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同時悶哼一聲，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只見一個一|絲|不|掛的女子，正躺在那熏人的臭氣之中。

三人繞小屋走了一圈。帶有護板的格子門上，聚集著一大群黑壓壓的蒼蠅，散發出一陣陣的惡臭。

就在金田一耕助準備，繼續追問下去的時候，磯川警部忽然從一旁插嘴，用強硬的語氣，打斷了金田一耕助。

「我說，九十郎。」金田一耕助彷彿是在咳痰一樣，接連乾咳了兩、三聲，「你當時從湖裡，把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左眼了嗎？」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了一陣，忽然扭頭看了看清水巡查，問道：「清水先生，水車小屋附近是否有船？……要隨時能夠划的……」

「喂，那些衣服呢？……由紀子身上的那些衣服呢？」

「那後來呢？」

「即便如此，你也還是覺得，她美得就跟觀音菩薩一樣嗎？」

勘十一臉驚愕地，再次看了看金田一耕助。

九十郎用怯懦的野獸一樣的目光，看了看清水巡查，嚅動著他那長滿蓬亂鬍鬚的嘴唇，喃喃說道：「呃，這個嘛……因為她長得實在太漂亮了……美得就跟觀音菩薩一樣……所以，我也就不忍心，把她拱手送人了……打了這麼多年的光棍，其實我也覺得挺寂寞的。」

「這屍體當時就漂在湖面上。就在那邊的山崖下邊……」

「清水先生，她的眼睛怎麼了？」

「是你撿回來的？……畜生，少給我胡說八道！……是你把人給掐死的吧？」

得知警方在九十郎的家裡，發現了一些新情況，勘十就一直混在人群中，站在山崖下邊看熱鬧。

這起案件，之所以在當時震驚世人，比起兇手和殺人方法來，主要在於發現屍體的時候，那種曠世少有的狀況。

九十郎扭頭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再次低下頭，默默地點了點頭。

金田一耕助扭頭望著睜大眼睛、一臉茫然的清水巡査問：「清水先生，之前你有沒有聽說過，由紀子的左眼是假眼？」

壁櫃里令人驚訝地分成兩層。上層有一床豎折的薄被，薄被兩頭塞滿了破布，但從被子的鼓脹程度就能看出，裏面還裹著什麼東西。清水伸手掀起了那床薄被子。

「這個，我也不知道，當時是幾點……我又沒有表……但當時暴雨已經停了。」

「九-九-藏-書淸水，問題就在那草席背後。你快去把它掀起來。」磯川警部用手帕捂著鼻子，發出了窒息般的聲音。

「這……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把她的左眼剜掉？」磯川警部喘著粗氣說道。

「九十郎那傢伙……九十郎那傢伙……那傢伙平日里，就很少與人來往，就算有人主動和他打招呼，他也很少理會。村裡的那些孩子，只要一看到他，就會嚇得立刻躲開……莫非……莫非……畢竟那傢伙，曾經離開日本三十年，根本就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畜生！……嘁！嘁！……」

九十郎低著頭說：「嗯，只要不去看她的那半張臉就行了……」

「什麼，假……假眼？……」淸水巡查頓時吃了一驚，怔怔地看著金田一耕助，「沒……沒有啊……我從來就沒有聽人說過類似的情況。只不過……啊！……說……說起來，由紀子看人的眼神，一直都有些怪怪的，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人看……可是，她也因此，更讓人感覺可愛、純真。難道這……這麼說，這一切都是假眼搞的鬼啊？畜……畜生！……這該死的婊子！臭狐狸精！……」清水巡查怒不可遏。

「對。」

「我都放到行李箱里去了……」

「不……不……沒什麼。」金田一耕助微微搖了搖頭，忽然面色凝重地注視著對方說，「對了，我還有件事情想問問你：你那天夜裡，和北神浩一郎交換了吧？當時是你提出的，還是他提的？」

「對……對，那天夜裡，我就是一邊賞月，一邊從山崖上往下解手。解完后，我往山崖下一看，就看到了湖上漂著由紀子的屍體……」

正如剛才所述，小屋雖然建在離湖邊三米半遠的山崖上，但左右兩邊，都是陡峭的山壁，感覺整間小屋，就像是嵌在大山的縫隙里一樣，所以，儘管從湖面上，能夠清楚地看到小屋，從地面上卻根本無法看到。如果住的人是個遁世隱者，那麼，這個地方，就絕對是個再好不過的隱居之所了。

