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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栗橋浩美使勁地眨著眼睛,心不在焉地吃著菜,他的前面放著一隻漂亮的咖啡杯。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她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種話呢?
可是,她卻做不到。她對這個現實社會的評價標準還無法識別栗橋浩美的無知,除了漂亮外表之外真正的內心世界。
「把壽美子硬推給我,光你自己逃走,你想得美!」父親說,「你不能光自己逃走,那樣不公平。」
壽美子嘟囔著罵了一聲,一邊站起身來。
「要我說的話,」媽媽不高興地說,「一個中學生,到了晚上八點還不回家到處溜達,有這樣女兒的家庭一定有問題。」
也許是舞衣的母親看名單時按照線索打電話才知道的。可就算是這樣的話,在嘉浦家,對舞衣漠不關心的家人竟如此慌張,一定是出什麼事情了。
很憤怒的樣子,栗橋浩美不再說話了,只是呼呼地喘著氣。這也是他想好的內容。他聲音很響地拿起咖啡杯,一口氣把咖啡喝完了。
「頭腦不正常了。」
「老爸?」
如果岸田明美以前曾經害怕過男人,體驗過對男人的恐懼,她也許就能發現此時此刻坐在她身邊的栗橋浩美所表現出來的恐懼和以前男人的可怕是不同的。男人的可怕也是男人本質的一部分,因此,它和自己所喜歡的男人永遠的溫柔及對自己的嬌寵是合而為一的。
「我總會把這個身體劫持了。因為這個身體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是嗎,要是換了我,我也會興奮的。」
他一下子沒有了力氣,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落在鋪著冰冷的樹脂薄板的化妝室地面上,落在他左右腳之間。
是什麼陰差陽錯了呢?在哪裡拐錯了?
「這就是你媽嗎?!」
「在她娘家,壽美子也喝酒了吧?」父親一邊抽鼻涕,一邊問道,「平時隱藏著,其實那傢伙是個大酒鬼。我非常了解。我受騙了。」
「我爸爸才不會打我的,他是我的奴隸。」
對她而言,男人通常是很容易控制的,很溫柔,很簡單,很有意思,而且還是可以利用的。男人對女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東西,沒有男人在身邊的女人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有一個可以使喚的男人在自己的身邊就是她的人生目的。
「這傢伙跟男人情死了?」
呼吸難受起來,他覺得鼻子像要爆炸了一樣。眼角滲出了眼淚。
「為什麼要從我身邊逃走?」母親說。
君惠來到父母身邊,她好像很害怕,想得到父母的安慰。
目的並不是錢。確實女人在他身上「投資」,但他也掏腰包。把女人的錢捲走,栗橋浩美連想都沒有想過。那麼,要問「目的是女人的身體嗎」的話,他也不能無條件地點頭。健康、有常識的男人遇到健康、有常識的女人的時候,會夢想什麼時候能與這個女人睡覺呢?這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而且栗橋浩美也有這種理所當然的熱情,但僅此而已。他有一種特別的慾望。那就是,他想要在內心裡嘲笑、大笑特笑那些錯把他當作理想的傑出人物而靠近的女人們那种放縱而的愚蠢的幸福感。
壽美子笑道:「瞧,浩美!你這副表情這麼認真……」
「我並沒有怎麼悶悶不樂啊。只是有些要感冒。」浩美撒了句謊。他沒有說,與男人情死的外祖母長著家畜一般的嘴臉和身材,一想到自己身上流著那種女人的血就感到噁心。即使說了,這與老頭子也沒有關係,所以沒辦法。
「這個畫廊的老闆是個女的,她是神野的後台。」
「這麼可怕的想法,她怎麼還會得意忘形呢?」
——你為什麼會相信和代所說的話呢?
她所謂的爸爸是自己的父親呢,還是指別的男人。栗橋浩美想問問她,但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如果問這種問題的話,那就有轉移話題的危險。現在,不能破壞栗橋浩美為岸田明美的人性而憤怒的模式,也不能改變他作為她的男朋友的這種關係。
「聽說了。所以照片也沒有留下來。」
他說著又把目光落到了那張剪報上。
「今天夜裡,你準備住在哪裡?」
最後的退路也斷了,在這一瞬間,岸田明美的命運就決定了。再往後,她只是在等待那顆已經被安裝完畢的定時炸彈爆炸了。
「真了不起。」
栗橋浩美拚命想拉開外祖母的手指。陷入腳脖子的手指力量大得讓他覺得右腳尖麻木了。外祖母的手指像虎鉗一樣勒得越來越緊,快要把右腳脖子揪下來了。
他對此非常不滿。
壽美子聽了浩美的問題,一邊笑一邊碰了他一下。
「不用擔心,我一直吃著肝葯呢。」父親回答。而栗橋浩美並非因為擔心才問的。父母哪兒怎麼不好,這與他無關。只是如果卧床不起的話,他會不方便的,所以才這麼問。
真煩人。岸田明美想。浩美這樣威脅、責備和虐待我,我為什麼必須忍受?我太失望了,沒想到他是這樣的男人,他為什麼會如此地糾纏不休?
