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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年幼的母親

第十二章 年幼的母親

聽到敏子的聲音,八代佑司看著她的臉,然後就把目光轉到了別處。就在那一瞬間,康隆還抱有一線希望,也許他的心也在動搖?也許他會因敏子的懇求而感到心痛?可是,他錯了。他那不再看著敏子的眼睛里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神情,他非常討厭為了女兒而哭著懇求的母親的樣子。
綾子突然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康隆。然後鄭重其事地說:「是的,你全猜對了,可是,你根本就不會明白!」
「他為什麼要搬家?」
「你是想去找警察把真相都說出來,還是就這樣保持沉默?你準備選哪一樣?」
綾子把勺子放回了碗里,然後低下了那瘦瘦的下巴。
「今天不談行嗎?」
「那你告訴我,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我說得清楚點,姐姐從什麼時候起去見那個人的?」
八代佑低下了頭,雖然是坐在椅子上,可他的頭都快貼到膝蓋上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說了聲對不起。
「你說什麼?為什麼要生氣?」
總之,如果警察早就知道了綾子的存在並進行追蹤的話,那麼這個時候,父母會知道所有情況的。所以,他想一直保持沉默。可現實情況是,警察的調查還不會涉及到綾子。這樣一來,情況就不一樣了。
綾子的聲音有氣無力:「那個人,已經死了。」
看著八代佑司的樣子,sF迷的康隆突然想到了「複製品」。人造人,完全模模擬人做出來的假人,當然,它們是沒有生殖能力的。因此,對於睦夫的指責,八代佑司這樣回答也就不奇怪了。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不會有孩子的……
面對綾子,八代佑司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最後決定。我的目標就是這樣的——就算得不到你們的理解也沒有辦法。
「姐姐。」
「不是這樣的。」綾子抱著肚子搖搖頭,「不是護著他,我只是想說真話,他也很可憐,從小和家裡人的關係就不是太好,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溫暖,所以,他不知道——家庭、父母和孩子等等,沒有人教過他這些東西,他也很為難。孩子生下來之後,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會說那樣冷漠的話。」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碰到他,不過以前見過他。」
「那不是你發高燒時做的噩夢吧?」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康隆笑著說,姐姐那麼聰明不要緊的。但敏子的臉上並沒有馬上露出笑容。就在母親笑著嘆口氣的時候,分娩室的門開了,有位護士出來了。恭喜你們了,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綾子性格溫柔,才會覺得那個男人可憐,才會認為他是在一種不知家庭溫暖的環境中長大,所以才會有一顆冷漠的心,非常可憐。這樣想的話,她就非常容易掉到陷阱裏面去,一個為了那個可憐的人不惜付出一切的陷阱,這真是一個可怕的陷阱。」
康隆提醒她。天花板上裝有呼叫護士的麥克風。
「我不想讓得了肺炎差點死去的姐姐擔心,也不想讓為照顧佑介忙得暈頭轉向的父母聽到更多的事情。」
綾子耷拉著兩個肩膀,一雙茫然的眼睛獃獃地盯著桌子上面。
「擔心什麼?」
那傢伙——在沒有正式決定和八代依司結婚之前,她已經懷孕了一綾子先把這件事告訴了他,把這件事告訴父母的是康隆。我為什麼要為姐姐做這麼多的事情?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日本最善良的弟弟就是寶井康隆君!不要笑,真的。
