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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回家

第十五章 回家

「是的……我認為這並不過分。」
「警察馬上就聽你們介紹情況了嗎? 」
「她說信夫給她託夢了。」
「除了信夫之外,瀏就沒有再生過其他的孩子嗎? 」
「看完之後你有什麼感覺? 有沒有你記憶中的東西? 」
「沒有,沒有,一點都沒有。畢竟已經過去十五年了,他的西裝什麼的肯定會有變化,可信夫的手錶,他離家出走時戴的那塊手錶是我們結婚時公司的部長送的賀禮,只要看到它,我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可是,我沒有找到。」
砂川瀏這種不穩定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另一方面,由於日本的戰敗,內地的物資也很匱乏,砂川家的家業幾乎都處於停業狀態。
「是的。刑警把我叫到另外一個房間里對我說,在你兒子看完照片之前,你不要和他見面說話。他們可能是認為,如果我們說話了,我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毅,」
「你去了之後感覺如何? 你進到房間裏面了嗎? 」
「聽說你認出了信夫的屍體后,還去看了看千住北新城的西塔樓? 」
「原來……怎麼說呢? 砂川家的情況太複雜,他的臉上都有皺紋了,我想就是這個原因吧,至少信夫相信,他也這麼對我說過。」
「她好像得的是盲腸炎,沒有去看醫生,最後引起了腹膜炎。剛才我已經講過了,砂川的公公是個非常吝嗇的人,對女人,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他都認為和家畜差不多,肚子疼什麼的,根本不用看醫生,也不會給予任何照顧。就這樣,她很快就死了,死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
「是的。剛才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嘛,他和婆婆的關係不好,婆婆對他非常嚴厲,我對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然後就問信夫為什麼會這樣。於是他對我說,我長得很像經常虐待母親的爺爺,就是因為這個,這都是過去的事情,我也沒有辦法。」
「唉,我不是說過了嗎,他是個沒有魄力的膽小鬼。」
「聽說砂川家的長子被免除兵役了,只有次子去打仗了。我婆婆一直懷疑只有長子免除兵役,是爺爺到處賄賂的緣故。昭和十一年二·二六事件時,長子有事去了東京,爺爺非常擔心,三四天都睡不著覺,燒香拜佛。長子不知道這些情況,一直等到交通恢復之後才若無其事地回來了,爺爺悲喜交加。真像個傻瓜。婆婆惡毒地說。」
「如果只是在電視節目或報紙上出現砂川的名字,當然大家會議論紛紛,可養老院還不至於馬上就把我叫過去。就算這事搞錯了,或者沒有搞錯,他真的是砂川夫人的丈夫,那也是你自己要處理的事情,養老院不會幹預的。」
「是的,當然不能。」
「是的,雖然這是一個巧合,不過也太巧了吧。也許給我婆婆託夢的信夫真的已經死了。在護士站我聽完這些話之後,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以前我一直是半信半疑的,可在那一瞬間,我也認為信夫真的死了。」
「可是,事實卻不是這樣的,事實正好和她想的相反。這件事從砂川夫人一去世就清楚了。」
「毅一看完照片就對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我認不出來。我說,不要勉強自己,如果你奶奶沒有患老年痴呆症的話,她是最能認出來的,因為她畢竟是母親嘛。」
「是的。可是,我丈夫他們絕不會大手大腳地生活,不知道他們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到了最後的最後還是看著別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生活著,實在是可悲可憐。這可真是稟性難移,他從小就一直看我婆婆的臉色,結果最後也沒有逃脫這種命運。他就是為了要結束這種生活才離家出走的。」
