父親的怒吼和母親哭喊。也許街坊鄰居們已經全都豎起了耳朵。
父親。應該就是他了。
嚴格照此執行,一定能大獲成功。失敗的可能性為零。
昨天和今天的早晨,母親都哭得眼睛又紅又腫,臉也有點浮腫。父親臉色鐵青,下頜凹陷。
再也不必在意媽媽那神經質的眼神了。
只是「致死」而已,不是「殺死」。
快點,快點,快給我一張臉!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這樣的事?
要不,編造一個遭到盜賊襲擊的故事?不行!這種謊話誰都想得到,警察對此熟門熟路,健一自己也覺得無聊透頂,電影和推理小說里看得太多了。再說,事後的表演也很困難。要將虛構故事里里司空見慣的場景再現於現實世界,還要瞞過眾人的眼睛,那需要出類拔萃的演技和專註力。在以往的實際案例中,採用這一手法的罪犯沒有不被人一眼看破的。
這一細節,也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計劃」中了。
泡湯了,小鬼。
我回來了——你爸回來時肯定喝得醉醺醺的。你上前迎接他。媽媽呢?巳經睡了。是嗎?你也去睡吧。
野田健一將領帶纏在手臂上,順著走廊前往父母親的房間。前往仍在沉睡的母親的房間。
跑過走廊,撞到牆壁,在樓梯跌倒,抓緊扶手,在拐角處滑倒,撞傷腰部,疼得喊不出聲。領帶不知掉到哪兒去了。
聽說你爸今天回來得晚,你媽一賭氣,就會早早地吃下安眠藥上床睡覺。
回過神來,他為自己的暴行驚恐不巳,於是自殺了。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這樣的事?
健一扭動把手,打開房門。房間九-九-藏-書里寂靜無聲。
藤野注意到我當時看的書了吧?
「哪有這種事?你別瞎說。」
小鬼,這時你得手腳麻利些,趕緊把你從你媽的寶貝藥箱里偷來的安眠藥放進你爸的茶杯。沒事的。茶泡得濃點,安眠藥的苦味就喝不出來了。
哪會有什麼痛苦?一點也不痛苦。對你媽來說,活著才痛苦呢。你媽死後,就讓她仰面躺著,捋順她的頭髮,整理好她身上蓋著的被子,你就下樓吧。
野田健一踏出一步。他心中的「計劃」又在催促他踏出第二步。
野田健一怔怔地看著他的臉。如今,健一的眼中只有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的臉。只有這張臉能讓他感到放心。就連一旁的涼子和藤野剛,他都沒有注意到。除了最好的朋友,他的心靈已沒有餘力去把握別的事物了。
「對不起,對不起。」向坂行夫不停地道著歉。他伸出雙臂,身體僵直,下頜在不住地打顫。「這麼晚來打擾你們,實在不好意思,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對不起,對不起……」
父親竟然對公司懷有這樣的感情。
今天早晨,父親出門時曾對他說,有一個不能推掉的應酬,晚上回家會比較晚。如果現在就被他們察覺到我要辭職,那就不妙了,所以不得不迎合一下上頭的意思。
母親早就睡了。
健一站在床邊,目光落在母親被亂髮纏繞的脖子上。啊,怎麼辦?父親沒寫遺書,會不會引起警察的懷疑?突然間,理性的光芒在健一腦海中一閃而過。打住、打住,趕緊打住!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成功?真荒唐,太荒唐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方針決定后,健一開始等待。關鍵是耐心。不能急,父親整天暈暈乎乎的,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人生改造計劃中,滿懷自信,幹勁十足。雖然還沒有向公司遞交辭呈,但他十分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喝了點酒後,就拉著健一一個勁兒地吹噓:「我要對部長說,我要離開這個公司,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再也用不著對你點頭哈腰了。想想看,那時部長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健一,這就是人生的最高樂趣啊。」
他的心思另有所屬。
對,不是殺死。
健一記錄著整個計劃的筆記本上,在整齊的手寫字句中,有一個詞出現過好多次。時而是粗體字,時而用熒光筆塗抹,時而用紅筆畫了下劃線。這個詞就像閱兵式中的主角,是被士兵團團簇擁著、特別引人注目的最新式導彈。
「這不是對健一更有利了嗎?」
要讓他們靜悄悄地、乾淨利落地死去,該採取怎樣的手段呢?是健一迫切想要知道的問題。在達到目的的同時,還必須保護好自己。不能讓別人對自己有絲毫懷疑,所以絕對不能冒險。
「向坂!」她剛要問「你這是怎麼了」,話沒有出口,父親藤野剛便插|進來問道:「是你的同學嗎?」
什麼樣的干擾因素?缺乏資金?和舅舅鬧翻了?公司不放人?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該多好啊。健一好多次從已經鑽入的牛角尖里退出身,設想著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銀行不答應貸款,父親會怎麼樣?父親發現了舅舅的詭計並跟他鬧翻,會怎麼樣?公司苦苦挽留,要他打消下海的念頭,父親又會怎麼樣?
