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孩子們 第四節

第三章 孩子們

第四節

西城翔子今年三十三歲,在設計桌子、書櫃等生活雜貨的設計公司上班,是所謂的職業婦女。
「剛才我說,」市川頓了一下接著說,「他母親的人生屬於她自己,但是九歲小孩的人生屬於誰呢?」
裕一進入躺在床上,聽著《悲愴》的小明體內。
八木動手將裕一拖出來,裕一慌慌張張地擦拭口水。
裕一吞吞吐吐。小明的內心,響起〈悲愴〉,便有湧現那種任人宰割、猶如風中殘燭般的感覺,只能監視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片斷記憶。
但是結為夫妻后開始一起生活不久,翔子就感到不對勁。總覺得哪裡有問題。不舒服的感覺就像內心深處被一根針頭扎了一下。然而,她並沒有將不具體的疑問說出口,於是這種感覺便消失在日常瑣事之中。
唯一剩下的大問題,就是小明。關於和父親分居一事,翔子只告訴他是因為「工作的關係」。然而這孩子生性敏銳,好像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家中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他的行為舉止產生變化,變得經常哭泣,有時說不在家的父親壞話,有時口無遮攔地痛罵母親。對於這樣的兒子,翔子也無法平心靜氣地面對,她變得暴躁易怒,有時甚至厲聲斥責兒子到令自己後悔的地步。然而她不想繼續這段婚姻。她認為,夫妻關係已降至冰點,在這種情況下養育孩子,反而會對他造成負面影響。
「你沒有所愛的女人嗎?」八木對孩子脫口說出下流的話。
「我說,這個問題或許出乎意料地簡單。」美晴爽朗地說,「如果在他爸爸媽媽的耳邊,念那句咒語呢?」
救離隊員使用夜視鏡,注視小明那天真無邪的睡臉,但身上仍然亮著黃燈。「如果雙親決定離異,這孩子會怎麼樣呢?」
每當爸爸和媽媽心情不好地陷入沉默,或壓抑怒火以冷言冷語互相攻擊,小明就會把自己關在房裡練習指揮。
丈夫的表情因為嫌惡與憎惡而扭曲,告訴翔子剛才那句話是出自真心。翔子徹底被打垮了。這十一年來,丈夫不曉得如何看待自己,卻一臉相安無事地和自己一同生活。這樣的枕邊人甚至令翔子感到害怕。簡短的一句話,使得翔子心中的夫妻之情應聲斷裂,read.99csw.com多麼不堪一擊。
腦中回蕩的《悲愴》,再度變得聲勢浩大。
爸爸狠狠地打了媽媽一個耳光。啪!聲音輕脆響亮。
人死了會怎樣呢?
小學三年級的第三學期結束,開始升四年級前的春假。
能夠遇見大人物的衝擊,令小明全身豎起寒毛,喘不過氣,心臟怦怦跳。在爸媽的催促下離開會場后,小明獨自滔滔不絕地訴說演奏會多麼令他感動。一回到家,他就因為這項刺|激發燒了。小明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決定了今後的人生——我要當指揮家。
小明腦海里出現一名看似同學的女孩子:圓臉、看起來乖巧的女生。她長得像真香。小明心中開始響起另一首曲子——柴可夫斯基的芭蕾組曲《胡桃鉗》中的《花之圓舞曲》。圓潤的曲調令人聯想到舞會。翩然起舞的並非紳士淑女,而是一群身穿禮服、盛裝打扮的少女。
接下來就只等俊樹下何種結論了。他大概會二話不說地在離婚申請書上蓋章吧。翔子猜想,這婚八成是離定了。俊樹這個紈褲子弟,不可能想引發一場拖泥帶水的離婚戰爭。
四個月前寒假的一個晚上,小明上床睡了一陣子,忽然被巨大的聲響吵醒。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好像是爸爸和媽媽在吵架。兩人從前也曾在小明面前爭吵過幾次,小明總是感到非常難過與不安。爸爸和媽媽一旦開始發生口角,屋內的氣氛就會變得緊張,化為黑色的薄霧籠罩小明。他的身體不知為何當場僵住,動彈不得,只能低下頭表情為之凍結。這一晚,兩人愈吵愈大聲。小明想假裝渾然不覺,去爸媽身邊。因為在這之前的爭吵,只要爸爸瞥見小明,露出溫和的笑容,兩人就會休兵。
沒有人答得上來。
少年的夢想是自己在真香面前,指揮管弦樂團的英姿九*九*藏*書。滿場的喝采、此起彼落的「Bravo」,看來小明似乎已將自殺的誘惑趕到了腦海角落。裕一監視小明的情緒輕易地動搖,從陰鬱變成開朗;從小調變成大調,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讓九歲的孩子去看精神科?」