「把信夫和瀏葬在一起,是你的主意嗎? 」
「你之所以不怨恨信夫拋妻舍子離家出走,就是因為你知道這些情況嗎? 」
「……這個嘛,開始我以為錯了,正像刑警說的那樣,人是閉著眼睛的,和我記憶中的丈夫比起來,他的臉要胖多了。而且,這又是一個死人——看著被害人屍體的照片,我有點害怕所以也沒有好好看。不過,從右邊拍的那張照片,這個……因為是側面吧,他的鼻尖有點向下彎,照片上也是一樣的。」
「那位長子也就默認了嗎? 」
「爺爺到我婆婆晚上睡覺的地方去了,那是參加葬禮不到四天的時候。」
「那天,你見到了瀏嗎? 」
「雖然這是一個富裕的家庭? 」
「即使是這樣,那個和她結婚的長子什麼都不說? 」
「是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這是老人嘛,開始的時候醫生也不明白我婆婆說的是什麼,而且,她不僅晚上做夢,白天睡覺或打瞌睡的時候,也會做夢,她做夢的次數太多了。那個時候,我婆婆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或者是躺在床上看電視,所以一天當然要做好多次夢。」
「是的。山口醫生和董事長都說應該這麼做,可是我害怕警察,不太喜歡這樣做。如果要是讓他們白辛苦了,警察可能會生氣了。」
當我站在下面,抬頭仰望那高聳人云的高層公寓的窗戶時,我就在想,住在這裏的人們都是有錢人,打扮得很漂亮,也有教養,過著以前的日本人從來不敢想的生活。不過,這可能是一種假象。當然,現實中也有過著那種生活的日本人,也許他們正在慢慢地變成真的。
「另外兩個女兒都是在十八歲左右就嫁出去了,所以,婆婆對她們沒有太深的印象。大女兒好像是嫁到了大阪,在停戰前瘋狂的空襲中全家都被炸死了,連屍骨都沒有找到。二女兒和東京高崗住宅區的一位醫生結了婚,聽說過得不錯,我婆婆說,因為沒有什麼來往,所以對她的情況也不太了解。
採訪進行到這裏,砂川裡子第一次哭了。她的眼睛潮濕了,有一段時間,她幾乎都說不出話來。
「準備九*九*藏*書和婆婆結婚的那個次子的運氣實在不太好,他三次接到入伍通知書。前兩次都活著回來了,可第三次終於不行了,在太平洋戰爭的中期戰死。砂川的夫人去世的時候正好是他第二次應徵入伍,因此,他都未能回來參加母親的葬禮。正因如此,他覺得非常遺憾,於是給父親寫信想早點把瀏娶過來,讓母親看看孫子。可是,接到信的爺爺卻說目前正在喪期之中,這麼做不太合適。他找個理由把婚事延期了。
砂川裡子稍稍停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
「是的。那是一個四人房間,過道很窄。因為要照顧上了年紀的老人,所以床的周圍擺滿了各種器具,顯得很凌亂。我好不容易找個地方坐下來,那是一個沒有靠背的凳子。我婆婆說,信夫就會在那裡。」
「我看了一張表。這種實物都是裝在塑料袋裡的,我是不能用手直接摸的,只能把它放在桌子上,我離得近一些去看。那是一張很大的表格,不是平常的那種表格,上面寫了很多內容,什麼」早川董事長兩點「、」石田來「等等,是用萬能筆寫的,看得非常清楚。畢竟十五年沒見面了,我不能說這是不是信夫的筆跡,不過,他的字寫得很難看,沒法說的難看。結婚時,他在運輸公司工作過很短一段時間,他經常惹別人生氣。砂川先生寫的發票根本就看不懂,就像暗號一樣。可是,那張表格上的字卻寫得相當漂亮,而且看得很清楚。」
「不,不是的。比東京還要遠……不過,這件事有點不方便的地方,我不想你把這個地點寫得太清楚。雖然砂川家的直系親屬已經沒有了,可他們還有其他親戚。」
「讓我看的共有四張,有從正面照的臉部——是從上面照的,還有全身的,另外還從左右各照了一張。」
像我婆婆那樣的媳婦——不,女人就必須像那樣受苦的時候,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而現在卻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若無其事,我們所有的日本人顯得非常瀟洒。
大家都是和上了年紀的老人住在一起,要照顧父母,孩子結婚生子后,還要擔心自己會成為像父母一樣的讓人討厭的人。這種故事到處都是。
「我們的婚後生活確實很短暫。」
「馬上就去看了嗎? 」
