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只是黑道組織，還有惡劣的討債公司叫囂，如果不付錢，就要讓債務人的妻女墮入風塵賺錢還債。這種案例不勝枚舉。
平穩行進在軌道上的火車慢慢地、慢慢地開上危險的坡道，而一個小小的轉轍器正誘導它往前面即將腐朽的木橋上開去，橋下是懸崖峭壁。轉轍器無聲無息地運作，改變了火車的軌道……
感嘆個人破產的情形劇增，看不慣倒債風潮興起的人們，恐怕很難完全接受彰子的這個說法，本間想。他們會說，不知道？太不負責任了吧？而且會很生氣地將浪費成癖的犯罪型破產人和關根彰子這類破產人混為一談。
沒想到去年秋天，本間發現小智和生前的千鶴子有同樣的行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在媽媽生前，或許是看見本間常常責備她，所以小智都是一件一件地穿脫衣服；等到媽媽過世之後幾年，小智突然開始有了相同的行為。而且小智不是故意這麼做的，是在被本間指責后才睜大眼睛覺察到。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身體太硬了。」
為了能在新的地點安定下來，讓小孩上學，自己找到新的工作，就必須將戶籍從原來的地方轉出來。討債公司早料准了這一點，馬上便聞風而至，在學校大門口埋伏，抓住上學放學的小孩或跟蹤他們回家。
車窗外的東京飛逝而過。
不是這些因素，不是用這種一般的感情論就能解釋得通的。
但是，實際上旁人眼中看似「精明」的人們，往往成為多重債務者。溝口律師說過，那都是些老實認真、膽小懦弱、一板一眼的人。
「被威脅到受不了，自然會打一一零吧？可是儘管當時警察來了，當債權人說明情況后，警方也無能為力。黑道分子的頭腦也很好，不會留下確切的證據，所以表面上看來只是債務糾紛。結果警方便會說出那句固定的台詞！」
「可是警方會說，你們又沒有真的被綁去賣身，討債公司的人不過是口頭上說說，何況你們又沒有錄音，不能證明他們說過這種話。然而一度被威脅過的人可就受不了了，這是心理層面的問題：每天的生活和地獄只隔著一層地板似的，整天提心弔膽，最後受不了了，便趁夜逃跑。」
那是什麼呢？
離開葛西通商員工宿舍，搬進錦系町的城堡公寓時，關根彰子應該買了傢具和電器用品。她應該也想裝飾房間。
那個小酒館的女工讀生該不會為了圓夢，握著信用卡上銀座吧ｒｅａｄ.９９ｃｓw•ｃｏm？
本間告訴自己不能想太多。因為他想到，為了能冒用關根彰子的身份，坐在前往宇都宮電車上的「彰子」，是否已經開始構思殺害她母親的計劃了呢？
應該不是那種只發生一次的因素，也不可能是被上司責罵而覺得難過、因為失戀而自暴自棄亂買東西等較常見的因素，因為這些部屬於本人還能控制的範圍。
關根彰子也是一樣才對，所以本間才會搭上這班她可能也坐過的東北新幹線，搖搖晃晃地前往宇都宮。那個盜用彰子名字的女人也是為了達到目的——想要取代真正的關根彰子，想要多搜集一點關根彰子的信息——前去她的故鄉。說不定她也坐上新幹線，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城鎮風光。
「前一陣子本間先生來這裏時，不是提到過一條天皇的王妃嗎？就是受到了刺|激，我最近又開始讀起了《源氏物語》。」澤木小姐最後以明朗的語氣說完這句話，掛上了電話。本間不禁納悶，她工作那麼忙，怎麼還有這種閑工夫呢？
女工讀生好像在抗議：才不是呢，你根本不懂。
即便是在電話中交談，本間不時也能聽見她背後傳來此起彼落的說話聲、電話鈴聲。這個事務所做的，就是希望在緊要關頭，讓即將通過最後一道轉轍器、往懸崖掉落的火車緊急剎住。總之，他們是不眠不休地工作，想要撲滅已經燃起的火焰。
若搭乘東北新幹線，從東京車站大概在一個小時內能夠抵達宇都宮。如果在轉乘時間搭配得不好的時段，從本間家所在的常磐線金町車站到山手線的新宿車站，大概也要花同樣的時間。所以說交通真是變得很便利，難怪乘坐新幹線的上班族越來越多了。
東北新幹線離開東京車站不久便鑽進了地下，在上野停靠的是地底月台。或許通訊狀況因此不佳，年輕人不耐煩地咋了一下舌頭，將手機關掉了。
澤木小姐一聽便笑了。
對債務人的威脅與暴力行為也很常見，但是受害者會因為自己借錢而理虧，不敢把事情表面化，通常都是躲在被子里哭泣。
澤木小姐想了一下后回答：「當時金融風暴的基本問題，我想是出在房屋貸款。為了買房子，許多人拚命貸款，結果每天的生活一吃緊，便跟地下錢莊借錢，都是這種模式。」
坐在斜前方走道邊座位的年輕人，正把手機貼在耳畔不停地講話。他故意說得聲音很大，而且用的是
rｅaｄ.99cｓw.ｃoｍ命令式的語氣，應該算得上是位主管級的人物。不過，在公共場所使用手機打電話的人，為什麼剛好都聲音很大，而且部長著一副欠揍的樣子呢？人們為什麼要追求這些信息呢？是因為裏面有什麼才想要追求的嗎？人們究竟看中了什麼？