如果她是一個有經驗的女孩子,也許她能感覺到這些,她會說「唉,我還是回家吧」。然後回到家,邊洗澡邊再一次冷靜地重新考慮一下這個名叫栗橋浩美的男人。這個男人很危險,他不是一個只會生氣的男人,他的確很有魅力,但也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我的本能——不是一個女的本能,而是出於一個人的本能會這樣想的。
遠看也能看清楚照片已經發黃了。那是一張快相。栗橋浩美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從大家的手裡傳來傳去。照片的背面留有玻璃膠紙帶的痕迹,好像是從影集剝落了,或者被從影集剝下來的。相片的邊破了,還留有用漿糊修補過的痕迹。
「這種病就像活活地被拆散了一樣疼痛難受。」
我是被這個家抓住的囚犯,不逃出去會變得越來越不正常的。
「我,我……」明美斷斷續續地小聲說。
要從她意想不到的地方進行攻擊——這也是控制像岸田明美這種女孩子的必要的手段。
「小心!危險!」
「長壽庵。」
「你看看這個,這是一個名叫凶谷的地方,那裡只會建綜合醫院和高級公寓,但因為泡沫經濟的崩潰,計劃都無法實施,現在只剩下地基和一些鋼架。」
高井和明眨著他那雙小眼睛。
「別這麼說,行嗎?我很笨的。」
「實在對不起,浩美說的都是對的,對不起。你是不是討厭我了?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了?」
他看見了那個女孩子。浩美前面的弘美,他夭折的姐姐。
這段時間,栗橋浩美的買賣本身已經露出窮氣了。不開處方首先讓客人望而止步,而且附近又開了一家大型藥房連鎖店,以前勉強維繫的命脈也切斷了。小瓶裝保健藥水、消化葯之類的小商品突然賣不動了。無論怎樣努力,栗橋藥店也無力與大藥房的廉價經商方法相抗衡,所以這已經無計可施了。
然後女孩子的臉變成了外祖母的臉。
就在這時,有一個女人從車前穿過。這輛醒目的車子里有一對同樣醒目的年輕人,這邊自然也把她的目光吸引了過來。看著岸田明美的笑臉,她突然想到。
栗橋浩美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的臉。他感覺母親面頰的線條越來越走樣,嘴裂開,舌頭腫脹發黑,變成了外祖母的臉。
「本來我不想讓你知道的。」他咕噥著說。
「為什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我做過很多調查了。」
「我不認為你是那種沒有理智的女性。是的,自殺的那位管理人員的幽靈出現是很有意思,但不管怎麼說,那也是編出來的故事。可是,即使它是真的,我也不會覺得有意思。因為計劃失敗而自殺的那個男人太有職業人的骨氣了,可是,他死得其所,但其他人實在太可憐了。你認為呢?」
「你父親靠不住。」母親則說。
和明急忙回過頭,是妹妹由美子站在那裡。浩美的身體也一下子僵硬了。
栗橋浩美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去看看泡沫經濟的痕迹,我也希望你能明白。還有一個錯誤,這個廢墟已經存在了——這個社會是很嚴峻的,我正生活在這個社會之中。」
洗完臉,仔細整理好頭髮,栗橋浩美做好了出門的準備。要買一個大花盆送過去,所以必須開車去。
「我們在談格萊·馬奇。」
「對不起,」父親說,「我至今還憤憤不平。」
「浩美,你相信幽靈嗎?」
「我活活丟死人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我一生的失敗。你也要對女人非常注意才好。」
對了,在那個夢的最後,那個女孩子終於進入了我身體裏面。剛才危急的時候打敗她了,但現在她已經進入我身體裏面了。
「胡說八道。」
栗橋浩美看著剪報,沒有吭聲。他在看那兩個臉挨臉靠在一起的那一對夫婦的臉。
「這個嘛……你不喜歡、我,為什麼?你還在生氣啊?我不想去那種地方了,我不會再說帶你去那裡的話了。」
大臉。慘白的臉蛋。厚嘴唇。一雙小眼睛的形狀宛如橡皮屑。笨拙的鼻子端坐在臉的中間,讓人總覺得鼻息很重。
「說謊呢,」他坦白說,「今天我來也是想,為什麼神野能舉辦個人畫展了呢?是不是什麼搞錯了?」
明美不由得笑了。「你不想去住嗎?就這樣回家,約會結束?」
——對,我奔跑著,從夢中逃出來了。
可鏡子里也不會有回答。栗橋浩美走出了化妝室。
——大家——大家是誰?