「好，咱們先進去看看吧。清水，把門拉開。」磯川警部吩咐一聲。

九十郎的聲音里，依舊不帶感情：「不，真的是我撿回來的。」

「是……是……是由紀子，沒有錯。可……可……可是……警部，她……她……她的眼睛，到底是……是…九九藏書…是怎麼了……」

九十郎約莫五十歲，身形瘦小，唇邊長滿亂蓬蓬的鬍鬚，就像之前清水巡查說的，像個戰敗后的殘渣，眼眸渾濁無光，獃獃地大張著嘴。但這副模樣，也可以看成是陰險的表現。

「九十郎，這……這是怎麼回事！……」清水巡査一聲怒吼，男子身上的骨頭，就彷彿在瞬間被抽掉了一樣，立刻癱倒在地。

因為由紀子的一隻眼睛——她的左眼不見了。

也難怪之前清水巡查會說，九十郎的生活，幾乎就跟牛馬無異。小屋看起來，確實就跟一般的牛舍，沒有什麼區別……不，或許牛舍還要比他住的小屋，感覺更好一些。但是，與大城市裡同類小屋相比，背靠荒崖這一點，倒也不錯。

「嗯，那個……後來，我就把屍體搬到小屋裡，脫下了她身上的濕衣服，肌膚貼著肌膚，想要用自己的體溫，來給她暖暖身子……我聽說這麼做，能夠夠讓人活過來……可是，直到最後，她也沒有醒來過……」

在自己負責的這個村子里，竟然發生了這樣不吉利的事情，清水巡查已經徹底地被，肩上的沉重責任壓倒了。

「九十郎，這到底是怎……怎麼一回事？……這具屍體……」清水不留情面地繼續怒吼。

「啊，這個……平日里是沒有的，但如果有人去春米，就會在屋外拴上一條船。或許您還不大了解，那地方離村子很遠，而且，路也不大好走，所以，去那裡舂米的時候，大伙兒都會划船過去。」

「清水先生，那天的暴雨，是幾點鐘停的？」金田一耕助扭頭看著淸水巡查。

黃昏的天空，再加上不停叫喚的烏鴉群，如此環境，讓人不由得感到，陰森可怕。

「怎麼了，清水？……難道不是由紀子？」磯川警部驚訝地望著他。

「玻璃……」勘十莫名其妙地睜大了雙眼，「什麼叫玻璃彈子？」

「是嗎，那天是四號啊！……對……對，我是在鄰村祭典的第二天，夜裡撿回來的，那應該就是四號。」

「大概有多大？……」

即便如此，小屋裡也還有壁櫃。壁櫃前掛著兩張草席，感覺就如同給叫花子住的拱形小屋一樣。

「當時你為什麼不立刻，去通知御子柴一家？……你小子應該知道吧？御子柴一家人驚慌失措，四處請人尋找由紀子。」

壁ｒｅad.９9ｃｓw.ｃom櫃的下層，塞著一個柳條編成的小行李箱。清水巡查打開箱子，從裡邊找出了濡濕的平紋粗綢和服。衣服看起來，已經在水裡泡了很久，上面那些粗糙的染料已經剝離。箱子里從內衣到襪子，一應俱全，全都擰過一遍，捂在箱子底部，依舊濕漉漉的。

由紀子的脖頸上，確實留下了被人掐死的瘀黑指痕。

九十郎那長滿亂須的唇角，微微嚅動了幾下，含糊不清地說：「她是……是……是我撿回來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感情。

沒過多久，勘十就被叫到了小屋。

九十郎雖然低下了頭，臉上卻沒有半點羞赧的神色，聲音中也沒有半點感情。

說完，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相互對望了一眼。

「警部，這眼睛可不是在死後，才被剜掉的啊。她的眼睛周圍，沒有什麼傷痕。從一開始，她就少了一隻眼睛。」

金田一耕助又思考了片刻，繼續問道：「四號夜裡，去水車小屋裡，舂米的那人是叫勘十吧？……如果他人就在附近，能把他叫過來嗎？」

儘管金田一耕助的心中，早已有所猜測，但親眼看到的屍體，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心頭湧起了一種異樣的恐懼。

「你撿來的？……你上哪兒撿回來的？」磯川警部用平和的聲音問道。

「光從山崖上一看，你就能夠看清楚那是由紀子了？」磯川警部嚴厲地問道。

聽到九十郎的這句話，金田一耕助立刻査看屍體的手腳，那裡明顯地留下了繩索捆綁過的痕迹。

就在磯川警部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拉門外忽然人影一閃，一名男子悄無聲息地走進屋裡。男子身後沐浴著光芒，無法清楚地辨認出長相。他獃獃地站在門口，來回看著屋裡的三個人，以及被打開的壁櫃。

「混蛋！……九十郎那傢伙……九十郎那傢伙……」看了一眼壁櫃，明白了屋裡究竟發生過怎樣，令人作嘔的事件之後，年輕的清水巡查，不禁露出了一臉孩子般的哭相，使勁喘起了粗氣。

