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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對,對,村田服張店。」經理說得唾沫四濺,把「服裝店」說成了「服張店」。
「所以我想栗橋說什麼,我都得聽。」
回家以後偷偷檢查的時候,頭的後面有一個地方用手指一碰疼得讓她跳了起來。她還覺得那地方腫了。整個頭都很沉重,雖然傷在後頭部,但有的時候一直到鬢角都一跳一跳地疼。
「問她,不是最清楚不過的嗎?挨誰打的,老太太應該知道吧,因為她是當事人。」
文子趕忙點了點頭:「甚至他妹妹由美子都比他寫得好。筆記什麼的,連我這當媽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寫的什麼是什麼東西。」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也覺得,好像家庭劇一樣,自己的話有點像最後陳腐的台詞。
伸勝一如既往,仍然只是說:「問你媽去。」似乎問什麼,都是對牛彈琴。
「是嗎?」
「我知道我哥哥就是受你欺負。」
文子說,詳細的情況明天再談。說完后和明去睡覺,文子便去洗澡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文子不知道為什麼禁不住哭起來,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喜歡看見自己哭泣,所以眼睛離開浴室的鏡子,胡亂地把水潑濺在自己的臉上。
「對,栗橋家的浩美和咱家的和明是好朋友,因為從小學的時候兩個人就在一起。」
「呀,你們好,突然打擾你們,對不起啦。」高橋經理也滿臉堆笑地說。他的視線盯在和明的臉上。
突然由美子插嘴道:「那個叫豌豆的人今天在圖書館時和栗橋在一起。」
高橋經理擺了擺那雙拘謹的大手,說:
「你還是小學生吧?一個人來的圖書館嗎?我想還是回家的好。」
文子笑著說:「今天可真是忙得不可開交了。」
文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著柿崎老師容光煥發的臉,她終於領會到了老師的意思。
柿崎老師抬起手,屈指計算起來。
「和明在幹什麼勾當,那個遲鈍的胖小子?哎?回答我!」
文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那麼,這是一種什麼眼病呢?」
「啊,由美子,好久沒見了。」
文子抬起臉又望了一眼丈夫,伸勝則盯著老師的臉。他的緘默不單是少言寡語,而且整個表情都是緘默的,但現在那張板著的臉下面,似乎有了一些活動的跡象。
「你有沒有和那個孩子同過班?」
「那不問問看,哪裡知道呢?」
「因為不然就要挨打挨欺負,是嗎?」
栗橋浩美這句話並不是對由美子,而是對他的同伴說的,帶著輕蔑的口氣,明顯不懷好意。「你好!」由美子低頭向他問好后,便想離開圖書館。她突然想要逃出去了,她不喜歡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栗橋浩美。
她的頭腦里一下子冒出了許多話,你管不著啦,人家的事你別隨便看啦。還有一個方法,就是毫不理睬地走過去。還想罵他,哥哥傻瓜廢物,我最討厭了。
「那今天栗橋那兒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嗎?」
這一點和明說得對。
終究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說道:「爸爸不回來了吧?是不是在廚房喝啤酒呢?」
「警察要把浩美帶走的話,我就要死了什麼的,尋死覓活的。他們就跑到我這裏來商量,讓我設法把這件事平息下來,想辦法了結這件事。我想呢,孩子嘛,訓斥一頓,負擔老太太的醫療費也就行了。這樣老闆娘也不會多說什麼的吧。讓我說的話,對於商業街來講,我倒想要求政府對那位老太太想個處理的辦法。」
聽文子這麼一問,高橋經理好像才想起來今天的正事,他使勁一拍手,說:
栗橋浩美的同伴在他的旁邊一邊嗤笑,一邊將手上拿的辭典一樣的大書「啪」的一聲合上。
「那麼是一個人?」
這個店裡有一位常客,是個在練馬區一帶擁有許多房地產的很有實力的老人。他很看重伸勝的能力,伸勝終於在他的資助下自己開業了。他給自己的麵館取名叫「長壽庵」。
由美子繃著臉閉上嘴。
「遇著誰了?」
栗橋浩美魯莽地向由美子走過來。由於地上鋪著地毯——雖然一些粗魯的人把它弄得有些地方褪色了,有些地方破了,但還完全能用——沒有一點腳步聲。他無聲無息地、好像從書架之間擠過去一樣,走到由美子身邊。這個瞬間,由美子幾乎突然產生了一種荒唐的妄想,一種大人看來會一笑了之的奇怪錯覺。
由美子關係好的朋友都不在家,有些全家回家鄉去了,有些旅行去了。這個時候這麼沒精打採的,更沒有心思找那些不太親近的朋友玩了。
「和明在裏面吧?我找他說句話。就耽誤他五分鐘。」
「還沒有認真談過。只是跟他講過,老師並不覺得你能力有問題,學習不好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並不是你的責任。還跟他說過,為這件事我可能要去見一次你的父母。」
「對了,媽媽也是。其他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了吧。反正與栗橋不交往好了。」
由美子抬起眼睛,看見剛才坐在櫃檯後面的女管理員的臉。由美子本想回答「沒事」,但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
由美子生氣地走到哥哥身邊,故意對著話筒大聲說:「哥哥,現在是店裡生意最忙的時候了,快點把電話掛了吧。」
「一直這樣。」
「咦?少見呢。因為和明一個人的話哪兒也去不了,總要跟著個妹妹的哩。」
「事情含含糊糊的,我不想告訴你。在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之前,我先不說給你聽。不過,這不是一件壞事,對哥哥來說是一件極好的事。」
柿崎老師的突然家訪在長壽庵引起了一陣不小的慌亂。此時正值午後停止營業的時間,店鋪仍關著門。伸勝和文子很晚才吃午飯,和明的老師在這時候來了。
只剩下由美子,抱著食盒一個人憤怒地站在寒風裡。激動的情緒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勾了出來。那是一個夏天,是和明上初中二年級的暑假,柿崎老師……
栗橋和那個女孩兒都笑了起來。由美子看見女孩兒轉過身去的時候那種輕蔑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燒。
「哥,眼睛不好,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橋一邊隨著由美子的調子點點頭,一邊仔細地觀察著和明的樣子。栗橋浩美是如何說服高橋經理的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經理並非只是想把他的話傳給和明家,而是隱藏著疑心來的。
看著高井夫妻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柿崎老師微微笑了笑,說:
長壽庵的人誰也沒有委託,高橋經理卻擅自承包了,說完一拍膝蓋站起身來說:「那,就這樣。」
伸勝沒有生氣,也沒有露出可怕的臉色,而是微笑了一下,問由美子:「可聽了剛才的話,只能認為栗橋在撒謊。由美子對這件事怎麼看呢?或者你覺得不是栗橋而是哥哥在撒謊?」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但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笨,對吧?」
然後,柿崎老師一面與伸勝夫婦交談,一面等待和明回家。但此時正是夏天午後最熱的時候,孩子泡在游泳池裡輕易不會回來的。老師等了片刻,便說反正明天游泳部訓練,再聯繫,說完就回去了。
其實並非如此,但由美子還是點了點頭。女管理員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由美子哭哭啼啼的臉之後,便浮現出了大人勸解吵架孩子的時候那種表情——對方不好,但你也不對。本來吵架本身就是不好。
終於,經濟泡沫破滅了,地價一下子從高峰滑到低谷,開發公司對蕎麥麵館兒這塊地皮也不再感興趣了。從老人的繼承人那裡買來的地皮上的大型公寓建設計劃也擱置了。
鐵皮屋頂的「長壽庵」開張不久,赤坂的那家小蕎麥麵館的老闆就給伸勝介紹了一個女孩子。伸勝認識這個女孩子,以前也在那家小麵館里和伸勝一起打過工,名叫文子。不久兩人就結了婚。
文子和伸勝面面相覷,少言寡語的伸勝默默地望著妻子,歪著頭。
「我們孩子今天下午去游泳池了。」
對了,問題就是這個。明明覺得不如沒有的好,可為什麼像今天這樣,人家賴哥哥幹了壓根兒沒幹的事的時候,會生氣呢?也許心裏還是放不下哥哥的事吧?
「我和栗橋就像剛才說的那樣,一直是朋友。但關係並非總是那麼親密。因為栗橋另外還有朋友。」
這時,文子似乎恍然大悟,注意到是不是正因為由美子喜歡和相信青梅竹馬的栗橋浩美,所以和明不好說什麼,一直保持著沉默呢?