結果他敲自己的頭大喊「完了」的時候，小智還問他「是不是頭痛」。因為小智還記得千鶴子有頭痛的老毛病，常常會這樣敲自己的頭。
於是就產生了所謂的「現代棄民」，這是溝口律師說的。
車廂裏面到處可見和本間年紀差不多、著西裝的男性，大概是外出洽談的上班族。看到這些，就不難理解為什麼說新幹線是東京這個商業都市的血管了。
應該不只是單純地想享受奢侈吧，也應該不僅僅是經濟觀念不夠敏銳。
而這個「什麼」是否就是轉轍器，就是小酒館女工讀生不滿的表情下所隱藏的東西呢？是否就是驅使關根彰子這種「老實膽小」的年輕多重債務人踏上歧途的原動力呢？
家裡不知道有多少東西是分期付款買的？一些大型傢具和電器多半都是，感覺上是和不同的店簽約，再一點一點地清償。說感覺上，是因為這些事過去都是千鶴子一個人包辦，所以傢具的顏色、電器的性能等等都是按她的喜好來。本間能夠參与意見的，就只有購買的預算。
「沒錯。所以說，比起都市區，周遭的郊區破產案例更多。然而，現在的糾紛大多是以年輕人為主吧？所以不只是東京，各大都市都有。我覺得這恐怕是用完就丟的現代社會弊病。太過浪費。大家的生活變得奢華，偏偏在用錢方面的教育又付之闕如。」
本間想，行動電話應該算是高價位的東西，不知道他是用信用卡還是分期付款買的？
本間聽了一笑置之，同行的碇貞夫卻批評道：「要是這麼做，才真的是鄉下土包子，證明自己沒什麼品位，反而會被店員笑話。」搞得女孩也無趣地閉上嘴巴。
「當時還沒有制定地下錢莊限製法，或者該說是事情鬧大了，才有了地下錢莊限製法的出爐，因為討債的手段太狠了。我們律師也曾經被負責催收債務的黑道組織威脅過。當時溝口律師的合作夥伴在自己家門口差點被槍擊，沒有受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呀。」
而且，聽說彰子的媽媽從樓梯上摔下趺死，最早發現並叫救護車來的是一個年輕女人。
「因為貴得離譜ｒeａd•９9ｃsw.coｍ了，再怎麼努力也買不起房子，所以一般想買房子的人是不會逞強去貸款的。目前這種狀況下，因為不動產問題而破產的，以投資為目的的借款者佔壓倒性多數。他們想轉手賣房來賺錢，於是大手筆借錢，沒想到這期間泡沫經濟崩盤了，房子的價格一落千丈，現在賣出去連本金都拿不回來，還要負擔借錢的利息。這跟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真是痛苦呀。所以以年輕人居多，還好沒有十幾歲的，都是二三十歲的人。再來就是年紀差得更遠的，靠退休金、保險金過日子的老年人，他們是在股票市場被套牢了。」
過了中午，本間在禁煙車廂的自由席找到空位坐下。將裝有資料的手提包放在腳邊時，他感覺到火車開動了，果然是準時發車。
本間現在才發覺，應該就是這個吧！
「只不過比起當時，現在情況好一點，現在的多重債務人以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佔壓倒多數，他們要重新來過比較容易，至少不會搞到全家妻離子散。當年的地下錢莊糾紛中，大部分都是一家之主欠了好幾千萬的債，走投無路，連累太太、小孩都被拖下水。」
「隋不要作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舉動！」
這種情況還有很多。小智的心中還殘留著許多千鶴子生活的小習性。
就賣方而言，肯定會說，誰會做這種蠢事呢？這就是商業主義，誰管得著沒辦法自我控制的客人！
「是的。比方說用什麼方法能賺錢，買股票、投資不動產，還有購買高爾夫球場的會員證等。告訴許多正值好玩年紀的年輕人，什麼國家現在最好玩、去哪裡旅行最時髦。就連住的地方，這個地區最熱門、公寓必須是哪種才夠酷，穿衣服要怎麼穿才對，買車的新款式……這些不都是信息嗎？追求這些信息，人心都跟著浮動了。這時制度和法律依然不夠完備，但消費者信用業者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拚命把錢借出去。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很可惡的事實，現在銀行不都另立公司，以地下錢莊的方式提供無擔保貸款嗎？那是因為如果銀行自己經營的話，就會觸犯到地下錢莊管制法呀。」
「於是全家跟著破產。」
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跨出了那一步呢？有什麼內在因素嗎？
「五十年代後半期地下錢莊風波，其主要原因究竟是什麼呢？和現在又有什麼不同？」
本間想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