砂川瀏生於1910年,所以這應該是1923年( 大正十二年) 的事情了。
說到這裏,砂川裡子停了下來,她看了看周圍。
「還是在深谷市裡的家裡嗎? 」
「不不,不可能的,我可沒有勇氣自己一個人去,是毅、伊澤董事長和總子陪我一起去的。」
「那個長子只興奮了一次,那是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唉,當時的人們還不知道昭和二十年的八月戰爭就要結束了,所以事到臨頭大家還都沒有意識到——他突然說要去報名參加特攻隊,好像還有許多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可是,不管有多少人報名,日本已經沒有可以乘坐的飛機了,到了飛機場也沒有足夠的士兵可供運輸,結果當然是沒有參加成特攻隊。不過,這位長子的心裏一直為自己最終未能直接參加戰爭而感到愧疚。他雖然是個比父親要強的愛國者,可也許感覺到非常可憐吧。本來他就是個膽小的人,戰爭一結束,他馬上變得更加懦弱了。而且,砂川家的生意也日趨敗落了,昭和二十二年春天,商店全都關了門。這時,婆婆和長子正式結婚還不到一年時間。
「做夢? 」
「結婚後的七年兩個月,信夫就離開家了。」
「這麼說,從側面看有點像,可從照片上,你還是不能肯定。」
——就這樣,「明穗園」里所有的員工都發現在茺川一家四口被殺案的被害人名單中有一個叫砂川瀏的,所以大家都在議論紛紛。
「不過,就算沒有那樣的報道或電視節目,兩三天前,山口醫生就在猶豫是不是應該給我打電話,因為這是和砂川——我丈夫有關係。」
砂川裡子在說到瀏的「生氣」、「仇恨」和「惡毒地說」等情況時,和所說的話的內容不同,她的臉上一直略微帶著一絲微笑。這種笑也不是毫無顧忌的,就像一個母親正在講述非常固執不聽話的可愛的孩子,這是一種飽含痛苦的溫柔的笑。
「是的,我是第二天去那裡的。」
「是的,不過,這正是讓人感到滑稽的地方,也正是信夫的可悲之處。隨著信夫一天天長大,他長得越來越像他的爺爺,不僅是臉長得像,連身體都很像他。如果是平常人家,只是因為生了一個很像爺爺的孫子,沒有人會多想的。可是,對於婆婆他們,因為有那麼多的事情,因此可能非常生氣吧。到信夫上小學的時候,性格不太爽快的爺爺已經老實多了,他已經不能再對婆婆動手動腳了。可是,到了那個時候,他非常喜愛像小貓似的可愛的信夫,一起洗澡,晚上一起睡覺,根本無視婆婆他們父母兩人的管教,只是放任地養育著信夫。
也就是說,要想尋找砂川瀏和信夫這對母子不和的原因,就必須追溯一下砂川家的歷史。
「他就是你說的虐待瀏的爺爺? 」
「是的。刑警們可不認為這種話是可以一笑了之的。我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信夫真的託夢的話,那他一定會站在我面前的。可是,搜查本部的一位刑警,他年齡挺大的了,對我婆婆非常感興趣。後來他還對我說,夫人,有這種事情,死了的人會去通知遺屬的,這也是說多情況搞清楚之後很長時問的事情了。那位刑警還對我說,夫人,砂川先生一定是想回到有妻子、兒子和母親的家裡了。」
「瀏是什麼反應? 」
「然後我就去了大廳,告訴伊澤董事長他們,與其給警察打電話,還不如去一趟的好。他們很是驚訝,我說了說婆婆那清晰的預感,然後就決定去警察局九*九*藏*書了。」
「可是最後當很多情況搞清楚之後,我才知道他沒有給我託夢。」
「聽說他是個既老實又膽小的人,滑稽的是,這種心胸狹小又遺傳給了信夫。」
「進去了。管理員非常熱情,佐野先生是第一個發現我丈夫他們的人,他給我講了許多事情,他們是怎麼死的,當時是什麼情況,等等。」
「雖然很難說出口,可我還是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當抬頭仰望那座西塔樓的時候,我突然不高興了。為什麼? 住在這樓裏面的人也許什麼也不想,只是體面地站在那裡。住在這種地方,就不能指望他們成為人。如果建築物非常不錯的話,那人一定非常奇怪。想一想,信夫他們搬到這裏住——當然是信夫他們做了壞事——原來不就是因為擁有二零 二五室的那家人買了超出自己能即使是這樣,如果信夫他們扮演的占房人所住的地方不是像那座塔樓似的公寓,而是原來街道上的房子,他們也不會被殺死的,我也只能這樣想。那四個人的被害不就是因為那座公寓嗎? 如果是其他地方,他們是不是就不會落到如此地步呢?