那天,八代佑司沒有吃一口寶井家準備的飯菜。就連敏子端出來的裝著日本茶的杯子和康隆倒的咖啡,他都沒有碰一下。頑固——而且是面無表情,在他講述自己人生目標的時候,茶和咖啡都涼了。很奇異,康隆非常清晰地記得一邊冒著熱氣一邊變涼的飲料和根本就不看它們一眼的八代佑司那僵硬的表情對比時的情景。
突然受到攻擊,康隆嚇了一跳。
「對不起,」綾子咕噥著,「不要再為他生氣了。」
「你們只有一次真正的分手?就是在他到家裡來宣布不願意和你結婚的時候。」
「擔心。」綾子小聲說,「你不也是這樣嗎?看到一個困難的人,或者寂寞的人,你能扔下不管嗎?我是擔心佑司,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孤獨地獃著。」
康隆點點頭:「有許多報道。」
面對睦夫這樣的指責,八代佑司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他長得很端正,而在他那男人很少見的皮膚細膩、漂亮的額頭和臉上,看不出有一絲的後悔、膽怯、憤怒和悲傷。
康隆自嘲地說。
綾子微微一笑:「是這樣的。」
康隆問。綾子一下子把頭抬了起來。
「我很擔心。」
啊?敏子愚蠢地插上一句話后就不再說話了。而父親睦夫抬起一直放在膝蓋上的胖胖的胳膊,抱在了胸前。他說:「你認為這個理由就能解決問題嗎?你的人生目標難道比綾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還要重要嗎?」
康隆趕緊九_九_藏_書用胳膊抹了下臉,站了起來。
是的,綾子自己的那顆心也被割裂了一部分。
「為什麼要打電話?」
「是的……那件事之後,我也沒有想過再和他見面。」
「對不起。」綾子說。
「我什麼也沒說。」
可是,事實上,不是個複製品的活生生的八代佑司這樣回答。
康隆嘆了口氣:「是的,原因是什麼?」
中學時,每次學校請家長,綾子都會告訴康隆說,哎,拜託你和爸爸媽媽說點好話,然後笑著說,謝謝,對不起了,我對康隆最好了。因為偷東西被輔導的時候,她也會拜託康隆,在父親打她的時候幫幫忙。事實上,有一次睦夫氣極了,想給綾子一巴掌,是康隆擋在他們中間被父親打了一下,一顆門牙都被打掉了。
睦夫獃獃地張大了嘴,一動不動。不小心?好像是機械操作一樣,對不起,我按錯鍵了。
「要是能保護的話,我想保護姐姐,我也打算保護姐姐。」康隆說。自己想著說得堅決一點,可是因為壓低聲音說話,也許他說得不夠動人。
「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對方是我。」
「姐姐當然不會說假話的,是吧。」綾子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融化了的冰淇淋沾在她的下巴上。
但另一方面,她又在期待,他的「人生目標」會不會改變,哪怕只是一點點。因為八代佑司特地到寶井家來了。如果他真的想拋棄綾子和孩子的話,他就不會特地來解釋的,而是趕快逃走。既然能來這裏,說明他的心裏還是有普通人的感情的,對綾子和孩子的愛情——也可以是同情或責任,到了這個時候,是什麼已經無所謂了,人的正常的感情——他應該會有的。
一向剛強的母親的眼睛里浮現出一絲膽怯。這件事,也讓康隆感覺到了一種寂靜的恐怖。
睦夫慢慢地把身體轉過來看著女兒,他想打人:「你,還要護著他?」
「姐姐,你認識那個叫石田的人嗎?」
好在處理比較及時,住院后,她的病情就開始好轉。高燒退了,嚴重的咳嗽也有了時間間隔,她昏昏沉沉地睡了。看著她睡覺的樣子,康隆聽到母親敏子嘟囔著說:「可能是太累了吧。」
綾子沒有回答康隆的問題。
當他一個人來到走廊的時候,一股激|情湧上心頭。康隆抓住門把手站在那裡,身體在不停地顫抖著。
「綾子會不會和那個男人沒有分手呢?」
「為什麼要把孩子生下來?就因為這是那個男人的孩子?是因為有了孩子,那個男人就會改變想法回到你的身邊?」
他想,媽媽真了不起。事情的發展正像媽媽擔心的那樣,像她分析的那樣。
他不是為了忘記你結束你們之間關係才搬家的吧——康隆問。
非常殘忍的問題。綾子也有點害怕了。
這樣做真的好嗎?康隆用頭頂著牆閉上了眼睛。腦海里出現了八代佑司的臉,姐姐的戀人,佑介的父親,被姐姐殺死的男人。
「記得。」她也小聲地回答。
「可問題是綾子是不是真的這樣想了?媽媽就是不放心這一點。她和孩子兩個人在我們家裡越是幸福地生活,她會不會越要想起八代佑司?雖然她現在嘴上說不再想他了,可我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如果要是還戀戀不捨的話,那就更不好辦了。」
