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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胡蘭成:誰不曾愛過個把人渣

02、胡蘭成:誰不曾愛過個把人渣

胡蘭成並不是一個那麼為別人著想的人,他的疾言厲色,更有可能是怕笨手笨腳的張愛玲,招來盯梢的。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怕張愛玲發現他的好事,他還沒有做好告訴她的心理準備。他熱衷於跟張愛玲談周訓德,是因為「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張愛玲《色·戒》中語)。范秀美不如小周年輕漂亮,比胡蘭成還要大幾歲,跟她的這檔子事,就不像小周那麼說得出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胡蘭成非常擔心,張愛玲的貿然現身,傷到了大恩人范秀美。
看到這樣一封信,胡蘭成和佘愛珍傻眼了,但他倆都是千錘百鍊的人物,很快從短路狀態迴轉過來,佘愛珍先笑話胡蘭成活該,又給他出主意,讓他裝作沒收到這封信,再寫信給她,請她看櫻花。胡蘭成都覺得這主意無賴,但又覺得非常好,倆人又嘻嘻哈哈地表揚與自我表揚了一番,消磨了時日,促進了感情,張愛玲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她這封信還能收到這一效果。
胡蘭成未必不知道他老婆這番心思,但這心思正好與他不謀而合,當然,消乏解悶之外,他另外有一個情結,那就是,挑戰他心中的最高標尺。
又如文學愛好者褒揚某名著,未必有心得,拿在手裡還會覺得累,但為了賣弄自己的水準,少不得要用上重量級的詞語,顯示自己的別具慧心。何況在當時,張愛玲這部名著,胡蘭成擁有獨家孤本,他那麼虛榮的人,自然更要好好地煽乎一下了。
吳翠遠有足夠的理由反感這突然冒出的輕浮男子,然而她沒有,她的臉上甚至有著忍不住的笑意,男人的輕度冒犯,會讓女人發現自己的可愛。他跟她搭話,獻殷勤,眼角的餘光卻在瞥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果然識趣地走了,從小說中抽身而退,把剩下的世界交給偶遇的這一對男女。
不過,對她老公吳四寶,胡蘭成就沒這麼客氣了,在回憶錄里追憶第一次見到吳,他看上去很恭敬,胡險些拿他當保鏢了。胡得罪汪精衛被免官時,還曾到吳家一游,吳四寶派老婆出來敬酒,自己則「恭謹相陪」,胡蘭成認為兩人文武有隔,跟他沒那麼多廢話,坐坐就出來了。吳四寶把他送到大門口,還給他開車門,胡蘭成頓時想起《史記》里韓信被貶閑居,去舞陽侯樊噲家串門,樊噲大驚,擁帚跪迎,韓信進去了,略坐一會兒,出來,笑道,沒想到我竟然跟樊噲這樣的人為伍。胡蘭成拿這段逸事來比喻,不過還是略略謙虛了一下,說,我和韓信既像又不像。
她吃不下東西,靠喝西柚汁度日,以至於例假幾個月都沒來,在鏡子里看到一個蒼老的瘦女人走來,自己都被那憔悴嚇一大跳。
斯君是胡蘭成的中學同學,與他關係不錯,二十啷噹歲時,胡蘭成還曾在斯君家小住過一陣子,斯母待他如自家兒女一般,連零花錢都悄悄放在他抽屜里。然而胡蘭成客中寂寞,起了偷香竊玉之心,沖斯家小妹玩起了曖昧。小說里多有這種香艷傳奇,但你一個有婦之夫,去打朋友妹妹的主意,太不仗義了吧?斯君得知后,翻了臉,把胡蘭成攆出去。三十年河東轉河西,日後,胡蘭成混成「高官」,斯家卻在戰火中蕭條下來,還要依靠胡蘭成援助,他又成了這家的大恩人。
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受傷的鬥士的凄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枝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後,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日軍必敗,他作為漢奸日暮途窮,但她沒打算要一份一定有前途的愛情,甚至於,當他對她說「我們將來」,或者「我們天長地久的時候」,她都不能想象,「感到輕微的窒息」。但她後來與桑弧在一起時,則對兩個人的生活有很具體的想象。
但有一次,在張愛玲的住處,他遇到炎櫻,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間正中,鄭重得都讓炎櫻感到尷尬。他像日本人一樣雙手按膝上,懇切地告訴她這次大轟炸有多麼劇烈。炎櫻和張愛玲都替他不好意思,她們又不是沒見過轟炸,用不著他來表演哀天地民生的哀懇,張愛玲窘到只能走開。然後她聽到胡蘭成問炎櫻:「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這句問話讓張愛玲感到天都黑下來了。

1.人生若只如初見

甚至不是對深不可測的未來的恐懼,恐懼也有一種很純粹的刺|激和悲劇美。胡蘭成和張愛玲的問題在於,他不知道,她已經不再愛他。
《小團圓》里,這封信沒有這麼簡單,盛九莉在信里寫:「我並不是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永遠不會有幸福。」她本來還想寫上「沒有她們也會有別人,我不能與半個人類為敵」,又覺得這句話像氣話,反而不夠認真。
呂宗楨原本坐在車廂另一端,突然看見一個厭煩的人,慌不擇路,挪到吳翠遠的旁邊。但那人還是看到了他,呂宗楨幹脆把一隻胳膊放在吳翠遠身後的窗戶上,讓對方以為他搭上新歡而尷尬避開。
她又跟胡蘭成說產婦分娩時很可憐,產門開得好大,又是眼波一橫,比給胡蘭成看,胡蘭成覺得她這手勢如同印度舞的指法—剔除胡蘭成愛東拉西扯拉著虎皮做大旗的癖好,我們可以看出,他對這個小女孩的迷戀。
曾幾何時,她的父親是她談話的好夥伴,他看重她,珍愛她,但那樣的好時光,已經被繼母的挑撥加上她少女時代的叛逆性格給毀掉了。她投奔母親,母親教她如何做個淑女,一個淑女是笑不露齒的,滔滔不絕是為大忌。不久母親也出國了,但她的生活里還有姑姑。姑姑是個聰明的有靈性的女子,也把張愛玲照顧得不錯,但她太喜歡安靜,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就算是玩笑吧,老是聽到這樣的玩笑,也會下意識地收斂表達的願望。張愛玲只剩下一個傾聽者,就是女友炎櫻,可是蘇青說了,女友只能懂得,男友才能安慰,胡蘭成的到來,給張愛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歡喜。
真的珍重,是要秘密地放在心裡的,不肯與人分享,不肯輕易放在天光之下,怕它落了色,怕它氧化了。而胡蘭成不但說,還要寫,他在《雜誌》月刊上發表數千字的長文《論張愛玲》,這樣寫道:
小周也曾在照片後面題字,不過,這照片是胡蘭成主動要她題的。按說題字這種事,小周一定比不過張愛玲,但她的妙處,正在比不過,人家乾脆放棄原創,題的是胡蘭成教她的隋樂府:
上面這段文字出現在黃惲的博客,是在2008年7月1日發布的。黃惲簡直是「預言帝」,因為《小團圓》直到2009年4月才出第一版,裏面寫道:
斯家老爺去世得早,有個姨太太,也守寡多年。這位姨太太名叫范秀美,是個熱心人,見胡蘭成如喪家之犬,她主動請纓,帶他尋個落腳點。但胡蘭成此刻的處境是人人喊打,待在哪裡都不合適,斯家人一合計,決定把胡蘭成藏到范秀美遠在溫州的娘家。
張愛玲的研究者司馬新提到:1953年,已經取道香港來到日本的胡蘭成得知張愛玲在香港美國新聞處做短工翻譯,誤以為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同一機構,就寫信致張,求她介紹自己到美國中央情報局工作,嚇得她將來信原封退還。
他從小地方出來跑江湖,殘羹冷炙,磕磕絆絆,好在臉皮足夠厚,寄人籬下也能「端然」(這是胡蘭成最喜歡用的一個詞,出處在後面有介紹),但總歸是無奈,好容易弄到這麼個位置,老大看上去還很賞識自己,怎麼捨得離開呢?
不管走過來的男子是誰,只要有那麼個人影在,她們就會把他變成自己的戀人。
青芸姑娘智勇雙全,她先偵查後跟蹤,終於在旅館里,把正在那裡鬼混的六叔胡蘭成抓了個現行,與他做了一番有理有據有情的談判。
張愛玲曾說,她姑姑的家,對於她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有絲毫毀損,哪怕只是打破桌面上的一塊玻璃,又碰上自己的「破產期」,她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
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彷彿是一隻鴿子時時要想衝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或者墜落到海水的極深去處,而在那裡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胡蘭成的新歡舊愛里,余愛珍忌諱日本女人一枝,因為離得近,仍然有可能;忌諱周訓德,因為知道胡蘭成很把她放在心上—胡蘭成到日本后,窘境里,還惦記著小周,寫信寄錢要把她接來,終因失去聯繫而作罷;唯獨不忌諱范秀美,知道胡蘭成對她不過是利用,當時花言巧語,一朝時過境遷,也就拋到腦後任其自生自滅去了。
胡蘭成一口氣說了五六個小時,批評時下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哪裡,還講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張愛玲這時倒是一點兒不尖銳,只管孜孜地聽著。
玉鳳纏綿病榻之際,胡蘭成的當務之急,是出去借錢。那會兒他們家的舊債未清,又添新債,暫時看不出償還能力,借錢就成了很艱難的事,好在胡蘭成有個乾娘,以前出資供養他讀書的,他結婚時還送了他一座竹園做賀禮,儘管後來生出了些小齟齬鬧得不爽,但關鍵時候,也只有硬著頭皮求助了。
張愛玲最後一次見到胡蘭成是在1946年4月,朝後推十年最晚是1956年4月,如果我們不用那麼刻板,基本上可以確定是在1956年3月,張愛玲在美國的一個寫作基地認識了賴雅,而之前,她孑然一身地漂泊在紐約。她夢見十年前的愛,十年前的人,在熹微的晨光里,為此感到快樂再正常不過,斷言胡蘭成是張愛玲一生至愛,未免過於武斷。不過是些微情愫罷了。
胡蘭成也未必想跟張愛玲在一起。胡蘭成喜愛張愛玲,這一點沒問題,可是他的喜愛,始終隔了一層,他不是把她當成一個女人,而是當成一個仙女去愛的,當他想到她是一個仙女的時候,他的快樂才能更多一些。
胡蘭成說,別人家打官司,為人家調和的人是由鄉紳充任的,轎進轎出,魯迅先生的小說《離婚》中,那位調和愛姑離婚事件的七大人,就是個實例。他的緞子馬褂閃閃發光,腦門上也像抹了豬油似的發亮,更不用說手裡把玩的那件珍貴無比的「屁塞」,成功地隔開了他與普通民眾的距離。所以,他一個噴嚏就能嚇得潑悍的愛姑心臟一停,他一發話別人不敢不從。
他跟她抱怨他的妻子,痛說革命家史,但還是帶出了心底的一點兒誠意來。又說他們銀行里的人際糾紛,家裡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讀書時代的志願……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並不嫌煩。他發現了她的善解人意,她溫柔的美,他看著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髮,便是風中的花蕊。吳翠遠的臉紅了,他們戀愛了。
英娣打了胡蘭成,還是氣不過—大概之前被老爺子忽悠得很有感覺,受不了這個落差,一怒之下提出離婚。胡蘭成說,英娣竟與我離異,言下大詫異,大無辜,更離奇的是這句:英娣與我離異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於是在那小說末尾,她寫了一個夢,盛九莉夢見在松林里,有好幾個小孩玩耍,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把這段浙江方言翻譯一下:進去我問他,你在這個地方這麼多天,家裡不管啦?胡蘭成說,哪能哪能。我搞七捻三地跟他搞了一段,說,那麼你在這裏也可以,這個女人怎麼樣?胡蘭成說,我現在跟這個女人成家了。我說,噢,你成家了?旅館里花錢多厲害啊,家裡也要開銷的。胡蘭成說,我在家裡沒法寫東西,神經病要吵的。我說,你回去吧,這個女人帶回去,帶回去就說是我說的,把英娣帶回去,帶到美麗園住了,鈔票好節省點。
「你不負責任。」

15.誰不曾愛過個把人渣

然而,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了,他非但指點不了張愛玲,張愛玲卻反過來指點他,也就是我們前面說過的—裏面的字只跟張愛玲打招呼。胡蘭成只剩下了佩服的份,曾經頗為自負的那點才華,只能用來喝個漂亮的彩。
胡蘭成在香港時搭上了她,在旅館里,先是坐著說話,然後拉著她的手,蹲下身,把臉貼到了她的膝蓋上。就這麼著,後來他想去日本,跟她借路費時,佘愛珍也是長吁短嘆說家道艱難,不比從前,二百塊港幣打發他了事。
小說里說,這天是大學教授羅傑新婚大喜的日子,他娶到了美麗的女子愫細,空氣里都是光與音樂,羅傑感到身邊是一個高音的世界。他以為有無限的幸福與甜蜜在前面期待著他,卻沒想到新婚之夜會是那樣詭異:在洞房裡,愫細驚懼地發現她的丈夫是個流氓。然而,作為讀者我們知道,羅傑不過是個正常男人,不正常的是愫細,她從來沒有接受過性|愛方面的啟蒙。愫細出逃,被一群不知就裡的學生「救助」,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羅傑為此丟了飯碗,只能黯然逃離。二十一歲的張愛玲,用冷靜的筆觸刻畫了那樣一個「天真到可恥」的世界,把羅傑定位為一個值得同情的受害者。看她後來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說起性|愛,也是坦然而毫不忸怩的,張愛玲從來不會像「艷照門」女主角阿嬌那樣聲稱,看到屏幕上接吻都覺得噁心。
他們這次相聚,是在1945年3月,張愛玲漸漸想明白,已是1946年的2月,花掉這麼長的時間,不是因為她遲鈍,而是她對這感情太珍惜,反覆推敲,一再斟酌,直到太多的真相迫在眼前,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認識張愛玲的時候,全慧文還是他的妻,但已經從他的生命中淡出,他身邊的女人叫應英娣,嚴格地說來,算是他的妾。全慧文還住在胡家,但是她得了「神經病」。
蘇青的文字算是徹底,但也露一半藏一半,比如,她沒說胡蘭成跟她要張愛玲的地址的事。在胡蘭成筆下,蘇青寫給他之前的那點「遲疑」亦大可玩味,不知道是在他們那次見面的哪個節點上。反正胡蘭成是拿到了張愛玲的地址。他說,他第二天就去找她了。
這是張愛玲的聰明之處,崔鶯鶯愛上張生便想到一世一生,張愛玲卻清楚這不過是一段如煙花般燦爛又短暫的亂世情緣,那邊遠小城的油燈影,是她想象的盡頭,是電影終場時,打在屏幕上的那個大大的「完」字。
按說,不管張愛玲跟李鴻章是怎麼一回事,看在朋友的面上,心裏笑一聲也就罷了,可這位旋風小姐卻是個直腸子,屬於有話就說有那啥就放的那種,一時心血來潮,就胡蘭成那篇大作,寫了一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
他完全被折服了,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努力跟隨她的腳步,崇拜她,讚揚她。說起胡蘭成恭維人,那是一絕,他流亡途中,去結交梁漱溟,寫信給他說:
他笑了。「你呢?你有沒有?」
在張愛玲身邊時,出於慣性,尚能忍耐,來到小周面前,這個十七歲少女的天真眼神,一定會讓他發現別有洞天,激活他那點遭到嚴重壓抑的良好感覺。
關於這個,我要冒著低級趣味的嫌疑,好好地白話一下,首先,張愛玲和護士小姐到底誰更放得開?其次,放得開的女人真的更有魅力嗎?
還沒等胡蘭成跟張愛玲見面,他就因為「政見」與汪精衛不和,乾脆「越級」直接去勾搭日本人。汪精衛大為不滿,把他投進了監獄。胡蘭成說,後來張愛玲告訴他,那期間,她曾和蘇青去周佛海家為他說情,胡蘭成後來聽張愛玲說起,連連嘆她幼稚,他跟周佛海就不是一派的。

