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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死者與生者

第十四章 死者與生者

裡子用手捂著臉,點了點頭。她像是少女般的無助,總子覺得她很可憐,走過去抱住了她的肩膀。
在這個時候,和客人開玩笑的內容相比,不知為什麼,砂川裡子對客人把她的名字和人對起來總有點不好意思。「討厭。」她笑了笑,似乎所有的事情她都能接受,然後把這位客人送走了。
事實上,「蘆邊」的經營也還比較順利。這家店手工製作的三明治、飯糰和油炸食品味道不錯,價錢也要比其他店便宜三十日元到一百日元,紙杯的咖啡也是正宗的滴漏式咖啡,而且如果事先打招呼的話,他們還會把咖啡裝到水壺或保溫瓶里,另外店裡還可以訂購中午的便當——像這樣的各種服務在上班族的客人中廣為流傳。
「只有住進養老院,我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我想接受治療,所以想去養老院。」瀏說。
事實上,裡子也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耳朵。瀏用憎恨的目光斜著眼看著她,她受到了一種自己想像之外的刺|激。
「這個是你的丈夫?下落不明的丈夫?」
伊澤勁頭十足:「去小賣店買吧,我也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
不管母親說什麼,多數情況下砂川信夫都是裝作昕不見,或者「是的、是的」答應著。這也讓裡子覺得不可思議。結婚後沒多久,她實在無法忍受瀏對信夫的那種嚴厲的口氣,於是裡子問信夫,你母親對你說如此過分的話,你為什麼還能忍受?你母親為什麼要對你這樣?砂川信夫膽怯地笑了,然後撇了撇略顯疲倦的嘴巴,這麼說道:「沒辦法,這就是我的任務,只要裡子不要在意母親的話就行了。」
罩子的臉上沒有了血色。
不過,在這條新聞中,並沒有點出所有家人的姓名,只是說「我們認為可能是一位名叫砂川信夫的四十五歲的無業男人及其家人」。
他的兩隻手低垂在和衣服袖子一樣的身體一側,自己沒有一點主張。而且他的笑容里也沒有一點屬於自己的主張。從小,為了無奈地接受無奈之事,為了欺騙自己——在接受現狀時,我自己沒有受到傷害,我不在乎——所以他才會笑。於是,裡子悲哀地想,對於信夫而言,不管是對他那快樂的笑,還是他習慣性的空虛的笑,這些都是真實的。
「別燙著了,你怎麼啦?」
確實,在畫面的下面,打著「徵集尋親人」的字幕。「生離死別的家人、無法忘懷的初戀情人、過去的恩師——找到之後面對面。」
「裡子,趕快記下來,可以委託他們找人。」
伊澤總子笑著說,在這種店裡上班,還會有另外一個收穫。那就是即使你成了真正的阿姨,同齡的男客人還是會叫你「大姐」。這些客人看到牆上總子和裡子的名字,再看看她們互相說話的情形,自然能分出哪一個是總子,哪一個是裡子了。可儘管這樣,這些中年客人還是叫她們「大姐」,她們也習慣了這種稱呼。
總子又從伊澤的手裡把報紙奪了回來。不過,就算不看報道,如果把裡子剛才說的話,剛才看過的那段文章的意思在腦子裡整理一下,還是可以理解的。
「啊,是嗎?」
這位中年職員把夾在胳膊下面的報紙拿給她看。
「阿姨,今天一定會有很多客人跟你說這件事的,居然會有讓人如此瞠目結舌的巧合。」
「還沒讓她知道吧。」老頭說,「瀏從早上起來情況就不太好,不想吃飯,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覺,今天一天都這樣。」
瀏的臉上浮現出很久沒有見過的憎恨的表情。
裡子像說夢話似地背出了電話號碼。撥通了這個號碼后,總子在等待。必須要耐心等待,因為這是在工作時間打電話,沒有辦法。
「這種報紙經常亂寫,我們看看《朝日新聞》和《每日新聞》,怎麼樣?」
伊澤夫婦雖然很關心她,可她不能光接受他們的好意。當時還是個高中生的毅也勤工儉學,每天早上給別人送報紙,放學后就去工地或便利店打工,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有時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他會悄悄地向學校請假然後去幹活。他本人也放棄了當初想考大學的願望,還說過高中就退學,然後去工作。後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不想在長大成人後為自己希望能高中畢業而後悔。
說著,他丟下報紙,接過三明治。這位年輕人笑了。
在這十年間,對伊澤夫婦非常重要的一位經理就是那位叫砂川裡子的女經理,當然,她也是「蘆邊」非常重要的一名員工。
裡子點點頭,她顯得更加精疲力竭了,她的眼睛潮濕了。
信夫沒有留下任何字條,也沒有從外面給家裡打過電話,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不過,因為他是把收拾好的隨身物品放進旅行包里出走的,所以從這可以判斷出他是自己離家出走的,而且存摺也不見了。
「噯,怎麼回事?」
總子覺得這些話里包含了姐姐對弟弟的關心。不久之後,她聽說裡子是那種大媳婦,這當然也就可以理解了。