睦夫直直地看著八代佑司的臉。康隆以為八代佑司會把臉轉過去,確實,他不能再回望著睦夫,應該感到害怕和羞恥。
雖然她有許多想說的話,可再這麼說下去就要偏離主題了。康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問。
「沒有別人在場,不是很好嗎?」
「死心了,絕對死心了。她從開始不就說了嗎?她不會拿孩子要挾他的。」
「這麼說……這麼說,你想讓我把孩子傲掉嗎?我不想這樣做。」
綾子用力揭開毛毯,做了一個深呼吸。
可現在,因為存在著像手機這樣多餘的東西,綾子才會很容易地和他聯繫上,最後兩個人當然又會搞到一起去了。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康隆希望能代替姐姐去那裡,然後掄起胳膊狠揍那傢伙,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打入無底的深淵。不,不,如果時間還能往前倒流,在那傢伙遇到姐姐之前,切斷他的人生之路,讓他永遠消失。
「住在這裏,也不知道有什麼新聞,你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嗎?」
綾子一下子閉上了嘴巴,瞪著眼睛看著毛毯白色的被罩。她並不是不喜歡毛毯,她一定是想看著康隆的臉。
「我去找佑司的時候,在大門口見過他。好像是在爭論著什麼,兩個人站在那裡爭論著什麼事。」
「康隆……」
「這麼說來,我很快就會被抓住的?」她看著白白的天花板,小聲咕噥著。
直到現在,綾子對他還抱有幻想。因此,對八代佑司的這番話和這種態度,姐姐雖然想到了,但沒有精神準備。這也在情理九*九*藏*書之中。
「我,不想和佑介分開,我不想離開佑介。」
「怎麼聯繫的?」
康隆從來沒有和他熱情地說過話,畢竟他就到寶井家來過一次,而且那一次他是來說自己不想和綾子結婚的。雖然綾子已經懷上了那個孩子——出生之後被叫做佑介的男孩,可是他卻說:「我根本就沒有打算和綾子結婚。」
「什麼?」
「是嘛……」
似乎是再也受不了了,敏子小聲咕噥著,像是在請求一樣。為了防止自己突然有什麼舉動——撲向八代佑司,或抓住他搖晃——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擰在一起。
「康隆……」
康隆的話似乎給了綾子力量。
「我第一次和你說的時候,是那樣一種情況,不可能說得太清楚。」
「另外的意思?」
「真的嗎?你真的要留下孩子嗎?」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一個人?從來沒有和女孩子交往過吧?光說不做的傢伙,這樣的人是不會理解我的心情的!」
康隆感覺她現在還想對這個問題保持沉默,綾子沒有回答。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康隆在心裏嘖了嘖嘴。以前,因為搬家住址變了,綾子不管多麼想見他可她無法知道八代佑司的住址,這樣一來大概就能分手了吧。
一樣。
她的回答語無倫次。敏子盯著她的臉繼續往下問。
「你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你是不是認為他已經有了新的女朋友?」
中學二年級的時候,他和好朋友兩個人曾經坐車不買票。在火車站,只買到第一個車站的車票,然後就上了車,在下車出站的時候躲過車站工作人員的眼睛,這是非常古老的方法。從表面看,兩個人才省下一千日元的車費,可在途中卻可以品味無法和這些錢相比的驚險與緊張。
對弟弟挑釁的話語,綾子還是面無表情,抬起頭看著那雪白的天花板。這意味深長的沉默,也避免了越說越僵,康隆有點坐不住了。
「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對你說過。」
他想把一些思考的東西扔給綾子,他希望她能認真地考慮一下。
「你是哪裡見過他的?」
「姐姐,有個問題必須要問問你。」
「這麼說,打電話是從姐姐開始的了?」
「這並不是因為我對綾子有什麼不滿意的,只是我還沒有打算和誰結婚,也沒有打算成家。這是我的人生目標,所以,我不能和綾子結婚。」