「媽媽。」小明答道。
從隔天起,爸爸和媽媽就不太說話了。小明只轉動眼珠子,持續觀察兩人的表情。然而,唯有聖誕夜家中不再充斥著緊張的氣氛。一家人穿著外出服,去聽音樂演奏會。這是父母第一次帶小明去聽音樂會。厚實的門對面,是金碧輝煌的燈光。一排排數不清的座位。小明坐在父母中間的座位,四處張望等待演奏開始。不久,場內燈光轉暗,一名外國指揮家從許多拿著樂器的人面前走了出來。小明隨著四周的人拍手。指揮家恭敬地鞠躬,站上舞台中央的檯子,盯著譜展開雙臂。鴉雀無聲的場內,人人繃緊神經。指揮家一揮下右手中細細的棒子,巨大的音量便從舞台上排山倒海而來。
小明目擊父母吵架時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腦海里。不管是平常不以為意的家的氣味,或客廳燈光的照明方式,唯獨那一晚的事化為鮮明的記憶留在腦中。無法抹滅、隨時能夠重新體驗的畫面——
八木下令:「再監視一次看看!」
「終點!」裕一對著無線電叫道。
管弦樂團發出震懾人心的樂音,令小明大吃一驚。他張大嘴巴,專心地追著發出聲音的樂器,演奏會一轉眼就結束了。觀眾席上到處有人站起來不知在叫些什麼。爸爸和媽媽也一臉開心,熱烈鼓掌。小明也很高興,格外用力地拍手。或許是他的拍手聲傳到了舞台上,小明與站在管弦樂團前面的指揮家四目相交。來自遙遠國度,人稱大師的音樂家嘴角浮現微笑,對著九歲少年深深一鞠躬。
「但是,這孩子的母親會不會哪裡誤會了?互相忍耐才是夫妻吧?」八木主張,但擁有一妻二妾的黑道老大說的話不具說服力。
九歲少年的心情躲在起伏不定的情感與震天價響的音樂背後,不像大人的思緒那般條理分明,因此難以探索。
市川說:「這孩子好像不知道母親決定要離婚了。」read.99csw•com
她在學生時代認識丈夫俊樹,于大學畢業的同時結婚。俊樹善於待人處事,看起來甚至有些過度開朗,若他要建立一個氣氛和樂的家庭,應是不二人選。當任職于衣料製造商的他,途給翔子綉著「我們結婚吧」字樣的手帕時,她二話不說一口就答應了。當然,枕頭套上也綉上了「我願意」。
「真的很悲愴欸。」美晴說道。
「枕頭、洗髮精和三角板?」市川側首不解。
「請等一下。」裕一插嘴道,「讓我們回歸搶救行動的原點吧。這時候值得依靠的是人際關係。如果讓好朋友聽聽他的煩惱,說不定他的狀況會好轉。」
八木嘆了口氣,「沒辦法。就按之前的做法,讓這個小男孩也去看精神科吧。」
「好,就這麼辦吧。」八木決定了搶救方針。
「悲愴到極點。」市川也表示同意。
大概是翔子一語中的,俊樹臉部抽搐,甩了她一巴掌。翔子的情緒也激動了起來,毫不畏怯丈夫暴力相向。問題出在於丈夫接下來說的一句話:「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會想到自己!」
「不過,我知道了幾件事。」
……指揮家……指的是音樂的分節法吧?……能夠完美地揮出三連音……自尊心……如果沒有自尊心,就無法成為指揮家……可是我不懂……
是夜,翔子提出離婚,俊樹也毫不吃驚。他提議暫時分居,隔一段時間讓彼此冷靜,各自重新思考。於是他離開了家。
……背後長翅膀,像天使一樣——
有一天早上,爸爸出門上班后,媽媽問道:「喂,小明。你喜歡媽媽還是爸爸?」
「翔子小姐的人生屬於她自己,交給她本人決定吧。」市川以這句話結束討論,然後將臉轉向裕一,「那,小明怎麼樣?」
救難隊員離開浴室,走進兼更衣室的廁所。洗完澡的小明用毛巾擦完小小的身體,穿上睡衣。
裕一連忙說:「別亂煽動他!」
「不不不,」比八木多活十多年的市川說,「到了八〇年代後期,離婚時有所聞。」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愛你?」市川反問,「這是險招。那句咒語的效果說不定是暫時性的。說不定我們一離開這裏,他父母的關係又變得水火不https://read•99csw•com容。」
媽媽的頭髮輕輕飄動。她疼痛地用手搗著臉頰,腳步踉艙。一隻拖鞋黏在地毯上掉了。
這兩個體驗,說不定會改變搶救對象的人生。
市川使用大聲公:「喂,小朋友。你不是想變成指揮家嗎?」