7.欠揍表情和誤傷的「板磚」

按說不管怎樣,老婆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氣,胡蘭成應該先回去再說,他竟能掉頭要去紹興借錢,說是三天可以來回,連梅香都看得目瞪口呆。好在胡蘭成走了十幾里,碰上下雨,漸漸也覺得這樣跟乾娘賭氣實在可笑,自個兒轉回來,乾娘也沒跟他計較,還親自整酒制餚給他吃,兩人之間這場恩怨,有一點點戀母戀子的情結在裏面的,胡蘭成很擅長表達這種婉轉之美。
吳翠遠的愛,來自寂寞,吳翠遠的寂寞,緣於她是一個好女人。她的世界,被一個「好」字包圍著,像那城堡里的睡美人,必須等待著一個王子衝進來,把潔凈的、無辜的她吻醒。但是王子不來,她也看透那只是個童話,周圍的人還要讓她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扮演下去,她早就不耐煩了。
這倆人還不算最討厭的,胡蘭成最不爽的是第三個人,周作人的大弟子沈啟無,說他風度凝庄,但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又說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外邊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不顧別人。
張愛玲也想戀愛了。所以她看到印有胡蘭成評論的清樣紙會覺得美不勝收,甚至動念想去救他。而他親自登門,她卻無法猝然與之相對。胡蘭成說,她是做什麼都要用大力的人,哪怕開一個罐頭,臉上都有全力以赴的鄭重。我因此又懷疑張愛玲是奉行完美主義的,她的刻板,是因她對許多事物看得珍重,要準備好了才可以開始。在家中接待女友,也要盛裝以待,第一天對於胡蘭成的拒絕,大約也有未做準備的心慌。
美國哲學家弗洛姆說:大眾心理,存在一種逃避機制,個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按照文化模式提供的人格把自己完全塑造成那類人,這樣可以使自己不再孤獨與焦慮。比如說,催眠師可以暗示生馬鈴薯是可口的鳳梨(菠蘿),接受催眠的人就會像吃鳳梨(菠蘿)那樣津津有味地吃生馬鈴薯。社會文化模式經常扮演著催眠師的形象,它說,你應該怎樣,害怕被社會孤立的人,就會以為自己「是」這樣。

4.你怎麼可以這麼高?

相反,小周姑娘倒是放不開的,胡蘭成說了,得「用點強」,還經過了一個很長的時期,直到他們分別前夕他才達成所願。可是,那種生澀是多麼可愛,首先,它能激起男人開墾和塑造的願望,一種創世紀般的良好感覺;其次,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在她的一無所知面前男人更能放開手腳,那種從容不迫的支配者的感覺,可能比在張愛玲那裡的「且斗且舞」更有吸引力,面對後者,舊式小文人胡蘭成欣悅的笑容下,沒準兒就有幾分無從應對的惶恐。
對自己的膚淺,胡蘭成這樣解釋,愛玲的高處與簡單,無法與他們說得明白,但是這樣俗氣的讚揚我亦引為得意。
九九藏書這是一次為了告別的擁抱,她抱住的不只是一個男人,還有自己的舊感情,第一次的愛,她就要與它分離了,心中充滿了惻然的憐惜。
態度決定一切,有了這個前提,遇到胡蘭成,應該算上天送給范秀美的一個禮物,一抹不無慘淡的亮色。胡蘭成的愛是不純粹,不完美,但那也是愛,她的一生,也就得到過這一次而已。
何況,張愛玲是真的愛桑弧。她說,像初戀,像是以前錯過了的一個男孩子。這段愛情,把跟胡蘭成的那段給刷新了,但胡蘭成還不知道。
別管漢奸們都有哪些派系了,只說矜持到以熱心腸為恥的張愛玲,為什麼要去周佛海家為胡蘭成說情?她怎麼就知道有胡蘭成這麼一個熱心粉絲?
而這貌似平淡的世間,隱藏著無盡的繁華富貴,文明與智慧的積累,深不可測,任你已然人模狗樣,它冷冷一瞥,就能把你打回原形。新發跡的人,心裏是沒底的,胡蘭成的所謂高官,在張愛玲那樣不動聲色的高貴面前,馬上還原成一個「死跑龍套的」。在他遇到張愛玲之前,連艷羡都不敢有,他找不到大門,甚至找不到蹤跡。
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
我們看胡蘭成寫小周,會知道他更愛誰。胡蘭成寫張愛玲也精彩,但那種精彩,是世人都識得的精彩,她的才華,她的聰慧,光華璀璨,人人都會覺得好。他寫小周的好,卻都是普通女孩的那種好,張愛玲說胡蘭成說小周的口氣,像是做父母的說自己家孩子,一舉一動都看在眼中,說得津津有味,這才是真愛。

3.胡蘭成和蘇青

胡蘭成是一個欺軟怕硬的主,當他認為張愛玲沒那麼強大時,頓時「從奴隸到將軍」地抖了起來。他索性把自己跟范秀美那檔子事也告訴了她,張愛玲其實已經知道,之前范秀美還曾來上海找過她,青芸說范懷了孕來墮胎,張愛玲拿了一枚金戒指給她。但《小團圓》里,卻寫盛九莉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找自己何事,只是看她食不下咽的樣子,覺得很不耐煩。
佘愛珍不是個普通人,前夫是大流氓「白相人」吳四寶,後來改行做漢奸,也做得很「成功」。佘愛珍能把這麼個人收服擺平,自然也有兩下子,當年在胡蘭成的眼中,她是個必須仰望才得見的人物。且說某個春天的下午,她攜了女侍,光臨他的寒舍,真如神仙下凡,他「又喜歡,又敬重」,只覺得他寒酸的客廳與她諸般不宜。
這樣的水準,當然能讓半瓶子晃蕩的胡蘭成自愧不如。胡蘭成於是想,就算西洋文學咱不在行,中國古書我總能壓你一頭,不承想,倆人一塊讀《詩經》《樂府》,那上面的字只跟張愛玲打招呼,她懂它們懂到了骨子裡。而他勉為其難的表述,總像生手拉胡琴,每每荒腔走板,道不著正字眼,他心裏沮喪得緊。
胡蘭成寫到這些,仍然喜歡天上地下七拉八扯,他習慣於粉飾苦難,把自己打扮成苦界中拈花而笑的君子,但真的不痛嗎?我不相信。胡蘭成曾自言年輕的時候,常習慣地默念一個「殺」字,潛意識裡有戾氣。
剔除自抬身價的成分,他對她的讚美里也不無真誠,他說自己是打她這兒開了天眼的,視她為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學習她的行文風格,自然也想聽她的一聲肯定。若她對他猶有餘情,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他大概隱隱以為,雖然她先說拜拜,卻未必能將他忘懷,畢竟是他傷了她,傷有多深,正說明她對他的愛有多深。
張愛玲的存在,曾給他一窺仙境的竊喜,「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那樣的神仙生涯,是應該從庸常歲月里單獨提出來的,與碎屑生涯不相干。他的仙女,也應該是高蹈、清寂,目下無塵的,讓他能夠隔著點兒距離仰望—縱然肌膚相親,心裏仍然是有距離的。
兩人幾乎同時逼近了一個真相—彼此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個人,卻都不敢確定。溫州二十日,張愛玲仍然跟胡蘭成大談藝術,胡也仍然耐心地傾聽與呼應,但是都已不復有熱戀時的孜孜然,日後胡蘭成行文,比起「欲|仙|欲|死」的蜜月期,要索然得多。
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發生了很多事,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宣布無條件投降,胡蘭成依靠的冰山倒塌,他逃到南京,后又竄到上海,在張愛玲那裡住了一晚,之後,逃到浙江諸暨,投奔他的同學斯頌德。
我一點也不打算獨樹一幟,與上述的美好品質及感情為敵,假如它們是真的,我也願意加入感動的隊伍,但認識一個人,不但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我們看看胡蘭成乾的那些事,就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許多年之後,一個超級張迷水晶接到張愛玲的邀請電話,興奮無比的同時,聯想起張愛玲給胡蘭成的這個電話,總結道:她總是主動。確實,她總是主動,但對於胡蘭成的主動,和對水晶的這次主動,卻有所不同。
好在,所有的女子,若你存心尋找她的好,總是能找出來的,何況她又是這樣年輕。胡蘭成筆下的小周,俏皮、刁鑽、活潑、靈動,更有一種未經世事者的幼稚天然,成為政治重壓之外,胡蘭成的一處精神桃花源。

8.無法演一場對手戲

她首先把「胡蘭成獨佔當時政治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挖苦了幾句,又問他讚美張愛玲「橫看成嶺側成峰」是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這還不算,最後把張愛玲的「貴族血液」調侃得更厲害了:
「……」
胡蘭成確實是在那會兒搬離了范家,去溫州中學教書,不見得就是擔心她去告密,張愛玲把他想得這麼陰暗,確實是恩斷義絕的節奏。
「那麼你又為什麼同我……?」
女人在感情出現問題的時候,都會有一個膠著期,貪戀泥淖里的溫暖,遲遲不肯決斷。在張愛玲,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她的感情燃點太高,燃燒一次不容易,不甘心就這麼著,將一生的感情,化成冷清的灰燼。
那些日子,胡蘭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張愛玲,去了三四次以後,張愛玲突然變得很煩惱,而且凄涼,某日送來一張字條,讓胡蘭成再不要去看她。
《小團圓》里,在盛九莉與胡蘭成初見之前,張愛玲寫了那麼一小段:「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發。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藏在溫州城某個角落的范家,如今更加破落,范秀美的父親早已去世,一個弟弟也被日本飛機炸死,唯剩一個瞎眼老娘,孤苦無依,租住的房子是人家的柴房,除一桌一椅一隻條凳外,勉強能擺兩張床,范母睡小床,胡蘭成和范秀美睡大床。胡蘭成說范母糊塗,對自己的來路都不問一聲,殊不知在困苦與災難中存身的人,活著就很好了,哪裡講究那麼多。
這一聲「啊」,是一道森嚴的防範,劃出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就此把他看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不可以不設防的人。那一晚,他們各自就寢。
如果我們只是把胡老爹看成一熱心腸,那就是把他想簡單了,他的慚愧,是因為冒充了一次「人物」。
這句話口氣輕淡,卻似自嘲,他眼裡輕藐的神情為何讓她震動?
認識胡蘭成這年,張愛玲已二十三歲,知道愛情的美,卻沒有可以愛的人,積攢下那麼多經驗得不到實踐—是生活圈子太小,還是她小女孩式的生澀看上去很像一種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亦不肯靠近?這高處不勝寒的落寞,是讓人難耐的。
很多人為胡蘭成辯解,說漢奸也罷,負心也罷,起碼他坦白。可問題是,到底什麼叫作坦白?像胡蘭成這樣,避重就輕地複述一下過程,色厲內荏地強詞奪理,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離經叛道但自有一套嚴密邏輯的人,就叫作坦白了?不,我覺得坦白是與自己的內心赤誠相對,像打量他人那樣打量自己,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直至,終於接近於內心的本質,人性的弱點,慾念的源起。
《小團圓》里,張愛玲寫道,女作家盛九莉告訴她的女友比比,有人在雜誌上寫了個評論誇讚自己,然後編輯寫信告訴她,那人被關進監獄了。她是當成個笑話說給女友聽的,笑這亂世的翻雲覆雨。她沒有告訴比比,編輯把那評論的清樣寄給她,雪白的紙上有大字硃批,線裝書一般美,她捨不得寄回去。
她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我懷疑這是在小說結束后她的提煉。千迴百轉,完全幻滅之後,不見得全是灰燼,起碼,那是你年輕時的愛,和你的那一段生命血肉相連,還了金子還了錢,你卻無法將記憶全部交還。
兩個人說得有來道去的,明明是打情罵俏,拿肉麻當有趣,胡蘭成還能裝模作樣地說:愛珍便是連感情都成為理性的乾淨。讓我呈四十五度角仰望他一下下。張愛玲沒有回復,胡蘭成仍不肯罷手,又寫信去挑逗,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里說:「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
又有一次,張愛玲要給范秀美畫像,畫著畫著發現范秀美的眉眼神情特別像胡蘭成,當下心裏一陣難受,以至於無法再下筆。
但是她沒有還成,她媽哭著拒絕了。這個訣別的早晨,她把二兩金子還給了胡蘭成,這同樣是個交割,她已經不再愛他,就不可以在他面前耍賴與倔強,收著他給的錢。金錢真是檢驗感情的唯一標準啊。
《今生今世》里,胡蘭成錄下那封信:
1949年張愛玲寫的電影《太太萬歲》公映,胡蘭成利用職務之便,與全校師生包下一場去看,同事們都說好,他心裏還不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贊好不算,還必要他們敬服」。
邵之雍是胡蘭成,盛九莉是張愛玲。胡蘭成看到的,到底是怎樣一篇小說,讓這個人到中年的男子如此激動?以下是它的內容梗概:
我與玉鳳沒有分別,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玉鳳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災難。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致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在蘇青筆下,是胡蘭成問蘇青,是在他想聽到蘇青對他性能力的稱讚而不得之後,報復性地詢問;在張愛玲筆下,則是蘇青問胡蘭成,是一個風流女人偷|歡之後,突然想到要了解情況。不管胡蘭成跟蘇青的這段是兩個當事人中的哪一個告訴張愛玲的,她寫《小團圓》時,應該已經看到了蘇青的這段文字,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袒護了胡蘭成,她說她不忌妒,但還是不小心露出恨意。
他還發現她的其他問題,比如那會兒她去看他,途經斯家時,用人家的面盆洗腳之類,這些細碎小事不但讓斯家大不以為然,也令一度「懂得」張愛玲的胡蘭成君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
胡蘭成依舊聲稱,不管他有多少女人,他待張愛玲總是不同。又打比喻:小時候他在舅舅家裡玩,父親去了,給那些表兄弟每人一個金橘,唯獨他沒有。他心中略有感覺,卻也不敢怎麼樣,但見父親將他牽到沒人處,竟遞給他一個金燦燦的大福橘,他對張愛玲,也是這樣。
胡蘭成沒那麼講究,他不在乎在女人面前受挫,在他眼中,女人分為兩種,搭理他的和不搭理他的。他能把前者誇上天,恨不得拿觀音菩薩去比喻;對於後者,比如他在廣西教書時,那些不怎麼待見他的女教員,他就稱人家為娘兒們,用鼻子哼一聲,心裏想「你就省省吧」。他才不會因為被拒絕而受傷,見個女的就想一試身手。他的冒犯,正好擊破了張愛玲的水晶外殼,外面的光線與溫度湧進來,讓她心裏的那朵花,可以熱烈地、招展地,就此開放。
胡蘭成隨他爹。讀了幾年書,胡蘭成也不能像普通小知識分子那樣,找個糊口的工作,謹小慎微地守著,辛苦著委屈著,一輩子過完了。一個「盪子」的志向要遠大得多,他在杭州郵電局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薪水也尚可,卻憑著年輕氣盛,隨隨便便就與上司鬧翻了。天下如此廣大,世界有無限可能,他一路借錢做路費,由杭州,經上海,還到北京做了一陣子北漂,在燕京大學的副校長室弄了份抄寫員的差使,後來又輾轉于南寧、百色、柳州各地,做中學教員。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而張愛玲的低眉,更大程度上是對於「愛情」本身的謙卑。眼前的男人,也許沒那麼聰明,沒那麼偉大,但他是「愛情」的使者,「愛情」的形象代言人,她不由得恭順起來,在「愛情」面前,再怎麼謙卑也不丟人。
可以想象他臉上那憋不住的得意,雖然不能讓他們知道底細,連起疑也不可以,可是,若一點兒異樣的感覺也沒有,豈不令他憮然?
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13.胡蘭成給過張愛玲多少錢