房門打開,健一來到走廊。
野田健一說:「就是我啊。」
沒想到父親竟是這樣一個人。
由於這些失誤,健一放棄了使用農藥、殺蟲劑或含氯清洗劑之類的藥品的手段。
既然要弄髒自己的手,那就絕對不能有任何差錯。
於是,他又興緻勃勃地講起了開家庭旅館的事。
這樣,我這個「計劃」就完成使命了。
完成它!實現它!給我一張清晰的臉!
爬出健一的內心並緊緊攀住他的喉結的「計劃」,長著一張野田健一的臉!
健一研究計劃時,竟然忘了一件事:母親是一個隨心所欲、會受自己時刻變化著的身心狀態左右的人。
「十一點過後吧。我可不想做清晨回家的人。」
「小健他太怪了。他終於接了電話,可他好像在哭。離著話筒老遠,哇哇大哭。」
他以前不是說過「別放在心上」嗎?其實,父親確實沒把母親的事放在心上,頂多隻放了一半。儘管母親沒有撒謊,也沒有裝病,但她絕不是一個真正的病人。沒必要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去認真對付。這就是父親真實的心聲。
儘管有點左低右高的毛病,健一的字整體上還算比較漂亮的,許多字密密麻麻地寫在一起時,也顯得井井有條。條目標題和註釋都用了彩色鉛筆,版面布局十分美觀,寫著推進表的那一頁也毫不雜亂。每當某些細節部分需要修改或添補時,他總是將整張表重頭寫過,絕不隨手增添字句。他不喜歡把字寫到框格外面去。
大吵一架之後,兩人竟都沒有向健—解釋原因,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不行,還是不行。根據現有的法醫技術,即使遺體被大火燒過,通過解剖還是能査明死因,起火原因https://read•99csw•com也遲早會水落石出。只要稍稍有點可疑跡象,警察就會死死咬住不放。
「離開東京,對你的健康肯定有好處。」
「小健?」藤野剛問。
而是正當防衛。
當時,自己竟能鼓起勇氣幫她趕走流氓。對此,健一自己也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我正著手準備影響一生的大事,怎麼會把你這種人渣流氓放在眼裡?說不定動力正源自於此。
可是……健一站住了。他將手搭在房門把手上,身體僵住了。
這是向坂行夫的聲音。
為了制定這個計劃,健一査閱了大量的資料。由於必須注意的要點很多,五色一套的即時貼他竟然用完了三色。
「考大學時就不利了。」
再也不會被善良卻糊塗透頂的父親的人生改造計劃拖累了。自己曾明確地反對,如此清楚地警告他「你上了舅舅的當」,可父親依然中了舅舅的圈套,要辭去現有的工作,要去經營家庭旅館,要離開東京,要舉家遷往北輕井澤。
「我出去看看」父親說完就走了出去。
但是,不能讓她死得太早。警察能推算出死亡時間。如果母親在父親回家前兩三個小時已經死了,父親殺死母親后再自殺這種說法就不成立了。
健一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一直在耐心等待著。
之後,你就自由了,小鬼。
與其磨磨蹭蹭地胡思亂想,還是快點給我一張臉吧。快點、快點、快點……
不會有事的,野田不會做傻事的。涼子嘴中念叨著,跟在父親和行夫的身後。
父親也一樣,只顧陶醉於自己的人生改造計劃,忘了母親這個危險的不確定因素。真是物以類聚。不,人嘛,大概都是這樣的。
睡著呢、睡著呢、睡得香著呢。
向坂行夫哆哆嗦嚓地搖了搖頭,對著涼子用哭腔說道:「小健他太怪了。」
對健一的「計劃」而言,這個意外發現會成為障礙。因為一個馬上要辭職下海、重新施展人生抱負的男人,怎麼會連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赴死呢?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嗎?