「喂,你等等!」
大概八百德損失不小。
「媽,你總得想個辦法呀,哥哥對那個人言聽計從的,您知道嗎?不能讓哥哥總跟他黏在一起。」
「那是。……」
一看見由美子出來,正要上車的栗橋站在車門口轉過身來,車裡女孩兒也跟著他的視線轉過頭,看著由美子。
和明一邊擦著濕手,一邊繞過櫃檯,急忙跑過來接電話。白色的帽子邊緣都被汗水浸濕了,額頭上汗珠亮晶晶的。因為是翻修后的重新開業,操作間里還有許多東西沒有收拾好,和明和母親兩人正在忙著搬東西,由美子也跟著忙得團團轉。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詳細的情況,你們就說,我會什麼都跟他談的。還有,是不是再跟家長一起商量一下,再決定是否去接受檢查?我的朋友說他什麼時候都可以接待,用不著客氣。」
高橋經理也不來告訴事件的進展,長壽庵仍然照常營業,由美子不得已又回到以往一樣的暑假生活中。她想了解事件的情況,又擔心栗橋浩美,還想知道為什麼那個栗橋要栽贓哥哥。然後誰都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每當母親問她「去游泳嗎?」,或者父親問她「吃冰淇淋嗎」,她恨不能大喊一聲「人家有心情嗎」。
「他太固執了,我也有點上火了。我跟他說要講道理,不能使用暴力。這麼一說,那個小傢伙,啊不,浩美說,不是我打的。」
由美子完全慌了神,什麼也說不出來。確實頭的傷很疼,而且過了這麼久疼痛絲毫也沒有消失,所以她正在擔心呢。
「傻瓜!」由美子罵了一句,伸頭看了看樓梯下面,心想是不是再下樓,把自己的意見告訴父母。
「是。」
「哥,怎樣?」由美子冷淡地問,「栗橋的事怎樣啦?」
「是。」和明小聲說。正如文子所說的那樣,這是「小聲的肯定」,讓人覺得他想讓你知道背後還有許多許多事情,意味深長。
「我也字寫得不太好。」
和明聳了聳圓乎乎的胖肩膀,縮起身體和脖子。
由美子回答說:「我遇著了。」
「就是呀。老媽老爸都出去了。」
那時候的栗橋儼然是由美子心中的偶像。
「那麼,情況就是這樣。」說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婦的臉。
「您是說,另外有別人在一起的嗎?」
「明白?栗橋交了一個那,那樣的新朋友。是一個轉學的。」
「那老師的意思是,和明也是這種癥狀?」
經理誇張地搖搖手,說:「不行,因為老太太有痴呆症。」
「問題就在這裏,」柿崎老師往前探探身子,說,「這讓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看他在游泳部的活動,我覺得和明的智力一點也不低。他能聽懂別人的意見,而且能夠針對別人的意見提出自己的意見,比方說,清掃游泳池和修理一些工具,他會想出一些有效的分擔辦法,能夠讓大家一起分工去做。我覺得他不僅不是智力低下,而且他的判斷力和想象力在一般人之上。」
「對不起,和明有些認生。」
「什麼呀?!我沒問這個。哥哥和栗橋的事……」
由美子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栗橋浩美正要離開「法律」的書架,向著由美子走過來。
看見哥哥走過來,由美子把手裡的話筒遞給他,低聲說道:「喂,要是邀你出去可不行啊。」
文子憑著母親的直覺又感到,和明和栗橋之間還有許多許多隱瞞的事、秘密、瓜葛。在和明回答母親的話的背後肯定有文子還讀不懂的故事。
「我都知道了。你一直這樣對栗橋言聽計從。這樣的話,栗橋做了什麼惡作劇你都替他背著,替栗橋挨老師的責罵,對吧?」
這時似乎覺得該自己說台詞了,由美子趕緊說:「你是說用來做手工的牛奶包裝袋、空罐什麼的,是嗎?」
「那麼,栗橋呢?」
「店面更漂亮了嘛。」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栗橋浩美一下子鬆開抓住領口的手,一把將由美子推開。那雙眼睛已經不再盯著由美子,而是看著傳來聲音的方向。淚水模糊的由美子眼睛里看見了栗橋浩美的側臉,轉眼間就不見了。他逃出去了,書本「啪」地掉在鋪著地毯的地上。
「是啊,因為哥哥游得比我好。哥哥今天還教我仰泳了呢。是吧,哥?」
對這句話,和明沒有回答,只是做了答應的樣子,便馬上背過身去。
聽聲音父親有點兒生氣了。沒辦法,只好照辦。由美子一邊答應著父親,一邊又朝哥哥那邊看了一眼,栗橋和和明還在臉對臉地說著。由美子心想:「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呢?」
「對呀,因為秦野的公寓就在圖書館那邊。」
另一方面,和明卻很忙碌,似乎每天都去學校——不是游泳部訓練的日子也照樣——回來的時候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還有的時候柿崎老師打來電話,都是文子先接電話,再交給和明,然後電話又回到文子手裡,沒完沒了地交談。
秦野就是和明今天去一起玩的朋友。
那邊指的是栗橋藥店吧?
和明正在猶豫的時候,由美子飛快地插嘴說:「栗橋不會撒慌。」
「後來呢?哥哥往下講呀。有了豌豆以後,栗橋不再像以前一樣欺負、瞧不起哥哥了。但也很少理你了。是這樣嗎?」
和明聽了妹妹的問話,半天才慢吞吞地點了點頭,眼睛仍然看著下面。
和明眼睛看著由美子,對著電話小心翼翼地說:「我現在正在幹活呢,不能再和你聊了。」 由美子看著他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就生氣。
高橋經理打斷她說:「還未必是栗橋乾的呢。」
「對,對,是浩美。我們跟小傢伙詢問了一下情況。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然,因為對方是那個老太婆,所以我們也沒有劈頭蓋臉地訓斥浩美。我跟他講,你的心情,我們完全能夠理解。」
「是圓臉嗎?」
伸勝放下肩膀,將那雙硬邦邦的卻read•99csw•com白得嚇人的大手重新放在兩膝上,嘆了口氣。
突然,抱著肩膀、坐得定住了似地伸勝招呼道:「和明。」
伸勝和文子都對高橋經理的來訪感到非常意外。文子心想,今天這一天光碰著意外的事了。老實說他給他們帶來了麻煩,因為她本來想,店鋪關門以後,與伸勝兩個人把白天柿崎老師講的話跟和明慢慢地談一談的,今晚她壓根兒也不想讓外人來打擾。
文子忍不住笑了出來。「什麼形象呀,太誇張了吧?又不是什麼百貨商場。」
文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劃著。一直沉默不語的伸勝輕聲開口說:
由美子沒有接她的話茬兒,接著對栗橋說:「你也不用送什麼花卉盆景的,那是白費心思。你蒙得了我父母蒙不了我,你以後離我哥哥遠點,聽見了嗎?」
「可是這孩子在學校里好像還是拖大家的後腿……」
然後又朝向和明,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輕輕搖了搖。
幸好,白天哭的事和害怕的事隱瞞過了父母尖銳的眼睛。晚飯的時候父母也興緻勃勃,熱烈地談論著昨天玩得有意思,明年要住兩宿、三宿去海水浴之類的話。尤其是母親文子這段時間一直——柿崎老師來訪以後——似乎很愉快的樣子,臉色很明朗,就像少了一件操心的事一樣,這一點看起來甚至有點忘乎所以了,所以由美子心想即使自己樣子不正常,她也幾乎不會覺察到的。
「事情有些複雜,打電話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們店鋪關門以後再來也許比較合適。」
「是, 那真是太感謝了。 和明也似乎很高興, 好像得救了一樣……」
栗橋滿臉帶笑,說:「由美子也打工呢?」
「這件事蹊蹺。栗橋不該說出那樣的話,而且首先他不會毆打老人的,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莫明其妙。」
由美子搖了搖頭,然後終於說出話來:「沒,沒有。」
文子從店裡出來走到大街上,只見一輛救護車從長壽庵前的馬路上向商業街的方向急馳而去。刺耳的警報聲即使完全與己無關,也令人感到一種不祥的感覺。
「哥,」由美子問道,「你背叛栗橋了?哥,你對栗橋幹了什麼事?栗橋可生氣可生氣的了。」
「喂,由美子,你怎麼變成這樣啦?怪怪的。」
「那為什麼叫他豌豆呢?」
「小能。田中實。一個班的。」
和明的神色非常張皇失措的樣子,就好像大人聽見孩子問「真的有神仙嗎」、「人死了去哪裡呢」的時候浮現的那種表情,似乎在說「其實我也不大知道,但又不好不裝出一副知道的樣子,也許只是用話說不清楚,其實可能還是知道的,但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對,對。」伸勝附和道,點了點頭。
「現在哥哥洗完了,快點!」
只剩下三個人,文子便開始談起今天柿崎老師家訪的事,而且把和明可能有視覺障礙的事告訴了他。和明起初垂著頭,但慢慢地抬起臉,張著大嘴,熱心地聽著母親的話,遇著聽不懂的地方便提出反問。
「你不用這樣畏縮嘛!你並沒有做壞事應該道歉,所以這一次你沒有聽栗橋的。這多了不起呀!」
「要是哥哥的體育和學習都能像栗橋哥哥那麼棒該多好呀。我覺得我很喜歡栗橋哥哥。我的哥哥要是換成栗橋就好了。」
文子往前探了探身子,問:「是浩美乾的?他幹什麼了?」
「我可是預先提醒你了,哥哥,耳根子別那麼軟。」
由美子急忙搖了搖頭。
由美子心臟仍在怦怦亂跳,膝蓋也在發抖。為了振作一下自己,她試著做了一次深呼吸,但那個氣息也好像害怕似地發出微弱的聲音。
和明抬起發紅的臉看著由美子,那雙小眼睛好像大象似地眨巴著,毫無睡意的樣子。
「問了,可她啥也不懂。光會哇哇地說些莫明其妙的話。」
伸勝停住手裡的活,抬起臉說:「出了什麼事?好像就在附近。」
「我才沒給你寫過什麼情書呢。」
栗橋把和明叫到操作間的一角,不停地和他說著什麼。由美子從哥哥的側臉看不出他們在談什麼。她正要上前去打斷他們,突然聽見父親在喊她。
栗橋轉過身朝著副駕駛座上的女孩兒,用眼角兒瞥了由美子一眼,說:「由美子,我和你哥哥之間的事兒用不著你來管。」
「哥,哥——」由美子終於說出話來。這並非要回答栗橋浩美的問題,而是極端恐怖和難受,情不自禁地順口說出的話。
這一點文子也非常明白。正因為如此,儘管文子內心裡有些可憐膽戰心驚的和明,但有一個短暫的瞬間還是感到著急。既然什麼壞事也沒有做,就該態度更乾脆一些,為何那麼懦弱呢?
文子忽然明白了。以前和明一直都是這個姿態、這個表情、這個樣子,家裡的人甚至都早已習以為常了。這就是這孩子的風格,就是這個孩子的生活,就是認定自己必須對一樣大的孩子惟命是從的那種生活。
「你們在幹什麼?」
「老太婆是誰?」
「嗯,可以理解。」
在由美子的記憶中,在自己被趕出談話的地方以後,過了一個多小時哥哥才上樓來。只有自己被排斥,她感到很沒趣,所以好幾次走到樓梯中間豎著耳朵想聽聽他們在談什麼事,但只能聽到母親嘰嘰咕咕的聲音,不知道談話的內容。
文子想起了栗橋藥店的浩美的樣子。雖說他是和明的朋友,小的時候由美子也經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個活潑好學的好孩子,不會做出那麼魯莽的事。
「咳,就算是吧……」
剛才伸勝問他「栗橋是你的朋友嗎」的時候,和明起初搖了搖頭,但之後又慌忙補充說「對,朋友」。也許那也是考慮到由美子的心情才那麼說的。和明和栗橋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一言難盡的、彆扭的事呢?或許他們並不是大人所想的那種「朋友」,可能有什麼歪曲的地方,否則為什麼栗橋要冤枉和明呢?
