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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就是要我們怎麼做。譬如,學校的看法是這樣的,你們必須接受並且相信。然後不接受電視台的釆訪。」
在宏之的怒吼聲消失之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森內老師也認為卓也是自殺的?沒有考慮過其他可能性?」
「那個同班同學,就是班長藤野涼子吧?」
「是誰殺的?」
「請講。」
「你都說了些什麼?」父親突然插話道,語氣中分明含有責難之意。宏之不由得來了氣。
「當時我還想,多好的老師啊。第一次遇到肯聽我傾訴的人,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不是我。」
宏之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夠了。不必多說了。
母親的眼睛眨了一下,虛空凝聚出焦點,落在宏之臉上。
「我不相信。我要知道真相。」
儘管如此,苦澀的眼淚還是不可遏制地涌了上來。宏之覺得,自己此刻如果向前俯下身子,那麼遭此重擊而破碎不堪的心,立刻會大口大口地吐出來。
「不知道,媽。我會去搞清楚的。」
津崎校長和高木年級主任對視一眼,一起看向森內老師。他們似乎很吃驚,想必不知道這件事吧。
「有什麼好不好的?他們一直在欺騙我們。」
「是的。」
「看到舉報信后,也毫不懷疑嗎?」
「校長先生,我想請教一件事。」為了蓋住體內不斷冒出的聲音,宏之提高了嗓門。
結果,我還是逃不出你的陰影。
宏之將手放在母親的手臂上,緊緊抓住。父親像是不忍看到這一幕似的背過臉去。
「就是說,卓也是自殺的,這番看法至今未曾改變,是嗎?」
「我對你說過,我跟卓也之間有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是吧?你聽得很仔細,還安慰了我。」
「所以我更不明白了。對我這麼親切的老師,怎麼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是不是因為卓也已經死了,葬禮也辦過了,一切都結束了,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是吧?」
津崎校長怯生生地垂下頭:「確實非常令人遺憾。」
相比之下,津崎校長的說法完全在閃爍其詞。他說舉報信的可信度很低,雖然並未査明舉報人的身份,但考慮到如果是學生,此人捏造這樣的舉報內容肯定事出有因。若置之不理,讓事態進一步惡化,對於柏木夫婦也只會徒增煩惱。因此,校方才決定低調處理此事。瞧這說的,好像還得感謝他似的。宏之相當氣憤,於是決定親自參加這次與校方的交談。
父親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面如土色:「喂,你在說什麼!」
「什麼叫『怎麼做』?」津崎校長向宏之的父母反問。他坐得比葬禮時還要畢恭畢敬。
「我一定會弄清楚的,媽。我會査明真相,不會再上別九*九*藏*書人的當了。」
父母都已疲憊不堪,自然難免沉默寡言。宏之已經不知道和三中的教師們會過幾次面了,可他覺得這些教師說的話既可疑又荒唐,而且就父母轉述的內容來看,校方一直在和他們空耗著時間。
撒謊。宏之心中暗忖。他願意用自己的靈魂打賭,校長他們肯定知道舉報人是誰。雖然他們隱瞞過舉報信的存在,不,應該說正因為他們想隱瞞舉報信,才會更積極地去尋找舉報人。
校方的反應極為迅速,可《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茂木記者卻遲遲不來與柏木家接觸。直到三月中旬,他才寄來一封信,說是想見個面。宏之從父母口中了解此事,也是在這個時候。與校方的談話父母尚能應付,面對媒體就有些心虛了,便希望宏之也能在座。於是,柏木宏之回了家,看到因卓也的死而憔悴至極的雙親,尤其是身心疲憊、形容枯槁的母親后,他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在倒流。
你到底想說什麼?要說這是我的過錯嗎?那時你不是說過,對於我不得不逃到爺爺奶奶那裡去的狀況,你非常理解嗎?