在穿著和服的女人右側還有一位身穿白領子連衣裙,同樣背著書包的女孩子,這無疑便是照片的主人「田崎的富美小姐」。說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從照片來看卻與壽美子相差無幾。一副非常窮酸的樣子。
「我母親當然不會生氣,因為她自己就喜歡做任性的事情。」
和平常一樣,浩美很容易地從和明那裡拿到了錢。這傢伙說浩美什麼時候來都行,他在店裡上班的時候也是隨身帶著錢包的。這樣做太危險了,所以浩美都是命令他把錢存在卡上,但不管怎麼做,傻瓜就是傻瓜。
接電話的是君惠的媽媽。她說,舞衣沒有來過蘆原家。舞衣的媽媽想問問君惠知不知道舞衣還能去哪裡。君惠的媽媽拿著電話,不太情願地叫了聲君惠。
可以說一些自吹自擂的話,雖然心裏不願意,但結果卻是能實現自己的願望,這一手對已經被哄好的岸田明美這樣的女孩子也是很有效的。
岸田明美一直都很順從,她睜開的眼睛里有一種快要死的目光。
她拉著栗橋浩美的右手,離開了那位女服務員。對栗橋浩美的不滿,在這顆充滿對抗的心裏已經暫時消失了。
栗橋浩美又看了一眼。然後瞥了一眼正在致辭的客人前面滿面春風的神野。接著又盯著岸田明美的臉,只見她眨了眨眼睛。
岸田明美的眼淚闢辟啪啪地掉了下來。
「我沒有能看到,聽說電視上還有過這種節目。一個有神靈能力的女性到這個地方來,她感到了一種很強烈的靈感,站都站不住,因心情很難受而倒下。她像個自動書記員似地寫下了男人的名字,並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經過調查,一位負責開發這裏的管理人員認為開發計劃的失敗是自己的責任,他留下遺書在凶谷上吊自殺了。」
從客廳的門縫裡,君惠看到父母面面相覷。即使是君惠站的這個地方,也能聽到電話里的叫罵聲。雖然叫罵的內容聽不大清楚,但能夠明白對方正在破口大罵。
「不是吵架,是我被你訓了,不是吵架。」
情死。
「那怎麼辦呢?」
——「豌豆」。
本來這樣的照片也絲毫沒有修復的必要!
「噢,是嘛。」明美只好笑了笑。
蘆原君惠的母親啞口無言。因為是太吃驚了,她拿著電話獃獃地站在那裡。站在旁邊的君惠的父親也驚訝地看著她。就在這時,電話里還能聽到舞衣母親的叫罵聲。
這個家簡直一塌糊塗!
「而且要抓住真正的人生。千萬別繼承家業!靠自己開拓自己的人生。」
在開車的過程中,栗橋浩美說了很多話,簡直就是喋喋不休,而且還不停地反問著岸田明美。他又說到了在青山餐館里談論的話題,特別是對明美的朋友和代所體驗過的心靈現象,更是刨根問底。而且在她的每一次回答中,他總是像找碴似地提出問題責問她。
「不管怎樣吧,我還是到和明那兒去一趟。」栗橋浩美朝著母親的頭頂說道。母親的後腦勺已經脫髮了,頭髮很稀疏,能夠看得見頭皮,好像不是人一樣。他覺得從頭髮的縫隙看得見頭皮的生物實在不像樣。
明美急忙打斷了他的話。
「這種國家是自由的,人人都有機會。我就是範本。而且我是開闢你的人生的希望,是你的白馬王子。」
「別隨便進他人的房間!」栗橋浩美說,聲音嘶啞。
在新宿站東口把岸田明美接上車后,栗橋浩美把車向青山方向開去。明美在雜誌上發現的一家漂亮的飯館在青山二條。他想午飯有些晚了,就在那裡吃吧。
是岸田明美的聲音。口齒不清的尖聲。雖然是開始交往還不到一個月的女朋友,卻非常主動地經常來接近他。就像壽美子挖苦的那樣,來栗橋藥店找栗橋浩美,說他不在,也在附近徘徊著等他回來,或者在附近的咖啡館等著他。電話也一天打來好幾次。明美是個美人,出手也闊綽,所以雖然覺得不好,但忙的時候確實忙。
栗橋浩美斜著眼看她,那表情好像在說,你怎麼也會在這裏?