和明也點了點頭。「兩個人在圖書館的話,一定是這樣。我也在圖書館看見過他倆。」
然而她甚至害怕說出是栗橋浩美傷害了她。一旦說出口,那就成了真的了。栗橋怎麼能成為那個樣子呢?只要由美子默默忘記這件事,它便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文子並不是現在才想起來的,她以前常常覺得和明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給自己解釋說,這隻能表示和明比別人「差,遲鈍」,幾乎已經習慣了。
「豌豆雖然成績特別好,但那時候常常請假,」和明咕噥說,「什麼功課都挺好的,可是……」
「嗯,後來呢?」
她吃驚地抬起眼睛。圖書館的管理員也從櫃檯探出了身子。他們都朝閱覽室的門看,所以由美子也望向那邊。
「但為什麼呢?」文子凝視著和明的臉,說,「為什麼這一次沒有聽栗橋的?為什麼能有這樣的勇氣,那麼做呢?是不是因為柿崎老師的幫助?或者因為你知道了自己成績差,可能是因為眼睛不好,而不是你不好……」
伸勝一聲不響地抱著肩膀,深深地垂下頭,下顎幾乎貼到了胸脯。
這時,由美子才注意到,店裡的客人都向她們母女倆投來好奇的目光。她只好把大蝴蝶蘭花盆放在粉紅色的電話機旁邊,轉身進廚房裡去了。
「有錢就那麼了不起嗎?」
「對呀。我想她本人並不是有意識地去偷,也許是因為痴獃傷心,變糊塗了。但真的很麻煩。在我們超市,有時順手牽羊,有時當場就把麵包、火腿什麼的隨便拆開來亂吃。牛奶、果汁之類的,也打開了就喝,實在沒法處理。你提醒她幾次,她也只是發愣,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們忍無可忍,發火了,她便害怕得驚叫起來或者號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見了,以為我們在欺負一個軟弱無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沒辦法。結果也只好讓她拿著亂弄的商品,只支付那部分賴不掉的商品的錢,即使這樣她也不給你支付全部的貨款。我們現在只能忍氣吞聲。」
思來想去,最終決定還是騎自行車去圖書館。那裡有空調,涼快,而且暑假里書架閱讀角和閱覽室都擠滿了人,但現在應該空空蕩蕩的了吧。
「在家呢。雖說是警車也不能帶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可是確實有人受了傷,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詢問了半天情況。」
栗橋浩美的聲音聽起來遠比由美子記憶中的聲音老成,就好像大人一樣。
「雖說是檢查,一點不用做什麼難的事情,就是給和明看各種各樣的東西,問他看見的是什麼樣子,讓他寫下來,獲得一些數據。還有,我反覆講,這不是一種病。我的朋友也說得很清楚,並不是病,不用吃藥、做手術加以治療。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訓練』,使他的雙眼能真正地發揮作用。」
雖然高橋經理只比伸勝年長五歲,但頭頂已經禿得很乾凈。也許是因為性子急吧,他的頭上總是淌著汗,油光發亮。他的態度,看起來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總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但總歸人家是生意興隆的「誠屋超市」的經理,而且擔任區里的議會議員現在也是第二任了,所以聲望大抵還是有的。
和明沒有動。他好像很困惑的樣子,嘴巴咕噥半天,才終於說出話來:「由美子,你今天哭了吧?」
「今天老實地呆在家裡呢。」
因為是哥哥的幼年時期的朋友,所以,由美子從小就認識栗橋。她知道,栗橋浩美是栗橋藥店老闆的獨生子。藥店離她家很近,就在沿著長壽庵門前的道路一直往北的商店街上。因為都是店老闆的關係,她們的父母之間也都相識。
「那兩個男孩子威脅你了嗎?搶你的錢了嗎?」
「沒意思。」
「老太太的家人終於找著了,兩個不孝的夫婦。」
「所以你也決定不再對栗橋言聽計從了。這樣這一次栗橋撒了謊,你不想再與他統一口徑。是這樣嗎?」
「啊,無論是哪一個,反正是孩子乾的事。我想息事寧人沒什麼大不了的。讓我來處理好了。」
由美子驚呆了,感覺自己一下子變得面紅耳赤。兩個人好久沒有見面了,是否該先向他問好呢?
「我們去游泳池了,」由美子重複道,雙眼瞪得圓圓的。
坐在拚命袒護栗橋浩美的由美子旁邊,眼看著和明笨拙地、一言不發地低著頭,一種憐愛之情襲上文子的心頭。她想起今晚本來一家人並不是想要談這件事的。
柿崎老師在狹窄的裡屋坐下併為自己的突然來訪道歉之後,便開門見山地說:「我這次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談談和明的事。」此時和明已領著由美子到區里的游泳館去了,並不在家裡。
「視覺障礙?」
「栗橋不是撒謊的那種人。所以我不是一開始就說這件事蹊蹺嘛。」
這麼一說,文子想起來,有一次聽見那家她買蔬菜的蔬菜店的老闆娘說過這種事,記得好像聽說那家蔬菜店也受害過幾次。
「到這邊來。」文子招呼道。高橋經理看了看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這樣不合適。但文子並不想避開和明繼續談下去。
「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哭了嗎?」
柿崎老師笑了:「很遺憾,我想這種情況,城裡的醫生不會管的。」
「所以有這種病的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往往字都寫得非常不工整。聽說,和明字寫得不好經常挨老師訓斥,是嗎?」
由美子並不是開玩笑,的確是因為今天是一個特別高興的日子,她不想讓那傢伙給攪和了。由美子知道打電話來的是和明小學時代的朋友栗橋浩美,她對他沒有好感,準確地說,是很討厭他。她不想讓哥哥和他接近。
由美子的突然反問,讓栗橋冷不防吃了一驚。倚著車門的身體不由得站直了。
「不,事情並不這麼簡單。聽說這種情況是,有一隻眼球的視神經和控制它的那部分大腦完全停止發揮功能了,比起單是用眼罩之類的東西遮住視線的狀態,會產生更加複雜的不好影響。」
高橋經理的表情好像吃著了什麼酸東西似的,說:「毆打顧客了。」
文子勉強答應地點了點頭。
警車一邊閃著紅燈,一邊向著剛才的救護車一樣的方向急馳而去。和明和由美子停住腳步,睜大了眼睛。文子走到兩個孩子的身邊,一起目送著警車遠去。
由美子以為栗橋浩美他們理所當然會說聲「對不起」或者「抱歉」,但兩個人對管理員的話毫不理睬,徑直向書架閱讀角走過去。
他現在牽著蒙住雙眼的人的手,領著那雙手,讓他撫摸眼前形狀複雜的東西,猜這個形狀複雜的東西是什麼。如果不按正確的順序,領向正確的方向,就得不到正確的答案,所以他感到很緊張。為什麼呢?因為和明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確切地需要這個答案,因為他一個人無法解開這個謎,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形狀複雜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栗橋,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哥哥。你乾的事兒我都清楚,你別想蒙我。你剛才不是說什麼情書嗎?你還記得你上初中二年級暑假的事兒嗎?」
父母糊塗,這麼一想,她心裏充滿了歉疚。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師說什麼了,而從未聽過孩子本身的想法。
「和明。女兒叫由美子。」文子說。
和明點了點頭,眼睛匆忙地眨了眨,偷偷看著父親的表情。
「有件事要商量一下。」
高橋經理好像對和明沒有什麼好印象。文子捏了一把汗,心想這種活動、外向的人與反應遲鈍、表達不清的孩子肯定不會投緣,尤其是這孩子是男孩子,更是這樣。
「對呀,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老太婆來了。」
那天晚上,她毫不隱瞞地對告訴和明 ,「我在日記里寫了好多哥哥的壞話」,而和明卻毫不在意地說:「我本來就挺笨的嘛。」
「好好回答我!」
從此,伸勝夫婦就把翻建房屋的事兒作為目標,他們決心要把麵館經營好。
伸勝也用力點了點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爸爸也覺得,你不會做那種事,而且今天更不會做那種事。也就是說呢,栗橋在撒謊。可為什麼你的朋友會撒謊冤枉你呢?這句話的意思你明白吧?」
由美子心情非常鬱悶,既沒有心情找朋友玩,也不https://read•99csw•com想跟父親呆在家裡。其實在全家去旅行的大洗海岸也因為一件瑣碎的事跟和明找碴,終於在回家的電車裡被伸勝狠狠訓斥了一頓。
「說是眼睛有毛病。」和明重複地嘟囔了一句,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想,你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別老纏著我哥哥。我哥哥的耳根子軟,我討厭你總纏著他。」
由美子問和明的時候,和明解釋得汗流浹背,但仍然不得要領,絲毫也說不明白。「你說一隻眼睛看不見,可是什麼意思呢?那樣說,純粹撒謊!你想,給你蒙上一隻眼睛不是也照樣走路嗎?」
由美子卻挖苦和明說:「那叫什麼我行我素呀,那叫只顧自己不顧別人。」
沒辦法,文子道:「也就是說,哥哥能做到這一步,說明他也成為大人了。」
「栗橋說什麼?」
反正警車來了,事情已經鬧得附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即使隱瞞也沒用。硬要息事寧人的原因並不在商業街,只是在栗橋藥店和浩美身上罷了。
結果那天晚上由美子沒有洗澡,因為和明把由美子帶到了樓下,招呼父母說:
「是不是與人家吵架,頭挨人家打了?看著挺疼的。跟媽好好說一說,讓媽上點葯。」
文子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栗橋已經鑽進操作間里去了,由美子站在他身後直咋舌。
伸勝因此辭了在「勝壽庵」的工作,這一年他二十八歲。儘管他已經具備了獨立開一家蕎麥麵館的能力,但是由於缺乏資金,只能在「勝壽庵」老闆介紹的赤坂的一家蕎麥麵館打工。
「那……」
「你不笨!」文子馬上打斷他說。
可今天不同了,因為聽了柿崎老師講的話,文子心裏已經在以前別人強加給她並已習慣了的和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種光環。她這才發覺,以前單純解釋為「遲鈍,柔弱的孩子」而別人不屑一顧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處。
和明睜大眼睛,微微張著口,用力搖了搖頭。
她讀了讀標題,是「六法全書」。
「沒事兒嗎?」
此後過了幾天,高橋經理又來了一趟長壽庵。但這一次很簡單,只是來通知一聲栗橋藥店發生的事警察定性成了「事故」。
「她儘是惹事,我們現金出納員主任說,那個老太婆壓根兒就不痴獃,只是裝著痴獃的樣子,白吃白拿,所以氣勢洶洶地威脅她,我們都給你記著賬呢。」
栗橋浩美正在看另一位少年手裡拿著打開的、像辭典一樣厚的書。那本書似乎很難讀得懂,但兩個人卻在蔫不唧地笑著。由美子停住了腳步,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靠近他們,怎麼靠近他們才是。
這一天,還是店老闆高井伸勝的五十八歲生日。因為忙生意,高井老闆從來都不記得給自己過生日,只有今天,他覺得自己的生日和新店開張在同一天,實在非同尋常,從心裏高興。
「知道……」
「我怎麼欺負和明啦?我和他是從小就在一起玩兒的,由美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幹嘛嘰里呱啦地數落我們?」
由美子拚命地努力為栗橋辯解,而文子則在一旁看著和明的表情。妹妹說栗橋不是撒謊的那種人的瞬間,和明驚訝地睜大眼睛,瞥了一眼由美子。當時看上去好像他的內心深處什麼東西驟然枯萎了。終究雖然和明個頭挺大,而且略微有點肥胖,但他身體里的靈魂還非常幼小,只不過是在他那高高大大的身體這個「巢」里縮著翅膀的小鳥罷了。文子覺得,聽見由美子袒護栗橋浩美的話以後,那個小鳥變得更小了,似乎想要躲進巢的深處。
文子問道,和明提心弔膽地低著頭。由美子輕快地往椅子上一坐,滿不在乎地答了聲「嗯」,並且非常擔心地看了看周圍的大人。
她聽見往上爬樓梯的聲音。是和明。他頭上矇著浴巾,打開半袖睡衣的前面扇著。昨天一天又曬得更黑了,走進樓梯和走廊的暗處,便好像只看見他的一排牙齒了。
由美子一直在店裡忙前忙后的,和明卻一直在打著電話。由美子一臉不高興地看著和明。不知道他們到底有什麼事兒,說了這麼半天還說不完。
由美子一個人說得起勁兒的時候,栗橋鑽進了車裡,把車子發動了。沒等由美子把話說完就開著車走了。
由美子好像心裏很焦急似地吧嗒吧嗒碰著腳:「我沒有這麼說呀。哥哥跟由美子一起去的游泳池嘛。一起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警車從我家前面向著商業街方向開過去了。」
那時候文子沒有想到,十五年後她會對自己選擇了這條穩妥的方法,沒有抓住自己的孩子打他搖他逼他讓他吐出實情而後悔不已。
「藥店的栗橋先生,你們認識吧?商業街最北側的那個。」
「高井,你先別發火。」
櫃檯最邊上的男管理員向著兩個少年說:「你們兩個關門安靜一點。」
由美子點了點低著的頭。
好像他們兩個人在偷聽大人的話。也許他們知道高橋經理的來訪與白天的警車有關,就像所有孩子一樣心裏感到好奇吧?