「除了屍體的照片以外,他們還讓你辨認其他物品了嗎? 」
「是的,最早從電視上看到名字的是有時負責我家奶奶所在樓層的一位護士。所以,她當然知道我家奶奶的名字,同時她也了解我丈夫已經失蹤十五年的情況。她說,這個是不是搞錯了? 就這樣,主治醫生山口先生也就知道了。」
「是的……於是,他們決定讓我去看屍體,當然這個時候我就能看明白了。」
「不是有人說過嗎? 越是有錢的人越是吝嗇,砂川家的父親——就是後來成為我婆婆老公公的那個人,他也是非常吝嗇的。」
「怎麼樣? 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嗎? 」
可是,為什麼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如此不和呢? 原因又是什麼呢? 「信夫和瀏之間為什麼關係不好呢? 可不可以談談你的想法? 」
「這麼說,那天我急急忙忙趕到『明穗園』時,也是穿的這雙運動鞋。」
「所以成問題的是長子和次子,長子比婆婆大五歲,次子大三歲,開始的時候,聽說我婆婆是要嫁給次子的。因為這是有錢人家,繼承家業的媳婦是要門當戶對的。不過據我猜測,從開始的時候,砂川家就沒有想把她嫁給任何一個兒子,那不過是借口而已,也許他們只是想要一個不用付工資的勞動力。」
「好像是吧。所以,照片裏面有裝著襯衣和內衣的紙袋,而下一張則拍著袋子里的東西。」
「然後在1950年,瀏在四十歲時生下了信夫? 」
「大家都很驚奇吧。」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和你聯繫的時候,那篇報道出來了? 」
「聽說我婆婆去的那個砂川家非常有錢,據說是趕馬車的,也就是今天的運輸業。好像有很多的人和馬,我婆婆要照看好多的馬。」
「是的,關於婆婆夢見自己那已經蒸發了的兒子,山口先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像我婆婆這樣的剛剛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人經常編一些很嚴重的假話。不過,她本人並不認為這是假話,因為這是媸本人親身體驗過的。」
「是的,不過,那些也是照片,他們並沒有把實物拿回來,只是拍了一些非常細緻的照片。」
「千縣,信夫和瀏終於在這裏成了一家人。」
當時,她穿了一身灰色的套裝,這是一身顏色非常穩重的厚套裝,看上去像是新的,不過,她的腳上穿的卻是一雙已經發舊的白色運動鞋。
「我已經習慣了,在照顧婆婆的時候,總是穿著便於脫換的衣服和一旦有事時能跑得動的鞋子。所以,我已經習慣買這種運動鞋了,現在已經不能再穿高跟鞋了。」
「是這樣的,刑警們說的也都是這樣的。」
「真是可怕。」
「不過,信夫是長子的孩子,他被平安地生了下來並被撫養成人。」
日本年號改為昭和之後不久,中村家的、瀏的祖父母都相繼去世了。這樣一來,瀏確實只能呆在砂川家了。
「我們的關係還算可以吧。我這麼說雖然有些奇怪,不過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這是因為他和婆婆的關係不好,自從我嫁到砂川家之後,就像兩個人之間的緩衝物,根本就沒有時間和他吵架。
「這個嘛……就是婆婆最大的仇恨,不過,確實是讓人仇恨。事實上,昭和十五年,砂川的夫人就去世了,也就是長子的母親、爺爺的夫人,真的應該成為砂川瀏婆婆的那個人。
砂川裡子笑著說。那笑容還留在嘴邊,她又說:「砂川家的故事,還有發生在婆婆身上的故事,如果講給現在的年輕人聽,他們根本不會相信的。他們會說,這是真的嗎? 這不是編出來的故事吧? 日本的文化又不落後,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的。我是聽婆婆講的,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但我並不認為婆婆是在撒謊,我相信她說的話。可是,當我把信夫安葬之後去看那座西塔樓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這個想法變了,一定也是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死在我只在好萊塢電影上看過的那麼漂亮的高層公寓里的人們,說到底,他們的人生雖然不像爺爺對我婆婆下手的那個年代那樣扭曲,可現實不也就是那樣嗎? 不就是那個時代的延續嗎? 一個輪迴之後,當然要重新開始了。」