胡蘭成做什麼我都不感到稀奇,但奇怪的是,1957年年底或1958年年初,張愛玲竟然經池田轉了一張明信片過來,沒有上下款,寫道:
因為她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關係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隻老母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他自說自話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竿子打不著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但如果以之當生意眼,便不妨標榜一番。而且以上海人腦筋之靈,行見不久將來,「貴族」二字,必可不脛而走,連餐館里都不免會有「貴族豆腐」「貴族排骨麵」之類出現。
送張愛玲出來時,兩人並肩走,胡蘭成忽然說,你的身材這麼高,這怎麼可以?言下之意,是和我怎麼可以?這是在調情。他說了並不喜歡她。只是作為一個調情愛好者,見到個女的就想練練手熱熱身,賊不走空。
這位佘愛珍也真大方,難不成是一位芸娘式的賢妻?胡蘭成說她一向是別人眼裡有了她就不能再有第二個人的,不過見了張愛玲的字犯起糊塗。寫到這裏,我要呵呵一笑,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胡蘭成一生風流官司無數,落到這個女人手裡,才算是好馬配好鞍,天造地設的一對。
聽上去好像賈寶玉的夢想,但賈寶玉終在梨香院里悟透,一個人只能得一份眼淚。胡蘭成與賈寶玉最本質的區別,在於他少了那份誠意,他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理論,都不過是為自己的慾望打馬虎眼,只是他說得雲里霧裡的,倒也把朱氏父女一干人等迷得七葷八素。
他從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託。
這些話,給了胡粉們說事的由頭,看看,張大才女,當年也是如此卑微地愛著我們胡才子的,低到塵埃里,得傾倒成什麼樣了才會這麼說。
二十天過去了,張愛玲總不肯離開,胡蘭成說她是愁艷幽邃,柔腸欲絕,但我覺得她的拖延,是在等待一些細節,以剔除心中已起的疑惑,證明胡蘭成仍然是她想象中的那個人。她把這個想象抱得太久了,實在捨不得輕易放下。
吳翠遠和呂宗楨,都是凡俗男女,卻不能完全收起渴望傳奇的心,一點點不甘,朝著轟轟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試探,成就了這場電車上的艷遇。然而,當時間的封鎖取消,不再是那樣絕對的暫時,而重新進入無盡的過去與將來時,他們也任憑紅塵淹沒,不做掙扎。
看胡蘭成的大作,可以忍耐他滿紙半文半白的「亦」和「連」以及自以為別有深味的浙江鄉下方言,甚至可以忍耐一得意就忘形,一得志就小人相的輕骨頭,唯獨感到難以忍耐的,是他總是試圖欺瞞,詩詞歌賦齊上陣,說禪論道做大旗,掩蓋他的利己本質。最後,他成功了,他通過一部裁剪得當濃淡相宜的「情感歷程」,掩蓋了一個草根男的野心與戾氣,把自己打扮成了氣定神閑優越感十足的風流教主,這,能叫坦白嗎?
她不能有任何回應—別說寫一部《我和××不得不說的話》了,若能牽動她一絲情緒,他都會大得意,他的書商也會藉此炒作,白白娛樂了那些無聊的看客。只能是隱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只能通達地想,有誰年輕時候不曾愛過個把人渣?有誰漫漫情路上沒有幾個污點?有誰的人生可以真正做到清堅決絕,不給觀眾一絲窺視的餘地?像原諒別人那樣原諒自己吧,就當成一個黑色幽默,一個可以反觀自己了解人性的案例。
他倆在一起,太像一幅畫,屏風上的折枝牡丹,鳥啼風語,擺好了放在那裡,看上去很美,而且,用胡蘭成最喜歡的那個詞,叫端然。可是,再美的姿態,擺得時間太長,也會有些累,還悶。多年之後,胡蘭成說,夫妻間就應該像狗咬狗,叮叮噹噹的才好。不過,這樣的格局與他和張愛玲不相宜,所以,在他的書中,又有這樣的句子:伴了幾天,兩人都覺得吃力。好在胡蘭成公務繁忙,製造了許許多多的小別,這種吃力,隨之得到緩解。
不管胡蘭成是怎樣淺薄不堪,都與潘小姐沒有一毛錢關係,仔細推敲,這世上哪有不含雜質的愛情,重要的是,誰不想在合適的時候,來一次不動腦筋只動心的愛情。
這封信寄出去之後,胡蘭成兩口子算是找到了一個特別好的消遣,沒事就在那裡猜測張愛玲的反應,佘愛珍說,你與張小姐應該在一起,兩人都會寫文章,多好!胡蘭成就說,那你怎麼辦呢?佘愛珍說,那我就與你「喲霞那拉」,胡蘭成說,你心裏不難受嗎?佘愛珍說,不難受。
張愛玲並不是不會發嗲撒嬌,有次她端茶進去,將腰身一斜,胡蘭成看了,連聲誇她的艷。但是,張愛玲的這種「作」,卻如《傾城之戀》里白流蘇對著鏡子翹起蘭花指,斜飛一個眼風;如京劇里的花旦,層層疊疊地裝扮好了,那些嬌媚,都有一招一式的講究。是要觀眾看見的,還得有板有眼地叫上一聲好。
對於張愛玲,那場戀愛,亦是一場精神狂歡。她在人群中,向來是緘默的自閉的,但那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她的內心,同樣有著想要講述的願望。可是,她沒有聽眾。
我驟然把臉閃開來,笑道:「我是不滿意。在我認識的男人當中,你算頂沒有用了,滾開,勸你快回去打些蓋世維雄補針,再來找女人吧。」
一個真誠的學者,即使在同儕面前白眼向天,在真理面前仍然是歸心低首的,誰也不會認為自己已到達了真理的彼岸,還常常苦惱于不得其門。胡蘭成的話,正好擊中梁漱溟的心事,而內丹未成、走火入魔這樣的詞,則如算命先生的含糊的讖語,適用於一切命運,但眾人都會以為是給自己特設的,並對這神機妙算大感驚奇,梁先生果然被他蒙住了。
胡蘭成是解讀蘇青與張愛玲關係的一把鑰匙,蘇青筆下的胡蘭成,因為各種精彩的話語折服了獨居的蘇青,兩人竟上了床,這是蘇青對自己read.99csw.com性生活坦率的披露,然而情況忽然產生了轉變,一陣激|情之後,「談維明抱歉地對我說:『你滿意嗎?』我默默無語。半晌,他又訕訕地說:『你沒有生過什麼病吧?』」這樣的質疑使兩人剛才建立起的脈脈溫情立時消散殆盡,蘇青感覺到了侮辱,「我驟然憤怒起來。什麼話?假如我是一個花柳病患者,你便後悔也已嫌遲了。」隨後的情節發展很有戲劇性,蘇青對談維明翻了臉,當胡蘭成談到自己對女人的征服快|感,並以自己的性能力炫耀時,蘇青不幹了,她說:「……因為在我眼前的男人不像個男人,所以我便不屑以柔聲相向了。」剛才還是一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不一會兒,就成了「不像個男人」。蘇青在大發一通議論之後,用這樣一段對話為這一章做了結束:
這篇文章發表之後,後果很嚴重—張愛玲從此不搭理她了。解放后,張愛玲到了香港,有人問她可曾去見潘柳黛,張愛玲余怒未消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又跟宋淇說,她到香港見到了兩個蛇蝎心腸的人,其中一位,指的就是這位潘柳黛。可憐潘小姐還是沒弄明白她怎麼會把張愛玲得罪到這個地步,我倒是不明白她的不明白,換成別人這樣說你試試?
破綻則讓人鬆弛,張愛玲回憶,在霧一樣的陽光里,和父親坐在堆滿了小報的房間里,談談親戚間的笑話的情景,那裡的光陰永遠是下午,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兩個詞疊用,帶出戀戀的惆悵。
她把這封信拿給桑弧看,不願意讓桑弧認為她是因為吃醋才和胡蘭成分開。這種表白笨拙可笑,但正是這種可笑的地方,才像愛情。相形之下,她寫給胡蘭成的那些如雲似錦的情話,都像是一場翹袖折腰的表演,觀眾是她心中的自己,那個自己,要求自己在最好的年華里,責無旁貸地愛一場。