父親殺死母親,然後自殺。
放火的設想在一開始就放棄了。即便燃起熊熊大火,他們也未必能被燒死。普通的火災一定不可靠。
不是拋棄,是中止。中止計劃不是很常見嗎?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嘛。
那麼,用別的辦法弄死父母,再將他們扔進大火呢?這樣即使沒有全部付之一炬,潑上水后也會變得模糊不清。
「是個叫野田的男孩,他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涼子說明道。她聽得出自己嗓音發乾,甚至有些嘶啞。為什麼?我為什麼這麼慌張?
「說是吃完馬上要回總部去。沒事,我來為他們準備。」
門鈴響了好多次。清脆的「叮咚」聲在靜悄悄的街道上擴散開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會驚醒周邊的鄰居吧?他們會好奇地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張望吧?他們會問「出什麼事了」吧?爸爸,到時候你怎麼回答呢?你看你直接扭起門把手來了。
逐漸冰結成形的「計劃」的基礎,自此在健一心底紮下了根。從那裡冒出一個低低的聲音:機會來了。
所以,健一堅持在閱覽室閱讀書籍,發現有用的內容就記下來。在記錄時也要充分顧慮周遭環境,被人偷看到記錄內容可就糟糕了。
計劃屈服於變化,那是無法把握命運的膽小鬼才會做的事。
野田健一抓緊領帶,拉直,纏到手臂上。這是一條藏青底色、勾玉圖案的領帶。父親有很多顏色類似的領帶,事後調查起來也不會露出馬腳。野田主任昨天戴的就是這條領帶,他用這條領帶殺死了夫人!不會暴露的。只要健一別忘了從父親的脖子上取下領帶,再放回衣櫃就行了。
「那好吧,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不,小鬼。你會做的,你會做的。遺書根本用不著。警察想不到這點。他們不像你擔心的那樣聰明。你是個好孩子,是個孝順的兒子。到了明天早晨,你已經嚇懵了。從此全家只剩下你一個人,而你完全不知道今後該怎麼生活下去。誰會來懷疑你呢?
大門上的門鈴響起時,藤野涼子正在為剛剛回家的父親熱味噌湯。藤野家每天都要喝味噌湯。母親邦子說,味噌湯保護著日本人的健康。由於今天早上吃的是西式早餐,味噌湯就留到晚餐時喝。
這樣的話,我就陪你再吃點吧。有點什麼呢?
那麼,必須在家庭成員中捏造一個壞人。
他們希望健一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
天衣無縫,毫無紕漏。
所以你不必擔心,不用害怕。看看你那把頭埋進枕頭背對著這兒酣睡的老媽吧。她睡得多麼安詳。明白了吧?只有這樣沉沉安睡的時候,才是你媽最幸福的時刻。你只是行舉手之勞,讓她永遠地留在幸福的夢鄉之中。
替喝了安眠藥、睡得死死的父親脫下衣服,將他放入盛滿熱水的浴缸。為了淹死他,我該怎read.99csw.com樣摁住他呢?
更何況遇到的還是藤野涼子。她的爸爸可是刑警,還是專管殺人搶劫重案的。
即使是在圖書館,將書籍外借也是不謹慎的行為。圖書館方面聲稱絕不會調查誰借了哪本書,借書記錄也絕不會泄露。據說這是一條不容打破的原則。但是,坐在外借櫃檯後面的都是些老面孔,像健一這樣每天都去借閱犯罪方面的書籍,肯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一旦起了疑心,他們不可能會置之不理,也許會向外部告發。
「就是我。那個傢伙就是我。那是我的臉啊。」
明白嗎?明白嗎?明白嗎!
注視著高調宣布決心的父親,健一也在內心作出了決斷。
「那就得看他的努力了!」
這次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
站起身,又滑倒。健一痛哭流涕地朝電話跑去。
「我們家的房子和土地賣了,可以拿到七八千萬。在你舅舅的幹旋下,已經找到一家不錯的小旅館。據說從當地的融資公司那裡能貸到款。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真令人吃驚。想不到一個人走起運來,真是攔都攔不住啊。」
還有一次失策,就是仲間藥店。原以為去那種非連鎖小藥店會比較安全,誰知恰恰相反。真搞不懂,那裡怎麼會有三中的同學?那個傢伙為什麼偏偏認識我呢?