栗橋倚著車門,嬉皮笑臉地說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那麼我們就言歸正轉了。今天下午的糾紛就是栗橋的兒子引起來的。」
「栗橋不是撒謊的人。」
他用拇指指著外面說:「東西在車上,馬上就搬下來。」
由美子跟高橋經理說話的時候,一直說「我」,堅持自己的主張,而跟父母說話的時候卻好像撒嬌似的,開始稱自己「由美子」。儘管如此,她無疑還是在認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不後悔嗎?」
「栗橋為什麼會打客人呢?而且為什麼會說是哥哥乾的呢?」
見父親以提問的方式引導他說下去,和明好像放了心。他瞥了一眼父親的臉,肯定那張臉沒有生氣以後,說道:「比如,栗橋忘了帶東西了吧,特別是小學的時候不是經常要從家裡帶些無用的東西嗎?」
和明蜷縮著點了點頭。
柿崎老師愣了一下,然後那張由於整天與水和陽光打交道而曬得黝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搖搖頭說:
和明見狀又縮了縮身子。他想父親在為他感到羞恥,覺得他「沒出息」。
也許是栗橋帶來的,在副駕駛座上坐著一位小姐。這個女孩兒梳著一頭披肩長發,身上紅色衣服的顏色和轎車車身的顏色一樣。
「最為嚴重的是,有這種疾病的人認不好字的形狀。比如,同樣的字,他們看見的與我們看見的卻不一樣。他們看見的文字和數字的形狀與我們所看到的不一樣,所以他們記不住,也記不下來,即使記下來了,也不『正確』。」
和明默默地搖了搖頭,但實際上他不知道怎麼再往下說,一臉困惑的神情。
由美子慢吞吞地站起身來,用手摸了頭的後面。剛碰到腫起的地方,便跳疼了一下。她想,能洗澡嗎?洗了澡也許頭會疼得更厲害。
栗橋穿過店堂往外走去,由美子也急忙從操作間的出口出了店門,她想著能在正門口碰上栗橋。
「說是你兒子打的人,那是他撒謊,他正在反省。栗橋夫婦也說,這幾天過來道歉。」
和明低頭不語。由美子摸著後腦勺說:
「你別說話!」
「但正因為如此,栗橋那麼生氣,」由美子說,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嘀咕道,「甚至打我。」
實際上,文子考慮這些的時候,由美子說:「哥,去看警車吧。」
「話還得回到前面說起……」
「這種事也有過,」和明老實地點了點頭,「但也經常不拿我怎麼樣。可我也害怕他不拿我怎麼樣。」
經理一邊不斷地用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著汗,一邊不無得意地說:
「什麼也不會說的。見是見著了,但僅此而已。」
「那麼,哥哥說的是真話。栗橋就是在撒謊。」
小的時候,由美子經常跟著哥哥和栗橋一起玩兒。坦白地說,那時候的由美子很喜歡比哥哥機靈得多的栗橋。栗橋跑得快,擅長體育運動,而和明的運動神經似乎很遲鈍,連棒球隊都進不了,只能可憐巴巴地坐在草地邊上為別人撿撿球什麼的。在學習成績方面,和背九九表都困難的和明相比,栗橋浩美當然要優秀得多了。他的成績在班級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就是在年級里也是在前一百名之內的。
「謝謝!」
「和明倒也一點兒也沒變。不過,要挨你這麼個厲害妹妹的罵,真是可憐呀!」
但這件事與長壽庵有什麼瓜葛呢?文子的臉上和伸勝的臉上都一臉疑惑。高橋經理點了點頭,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禿頭。
「的確如此,」伸勝第一次回答說,「他做作業很認真,很努力。」
「真受不了。」 和明沖由美子笑著說,「栗橋總是這麼我行我素的,一點兒都不替別人著想。」
「栗橋說的你背叛了他,是怎麼回事?」
「沒受傷嗎?沒有什麼地方疼嗎?」
高橋經理斜眼瞥了一下和明,這時和明看著地下。
「那你就什麼也不說就把東西給他嗎?」
一邊說,一邊又用力搖晃由美子的頭,往書架上撞去。由美子不由得閉上了雙眼。這一次發出的聲音更大,眼睛里迸出了火花。
商業街發生的事傳到長壽庵的人耳朵里是在當天晚上店鋪關門的時候。商業街上最大的「誠屋超市」的老闆,同時又是區議會議員的高橋經理為此事直接來找伸勝。
夫婦倆感覺有些不妙。
文子說起這件事,經理大聲肯定說:「對!對!八百德吧?那一家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是四月份吧?老太婆在店頭剝了桔子就吃,讓她付了錢再吃,她裝著沒聽見的樣子想要逃走。以前八百德已經遇到過幾次這種事,正憋著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太婆,一下子把她抓住了。結果老太婆一邊嘴裏胡言亂語,一邊在擺著蘿蔔、胡蘿蔔的門前尿起褲子來了。這件事鬧得人人皆知了。」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盯著經理的臉。
「躲開呀,」由美子說,「我要去洗澡。」
「我知道了,和明,」文子鼓勵說,「你和栗橋一直是這樣的一種朋友關係,對吧?」
「在游泳池見著哪位其他朋友了嗎?」
幼小的由美子還搞不懂。這樣讓人焦急的哥哥,在業餘棒球比賽中,擊球從來不中,跑得慢吞吞的,仍然被壘絆倒了,引得不光對手一邊的觀眾,連自己一邊的觀眾也都哄然大笑,而且明明自己挨人嘲笑,卻一副遲鈍的表情,一邊摸摸頭,一邊和別人一起笑起來。然而如果真的頂討厭這樣的一位哥哥的話,為什麼每當看見哥哥獨自對著書桌做作業的背影的時候,總會感到難過呢?而且看到哥哥給顧客找錯了錢,挨罵的時候,她總會生那位顧客的氣呢?
由美子想一言不發地把哥哥讓過去,但是和明上完樓梯後站住了,略微歪著頭看著由美子。
「我買了點禮物,我是來祝賀你們的新店開張的。」
「那你和栗橋是朋友吧?」
「是嗎?你說的游泳池是學校的游泳池嗎?」
「沒有去栗橋藥店,對吧?」
「長壽庵」是高井伸勝三十歲那年,租了當時在這塊地上建造的木造房屋的一部分開起的店鋪。現在終於通過社區信用工會的融資改裝了店面,成為獨立的店鋪了。
不僅是文子,全家人誰也沒有跟經理說客套話。伸勝默默地抱著粗壯的肩膀,咧著嘴。由美子也略微地噘著嘴巴,不安地環視著大家的臉。和明仍然看著下面。店裡沒有了客人,只有一家四口,為什麼會這麼壓抑呢,文子對此也感到很生氣。為什麼我們要這麼壓抑呢?今天晚上本來應該談一談對家裡,對和明來說,都很重要的話,可為什麼卻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你,」文子勸住伸勝,「現在聽他說,並不是為了訓斥這孩子。」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樓下的燈熄滅了,只聽見浴室那扇開關不嚴的拉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由美子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不對。聽你說我可能眼睛不好是在栗橋打顧客的事情以後的事了不是嘛!」
「所以我們什麼話都談。比如我問過栗橋,我為什麼這麼笨,老師的話一句也聽不懂?」
剛才掉了的那隻木涼鞋恐怕是栗橋浩美逃出去的時候踢飛的吧,滾落到了他們最初站立的「法律」書架下面。它的旁邊封底朝上掉著一本辭典一樣厚的書。
「是。」聲音更小了。
「大概栗橋的兒子和你家兒子是同學吧?」
栗橋說著又轉身走出門去。這時正好有三個公司職員模樣的人一起進店來,就在這三位客人剛坐下來還沒有點菜的工夫,栗橋又回來了。只見他用手捧著一盆盆栽花卉——蝴蝶蘭。花卉上扎著的緞帶上寫著「恭賀開張大吉」。
就在「長壽庵」的經營一帆風順的時候,地價高漲的泡沫經濟時期開始了。原來資助過伸勝的那位老人的繼承人,把和「長壽庵」相鄰的地皮賣給了一家大開發公司。從買方,也就是開發公司的角度來看,在這塊地皮的一個角兒上殘留著一個破舊的蕎麥麵館兒,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兒。雖然開發公司很想把這一小塊兒地皮也弄到手,但是伸勝絲毫不肯妥協,他不想從這塊土地上搬走,因而和開發公司之間一直處於對立的狀態。
栗橋使勁兒聳了聳肩膀。「哇,看你這樣子可真夠凶的呀。」
「對,對。我看起來是這樣。」
「所以我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你們一直觀察和明的日常生活,有沒有覺得過他的眼睛有什麼毛病?」
「對不起,把談話弄成這樣。」
兩個人背對著由美子,站在書架閱讀角的頂裏面。由美子看了看掛在書架上的號碼牌和分領域的目錄,他們站的書架是「法律」書架。
長壽庵誰都一無所知。
在圖書館廁所里洗了臉再回去吧,由美子這樣想,便邁了步子。頭很疼,疼得眼淚又要流出來了。
電話里都說些令人費解的話。
「就是。」這時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是孩子的聲音。文子急忙回頭,看見廚房裡面由美子和和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後面。
「從那個時候起,」由美子打斷了栗橋的話,接著說道,「我既不相信你也不喜歡你,而且,我根本不認為我們從小是朋友。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剝削我哥哥。其實,我哥哥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他就是太老實了,總是受你的擺布。」
https://read.99csw.com櫃檯的男管理員做了一個苦相,與旁邊的女管理員小聲說了幾句什麼之後,又往閱覽室的門瞪了一眼,回去繼續自己的工作。
和明終於掛上了電話,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
由美子從操作間的柱子後面看著栗橋,只見他站在那兒,臉上帶著微笑,沒有絲毫髮憷的樣子。
由美子站在收銀機旁,手裡拿著粉紅色的話筒,衝著廚房喊著:「是栗橋打來的。」
和明憋了半天,才回答道:「沒,沒有吵架。」