10.亡妻玉鳳:情路上一枚值得展示的勳章

這是胡蘭成所描述的他和張愛玲的開頭,在《今生今世》里。許多年後,《小團圓》里也寫到這一段,卻兇猛很多。認識很久之後,漢奸高官邵之雍對女作家盛九莉說:「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就在這個時候,她遇見了桑弧,那是她能夠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說,她需要一個人,讓她覺得自己身在人間。有人說,張愛玲犯了一個全天下女人都會犯的錯,被一個男人傷害時,飛快地棲身於另一個男人的懷抱。確實,桑弧的無情比起胡蘭成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起碼他不猥瑣,不做作,不嘴碎,他是讓你可以放心去愛的人,那种放心,我指的是,即使有天他斷然放棄你,也不會讓你覺得丟臉。而男人對於女人最大的傷害不是他愛上別人,而是他讓你看不起和他在一起時的你自己。
不過,即使張愛玲想得到,大概也不會驚奇,她熟悉他們臉上那滿是油汗的笑,既瞧不起別人也瞧不起自己,由放任而生的疲憊,她筆下最擅長描畫這種小市民,下筆如有神時,大概不會想到,自己就栽在這種人手裡,所謂陰溝裡翻船。
張愛玲是一個長頸鹿式的女子,反射弧太長,星期一刺到腳掌,星期六才會反應過來。小周事件剛剛露頭的時候,她不是不苦惱的,卻沒法兒迅速對此事做出判斷與決斷,她下意識的反擊是如此可笑,於是,胡蘭成初聽不快,很快也就釋然了。
胡蘭成曾說,江山與美人,註定要落入盪子的懷中。忽略掉他的自鳴得意,心平氣和地想這句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君子矜持,習慣於停在原地;盪子無所謂,不吝於大胆出擊,就算出擊的過程中留下破綻多多,可這破綻,未嘗不是一個入口。
弗蘭茨崇拜忠誠,熱衷於向薩賓娜描述他對母親的忠誠,他希望她被自己的這種品行打動。薩賓娜更著迷於背叛,在背叛中尋找自己,她不停地背叛上一次的背叛,直到抵達自己真實的內心。
胡蘭成罵人,跟他夸人一樣,上天入地,搭七搭八,只說結論,不說依據,所以儘管惡毒,卻非常缺乏說服力。看胡蘭成舉出的兩個小例子,什麼沈啟無讓他替自己拎箱子啦,他給沈啟無做了件絲棉袍子沈還抱怨不夠熱啦,都不過是人與人交往時的小小齟齬,一個大男人能將這個惦記許多年,只能說他心胸狹窄。沈啟無真正得罪他,應該是因為前者一度試圖破壞他的桃花運。
胡蘭成也確實是太好的聽眾。他在見識了張愛玲房間的華貴之後,又見識了張愛玲精神世界的豐富,她的寫作天分自不必說,更讓他開眼界的,是她的學貫中西。張愛玲的弟弟曾轉述她姑姑的話:你姐姐真有本事,隨便什麼英文書,她能拿起來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學。
胡蘭成沒有這樣的力量,在他貌似瀟洒坦率甚至恣肆的背後,是對於社會文化模式的刻意逢迎。除了強調自己將張愛玲看得最重,他還一直聲稱,他深愛結髮妻子玉鳳,儘管她相貌平庸、土氣、沒文化,但是,「我的妻至終是玉鳳」,我「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經歷了與玉鳳的一場死別後,「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
這天張愛玲在家,但她不願意接待這位不速之客,她的個性一向如此。和張愛玲曾有交往,後來又鬧翻了的潘柳黛,生動地刻畫過張愛玲的孤介脾氣:
愛玲應該怎樣表同情呢?像瓊瑤劇里,小三成功撬掉大奶之後,還要跟她的男人嘰嘰歪歪一場嗎?內疚啊,抱歉啊,掉上幾滴鱷魚的眼淚,再互相安慰,互相鼓勵,最重要的是互相吹捧對方不但有曠世奇情,還透著道德高尚,堪稱一場低投入高回報的道德消費。
還有光明與黑暗,墓地與紐約之美,他們的看法從來都沒有合拍過,他們對每一個詞的理解都不同,「如果把薩賓娜與弗蘭茨的談話記錄下來,就能編一部厚厚的有關他們誤解的詞彙錄了」。可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相愛,我想原因在於,當人們想要愛的時候,他們總是可以用誤解來詮釋誤解,從而達到一種匪夷所思的和諧統一。
當時她和張愛玲的私交還算不錯,卻沒弄明白張愛玲和李鴻章到底是個啥關係,只是道聽途說,以為張愛玲爸爸,娶了李鴻章的外孫女,為啥不直接說張愛玲的媽媽是李鴻章的外孫女呢?她可能以為那個外孫女,是張愛玲爸爸的前妻或者填房,跟張愛玲並無血緣關係。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
這就使得張愛玲與小周傳情達意時,表現迥然不同,張愛玲想好了,要將這一場愛,變成生命里一場輝煌綻放,她大展其才,除了跟胡蘭成交流文藝方面的領悟見解,還用最為華美的語言大抒其情,比如我們前面說到的那個「低到塵埃里」,水平之高,是可以上古今情話排行榜的,日後胡蘭成也拿出來好一通賣弄,可是我設身處地地從當時胡蘭成的角度想一想,看到這樣的句子,感覺未必就那麼良好。
確實也是,吃軟飯肯定比包養更能證明一個男人的魅力,可惜《小團圓》扯下了這個溫情脈脈的面紗。張愛玲明確寫道,胡蘭成並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只給了她一點兒錢,只夠做一件皮袍。他曾經給她帶來過一箱子的錢,現鈔,是他辦報的經費,還對她說,在經濟上讓我來照顧你。
胡蘭成和項羽一樣,是個不肯衣綉夜行的主,他得意揚揚,容光煥發,恨不得全世界都來打聽他的秘密,可是別人老不問,他只好主動說了。
這並非胡蘭成有意欺瞞,他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更愛張愛玲,因為更愛這樣一個有才華的貴族後裔是對的,是有品位的,是跟主流社會合拍的。
這個寫小說的人當時處境不佳,英文寫作沒有得到美國市場認同,急於憑藉一部力作翻盤。1961年,她來到台灣,為以張學良為主人公原型的作品《少帥》搜集資料,很有可能在1957年年底乃至更早,她就在醞釀這部作品了,給胡蘭成寫這個明信片,真的不是舊情復燃的幌子,而是創作小說的前期準備工作之一。
胡蘭成從這段愛情中受益良多,他學習了文化知識,學會了領悟文藝之美,用他的話說叫開了天眼,後來在逃亡途中,他就仗著這套功夫,把同事蒙得一愣一愣的。這些還是虛的,胡蘭成更有一個實際的收穫,他終於得到了一個有檔次的女人,李鴻章的曾外孫女,張佩綸的孫女,學貫中西,才華橫溢,通身上下時髦得緊,這是他在浙江鄉下時做夢也沒想到的,做夢也想不到的繁華世界,終於,真正地向他打開了大門。
平心而論,情愫應該也是有一些的,也許會在明亮又岑寂的黃昏,想起那個戀愛中的自己,那樣美,那樣放恣,因為愛那個時候的自己,連帶著對那個人的情緒,也變得柔軟起來了。人生若只如初見,雖然,初見的印象,也許多半出自自己的意念。只是浮世倏忽,如白駒過隙,時光輕捷,如馬踏飛燕,在無可匹敵的生命規律面前,人世的貪嗔痴怨多麼微不足道,有著深刻的身世之感的張愛玲,在小小的氣惱一下之後,想必也會一轉念,在嘴角浮出一個半是自嘲半是蒼涼的微笑吧。
蘭成:
「你恨我嗎?」他嚴肅地說。
《續結婚十年》中第十一章《黃昏的來客》,寫了原型是胡蘭成的「談維明」來到蘇青房間,胡蘭成是撰文讚揚過蘇青的,蘇青對他很有好感。這位「談維明」在蘇青面前大談魯思純(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的壞話,還分析金總理(陳公博)「老而昏庸,一個典型的糊塗者」,戚先生(周佛海)「有小聰明而其實不足道」,一來二去的,蘇青「開始對他感到驚奇。這是一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他的脾氣剛強,說話率直,態度誠懇,知識豐富,又有藝術趣味」。「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飾,然而卻有一種令人崇拜的風度!他是一好宣傳家,當時我被他說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最後,蘇青「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她比我大幾歲。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麼樣。」因為有月亮,因為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她當時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這女人,這輩子,只是成全了那個男子的良好感覺,只有她,是永遠讓他吃得准,拿得定的,他日後的世界再怎樣花團錦簇,都不可能獲得這樣深刻的愛戀與依賴了,僅憑這一點,他就覺得,他應該把她掛在衣襟上,作為情路上一枚值得展示的勳章。所以,他說,我的妻,總是玉鳳。
誤解碰撞上誤解,卻濺出愛情的火花,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這段情緣,老是讓我想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薩賓娜與弗蘭茨的愛。
張愛玲初出道時,發表了兩部《沉香屑》,其中《沉香屑—第一爐香》,寫上海少女葛薇龍的香港之戀,那種怨而不怒的調子,贏得了一片喝彩,而那部《沉香屑—第二爐香》,向來乏人欣賞,因為它的主題在講對於性的態度。
有過這經歷,她不會像張愛玲那樣眼裡揉不得沙子,相反,她有一種被生活捏扁揉皺之後的柔和,這令人心酸的柔和,預先化解了一切,原諒了一切。
遇到張愛玲之後,才開始一切皆有可能。
張愛玲也未能免俗,何況胡蘭成的馬屁里,更夾雜著情話,他說得到位的,是懂得,說得不到位的,是愛,從未有人那樣全方位多角度長時間地觀看她傾聽她,張愛玲真是歡喜得欲|仙|欲|死,要把自己整個世界秀給他看。
女孩子被人追求總是高興的,但張愛玲特意告訴胡蘭成,不能不說有找補的意思,小周的事情,讓她很受傷,她只能用這種辦法,表達自己的感覺。
但仍在可承受範圍內,張愛玲這會兒計較的,還是他和小周之間已經坐實的一段戀情。她已經抵達當初想象中的頂點,邊遠小城的油燈下,她沒想過這是一場三個人的聚會—即使小周沒有到場。她要他在自己和小周之間選一個。
在燕京大學,他很榮幸地認識了一個名叫卿汝楫的人,此人雖不過是個學生,但是一直追隨李大釗,早早成了一個優秀的革命者。李大釗被張作霖殺害后,此君的處境甚是危險,有事必須出校門時,胡蘭成總是守在身邊,想著萬一遇上什麼事,自己可以挺身相代。
1946年4月,溫州通緝漢奸的風聲漸緊,胡蘭成竄到諸暨,在斯家樓上住了八個月,後來擔心斯母厭煩,也想著溫州的風聲應該過去了,又回到溫州。
在她面前,他是樂於自我貶抑的,越是不如她,越是看輕自己,越能獲得巨大的快|感—是這樣卑微淺陋的我,得到了這樣的女子,反差帶來的沾沾自喜,值得再三回味。儘管她說,女人要崇拜才快樂,她甘心在愛人面前低下去,但是他們都知道,她的低,是想好了的,是理性的,如一朵花俯身向下,她要嗅一嗅自己的香氣。
而小周,她的小女兒情態都是原生態的,沒有那麼多的文化內涵,那麼深秘的心理背景,像三月原野上的小野花,她只管開她的,不像牡丹,端莊地擺在那裡,等待人們莊重的欣賞。
在這種情況下的經典式對白。
她卻遲疑,說:「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他當她是欲擒故縱,張愛玲心裏卻浮現出了一幅圖景,戰爭結束后,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千山萬水地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里與他重逢。
他不覺得她美,也不喜歡她,但這一點兒都不妨礙他在她面前大秀口才。他是那種話多的男人,前生後世,見解多多,正如張愛玲引用過的那句俏皮話:「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並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有趣的是,張愛玲引用這句話時,正在和胡蘭成戀愛,這叫燈下黑嗎?
1944年11月,日本人眼見得大勢已去,胡蘭成也預感到自己的末日,還要再做垂死掙扎。
不僅如此,胡蘭成的另一個習慣—喜歡把得手的女人都說成仙女下凡,在佘愛珍身上也發揚光大。比如她曾做過痧藥水的生意,山寨人家的品牌,對方跟她打官司,請了律師,佘愛珍先是打電話威脅律師不要摻和,律師不理,等他從法庭出來,忽地躥出一人,拿糞汁淋了他一頭一臉。律師回到家中,還有電話打過來,問他味道好嗎。對佘愛珍的這一「傑作」,胡蘭成贊曰「白相人做出來的事就是動不動又頑皮,只不作興下流,所以上得台盤」,看了這段我真的很想請教,這都不算下流,到底怎樣才算下流呢?
在公交車上,與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邂逅並戀愛,這當然是不好的,但不好的東西,是對那個「好世界」的衝撞,更真實、更生動、更有誘惑力。就像張愛玲曾經寫過的單車上的少年,在沖向人群的一瞬間突然鬆開車把,人生的可愛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間,吳翠遠立定心意,要挑釁她爛熟的那個規整的社會。
如果說,這種句子,還只是犯了堆砌和言不及義的毛病,接下來,他又拿她和魯迅作比:
深閨之中,她沒有崔鶯鶯那樣的運氣,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男人,她愛上了他。但換個角度看,崔鶯鶯看上的,未必就不是自己夢想中的那個人,張生只是趕巧走過來,與她心中的幻影合體。
但書商還在用她的名字為胡蘭成博宣傳,還跟她約稿,以「胡蘭成先生可代為寫序」為優厚待遇;比如無數的胡粉拿她說事不算,連地道的張迷苦於看不到她更多資料,也人手一冊《今生今世》;比如有個叫三毛的同行寫了部電影劇本《滾滾紅塵》,點明了裏面愛得神魂顛倒的男女就是她和胡;深度刺|激她的還有朱西寧,他原本是張愛玲的粉絲,給張愛玲寫信,又附了自己寫的小說。身在美國無人識的張愛玲見這麼一個人萬里迢迢地來致意,便回了封信,很是敷衍了他一番。有天朱西寧突然寫了封信登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上,引耶穌以五餅二魚食飽五千人做喻,講耶穌給一個人是五餅二魚,給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餅二魚,意指博愛的男人,愛一個女人時是五餅二魚,若再愛起一個女人,復又生出另一份五餅二魚,他不因愛那個,而減少了愛這個,於焉每個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愛。
他這話說得漂亮,但撥開華麗字眼,從字縫裡看真相,原來他祖上也曾「闊」過,到他父親這裏開始潦倒,家中長年累月地欠債,直到胡蘭成後來做了「高官」(胡蘭成自言)才還清。
青芸的一句「帶回去還是我講的」,也真是擲地有聲,看得出,全慧文早就形同虛設,小侄女青芸才是這家的女主人。當然了,她是為胡蘭成著想,畢竟胡蘭成跟《色·戒》里的老易沒法兒比,別說拿出一枚八克拉的粉紅鑽了,在賓館里包個二奶就見了底。
胡蘭成跟呂宗楨的相似之處是,人到中年,渴望傳奇,願意在平凡時日里攪上一些浪漫,但骨子裡是現實的。張愛玲準確地刻畫出了這類男子的情態,胡蘭成激賞的背後,是他的潛意識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這部懷舊電影的第一場,是一個男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落葉緩緩下墜,帶得時光也優柔起來,其中一片金色的葉子,落在旁邊茶几上擱著的一摞雜誌上。他隨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題了大大的兩個字「天地」,是一位名叫馮和儀的女士寄來的樣刊,發刊詞也是這位馮女士寫的,他無可無不可地看了,繼續朝下翻,有一篇叫《封鎖》
是否因為輕藐里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力量感?她接觸過的男子,誰能如此有力?所以她說,她崇拜他。
胡蘭成在敘述中,總是有意無意地透露,都是她主動,是她先動了心。他說他曾跟她提起她登在雜誌上的那張照片,並沒有跟她要的意思,但她取出來送給他,還在照片背後題字:
這樣的一幕,其實可以入周星馳的電影,一個小人物荒誕的野心與辛酸。
那些年,他如片羽飛蓬,在世間輾轉,看人眉高眼低,貧困如影隨形。20世紀30年代初,他妻子玉鳳死去,留下一歲半的小女兒棣雲,因付不起保姆費,小女嬰患上了奶癆,葬在母親身邊。
這跟張愛玲的閱讀背景有關,她自幼熟讀舊小說,比如《金瓶梅》之類,對於性|愛描寫已經達到百毒不侵的地步,既不覺得污穢,也不覺得刺|激,不過是為作者所用罷了,這也可代表她對性|愛的態度,她的態度,是冷靜正常和科學的。
胡蘭成卻還在問她有沒有看過他寫的《武漢記》,裏面滿紙的「小周」云云—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用對她察言觀色了。張愛玲說,看不下去。胡蘭成說他聽得一呆,沒想到張愛玲也會忌妒。他的驚奇里也有得意,但我們不得不說,他實在是想多了。
這樣一首詩,真是嗲得可以,而且還是胡蘭成教的,胡蘭成檢驗了自己的教學成績之餘,也不read.99csw.com用煞費苦心地想什麼對偶了,很輕鬆,很愉快。與這個效果相比,張愛玲的經典原創「低到塵埃里」就顯得用力過猛了,人家小周四兩撥千斤,那才是一記旁逸斜出的天山折梅手啊。
之後他又多次帶給她錢,對她說,你這裏也可以有一筆錢。張愛玲收下來,她說,她要還給她媽媽。
胡蘭成又推說他跟小周未必會再見面,張愛玲說,不,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然後又嘆了一口氣,說,你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至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胡蘭成甚至把沈啟無比成會作祟的木偶,說是「木偶做畢戲到後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臉蓋好,否則它會走到台下人叢中買豆腐漿吃,啟無亦如此對人氣有驚訝與貪婪」。
同樣,佘愛珍以一個江湖女人的心機,看透張愛玲不過是個寫文章的女人,沒有幾下子,就算張回心轉意,她也有的是辦法對付她,現在則不撩白不撩,如同貓逗耗子,就圖那一樂。