裡子告訴伊澤,這座樓的後面有一個專門供來探視的人停車的停車場。然後她就先從車上下來了,也沒有等伊澤和總子下車,她就一路小跑向正門的傳達室跑去。也許這是一個錯誤的消息,可如果讓瀏知道了信夫可能是茺川區的被害人之一,我的心裏還是比較緊張的。婆婆的病也許會更嚴重了,如果養老院里沒有人不小心讓瀏知道這個消息就好了。但願她今天狀態好一些,就算知道些什麼也不會馬上跳起來,哪怕只是獃獃地坐著也行啊。
和總子相比,伊澤的耳朵比較尖。坐在汽車前面座位上的他,擰著身子看著裡子。
砂川毅把伊澤夫婦稱作叔叔、阿姨。從他這輕鬆的口氣看,他既沒有看報紙和電視,公司的同事們也沒有和他開玩笑說「你的名字上報紙了」。
「噯,我不會護著他的。」裡子把話岔開后,又回到了床上。不過,她一直到天亮都是在豎著耳朵聽,也許信夫會回來的。如果他回來的話,我沒有比媽媽先發現那就太可憐了——他和媽媽都可憐。
砂川裡子也在考慮伊澤剛才買回來的報紙上的報道,各家報紙的報道不盡相同。有的非常肯定地寫出了一家四口的姓名;有的雖然寫出了四個人的名字,但都是「認為」或「推測」;還有的只寫出了戶主砂川信夫的名字;就算是他,有的報紙也只寫著「早川董事長的熟人」,連年齡都省略了。
「毅,是我,我。」
「我們都在她身邊,不過毅,你今天下班很晚嗎?能不能早點下班啊?」
「啊?您說什麼?」
「喂,喂,是毅嗎?」
裡子經常獃獃地想著砂川家的未來就是這個樣子。瀏的生命走到盡頭,她可以不再長期受苦平靜地死去,然後自己用所有的積蓄刊登最大的三行廣告,這是為了能讓信夫看到,告訴他母親去世的消息,讓他知道裡子的住處。
「阿姨,你的名字上報紙了。」
「大概是外頭又有女人了,那一天突然消失了,從此就杳無音信。那個月的工資也全被他帶走了,裡子她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那樣的丈夫,簡直就是混蛋。」
瀏著急地跺著腳。
就在這時,瀏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回過頭來。看到裡子后,她一把抓住裡子的胳膊指著電視。
裡子和養老院的工作人員都很熟悉。那天坐在傳達室的五十多歲的男員工也認識裡子,每次裡子來探望瀏,都要和他說上幾句話。
「看九-九-藏-書看其他的報紙不就行了嗎?」總子鼓足勇氣建議說。
那時,裡子既沒有驚慌、憤怒,也沒有嘆息和感到不安。
「蘆邊」的經營者伊澤和宣與總子夫婦都生於深谷市,兩人青梅竹馬。他們雙方的家庭都經營著飲食店,所以高中畢業后兩人都在店罩幫忙,二十歲時兩人結婚並獨立生活。他們的獨立生活從經營素燒店開始,然後是飲食店和烤雞肉串店,他們不停地變換著經營的模式,這成為他們夫妻二人生意的開端。
毅大笑起來:「媽媽,你是不是太傻了?在別人看來,媽媽你才是最辛苦的人。」
可是,讓她意外的是,瀏非常痛快地答應去養老院,而且,她還想儘快住進養老院。
伊澤沒有理睬亂說話的總子,他問裡子:「你婆婆的名字是叫瀏嗎?」
「那可不行,你是我的丈夫,所以,就算她是婆婆,我也不希望她對你這樣破口大罵。」
不過,在養老院里,病人平常也會受到外界的刺|激,並有人因此而清醒過來。至少,主管瀏內心感情生活的那一部分會從長期的休眠中蘇醒過來,並重新開始了活動。每到星期天裡子去看她的時候,她有時會怒氣沖沖地說哪個護士心眼太壞,或說某某房間的老爺爺對她表示好感自己不好意思,或者是坐輪椅到院子里散步的時候,看到小鳥摔死在地上自己也流淚,等等。瀏流露出久違了的感情。
「這是真的,怎麼做呢?」
可是,裡子說,雖然說瀏已經變了,可自己不能變。不管她說得有多難聽,不管她說什麼近乎于造謠的事,現在都不能扔下她不管。而且裡子還想知道,瀏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是因為什麼她會突然之間變得愛信夫併為兒子難過的?還在突然之間,說信夫的蒸發是因為裡子的不忠,不去尋找信夫的裡子是個像魔鬼一樣的女人。在瀏日趨衰老的腦子裡,一直以來母親對兒子的那種感情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否決反應?不對此進行清算就不能死去——就算用「謊言」或「欺騙」的方式把責任推給別人也要進行清算,否則自己就無法心安理得——是不是這種衝動才讓瀏發生如此大的變化的呢?在信夫剛剛蒸發的時候,雖然經過了很長時間,但裡子還是希望他能回家。真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夢見信夫呆在家裡,夢中的他在笑。
而且她們認為,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生活的。
「你的母親好像受到了一點刺|激,現在臉色不太好。」
儘管這樣,裡子從來沒有怨恨過離開家突然變得無影無蹤的信夫。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有時也會擔心,有時也會生氣,可從來沒有恨過他。
那時,裡子也看到過別的孩子都在東遊西逛,而毅卻又餓又困地在整理著工地交通情況,自己一天只睡四個小時,每當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憔悴的臉時,裡子也會感到精疲力竭,為什麼只有我們要這麼辛苦?不過,和這些相比,最讓裡子難過的就是那個堅強、對自己和別人都很嚴格的、不喜歡馬虎散漫的瀏成了病人,這一事實必須成為每天生活的重要內容。
裡子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她小聲地說。