「其實呢,這件事比較難,你媽也弄不大明白。」文子說,只是那張臉很快活,讓人感覺好像在充分享受什麼似的,充滿了希望。
「對不起,也許我特意跑來家訪,讓你們受驚了吧?但我今天不是為什麼事才來的。和明是個好孩子,又努力又老實,我覺得真是一個好學生。」
「是商業街方向吧?」
「啊!上初中二年級了,而且做生意人家的孩子,這可少見。」
「啊,什麼事?」伸勝也有些困惑不解地問。
伸勝一直沉默著,這時開口問道:「那具體是怎麼回事呢?你說什麼都聽栗橋的。」
「老師,有沒有跟和明談過……」
「哪裡,我看著簡直是尊敬,」一直沉默不語的伸勝用少有的譏諷口氣說,「真讓人看不慣。你比他遲鈍,他就瞧不起。對比他強的人,就低三下四。是嗎?」
由美子求助似地看著父親的臉,但伸勝緊緊地抱著粗壯的肩膀,一副可怕的表情,瞪著地上。由美子只好似乎不滿地站起身來。
「豌豆。」和明將手指放在兩個嘴角,然後一拉,做出一副「微笑狀」。
過了片刻以後,和明又回答「是」。聲音越發小了。所以文子等著他,覺得他還會說下去。
「這有什麼不好,祝賀新開張嘛,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他背叛我,在幹什麼勾當,哎?」
「怪怪的不是我,我看你才怪怪的呢。」
由美子坐在大廳沙發中,看得目瞪口呆,心裏怦怦亂跳。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栗橋浩美那樣的態度。
「認識。」
「沒有。」
然後,她撿起那本辭典一樣的書,查了一下背面的標題和藏書號,把那本書塞進了「法律」書架第五層的最邊上,便走回了櫃檯。
「村田的老闆娘你們認識吧,很胖,塊頭特別大,眼看不妙,連忙用身體擋住,攔住栗橋家的小傢伙。可小傢伙還是氣勢洶洶地胡來,連村田的老闆娘都差點被撞出去,她只好大聲呼救。附近的人都跑來,與老闆娘一起攔住小傢伙,把老太太救起來了。栗橋的小傢伙可能相當惱火吧,看著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太太,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結果對面裝訂廠的老闆挨了打。就在鬧得不可開交的這個時候有人報了警,叫了救護車。」
和明的運動能力和學業一樣,在同年級的學生當中一直處於劣勢狀態。特別是進了中學以後,學校的體育活動項目增加了,和明的這種劣勢就更加明顯了。
「所以,我想不起來呢。」
「對對。栗橋忘了帶這些東西的時候,他就讓我把帶的給他,所以一直我就常常準備兩份兒帶到學校。」
她不能容忍父母和和明三個人玩捉人遊戲,首先他們在商量什麼事呢?「對哥哥來說極好的事」又是什麼事呢?
「可我看見了,就在圖書館前面那條路上的信號燈那兒。你摸著頭後面,抽抽嗒嗒地哭。」
「浩美現在怎麼樣了?」
栗橋正在把蝴蝶蘭交給文子的時候,由美子從操作間里出來了。
「那件事真的讓我很頭疼,所以想跟你們談一談。可以坐下來嗎?」
「和明,你今天是為了教由美子學仰泳,一起去的區里的游泳池,對吧?」
「那位挨打受傷的老太太說什麼呢?」文子問。
「是四點左右的時候吧。栗橋藥店的旁邊有一家洋貨店,對吧?」
「上廁所!」
「不是一種病,因為視力並沒有異常。應該說,是一種『功能異常』。」
「什麼叫口徑?」
「是……」
老師點了點頭,說:「是,這些我也知道。但你們看和明,本來應該視力很好,可他卻讀不好寫在複寫板、黑板上的文章,而且是不是他也不擅長計算?」
「老師,和明是不是在游泳部呆不下去了?或許又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由美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睜大著眼睛,而從文子來看,和明明顯有些害怕。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剛剛聽說他的朋友向大人偷偷告狀,自己今天在根本沒在的地方做了壓根兒沒幹的事。
「哇,真好看。」文子稱讚著,「太漂亮了。」
文子自言自語地重複說,似乎讓自己理解這個事實。
「是嗎。檢查……」
栗橋滿臉堆笑,用親切的目光看著由美子說:「這回你家的店面裝修得不錯嘛。」
女人的聲音叫喊道,但並不像要追趕逃出去的栗橋浩美,而是馬上走向了由美子。
關於這件事兒,由美子在日記里也寫了。由於柿崎老師的來訪,總算讓和明擺脫了愚鈍的帽子,也讓由美子改變了對哥哥的看法。
「其實呢,今天商業街上發生了一場糾紛。警車來了,你們聽見了嗎?」
那裡有一個人正是栗橋浩美。
和明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學習全年級第一名。考試以後,名單貼出來,所以馬上就知道。栗橋雖然肯定進前十名,但從沒有得過第一。」
「就是奇怪嘛,」由美子插嘴說,「這件事就是奇怪,太荒唐了。」
「哥哥,電話。」
確實由美子對上初中以後的栗橋浩美不甚了解,但是以前一起玩的時候,她可是對他什麼都熟悉的。溫柔、聰明、體育好,而且長著一雙漂亮的雙眼皮的大眼睛,令由美子這樣的女孩子異常羡慕。連她的母親都誇獎說:「栗橋長大了,會很英俊的。」
「因為人家既然委託我處理這件事,我就得把事情搞清楚。有關人員的意見都得逐個地聽一聽。」
文子一面把眼淚咽到肚子里,一面說。柿崎老師未等她說完,繼續說:
「你們父母小時候怎麼樣?是不是像和明一樣字寫得不工整?」
「這麼貴的東西,你買它幹什麼!」
「是這樣吧,因為那邊也這麼說。」
「是不是浩美看櫃檯了?」
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對由美子來說,栗橋浩美不只是「哥哥的同學」。雖說現在不了,但和明和栗橋浩美上小學的時候,由美子也一直跟著他們,所以並不只是和明和栗橋浩美是童年的朋友,而是他們三個人是竹馬之交。而且以前小時候由美子對什麼事都幹得很出色的栗橋浩美比有些遲鈍的哥哥還要親近。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孩兒嬌聲嬌氣地說:
和明用力地點點頭,然後第一次挺直身子,抬起頭來,答道:「我沒有打老太太。」
「我有一位當醫生的朋友,」柿崎老師繼續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和他在一個興趣小組,但不久他就去美國搞研究了。上個月他回國后,我們才見著面。他現在不是臨床醫生,而是一名研究員,現在在東都醫大八王子校舍的研究室,專業是視覺障礙。」
由於傍晚五點開始營業,文子一邊忙著準備,一邊想著剛才的事。她感覺有了希望,心裏流過一股暖流。她並不是對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覺得再沒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樣認真老實的人,所以以前無論學校說他怎樣,她都能夠忍受。果然她沒有錯。原來和明是有不為人知的障礙,而並不是這孩子不好。
文子想:「啊,是嘛。」按順序想起來,的確是這樣。
由美子還要再說什麼,被母親制止了。
這一天對於伸勝本人甚至對於高井一家來說都是一個美好的日子。一家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就連酷似父親的,平日少言寡語的和明都是喜笑顏開的。從中學畢業后就開始在父親身邊學藝的和明,現在已經逐漸可以獨立支撐這個店鋪了。
文子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絲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熱淚盈眶了。
他說,栗橋浩美一開始什麼也不說,像個石頭似的一聲不吭,眼睛瞪著地上。
「他們從小就這樣。」文子帶著責備的口吻說,「他們兩人合得來,你就別瞎操心了。再說,你不是從小就認識栗橋君的嗎?」
「可他並不是偷懶,而是做事非常努力。」
「真的?」
此後一星期內,就一直沒有聽說有關栗橋藥店發生的事件和栗橋浩美從那以後怎麼樣了的消息,由美子整天如坐針氈。藥店關著門,不知道是浩美不在家,還是在家閉門不出,反正連影子也見不著。
由美子很早就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直到現在,一直沒有間斷過,而且每本日記都完好地保存著。這次因為房屋翻建,在整理東西時把放在箱子里的小學時代的日記本都翻了出來,看著自己幼稚的文章和詞句,由美子邊看邊笑。其中還有小學五年級第一學期時寫的有關栗橋浩美的一段話。
這部粉紅色的電話機,是「長壽庵」接受顧客訂餐用的電話機。和明也很清楚,知道不能長時間佔用這部電話。他想快點兒結束通話,栗橋浩美那邊卻沒完沒了。
「他說,天生的,沒辦法。」
「是由美子與哥哥在一起的時候見著的嗎?」
「是好孩子嗎?」
「就是豌豆標誌的那個豌豆。同學說他的臉就像那個標誌,所以就叫他這個諢名。聽說在以前學校的時候,就這樣叫他。」
「謝謝。」
「你們的事兒我全知道」由美子大聲說道,「你曾經把我哥哥叫出去替你付打麻將的錢。你每次叫我哥哥出去的時候,喝酒都讓我哥哥掏錢。你的這些事兒我全知道。」
「哎喲!你哥比媽記性還好了!」文子莞爾一笑,因為這件事真的令她很得意。但和明只是孱弱地回敬地笑了一下,便把視線投向了別處。然後繼續道:
由美子馬上回敬道:「是嗎?可我哥也不會幹的呀。我哥和我今天都沒有見著栗橋。上午我們在做作業,兩點鐘店鋪關門以後,我們去了游泳池。」
「是嗎?叫和明呀,」高橋經理對著和明笑容滿面地說,「你怎麼想呢?」
文子問了以後,經理停頓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是這樣。」
「你說得輕巧,這是哪裡的話?讓警察來管的話,不就影響整個商業街的形象了嗎?」
「沒去。」
他這樣好好地領著妹妹,這在高井家還是前所未有的事。由美子與白天遇著栗橋浩美的時候一樣覺得很吃驚。後來想起來,由美子也理解這是因為哥哥得知長期以來一直折磨自己的自卑感有可能元兇是視覺障礙之後,在短暫的時間內便建立了自信,但無論如何當時還什麼也不明白,因此她甚至懷疑這個哥哥是長相跟哥哥一樣的生化電子人。天哪,栗橋浩美的幽靈和高井和明的生化電子人!