「砂川家和我婆婆的事情,都是很難說出口的。」
「是嘛……」
「你是一個人去茺川北署的嗎? 」
對砂川裡子的採訪是利用她的休息日,在深谷市郊外的「深谷紀念館」里的一家茶館里進行的,大概是茺川一家四口被殺案的案情全部調查清楚后的一個月左右吧。
「是的。因為婆婆不想和爺爺葬在一起,可是僧人卻不同意,我畢竟是個已經喪失資格的媳婦了,現在九-九-藏-書說什麼也都不太好了。」
「你認為他是砂川信夫嗎? 」
「這是怎麼回事? 」
「是的,當時婆婆已經三十六歲了,年齡已經夠大的了。」
「砂川家有五個孩子,兩個男孩三個女孩,最小的女兒和我婆婆同歲。這個嘛……我婆婆以這種身份來到砂川家,這個同齡的妹妹經常欺負她。後來她一直記恨著這件事。這個最小的女孩不到十五歲就病死了。不過我婆婆說自己在她最後的時候還照顧了她。司她最後還心術不正,我婆婆非常生氣,怎麼也忘不了這件事。
「瀏看得很清楚嗎? 」
和當時一樣,砂川裡子和毅現在仍然生活在深谷市裡那套租賃的公寓里。擁有自己的房子,對這對母子而言還是一個很遙遠的夢想。砂川信夫所做的事情,也是被雇來作為占房人住進那套超高層的高級公寓里的。
「你看完照片之後,毅也被叫去看了? 」
「在我看來,他有些地方就像個小弟弟。不敢違抗母親的小弟弟,在家裡沒有地位,一直非常膽小和半死不活的。當我看到冷凍的屍體的時候——和照片不同,我可以在旁邊認真地看,還能看出一點。他的影子,他就是信夫——我對刑警說了。不過,已經變成那樣的他還是讓人感覺到一絲膽怯,似乎非常對不起社會,想想他做的那些事,這也在情理之中吧。」
「他說自己從小就知道,因為婆婆對他說過。」
「這裡是個漂亮的墓地,如果要說紀念館是什麼的話,那它應該是墓地。」
「不過,你和信夫之間,絕對不會有什麼不和? 」
「差不多吧,只是他有點太胖了。」
「大概他是在父親面前抬不起頭吧。另外爺爺也是個任性的人,雖然是他自己讓長子繼承家業不讓他應徵入伍的,可戰爭結束之後,他卻責備長子說,你從來沒有為國家扛過槍打過仗,就知道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附近的人們都在議論,戰後砂川家之所以敗落,就是因為爺爺不幹活了整天撒酒瘋。戰後,他突然泡在了酒里,也就是現在說的酒精中毒,他一直就是這個狀態,最後也是死於肝硬化。」
「多大? 」
「是的,沒有。次子去了部隊不在家,她的身份一直很尷尬。不過,聽說昭和二十一年她入了籍。」
對於這個問題,砂川裡子沒有馬上回答。作為採訪所在地的紀念館里的茶館對面的院子里,有一大塊綠意盎然的草地。草地上雖然立著一塊禁止入內的牌子,可還是有三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正在上面玩一隻顏色鮮艷的水皮球。好長一段時間,她一直在盯著他們。
「我問:婆婆雖然不太明白,但你說信夫出現在夢裡,還給你託夢,這是真的嗎? 然後,我婆婆清楚地說道,他給我託夢了,信夫是不是已經死了? 」
「筆跡等怎麼樣? 」
「不過就在那個年代,十三歲也還是個孩子。說是結婚,只是為了體面,其實就是去做傭人。」
裡子再三強調,砂川信夫和親生母親的關係不太好,作為媳婦,自己就是這兩個人之間的調解人。信夫蒸發的原因也是因為母親,他和裡子的關係還不錯。
「我知道了,只要說他們是富裕的生意人就足夠了。」
幾乎沒有一點兒猶豫,砂川馬上回答了,而且她還有點生氣了:「我婆婆倒是從來沒有說起過,不過,我聽信夫講過,她好像還有其他的孩子。」
「你想親眼看一看丈夫去世時的地方? 」
「那是長子的孩子嗎? 」
「我也是個女人,所以非常理解婆婆的悔恨。很小就父母雙亡,說是將來要做兒媳婦,可實際上卻是一名身體強壯的女佣人,是女佣人,卻得不到女佣人應該得到的工資,年輕時一直被關在砂川家。不過,聽說那個和她訂婚的次子是個很不錯的人。
「最後她是和誰結婚的? 」
「山口先生很關心這件事? 」
「確實如此。在過去的日本——我說得過去,也就不到一百年前吧——那個時代,女人和孩子就是這麼一種待遇。」
「信夫的屍體領回來之後,舉辦了葬禮,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吧,我婆婆的身體也不行了,心髒的功能越來越差,人一下子衰老了。她馬上就病倒了,一天到晚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覺,不到半個月就去世了。不管怎麼說,她還是把兒子等回來之後才去世的,到底還是母親啊。」