什麼被扭曲了?什麼被扭曲之後又正了過來?什麼被折斷了?什麼又被接了起來?什麼從休眠之中蘇醒過來了?什麼樣的混亂又平靜下來了——瀏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沒有人知道最準確的情況,連醫生都診斷不出來。他們能診斷出來的就是瀏發生了變化這一事實。從愛憎兩極回來的瀏愛自己的兒子,不再正眼看自己的兒媳婦,她變成了非常普通的婆婆砂川瀏。
他說:「這已經成了奶奶的愛好了,幾乎成了她生存的意義了。」裡子覺得他的說法很奇怪,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伊澤表情嚴肅,他從報紙的縫隙中斜著眼看了看總子,說:「你是最混亂的,什麼都不知道。」
總子趕緊把情況說了說,毅不時地插話說「啊」。這不是在開玩笑,他不可能再有除此之外的反應了。
「啊,好吧,一會兒我會去買的。」
裡子剛看完兩段報道,「砂川」這個名字就映人眼帘,她馬上發現了寫著自己名字的內容。在裡子身後看報紙的總子也大叫起來:「啊,是真的,真的是叫砂川。」
裡子她們向樓上跑去。
「正門的門口可以停車嗎?」
「收音機里的新聞節目的時間比較短,可能是省略了吧。」
「記下來,記什麼?」
可是裡子卻沒有這麼說。她不認為丈夫另外有了女人——不,也許有吧,但他不會為了那個女人離家出走的。她平靜地說。關於丈夫蒸發的原因,始終認為是因為砂川家的家庭關係。
(可是……)為什麼事情會變得如此滑稽?信夫死了,不,被人殺了。
另外還有一個表情,經常和這個表情一起讓她從記憶中清醒過來。那就是結婚後的第一個新年在砂川家的老家——當時還只有瀏一個人居住的木結構的小平房——門前拍的那張照片中的信夫的表情。他們拿著相機出去,正好有鄰居從門前路過,他們就請鄰居為瀏、信夫和裡子三人在大門口拍了一張照片。
「我好像聽見有人敲玻璃。」她很害怕地說。
伊澤總子感嘆說:「這簡直就像是奇迹。」
瀏一直住在醫院里,雖然也努力進行過康復訓練,可八十歲以後發作的腦梗塞,會對老年人身體的各個器官產生不好的影響。在病倒之前,瀏除了耳朵背和慢性腰痛以外,沒有其他的疾病。而現在的她則不停地說著自己的不安和不舒服,不是這裏疼,就是那裡痛。儘管如此,她一直進行著療養,不過,沒過多長時間,她開始產生了輕微的痴獃。住院半年後,主治醫生建議,像她這種病人再在內科住院治療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可又無法在家進行照顧,應該把她送到專門的養老院里。
裡子愣住了。電視上,主持人和一位女嘉賓還有剛才那位委託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
正因如此,瀏的話才會讓她大受刺|激。直到現在,她才有點恢復正常,說要去尋找信夫,指責一直沒有想去找他的裡子太冷漠了。
砂川信夫死了,而且好像是被殺死的。他死在了媽媽的前面,雖然只能這麼想,雖然她認為不會有這回事的。
毅說,我知道了,我也會馬上去看報紙的。伊澤用眼神示意裡子,裡子用她那還在顫抖著的手接過了電活。
根據裡子繼續和婆婆一起生活的這一事實,好心的人說「裡子沒有拋棄婆婆,真了不起」。而不懷好意的人則會說「她是為了得到婆婆的財產」,並且笑著說,「一定是這樣的」。
總子和丈夫伊澤面面相覷。
總子趕緊把報紙拿過來,看了看那個版面。因為太激動了,她根本沒有看明白這篇文章。
總之,裡子的丈夫砂川信夫是在那種情況下失蹤的,到現在仍然下落不明。而信夫的名字卻作為東京茺川區高級公寓殺人案中的被害人刊登在報紙上,而且報紙上所寫的和他一起被害的家人的名字也是現實生活中的砂川信夫的家人——裡子和毅。
「我只是在想,發生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難以理解。如果你父親已經死了,會有人打電話來的,然後讓我們去確認他的屍體。」
「你母親和我們在一起了,今天晚上下班后你到我家來一趟,關於這篇報道的真假,必須要搞清楚,我們要做很多事情,所以不read.99csw.com能不商量一下。」
(不,真正被殺的那個人是不是他還不知道,是的,殺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不知道他會不會卷進這樣的事情里。)對於長期杳無音信的丈夫,裡子難以一下子接受「死了」、「被人殺了」,而且她也很難產生某種感情。可是,裡子怎麼也想像不出那麼老實的砂川信夫會死於他人之手。而且,在茺川一家四口被殺案的背後,好像有一些和法律相關的複雜情況?信夫會和這些事情有關係嗎?十五年的歲月靜悄悄地從裡子身邊走過。這十五年她實在太忙了,根本沒有工夫去側耳傾聽時間流逝的聲音,沒有時間留意時間從身邊流過時在身體和精神上所留下的痕迹。所以,其結果是時間從裡子的身邊流過,可裡子卻沒有留下任何感覺。實在是太忙了,就像現在,即使是照照鏡子看著十五年間已經衰老的砂川裡子,她也想不起來十五年前自己是什麼樣子了——這些都是因為太忙了——噯,像這樣又當爹又當媽的,連苦笑的時間都沒有。
瀏經常也會嘮嘮叨叨的,讓裡子很詫異,當然,她說的是信夫。
「那個孩子——也帶著手機。」
裡子電話剛剛打完,伊澤就坐到了駕駛座上。
琦玉縣深谷市是一座離東京市中心約八十公里的高崎沿線的小城市,過去城下町的風貌只殘存在深谷城附近。鄰近的熊谷市自從成了上越新幹線的一個車站之後就失去了古城的風貌,可在深谷市,這種古城風貌依然保留著。因為有首都居民不怕遠距離工作的關係,深谷市也成了東京的市郊住宅區,所以,在深谷車站的人口處,小規模的飲食店和麵包房鱗次櫛比,多數都是早早開門營業。