6.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這次分別之時,張愛玲給了胡蘭成二兩金子。《小團圓》里說,是交給胡蘭成的侄女青芸的,胡蘭成看見了,沒作聲。後來寫書的時候,他大概不好意思說自己當時看見了。胡蘭成更愛說張愛玲給自己寄過三十萬,這事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過,張迷因此覺得胡蘭成對不住人家還拿人家錢,簡直是個吃軟飯的,胡迷則一如既往地得意,能吃到軟飯說明胡大爺有能耐。
在感情上,小周也喜歡捉迷藏,她從來不肯對胡蘭成說「我愛你」,胡蘭成強迫她說,她只好說了,掠掠頭髮(這個細節加上前面的「強迫」二字,令人浮想聯翩啊),又說,假的。胡蘭成也拿她沒辦法。
要知道,姑姑可是留過學的啊,英文應該不會太壞。
張愛玲說過,要是愛一個人愛到跟他要零花錢的程度,那真是很嚴格的檢驗。同理,要是恨一個人恨到要把他給自己的每一分錢都結清的地步,那也是很刻骨銘心的怨恨。張愛玲因為各種積怨,一直打定主意要將母親在自己身上花的每一分錢都還掉。在她的「仙女」年代,胡蘭成欣賞她這種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式的決絕。
玉鳳最終是孤單地死去了,她始終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當梅香回來大罵胡蘭成無情時,她還站在丈夫那一邊,說「這個梅香大話佬」,似乎永遠相信著他。然而,我懷疑這並不是她的真實想法,青芸在玉鳳死後告訴胡蘭成,玉鳳一輩子都在擔心他不要自己,胡蘭成的杳無蹤影一定會讓她擔心的,但是她告訴自己,只能對他死心塌地。
張愛玲很客氣地寫了張字條,拜託朱西寧不要寫她的傳記。從此以後音書斷絕。從那時起,她開始親筆寫那部自傳體小說,為了諷刺《今生今世》里,胡蘭成讚歎一男數女的集郵式大團圓,她將這本書的書名擬作《小團圓》
但在抵達那邊遠小城之前,他們還得漫長地戀愛。當他提出為她離婚,她雖然遲疑,卻也半推半就。他有些日子沒來,她有如釋重負的輕快,卻也不無惆悵,當他再次登門,她高興了起來。
通常情況下,一個男人變了心,肯定要千方百計地瞞住老婆,雖然最後大多弄巧成拙,顯得非常猥瑣。人家胡蘭成卻不是這樣,有了小周之後,他太得意,太興奮,太想找個人說道說道了。但這個聽眾很難找,「一般人我不告訴他」,他要講給一個聽得懂的人聽。他那麼欣賞、崇拜張愛玲,同時也想讓張愛玲見識見識他的能耐,所以,中間他從武漢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檔子事,講給張愛玲聽。張愛玲的反應也跟一般人不一樣,竟然「糊塗得不知道妒忌」。
昨天他吃了個閉門羹,很狼狽,今天張愛玲自個兒巴巴兒地上門了,還這麼拘謹,還這麼願意聽他說話,加在一起,就成了一種可憐相。他懷疑她是一個窮女人,心裏想戰時的文化人原本苦,問她每月的收入,明知道這樣是失禮的,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一個「高官」面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女孩」,冒失一下也是無所謂的。他是曾佩服過她的才華,可是眼前的張愛玲使他不能當她是個作家。
她的語調里有悲哀,胡蘭成聽了也難受,但不完全是無奈與同情,他說這難受好像不對勁,因他與張愛玲在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你看,其實她並沒有遇到如意郎君,像張愛玲曾自陳是看多了愛情小說才知道愛情這件事,她的情感一樣也是間接來的。只是天氣太好,時間很對,她希望與一個合適的人相愛,她的愛情是由季節、時令、她的年齡以及閱讀經驗而起,這時,只要來個差不多的人,就會遇上她熱切的愛情。
第二天他跑去看她,做好了體恤一個貧窮女作家的心理準備,但是,當張愛玲的房門終於向他打開時,他大大地吃驚了。
張愛玲真的不知妒忌嗎?當然不是,她和蘇青的對話中說,男人要是誇別的女人一聲好,心裏總是不舒服的,但又不能老發作,否則他下次就不跟你說了,再說脾氣是越發越大的,忍一忍就好了。
張愛玲曾說,和人談話,如果是人說她聽,總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說人聽,過後思量,總覺得十分不安。但就算她是一個樂於傾聽的人,坐在陌生男人家裡,聽他唾沫星子亂飛地講上五六個小時,也是不正常的,除非,她特別願意聽這個人講話。
雖然胡蘭成說他不喜歡張愛玲,但她願意聽他說話,這就夠了。
艱難生計里,金童玉女也是要打架的,兩人打得從樓梯上滾下來。胡蘭成說,他的母親惱父親,為的是父親家裡的事情不管,到外面去管閑事。說起父親管閑事這一樁,胡蘭成也有點兒啼笑皆非,說是叫人真不知道怎樣說他才好,經常出力不討好。
愛玲十二月廿七
讓我們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五個小時,從中午到傍晚,這個半老男人,在安靜的小女生面前,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用第三者的眼睛看過去,不但可笑,簡直可恥了!況且他說了那麼多,表達了那麼多的觀點見解,一定會說錯一些吧?後來他跟張愛玲熟了之後,簡直沒法子在她面前說話,相對於她的聰敏靈慧,他說什麼都說不到點子上,不準確的地方誇張,準確的地方貧薄不足。那麼,在那之前的這場演說,又該有多少破綻?
這應小姐當時也不過二十來歲,大概比張愛玲還小些,生得不高不矮,鵝蛋臉,白白胖胖,很漂亮。她以二奶之身進了門,也沒把那位大奶放在眼裡,自覺得是胡先生的掌上明珠,所以,張胡之戀如火如荼之際,大奶倒沒發話呢,應小姐已然衝鋒陷陣,招呼過去了。
我不知道,在那個下午,在胡蘭成的房間里,她是否有一種時空交疊的感覺,彷彿回到從前,但起碼,這個男人無休無止的話語,應該讓她感到安全,有埋在鬆弛里的安穩。
這個名叫胡蘭成的男子於是寫信跟馮和儀—筆名叫蘇青的編輯打聽,蘇青說,作者是個女子。那句大抒情的感嘆就是這會兒冒出來的,胡蘭成說:「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在這場魅力大比拼中,張愛玲似乎處處落了下風,沒辦法,才華見識並不能讓性感程度水漲船高,錢鍾書就曾說過:「女人有女人特別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比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澱渣滓。」這大概是很多男人沒有掏出來的真心話。
可問題是,為什麼非要別人明白?別人又怎麼肯明白?當時也許會敷衍著做些羡慕的表情,一轉身,就會隨便找個理由,潦草地褻瀆了—恨人有笑人無也算人性的一種,何況你也沒安什麼好心,巴巴兒地非要壓別人一頭。
這話說的,真是寶相莊嚴,但我卻只能一點兒也不莊嚴地呵呵一笑。「其實他從來不放棄任何人,連同性的朋友在內。人是他活動的資本。我告訴他說他不能放棄小康,我可以走開的話,他根本不相信。」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如是說。
書里沒說,她只是想去,還是真的去了。但我嚴重懷疑她只是那麼一想,她的行動力沒有那麼強吧,而且她說,她鄙視年輕人的夢。最後是日本人把他救出來的。胡蘭成說:「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隨後到她的寓所。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這一段也簡潔,但我看著總想在某個句號后加點什麼。被胡蘭成刻意省略掉的那些話,蘇青替他寫出來了。她用了化名,卻也有明眼人看明白了:
想當年,胡蘭成在浙江鄉下,看見鄰村的大小姐打他們那兒下轎歇息,那種大家女子的新打扮,以及背後透露出的富貴榮華,尚且讓他心生愛意,眼前的張愛玲,富貴在骨子裡,在他的想象力之外。這間裝飾得出乎意料的香閨,就像童話里壓在多少床羽絨被之下的那顆豌豆,證明她是一個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胡蘭成深深地折服了,他說,很刺|激。
但不管怎樣,應英娣的拂袖而去,似乎成全了張愛玲的碧海藍天。胡蘭成在給她的婚書上寫上「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他倆可以踏踏實實地在一起了。但這於他和她,都不見得是件好事。張愛玲是在大家庭里長大的,習慣於事事要跟人解釋,成天在姑姑眼皮子底下跟胡蘭成談情說愛,她老是得猜測姑姑會怎麼想。也許在她心裏,她永遠是那個在姑姑面前需要仰起臉的小女孩,她不好意思讓姑姑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
聽上去好像有點兒玩弄感情是不是?但感情本來不就是用來玩弄的?—假如你不把「玩弄」二字作貶義理解的話。愛情是這現實人間愉悅自己的遊戲,你可以玩得天長地久,也可以花開一瞬,而張愛玲跟胡蘭成這一段,若只做一段處理,對兩人也許都更好一些。
小周與張愛玲最大的不同,在於她不像後者那樣,事事都清楚,胡蘭成說她有著三月花事的糊塗,一種漫漶的明滅不定。比如說,那會兒美軍飛機常來武漢上空,一城寂然,燈火全無,若張愛玲看到了,一定會有浮生亂世的感慨,但小周只是笑說好看。她這話固然輕佻,卻也輕鬆,猶如童言無忌,讓人不必陪著眉頭緊鎖,一道嘆息。
第二天凌晨,胡蘭成來到張愛玲的房間,俯下身子親吻她,張愛玲從被子里伸出手臂,抱住他,忽然間淚流滿面,喊了一聲「蘭成」。
胡蘭成寫小周,都是尋常女子的好,一個眼波,一個手勢,別人看了沒什麼感覺的,到他眼裡都是艷。小周說起嫡母去世時,她趕著做了入殮穿的大紅繡鞋,說時小周眼眶一紅,卻又眼波一橫,用手比給胡蘭成看那鞋的形狀,胡蘭成聽著只覺得非常艷,艷得如同生,如同死。
想當年,胡蘭成也想過教張愛玲讀詩的。文人向來都喜歡一種風流戲碼,那就是教年輕的姨太太讀書,要是沒有姨太太,老婆可以充數,張愛玲就曾諷刺過這一現象。不過熱戀中的她,大概不會煞風景地當面道出,所以,胡蘭成就帶了本古詩文,興緻勃勃地上崗了。
胡蘭成曾說過,張愛玲是不會吃醋的,他有很多女朋友,乃至有時挾妓出遊,她都不放在心上。
他說,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起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驚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看人看出身,我就與她們說愛玲的家世高華,母親與姑母都西洋留學,她九歲即學鋼琴,她們聽了當即吃癟。愛玲有張照片,珠光寶氣,勝過任何淑女,愛玲自己很不喜歡,我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
她對胡蘭成說,有個外國人在追她,她若答應,對方願意付一點撫養費。她說的應該是真的,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多少年後也提到,張愛玲告訴他,有外國人邀請她跳舞,但她不會跳。
她還想去救他出獄。
不朝下引用了,這段話啥意思呢?就是說,梁先生您啊,學問已經做到橫向排名第一,但在你自己,還沒修鍊到極致。他把對方誇上了天,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是梁漱溟,估計也吃這一套。可是,光這樣的恭維,也太廉價,人家胡蘭成高明的是第二點,指出梁漱溟坐定天下第一的位置后,還說他自身還存在一些問題,這就點到了七寸上。
她寫他,如寫心中的幻景:
不錯,張愛玲煩惱,是因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愛。《小團圓》里說,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到他眼裡有輕藐的神情,很震動。她崇拜他。
胡蘭成也不是不願意喝彩,可是,老是這樣下去,只能拍馬,不能吹牛,就好像在卡拉OK廳里搶不到話筒似的,擱誰也受不了啊。雖然張愛玲也誇他聰明,什麼拍拍腦袋腳底板都會響之類,但那都是傾聽者的聰明,不是傾訴者的聰明,胡蘭成可不是一個傾聽愛好者。
這種「管閑事」的調和人,是中國鄉村社會民間自治中的一環,由有身份地位壓得住陣勢的人充當,胡老爹嚮往這樣的角色,雖然沒有金剛鑽,也想攬那瓷器活,於是,這勉為其難的充任就帶了幾分尷尬,但他老人家卻樂此不疲,難怪胡蘭成他娘要跟他從樓上打到樓下來。
不管張愛玲回不回信,胡蘭成夫婦都從中找到了很多樂子,整天說過來說過去的,借用《還珠格格》里對「樂不思蜀」的成語新解,簡直「快樂得像老鼠」一樣了。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裏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
銀行里的會計師呂宗楨,和大學女教員吳翠遠,都是普通意義上的好人,你把這個「好人」翻譯成「凡人」也可以。那個毫無預兆的下午,他們湊巧上了同一輛公交車,遇上了封鎖。「封鎖」,是張愛玲所處的亂世經常發生的形象,《色·戒》中,王佳芝暴露之後,封鎖開始了,有人扯著根繩子攔斷了街,行人與車輛在此止步。吳翠遠和呂宗楨遇到的這場封鎖不知有什麼內情,總之,將他們較長久地置於一個封閉的空間里了。
現在,仙女下凡了,還很委屈,要凡人他給一個決斷,求之不得,但心中亦有挫敗的悲哀—胡蘭成一定是這樣理解的。這些統統令胡蘭成震撼並失望。
但胡蘭成不願意選擇,只是天上地下地胡扯,說:「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結論:即使男人真的是下半身動物,放得開的女人,也不見得比放不開的更可愛。
胡蘭成描寫兩人婚後的生活,都有一點《浮生六記》的情致了,但我們同時也能看到,他在那女子面前的優越感。他的家人總拿「拋棄」來威脅玉鳳,他不高興了,也會說結婚以來沒稱心過,雖是生氣時的過頭話,但設身處地地想,這話忒傷人心。
就是在他出道之後—兩篇文章被《中華日報》賞識,邀他出任主筆之初,口袋裡也沒幾個大錢。續娶的妻子待產,他得充任家庭婦男,洗衣做飯加帶孩子,蹲在後門口的風地里生爐子。好容易小兒出世,卻患上了肺炎,他到處借貸,一無所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嬰孩來這世上二十天,便殮入小棺木中。
很多年後,九十老嫗胡青芸繪聲繪色地跟作家李黎描述她和胡蘭成的對話:

11.長頸鹿式的女子

而那凄涼,更讓胡蘭成得意,一個女人只有面對不確定的愛時,才會變得凄涼,因為有所求,因為不得不,這種凄涼意緒在古典詩詞里比比皆是,是女人仰面等待回復的姿態。
「我要負什麼責任?」他忽然貼著我的臉問,「同你結婚嗎?」「誰高興同你……」「這樣頂好。」他又嚴肅地說,「我可從來沒有想到要同你結婚過。你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懷青。誰會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不了解你,你千萬別答應他,否則你們的前途是很危險的。一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又何必要結婚呢?就是男人也是如此……」
胡蘭成卻一直催她回去,仙女不仙女的並不重要,關鍵是她在這兒,就是顆定時炸彈,他卻說如襲人在外頭,見寶玉來看她,唯恐褻瀆閃失了。
胡蘭成說是「這在我是因感激」,感激到要「以身相許」!不過,我從中還看到了,胡蘭成自我保護的智慧。《色·戒》里說,「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換一個文雅的說法,叫一日夫妻百日恩,胡蘭成的「以身相許」,使得冷清多年、本來對他就有好感的范秀美更加死心塌地,他的處境,也就更加安全了。范秀美身世凄苦,父親好酒貪杯,家境不堪,少年時被賣到斯家為妾,生下一個女兒,對男女之情尚未有體會,就成了一個寡婦。在影視劇里,一個守寡的妾,日子總如死水般寂寞,繡花鞋無聲地踩在木質樓板上,從繡花繃子上抬起頭,看日頭影子,在粉牆花蔭上緩慢地游移。這種帶有悲劇美的敘述,卻無法落到范秀美的現實人生里,斯家養不起一個華麗的擺設,她同樣要自謀生路。
就算這親切溫存里有利用的成分,范秀美也不會介意,她冷清了半輩子,眼看就要老去,這是最後一次戀愛的機會,怎麼可以放棄?再者,雖然我說了胡蘭成那麼多壞話,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只是猥瑣,並不惡,而范秀美多年的底層生涯,使她有機會接觸到足夠多的惡男人,她自己就心有餘悸地描述過一次來自某員外的侵犯。
有多少女子的愛情,起始於這空虛。
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沒有浪漫的傳奇,但是,到了自己頭上,她仍然希望有完美的愛情,希望這襲華美的袍上,不會爬滿「猜忌、忌妒、怨恨」這樣的虱子。所以,對於胡蘭成的花心,她也不願意直面,而是千迴百轉地替他解釋,朝好的方向去理解—順便說一下,對於向來喜歡逼近人生真實處的張愛玲,這是一個特例。她太想在自己的人生里,培養出一樁絕艷的傳奇。
胡蘭成新婚之夜才見到玉鳳,大為失望,不過他不是一個激烈的人,玉鳳再不好,總歸是他的妻,耳鬢廝磨間也處出一些情意來了,更重要的,是玉鳳對他,有著死心塌地的愛戀與信任,讓胡蘭成覺得很舒服。
這個胡蘭成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全慧文,而是他的「妾」應英娣。
這一切落到胡蘭成眼中,又是一番感覺。他首先是不喜歡,他在關於前妻的文字里表示,他喜歡那種下巴尖尖的、煙視媚行的俏麗女子,而張愛玲是身材高大、面孔則如平原緬邈的。其次,胡蘭成是跑江湖的,最擅長掂量對方的分量,這分量不只由身份背景決定,還和姿態有關,一般說來,誰主動,誰就落了下風。
回去之後,胡蘭成就給人家寫信,寫得很吃力,像五四時候的新詩,張愛玲看了都覺得駭然可笑,後來胡蘭成自己回想九九藏書起來,也覺得慚愧,怎麼可以那麼矯揉造作?
據胡蘭成的侄女青芸說,她見過的胡蘭成所有的妻「妾」里,全慧文最丑。但她陪他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歲月,給他生兒育女,盡到了一個妻子的責任。
等到兩人先後離開大陸,胡蘭成不用對自己的身份諱莫如深時,他驚喜地發現,除了讓虛榮心暗爽一下,張愛玲還有其他價值。
他會有點兒心虛,有點兒緊張,有點兒怯。第一,自己幾斤幾兩心裏很清楚,似乎配不上這樣隆重的膜拜;第二,來而不往非禮也,文人們更是喜歡在感情上你來我往地且斗且舞一番,可是,胡蘭成拿什麼來回應呢?生生考出了他的淺陋。
她一直記著這事,有著長久的不安,因為這感情來得誇張,而且是假的,是迎合,不是迎合某一個人,是迎合某一種情調,同樣是可恥的。
青芸說,全慧文的「神經病」,是在香港得上的。盧溝橋事變之後,胡蘭成一度在香港工作,每每出門,總有鄰家妖艷的婦人過來招呼,一邊問好一邊貼在胡蘭成身上,全慧文從窗口看見了,心裏很不舒服。她轉臉去質問胡蘭成,他說香港女人都這樣。他跟別人說全慧文有「神經病」,不許他出門,但他總要上班的,兩人就此疏遠。
1949年後,佘愛珍先到香港,後去日本,吳四寶早已過世,她一個人在江湖上漂泊。好在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生存能力又強,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男人不如錢可靠,手裡很有一些積蓄。
晚年胡蘭成在台灣,蒙朱西寧、朱天文、朱天愛父女抬舉,少不得要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居然說,他以前不大懂得李白,看到朱天愛之後,就豁然開朗了。
有一些特立獨行的人,嚴格摒棄這種偽思想,摸索、發掘、展現自我,米蘭·昆德拉算一個,魯迅算一個,張愛玲當然也算一個。相對於孤獨,他們更害怕自欺,哪怕剔出自己的血肉,他們也不能讓那種偽思想在自己的靈魂里存身。
她給他寄錢,寫信來安慰他,信里仍然是張式華麗語句,將困在溫州的胡蘭成比作王寶釧,說寒窯里過的日子亦如寶石的川流,看得出,張愛玲仍然在煞費苦心地裝點這段漸漸走向尾聲的愛情,卻有一點點乏力。再說,都這麼熟了,還需要用花腔女高音式的調調傳情達意嗎?
糟糠之妻不下堂,向來是為國人讚揚的美德,胡適先生的情史雖然可以連篇累牘,但他到底沒有拋棄江冬秀,仍然可以充任大眾心中的道德楷模。對於亡妻念念不忘,也符合國人的審美取向,悼亡之作層出不窮,根子可以追溯到《詩經》里: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一唱三嘆,人鬼情未了。
乾娘不是乾爹的正室,而是一個得寵當權的妾,張愛玲的《愛》寫的就是她年輕時的事,但到了這會兒,風雨人生已經把她打造成一個潑辣厲害的人物。胡蘭成來到她家裡,一住數日,不好意思開口,她情知他為何而來,卻愣是不起話茬兒,直到胡蘭成的堂哥梅香找上門來,說玉鳳快不行了,胡蘭成才提起借錢的事,她張嘴就給拒絕了。
弗蘭茨喜歡音樂,他認為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於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類的藝術,「誰能克制住不沉醉於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巴脫克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打擊樂以及『硬殼蟲』樂隊的白色唱片集呢?」薩賓娜恰好相反,她說,音樂越放越響,人反會變成聾子。因為他們變聾,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
胡蘭成,浙江嵊縣(現名嵊州)胡村人,父親是茶葉店裡的幫工,母親是尋常村婦。在他的筆下,父親豁達慷慨而母親平靜和悅,倆人閑時對坐小飲,舉案齊眉,若一對不老的金童玉女。
進去我問伊:「儂在迭搭地方介許多日腳,屋裡不管啦?」「哪能哪能,」搞七捻三跟伊搞了一段,「那麼儂在迭搭也弗來三,這個女人好伐啦?」「我現在跟這個女人成家了。」「噢,儂成家成了咯搭啦?旅館里鈔票多少貴了,屋裡要開銷的。」我講,「既然儂要這樣……」伊講:「我在屋裡寫字寫不好,神經病要吵的。」我講:「儂回去罷。一個女人帶回去。」帶回去還是我講的,將英娣帶回去,帶到美麗園住了,鈔票好節省點。
比如說吧,一個鄰居打官司,胡老爹跑前跑后,倒貼旅費訴訟費陪人家告狀,好不容易打完了官司,那位鄰居的老婆卻不領情,因為一場官司打下來,開銷倒大於所得,那女人就很怨懟,嘀嘀咕咕抱怨個不休,胡老爹聽了也無話,只有默然慚愧而已。
他顯然憤怒了,但卻又裝得鄙夷不屑地說:「你怎樣可以講這樣的話?」「我本來就是一個這樣的女人,哈哈!」他鬱郁地走了;聽他腳步聲走遠后,我這才伏枕痛哭起來。
信還沒寄到,她先收到他的信,「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裏非常難受」。
張愛玲從來不玩這一套,她太真實。她在《童言無忌》里寫道:
……于學問之誠,可算今日中國思想界第一人,惟於己尚有所疑,未能蔚為眾異,如內丹未成,未能變化遊戲,卻走魔走火,諸邪紛乘……
不過沒關係,張愛玲一點兒也不介意,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對愛情的嚮往,她的一顆慧心能從不倫不類的東西里看出莊重的好。胡蘭成信上用「謙遜」二字來形容她,張愛玲認為道著了自己,她對於世間萬事萬物,即便已看破,還有一種俯首低眉的虔敬,於是她給胡蘭成回信,說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他沒有注意到之前張愛玲接到一個電話,是桑弧打來的,他只看到張愛玲在電話里跟人講上海話,覺得柔媚。沒想到對於張愛玲,是她的兩個世界在相撞,舊的和新的,兩個星球在她耳邊擦肩而過發出洪大的嘈聲。胡蘭成拿出小周的照片給張愛玲看,不無期待地恐懼著,怕張愛玲撕了它,但張愛玲只是略看一下就微笑著還給他了。胡蘭成對張愛玲說,青芸幫你說話哦,那張小姐不是很好嗎?張愛玲起了大反感:「難道我要靠人家幫我說話了?」
所以,在胡蘭成準備好要在她跟前演一場感情戲的時候,張愛玲沉默了,她的沉默,讓胡蘭成驚奇、失落,還有一點點不知所措。
《今生今世》里沒有這一段,司馬新說是聽張愛玲的好友宋淇說的,估計胡蘭成自己也覺得丟人,他在揚長避短上是很有一套的,前面在應英娣的來歷和「妾室」身份上的含糊其詞就是一例。
另一方面,浩蕩的江湖裡,他是渺小的,渺小到只有犧牲才能吸引大眾的眼球。他後來還跟卿汝楫說要刺殺張作霖,近乎大話欺人,就憑他這手無寸鐵未經訓練的文弱書生,即使張作霖就在眼前,估計也不知如何下手,所以卿汝楫只淡然道,那可用不著。胡蘭成又說,我因佩服他,才沒有捨身。他到底是否因此沒有捨身且不論,一個初涉江湖的小青年的自卑與野心,在這樣一番心理活動中卻表現得淋漓盡致。
衝上來的人叫潘柳黛,看這個名字,潘而柳而黛,又風流又妖冶,但她老人家行事,大有黑旋風李逵上來三大板斧的風格。
接下來的橋段實在俗套,胡蘭成回到上海之後,泡上了個歌女應英娣,藝名叫小白雲還是小白楊的,在一家名叫「新新公司」的旅館里弄了個小公館。全慧文有「神經病」,當然管不了,倒是侄女青芸不幹了。那會兒她當家,胡蘭成在外面泡歡場女子,開銷一時大起來,幾乎要弄到入不敷出。
她從來沒有妒忌過緋雯,也不妒忌文姬,認為那是他剛出獄的時候一種反常的心理,一條性命是揀來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麼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樁事。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為了范秀美的面子,胡蘭成向外人說張愛玲是他的妹妹,他自己的解釋是,他讓愛玲委屈,是拿她不當外人。但是,敏感的張愛玲卻發現,他真正當成自家人的,是范秀美。比如說,某日他肚子疼,在張愛玲面前強忍著,等到范秀美來了,才哼哼唧唧地撒起嬌來,張愛玲當下就覺得惆悵。
他說,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然端然寫我文章。
結髮妻子唐玉鳳去世一年之後,胡蘭成覺得老婆好歹得有一個,他娶了同事介紹的全慧文,一見面就定了下來,大概因為她看上去宜室宜家—之前曾有漂亮的女同事要跟他,被他以「不宜於家室」拒絕了,他骨子裡是現實的。
范秀美學到了一技之長—養蠶,成了蠶種場的技|師,經常被派到外面指導蠶農。不完全封閉的生活,使她的生活中不缺異性,然而,能入她眼者寥寥,又拘於禮數,未敢越過雷池。現在,天上掉下個胡蘭成,落難的才子,做過大官的,舉止打扮與她熟悉的男人自然不同,更大的區別是,他對於女人,是那樣親切、溫存。
換成一個沒經驗的男子,一定會手足無措;換成一個真心愛她的男子,一定會很嚴重地自我反省;而胡蘭成只是一笑了之,可能還有沒說出來的得意。憑著經驗,憑著居高臨下得以隔岸觀火的洞察力,他知道,這女子這般言行,是因她愛上了自己。
他哈哈大笑道:「這因為我歡喜你。懷青,你也歡喜我嗎?」
「恨我什麼呢?」
但是,小姑娘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她倚小賣小,更有一種古靈精怪。她喜歡跟胡蘭成捉迷藏,明明看見她在廊下,一轉眼,她已逃到樓上去了,再到樓上去找,橫豎找不到,氣吁吁地回到房間,她卻無事人一般好好地端坐在那裡呢。胡蘭成在這種追逐中感到大的興味,寫信告訴張愛玲,張愛玲不禁鄙夷,中國風的調情,而且是民間比較低級的那種,一個追一個逃:「你這個人最壞了。」
胡蘭成的跟隨,換回老大的恩典,汪精衛給他加薪了,從六十加到了三百六,隔三岔五,還給發個一千兩千的「機密費」。汪老大給錢很有特點,喜歡從內室裏面掏出一摞大鈔,甩在小弟跟前,這場景,可以參看《龍城歲月》《旺角黑夜》之類的黑幫片。胡蘭成卻也有他的一種解釋,說汪先生這樣給錢,透出民間人家對朋友的一種親切。汪太太倒是個會說話的,對胡蘭成說,你就當汪先生是你兄長,我是你姐姐,按年齡我也做得你姐姐。胡蘭成當時沒接腔,很有成色的樣子,只是在多年後順手寫進了回憶錄。
張愛玲的回信到底來了,全文如下:
應該說,張愛玲已經窺破了胡蘭成與范秀美的那點兒事,但是,這個時候,她信胡蘭成多過信自己,即便隱約感覺到他們之間不那麼簡單,也會認為是發乎情止乎禮,胡蘭成不至於那麼不靠譜。只是,單是這「發乎情」,已經讓她不爽了。
是啊,這樣的一封信,才是仙女本色,那個仙女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胡蘭成心中的一塊大石落地,原來,這個仙女是真的,他真的跟一個仙女戀愛過。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分手不分手,倒是無關緊要,反正他本來也不缺女人,尤其不缺一個相貌平常笨手笨腳的女人。
事實上玉鳳也在心裏掂量了無數遍,但她早已被自卑壓倒,只覺得都是自己的錯。其間也曾想問個清楚,那時胡蘭成在蕭山湘湖師範教書,玉鳳帶了三個月的小女來找他,胡蘭成見她前來,大吃一驚。因為玉鳳的山鄉打扮,在那些時髦的女同事、同事夫人中間,顯得那麼突兀。當時的情形,應該有點像《人生》里,進了城的高加林看到劉巧珍。但路遙是寫小說,不必美化高加林的見異思遷,胡蘭成卻要將自己的訝異粉飾一下,竟然東拉西扯說是像「中國舊小說里亦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此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恕我愚魯,實在看不出這兩者之間的可比性。
1955年,胡蘭成的日本好友池田篤紀去香港,胡托他去看張愛玲,這一次,倒不見得有什麼用心,他可能是閑得慌,一點點無聊外加一點兒好奇心,池田沒有見到張愛玲,胡蘭成猜張愛玲也不願意見,本來就多餘嘛。咦,那你胡蘭成幹嗎還多這個事?
即使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照得見世間一切的可笑與猥瑣,即使你有著鑽石般銳利的眼神,能夠穿越萬事萬物的外殼,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你想要愛,想要在一個男人面前展現作為女人的千嬌百媚,你就必須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缺陷),裝作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胡蘭成在乾娘家又住了三天,說是借不到錢,回去也枉然,又說:
呂宗楨並不喜歡這萍水相逢的女人,她太白,太規整,跟他太相似,一個「好人」不會被另一個「好人」誘惑。但就算打發封鎖的時間也好,何況還有另一種刺|激—他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即使是對一個興趣缺缺的女人「這樣」。
「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干涉。」假如《封鎖》里的吳翠遠有這份悟性,也不會陷入自作多情的窘境了。
他教她讀詩,和她一道去江邊走走,不惑之年,身邊還有這樣一個小女子,一定是愜意的。於是,他說,她與江邊人家叫應問訊,聲音的華麗只覺得一片艷陽。
胡蘭成不在意這個,從門洞里遞進去一張留有電話號碼的字條,轉身離開。第二天中午,張愛玲打來電話,說要親自登門拜訪。
范秀美和胡蘭成上了路,長亭短亭,曉行暮宿,即便是倉皇逃竄中,面對荒山夕陽,半老紅顏,胡蘭成也是要生一些綺念的。他也真是好身手,一開始還「范先生」「范先生」地叫,忽然一日,兩人就成了「夫妻」。
胡蘭成像一切有志男人一樣,自己出去闖天下,把老婆留在家中伺候老娘,客中寂寞時,也想勾搭一下同學的妹妹之類,但他當時一窮二白還有個老婆,加上剛剛入道,手藝不精,自然不能得手,於是,胡蘭成還可以自詡為有始有終的男人。
然而,正是這些破綻,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完美的東西是讓人緊張的,因為會讓對方照出自己的不足,張愛玲多年來,正是生活在完美的緊張中,包括她母親,包括她姑姑,都是那種不肯有破綻的人。
小周的相貌未必十分出挑,胡蘭成跟她好上之後,曾回過一次上海,再回來看到小周,第一眼簡直不喜歡,覺得她不美。但是,在漢陽醫院的那堆太過平庸的護士里,也就數小周是個人尖子,他要找個情感寄託,也就只有她了。
聽上去,胡蘭成有熱忱,大無畏,但我對於其真實性卻很有些懷疑。多年後,他的紅顏知己周訓德受他連累入獄,他也說要挺身而出的,但思慮千百轉,還是以一個無奈的姿勢作罷。起初的激烈,與其說是慷慨,不如說他愛這種戲劇化的姿態,兩條長袖一甩,可以讓激|情來得虎虎生風。
她跟他談文學、藝術、哲學,從清晨到黃昏,再夜以繼日,連歡娛都成草草。她有無窮無盡的小感覺,說給姑姑聽,又要被抱怨嘀嘀咕咕。說給蘇青聽,她眼睛里一定會有藐然的笑容:你說的是文學吧?我不大懂。說給炎櫻聽呢,她倒是有那個悟性,可中文程度有限,未必能領略其中的微妙,而且,她們也太熟,認識了那麼多年,可以說的話,早已說過了……現在好了,天上掉下個胡蘭成,她可以跟他說,桃紅色是有香氣的;姓黃好,姓牛不好,張字沒顏色,還不算太壞;給他看小時候母親從埃及帶回來的玻璃珠子,與他一道看浮世繪,看塞尚的畫,看到畫中人眼裡的小奸小壞,就會笑起來;她也跟他講《子夜歌》,裏面有雲: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張愛玲嘆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這句話給胡蘭成留下深刻印象,一本《今生今世》里,他這也端然,那也端然,橫豎不知道端然了多少回,然而,任他怎樣忸怩作態,都是無效勞動了。
胡蘭成的想法卻很多,先是不敢相信,然後給他當時的老婆佘愛珍看,佘愛珍先是一呆,隨即替他歡喜,還催他回信。
1943年,10月,南京。敲下這些詞,眼前的屏幕也有些恍惚,隔了時間沙,天地忽然黑白,舊電影的清灰,記憶里的物是人非,一漾一漾地閃動著,綽約得看不分明。