她的意思是:你們不相信我,我也沒辦法。
宏之搖搖頭,阻止父親繼續說下去。他同樣握住了父親的手。父親則像一個落水者抓緊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宏之的手。
「謝謝了。」津崎校長說道。聲音輕得跟蚊子叫似的。
「有過這麼一回事。」宏之對那兩人說。
「沒找到嗎?」
「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們會按照我們自己的意志行動。你們請回吧。以後再也不要來了。」
「你這麼跟老師說話,好嗎?」
「這事今後就交給我。我馬上就要上大學,已經是大人了。你們不用出面,交給我就行。這事讓你們受了太多苦,不是嗎?」
宏之硬生生將視線轉移到津崎校長的臉上:「是的。我確實不了解臨死之前的卓也。我沒有和他在一起生活。」
「宏之說得沒錯。」臉上掛著沉痛的表情,卻依然仰視著宏之的津崎校長說道,「不過,我們作出的一切判斷都是出於善意的。」
宏之胸口猛地竄起一股無名火:「你以為我還是個小鬼,沒法討論大事,叫我閉嘴,滾一邊去。是嗎?」
柏木宏之至今仍住在大宮,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卓也死後他曾偷偷地期待過,父母覺得冷清,會不會叫自己回家去住。可事實並非如此。父母一直沉浸在失去卓也的悲痛之中。如果沒有出新的狀況,恐怕他們會永遠封閉自己吧。
「森內老師。」
沒有人說話。宏之不明白,自己的心明明如此痛苦,卻為何依然如此激動。
宏之搖搖頭,攔住了津崎校長的read•99csw•com話頭:「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我爸媽的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
「你們請回吧。」
「從舉報信的內容,以及有一封寄給了卓也的同班同學的情況來看,舉報人恐怕是二年級的學生。即使是校外的人,也對本校的情況相當了解。」
「就是說,你們不知道舉報人是誰,對吧?」宏之厲聲說,「你們想過要找出舉報人,才展開了詢問調査,是不是?」
「哪裡、哪裡。多次佔用你們的時間,真是過意不去。」
「父母也說卓也是自殺的,併為此深深自責。所以我相信卓也是自殺的。因為父母比我更了解他的心。父親在葬禮上的演講大家都聽到了吧?」現在的宏之也相當於在獨自演講,「大家因此都認為卓也是自殺的,連我也是。可是現在,這一點卻從根基上發生了動搖。」
「不會是你吧?」
出乎意料地,森內惠美子聽到喊聲后立刻抬頭望向柏木宏之,眼裡噙滿了淚水。
「那你們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們說的就是真相。」
「是的。」
「是啊,是這樣的。」
「都是些爸爸媽媽不願意聽的話!」
「可結果並不好,校長先生。」
卓也死了,可他似乎還在這個家裡,還在父母的身旁。父母叫宏之回來,只是因為自己太累,需要有人來幫忙。就像生病了喊醫生,家電壞了叫修理工。宏之在家中的存在價值,依然沒有改變。
解答很快從宏之的心底浮了上來。聲音很大,大到振聾發聵的程度,已然超越了對與錯、真與假的界線。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覺得,舉報信的內容是無稽之談,於是撕毀、扔掉了?」
「話里話外不都是這個意思嗎?你們看看,我的父母已經憔悴成什麼樣了。我能放心得下嗎?卓也是我弟弟,我也是家庭成員之一。不,我就是柏木家的代表,我說的話就是柏木家的意見。」
這不是母親的真心話。她受的刺|激太多太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我不能把她的話當真。母親已經不正常了。宏之在心裏像念咒語般不停地對自己說。
聽到津崎校長喊自己的名字,宏之稍稍有些吃驚。原來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宏之,你想錯了。」
津崎校長又開始道歉了。不必如此,校長先生。為了卓也,老爸甚至想到過辭職,佔用一點時間又算得了什麼。
父親靠在母親身邊,嘀咕著:「宏之,你……」
「真的嗎?」
父親一驚,蜷縮起身體。母親依然毫無反應。這副模樣也叫人來氣。轉念一想,事到如今還生什麼氣?母親不一直是這樣的嗎?她的心裏只有卓也。可想想還是憋屈得慌。宏九九藏書之的聲音因此更加粗暴了。
三位教師形容憔悴,森內老師的變化之大更是令人吃驚。蒼白、單薄,簡直像個幽靈,連化妝和穿戴都無心侍弄,一下子老了許多。可宏之絕不會同情她。有一次心血來潮,宏之曾與她單獨交談,向她傾訴自己對弟弟卓也的複雜感情。現在想來,這實在太愚蠢了。可在當時,由於森內惠美子願意傾聽,他感到過幾分寬慰。也正因如此,現在便愈發感到後悔。我怎麼會向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敞開心扉呢?