在所有的日本人都達到這種水平之前的漫長歲月里,都在繼續著一場非常可怕的演出——在這種假象之下隱藏著過去生活的影子。說什麼核家庭,可在我周圍的狹小世界里,沒有一家是真正的核家庭。
「我估計婆婆一定會責怪我的。因為自從她住進了養老院,就一直認為我是個非常壞的人,是個不去尋找信夫的冷漠的女人。可只有那一天,她沒有對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她顯得很平靜。她問,信夫到我這裏來了,他沒有去你那裡吧? 他一定會去你那裡的。
「這麼說,她和長子結婚時,也不能和老公公斷絕關係? 」
「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不過倒不是那種大吃一驚的樣子。昕完我們的介紹之後,他們讓董事長他們在外面等著,讓我和毅一個一個地看在那起案件中被害的男人的照片。」
「次子是個不錯的人,將來也許能和他一起生活。就是因為抱著這一線希望,她才能忍受無法忍受的事情。可是,那個人應徵人伍后就沒有再回來,家裡只剩下爺爺、長子和她三個人。結果,她也就只能惟命是從了。
「不,不是的,那是爺爺的孩子。信夫說,父母悄悄說話的時候被他聽見了。好像有兩個孩子,他們都是婆婆在三十齣頭的時候生的,一個死於難產,另一個寄養在別人家。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就死了,非常奇怪,表面上是這樣,也許是被接生婆處理了。」
read.99csw.com這也讓我很驚訝,他們非常客氣地接待了我們。我原來以為他們會說別胡說了,趕快回去吧,可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這個嘛……光是茺川事件就夠轟動了,大家都很有興趣,別說裏面還出現了砂川的名字。」
砂川家新的墓地就在這裏。
可能是說話時間太長有點累了,砂川裡子抬起手輕輕敲了敲脖子。
「是的,我見到她了。決定向警察報案之後,我就離開護士站去看我婆婆了。不過,我婆婆還在睡覺,我就坐在她的床邊。這時,她鄰床的一位老奶奶對我說,瀏告訴她,今天早上兒子又來給她託夢了,他就站在這位兒媳婦——也就是我了——坐的那個地方。」
「是在戰爭結束之後嗎? 」
「是的,凍得硬邦邦的,到現在我還能記得很清楚。」
「真夠絮叨的,不過瀏還不知道那篇報道吧? 」不知道,她是老人嘛。不過,她說信夫已經死了的時候,語氣有點死了心的感覺。
「是些什麼樣的東西? 」
「我婆婆的父親不是當地人,他原來是東京人。一直做買賣,戰前還很風光,可後來生意失敗了背上巨額債務,沒辦法只能逃了出來。他在深谷有親戚,雖說是來幫助干農活的,可他原來就是城裡人,不喜歡農村生活。而且深谷也不像現在這樣開放,經營首都圈近郊農業還是有利可圖的,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父親就是這麼一個人,所以當母親去世之後,他也就離家出走了,,大概是回到東京了吧。因此,我婆婆是在母親去世后的娘家——中村家由舅舅舅媽撫養成人的。雖然舅舅舅媽都很疼她,可我婆婆的母親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和其他姐妹之間的年齡相差比較大,所以,當舅舅舅媽把她領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六十多歲了。能不能養活自己都還難說,所以,我婆婆很小的時候就被嫁出去了。」
砂川裡子的口氣開始帶著一股怒氣。
「是的。所以說實話,我對他的情況,並不是非常了解,我們和社會上的普通夫婦不太一樣。」
「是的。那時家裡已經沒有店面了,婆婆和長子夫婦二人還有老公公好像是住在大宮。雖然那是個經濟振興的年代,只要身體健康就能找到工作,可他們的生活仍然很貧窮。她沒有奶水,信夫長得很瘦。不僅如此,她還是個高齡產婦,因為出了點問題差點難產死去,所以,我婆婆的身體一直不是太好。據我婆婆講,和戰爭期間相比,戰後撫養這個孩子更加辛苦。」
「大概這是一種幻覺吧? 」
「屍體是被冷凍保存的? 」
不太好看,對不起。她笑著低下了頭。突然,她像想起什麼似地大聲說道。
「所以,我總是穿肥肥大大的衣服,婆婆經常說我,你為什麼總是打扮得那麼難看? 」
「會對他產生影響? 」
這也就是說,雖然雙方說好了將來瀏要成為砂川家的幾媳婦,不過現在則是住在家裡的傭人,是作為勞動力使用的。