「那,我們就不去了?」
他們在青山餐館耽擱了太長的時間,如果現在就去群馬的話,天黑前恐怕趕不回來。他們又在雜誌上找了一家住宿的旅館,並打電話進行了預約。因為很著急,他們只能選擇沿途交通比較便利的旅館,而不太可能滿足岸田明美所要求的那種高級旅館,但現在的她已經沒有什麼怨言了。栗橋浩美沒想到用這種方法說服她,並擊中了她的要害,因此,在錢方面她也幫了很大的忙。
「所以,浩美相信幽靈嗎?你不想去看看嗎?」
還有一張剪報,第二張剪報上是一對夫婦以黑暗為背景,站在凶谷里抱著右手拍的紀念照片。這是一個感覺很不好的地方,但這對夫婦卻很高興,沒有絲毫的恐懼。
一邊隨便抱怨著,一邊走出了房間。然後好像最後一擊似地狠狠說道:
於是又引起了一場吵嚷。「哪兒弄到的?」,「什麼時候的照片?」,「誰拿著的?」之類的話亂成一片,這時舅舅悠悠地站起身來,從裡屋拿著一張陳舊的照片回來。
另外,還有叫她起床的鬧鐘的嘀噠嘀噠聲。明天有早練習,所以鬧鐘被定在了早上六點鐘。如果遲到的話,又要被三年級的學生盯著,那可不得了。一定要在六點鐘起床,一定不能睡過頭了,她把鬧鐘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發出銀光的指針現在正指著午夜十二點零五分。
然後,兩個人都說:「你當藥劑師,重整家業好了。」但是他沒有選擇藥物系,而進了經濟系。
栗橋浩美沒有說話。
「好了……對不起,都是我的不好。」
這也就是說,栗橋浩美正沉浸在岸田明美對他的幻想之中,並被這種幻想所包圍。對這種情況,他自己很是擔心。他自認為自己是一色證券很能幹的職員,是社會有用的人才,是一名出色的男人。這是非常嚴重的自以為是,和許多藥物中毒的病人一樣,栗橋浩美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可父親沒有回到房間來。浩美等得不耐煩,便站起來九_九_藏_書,去看了看廚房。
「有什麼呢?」
「送蝴蝶蘭嗎?」
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壽美子仍是那種不高興的臉色。
壽美子出生於千葉縣東金附近的一個村子。家裡一半農業,一半雜貨店,兩者都經營不善,只有貧窮是確定無疑的。
「你們在說什麼?」明美問。
君惠的媽媽對舞衣的母親說,我家女兒不知道。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那天兩個人一起吃了飯,然後去了栗橋浩美常去的爵士樂音樂廳。雖說是常去,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女人才去的。那個店裡光是現場演奏布魯士。每次他都會說,要想聽真正的布魯士音樂的話,在東京獨此一家。女人大體上都會流露出佩服之意。然而,她們內心裡並不覺得這個店和這裏演奏的音樂有什麼意思,這一點從她們的表情一目了然。栗橋浩美實際上也絲毫不喜歡布魯士,因此成功地讓女人對他滿懷欽佩之後,最多再到這個店裡來兩三次。如果是搖滾樂、爵士樂、古典音樂的話,有可能女人真正愛好那種類型的音樂,或者搞不好比他懂得多,而布魯士則這種危險非常少,所以任何時候他都能得手。
栗橋浩美很聰明,他理解為了這種目的欺騙女人的時候,不能過分虛榮。所以他無論冒充什麼樣的人物欺騙女人的時候,並不隱瞞自己出生於一個經營小藥店的家庭,父母基本上是沒有教養、沒有思想的人。而且他總給女人一種印象,栗橋浩美正因為這樣的出身,所以要往上爬,往上發展。這種方法比起為了欺騙普通的女人而吹噓自己是資本家的兒子、企業家的繼承人,效果遠遠可靠得多。
媽媽的盤問是很嚴厲的。
明美很得意地將剪報遞給浩美,好像是周刊雜誌的黑白圖片頁。
「就是啊。」岸田浩美笑道,露出了潔白的門牙。栗橋浩美想,至少有五顆是假牙。有可能是小時候牙質就非常不好,否則就是曾經有一段時期想當模特或者演員。
——這個女孩是不是一直在哭啊。
在「綠色公路」的入口處,車子開進了一家加油站。栗橋浩美和服務員說話的時候,明美去了洗手間。廁所很乾凈,但還是有沒有打掃乾淨的地方,可能是油污的緣故吧,洗手間的鏡子模模糊糊的。因此,她只是獃獃地看著鏡子里自己那模模糊糊的臉。
當時他覺得自己必須知道。然而,既然知道了,就必須與其妥協,加以解釋,為此就需要把它深深地埋在心裡頭。
栗橋浩美也是一副很隨便的樣子,他的兩隻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裡,正笑眯眯地和女服務員說著話。女服務員也夾雜著體態和手勢,正在熱情地和他說著話。
就像馬上要噴出來的岩漿一樣,一股怒氣一下子就涌到了浩美的頭頂。栗橋浩美突然抖了抖肩膀,抬起右手就要向和明打去。就在這時,他發現有人過來了。
那麼外祖母是與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死的嗎?那個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浩美突然產生了一種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就像屁股被火烤了一樣。他用少有的溫柔的聲音——不過在那種聲音的背後,充滿了威嚇,如果不回答得讓他稱心如意的話就要打她——問壽美子:「你的母親是殉情自殺的嗎?」
「我誤會你了。」栗橋浩美又強調了一遍。周圍桌子上的客人也都開始注意這邊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是從田崎家借來的。壽美子,你還記得嗎?你以前和田崎家的富美關係好,這張照片裏面富美也一起並排照的。本來就是在富美家照的照片。」
那天晚上,栗橋浩美第一次打了壽美子。由於不再有所顧忌,所以堂而皇之地打了一頓。母親哭了,但並沒有生氣。父親則視而不見,當時正在洗澡。那天晚上傍晚的時候他已經洗過澡了,但見事不妙又慌忙進去洗了一次。
岸田明美疲憊地一邊攪著咖啡一邊說。
「我想買點東西去祝賀一下,可以嗎?只是要先回我們家附近。你、你肚子餓嗎?」
在這個家呆下去,我會頭腦不正常的,栗橋浩美心想。
要是「豌豆」,他是不是根本不會把自己偽裝成兩個人?