「打電話,打他的手機。」
康隆想,姐姐是把重擔卸下來了。那天晚上——她不停地咳著併發著高燒,同時一口氣說出來的那些話,只有康隆一個人知道。就在聽完這些話的那一瞬間,綾子所背負的那黑沉沉的擔子一下子就轉移到康隆的肩膀上,就像她把佑介遞過來時說的「啊,拜託你了」
「好吧,你想先問什麼?」
這樣,綾子當然忘了八代佑司,開始了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生。
可是,讓自己緊張的理由卻有很大不同。一方面是無票乘車,另一方面卻是殺人。為騙取每個人五百日元的車費而體會到的恐怖和知道親人殺人所感受到的恐怖不可能沒有區別的。不過,身體的反應卻是相同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僅此而已。
「可不是嗎?是個大新聞,有四個人……」
「孩子馬上就要生出來了——那是你的孩子,和你血肉相連,你不覺得他很可愛嗎?你捨得拋棄他嗎?」
這是殺人。
可是,這卻是事實,是個必須面對的事實。寶井綾子是康隆惟一的姐姐,她殺了人。就算對方是個該殺的人,可她畢竟是真的殺了人。
康隆再一次感到椅子在往下沉。在被讓姐姐痛哭的這些事情的罪惡感打垮之前,他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你還沒有向爸爸媽媽告狀嗎?」
「康隆,對不起。」
「而且自己還是個笨蛋。」
綾子端起碗,想把它放到旁邊的桌子上。她看上去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看著碗就要掉到地上了,康隆趕緊過去幫忙。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閉上了嘴巴。雖然晚飯時間醫院里非常熱鬧,可由於自己不小心說話聲音太大,不知道會不會讓別人聽到。
在綾子住院期間,康隆經常來往于醫院,給她送換洗的衣服,然後再把要洗的東西帶回家,但他盡量注意不和綾子兩人單獨在一起。
睦夫搖搖頭,綾子的話沒有錯,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兒才能明白……
「是的。」
「你是想問我,在這之前,我為什麼又去見那個人?」
「我不想要孩子,那是她太不小心了。」
可是,八代佑司卻不是這樣的。他抬起頭對視著睦夫,回答說:「當然不能解決,不過,就算解決不了我也沒有辦法,我不可能改變自己的人生目標。關於這一點,我已經和綾子講得非常清楚了。」
「可是,如果姐姐保持沉默的話,也許那位叫作石田的大叔就會很麻煩。如果姐姐能站出來承認的話,石田先生也許就不會read•99csw•com再逃亡了。」
「那天晚上我是第二次去那座公寓,第一次去的時候,對這麼漂亮的公寓,我感到非常驚訝,他在和我分手期間搬到了那裡。」
「或者說,你想告訴他,你還愛著他?」
「不過,我已經知道了我該知道的事情了,姐姐去見那個人了,還帶著佑介,想和他重歸於好,想成立一個三口之家。可是,那天晚上去見面的時候,他家裡出現了嚴重的情況,房間里到處都是他父母和奶奶的屍體,而且他還想殺掉姐姐和佑介,為了保護自己和孩子,姐姐把他從陽台上推了下去……」
康隆想姐姐什麼時候都要道歉。當她做了不好的事情必須處理的時候,她就會找到我,然後道歉,說對不起。
綾子大叫著回答,她的臉被淚水浸濕了。
推下去了。綾子說。這樣的話,我覺得自己也要被人殺了……
西下的太陽照在窗帘上,病房裡變成黃顏色了。康隆小聲地問。
緊急住院的那天晚上,當他聽到綾子那些像是夢話的話時,他還沒有強烈的現實感。住院吧,不是日常的生活,在這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像稍縱即逝的夢一樣不可靠。
也許除了思想,人是可以變得單純的。
康隆回頭看了看病房的門口,穿著護士鞋的護士咚咚地從門口走過。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可是不知道負責的護士什麼時候會進來,測測體溫或是看看病人情況。