「喂,你的臉紅紅的真可愛啊。」
「哥哥怎麼啦?低能兒,卻敢不聽我的,臭美!我絕饒不了他!你跟和明說,就說我這麼說的,聽見了嗎?」
「對,兩個……」
「那麼,不會打去藥店的老太太了,對吧?」
婚後,小兩口繼續打理著他們的麵館。很快,他們的長子和明就出生了,三年後又有了長女由美子。人口增加了,生活也更不容易了。伸勝和文子勤勤懇懇地幹活,總算使「長壽庵」越來越紅火了。
由美子沒有答話,她從母親手裡接過蝴蝶蘭大花盆,然後抬起頭說:
「但他也說,你這樣挺可憐的,我照顧你。因此我總是跟著栗橋,對吧?」
文子這時第一次發覺,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實際年齡老成得多。一般像和明這麼大的男孩子看見救護車、警車從街上急馳而去的時候,即使有些好奇,愛跟著起鬨,也不會心裏感到不安的。即使他們追趕救護車、警車,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會駐足路旁,露出一副擔心的目光,目送警報燈遠去的。
「等等哪,由美!」栗橋浩美叫住由美子,說,「和明在幹什麼?」
「由美子!」文子責備道。可由美子氣鼓鼓地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哥哥,說:
「這個……」和明開口說。他好像在尋找需要的詞,舌頭在嘴裏卷了片刻以後才說:
「晚上好。伯母。」 栗橋笑著點頭,對文子打著招呼。身上穿著春季薄面料的夾克和沒有熨燙過的半短褲,右手腕上帶著一個像潛水員用的大號手錶,一身裝扮就像是從男士流行時裝雜誌上複製下來的。
和明一下子有點語塞,眨巴著那雙小眼睛,鼻子下面滲出了汗珠。儘管他感覺脫胎換骨了一樣,但不善自我表達、不善言辭方面與以往仍然沒有變化。
「這孩子怎麼回事兒?發瘋了吧?」
就在她抑制住自己興奮的心情,在廚房裡準備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救護車的警報聲,並且越來越近。
「而且我們用兩個眼球看東西。可是據說有一種極罕見的現象,有些人明明兩個眼球都很健康,卻只能用其中的一隻看東西。也就是說,有一隻眼睛天生就沒有用過,根本不起作用。」
文子有點傷心地點了點頭,說:「在小學的時候,就總是記不住九九等於幾。」
即使如此,由美子對父母什麼也沒有說。如果他們發覺了,就辯解說「騎自行車摔的」,或者「看旁邊的時候頭撞在了電線杆上」,不過她不知道能不能矇混過去。如果在辯解的時候傷心得哭起來的話,父母也許會覺得奇怪的吧。
練馬區春日町七丁目的日本蕎麥麵館「長壽庵」的店門前,並排擺放的社區商店街工會和贊助人等為祝賀新裝修的麵館重新開張送來的花籃。
經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著禿頭,說:「聽說那正是你家的兒子。他說,高井到他家來玩,兩個人一起站櫃檯,於是高井就打了那個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後來他也很吃驚,吵鬧起來,事情發生以後他感到莫明其妙,心裏直害怕就亂來了。現在只是一個勁地道歉,耷拉著個腦袋。」
「你去哪兒?」
「正是。」一下子臉色又嚴肅起來。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問道:
「小偷小摸?」
和明笑著搖搖頭說:「危險,不行的。」
沒辦法,跑去問母親,母親也不直截了當地給她解釋。
為何不能打心眼裡瞧不起哥哥read.99csw.com呢?
高井伸勝又在催了,只見他正忙著在已經做好的大碗蓋飯上配著菜,看臉色是真生氣了。
「不,其實呢,也許不該叫她老太婆的,但是我們太生氣了。這個老太太將近九十歲了,可是沒有一個照顧她的親人,獨自住在車站西側東京都經營的住宅裏面。她呢,到我們這邊來買東西,可其實經常小偷小摸。」
文子看見由美子的臉色,責怪地說:「你別盡說些怪話……」
離開網球隊的和明後來又參加了學校的游泳隊,游泳隊的教練是個很和善的老師。在游泳隊里,甚至還有很怕水的、一點兒也不會游泳而需要從零開始學習的隊員。在這個隊里,和明沒有了自卑感,也不會像在網球隊里那樣遭到別人的白眼,他一點兒一點兒地學會了游泳。
救護車開遠以後,文子正要回店裡,卻見和明正從前面的衚衕拐彎回來,臉上曬得與柿崎老師一般黑。而由美子也一樣曬得像個嬌小的、咖啡色的公主,與哥哥一邊一個勁地、飛快地說著什麼,一邊回家。文子突然湧起一股對孩子的愛,大聲地招呼道:「回來啦?」
「是嗎?那麼是坐汽車去的吧?是這樣?」
栗橋的車停在店門口正前方的路邊上,駕駛座的門開著,車裡有人。這是一輛雙座的紅色跑車,看上去是輛新車,車身到處都鋥光瓦亮的。
和明馬上回答:「豌豆。」
「浩美。」
「到這兒坐下來。剛才的話都聽見了吧?」
文子這時才恍然大悟,後面的話不說也可想而知了。
「是,我想有這種可能,」老師乾脆地點了點頭說,「我跟我的朋友談起這種情況,他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和明帶到他的大學研究室接受一次檢查看看。」
「嗯,話的意思我明白。」
「不,區里的游泳池,若葉鎮的。」
「由美子呢,覺得栗橋是一個好人,」由美子對著父親熱烈地辯解說,「說是打了老太太,真的有這種事嗎?我總覺得有點怪。由美子覺得蹊蹺就在這個地方。」
「豌豆那孩子比栗橋學習還好嗎?」
「由美子,他們說你哥眼睛有毛病,」和明用異常急切地口氣說,「說眼睛有毛病。」
由美子往四周看了看,但開架式的書架之間她的左右和身後連個人影也見不著。本來這個「法律」、旁邊的「化學」、後面的「人文·社會」附近的書架總是沒人光顧的。
和明點著頭答應著。
「由美子你別說話!」
由美子想到了害怕的事情,便又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和明好像由美子的代言人一樣,拚命地解釋白天發生的事。父母吃驚地瞪著眼睛,聽完他的話,便問了由美子剛剛向哥哥提出的同一個問題:
不出所料,圖書館的存車棚里只停放著平時十分之一的自行車。由美子提著裝有作業習題和鉛筆盒的學習袋,輕手輕腳地走進圖書館。平常擠滿看雜誌、看報的大人的大廳也空蕩蕩的,鬆軟的沙發座位都空著。由美子跑過去,坐在那裡。
就在高井夫婦感到不安的時候,高橋經理一面誇張地皺了皺眉頭,似乎表示其實他也不願意談這件事,一面開始解釋道:
「由美子,角田大樓的外賣,人手不夠了,你還不幫忙去送一下。」
和明好像自己挨批評了似地吃了一驚,但他還是對父親的話戰戰兢兢地提出了異議。
此後的一小時,店裡忙得要命,外賣的訂餐特別多,電話鈴聲一直響個不停。負責送外賣的小夥子一刻不停地跑出跑進,由美子看他實在是忙不過來了,只好時不時地自己也去幫忙送餐。正當她送完一個外賣往操作間里走的時候,看見大門口又有人進來了,她條件反射似地大聲招呼道:「歡迎光臨。」回頭一看才看清,進來的是栗橋浩美。
「村田開的。」
「一直這樣交往。但這次情況不同了。栗橋打了藥店的顧客,鬧出了事,要挨大人們訓的時候,他撒謊說不是我,是高井和明乾的,可你這一次不想替他背黑鍋了。是這樣嗎?」
門重重地關上了。「呯」地一聲,把屋裡的三個人嚇了一跳。
和明說,臉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擔心的樣子。這種表情與伸勝剛才在廚房裡聽見救護車的警報聲越來越近,停住幹活,嘟噥說「好像就在附近」的時候的表情非常相似。誰受傷了呢?誰倒了呢?哪兒起火了?誰在求助呢?
伸勝與兒子雙目對視,然後緩慢地粗聲問道:「你是不是跟栗橋吵架了?」
「啊,是栗橋君呀!」
和明拖著悠閑的腔調,慢吞吞地回操作間里去了。由美子還在生氣地嘮叨著,電話鈴又響了,這回是外賣的訂餐電話。
栗橋夫妻在警車來的時候回到家,母親大哭大鬧,又上演了一場好戲。
他站在閱覽室門前,並不是他一個人,而是與一位跟他身量差不多的、她不認識的少年在一起。而且從狀況來看,剛才那麼大的聲音好像就是栗橋浩美或者他的同伴猛地關門的時候發出的。
「沒什麼。習慣了。我倒更在乎檢查的情況。」
栗橋浩美當時同樣也是學校軟式網球隊的成員,由美子的日記里也寫了「栗橋君沒有被通知退出網球隊」。但是,當時有幾名隊員因為反對教練的做法,與和明一起退出了網球隊,而作為哥哥的朋友的栗橋卻始終裝做不知道這件事。
「栗橋說和明打了老太太,是真的嗎?」
「啊,研究室放暑假……」
「你是說和明和我嗎?」栗橋說,「幹嗎這麼說呀?我們兩人從小就總是在一起,不是嗎?」
由美子兩手抱著食盒站在離栗橋兩米遠的地方,問道:「你來找我哥哥說什麼事兒?」
栗橋浩美和那位看似他朋友的另一個男孩子早已沒了蹤影。
伸勝這時少有地搶在文子前面開了口,訓斥了孩子們:「別躲在那種地方,出來!」
「沒有。」
由美子對哥哥和明有著一種複雜的感情,那種感情由美子還不能表達出來,按她的理解能力自己也很難把握和認識。
文子嘆了口氣,和明也被感染了似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然後,用強迫命令式的口吻補充道:「所以我不是才這麼辛苦地跑到這裏來了嗎?」
「那位村田服裝店的老闆娘聽見栗橋藥店里什麼東西重重地倒地似的聲音,然後聽見什麼人在驚叫,便三步兩步趕忙跑過去。只見那個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嗚嗚地哭,頭上流著血,樣子很嚇人。商品的陳列架橫倒在地上,胃藥、膏藥什麼的撒了一地,栗橋家的兒子呢,臉色慘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邊。」
學習成績、運動能力、朋友交往,老師對和明的事,有說不完的擔心。文子絕望地心想,在她心目中這麼可愛的兒子,難道老師又要責備他了嗎?雖然轉到游泳部才將近一年,但與在軟式網球部的時候截然不同,和明不僅對俱樂部的活動感到愉快,而且有時說起來,和明都跟母親說,柿崎老師可是一位好老師。然而兒子這麼信任的老師是不是又來告狀,不想要他了呢?文子一味地苦思冥想,不等老師把話說完,便嘀咕道:
這時伸勝冷不防地吐出一句話來,說:「這種關係哪裡是什麼朋友,是奴隸嘛。」
栗橋已經死了。肯定是這樣。現在眼前看見的是栗橋的幽靈,所以才沒有腳步聲,所以才臉色這樣可怕,我害怕得要命。不然為什麼我會害怕栗橋呢?
