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因為遺產問題有些糾紛。我想確定一下參加參觀行程的女孩是不是我的親戚，不曉得方不方便？如有照片，那是再好不過了。」

本間腦海中浮現出鐵軌轉轍器的畫面。人是為了什麼要追求信息？因為深信這一次就會達成目的，就是這一次了。

「以前大家缺少的是把自己往錯覺里推的資金，不是嗎？而當時可用這種資金的地方、能引發錯覺的項目也比較少，比方說，塑身、整容、補習班、刊登一堆名牌的目錄雜誌什麼的，過去都沒有。」

「郵件？寄到川口公寓的？」

「為了錢？」

「是葛西通商吧。」本間說，「其實我們上午才拜訪過那裡。」

次日。

「是呀，想變好的話。」富美惠淡淡一笑，「彰子最早上班的公司，讓她清楚地知道了華麗的粉領族生活不過是夢想：薪水低，宿舍的日子又很難熬。」

「彰子在川口的時候，應該說在她母親過世前後，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我們每次對參加陵園參觀的客戶都寄贈紀念的團體照，我們也會留下記錄，可以讓你們過目。」

站在她旁邊的，則是露出美麗的牙齒、同樣一臉笑容的新城喬子。

那就是茜庄了。這就能理解了，為什麼關根淑子會像生了根一樣住在茜庄達十年之久。

富美惠又點上一支煙，笑聲和白煙從嘴裏吐了出來。

富美惠笑著說：「不是。我老公說蛇一次又一次拚命地蛻皮，是因為它相信總有一天會生出腳來，總是期待就是這一次了、就是這一次了。」

「我老公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覺得他說得真好。你們知道蛇蛻皮是為了什麼嗎？」

富美子抽著七星，肩膀裹在設計得頗寬大的毛衣里。本間心中有著不禮貌的想象，眼前幾乎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富美子將手從毛衣下面伸進去，先鬆開鉤子，一隻手解開肩帶，然後從另一個袖口拉出脫下來的胸罩。

「我有那種經歷，所以當彰子走投無路時，才會讓她到我家一起住。」富美惠接著說，「她破產後，也換了一家店工作，叫什麼名字來著？」

一月十八日……二十九日……二月四日……二月十二日……

其總公司位於東京的茗荷谷，一棟造型還不錯的大樓的一層，牆上貼著目前推出的墓地和陵園的照片，接待客戶用的大廳中則展示著正在全力開發的、位於群馬縣山堅的新陵園模型。

「綠色陵園參觀行程第十三批全體人員」——綠色旗子像三角旗般攤開，類似導遊的男女職員蹲在角落，七八名客戶中https://read.99csw.com，關根彰子站在前排中央的位置。大概是因為年輕女孩少見，她又我見猶憐，便被拱在中間。

「對了，我想起來了。彰子因為這些電話變得很神經質，說什麼她的郵件被人拆開了。」

就在這時，富美子眼睛一亮。

三個人來到富美惠居住的位於澀谷區的公寓附近一家新開的咖啡廳。已經過了午餐時間，店裡客人不多。

阿保和本間沉默地等著。阿保因為無聊在抖腳，桌上的冷水杯有些晃動。

富美惠繼續說：「我沒聽說公司的名字，對了，好像說是什麼物流公司吧，反正不怎麼樣，宿舍的設備也很差。可是搬離宿舍后，她自己租房子住，更貧困了，生活好像很苦。也難怪呀，錦系町的公寓房租太貴了。」

阿保和本間兩人站在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大廳中等待。男職員拿著一本大型相簿回來。

「這種時間，我對明亮的窗邊位置有點吃不消。所以最好讓我坐在裏面。」

「七八年了吧。」富美惠回答，接著語氣變得很鄭重，「我曾經倒過一家店，是跟老公一起開的，經營出現問題后，老公便跑了。和彰子不一樣，我沒有申告破產。雖然私下調停很麻煩，但我還是跟債主說好了，現在還在還錢。」