母親聲調呆板的話音並未停止,好像很隨意似的,繼續說:「不會是你殺的吧?宏之。你討厭卓也,你恨他,對不對?但是,你不會的,是吧?你是卓也的哥哥。你不會傷害卓也的,是吧?」
「我們不想擾亂卓也父母的心緒……」
「卓也拒絕上學后,我經常來看望他。在學校時,我也十分了解大出他們的情況。據我所知,卓也和大出他們之間沒有聯繫,更不會發生什麼導致死亡的衝突。」
津崎校長直視著宏之,答道:「沒有。」
高木年級主任想開口,宏之卻搶在她前頭繼續說:「對於舉報人是誰,老師們是否已經心中有數了?」
無論有多大的艱難險阻,我也一定要査明真相。宏之心裏暗暗發誓。只要不弄清真相,事件就無法完結。
說著說著,森內老師的語氣變了,那口氣彷彿要和宏之談心。
「我們交談過,就在新年的時候,你到我家裡來過。」
「那麼……」柏木宏之抬起眼睛,望著並肩坐在柏木家起居室的客人們——津崎校長、高木年級主任,還有卓也的班主任森內老師,「你們想要我們……不,想要我的父母怎麼做?」
「記得。記得很清楚。」回答的聲音在發抖。
「無論怎麼探討,作為教師的你們和作為遺屬的我們根本談不到一塊去。我們雙方都不知道真相。既然如此,那就讓《新聞探秘》節目組去徹底調查。就現狀而言,茂木記者才是唯一可信的第三者,難道不是嗎?」
津崎校長一動不動地承受著宏之的目光。高木年級主任皺起眉頭,來回看著森內老師和柏木宏之。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如此煩惱,如此痛苦?發怒、責難、互相傷害。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過錯!
這一切,不都是卓也的過錯嗎!
柏木宏之低下了頭。他忍住沒有用手指向自家的大門。
「作為卓也的哥哥,你在卓也臨死前也沒有機會跟他接觸吧?你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沒有看到卓也臨死前的狀況,對吧?」
令人難耐的沉默中,電話鈴響了。父親搖晃著站起身去接電話。他低聲說了幾句后,掛斷了電話。「是公司里打https://read.99csw.com來的。對不起。」
「沒找到。」
父親則之瘦弱的下巴垂到胸前,雙眼緊閉。他也很少說話。
「媽,我不是說了……」
由於記者開始行動,津崎校長慌了神,主動聯繫了柏木家,企圖安撫、平息家人們的憤怒和懷疑,開始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借用津崎校長的話,叫作「說明、道歉和懇求」。每次來說的話都不盡相同,但無非是要求柏木家拒絕那個叫茂木悅男的記者的採訪,將這件事全權交給城東三中處理。
這次津崎校長並沒有馬上回答,並非無法回答,而是在斟酌該怎樣回答。
二月底安葬完卓也的骨灰,這起事件總算告一段落。可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現了新的問題。不,對學校來說是問題,但對柏木家而言,卻是重大轉折。
「可是,宏之……」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
「森內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是的。她是個好學生。不過,藤野她……」
卓也,你覺得怎麼樣?你會如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你會說「哥哥,謝謝你」嗎?還是為自己具有如此強大的影響力,在死後仍能帶給我痛苦而沾沾自喜呢?