瀏的痴獃不是那種到處亂轉、多動或胡亂吃東西的情形,而是變得靜靜地把自己封閉起來,越來越像植物人似的沒有感情和毫無反應。
自信夫蒸發之後的十五年來,瀏是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
這個老頭把兩隻手放到了檯子上。
可是,沒過多久,一位買牛奶和三明治的年輕男客人也講了和剛才那位中年客人一樣的事情。
毅在上高中的時候,曾對留的這種感情發泄模式進行了評論。
裡子搖了搖頭,她不僅感情上接受不了,而且經濟上也沒有這個條件。於是,那位主治醫生勸她,可以利用市裡的看護援助制度,申請人住特別養老院。他說,可以肯定地講,即使回了家,瀏的病情今後也不會有任何改善的。
「大姐,你知道嗎?你已經在茺川區被人殺了。」
在砂川家,瀏的憎恨、責備和嘆息都是針對信夫的,她甚至無所顧忌地說過,正是信夫才讓自己的人生如此不幸。接下來她又說,你們知道我必須在對「這個不成器兒子」的憤怒和失望中生活有多麼辛苦嗎?當然,即使信夫就在眼前,她也不會閉上嘴巴的。雖然她是用語言痛罵信夫,但又似乎希望他本人能夠聽到。
到了這時,瀏在平常生活中開始喋喋不休地傾訴著對裡子的不滿和怨恨。對一直非常依賴於兒媳婦卻突然開始埋怨媳婦的瀏,養老院里的工作人員和護士以及同病房的老人們同樣感到驚奇。驚奇之餘,有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安慰著瀏,有人順著瀏一起說媳婦的不是,還有人訓斥瀏,把前來探視的裡子拉到一邊提醒她,總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反應。
兩個人都喜歡打掃衛生,收拾房間也很麻利,特別是喜歡把洗澡間或廁所等有水的地方打掃得非常乾淨。不過,兩人都不是太喜歡做飯,像油炸魚或豬排等必須要用油煎、不把廚房弄髒做不出來的家常菜,她們會果斷地決定去外面吃或從外面買回來吃。作為女性,能在這些愛好方面都達成一致,可以說很不容易。
聽到坐在駕駛座的伊澤問她話,裡子一下子清醒過來了。瀏生活的那座名叫「明穗園」的特別養老院的三層建築已經就在眼前了。
有時生氣的時候,瀏會滿不在乎地說,信夫這東西要是死在外面就好了,甚至有時她還會說,如果他厚著臉皮回來了,我會拿刀殺了他的。
「好辦法。」伊澤也點點頭,「噯,用這個吧。」
「我也有許多沒有做好的地方,可他又不是那種能發脾氣的意志堅強的人,所以只能默默地離開家。雖然我和孩子非常辛苦,但我認為他過得一定也不輕鬆。」
「他們確實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裡子喘了口氣。不知為什麼,在橫穿停車場的時候,她的心跳特別厲害。不會出什麼事了吧,她有一種很奇怪的預感。
「什麼也沒有……不過,今天早上我是直接來的工地。」
總子報出姓名之後,態度生硬的毅一下子變得非常客氣。
「今天早上的直播節目,還說到瀏的名字,所以才熱鬧起來,因為瀏一直在這裏呆得好好的。」
正因為如此,裡子那種要讓瀏高興、自己有責任照顧她的所有事情的積極的想法終於也扔到了腦後。她家附近也有一位正在照顧同樣情況的婆婆的主婦,這位主婦的婆婆患的是多動型痴獃。她說照顧起來非常麻煩,病人不停地說著傻話,我可真羡慕砂川夫人家老人的安靜。聽到這話,不知為什麼,裡子鬆了口氣,而且還感到了慶幸。
「所以說,你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媽,你就喜歡想得太多。也許是報紙寫錯了,我和媽媽都沒有死——啊,對了,你也應該給奶奶住院的那家醫院打個電話,那裡來往的人很多,可能比咱們這邊還要熱鬧。護士們也會看報紙的,她們也會認為這是搞錯了。」
「瞧瞧,看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
不僅如此,她還用嚴厲的語氣責罵著自己的兒子:「像你這樣的人還會有人嫁給你,如果你不好好珍惜,一定會受到懲罰的。」
她似乎沒有聽到同病房的其他老人說話的聲音,完全沉浸在電視畫面之中。看什麼呢?裡子看了看電視。
「啊,砂川夫人,你來得正好。」
可是,三年前的正月里,這些想像的一部分破滅了。瀏病倒了,救護車把她送進了醫院,醫生診斷為腦梗塞。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可那時她幾乎不能說話了,右半身完全動不了了。裡子一邊聽著醫生的解釋,一邊想,媽媽的大半生已經不存在了。
「找人?找誰?媽媽。」
砂川瀏在一家特別養老院里,從「蘆邊」所在的車站往市區方向,開車大概需要三十分鐘。這對於習慣每個星期天的下午都要去探望瀏的裡子來說,這條路太熟悉了。因為是空車,所以,伊澤把車開得飛快。
把害怕一個人在家的瀏放在家裡,而自己出去上班也是很痛苦的。不管找多麼好的護工,可瀏很難和護工相處融洽,如果想說話了,她會像個孩子找母親似地到處尋找裡子的身影,過去心直口快的婆婆已經一去不夏還了。
直到有一天或某一星期,她真的封閉了之後,有些比較高興的談話及意料之外的行動,對癥狀都會產生影響,不過瀏身體和腦筋的老化慢慢地但確實是把她封閉到一個「靜靜的牢籠」里了——我們家奶奶的老年痴獃就是這種類型的痴獃。裡子想。
裡子記憶中的信夫最動人的表情就是那個時候的笑臉。