涕淚四流。他已經哭壞了。這就涼子見到他后的第一反應。人的臉會哭壞嗎?眼睛鼻子嘴巴一個沒少,臉也沒有瘦得皮包骨頭。但已經壞了。他的臉冒出了焦糊味。極短的時間里,各種各樣的感情全都涌到臉上,超過了負荷。短路了,燒掉了,只能等著慢慢冷卻下來。
他不想讓那兩人受苦。儘管對他們有怨恨,但自己這麼做絕對不是為了泄憤。
健一覺得「計劃」在他心裏站起了身,擁有了生命,似乎已經長出了手和腳。它突然醒了過來,揚起了臉。
「涼子!」父親抖了抖她的胳膊,她才緩過神來,「那個野田真的很怪嗎?」
「計劃」爬到健一的喉嚨口,攀住他的喉結。就在這一瞬間,健一看到了它的臉。它的臉已經成形了。
我需要臉。請給我臉。
弄死她太方便了,小鬼。
「嗯,是啊。」涼子沒有換掉拖鞋就下到大門口的水泥地上。父親一把抓住涼子的胳膊。
真的能成功嗎?
能做到的,小鬼。這不就是「計劃」的內容嗎?就是你親手制定的天衣無縫的「計劃」的全部內容。
「喂,喂。」電話里傳來對方的聲音,「喂,喂?請問是野田家嗎?這麼晚打電話過來,真是對不起。是阿姨嗎?是叔叔嗎?小健?你是小健吧?」
野田健一搖了搖頭。先是慢慢的,之後越來越快,一刻不停。
推開父母房間的房門。好啊,去吧小鬼。我是你忠實的夥伴,是決不會拋棄你的。因為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你的悲傷苦痛、你的希望的人,毫無保留地了解你的全部的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是的,和紺野大哥一起來的。他們要吃點東西。」
健一還在考慮,如果母親堅持一意孤行、為所欲為,我就不用殺死雙親了。無論如何,父親不可能扔下母親不管。只要母親堅持反對,父親的人生改造計劃也只能作罷。
「我後來跟你舅舅仔細商量過,跟你媽媽也講好了。健一,爸爸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我們一起來改變人生吧!」父親用興奮得直冒傻氣的聲音說,「這可是野田家每個人的人生改造計劃。」
健一心中的「計劃」對他說道。
真的能成功嗎?
我跟你說,你媽發牢騷可不是為了你。她就是為了牢騷而牢騷。你只不過是她隨手抓來的武器罷了。
但是,如果在懷抱美好理想,馬上要付諸行動的關鍵時刻出現了干擾因素,又會怎樣呢?
健一操起電話聽筒。「計劃」也奮起最後的邪惡意念,剝奪了健一彎曲手指的力量。健一眼睜睜地看著聽筒滑落到地板上。
涼子的母親正在洗澡。她隔著浴室的摺疊門問涼子:「我說,是爸爸回來了嗎?」
身為成年人,竟然連「夢想不能成為現實的資本」這樣的道理都不懂。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你很清楚嘛,小鬼。你媽現在說得好聽,說不定哪天又會換一種說法。所以不能相信。不要抱有幻想。
「門鎖上了。」藤野剛低聲說。
涼子緊緊盯著行夫的臉,身子像凍僵般動彈不得。她無法回答。
真的能成功嗎?
催促的聲音很溫柔,很動人,就像用鼻子哼著歌一般。這是從我心裏發出的聲音。簡直不可思議。我的心臟明明已經停止跳動了,怎麼還會有聲音冒出來呢?我在什麼時候起用了心靈的備用電源?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吧?
接下來就等你爸回家。
他用了「我」這個自稱。藤野剛平時在家,當著孩子的面一般都自稱「爸爸」或「老爸」。今九_九_藏_書天可能因為紺野在場,他保持著工作狀態吧。
如果不是普通的火災呢?譬如澆上汽油后再點火。這樣的話,「倖存者」健一立刻會被重重懷疑所包圍。太危險了。
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是拴在愚蠢又自私的父母鎖鏈上的孤單一人。
抓住機會,加以利用就行。
要好好利用。利用他們之間的對立。
野田健一抬頭看了看掛在自己房間牆上的掛鐘。
即便如此小心,還是出了一次紕漏。在査閱毒藥百科大全時,竟然被藤野涼子看見了。那時,她被一個流氓纏上了。
野田健一站起身,慢慢彎下腰,從床墊下抽出父親的領帶。
太粗心了。應該預先確認一下閱覽室里有沒有熟人的。其實那天抽出那本毒藥百科大全,只不過想確認三個藥名罷了,所以就在書架前隨手翻了翻。可誰知偏偏就在那裡遇上了同班同學。
想好了嗎,小鬼?殺死雙親的不是你。是你爸殺死了你媽,然後他又殺死他自己。
涼子知道父親的部下紺野總誇她可愛。儘管紺野並不是涼子喜歡的類型,但涼子仍想印證他的讚揚。
可父親他不會知道。他怎麼會發覺呢?