害怕這種社會的共識以及「破產」這個名詞被烙九*九*藏*書下的陰暗形象，許多想要求救的多重債務者只能喃喃自語「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從而作出離家出走、放棄工作、背棄故鄉的選擇。
背負債務的人大概也意識不到改變自己的轉轍器是什麼、在哪裡。
像這樣，往生的人在活著的人之中留下足跡。
本間搶先說出：「我們不介入民事糾紛，對吧？」
問題是沒有人會出面制止。會有人在一旁煽動說「這個不錯、很棒，很想要吧，怎麼樣呢」，卻沒有店員會說「考慮到您每個月的利息和清償額度，今天還是到此為止吧」。
奉間同組的組員常去一家小酒館，那裡有一名高中剛畢業的女工讀生。因為客人幾乎都是可以當她父輩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很喜歡她。有一次那個女孩子曾經很興奮地說：「去銀座和六本木的高級服飾店，櫥窗不是有展示衣服嗎？腰帶、首飾什麼的，全部配成一套，那都是店裡面的人精心設計的吧。我真希望一次就好，自己能指著那些說：『給我從上到下同樣準備一套。』」
但還有年代的問題。現在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對於自己居住的套房的裝潢、擺設的傢具和生活用品的選購等都很講究。目前在警視廳搜查科中，可以讓本間隨意詢問的人選之中沒有二十來歲的刑警，所以他只能憑想象。
現在的確有很多不錯又很漂亮的傢具，令人看了就想要。而且若只要在店家收銀台前出示信用卡，在簽賬單上簽名就能購買，也難怪人們會心動地買東買西，這就是人性。
「可是天氣冷嘛。」千鶴子笑著辯駁，卻沒有改過的意思，「你也試一次看看吧，很暖和的喲。」
「沒錯。我想很多人為這句話吃了不少苦頭，甚至有客戶來事務所哭訴：『難道要把我給殺了，他們才要開始進行搜查嗎？』」
人們不留下痕迹就活不下去，一如脫下來的衣服里還留有餘溫，一如梳子里還夾有頭髮，總是在某處遺留下什麼。
像現在這種寒冷的季節，千鶴子在換穿睡衣時，會一口氣將內衣、襯衫和毛衣同時從身上剝下來，次日早晨再整個兒穿回去。穿脫的技術令人嘆為觀止，但畢竟不是上得了檯面的行為，至少顯得沒什麼規矩。本間就曾經念叨過她好幾次。
報紙夾頁廣告上的照片、郵購目錄和電視上的丸井購物頻道……
可是本間根本做不來，其中總是會有一件衣服，不是內衣就是襯衫的袖子會穿錯。就算整個都套上了，感覺還是哪
read.99csw.com裡不對勁，最後還得脫了，一件一件重新來過才甘願。
本間今天早晨還在胡思亂想，雖然攤開了報紙，其實根本沒讀進去，甚至還讓報紙的一角浸泡在咖啡裏面。
「信息破產？」
「為什麼會借了這麼多錢，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什麼」讓她搬離了宿舍？這跟之後讓她陷入債務地獄的應該是同一樣東西。
又思考了一下，她才繼續說：「這隻是我個人的感想，五十年代後半期的金融糾紛背後，或許隱藏著『想住得更好、想比別人更奢侈、想過更好的日子』的慾望，這就是虛榮吧，而快速膨脹的消費者信用正好為他們提供了實踐的場所。不過今天的狀況，我覺得完全可以說是『信息破產』。」
「我只是想讓自己生活得更幸福。」
本間很能理解碇貞夫說的話，大概他說的也是事實。但是當時從女工讀生孩子氣的不高興之中，本間似乎看見了什麼焦躁不安的隱藏情緒。
大部分男人應該都是這樣。就算在沒有成家的單身漢中，本間也沒有遇到過選購傢具很挑剔或是懂得分辨地毯好壞的男人。除非很有興趣，一般男人對家裡的裝潢是不太在意的。
她是個精明的女孩，應該知道衝動的後果會如何。
「所以戶籍是不能動的，但這麼一來就找不到正常的工作。光是要保證住的地方就很困難。選舉權也幾乎等於沒有，不是嗎？當然也無法投保該地區的國民健康保險。結果就像跌落山谷一樣，每況愈下。」
說來真是諷刺，現在因為房屋貸款而破產日多，完全是因為地價太貴的關係。
信息破產。
在上野車站短暫停留後，火車又出發了，鑽出地面，穿梭在高樓大廈之中。車上開始廣播停靠的站名，並介紹餐車的位置。
關根彰子曾經對溝口律師這麼說過，說她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企圖取代她的假彰子是否看出了她內心之中的這種東西？關根彰子是哪裡吸引了假彰子，才成為她的目標呢？
心中思考這些事的同時，本間回憶起向溝口律師事務所澤木小姐確認關根彰子的過去經歷時，澤木小姐說的一些話。她在溝口律師那裡工作已經將近十年，所以對昭和五十年代(一九七六年一一九八五年)後半期的地下錢莊糾紛事件印象很深刻。
本間覺得這個想法很對，但是不足以說明一切。
本間還記得被千鶴子那麼一說，心裏不太舒服。千鶴子的做法無可指摘，只是本間覺得那樣子太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