她在手包中翻什麼東西。
壽美子一邊用手壓著蓬亂的頭髮,一邊說道。
為了排遣內心的煩躁,他也想過是不是到「長壽庵」拿和明開玩笑。實際上他去了兩次他家,但兩次都撲了空,和明不在。這位竹馬之交的高井和明初中畢業后沒上高中,開始幫助打點家業,不再能像以前那樣輕鬆地抓到了,而且高井家不太歡迎栗橋浩美。和明的父母雖然因為是小時候的朋友還能給陪個笑臉,但內心裡對浩美卻敬而遠之,這一點一目了然。而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小時候愛慕浩美一直跟隨他,可現在見了面也只是露出怒目而視的眼神。
如果是「豌豆」,他會怎麼做呢?
這是兩個人之間經常發生的舌戰。當然,岸田明美一點也不認為栗橋浩美是「微不足道的工薪階層」。無論多有錢,自己的父親不過是鄉下的房地產商罷了,而她心目中的「栗橋浩美」卻是一流大學畢業的一色證券的職員。這種交鋒儼然已經成了語言的遊戲。
而且,「最近經常出現」的不只是這一種情況。他接到明美電話的時候,忘記了花的事,也忘記了沒有向和明要錢手頭很緊的情況,就趕快來接明美了——和突然生氣相比,這樣的事情更會經常發生。
這位女服務員做了一個動作。
這種預感並沒有錯。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離家出走的嘉浦舞衣此時此刻正在赤井山中,她正在凶谷中看著附近的一對車前燈。好了,我得救了。我可以坐那輛車離開這裏,如果是一位熱心的男司機,要的錢也不會多。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她在這麼想著。
當時,君惠正在客廳看電視劇。舞衣媽媽的電話讓她大吃一驚,她小聲對用手捂著話筒的母親說,我和嘉浦的關係不是不好,但也不是特別得好,因此,即使嘉浦去了別人家,我也不知道的。
栗橋浩美嚴肅地盯著和明——高井和明的臉,又圓又大的臉。和明小時候只是一個胖子,但長大了,變成了一個油光光的胖子。雖然他自己說,不討厭胖,只要結實就行。但胖子就是胖子,胖子也有很多種類。
岸田明美生氣了,這不是因為栗橋浩美而生氣的,她是生這位不知羞恥地接受屬於別的女人的男人的鄉下姑娘的氣。
那股怒氣蒸發了,他笑了。他剛想和由美子打招呼,長壽庵的廚房裡傳來叫由美子趕快過去的聲音。因為聲音太大,浩美被嚇了一跳,好在又把這種危險的瞬間熬過去了。栗橋浩美非常有禮貌地問了聲好,然後拍拍和明的肩膀離開了。
栗橋浩美把一萬日元摺疊小了,像夾香煙、鉛筆似的,夾在左耳上。因為還穿著睡衣,所以只有這樣做。
「我不會允許你對別人的丈夫暗送秋波的!你聽到了嗎?我想你也沒有這個膽量!」
可是,即使父母不關心,學校的老師們不會也是這樣吧。可在君惠看來,對舞衣的行為,好像學校也沒有當成大問題。其中的理由只能解釋為舞衣太有魅力了吧。男老師們一定也發現了舞衣的花哨,其中一定也有人對她很感興趣,因此,通常情況下會被訓斥一頓的遲到和無故曠課,發生在舞衣身上的話就是可以原諒的事情了——
「聽說死了以後,父親全部扔了,燒了。」舅媽點了點頭說。
兩個人好像很談得來。明美就站在旁邊,栗橋浩美都沒有注意到她,那位女服務員也無視她的存在。
「你擔心什麼?」
「終於能正兒八經地給母親弔喪了。」大姨也如是說。
加之,兩個人死了以後,村莊里的人——當時雜貨店的周圍還是個村子——之間開始議論這兩個人以前關係曖昧的話。結果,人們都覺得像情死,事情就這樣平息下來。
和母親吵架,離家出走。舞衣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不該生男孩。」
掛斷電話以後,他仍笑了一會兒。不久的將來,粉碎岸田明美的美夢的時候,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音呢?