「是呀，就再也沒有聯絡了。」富美惠黯然地扁了扁嘴巴，「我的原則是對方不聯絡，我就停止交往，所以和彰子之間便也斷了。看來我無法幫你們找到她。」

「有了。」

「聽說她是跟信用卡公司和地下錢莊借錢，欠了一千多萬。你知道嗎？」

「我不記得公寓名稱了，但就是在川口的時候。說是信封被拆開了。信箱本來就很容易開嘛，經常會有人惡作劇，所以我笑她想太多了。那女孩自從領了媽媽的保險金，算是破產後難得地擁有了一大筆錢，難怪會神經緊張。而且她說要買墓地，我還笑她說，現在這時候，一兩百萬哪有墓地可以買！」

「那女孩會迷上信用卡消費，是因為在那個過程中，逐漸沉浸在錯覺里。」

富美惠搖搖頭。

阿保轉動著見底的咖啡杯。如果郁美在這裏，說不定會告訴他：

「是嗎？大概是吧。反正換了工作，搬到川口之後，我們偶爾會通電話，一起吃個午飯什麼的。那是前年的春天吧，還是更早以前？彰子的媽媽過世，她有些低落，我還約她，說等她平靜下來，一起去洗溫泉……」

「彰子的工作情況怎樣？」

「不行，我想不出來。」富美惠邊嘆氣邊說，「九九藏書用心思考，反而想不出來。有一陣子彰子好像被人電話騷擾，她覺得很害怕。這種事情倒也常見。」

聯絡紺野信子，確認簡介上所記載的公司名后，本間便開始打電話。他的記憶沒有錯，果然是綠色陵園。

「我……實在是……」阿保擦拭著額頭，「我不懂……我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問題呢？」

她叫宮城富美惠，澤木介紹說是「金牌的同事」。她留長指甲，腳穿花哨的涼鞋，儘管沒有化妝、隨便拿根夾子夾住頭髮，但身上還是散發出香水味，從這種樣子來看，的確是從事夜間營生的女人。

富美惠抬起手摸摸頭髮。

「是的，警察大概不處理這種事吧？」

「不好意思，請問你在金牌工作很久了嗎？」

出面接待的男職員就像葬儀公司的從業者一樣，態度客氣，言辭委婉。本間根據關根彰子持有的那張簡介的內容詢問時，對方問，是不是去今市郊外正在銷售的陵園參觀的行程。

「還有什麼方法？」

富美惠喝了一口咖啡，將杯子放回碟子上時，很自然地發出了聲響。

富美惠抬起下巴，點頭。

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我不認識，沒見過這個人。」

「小彰……」阿保呼喚著。

「什麼是蛻皮？」

「你想，她是否因此開始借錢度日了呢？」

「我們店不是一個女孩可以隨便進來的，就算是成群結隊的女孩也不會來這裏。《花子》雜誌上也沒有介紹過呀。」

阿保驚訝地看著本間，本間也嚇了一跳。在紺野信子那裡確實看到了墓園的簡介——好像叫綠色陵園。

關根彰子曾經對溝口律師說，我只不過是希望變得幸福。

「她真的行蹤不明嗎？彰子沒有跟任何人說一聲便消失了？」

阿保搶先回答：「不是為了成長嗎？」

富美惠忘了點燃香煙。

「結果就沒有聯絡了？」

本間看著阿保。阿保的脖子大概僵硬了，整個人動也不動。富美惠轉而看著本間的眼睛說：「她說因為父親很早過世，生活很苦，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好事。而且媽媽還被公寓的房東包養。」

「是的。這麼漂亮的女孩，如果來過，我一定記得。金牌裏面，一共才五個小姐。在酒吧裏面算是人多了點，但總比待在摸來摸去的舞廳好多了。反正金牌的店面也夠大的了。」

「房東？茜庄的房東？」

「……是呀。」

富美惠立刻回答：「很拚命呀。」

「我從接到電活后，就試著回想彰子的一切，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掛上電話，就不記ｒeaｄ•９9csｗ.ｃom得剛才在電話里聊了些什麼。」