因此,在這一瞬間,綾子徹底失望了。既然這樣,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了。現在綾子眼睛里的淚水,和家人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因為打擊、衝突和傷心所流的淚水,一定是不同的,這既不是傷心的淚水,也不是憤怒的淚水,這是一種被斷了後路的痛苦的淚水。而且綾子割斷的不是這位叫作八代佑司的活生生的人,她割斷的是自從自己愛上他以後,對他的溫情和對美好未來的嚮往。
「好了,開始吧。」
「死心——和那個人的事情?」
敏子是現實的。她擦了擦眼淚,用強硬的口氣問:「綾子,你還想把孩子生下來嗎?」
「我想殺了那個傢伙,殺了八代佑司。」
「媽媽在意的就是這句話,也許綾子並不認為他是一個性格怪僻的人,或者是玩弄女性的不負責任的男人?這隻是媽媽這樣想的,處在綾子目前狀況之中的女人,如果自己被人騙了,應該認為是對方的不好,會認為這是一個沒有用的傢伙,應該拋棄他,絕不應該同情對方的。而現在,一旦有了同情,就分不開了。」
「我,去洗下臉,順便把晚飯給你拿來。姐姐,從早上到現在,你不是就想喝粥嗎?」
為了保護八代佑司,綾子這樣說——他沒有感受過家庭的溫暖,非常可憐。
真的……她哭了。
「然後,他就和姐姐見面了,他也不想迴避姐姐,所以,你們就經常見面。是不是這樣的?」
「你不懂。」綾子的牙齒髮出響聲,聲音也在顫抖著。
綾子小聲說。康隆走到姐姐的病床邊,仔細一看,綾子那瘦瘦的臉非常嚴肅,目不轉睛地看著天花板。似乎那裡面有誰的臉,稍不留神就會消失了,那可不好。
「像綾子這樣的女人不能再為八代佑司那樣的男人做任何事情了,什麼也不行,最好是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最後事情到了這種情況也還不錯。要說未婚媽媽,現在也不稀奇了,是不是?」
綾子半坐著靠在床上,高興地吃著自己最喜歡的薄荷味的冰淇淋。康隆一邊看著她,一邊用勺子吃著冰淇淋,但他沒有吃出任何味道來。一到嘴裏就會化掉的冰淇淋居然堵住了喉嚨,簡直是不可思議。
他的心咚咚地跳著。康隆突然不合時宜地笑出聲來。
「我想殺了他。」康隆咕噥著。就在自己的無意識之中,話就從嘴裏說了出來。
這是縱容他的一種解釋。康隆想。姐姐,你真是個善良的人。
「是的,我是不懂,殺人的想法!姐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所做過的事情了?你說自己愛他,不能不管他,可是你把他殺了……」
睦夫這樣評價八代佑司,只有這麼一句。
但只有一次除外,那就是在綾子住院的第四天,當他知道她的體溫降到了三十七度的消息后,放學回家的時候買了一份她最喜歡吃的冰淇淋去看她。
綾子看著康隆的臉,康隆也看著她的眼睛。
「雖然到了最後關頭,可媽媽還是擔心。」
「如果當初沒有打算成家的話,那你為什麼要和綾子有這麼深的關係?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應該知道這樣可能會讓她懷孕的。」
這樣不行——他這麼想著。
那時,自己也會緊張地說火車速度慢了,或者提心弔膽地說到站了。而如今,自己在這裏所感受到的緊張與逃票時候絲毫不差。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可是,我不想離九九藏書開佑介。如果和這個孩子分開了,我就去死。」
可是,送回給他的是「感情」。
綾子住進了分娩室,在產院的候診室等待孩子出生的時候,敏子似乎有點害怕,她對康隆這樣說。
「關於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可不可以問得更詳細一點?」
「你為什麼要生?這可是那個男人的孩子?你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嗎?那傢伙,根本就不關心你的任何事情,你已經被那個男人拋棄了,明白不明白?都這樣了,你為什麼還想替他生孩子?」
「是這樣的!你也這麼想嗎?從內心講,他不是個冷漠的人,只是沒有感覺過溫暖而已。我想為他做點什麼,一定會有辦法的。我……他和我在一起有不一樣的感覺,他曾經和我說過,我相信,也永遠不會忘記。」
「我為什麼要先跟你說呢?」
「綾子真的已經死心了嗎?你是怎麼想的?」
因為失戀而搬家的不光是女孩子,可八代佑司不是失戀。
綾子拉起套著白色被罩的毛毯捂住了臉,然後從毛毯下面小聲說道。
「這麼說,你想說了?」
綾子還是沒有回答。