「信夫說過什麼時候發現自己長得很像那位引發衝突的爺爺的? 」
「大概是在有關被害人的身份已經查明的報道出來之前兩三天吧,所以,山口醫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我。」
「知道,不過好像沒有說話。她說,信夫就像這樣耷拉著雙肩,表情很難受,愧疚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婆婆。」
「是因為其他的事情? 」
「小絲夫人非常討厭他們,不讓他們使用傢具及別的東西。」
砂川裡子似乎有點猶豫地眨了眨眼睛。剛才在草地上玩水皮球的孩子們把球扔在一邊,人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茶館里非常安靜。
「還會經常吵架的。」
「那麼複雜的東西,我也不太明白。不過,醫生說,我婆婆夢見信夫的這個夢的內容比較沉重,他才有點擔心,所以才想和我聯繫。」
「於是,你決定和警察聯繫一下。」
可能是太瘦了吧,看上去比實際身高還要高。如果要是買成品服裝,估計九號的尺寸就可以了。不過因為袖長和衣長都不太夠,聽說也只能買十一號的了。
「在一家四口被殺案的報道出來之前,『明穗園』是不是知道了一些有關砂川信夫的情況?」
「你是不是帶了一些能證明你身份的文件? 」
「共有幾張照片? 」
「也許就是因為在那種地方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吧。我婆婆也這麼說過。就在她在火葬場的外面抬頭看著煙囪的時候,那是很早以前的火葬場的那種煙囪,高得讓人頭暈。從煙囪冒出來的煙應該向空中飄去的,可就在我婆婆盯著看的時候,煙卻慢慢地往下飄,向我婆婆的方向瓢過來。當她抱著骨灰回家的時候,身上都是一股煙臭昧,可是也沒有辦法。
不久,日中戰爭開始了,一個充滿火藥味的時代來臨了。
「搜查本部的人也很吃驚吧? 」
「我婆婆當然不會喜歡他,可是也沒有辦法。如果離開砂川家的話,現在連個去處都沒有了。她一直為這件事而後悔。如果當時離開家去東京等地方找份工作的話,我的人生就會不一樣的。真的,一直到死,她都在哭著後悔。
「是嗎? 」
「是的,他非常厲害。」
「聽說日本關東軍取得勝利了,砂川家的爺爺非常高興,他把所有的客戶都請來喝酒,家裡非常熱鬧,而婆婆卻不能回去參加奶奶的葬禮,雖然她哭著請求讓她回去,可砂川家還是不同意。這也是仇恨的一個方面吧。」
「為什麼會這樣麻煩呢? 」
事實上,這個時候砂川毅也在對茺川北署內負責接待他的搜查本部的警察說,即使是看了屍體的照片,自己也認不出來是不是父親。所以,重點還應該放在砂川裡子身上。
「於是,你就決定去茺川北署? 」
「這樣吧,咱們還是順著那天的事情往下說吧。你是在三樓的護士站見到了山口九-九-藏-書醫生。」
「一位刑警開始的時候先問我,他是死了之後才拍照的,眼睛是閉上的,而且他是頭部被毆打之後殺死的,你們有十五年沒見過面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認出你的丈夫來,你還想看照片嗎? 我回答說,當然要看,如果真的就是我的丈夫,我一定會很難受,因為這是死人的照片,感覺也不會太好,是不是? 不過,我一定會認出來的。」
「和我婆婆同一病房的一位老奶奶,非要說一到夜裡房間的地板上就開滿了鮮花,三十秒鐘盛開,三十秒鐘枯萎,像夢一樣美麗。這也是夢。」
「是的。開始的時候,醫生還對我婆婆說,夢見兒子,可能你兒子是要回來了,這也許是一種預感。不過,我婆婆卻說,醫生,我兒子不會已經死了吧? 醫生,他臉色青青地來到我的枕邊,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
「是床邊的同一個地方嗎? 」
「剛才為了方便一直把砂川家當時的當家人稱作爺爺,到了昭和十一年,瀏又成為砂川家的兒媳婦嗎? 」
「結果,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爺爺去世。婆婆曾經對我說過,儘管我知道說這樣的話來世不得好報,可我還是不能不說。她好像在講述昨天剛剛發生過的事情。信夫十歲的時候,當我聽到爺爺快要死的時候,我高興地拍起了手。參加葬禮的時候,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喜悅。即使是在火葬場,我也沒有待在房間里而是跑到了外面,一動不動地盯著煙囪里的煙在不停地往外冒。我在心裏不停地自言自語道,他真的死了,剛才已經被燒了,他已經不在家裡了。」