她把兩個手心一起貼在鼻子上，思索著，有點像是拜神的姿勢。

「拉海娜。」

本間想到富美惠過去在金牌工作，如果還在繼續從事這個工作，當然會睡到中午以後，所以先去了葛西通商，但白跑了一趟。葛西通商的人事主管非常不親切，加上員工替換率很高，根本不知道有沒有留下僱用記錄，就算有，也不知道主管肯不肯幫忙調查。對方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態度，自然對辨認新城喬子的照片一事也不太樂意配合。本間認為喬子開始注意到彰子，是在到玫瑰專線工作以後，也就是一九八九年七月後的事，所以去葛西通商查證只是為了慎重起見，沒想到卻是如此不愉快。

「沒到過店裡面？」

隨著呼出來的輕煙，她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夢想無法達成，卻又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所以會有一種達成夢想的希望，並沉醉在這種感覺里。達成夢想的方法很多。以彰子的情況來看，她是以購物、旅行等花錢的方式來達成，這是因為有那些限制少、手續方便的信用卡和地下錢莊的存在。」

「阿保是那種一開始就很清楚『自己是蛇，蛇本來就沒有腳』的人。」

「她怎麼回答呢？」

富美惠笑著說：「是嗎？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去參加了說明會，坐著陵園的客車去的。回來的時候我問她，像她這麼年輕的女孩去，人家有沒有覺得很稀奇？她說，不會呀，有一個比她還年輕的女孩子也想要買墓地。兩人同病相憐，還聊了不少。」

「我曾經和彰子聊過，總之那女孩希望到不是故鄉的地方，過著自由自在、完全不同的人生。可是現實生活卻不是那麼回事。人生沒有那麼容易改變。」

「笨喲，誰叫她相信那種塑料卡片呢！」

阿保睜大了眼睛。本間想起郁美說的話——「阿保很幸福，只是他不知道」。

出現在眼前的女人，便是當年關根彰子前往溝口律師事務所委託辦理申告破產的手續，因為房租滯繳而無法繼續住在錦系町的城堡公寓時，提供房子讓她借住的人。

阿保將視線移開，因為富美惠正很有興趣地盯著他的額頭。

「這種事情怎麼會有證據呢，光是謠言就夠了。」富美惠用鼻音笑著說。

「所以……」本間看著阿保說，「房東的太太不希望淑子女士的守靈和葬禮在茜庄舉辦。」

「她說是呀，我說得沒錯。」

富美惠看著香煙盒，做出確認還剩幾支的動作后抽出了一支，卻沒九_九_藏_書有點燃，好像是在利用這些動作思考下一句話怎麼說。

「會不會是客人，到店裡消費呢？」

本間突然想起，澤木提到的昭和五十年代後半期發生的地下錢莊風波，其根源就是購買房子的需求和由此而生的不合理的住宅貸款。

「然而今天什麼都有，想做夢太簡單了，可是那需要資金呀！有錢的人可以用自己的，沒錢的人便『借錢』當作資金，就像彰子一樣。我也曾對那女孩說過，你這樣就算是拚死也要借錢，買一堆東西，過奢侈日子，身邊圍繞著高級品，便覺得實現人生的夢想，變得幸福了嗎？」

「是的，沒錯。」富美惠攤開雙手說，「她沒錢，沒學歷，沒什麼特長，就連長相也不是美得能夠靠它吃飯，頭腦也不是很聰明，只能在末流的公司做些事務工作。這種人心中總是描繪著從電視、小說、雜誌中看見的富裕生活。過去的人只會把這些當作夢想，想想便算了，要不然就是努力朝夢想邁進。出人頭地的也有，但也有人因此誤入歧途而被逮捕。但是過去的人總是比較單純，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是靠自己的力量築夢，或是礙於現狀放棄，不是嗎？」