車裡的三個人都在認真地聽著,當收音機播放下一條新聞時,伊澤總子嘆了口氣:「剛才的新聞可沒有講清楚受害人的身份。」
「瀏沒事,她還在睡覺。山口醫生請你https://read.99csw.com去三樓的護士站。」
「其中有一個和大姐同名同姓,我很驚訝,當然這純屬巧合,只是讓人感覺不太舒服。」
「這個,在這裏,報上登著呢。」
「我們家奶奶怎麼樣了?」
自從瀏出院回家后,裡子的生活更加忙碌了。因為醫療費的增加,她在經濟方面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了。
總子又把這篇文章讀了一遍,沒錯,是有裡子的名字。當看到四十八這個數字時,她條件反射似地想了想裡子現在到底多大了。就在這時,伊澤從她的手上把報紙拿了過去。
「這是我丈夫的名字,年齡也一樣。」就像有了慣性一樣,她還在搖頭,「而且報上登的就是我、兒子和我婆婆的名字。」
瀏沒有反應。她的嘴裏好像在咕噥著什麼,但聽不清楚。
「是不是有字?是不是有電話號碼?趕快記下來,往那裡打電話。」
「你是說那個砂川先生不是巧合,他真的是你的丈夫?」他問。
小絲孝弘所說的「轟動」發生在早川董事長接受調查,查明二零二五室砂川一家四口身份,媒體對此進行詳細報道的三天後,即6月8日。
真是奇怪的母子倆。剛結婚的時候,裡子就感到迷惑不解。她是通過單位上司的介紹才和信夫結婚的,說實話,對這位叫砂川信夫的男人,裡子並不是因為自己多麼愛他才結婚的,她只是覺得這是一個認真、老實、溫柔的男人。
「毅,公司里還沒有人對你說什麼吧?」
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有完善的醫療設備,必要的時候看護會去幫助她,能住進這樣的養老院,也是為了你們家奶奶好啊——伊澤夫婦也這樣勸說她。可她還是花了好幾天時間才下定決心,下了決心之後,自己又有些動搖。
裡子雖說非常驚奇,可這也讓她明白了,瀏知道自己是病人,而且還希望趕快治好。
「我嚇了一跳……」
「信夫是個膽小鬼,就算回來,他也會在半夜回來,悄悄地溜進來,所以他會敲窗戶的。裡子,你可不能護著他。」
「你好。」
到今年為止,砂川裡子的丈夫拋妻舍子離家出走已經有十五年了,用現代用語說這叫「失蹤」,可在伊澤夫婦和裡子那代人的眼裡,這種行為叫作「蒸發」。從那以後,裡子就一個人撫養著兒子毅。
就在這時伊澤夫婦追了過來。裡子急忙說:「這裏也都在議論這件事了。」
裡子抬起頭:「搞清楚,怎麼去做哦?」
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她睡覺都不深,總覺得心情沮喪的信夫會不會提著旅行包回來了?有一點動靜她就醒了,然後起來看看是什麼動靜。一看才發現穿著睡衣的瀏站在大門口,正回頭往這邊看。
瀏說的就是這個字幕。
事實上,後來還有好幾位老顧客對她說,「看報紙了嗎」、「大姐,你上報紙了」。這正是早上最忙的時候,買賣雙方都很著急,根本沒有時間進行更多的交流,她也只能簡單地回答說「討厭」或「我知道了」。告訴她這件事的客人也不會說得過多,只是半開玩笑地說「真是不吉利的巧合」。
「是嗎?我太高興了,裡子站在我這一邊。」
「是我丈夫。」
「不知道?」
「啊,你父親,終於做了?」
通常的順序是——信夫和裡子站在一起,瀏站在信夫的旁邊。
從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來看,這些報道一定不是根據警方在記者招待會上或其他場合公布的情況來寫的,是不是有許多猜測的成分呢?自從丈夫砂川信夫失蹤以來,讓裡子最辛苦的就是生活,每天的生活讓她焦頭爛額,所以,她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這個嘛……不太好辦。」
「砂川先生……」
「剛才已經有人把這件事告訴我了。」
隨著時問的流逝,這種不眠之夜越來越少了,間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雖然不能說完全不想,可是越來越多的日子她是不再想信夫的事情了。就這樣,她慢慢習慣了。
這麼說,連養老院里也在議論這件事了?「我丈夫的名字……你是說茺川一家四口被殺案嗎?新聞?電視上一直在播嗎?我看過《日本日報》的報道。」
裡子想,是不是還有比我們更需要、更辛苦的家庭在等待特別養老院的空床位呢……
可說這話的毅自己也不是非常贊成把瀏送到養老院的。「住進了養老院,奶奶的痴獃會不會更嚴重?」他不安地問,「如果我不分晝夜地幹活的話,媽媽是不是就可以辭職了?我想再去夜間的工地上打份工,這樣媽媽就可以在家照顧奶奶了,奶奶也就不用住養老院了。」
砂川裡子愣住了。她正想著要為下一位客人點菜,所以沒有聽清剛才那位客人的話。
「啊?你說什麼?」
「他會不會去工地了?」
「啊,阿姨,早上好。」
「裡子,裡子,趕快記下來。」
裡子訓斥道,不許這樣做。不管毅有多年輕,如果這樣長時間睡眠不足的話,早晚也撐不住,會把身體累垮的,如果毅也病倒的話,那裡子就會更加束手無措了。
「剛才,山口醫生一直在給你打電話,砂川夫人,你沒有看新聞嗎?」
本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沒想到,又出現了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毅說得對,不過直接去看看不是比打電話要好得多嗎?你婆婆的醫院是不是就在附近啊?」