「是他本人嗎? 」
「瀏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信夫嗎? 」
「那是非常豪華漂亮的房間? 」
「死者身上穿的襯衣、褲子,只拍的衣服,另外還有手錶,房間里的衣服、鞋和拖鞋,還有正在看的書。那套公寓可能真的有問題,總給人暫住的感覺。信夫的隨身物品都裝在紙袋和紙箱里,到處都是衣櫃和茶具櫃雖然很漂亮,可裏面卻空空如也。」
「直到最後,搜查本部也沒有向瀏了解情況嗎? 」
「我沒有想到這些,不過,毅把居民證和戶口本都帶去了,那稼子還把駕駛證也帶去了。另外董事長還把當初錄用我時的簡歷也帶了去。還有,特別養老院也出了一份簡單的證明,說確實有一位叫砂川瀏的老人現在還住在那裡。」
「即使是搜查本部,他們確定四具屍體的身份的資料也只有早川董事長手裡的居民證,他們也不太放心。因此,搜查本部沒有對外宣布身份已經查明。當時砂川夫人所看到的新聞或電視,很少有肯定地說被害人身份已經查清,他們總是用『猜測』或『認為』的語氣。」
砂川瀏原來姓中村,娘家在深谷市郊外種地。中村家是當地的佃農,生活貧窮,母親在瀏六歲時就病故了,家裡沒有其他的孩子,瀏是獨生女。
「好像是我婆婆做夢時說的。」
「這個婚事也非常奇怪。砂川爺爺堅持認為,瀏要嫁的次子已經戰死了,她就不能再成為砂川家的媳婦了。可事實上,他是想把她娶做自己的小老婆,才找出這樣的借口。也許是有點看不下去吧,戰爭結束社會剛剛穩定下來,聯合組織中的朋友和一些親戚就去勸說爺爺,從今往後是佔領軍所說的民主時代了,不要再做那種太過分的事情了。爺爺終於讓步了,婆婆就和長子完婚了。」
「聽說是剛滿十三歲。」
「是的。不過,我很擔心。就算現在毅的判斷力比我要強,可他父親離家出走的時候他只有六歲。而且,自從他不在了之後,我婆婆非常生氣,把所有的影集全都收了起來,她不讓毅看照片。所以,我覺得毅不一定能認出他父親的長相。」
「當你看到的不是照片,而是屍體的時候,你是不是馬上就認出來了? 」
砂川裡子身高一米六五,在她這個歲數的女性中算是高個子了。
「據婆婆介紹,在這之前,也說過幾次瀏和次子正式結婚的事情,可每次砂川的公公都是推三阻四的,談話進行不下去。時機不是太好吧,所以我婆婆就一直是一個住在僱主家裡的傭人。當時我婆婆也認為這是因為砂川爺爺不喜歡自己的緣故。
「長子,當時長子也已經四十多歲了。」
「是的,不過還是因為後來對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一點感覺。什麼占房人,和我沒有一點關係,那樣的高級公寓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確實如此。不過,這隻是做夢,託夢這種說法也會有錯的時候。」
「可能是看見了吧。我想了很長時間,我覺得那個人——信夫回來坐在那隻凳子上是不可能的,可我婆婆卻說夢裡的信夫就坐在這裏。就在這時,婆婆醒了。她說,你來幹什麼? 今天不是你來看我的日子啊。她腦子清醒的時候,連這樣的事情都明白。於是,我說,聽說你夢見信夫了,所以我過來看看。」
「即使他們去了解情況,她也說不清楚的。不過,刑警們去了好幾次養老院。是的,是的,刑警們也是去了解我婆婆的夢話的。」
「是的,我只去看過一次,那是案件發生后的很久之後吧,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還是……說句俗話吧,雖然說這些事情,可我婆婆對自己所受的委屈也不是一點都想不開的,那個時代太不幸了。」
「是的,山口醫生對那起案件出現砂川的名字感到驚奇,不過,他特地給我打電話,不是為了這件事情。」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
「這隻是我婆婆自己看到的,所謂臭味,大概也是一種錯覺吧。可是,當我昕到這些的時候,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現在想起來,仍然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信夫出現在她的夢裡? 」
「你指的是在報道被害人身份之前幾天,她所說的砂川信夫給她託夢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