9.長江岸邊的「洛麗塔」

說起來張愛玲很沒必要招惹胡蘭成,難道不知道他容易牽動綺念?究其原因,在於此刻的張愛玲已經嫁給賴雅,以為她跟胡蘭成是橋歸橋路歸路了,便是牽動一些感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給予自己的終極定位是: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他跟她要電話號碼,她說得飛快,以此考驗他的愛情,就在他手忙腳亂地掏自來水筆準備記下的時候,封鎖解除了,電車噹噹當地朝前開去了。而呂宗楨一彈而起,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現在吳翠遠眼前一樣,又突兀地消失了。
儘管處境窘迫,但暫時有了些安全感。戲里唱了,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胡蘭成生存能力超強,這會兒就覺得閭閻炊煙,尋常巷陌,他和范秀美舉案齊眉斯抬斯敬的,未嘗不是另一種天上人間。
這段話經胡蘭成賣弄之後,流傳得非常廣,以至於我用搜狗拼音敲字,剛打出前面的幾個字,後面就出來一大串,都成片語了。
而這種在催眠下產生的心理,其實是一種偽思想。
不知道是張愛玲掩飾得太好,還是胡蘭成有意把她這樣神聖化,總之,這給了胡蘭成很大的心理寬鬆度。一紙婚書不能給他形成任何束縛,來到武漢沒多久,新婚還不到半年的胡蘭成,又搭上了一個十七歲的小護士周訓德,他親切地稱之為小周。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和胡蘭成共過事的張潤三在《南京汪偽幾個組織及其派別活動》一文中說,應英娣在胡蘭成對頭的調唆下,曾去張愛玲的住處大鬧。這樣煞風景的橋段,胡蘭成當然不會寫進文中,不過若是有過這回事,張愛玲應該會寫進《小團圓》里,可書中只是說,盛九莉在朋友家遇到邵之雍和他妻子緋雯,當著眾人的面,緋雯滿面怒容,過後還和邵之雍動了手。這位緋雯,就是英娣了。
胡蘭成依舊給她寫信,對她說「我永遠愛你」,他以為這是巨大的安撫,以為她怕自己將她拋棄。她將剛拿到的劇本的版稅寄給他,做進一步的交割。就這麼過了半年,1947年5月,胡蘭成憑著一手出神入化的馬屁功夫,贏得了當地一位士紳的歡心,幫他推薦就業,介紹朋友。眼看著在溫州城已經能夠立住腳,他又遠遠地搭上了文化界大腕梁漱溟,再度出山也有了機緣。胡蘭成心裏高興,寫信去告訴張愛玲,沒想到,就是這封信,引出張愛玲與之分手的決斷。
胡老爹這類人物,我曾在鄉下多次見著,雖然不無猥瑣狼狽,但確實有本分人不能及的見識與膽氣,他們的尷尬亦因心氣和環境不能相容,若換一個出身,也許還真能幹出一番事業。
沒等到胡蘭成混出名堂,玉鳳就已病入膏肓,這使得胡蘭成避免了一次被檢驗的機會,然而,他在玉鳳臨終前九_九_藏_書的表現,仍然讓人看得心寒齒冷。
我和朋友說起這些,被我閱歷豐富的女友嗤之以鼻,說,怕是沒有這麼簡單,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張愛玲在床上估計沒有護士小姐放得開。
他當時是沒怎麼樣,按照她的吩咐,不去尋她,也沒有回信,只是給炎櫻寫了封花里胡哨的信,「但為敷衍世情,不欲自異於眾」。《小團圓》里應該是原信實錄:「她是以她的全生命來愛我的,但是她現在叫我永遠不要再寫信給她了。」比比(《小團圓》里炎櫻的名字)一臉為難:「這叫我怎麼樣?」是啊,蘭成君,你怎麼就有本事永遠讓人臉上替你掛不住呢?而他這封信也像是對張愛玲的一種安撫,緩兵之計,《小團圓》里說,邵之雍很快就離開了那小城,盛九莉懷疑他擔心自己去告密。她從鼻子里冷笑一聲。

14.張愛玲的剩餘價值

白相人佘愛珍跟了胡蘭成,真是得其所哉,倆人都是熱鬧人,還都喜歡煽情,成天不是鉤心鬥角就是打情罵俏,你恩我愛的,有沒有實話倒在其次,只要不寂寞就行。現在,突然冒出一封愛玲信札,無聊的時日變得有料了,佘愛珍攛掇胡蘭成去撩撥張愛玲,其實是打心底看輕她。
那封信終於到了胡蘭成手中,他說,他看到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聲響亮,但心思卻很靜。看完這封信,也不覺得不對,反而覺得她的清堅決絕真的是非常好,她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他不禁又要歡喜誇讚了。
經常看見有人一說起胡蘭成,就說漢奸高官云云,言下之意,倒是張愛玲傍了他。殊不知他聽說張愛玲是在1943年,兩人相識於1944年,這時胡蘭成跟了汪精衛不過四五年,每月薪水三百六十元,也就是一個金領的水準,加上那一千兩千的,去掉開銷,估計也就剛剛完成原始積累,開始脫貧致富奔小康。
然而,即使她費盡心力,還是無法替胡蘭成自圓其說,即使她想要強大,也仍然會懷疑,會委屈。委屈中的張愛玲,和普通的女孩子也差不多,她試圖藉助另一個男人的追求,來刺|激愛人,找回自我。
不管怎麼說,胡蘭成和張愛玲的一段情,使他比別人更多地接觸到張愛玲,讀到了更多的精彩,她面對經典百無禁忌,她表情達意直指人心,她深刻的身世之感,華麗與蒼涼交替的人生體會,都讓半瓶子醋、心虛氣短的胡蘭成大開眼界,用時下流行的說法叫:原來人生和經典都可以這樣讀。
《小團圓》里,她寫她的痛苦:「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錶,走了一夜。」
兩個不再相愛的人,怎麼著都不對勁,胡蘭成以為張愛玲是吃小周的醋,為了調劑氣氛,他開玩笑似的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不由得駭怒道:「啊!」
《牡丹亭》里,杜麗娘游春到芳園,「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好風景引起身世之感,她嘆道:「昔日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后皆得成秦晉。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胡蘭成那樣說,倒也不見得是欺騙,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自欺欺人,張愛玲之於他,像一件豪華的裘皮大衣偶爾落到一個窮女孩手中,也許不合身,也許還不舒服,穿上去捉襟見肘,百般不適,但她也捨不得脫下,因為它是華貴的,可以炫耀的,她珍愛它,跟別人誇大著它的好,就她的擁有而言,這是最有分量的一件了。
他說是怕連累了妻子,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是,當年他在上海,已經預感到大難臨頭,還那麼高調地在雜誌上暗示他和張愛玲的「特殊關係」。日後他已是一個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漢奸了,亦連篇累牘地寫「愛玲」這「愛玲」那,這些時候,他怎麼就想不到不要連累「妻子」了呢?要不是他自己熱衷爆料,這麼一個飄忽含糊的事件,也就在公眾的記憶中一帶而過了,也不至於連累得愛玲現在還要被憤青們詛咒。
又是天地之初,又是「端正聽話的小孩」,我都能看到身著長衫的胡蘭成在那裡歪著頭吮手指的小模樣了,真能把人的隔夜飯給嘔出來。
在意念中對這卿汝楫的「以身相許」,也有這種表演成分,犧牲小我,成就大業,歷史的舞台上從來不缺少類似的戲碼,而胡蘭成生平酷愛各種舞台腔,弄個什麼,都要拿詩詞歌賦里的人與事做比。
胡范兩人雖無婚書儀式,但在鄰居面前都是夫妻相稱,對於身份卑微的范秀美,這是一個甜蜜的安慰,現在,天上掉下個張愛玲,儘管胡蘭成日後為了報復她,說兩人也沒有儀式,言下之意是也算不得明媒正娶—張愛玲恨恨然說胡蘭成把自己說成是他的妾,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起—但畢竟有約在前,比起范秀美,要名正言順得多,這就難免讓范的面子過不去。
但當他陷入窘境時,怕是就沒有那麼贊同了。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幫助他,青芸、斯君,都在為他奔波打點,唯有張愛玲,雖然也不辭辛勞地去看他,卻在金錢上,不透一絲口風。
吳翠遠以為他下車了,自顧自地想象下一節:假如他打來電話—就在這時,她看見呂宗楨遙遙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他沒下車,和吳翠遠的一場戀愛,只是封鎖中的一個插曲,一個不近情理的夢,夢已經結束,他也該走了。
他作別張愛玲,來到武漢,接手《大楚報》,住在漢陽醫院。在同事中間,他實在找不到樂趣,因為「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沒有意思合作」。這是為啥呢?胡蘭成這樣評價他的同事們:那個小潘啊,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來的東西,他總想從我面前逃開;還有一個小關呢,讀了蘇聯的小說,就當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他不能安寧,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什麼都沒有。
怪哉!胡老爹又沒有佔到什麼便宜,分明就是一個樂善好施的活菩薩啊,就算愚婦人只顧眼前利益瞎嚷嚷幾句,他也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先賢早準備了現成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胡老爹慚愧個什麼勁呢?
與一個仙女談戀愛,這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但胡蘭成的「遇仙記」與董永不同,他無法想象他的仙女是可以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的—她也買菜,但她買菜都像行為藝術,他不可以想象她下降到平凡女子的那個檔次,若她下降,他驕之眾人的資本,那種被狗屎運砸中的狂喜就會大打折扣。收起天使的翅膀,放棄炫目的光環,變成凡人的張愛玲,魅力可能還趕不上應英娣,他要這樣一個女子,又有何趣?