好在瀏很快就適應了養老院的生活,這可能也是因為她想接受治療的積極態度吧。而且到了這裏之後,裡子才第一次發現,瀏也許是厭倦了以前的生活——每天一個人呆在家裡,看門就是她的工作。
「被殺的四個人可能是砂川信夫(四十五)、妻子裡子(四十八)、信夫的母親砂川瀏(八十六)。」
裡子實在是太驚訝了,她有點茫然失措了。在那一剎那間,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瀏。
「你還記得不久前發生的那起引起轟動的案件嗎?茺川一家四口被殺案,被害的一家人姓砂川,他夫人叫砂川裡子。你想看嗎?」
信夫失蹤后的兩三年時間里,這種猜測和謠傳鋪天蓋地,當然也會傳到裡子和瀏的耳朵里。每到這時,裡子和瀏都會苦笑或大笑,兩個人一起笑,一個人笑,或為了讓生氣的對方發笑而笑。
「不要緊吧?堅強一點,也許是搞錯了。」
我養了一個拋妻舍子、蒸發了的兒子,裡子,對不起。她一邊道歉,一邊還不忘痛罵信夫。這個不成器的兔崽子。一個是先生氣再詫異,另一個是先詫異後生氣。
「我也很吃驚……」
而且兩個人彼此都比較喜歡。雖然有時也會吵架,覺得對方太討厭,但基本上還是互相喜歡的。例如做飯的口味、打掃衛生及收拾衣櫃的方法等等,在生活中非常實際的方面的共同點還是很多的。
就在總子和毅說話的時候,伊澤抱了一大堆報紙跑了回來,好像還買了好幾本周刊雜誌。總子心裏想,現在擺在店裡的周刊雜誌不會刊登今天報紙上報道的事情的,到了這種時候,他也成了傻瓜。
毅非常擔心地問:「不要緊吧?」
「沒有,裡子在這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瀏可不是一時興起才說出這番話的,她精神沒有錯亂。通過養老院的生活,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裡子沒有死,毅不也是活蹦亂跳的,這完全搞錯了。」
途中,他剛打開收音機,正好是新聞節目時間。收音機里也在播放著關於茺川區一家四口被殺案的受害人的身份已經查明的消息。九-九-藏-書
和所有與案件沒有直接關係的日本人一樣,她也通過電視和報紙了解情況,在斷斷續續的事實基礎上,進行帶有推測性的談論。
「媽,我來看你了。」
不過,就算這樣,用勺子把飯喂到她的嘴邊的時候,她也是困得直打盹。
完全是按自己的興趣做生意的伊澤夫婦成功的秘訣有三點——一是不要盲目擴大規模;二是不要過於節省人工費;第三點和前面兩點都有關係,那就是在服務員中培養經理。事實上,所有的店都是夫妻二人帶頭于活,同時,哪怕是經營著只有四五平方的小小西餐店的時候,他們也要雇幾個服務員。因為伊澤相信,如果只靠夫婦兩人,早晚也會忙不過來,店裡的經營也不會太順利。
裡子笑著說。那位年輕客人把手裡的報紙遞給了她。這是一份《日本日報》。
「啊?這是怎麼回事?」就像是在耳朵邊說話,總子尖聲叫道:「和你丈夫的名字寫在一起的是裡子的名字?可不光是裡子,還有毅的名字?」
裡子在「蘆邊」的任務就是和伊澤總子一起採購原材料,然後做成食品再賣掉。上班的時間是凌晨三點,所以她要提前三十分鐘起床。「蘆邊」凌晨四點開始營業,因此在這之前的一小時她們會忙得不可開交,沒有時間看電視或報紙。不過,凌晨三點,電視的新聞節目也沒有開始,早報也還沒有送過來。砂川裡子每天早上悄悄地起床,悄悄地去上班。在這一點上,伊澤夫婦也和她一樣。
「是的,是的,而且,是不是要給毅打個電話問問看?裡子,給他打個電話吧。」
裡子和毅堅持了兩年這種小心翼翼的生活。毅畢業后就參加工作了,並迎來了成人式。可另一方面,瀏的痴獃越來越嚴重了,裡子又不能辭職不上班,可只有家庭看護,很難保證瀏的安全與舒適。
「找信夫。」
別人不可能理解自己這種心情,所以她從來不對任何人說,只是默默地生活。對於丈夫失蹤后仍然照顧他的母親,一個人獨自撫養兒子的裡子,既有人表示同情,也有一些喜歡刨根問底的人說一些不好聽的話,但不管哪一種,多數情況下,大家都想錯了。
「媽媽,你不要緊吧?」
瀏經常有這種想睡覺的周期,在特別嚴重的時候,她一天都不吃飯就是想睡覺。因為這樣對身體不好,所以護士都是哄著她吃飯。
總子急忙說,她用眼睛的餘光看了看裡子。她還是低著頭坐在那裡,只有眼睛還盯著報紙上的那篇報道。
砂川毅在大宮市的一家裝飾公司上班。
可在這張照片中,瀏卻站在了信夫和裡子的中問。對於這種順序,社會上的人通常會理解成瀏想把裡子推開,自己和信夫站在一起,這是一位對兒子有著強烈的愛情和獨佔欲的母親。可砂川家三個人卻不是這樣的,瀏緊緊地挨著裡子,和信夫卻是分開的。
「媽……」
他說,我還沒有見到公司里關係不錯的同事們。
總子笑著說,讓她帶著簡歷參加錄用考試是不是太拘謹了,所以她們就去了附近的一家飲食店喝茶。不到一小時,她就決定錄用裡子。這並不是因為她同情裡子的不幸身世才給她這份工作的,伊澤夫婦還不會這樣好說話,主要還是對她的人品產生了好感和信任。
十年前,伊澤夫婦最早雇她的時候,她比現在還要瘦,一看就知道經濟很困難,而且已經精疲力竭了。事實上,去見裡子是通過她們一個共同的熟人介紹。這位熟人對她說,有一位夫人被不負責任的丈夫拋棄了,你們無論如何也要錄用她。
「出什麼事了嗎?」問完之後,毅的口氣一下子認真起來,「我媽媽出什麼事情了嗎?」
儘管如此,如果信夫回來的話——如果什麼時間他要是回來的話——他的臉上也一定深深地刻著歲月流逝的痕迹。裡子想。