「可你想要打的時候,被攔住了,對不?」
其實頭一跳一跳地疼,但由美子又撒了一句謊。因為從那個女人的口氣和表情來看,她的言外之意是,「受傷了的話,我可討厭」。
「還有,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聲明一下,」柿崎老師繼續說,「這種功能障礙為什麼會發生,到底是什麼原因,據說現在還不清楚。只是聽說基本上能夠確定它不是遺傳性的,而且也不是因為小時候養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和明有這種功能障礙,父母也沒有什麼可恥的,而且也沒有責任。」
「嗯。他看著我挨打了。那個人肯定是這樣。」
「我呢,瞧,很笨,所以……」
這時候,栗橋浩美的同伴似乎有了警惕,忽然抬起了頭,那雙眼睛看見了由美子。他小聲跟栗橋浩美說了句什麼,於是栗橋浩美也從那本辭典一般的書上抬起眼睛,發現了由美子。
文子滿臉堆笑地應酬著。雖然,有時侯文子並不太喜歡栗橋浩美,但是不管怎麼說,栗橋浩美畢竟是兒子從小到大的夥伴兒,她是看著兒子和栗橋浩美是一起長大的。
但是和明沉默下來,閉著嘴巴,獃獃地望著自己眼前的空中。
說著把花盆朝栗橋的懷裡遞過去,栗橋笑著擺著手說:「別這樣。」一邊看著文子說:「伯母,請收下吧。」
「栗橋也並不是對豌豆低三下四,只是覺得豌豆很了不起……好像很嚮往。因為豌豆家非常有錢。」
「所以,我才挨打的。」說到這裏眼淚又止不住唰唰地流了下來。
由美子氣鼓鼓地站在那兒,手裡緊緊地抱著食盒。
正在收拾角落裡的一張桌子的文子,馬上招呼道。
「你們家沒有受過害,所以不知道吧?你們聽說過那個掃帚星老太婆的事嗎?」
「對。您知道我們都有兩個眼球,對吧?」
伸勝的喊聲把由美子叫了回來,同時,也把栗橋和和明嚇了一跳。栗橋朝伸勝那邊看了看,他的視線正好和由美子的視線碰到了一起。不過,這時他的目光完全沒有了剛才送蝴蝶蘭時的親切。
栗橋浩美比由美子要高大約30厘米,所以被他這樣往上提著,領口勒得由美子喘不過氣來,由美子連聲音都喊不出來了。由美子為了鬆口氣,能夠呼吸得輕鬆一些,使勁地蹺起腳來。在她雙腳亂蹬的時候,一隻木涼鞋掉了,因此身體更加失去了平衡,脖子勒得更緊了。
「進屋吧,」文子說著牽起由美子的手,「兩個人都餓了吧?」
「哥?」
什麼叫「就這樣」?「無論是哪一方」到底是哪一個和哪一個?這件事本來就莫明其妙,加上這些令人生氣的話,文子反而一時語塞,眼看著高橋拂袖而去,她也沒有說出送客的話。
村田服裝店的老闆娘問栗橋浩美,究竟出了什麼事?可浩美沒有理睬,連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顧一切地捏緊拳頭,要撲向倒在地上的老太婆。老太婆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驚叫著從地上爬著逃了出去。
高井伸勝沒有停下手裡活兒,只是朝栗橋點了點頭說:「謝謝,慢走。」
「由美子,別說了,」文子打斷了由美子的話,「你睡覺吧。」
但是這句話並沒有兌現。栗橋夫婦和浩美誰也沒有來長壽庵。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以後,和明上學回來,文子問:「你見著栗橋了嗎?栗橋說什麼了沒有?」
和明聽了,似乎覺得現在還談這件事幹嗎?乾脆地說:
「他眼看著我挨栗橋欺負,卻一言不發。能是好孩子嗎?!」
「可我說的是,一開始動手打的不是我。」
「我並沒有發火。」
「我也不是孩子了。而且比起無論什麼時候都慢慢吞吞、獃頭獃腦的哥哥來,什麼事我都比他明白得多。」
聽栗橋這麼一說,由美子覺得臉上直發燒,脫口說道:「你瞎說什麼呢?」
文子的眼睛憤怒地瞪著。
但是和明並沒有反對。
「不是。不那麼圓。要說起來的話,臉還是挺漂亮的。」
「警車走了以後,我們也被叫到了栗橋藥店。那個小傢伙叫什麼來著?」
「哎?」
「這麼說,栗橋也要對那個豌豆高看一眼了,是吧?」
和明是一個不行的哥哥,任何時候都是那麼笨,那麼蠢,那麼令人泄氣,緊要關頭註定似的會失敗。不知多少次,她一直想,這樣的哥哥還不如沒有的好。如果有人問她,我們不會怪你的,你老實說,你喜歡你哥嗎?她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喜歡」,而且也許還會說:「沒這個哥才爽呢。」
兩個少年在書架前面很快地商量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栗橋浩美便向由美子走近了一步。
由美子在那裡看了一會兒電影雜誌,翻了翻有些恐怖卻似乎蠻有趣的偵探小說。她脫了鞋把腳放在沙發上,圖書館的管理員也沒有走來責備,氣氛很輕鬆悠閑。就在由美子閱讀第二本電影雜誌的最新動畫片那一頁的時候,只聽「呯」的一聲,嚇得她跳了起來。
「說什麼?不是渾身是汗嗎?不能不洗澡!只是沖個淋浴也行。」
栗橋指著由美子跟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孩兒說:「她還給我寫過情書呢。」
由美子難以入睡,便穿著睡衣坐到書桌前開始寫日記。她把漫無頭緒的心情順其自然地胡亂寫在日記上,過了一會兒便聽見上樓梯的腳步聲。她急忙打開門,正好看見了和明。
「你憑什麼這麼說呀?」由美子噘起嘴來說,「你是不是傻瓜呀,哥?」
由美子吃驚地問:「哥,你在嗎?」
終於約好第二個星期日的下午,去柿崎老師介紹的大學研究室。
正在猶豫的時候,樓下又傳來了文子催促的聲音。雖說放假了大家應該放鬆才是,但她的母親本性是個嚴厲的人,無緣無故地磨磨蹭蹭不聽話,她馬上就會大發雷霆。沒辦法,由美子走出了房間。
因為是生意人家,無論怎樣孩子都往往感到寂寞。正因為如此,文子下決心熱心參加學校的活動,積極擔任家長會負責人之類的職務。儘管如此,文子也想不起來這個名字。
聽了這一席話,文子放心了,同時又忍不住眼淚汪汪的了。以往從未有人,有哪位老師這樣評價過和明。一直光聽他們說「麻煩」啦,「能力差」啦,「影響別的孩子」啦,聽到的儘是不好的話。
由美子緊張地抬起頭。
但是這真是她實際的想法嗎?
但這一次和明沒有被妹妹問住。
伸勝慢慢地抱起胳搏,長長地出了口氣。
「叫什麼名字?」
栗橋的目光有意從由美子生氣的臉上避開了。
和明抬起臉,連忙搖了搖頭。
「那就是說,並不是我不好?」那種表情就好像揭開了魔術的秘密似的。
女管理員也注意到了,她彎腰撿起由美子的木涼鞋,送到她的腳下,並說了聲:
柿崎老師點了點頭。「還有,剛才說過的,和明算術和數學不好的事。這也是有現在說的那種眼病的人的一個特徵。九*九*藏*書他們看見的數字的排列和形狀與我們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狀不一樣,所以他們自己認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結果卻不一樣。然而一般人很難知道,他所看到的東西和周圍的人看到的東西不一樣。就連有這種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這一點。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對他來說,他認為自己所看到的是現實的東西。自己看見的字與旁邊座位上的同學看見的字完全形狀不一樣,排列方法也不一樣,他當然想都不會想到,所以有這種疾病的人,尤其是學齡期的兒童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倒霉地被認為是智能低下。」
說完,經理似乎剛剛想了起來,故意裝出一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輕鬆口氣,補充道:
為了消除臉上的淚痕,她咯哧咯哧地擦了擦臉。她不願意回到家,讓家裡人看出她在圖書館哭的事。因為如果他們問起為什麼哭了的話,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上一次那樣,那樣地拚命袒護栗橋,今天卻說他的壞話,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她覺得那樣做不對。不,即使對,父母大概也不會這麼想的。也許他們只覺得由美子在胡說八道。
「這麼一說,那個人確實像豌豆標誌。」
學校游泳隊的教練是柿崎老師,三十多歲,小個子,是個運動型身材的老師。在和明初中二年級的暑假,柿崎老師為了拜訪和明的父母來到「長壽庵」。伸勝和文子對老師的到來感到很吃驚,忙著接待。而柿崎老師說的話則更讓他們吃驚。老師說,和明的學業成績和運動能力上不去,不是他的能力問題,是因為他的視力問題。老師認為和明有視覺障礙。
老師又說,如果你們能理解我剛才的話,最好先由家長跟和明談一談。
文子聽了這些消除顧慮的話,心情放鬆下來,似乎得救了一樣。伸勝默默地微微點著頭。
由美子穿上木涼鞋,向著書架閱讀角走過去。只見這裏也稀稀拉拉的坐著幾個人,顯得空空蕩蕩的。她不用找,便馬上發現了栗橋浩美和另一位少年。
那天,對,就是藥店事件以後第一次看見栗橋浩美是在8月15日,當時正逢盂蘭盆節。長壽庵也13日、14日、15日連休三天,前兩天一家人去大洗海岸玩了一趟,並住了一個晚上。最後一天大家放鬆一下,伸勝曾說「明天開始又要忙了,今天睡個午覺」,一早起就無所事事。文子去買東西,和明也上午就出去了,說到朋友家做作業。
高橋經理看了看伸勝的臉色,曖昧地笑笑說:
由美子睜開眼睛,眼淚奪眶而出。她的嘴唇顫抖著,眼淚順著臉流下來,流到了嘴邊。
和明點點頭說:「是,去了。」
因為這種狀況,和明的母親還為此生過氣。在和明上初一的那年春天,他參加了學校的軟式網球隊,可是,第二學期剛一開學就收到了教練勸他退隊的通知,教練說他反應太遲鈍,影響其他同學的訓練。他只好哭著退出了網球隊。這一下可激怒了一向性情溫順的文子,她跑去找校長理論,但是,即使這樣也沒能使和明在同學面前硬氣起來,和明反正已經退出了球隊,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對!所以他說你哥是叛徒!」文子說,聲音里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怒。
「功能異常?」
「由美子,快點兒!」
就這樣「長壽庵」迎來了開業十周年。又是在那位有實力的房地產老闆的鼓動下,伸勝下決心買下麵館的土地和房產,他借了一大筆貸款,又拿出自己的積蓄,終於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不動產。那位老人也很高興,對伸勝說,下一步的目標應該是翻建房屋了。可是不久,老人就因為在家裡摔倒而住進了醫院。半個月後,老人就溘然長逝了。