睦夫突然失望地放下胳膊,回頭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女兒。
綾子在病床上小聲地叫他。姐姐很少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特別是有了佑介之後,總是半開玩笑地叫他「舅舅」。
「媽媽……」
可是,綾子的眼睛一直都是紅紅的,眼淚並沒有流出來,一直包在眼睛里。康隆覺得這就是姐姐對一切都不再指望的證據。
「是的……可是,我還有另外的意思?」
綾子想了一會兒——不,她是裝著想了一會兒。
康隆苦笑了一下。說「告狀」這個詞的幼稚確實很像綾子。
在安靜的病房裡,康隆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綾子也使勁地探出身體聽他講,可能是累了吧,中閭她又躺下了。
綾子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願意!這是我生的孩子,我絕不會放手!這是我的孩子,我已經說了好多遍了,你們還沒有聽明白!」
「因為這是我的孩子!」
睦夫小聲說:「把孩子生下來對綾子的身體有好處,生下來之後,我們可以送給別人當養子……」
「你錯了,」綾子堅決不承認,「不是這樣的,他殺的不是他的父母和奶奶,你錯了。」
從那以後的半個月時間內,在康隆看不到的地方,父母和綾子、睦夫和敏子、敏子和綾子談了好多次。最後,事情有了結果:讓綾子把孩子生下來,孩子生下來后就當作是寶井家的孩子,大家都會疼愛他,精心地把他撫養成人。
「很長時間之後了,生完佑介出院后的一個月以後吧。」
「這樣的事情,你問我,我怎麼辦?我當然痛苦,死一般的痛苦。」
綾子眼睛盯著天花板,心不在焉地回答說:「因為他父親的工作關係……」
綾子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停了一會兒,她似乎還是有點害怕。
綾子一直在哭泣著,康隆茫然地坐在那裡。快到吃晚飯的時問了,走廊里熱鬧了一些,有手推車的車輪聲,碗筷的碰撞聲,電梯的轉動聲。
「他家就住在那座公寓里?你去過那裡幾次?」
他大聲問。綾子蓋著毛毯一動也不動。
推著送飯小車的工作人員正要上電梯,康隆接過盛著綾子晚飯的碗向右拐了個彎回來了。飯碗上還冒著熱氣,味道很不錯。最近,醫院的伙食非常不錯,熱的就是熱的,涼的就是涼的。
「為什麼不說?」
佑介已經全由敏子照顧了,也許是完全放心了吧,她沒有再問這問那地關心孩子的情況了,而是綾子自己又變成了嬰兒。有時候會對病床旁邊的護士或父親表現出一種幼稚、任性或撒嬌。
「不過,如果以後我想保護姐姐的話,只有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爸爸媽媽也必須幫忙。」
綾子縮了縮腦袋。
綾子就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啞口無言,臉色也由蠟黃變成了紙一樣的蒼白,兩隻手緊緊抓住毛毯,渾身發抖。
綾子在毛毯里說了些什麼。「什麼?」康隆反問了一句。
病房裡,看著悠閑地吃著晚飯的綾子,康隆想起了母親當時的擔心。母親的擔心沒有錯,姐姐還是放不下八代佑司,又去見那個男人了。她瞞著家裡人,抱著佑介去見那個男人了。
「在這之前,姐姐病得很厲害,不能多說話。但是我有許多事情都想知道,可以嗎?」
這件事,我該如何告訴父母呢?這樣的事情,怎麼才能說得清楚呢?聽完綾子的話之後,康隆拚命地收集和案件有關的報道,看新聞,試著分析搜查本部會做哪方面的工作。綾子幸運的是,警察正在關注那位從現場逃走的可疑的中年男子,沒過多久就查清了這位中年男子就是這間公寓的買受人,媒體更加懷疑他了,在幾天時間里,大部分報道都認為他就是這起案件的罪犯。
綾子掀起毛毯的一角,把臉露了出來,滿是淚水九-九-藏-書的臉蠟黃蠟黃的,嘴唇也在顫抖著。
康隆笑了:「什麼,這可不是成年男人說的話,因為爸爸調換工作了,我也要搬家,什麼啊?絕對有問題,太奇怪了。就因為這個,和父親吵完架之後,他就把父母和奶奶都殺了。」
康隆也想哭,不過在這種悲傷的時候,還不能打破現狀。他使勁地鼓勵著自己,接著往下問:「如果姐姐不說出真相的話,那位石田先生就將一直被人懷疑下去,這樣好嗎?姐姐,你就不痛苦嗎?」
綾子有點害怕:「非常轟動嗎?」
「好了,再怎麼說也沒有用了。」