5.「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在得到驗證之前,她們抱緊雙臂,姿態僵硬,小心翼翼地遵從常規的言行方式,盡量刪繁就簡,不做任何個性化發揮,看上去灰暗而無趣,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對於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寧可保守地乏味,也不可飛揚著出醜,這個陣營中永遠不可能出現芙蓉姐姐這樣的「網路精英」。
他對她說:「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自以為送了她一份大禮。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
胡蘭成雖然不至於像聶傳慶那麼憤怒,但肯定有點受傷,於是他在回信中說,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看了,所以回信遲了,他這是把張愛玲和自己拉到一個水平線上,想以此打破張愛玲的心理平衡。他想象張愛玲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他的灼灼目光照了一下,肯定有點兒心慌,又說,讓她慌慌也好,因為她太厲害了。他後來又寄去了一本《今生今世》(上卷),並寫了信。
胡蘭成的虛榮心,真的很強大。他在溫州認識了一些人模狗樣的人,帶著范秀美去拜訪,人家擺了宴席招待他,他就覺得這面子是自己結交來的,非常得意,還為范秀美設身處地地想,嫁了他這麼一個丈夫,她也真有面子。在張愛玲已經從他的天空上劃過去之後,他還要拿她給自己撐檯面,也就不足為奇了,對他有所認知的張愛玲若是知曉,想來也不會介意。
可是,剛剛安生沒多久,就出現了一個小意外,張愛玲來了。此刻的胡蘭成,一改多情才子的扮相,居然臉色大變,粗聲粗氣地對張愛玲喊:「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憑著一股勁,他從浙江鄉下來到外面的大世界,野心時時蠢動,自卑忽而泛起,眼花繚亂的物質生活,傳說中三頭六臂的「人物」,化作風雲萬千,劈面而來,徑直迎上去的他,是一無所有的。
我以前看這段話,也有點兒替張愛玲難堪,不是說女生要矜持一點點嗎?用不著這麼誇張吧?要是我,就不會說。數年之後,再看,發現,這貌似卑微的言語背後,正體現出張愛玲的彪悍和飛揚。真正自感卑微的人,是不會這麼說的,因為太看重對方,不敢逾矩一點點,生怕對方覺得自己「賤」,敢於這樣恣肆地傳情達意的人,心裏已經吃定對方。具體到張愛玲身上,也許是因為她看透了這隻是一場亂世之戀,她親眼見過戰火能焚燒掉一切,想到立即去做恐怕都來不及,又何須那麼多的鋪陳?這是她的真,也是她的明白。

12.她也曾貪戀泥淖里的溫暖

魯迅和張愛玲的可比性且不論—我認為確實是有可比性的,可是,把張愛玲形容為一枝新生的苗,帶給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讓人讀來未免要駭笑。不過在當時,似乎也沒人跟他掰扯這個,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再三明示暗示張愛玲的貴族身份,還在文中時不時來上一句「她這樣對我說」「她這樣的性格,和她接近之後,我漸漸地了解了」……主動爆料,點到為止,存心去撩撥讀者那根八卦的神經,我都能想象那張故作高深的面孔,看上去,很欠揍。
注意,是選擇,並不是非選自己不可,她說了她可以走開。她只是希望她愛過的這個男人,能夠有選擇、有取捨,有取捨的人才有底線,不苟且,不會和兩個以上的女人同時曖昧不清—在明明知道這種曖昧起碼會讓其中一個女人痛苦難堪的前提下。
中間經過上海,他在張愛玲那裡住了一晚,大難之中的短暫相聚,危機四伏急管繁弦,如《詩經》里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這曾是張愛玲非常喜歡的詩句,但是,那個晚上,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估計當時和我有同感的不少,但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大會去身體力行,唯有一個人,真的把思想變成了行動,拎著板磚就上去了。這個人,女作家潘柳黛是也。
那段日子,張愛玲把胡蘭成當成了一面可心的鏡子,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越看自己越是美不勝收。他想形容她的行坐走路,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張愛玲替他挑一個句子,說,《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
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女人說,我要戀愛,便開始戀愛。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指責張愛玲不會待人接物,剛剛見到斯君,連午飯都不知道留人家一留,但問題是,張愛玲從來沒有冒充長袖善舞過,曾幾何時,他還對這種貴族式的倨傲脫俗擊節稱讚不已。
他用「華貴」這個詞來形容,並不是裏面的陳設傢具很值錢,紅木古董滿坑滿谷,那是暴發戶的熱鬧心勁,張愛玲已經進入「后貴族」時代,超越了炫耀性消費的膚淺粗鄙。她的房間里,是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的色調。如果說這幾個字比較難以想象,我們可以增加一個細節:張愛玲十來歲時,就在她母親的公寓里看見了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而張愛玲現在住的這間公寓,正是她母親布置的。
如果她和你約定的是下午三點鐘到她家裡來,不巧你若時間沒有把握準確,兩點三刻就到了的話,那麼即使她來為你應門,還是照樣會把臉一板,對你說:「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然後把門嘭的一聲關上……萬一你遲到了,三點一刻才去呢,那她更會振振有詞地告訴你:「張愛玲小姐已經出去了。」
難怪胡蘭成說張愛玲厲害,看看這封信寫的,整個兒一個罵人不帶髒字。從字面上看,沒有任何問題,它澄清誤會,保持距離,有禮有節,客氣隱忍,但這隱忍,正說明張愛玲拿對方當小人看待,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我穿鞋的就怕你光腳的,這個「鞋子」,可以理解為尊嚴,她不想拿蒼蠅來練劍。她的隱忍,便是投鼠忌器,有了鄙視、警告、央求、自衛等諸多的意味。
可是,即使你選擇閉上眼睛,世界也不肯真的消失。就算張愛玲立定心意,對胡蘭成說,你以後在我這裏來來去去的也可,胡蘭成的女人也未必願意。
這種酸酸甜甜的小情調,使他們的戀愛更像戀愛了,小周那種天真的邪氣,小女子的驕縱蠻潑,在這個老男人眼中,更有一種令人意亂情迷的誘惑。兩人在一起,就是一部民國版的《洛麗塔》了,小小的會心與動心無處不在,而且真是只用動心不用動腦的。
但是,在香港,當有人問起張愛玲對他的力作《山河歲月》的看法時,她不置一詞,他感到了被輕蔑,恨恨地想,我總也不見得輸給她。現在,她又從容地給他寄來這麼一張明信片,說明她已然將他放下,就像《茉莉香片》里,言丹朱不把聶傳慶當男人,才對他有肆無忌憚的親密。
張愛玲在疑惑沮喪中離開,那天小雨,她站在船頭涕泣久之。

2.江山,美人,盪子

說起調情這件事,張愛玲的段位肯定更高一些,看看她寫的《傾城之戀》吧,范柳原說白流蘇穿著雨衣就像一隻藥瓶,湊近了—你是醫我的葯;《沉香屑—第一爐香》里喬琪喬說薇龍是他的眼中釘—這顆釘再沒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紀念吧。相形之下,胡蘭成的這句撩撥實在粗蠢得露了痕迹,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終究沒怎麼樣,「沒怎麼樣」之後,倆人就很近了,張愛玲的心動了。
我不知道胡蘭成怎麼想的,也許他並沒怎麼想,所有的壓力都來自張愛玲自身,反正在張愛玲交出這二兩金子之前,只要他一沉默,或者臉色一暗,她都會想到他是怨恨她不拿出錢來,她倔強地想,不管,反正我要還給我媽。
這段對話非常傳神,胡蘭成的「哪能哪能」,簡直能讓人看見他那張訕訕的滿是油汗的笑臉,「我跟這個女人成家了」,則有點無賴兮兮。順便說一句,他到哪兒都喜歡說人家是他的妻子,他是人家女婿,跟《西遊記》里的豬八戒有一拼,可能還沒有悟能同學來得真誠。那句「我在屋裡寫字寫不好,神經病要吵的」只能讓人借用凱歌導演的名言了:人不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難不成你弄個小公館是為了「寫東西」?口口聲聲「神經病」三個字也跟他風流教主的扮相大相徑庭,感謝青芸,感謝超級八卦的李作家,提供了胡蘭成的另一面。
我總覺得,胡蘭成的這個「謙遜」,怕是沒有這番深意,倒可以按照常理去推,她的家世這麼顯赫,她的才華這麼橫溢,她的世界這麼富貴,她卻羞澀安靜得像個女學生,這不是謙遜是什麼?
究其原因,與上次張愛玲的失態有關。當她讓胡蘭成在她和小周之間做出選擇的時候,仙女的光環消失了,她,也不過就是個女人,為情所困的女人,等待他給一個準話的女人。失落之餘,男子的優越感重新回到他身上,他,是可以對這個已經甘居下端的女子指手畫腳的。
但是,即使有備而來,當她一個人,坐在那個陌生男子的客廳里,仍然不能從容。有一種女子,只有在確信自己安全之後,才能夠把自己打開,表現自己生動機智具有彈性的一面。這種「安全」,不只是不受侵犯,還要確定對方足夠聰明,對自己足夠喜歡,每一句話都會被認真傾聽,而不會白花花地流失。
一開始,他並不是汪精衛的寵臣,「艷電」發表之後,胡蘭成想了一想,決定還是跟著他。難得「汪先生」對他如此賞識,月薪六十元雖然不多,可那年月兵荒馬亂的,另謀個生計也不易,胡蘭成並沒有太多選擇。
這樣形容自己,大有芙蓉姐姐之風,不過,芙蓉姐姐之所以成為熱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芙蓉姐姐,區別只在於,芙蓉姐姐讓心裡話見了天日,而大多數人只是放在心裡,最多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猖狂一下。張愛玲對胡蘭成這麼說,可見她對他不設防,她認為,他可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一個高明的恭維者,會讓對方以為自己的字句發自肺腑,以為只有他能衡量出自己的價值,居心叵測遂變成了高山流水,聽者找到了過電的感覺。馬屁和知音,長得實在太像了。
似乎,沒有人比他更懂得自己了,於是她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聰明,她用手指撫過他的臉,說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嘴角這裏的窩我喜歡……那時,她對於未來一無所知,她高估了這個男人的德行,卻低估了這個男人的記憶力,她不知道,很多年後,她所說的這些將作為呈堂證供,出現在白紙黑字之間,曾經那樣孤傲的她,變成人們茶餘飯後消愁破悶的談資。
張愛玲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這件事,你還是得做選擇,就算說我無理也罷。
所以,床上的張愛玲縱然不會特別「放得開」,但也不會太忸怩,可是問題又出來了,她的「放得開」是源於文化心理支撐,而不是一個女人原始的慾念。被文化摻和了一道,所有的表現,又有了「二手」之感,那種篤定清醒,自我的體驗與認知,會讓跟嫵媚的狐妖花精們更為親近的男人感到陌生。
他看了一兩段,不由自主地坐直,這姿勢維持到把整篇小說看完,然後又翻回來,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向朋友推薦,朋友也說很好,他仍然覺得不足,因為那一聲「好」太平淡,可以給所有事物,而這個小說的「好」,在一切事物之外。
他看到玉鳳的第一眼,就不喜歡她,他喜歡那種尖下巴的精靈女生,玉鳳卻是一臉福相,完全不能煙視媚行,繡花也不精,唱歌也不會,甚至話也說得不倫不類,就是一個有點笨拙的鄉下女子。
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佘愛珍後來日暮途窮,下嫁胡蘭成,婚後她忘了這茬,跟他吹噓自己在香港時的風光,胡蘭成一對照,才知道被她糊弄了,很不高興:我都當你是知己了(都把臉貼你腿上了),你卻沒有看重過我(也沒借給我錢)。不過,胡蘭成本來就是污泥渾水裡打滾的人,沒有窮追到底的嗜好,不爽一下也就罷了,按照他的慣例,還要朝好里去說,於是,對於佘愛珍當年忽悠他一事,他上升到了這樣一個高度: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即使你有著鑽石般銳利的眼神,能夠穿越萬事萬物的外殼,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想要在一個男人面前展現作為女人的千嬌百媚,你就必須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缺陷),裝作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