總子扶著裡子的肩膀,輕輕地搖著。裡子就像失去支撐似的,她的頭也在不停地搖晃著。然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鬆開兩手,把目光從報紙上移開,回頭看著旁邊的總子。
而事實上是因為裡子和瀏都沒有找到分開生活的理由,才在一起生活的。為了外出工作,裡子需要瀏幫她料理家務和照顧毅。當時剛過七十歲,身體還比較健康的瀏現在害怕一個人生活的孤獨和恐懼,所以也想和裡子及毅一起生活。
正像總子說的那樣,灑在膝蓋上的粗茶還很燙,裡子穿著的那條純色的化纖褲子已經濕了,膝蓋上就像畫畫似地映出了一個謎一般的無人島的形狀。裡子對這些根本就沒有反應,沒有了杯子,她那隻騰出來的手和原來的一隻手一起緊緊地攥著報紙。似乎不把它攥住,這張薄薄的報紙會從她的眼前逃走一樣。
伊澤取下別在腰上的手機遞給了裡子。裡子接過手機,她的手在顫抖,怎麼也按不好手機上那小小的按鍵。實在看不下去的總子伸出了手。
在這一瞬間,裡子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對總子的話沒有反應,只是一隻手抓著報紙坐在那裡。右手拿的杯子歪了,裏面的茶水灑到了膝蓋上。
裡子不會狠心把哭著說不想去的瀏送進養老院的。如果瀏責備說「裡子,你不要我了」,自己也無法回答。要說為什麼,因為這是事實,不管形式怎麼樣,也不管過去做了多少事,現在把瀏送進養老院,就是拋棄了她……
伊澤夫婦當然已經取得了廚師資格,十年前裡子到這家店工作后不久,在夫婦二人的推薦和資助下,她也獲得了同樣的資格。所以,為了讓客人知道這裏的食品都出自於出色的廚師之手,他們三個人的名字一起貼在「蘆邊」這家像攤床的飲食店的牆壁上。
裡子又點了點頭:「是的,她是信夫的母親,叫瀏。」
總子趕快抓住裡子的右手,接住了快要掉到地上的杯子。
伊澤和宣說,也許是因為有生意頭腦,或者是運氣不錯,雖然不停地改變著經營項目,可直到現在,從來沒有大的失敗。「蘆邊」也是這樣,它是這對夫妻在深谷市區經營的第七家飲食店,結構最簡單,就像是在攤床上長出了一根毛。前面已經說過了,這家店的位置也不好。當地的生意人也都在傳說著,伊澤先生的這家店可能會失敗的。所以,當「蘆邊」開業幾個月後生意興隆的時候,大家都被驚呆了,而且全都相信了伊澤的不敗神話。
瀏和信夫的母子關係一直都是這樣,經過很長時間之後,裡子才對此感到習慣。
砂川裡子在專心致志工作的時候,也沒有想得過多。那位年輕客人留給她的日報,在早上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前,別說通讀一遍,就連掃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找誰?你為什麼這麼薄情?這麼說,你從來沒有想過去找他,沒有想過去找他。」
裡子也不感到特別驚奇,因為她知道,對於信夫蒸發這件事,她已經厭倦了和這位堅強的母親之間的爭執了。
電話響了十聲之後,毅終於接電話了,但有點氣喘吁吁的感覺。
裡子很早就父母雙亡,對家人的感情比較淡薄,而瀏是她惟一稱作「母親」的人,這也許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有個奶奶,也許對毅會有好的影響。總之,雖然信夫不在了,可裡子、毅和瀏仍然組成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家庭。
儘管如此,瀏還經常說些讓護工目瞪口呆的難聽話,可裡子卻很高興,而護工則更加奇怪了。輪流到自己所負責的地區里有困難的家庭的護工當然九-九-藏-書都是有社會知識的,可她們也都認為瀏和裡子是親生的母女,這讓裡子覺得很有意思。「啊,你是她的兒媳婦?」看到她們那驚奇的樣子,不知為什麼,裡子總有一種很痛快和得意的感覺。
「什麼不知道?」
自己的兒子全是優點,即使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都是兒媳婦的不好——至少社會上都是這樣的——可婆婆對裡子說:「你能嫁給信夫,真是他的福氣,不過,裡子,你可是個可憐的人,選擇了一條辛苦的人生之路。」
裡子一邊喝著總子從保溫瓶倒到杯子里的熱粗茶,一邊翻看著那份《日本日報》。在晚報特別報道的版面上,整整一個版面寫著一個大大的標題「茺川一家四口被殺案的受害人身份已經查明」,另外有兩個版面對這件事進行了報道。那個標題之大不是我們能想像到的。嗨,不至於吧,又不是抓到了罪犯,或者是已經確定嫌疑犯要在全國進行通緝,只不過是搞清楚了被害人的身份,通常這些都不是太大的新聞。
「不用了,不用了,我送給你了,因為我已經看完了,你還經常給我優惠。」
就在這位傳達員要拿起內部電話時,電話響了。「傳達室……啊,是山口醫生,電話一直打不通,砂川夫人已經來了,好的,我知道了。」
裡子在談到自己不幸的遭遇時,對於那位已經蒸發了的丈夫,她沒有背地裡說一句壞話。在這一點上,介紹裡子過來的那位熟人的說法可要尖刻得多。
「找信夫。」瀏說,她用手擦了擦濕潤的眼睛,「向電視台申請尋找信夫,那孩子一定想回家了。」
裡子想,換句話說,砂川信夫就是為了不殺死母親瀏,或者和母親一起死,或為了逃避母親而自殺才離家出走的。因為信夫認為這是最穩妥的辦法,所以自己才蒸發的。他拋棄裡子和毅是為了離開瀏而採取的無奈之舉,當然他也會恨裡子她們,但並不是說對裡子她們就沒有了感情。
「啊,你說什麼?媽,電視就那麼好看?」
當千住北新城發生四人被殺案之後,砂川裡子也非常感興趣。