阿保微微顫抖的手指指著——一九九零年二月十八日，星期天。

兩個人這麼年輕就必須想到買墓地的事，兩個年輕女孩一樣地孤苦伶仃，所以彼此同情地肩並肩、手挽手，靠在一起。

「是的。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什麼樣的事呢？」

「有沒有交新朋友或換了美容院之類，什麼事都可以說。」

「就是脫掉一層皮，那可是很拚命的，需要相當大的精力。但是蛇還是要蛻皮，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有關彰子的事，我也很擔心，因為突然之間就失去了聯絡。我還以為她找到了好人家，所以沒有刻意去找她。」

女人年約三十五六歲。白天在電話中聽到的聲音，讓本間以為她四十歲了。聲音有些低沉沙啞，聽起來像是結過婚，語氣有些粗魯。

「如果是一九九零年的一月到四月，就是這些。」

他翻開相簿，攤在擺滿簡介的櫃檯上，便離去了。本間和阿保趕緊湊上前去。

阿保結巴地說：「我也知道，但是沒有聽小彰親口提起過，都只是些謠言。」

「電話騷擾……有人在惡作劇嗎？」

「錯覺？」

然後富美惠仔細觀看本間拿出來的新城喬子的照片。這時煙已燃盡，她看也不看煙灰缸，就把煙捻熄了。

沒想到對方竟然出乎意料地直接答應了。

「當然。討債公司的人都追到店九九藏書裡來了。還好那女孩沒有從跟暴力集團挂鉤的地下錢莊借錢，不然恐怕會被賣去做泰國浴的泡泡女郎。有一陣子我還很認真地勸她快逃呢！」

阿保沉默不語。本間點著頭，催促對方繼續說下去。

那也是一種錯覺吧？以為「只要擁有自己的房子，人生就會幸福，就能保證有富裕的一生」。

富美惠笑著說：「提到我所知道的方法——對了，我有個沉迷整容的女友，大概已經整了將近十次臉。她深信只要變成假面具般完美的女人，人生就會變成百分之百的彩色，變得幸福。可是整了容，她憧憬的『幸福』卻沒有到訪，沒有出現什麼高學歷、高收入的超級帥哥把她當作『女王』看待。於是她便一再地整下去，整了又整，還是不滿意。同樣的理由，也有沉迷於減肥的女人。」

說是團體照，卻是從很近的距離拍攝的，臉部表情看得很清晰。

富美惠偏著頭看著阿保說：「你是她的青梅竹馬嗎？彰子說過不想留在故鄉，所以才來東京。你知道嗎？」

富美惠微笑著說：「那是當然，就連我也會有。只是我們知道限度在哪裡。」

富美惠接著說：「男人也是一樣，說不定這種人比女人還多，拚命用功想進好大學、好公司，不是嗎？他們錯了，他們沒有資格笑那些拚命想減肥的女人。大家都是活在錯覺中。」

跟在阿保那裡看到的高中時期的照片相比，關根彰子只是髮型變了，留著一頭卷度正好的長鬈髮，還染成了紅褐色，染髮有一段時間了，髮際部分一片黑色。她穿著織染的外套和牛仔褲，因為陽光而眯著眼睛，臉上的明亮笑容似乎跟參觀陵園不太協調。她滿臉笑容，所以能看見牙齒，張開的嘴唇後面露出了不整齊的虎牙。

阿保抬起頭說：「可她絕不是那種無知的女孩，我很清楚。」

「這個嘛……接到電話后，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大概是前年的正月吧。我也記不清楚了。」

「彰子她是真心想買墓地的。」

富美惠輕聲自言自語：「是蛇又有什麼關係，就算不長腳也無所謂。蛇就是蛇，不也是條好蛇？可是蛇認為有腳比較好，有腳比較幸福。以上是我老公的高論。接下來才是我的看法：這世界上有很多蛇，想有腳，卻疲干蛻皮、懶得蛻皮、忘記如何蛻皮。於是聰明的蛇賣給這些蛇可以照出自己有腳的鏡子。於是有些蛇就是借錢也想買到那種鏡子。」

「我不知道公寓的名稱，也記不住。不過聽說她媽媽到死都住在那棟公寓里。」

「想變好的話。」本間插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