「我……」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說你根本就不了解實情。」
「聲音太大了。」
豈有此理。康隆想。血一下子涌到腦子裡了,他撇著嘴回敬她。
一想到這裏,康隆的眼睛也濕潤了。他使勁地甩了甩肩膀把眼淚忍住了,然後嘆了口氣快步向走廊走去。
「你是想告訴他,孩子平安出生了,非常健康,是嗎?」
「這個,您……是什麼意思?」
「是因為他沒有感受到家庭或家人的溫暖?……」
「自己還向前走一步把背伸出來說,讓我來背吧。」
「把你送到這裏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說的話,還記得嗎?」
從6月2日緊急住院之後,寶井綾子在醫院里住了整整一個星期。
康隆終於明白了,在等待八代佑司今天來訪的時候,在興高采烈的父母身邊,她為什麼會不說話,只是有點緊張了。綾子等待的就是八代佑司的這番話和這種態度,她已經想到了。在今天這種場合,他會這麼說的,因為她已經知道他的打算了。
「是的,真是這樣的。」
「要說告訴父母的話,我認為還是姐姐自己說的好。」
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從迎接女兒結婚對象的緊張中一下子放鬆了的父母的表情。他們獃獃的,似乎難以置信,母親敏子好像還笑了笑。
寶井家的客廳里瀰漫著死一般的沉寂,與其說是憤怒和悲哀,倒不如說是碰到了一種不可理喻、微妙的、高深莫測的生活一樣。康隆一下子想到了人的複製品。
他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臉,可手指也在不停地顫抖著。
「對不起。」康隆趕緊說。他又感覺到突上突下的那種噁心了,他們姐弟兩人像是被推進了一艘不知前進方向的小船,小船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綾子沒有絲毫的猶豫,用力地點了點頭。
可能非常痛苦吧。可綾子只是兩眼紅紅地靜靜地坐著。既像是要保護正在孕育之中的嬰兒,又像是要從孩子那裡尋求溫暖,她的兩隻手輕輕地捂住了腹部。
「我也在想,要是假話該多好啊。」
「真的!」
綾子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康隆發現她的眼睛里全是淚水,並從眼角向耳朵方向流去。
「這個自私的傢伙。」
康隆突然覺得自己越來越重,坐著的椅子也在向地板下沉。就像是畫得過多的畫,雖然不謹慎,但卻多少感到愉快。
「什麼時候又重新開始的?」
綾子躺在床上,歪著頭看著康隆。
康隆發現姐姐的眼睛有點濕潤了,這是當然,在這種情況下,她不會不流淚的。
然後,她把那個男人殺了。
康隆趕緊站起來,把門關上了。在關門前,他還探出頭去看了看四周,走廊上沒有人,長椅上也沒有人。
過於尊敬的問話。她甚至說出了平時不太習慣的敬語,事實上,敏子已經驚慌失措了。
可這件事卻不能一笑了之,姐姐既不是偷東西,也不是被生活指導的老師叫了去。
睦夫有氣無力地說。八代佑司什麼也沒說,輕輕地低下了頭,然後站起身,一點聲音都沒有,穿過客廳離開了。沒有人送他,包括綾子。
說到這裏,有個問題必須要問一問。康隆在對親人的擔心和良心之間徘徊著,不過他還是說了出來。
綾子抬起了頭。她那尖削的下巴,似乎讓她又有了少女的纖弱了。
「不能殺死他!絕對不能殺死他!」
雖然還在毛毯里藏著,可綾子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站在潔白光滑的醫院筒狀的走廊里,他似乎迷失了方向。事實上,康隆確實找不到前進的方向了。必須要守著姐姐,必須要保護姐姐,可是,可是……
像變魔術一樣,她的眼淚流了出來。綾子抓起毛毯從頭蓋到腳,然後壓低聲音哭了起來。
敏子站起來,繞過桌子,坐到了女兒旁邊。她用兩隻胳膊抱住綾子,第一次用溫柔的聲音說:「知道知道,我們理解你的心情,好了,別再哭了……」
所以我就掙開了被抓住的胳膊,那時他的眼睛就像野獸的眼睛,就在他拚命揮動胳膊的時候;他掉到了地面上……
「那位大叔,那個人……」
綾子慢慢地眨著眼睛。她用手裡的勺子攪拌著冰淇淋的杯子,然後把一大勺的冰淇淋放進了嘴裏。
綾子說的大叔大概是指那位從現場逃走的買受人石田直澄吧。
綾子想了想:「大約一個月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