而且,決定之後,說服瀏也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瀏一定會說我不去養老院,我要呆在家裡。
這位年輕的男客人可能是一個人生活吧,他是這裏的常客,幾乎每天都要到這裏買早飯。他長著有點自命不凡的漂亮的下巴,還有那招人喜歡的笑模樣,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總子和裡子都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這件事發生在瀏住進養老院大概半年左右的時間吧,和平時一樣,裡子星期天早上就去看她,她正坐在床上專心致志地看著電視。
「你還這麼添亂,閉上嘴巴。」伊澤訓斥完之後,皺起了眉頭。
養老院的工作人員告訴裡子,在適當的地方接受護理,通過和他們一起的集體生活的刺|激,有些老人的痴獃會有所減輕。聽到這裏,裡子也就下定了決心。雖然她還是感到了一絲罪惡感,但同時也下定了決心,只要以後盡量多地來看瀏,也能對此有所彌補的。
「我問問醫療部,你稍等一下。」
看到從自動門裡跑進來的裡子,那個老頭欠了欠身。
「這麼說,所有的內容都完全一樣了?」
那是一個有觀眾參加的尋人節目。畫面上正好有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在熱淚盈眶地說,自己特別想見見因父母離婚二十年沒有見過面的母親,她想尋找母親。
然後,信夫一定會來見她的,就算他已經開始了新的人生和組建了新的家庭,他也一定會來的。瀏去世后,面對著瀏的靈位,他一定會有許多話要說。
「茺川區的高級公寓里發生四人被殺案,是不是?那些被害人的身份已經查清楚了。」
「你家奶奶知道了嗎?」伊澤總子問。她看了看那個老頭,想從他那裡得到答案。
砂川裡子今年四十八歲,1948年出生在琦玉縣朝霞市。父母雙亡,她留在了家裡,有兩個妹妹,她和丈夫及孩子一起生活。裡子在當地高中畢業后就到了東京,在新宿的一家商場上班。二十五歲時,通過上司的介紹,和後來的丈夫結了婚。二年後,她生下長子毅,兒子現在二十一歲。也許是因為同甘共苦吧,他和母親的關係要比同齡的普通孩子好得多,親熱得多。
所以,直到有客人光臨「蘆邊」,她們才會開始每天的談話。這裏大多數的客人都是在東京市中心上班的職員,他們都會夾著早報過來,還有的人是在公共汽車站附近的賣報亭里買日報。那天早上,有一位客人正在從砂川裡子的手裡接過當作早飯的三明治並付錢,裡子給他找錢。就在這時,他開玩笑地對裡子說。
「山口醫生在哪間辦公室?」
裡子對這種幸運沒有任何異議,可她的內心還是很複雜的。裡子和毅都累了,說實話,把瀏交給了專門的養老院,對他們是個很大的幫助。可同時,她又被「把瀏拋棄了」的罪惡感所折磨。
「所以才錯了。」總子插話。
裡子堅持著,信夫的笑從為掩飾內心強烈感情的假笑變成了真正的笑。
「裡子,你怎麼啦?」
不過裡子也在想,即使信夫這麼回來了,也許她已經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那個時候,也許就是真正該離婚的時候了。
她想,他終於下定決心了,終於走了。後來,她才感到很悲哀,眼睛都濕潤了。
當她邊說邊把報紙翻開時,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這個時間,「蘆邊」會暫時關門,有兩小時的休息時間。在這期間,砂川裡子和伊澤夫婦習慣去停在這間狹小店面後面的、車身上用塗料寫著「蘆邊」店名的小型客貨兩用車裡,吃已經很晚的早飯。早飯一般都是伊澤總子準備,那天,他們吃的是飯糰和熱醬湯。
但是,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他。
「那個孩子想回家。」
她小聲說了一句。她說得又快又小,總子都沒有聽明白,她還以為只是裡子的舌頭在動。
就在這時,位於深谷市郊的特別養老院來通知說,那裡已經有空床了。
「叔叔,對不起了。」
照片上穿著結婚禮服盤著頭髮的新娘裡子,被仰起下巴胖乎乎的威嚴的婆婆拉住胳膊,表情嚴肅地對著鏡頭。信夫穿著新做的禮服,和母親之間隔著半個身體的距離,頭有點耷拉著,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可是,這雖然是正常的事情,但對裡子而言,卻開始了痛苦的生活。
瀏的身體向前傾著,像是要一頭扎進去似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裡子叫她。
裡子還是把報紙攤在膝蓋上,像個傻瓜似地獃獃地眨著眼睛。
伊澤晃著他那有點發福的肚子,探出身來,從總子的手上拿過電話。
「怎麼辦呢?砂川夫人,是不是應該把這件事搞清楚?」
「我來給你打吧,毅是不是已經上班了?」
「蘆邊」三明治店也是其中的一家飲食店,它位於深谷車站入口處公共汽車站往北約三十米的地方,十年前開業的時候,不到半年的時間,這家店差點就倒閉了,原因就是它的位置不好。估計著頭班火車時間趕往車站的上班族,從公共汽車站下來再走三十米的話還要花費幾分鐘的時間,所以他們會把這幾分鐘用來睡覺。
「要說是爸爸,倒也會有這種可能,可把媽媽、我,還有奶奶的名字也登出來,是不是有點太奇怪了?也許是搞錯了,也許會找到爸爸的,我們要儘快搞清楚這件事,好不好?你和叔叔阿姨認真商量一下,好不好?我一忙完馬上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