「心中的計劃」開始竊竊私語:
所以健一這麼做了。今晚這個機會,正是他們創造出來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以健一現在的成績,到那邊考縣立高中絕對沒問題。我調查過了。」
涼子呆立良久,看著父親從門旁的衣架上取下大衣,一邊將手伸進衣袖裡一邊朝外走。見父親要離開大門口,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藤野剛眯起眼睛,凝視著野田健一。涼子望著這樣兩個人:看著向坂行夫的健一,和只看著健一的行夫。
更何況後來才知道,健一看到的資料早過時了,有些農藥過去很容易買到,現在一般店鋪都不銷售了。受到管制的理由,就是曾有人用這些農藥自殺或殺人。先例是促使健一使用這些農藥的原因,而同樣的先例也造成了銷售管制。真令人鬱悶。
他想呼喊,他想尖叫,卻發不出聲,只有一股股熱氣從喉嚨里冒出來。這時,電話鈴還在響。不依不饒,—刻不停。救命繩索不斷在眼前晃動。
然後,健一便正式開始收集資料了。資料的重點集中在實際發生過的案件。
在打開的大門前,臉色刷白的向坂行夫獃獃地站在那兒。他身上穿著厚厚的連帽粗呢大衣,運動鞋裡的雙腳卻沒有穿襪子。
面對喋喋不休的父親,健一的心遠遠地飛到了銀河的另一邊,一個絕對零度下的真空世界。
其實,母親根本不是在睡覺。
他小聲地念叨著這些話,彷彿在念咒語。
「就算對我有好處,那健一怎麼辦?他馬上要升初三,中考就在眼前。在這種緊要關頭轉校,對升學考試相當不利啊。」
母親身體不舒服,是常有的事。母親嘮嘮叨叨地發牢騷,也是常有的事。
我這個「計劃」也就得不到圓滿了。
「你家裡出什麼事了嗎?」藤野剛問。他臉上神情嚴肅,語氣中卻不帶半點責備的意思。
那一瞬間,健一徹底絕望了。完了。已經無可救藥了。無論自己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都聽不進去了。父親彷彿置身夢中,還把夢當作了現實,堅信真的能夠改變自己的人生,恢復母親的健康,給我帶來美好的未來。
那一陣,健一每天都跑圖書館,也去一些大型書店。他並不買書,那樣會留下證據。他在書店裡翻閱書籍,確認內容、記下書名后,就到圖書館去閱讀。資料、資料、資料。所幸的是,無論國內的還是國外的,記載著真實犯罪檔案的資料十分豐富。還有一些介紹安全知識的書,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很好的參考資料。
杯裝的方便麵。我先給你倒杯茶吧。
藤野剛一邊穿靴子,一邊對部下說:「我要出去一下,你就留在我家,等我回來。」
在你還沒有完成我的時候,我是沒有臉的。
「然後呢?後來又怎麼樣了?」
涼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這可是家庭主婦的標準動作——朝大門口跑去。
父親下海經商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母親早日恢復健康。只是他自己想這麼做。「為了母親」只是個借口。
「誰和你談這個了?」
這條領帶是他今天放學回家后瞞著母親,悄悄地從父親的衣櫃里偷出來的。
然而,類似的情況一樣都沒有發生。沒有一個人跳出來阻止他。健一隻能弄髒自己的手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咔嚓」一聲,門從裏面打開了。
健一發現在不知不覺之間,父親的書架上多了些無聊的書。有下海經商者的經驗談,還有《你也能做老闆!》《歡迎來到夢幻旅館》之類的玩意兒。唉,我怎麼沒有早點發現呢?健一咀嚼著後悔的苦果,將這些書統統翻了一遍。他發現,那些指南書里列舉的無一例外都是成功案例,談感受的書中更是裝滿了甜蜜的糖漿,不吸引成堆的螞蟻才怪。健一之所以能忍住噁心讀下去,完全是出於了九九藏書解父親的心態和心情的目的。他認為這必不可少,否則不可能制定出切實可行的行動計劃。
「大概幾點到家?」
「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跟你解釋過好多遍了嗎?你的老毛病不用擔心,那邊也有很好的醫院。」
電話鈴還在響,一刻不停。響亮的電話鈴聲絞成一條救命繩索伸向健一。抓住我、抓住我,快抓住我!