小明爬出溫暖的被窩,冷空氣鑽進睡衣和皮膚間的隙縫。他悄悄打開房門,從走廊往內側的客廳看一眼,發現爸爸和媽媽正大聲咆哮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媽媽?」小明想叫母親。這時,爸爸一臉從沒見過的可怕表情,舉起手來。兩人的動作就像慢動作般,躍入小明瞪大的雙眼。
裕一含糊不清地說:「他的想法幾乎無法化成語言。」
兩年後小明一出生,翔子工作方面的問題便浮上檯面。俊樹希望翔子專心當個家庭主婦,但翔子坦白說她不打算辭掉工作,所以俊樹也沒有勉強她,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正是夫妻倆分道揚鏢的起點。翔子的一些疏忽,令丈夫心中的小芥蒂日漸累積,經年累月之下便引爆了爭執的導火線。去年年底,兩人因為空間不夠,想退掉原本租的房屋,購買分售的公寓。決定在哪購置新家時導致兩人發生口角。俊樹想買的房子離翔子的上班地點太遠。起先面帶笑容說話的丈夫,不久后開始顯得不耐煩。翔子對於丈夫一反常態的強硬態度起疑心。他會不會是想讓自己住在距離公司很遠的地方,好讓自己辭掉工作?翔子認為這是權宜之計,於是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
三角板。
「才二十多年,世上竟然變了這麼多。」
「首先從西城翔子開始。」市川一手拿著便條紙說,「小明的母親已經下定決心要離婚了。」
救難隊員集合在浴室內,互相報告打聽的結果。
小明心中一直保護他的防護罩在那一瞬間瓦解了。理應是安全的家中,充滿了無形的恐懼。挨打的媽媽好可憐,打人的爸爸好可怕。小明悄悄掩上門,鑽進被窩,淚水從黯淡混濁的眼中滾了下來。
「爸爸。」小明答道。
「就為了這種小事離婚?」八木聽完事情原委后一臉錯愕,「從沒聽過這麼荒謬的事。再說,離婚很罕見吧?」
然而兩者都是謊言。他喜歡爸爸,也喜歡媽媽。小明害怕說謊,討厭起https://read.99csw.com自己。
晚上九點。母子兩人用過晚餐。翔子在熄燈的客廳里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小明洗澡去了。
小明播放的CD,似乎是睡前要聽的一首曲子。救難隊員仔細聆聽交響曲許久。巴松管細緻的旋律如泣如訴。加進來的弦樂器音色沉寂,令人心裏發毛。
小明按停CD,將自己裹在棉被裡。他在腦中描繪喜歡的女孩子站起來替自己鼓掌叫好的畫面,睡意忽然襲來。
「請煽動他!」裕一請求道。九歲的孩子在思考死亡,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從這裏開始出現音樂,」裕一說,「是柴可夫斯基的b小調第六號交響曲《悲愴》。」
他投注所有壓歲錢,買了放在自己房間的音響、古典樂CD,以及寫給大人的指揮法入門書。爸爸除了發壓歲錢之外,還買了指揮棒給他。小明錄下電視上播的所有古典樂節目,踏出邁向音樂大師的第一步。指揮棒的拿法、基本姿勢,從起拍到揮棒技巧、兩拍、三拍、四拍的指揮法——小明從未做過如此辛苦的動作。
「喂,起床!」
以枕頭用力悶住臉時的觸感和氣味。泡澡時試暍一口的洗髮精滋味。
活到二十一世紀的裕一說:「現在多如過江之鯽。」
……如果從房間的窗戶往下跳……
同一天晚上,當客廳里剩下爸爸和小明兩人時,爸爸問道:「喂,小明。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隔天,爸爸離開家。媽媽告訴他因為爸爸工作忙,但是他知道這不是事實。爸爸因為討厭我,所以離開家了。都怪我是壞小孩。我學校的考試考不好,又撒謊。爸爸不要我這種壞小孩了。
即使如此,翔子還是花了一段時間才下定決心離婚。起初她心存猶豫。但到了初春,當她在整理冬天的衣服時,忽然意識到,自己捨不得放手的不是丈夫,而是風平浪靜的日常生活。住慣了的房屋、買到現在仍然中意的廚房、星期日固定打掃的各個房間——現在唯有丈夫是多餘的。翔子環在背後的手中,握著一把名為嫌惡的無形刀刃,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即使是古典樂,也不太適合用來提升孩子的情操素養吧?」八木基於教育的觀點發言,「其他還知道什麼?」
無線電立刻傳來市川的聲音,「還是黃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