壽美子一邊嚼著蘋果一邊看了他一看,然後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將手伸到旁邊碗櫃抽屜里。浩美知道,錢包放在那裡邊。從他小時候起,放錢包的地方就一直放在那裡,從未變過。不久他就常常地從那個錢包里把錢拿走,壽美子即使發覺了,錢包的地方也沒有動過,就好像默許了似的。
說完心靈現象之後,栗橋浩美又開始談論泡沫經濟的後遺症。他所說的大部分內容,岸田明美是不可能理解的。她只是覺得這好像是報紙的經濟專欄里說過的話。
「剛才是眼睛看花了。」
事實上,這是君惠想得太多了。學校對舞衣的行為也很頭疼,從她上一年級的時候就進行過家訪,並多次對她進行輔導。可是,起關鍵作用的家長卻從來都不在家,她本人也不答應,即使開了門也只是一味地聽著,什麼也不說,仍然不改變自己的行為。學校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只能這樣了。嘉浦家認為「義務教育嘛,只要差不多一定是可以畢業的」,根本不當回事;而學校方面則認為「義務教育嘛,必須收這樣的學生,我們也很難受」。正因為雙方的這種態度,才造成了嘉浦舞衣目前的生活狀況。
她的手按著被窩的一端,向栗橋浩美探過身來,說道。厭煩地皺著眉。
「和舞衣吵架前,我剛剛下班回來,一回家就開始吵架。」
「我剛才突然想起來了,今天是我好朋友家裡的新店開業的日子。」
「看見幽靈就是靈感很強嗎?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感覺太好了?去見被鐵鏈子鎖著的幽靈就那麼重要嗎?這是不是可以證明人們感性的豐富和心地的善良呢?我可不是開玩笑,這是一個誤會!」
「總是撒謊不太好。」
栗橋浩美把豌豆的勸告當作金科玉律,高中生活以後,高考也取得了成功,進入了社會上稱為一流的大學。一切都如願以償。然後就只是享受大學生活,爭取進入一流企業。
「你家裡人也不生氣嗎?」
女孩子說著,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兩眼發光,向栗橋浩美猛撲過來。她的手指掰開了他的嘴唇,黑硬的頭髮用力往他的喉嚨里擠進去,堵住了他的呼吸,讓他無法叫喊。
這時栗橋浩美才想起來拿盆花去長壽庵祝賀的事。接到明美的電話以後,把這事早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終於談到錢,所以才想起來現在他腰包里的錢是用來買盆花的錢,今天本來是想著要用盆花作為交換跟和明勒索五萬日元的。
「我知道。」
從來沒有去過群馬縣赤井市,甚至都不知道這個地名。他們按照地圖看了看地點和路線,翻過一座山有一個小山遊園地,所以還是覺得距離挺遠的。
岸田明美還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不知什麼原因,她的臉變得很蒼白。
汽車在信號燈前停了下來,岸田明美朝車窗外的行人賣弄地甩了甩漂亮的頭髮,傲慢地抬起下巴,一邊說道。「瞧!看我們。天生的一對。如詩如畫的伴侶。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我們的組合與你們層次不同。對不起了!」
可是,栗橋浩美對岸田明美所表現出來的可怕卻和這些有著根本性的不同,這不是男人的可怕,也不是因為男人心情不好而讓人產生的恐懼。
所以要靠和明。不,「靠」這個詞不配用在那傢伙身上,因為那傢伙只是為了被我利用而存在的。
但是,她雖然話說得吞吞吐吐,卻還在拚命地迎合著他。她不想再看他像剛才那樣生氣,那不是平常的生氣。浩美是因為我在青山餐館里說的那些話而不愉快的,他應該生氣。可是,如果他再像剛才那要生氣的話,我一定會怕得要死——
「可能吧,當然的了。」
可是,明美所花的錢不是她自己掙來的,而是她那有名望的父母給的。而支撐栗橋浩美虛榮心的資金則來自於被他和明美都瞧不起的長壽庵的高井和明。
母親說這句話的口氣儼然在說:「你要把死貓埋到院子里」。而且那種口氣好像是說,我連看都不願看死貓,更甭提碰它了,你去吧。
讓蘆原君惠害怕的是動物的一種直感,這是脆弱的孩子的一種透視力,可怕的敵人想做壞事時藏在一個可怕的地方。無論別人怎麼看,無論環境怎麼不同,嘉浦舞衣和君惠都還是孩子,君惠已經預感到了發生在朋友身上的災難。
栗橋浩美大喊救命,喊得嗓子發疼了。於是聽見了輕輕的腳步聲,霧海分裂成兩半,那個女孩子一邊獰笑一邊站在霧海的中央。
「我不太餓,好吧,那我白天就陪著你吧,如果晚飯不錯的話,我就毫無怨言了。」
君惠的母親問。舞衣的母親回答說:
栗橋浩美不傻,他知道,這種自稱「腦袋笨」的女人實際上都非常自信,而且他也知道她之所以這樣主動接近,是因為她以為自己真是「一色證券年輕有為的業務員」。所以他像女人所期待的那樣,笑容可掬地問:「您是神野的朋友?」或許你也想做一名插圖畫家?