「什麼蹊蹺呢?」
這些是「大人」的反應。就像頭頂上某處遙遠的高空閃過猛禽的身影,領頭的大雁最先聽見其翅膀劃過天空的聲音一樣,「大人」會伸長脖子傾聽,看準敵人和危險在何方,並挺直脊樑保護軟弱的孩子和老人。
他的語氣似乎要說「太可惜了」,弄得文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和明搖了搖頭,然後好像慌忙重新想了想,補充道:「對,朋友。」
兩個孩子看見了文子。由美子跑過來,而和明則放大嗓門,回答說:「我們回來啦。」這個時候,又傳來了警車的警報聲。
「孩子他爸,你別跟和明糾纏了,」文子對丈夫生起氣來,「就別說那些廢話了。」
「是,我回家。」
栗橋浩美搖晃著由美子的身體。由美子的後腦勺「呯」地一聲,沉重地撞在了書架的鋼架上。
似乎回答的聲音每小一點,和明和文子的問答之間就更加疏遠。他的回答越來越含糊不清,所以文子這時心想,如果這孩子現在所看的東西,現在這孩子眼睛里浮現的東西,我也能看見的話,哪怕少活幾年也願意。
「由美子,別用這麼可怕的聲音……」
「有這等混賬事嗎?」文子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那是……」伸勝故意咳嗽了一聲說,「是不是得了針眼什麼的,帶眼罩?」
然後,他又小聲補充一句說,所以我不怎麼去圖書館。
「只有小學的時候。但豌豆既不與我交往,也沒來過我家。上初中以後三個人各奔東西了。不過明年三年級換班不知道會怎麼樣。」
「不是由美子嗎?和明也一起來了吧?」
「特別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個傢伙有了一個比我關係更好——關係好,或者說經常在一起……」
「媽媽你見著了也就明白了,」和明說,「他的臉就是那樣的。」
「對。簡單地說,就是研究眼睛的異常。所以呢,我們東拉西扯的時候,他就開始談起了非常稀奇的事,準確地說應該是在日本非常稀奇,而在美國則被看作出色的視覺障礙,甚至為此設立了專門的治療機構的一些病例。據說,他的主要目標就是研究這種病例。」
「要治療的話,還是要去正規的地方,」文子堅強地說,「不管遠不遠,怕不怕,都應該去。」
過了片刻,和明仍然一副張皇失措的樣子,回答:「朋友,我覺得是。」
栗橋浩美的幽靈俯視著由美子,擋住了她的去路,然後揪住她夏服連衣裙的領口用力扭上去。
「好啊,你說吧。」
文子為難地說:「好是好,真的是太貴了點兒。」
「這樣的話,是栗橋誤會了吧,你覺得怎樣?叫什麼來著?」
晚上八點以後,由美子正在自己的房間發獃,聽見文子招呼她去洗澡的聲音。
長壽庵在商業街的外面,所以與商業街的活動並無直接的關係,但商業街的老闆們有一個集會叫做「藍會」,他也加入了。高橋經理當過「藍會」的會長,而且現在實質上仍是他在負責管理。由於這種關係,伸勝當然與高橋經理見過面,而且還一起參加過慰勞旅行,又在宴會上曾同席過。可是他與「藍會」還不至於密切到來跟他商量商業街上發生的事的那種程度,大家也還不至於依靠他。既然如此又是什麼事呢?
文子對丈夫說:「所以這就是剛才這孩子說的嘛,除了栗橋以外他沒有朋友。」
和明說出了「豌豆」的全名,但無論是名還是姓,文子都聞所未聞。
「睡覺去!」
「我今天不洗澡了。」
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伸勝的翻建計劃終於完成,重新開了業。新建的小樓是一座三層鋼筋混凝土建築,一層是店鋪,二層和三層是住房,小樓就取名為「長壽庵」。本來女兒由美子主張取一個更漂亮點兒的樓名,但是在伸勝堅持下還是用了「長壽庵」這個名字。
翻著發黃的日記,由美子回憶起兒時的許多往事。現在看到這些文字,由美子覺得自己那時是很傷哥哥的心的,現在讀起來都覺得不好意思。她曾想到要把這些日記本都處理掉,但是,最後還是因為捨不得而原封不動地留了下來。
伸勝平日雖然不多說話,但是因為他待人親和,也深受女孩子的青睞。不過伸勝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伸勝的蕎麥麵手藝是在名叫「勝壽庵」的小夫妻店學到的,店老闆夫婦一心想讓伸勝做他們的女婿,可偏偏他們的女兒看不上伸勝。店老闆夫婦只好死了這份心。伸勝嘴上沒說什麼,可是內心卻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對方也後悔把痴獃的老太太棄下不管,讓她一個人生活,所以也不好說出什麼強硬的話來。這一點我們也明白,所以既然是孩子做出來的事,他們認真地說要打官司的話,我們也會表示我們也有說法。這樣的話,他們也就軟下來了。很容易就談妥了。」
「他們是初中生吧?你不認識他們嗎?」
垂著頭的和明戰戰兢兢地抬起臉,慌慌張張地眨眨眼睛,仰視著父親。
其實這件事也引起了由美子一種難以理解的不滿。父母和哥哥誰也不跟她仔細地解釋。
「可是媽——」
「所以,栗橋真奇怪,我們今天根本就沒見著他。」
「也沒有見著浩美,對吧?」
「那樣的話,栗橋為什麼會把一件你沒做的事賴到你頭上呢?」
聽說檢查,高井夫婦突然露出一種害怕的神色。老師見狀慌忙說:
「那交給警察好了。」文子也怒火填膺地沖他說道。於是高橋經理誇張地瞪大眼睛說:
由美子對此非常不滿,以前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三個人玩捉人遊戲,成員一向是父母和由美子三個人。這三個人一直在擔心和明學習不好、行動遲鈍、被朋友看不起,商量怎麼辦。
而被盯視的和明則似乎不安地緩慢地轉動眼珠,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但他的眼睛遇到文子的眼睛,便默默地有些厭煩地搖了搖頭,大概就是表示,我今天根本沒有去過栗橋藥店,我也沒有做過什麼壞事。
「是嗎?和明是在大人的游泳池?」
一整天由美子都在家裡發牢騷、發脾氣、說任性的話,結果讓父母訓斥了一頓,心情就越發彆扭了。
「栗橋很嚮往豌豆,」文子說,「說到這兒了。」
「不,因為當時哥哥在大人的游泳池,我們在孩子的游泳池。」
伸勝看了看文子的臉,好像要她確認似的。文子點了點頭。
也許這種依戀現在仍留在心裏吧,由美子歪著臉,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困惑不解的樣子,自言自語地說:
「但並不像和明那種程度吧?」文子說,「所以我總是覺得奇怪。就是和明怎麼說呢,字差得出奇。」
由美子遵從父親的吩咐急忙做著去送外賣的準備。她正端著大碗往食盒裡放的時候,背後傳來栗橋故意提高了嗓門兒的聲音「和明,那麼,就拜託了」。栗橋說完轉身又衝著在操作間大聲說道:「伯父,您忙吧,不打攪了,我走啦。」
從那個地方走開兩三步,她好像要再確認一次已經逃脫了可怕的事,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法律」書架。她凝視著,於是看見了剛才女管理員撿起整理的那本書、栗橋浩美的那位朋友手上拿著的、像辭典一樣厚的那本書,正放在書架里,書背朝著她。是什麼書呢?
「不對。」
「栗橋不會向我道歉的。他不是那種人。」
這時,從通道方向傳來了一聲尖厲的責問:
「是嗎?那太感謝了。」
本來以為伸勝會發火,他卻突然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什麼不對。」
可是嘴裏說出來的話卻與腦子裡所有的想法、辯解、謾罵、瞎編亂造都不一樣。
「到底是不是?」
高井伸勝對大學附屬醫院、研究室之類權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點害怕,縮著脖子說:「去這種地方總覺得有點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嗎?」
和明寬下巴的臉頰微微顫抖著,垂著頭。經理似乎想要觀察他的臉,他卻彷彿要逃避似的,把頭埋得更低了。文子實在看不下去了,開口說:
「所以呢,我的朋友非常少。栗橋呢,非常……怎麼說呢,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對於我來說。」
「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你就別再給我哥找麻煩了。」
由美子說完這些話,才把話筒交給和明。
在操作間里的和明已經看見栗橋來了。由美子看見和明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但是,並沒有那種見到朋友之後的喜悅。
由美子看著自己當時寫在日記里的話,臉上直發燒,滿篇日記都是對哥哥的不滿,嫌哥哥太笨了,現在再看覺得很對不起哥哥。
可是……這個孩子也已經不是小孩了,不能打屁股讓他坦白。剩下的事除了看情況,等他自然而然地說出來,別無他法。
實際上,和明在小學和中學的成績的確是不怎麼樣。他並不是個懶惰的孩子,性格十分耿直,只要是老師留的預習作業,他一定會完成,從來沒有過忘記寫作業的時候。
「什麼樣的孩子?」
「我覺得好像沒有栗橋,自己啥也幹不了,所以一直想,栗橋討厭我了的話,就不好辦了。」
毫無疑問,「長壽庵」和高井家的未來都寄托在高井和明的身上了。
1994年3月1日。
「由美子,別說了,」伸勝說,然後不無氣惱地說,「本來我就知道,栗橋的孩子胡說八道。」
這個時候,春日町一帶正在開始大規模宅地化,商業前景一片光明。為長壽庵出資的人大多並不是預見長壽庵有發展才投資的,而主要是因為高井伸勝的人緣好,願意幫他一把。伸勝不善言談,但幹活特別認真,深得周圍年長者的信任。
關門后的店鋪安靜下來,高井夫婦和高橋經理隔著一張茶几相對而坐。
和明驚慌失措地看著文子。母親沒有給他解圍,一言不發地盯著兒子,只是用眼神說:「跟爸爸好好說。」
「我們不談高深的專業用語了,因為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得準確。簡單地說,這種病例就是雙眼視力都高於平常人或平均值,但眼睛就是看不清,準確地說,就是不能正確地看東西。剛才我也說過,在美國二十多年前就承認存在這種病例,而且一直對它進行研究。雖然現在患者大多是孩子,但這並不是說大人就沒有這種病例。興許是因為大半即使有也沒被發覺,甚至連本人也未注意到的情況下長大成人了。總之,從歷史上來講,人們最近才發現了這種功能障礙。」
文子說:「如果說是近視什麼的話,我想沒有。檢查視力,一向都很好,而且聽說也沒有散光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