教師們走後,起居室再次陷入沉默。宏之覺得卓也仍在這兒。這兒、那兒,家裡的每個角落。
宏之看了看父親。父親正在撫摸母親的肩膀。
見津崎校長顯出狼狽之色,宏之立刻說:「請放心,我不會追究藤野涼子的過錯。她只是個初二的學生,既然老師命令她不許說出去,她自然無法違抗。她其實是老師們隱瞞行為的犧牲者。我只會同情她,絕不會責備她。」
「我沒有扔掉那封信。請相信我!」森內老師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掛到臉頰上。
沒料到,母親突然開口了。她有氣無力地說:「卓也他不是自殺的嗎?」
「是誰殺的?」
森內老師將一隻手捂在嘴上。她快要哭出來了。
「我也不明白,」最後還是森內老師打破了沉默,「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沒有拿到信,一點頭緒也沒有。如果我拿到那封舉報信,是絕不會撕破丟棄的。這一點,只能請你們相信我。」
「森內老師沒有丟棄舉報信。她根本沒有收到。」
「對不起,宏之,對不起。媽媽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媽媽她已經崩潰了……」
第三學期剛開學,一月七日,突然出現了幾封匿名舉報信,信上說卓也並非自殺,而是被人殺死的。舉報人在現場看到了殺害卓也的過程,兇手是同為二年級學生的三名不良少年——大出俊次、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真的。」
一家三口與茂木記者見了面。宏之發現自己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人。他的話直截了當,意圖read.99csw.com明確。關於卓也的死,城東第三中學隱瞞了事實,他便試圖揭露真相。事關重大,必須盡量理清關係、掌握證據后,才能採訪卓也的遺屬,因此拖到現在才與柏木家接觸。
然而,津崎校長卻隱瞞了舉報信的存在,對柏木家隻字不提,只問有沒有收到過奇怪的來信。這一點就已然不可原諒了,誰知更有甚者,森內惠美子竟然將寄給自己的舉報信撕毀后丟棄了。
「不是我。」
森內老師膽怯地瞄了一眼津崎校長。校長像是在鼓勵她似的點了點頭。
津崎校長無法回答。高木年級主任低頭不語。森內惠美子似乎就要暈過去了。她肯定想馬上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吧。
宏之跪在地板上,看向母親的臉。母親的瞳孔深處一片空白。是卓也的死所造成的虛空,映照不出任何現實的鏡像。虛空擴散開來,鋪滿了整個眼眸。
「卓也是被什麼人殺死的嗎?」
一直一言不發的高木老師突然變了臉,對宏之說:「你是卓也的哥哥吧。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對不起,你能不能讓我們跟你父母交談?」
津崎校長的表情和聲音都滲透出疲憊、苦惱,還有自責。宏之發現,校長身上的老式西裝下面穿著素色的針織背心,似乎是手工編織的。宏之驟然覺得一陣心痛,他開始覺得眼前的校長非常可憐。
「可是沒有發生投遞事故,就只能認為是本人扔掉的!」
而這件事重新浮出水面,完全出於偶然。拾到那封被森內老師扔掉的舉報信的第三者寫信至HBS電視台《新聞探秘》節目組,聲稱無法容忍有人隨意丟棄如此重要的舉報信。如果沒有那位素不相識的第三者,那麼,宏之和父母恐怕永遠不可能知情了吧。
「是的。沒有其他考慮。」她好不容易抬起頭來,看著宏之,「正像那天我對你說的那樣,卓也是個單純的孩子,容易鑽牛角尖。沒能阻止他自殺,這一點我有責任。但我並不認為他是被什麼人——譬如像舉報信寫的那樣被大出他們殺害的。大出他們確實有很多問題,可我不認為卓也是和他們起了衝突,才失去生命的。」
「到目前為止,老師們就沒有懷疑過,大出俊次他們三人與卓也的死有關?」
這個人也有家人。他們肯定也在為此次風波勞神傷心,為面無人色、日益憔悴的丈夫或父親擔心。編織背心的會是誰?今天津崎校長穿著這件背心出門,她又對他說了些什麼?「小心點」還是「加油」?
坐在他身邊的母親功子一直垂頭喪氣,老師們已經來了一個多小時,可她始終一言不發。
啊……混蛋!我想這些幹什麼?剛才我說自己是柏木家的一員、柏木家的代表時,父母不是毫無反應嗎?何必自尋煩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