「呃……那個，那天的暴雨，是在八點左右徹底停的。夜裡的月色還挺美的。」

少了左眼，由紀子的半張臉，就像一條以左眼窩為中心、被擰緊的毛巾一樣扭曲著，展現出一種妖婆般的丑怪。

據九十郎說，捆綁屍體的那些麻繩，已經被他扔到湖read.99csw.com裡去了。

清水一怔，看了看屍體的臉，似乎想起了些什麼，猛地嚷了起來：「哇！……這……這……」

儘管如此，看了一眼之後，金田一耕助卻感覺，屍體的模樣，實在是丑怪無比。

勘十比畫出直徑八寸左右的圓圈。磯川警部和清水巡査，都一臉緊張地看著他。

「少了一隻眼睛？」磯川警部雙眼圓瞪，「金……金田一先生，這……這話什麼意思啊？」

從屍體的狀況來看，金田一耕助本來還以為，九十郎是個窮凶極惡的傢伙。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小子竟會如此懦弱膽小。

看到三人漸漸接近，聚集在屋檐上的烏鴉，全都嘎嘎叫著，飛了起來，但並沒有飛遠，不是停到旁邊的樹梢上，就是落到周圍的山崖邊緣，暫時歇息。隨後，烏鴉們再次聒噪起來，探出頭，好奇地看著三個人的身影。

他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猛地往後跳開了。

「清水先生，清水先生！……」金田一耕助一邊急促地喘著氣，一邊叫道，「你……你看看屍體的臉。這是御子柴由紀子嗎？」

「差不多這麼大吧……」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一臉納悶地對望了一眼，趕忙湊過去，看了看屍體的臉。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兩人都驟然睜大了眼睛，僵立在了原地。

「你是什麼時候撿回的？」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一愣，彼此對望了一眼說：「烏鴉和昆蟲的嗅覺，真是好可怕啊……警部。」

「哦，是嗎？……謝謝你。」

「什麼？……眼睛？」

「嗯……那個，說起來，當時水車小屋裡，的確少了一個石磨……呃，因為最近很少用那東西，所以我就想，沒了就沒了吧……」說著，勘十從腰間取下了煙管，晃了晃說，「抽煙的時候，扔煙頭倒是挺方便的……」

雖然周圍散發著撲鼻的臭氣，但屍體表面的腐爛狀況，還不算嚴重。從長相上來看，由紀子確實長了一張值得村裡的年輕人，為她痴迷的臉蛋。

年久失修的拉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蒼蠅群唆地一聲散開了。小屋裡也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小，但裡邊的模樣，卻像是在展示人類生存的底線。地板上鋪著拆開的米袋，房間的角落裡，陶壺和茶碗雜亂地堆放在，壘得有如架子一樣的柑橘箱中。平日煮飯似乎是在屋外，小屋裡看不到鍋灶瓢碗之ｒeａd•9９ｃsw•cｏｍ類的東西。

「九十郎，你這是怎麼了？……老爺，九十郎他犯了什麼事啊？」勘十約莫三十歲，帶著附近人那種顴骨突出的特徵。

「是，那個……就在下暴雨的那天夜裡……」

「石磨？……」

磯川警部和清水巡查，都是一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的表情，金田一耕助也感覺到，背上一陣戰慄發麻。

「四號晚上幾點？」

「不，那個……當時我也沒有看清楚到底是誰，但能看出來是個女的。之後我趕忙下了山崖，把由紀子撈了起來。當時，由紀子的手腳上，還捆綁著粗麻繩……」

清水並沒有把草席掀開，相反，他徹底把草席扯掉了。

這一切都先暫時按下不表。看到兩艘船掉頭靠岸，湖畔聚集的那些看熱鬧的人，立刻沖了過去，想要問個究竟。清水巡査一邊驅散著他們，一邊帶著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迅速走向九十郎的小屋。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互相對望一眼，點了點頭：清水巡查畢竟還年輕，而且單身。就算他曾是由紀子的崇拜者，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嗯，交換的事，是浩一郎提出的。我本來已經打算，放棄祭典了，結果，卻聽阿浩提起這件事，可把我樂壞了……」

這間小屋，原本是北神家的。他們把從山上砍來的柴火，暫時堆積在這裏，之後再划船過來，把柴火運到村裡去。然而，自從九十郎夫妻撤回來之後，北神家就無償向他們，提供了這間小屋。因為小屋原本就是一間柴房，所以，連個窗戶也沒有。鬱積巳久的空氣中，混雜著令人難以忍受的臭氣，蒼蠅不停地在小屋裡來回盤旋。

「也就是說在四號夜裡？」

眼見案件出現了超乎意料的進展，年輕的清水巡查，不由得情緒激動。稚氣未脫的臉上，一顆顆粉刺全都沾上了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金田一耕助欣喜地點了點頭：「是這樣啊！……那好，我知道了！……謝謝你。對了，勘十，那天夜裡，你有沒有在小屋裡，發現玻璃彈子之類的東西？」

「是！……」清水巡查離開后，金田一耕助重新給屍體蓋上了薄被。

「嗯……不急，你馬上就會知道的。」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接過了話茬，向勘十發問，「四號晚上，你到水車小屋去的時候，有沒有發現，少了什麼東西？……比如秤砣之類的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