岸田明美是什麼樣的女人,詳細的情況栗橋浩美還不了解。據她說,年齡二十歲,在上東京的女子大學,但學校的名稱沒有告訴浩美。
聽說她在川越的家很富裕。父親廣泛地經營房地產業,在當地的金融界也有相當大的影響。所以明美至今似乎完全沒有手頭拮据過。現在家裡仍匯寄足夠的生活補貼,她要求栗橋浩美「闊綽」,同時她自己花錢也很大方。
「學習,進好的大學。然後寄宿就行了。然後進一流企業。那樣的話,就可以不管父母,自己謀生,只為自己而生活了,不是嗎?」
放錢包的地方不會變。現在只有栗橋浩美才有改變它的許可權。正因為如此,看著母親從那裡拿出錢來交給他,他感到很愉快。
是讓買漂亮一點的吧?
——我的同學離家出走下落不明,可爸爸媽媽卻能心安理得地睡著覺,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雖然她很喜歡吃東西,但當你問她餓不餓的時候,她不會回答餓了。這就是明美。難道年輕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子嗎?
「你為什麼總是問我丈夫的事情?我丈夫怎麼了?你對我的丈夫這麼有興趣嗎?」
「說這傢伙把男人逮住吃掉了,我倒會相信。」
「那個店叫什麼名字?」
——方便。
他狠下心來使勁一伸胳膊,抓著了它,然後往面前一拉,那東西便哧溜一下滑到了他的眼前,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栗橋藥店卻什麼也不是。以前比現在還能跟父母好好談一談的時候,浩美逐個地問過他們,為什麼不開處方?父親是藥劑師,所以想乾的話是能夠辦到的,可為什麼不幹呢?
「太平洋戰爭哪,在學校該學過吧?」
「一流企業?」栗橋浩美用力點了點頭,說道,「就像你的老爸那樣,是吧?」
「那,只能撒謊了。」
「你的眼睛真尖。」
這樣,女人心中什麼重要的東西粉碎了,他會豎起耳朵去聽那種聲音。那種聲音如此甜美,所以栗橋浩美的耳朵里聽不見女人謾罵、蔑視他的聲音。而且即使他聽見了這種聲音,那也絲毫不會傷害他。
十七歲時那場噩夢以後,有一段時間他害怕照鏡子,甚至不敢走近化妝室,也不梳頭,也不刷牙,打扮得就像一個流浪兒。他一邊嘲笑自己這種恐懼感太傻,https://read.99csw.com一邊又胡亂地忠實于這種恐懼感,就在這兩種相反的力量相互角逐中,栗橋浩美度過了少年時期。
可是這種羡慕必須在「另一方面」的前提之下。這是因為目前生活在都市中的女中學生都非常清楚舞衣的生活方式一定會有危險的,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的話,她一定會遇到麻煩的——不,女孩子的危險不是主動的,而是被動的。
還不錯,在明美去花店買花的時候給和明打了個電話,今天準備要八萬日元。和明說過,他剛發了工資。
這是個什麼人?她想這麼問,但她也知道答案一定會讓她生氣的。就在明美不知所措的時候,那位女服務員插話了:
「我要是這樣的話,父親一定會揍我的。」
岸田明美覺得很累,好幾次,她都不想再說了,她不想被這樣追問下去。原來她就是一個很好強的女孩子,對方一個勁地責問她,這讓她難以忍受。
「唉,她的腦子一定有問題。」父親安慰說。
「我的好朋友是個很出色的繼承人,高中都沒上就去蕎麥店實習了,現在,他和父親兩個人經營這家蕎麥店。」
栗橋浩美看著女孩子嬌小、俊俏的臉蛋。化妝也很得體,一頭長發像鏡子一樣光澤發亮。她自稱是女子大學的學生,栗橋問她的專業是什麼,她回答說:「英國文學。」
我是不是應該回家呢?她在想。
「和代的話,有一半一定都是編出來的。」
可是,他有怒氣。即使沉浸在幻想中,當有人笑話他的時候,他也是知道的。可是,對於應該反擊的笑話他的對方的臉,從來沒有清晰地映在心情沉悶的栗橋浩美的腦海中。