「就是……」健一開口,就像啟動了開關似的,腦袋、肩膀、身體都接二連三地抖動起來。
野田的家應該離我家不遠,但並不知道準確的位置。半夜三更的,嘴裏冒著白氣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沒有一點真實感,一會兒回到現實之中,又會怎樣呢?在野田家我會看到什麼呢?我怎麼會捲入這種事情呢?五分鐘之前,我不是還在切芋頭和蘿蔔準備做味噌湯嗎?
電話響了。是家裡的電話。早就聽習慣的電話聲。野田健一瞪大了眼睛。領帶被兩手扯得筆直,勾玉圖案的花紋在眼前浮動著。
只打開十公分左右的門縫裡,野田健一的臉露了出來。
「涼子。」父親在叫她。涼子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在大門口高聲喊著:「你過來一下。」
「計劃」急不可耐地貼近健一。如今它已具有體溫,擁有生命,只不過臉上沒有五官,只是一塊平板。
等待。等待時機。等待機會。這是必須的。只要有一點點小狀況就行。使父親不能如願以償的意外,意想不到的挫折。什麼都行。
他也放棄了「罪犯由外部進入,一家三口同時被害,僅有自己幸運地保住一命」的劇本。因為他知道,無論安排得如何巧妙,也不可能不被人懷疑。
能成的,小鬼。
「今天他在學校里不是有點反常嗎?臉色慘白,一聲不吭的。我回家后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他一直不接電話。我就擔心他會出什麼事,一直放心不下,心想今天一定要跟他說說話,於是我剛才又給他打了電話。」向坂行夫雖然是在對涼子說話,可他的用詞和語氣都十分規範。
那就沒意思了。你把我造出來,培養成這副模樣,可不能中途拋棄啊,小鬼。
到目前為止從未像我這樣理解過你的老媽。
這一切都做完后,我能睡得著嗎?
「那孩子可脆弱了。在這種敏感時期改變環境,原本能學好的也學不好了!」
就是我——涼子聽到的是這句話。

「你不用道歉。喂,紺野!」
父親反駁她時,一開始還帶著笑容,說著說著終於惱羞成怒,一會兒高聲吼叫,一會兒長吁短嘆;時而好言安慰,時而暴跳如雷。
應該說,她已經永遠長眠了。
「真是的。為什麼不早點打個電話來?」
那就再也不必勉強自己去聽媽媽的牢騷話了。
電話鈴聲仍在遠遠地響著。健一心中有一盞燈忽明忽暗地閃著。每當燈亮起時,就會有聲音響起。
現在是晚上十點二十分。
父親喝了些啤酒,酒的勁頭還沒上來,他就已經沉醉在自己的夢想中了。
利用吧。趕快利用。抓緊利用!小鬼,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爸一怒之下殺了你媽。
到目前為止從未像我這樣傾聽過你的訴說的那個男人的妻子。
「認識。」
這個詞就是:自殺。
她看到那本書的書名,會不會覺得奇怪?她會不會記住書名?在野田家發生不幸的事件后,她會不會重新想起來呢?藤野非常聰明,說不定很快會將這些細節聯繫起來,告訴她那個當刑警的爸爸。
於是,他便展開了調查和準備工作。
再也不用為媽媽擔心了。
就這麼定了。下定決心了。接下來就要放手大幹一場了。
終於出事了。
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也去!」
快點動手!
野田健一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正對著筆記本上寫滿整整一頁的「計劃」發愣。
「我可不願離開長期為我看病的醫生。」
翔子和瞳子正大笑著纏著紺野鬧個不停。瞳子該去睡覺了吧。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原先一直以為他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呢。
「你沒事吧?」藤野剛問道。他伸出手輕輕觸碰健一的肩膀,確認對方不會逃跑后,他手上稍稍用力,將健一拉向自己。「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行夫生硬地點了點頭:「我沒掛電話,就那樣放著。今晚我爸爸媽媽都是夜班,家裡只有妹妹和爺爺奶奶。我一個人不知該怎麼辦。我們家又沒有別的電話,所以只好跑來了。真是對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野田健一逃出了父母的房間。
由於一路都在奔跑,向坂行夫依然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運動不夠啊,向坂。
要是接連三天通宵吵架,你媽那虛篛的心臟非停跳不可。
「瞎說?我記得可清楚了。上次我們部長介紹的那位醫生,不就是這樣的嗎?部長都和那醫生談好了,可你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願意去了,弄得我在部長面前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