畫廊潔白的牆壁上被過分花哨地展示的神野的作品,與大學時代一樣手法拙劣、毫無妙趣,儘是些平庸之作。至少栗橋浩美這樣看。陳設的作品只能讓人心裏嘀咕:為什麼這樣的傢伙能舉辦個人畫展呢?然而,寄出邀請函的本人卻滿面春風,一副以當紅的插圖畫家自居的神氣,跟客人應酬著。好像許多地方還送來了祝賀的鮮花。這就越發令人覺得難以理解。
「沒有資助商的話,想必他舉辦不了這樣氣派的個人畫展。」岸田明美繼續說。聲音很小,但口氣非常坦率。
她很不高興,像個孩子似地噘起了嘴。
岸田明美並沒有意識會給不認識的人留下這種印象,她仍然在笑。栗橋浩美把臉轉了過去,一直在笑,直到車子發動起來。他用態度表示「好了,不要再笑了」,像一條忠實的狗。
栗橋浩美一邊直發抖,一邊眨著眼睛。全身冒出了冷汗。手顫抖不已。氣喘吁吁。好像剛剛拚命奔跑了一樣。
而一旦對方可憐她,她便會開始細緻入微地講述早晨起床的時候,越來越不中用的脊梁骨如何發出吱吱嘎嘎的鬱悶的聲音,想到樓上取庫存的胃藥,每爬一層樓梯,這兩個可憐的膝蓋會疼得多麼厲害。過一會兒,她的聽眾開始皺起眉頭,一臉嚴肅地歪著嘴角。但這並不是因為同情壽美子,而是因為不知道怎樣才能快點逃離這兒而感到困惑。壽美子絲毫也注意不到這些,她仍然一邊逼近突然一不小心掉入她絮絮叨叨的陷阱的對方,一邊繼續訴說風濕病是如何痛苦地奪去人類的尊嚴。
栗橋浩美在這種無聊的舌戰中感到雙重喜悅。一個是她對他的樸素的尊敬。另一個是自己天衣無縫地把她欺騙到了這種程度。
「我在你的身體裏面。我要你還我的身體!」
栗橋浩美以前愛撒謊,但他與許多撒謊的人不同,自己並不覺得自己是個撒謊的人。不僅如此,他會常常忘記自己撒過的謊。所以他甚至覺察不到,「長壽庵」的人不再用「好臉色」歡迎他是因為初二的暑假里站櫃檯的時候發生的那件事,當時他想要栽贓到高井和明身上。他只感覺,「長壽庵」的高井家一下子毫無道理、毫無意義地對他變冷淡了。
「我要你還我的身體!」
說這個豬一樣的女人、這麼醜陋的生物是我的外祖母?而且她和男人情死,她的存在長期以來在一族人之間被視為禁忌之物?
——你從剛才一直輕鬆地說著幽靈幽靈,你覺得幽靈和靈魂是同一種東西嗎?
他沒有把糾纏在自己身上的這個噩夢告訴大人。因為他根本不相信老師、他的親戚。
君惠的母親獃獃地嘀咕著:「她母親怎麼會這樣?雖然擔心自己離家出走的女兒,可為什麼要說我對她丈夫暗送秋波呢?」
「我當然不會去那種地方。」
對於栗橋浩美來說,這一天是極平凡的日子。至少這天晚上八點多,準確地說晚上八點十六分四十五秒那個瞬間之前,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無聊的日子,而且本來就應該那樣結束一天的。
「快走吧,我太冷了。」
「瞧,浩美!這就是你的外祖母。」
「出去的時候我會去一趟長壽庵的,」他說道,「盡量買個大的花盆給他。」
「不是我想和你說那些話的。」
「複員是怎麼回事?」浩美問。壽美子不悅地說:「就是戰爭以後回來嘛。」
她走出廁所往汽車的方向一看,栗橋浩美正靠在車子上和一位服務員說著話。那是一位年輕的女服務員,她穿著一件藍色上衣,一條超短裙和一雙長筒靴,很有魅力。明美馬上進行了對比,噢——她的腳比我的腳漂亮,但臉又怎麼樣了?
栗橋浩美舉起雙手,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嚨,慢慢用力,掐自己的脖子。
「她們家以前就有錢,」壽美子一邊頻頻點頭,一邊說,「有照相機。對了對了,所以給我們照的。我們那時候要特意去千葉的照相館,但那家在自己家裡就能照相。」
法事結束后,所有的人都向壽美子的娘家、現在的舅舅家移動,在那裡圍坐在擺著簡單飯菜的小飯桌周圍。大人們馬上開始喝起酒來,令人吃驚的是壽美子也有些醉了,露出了平常在家裡沒見過的酒鬼的真面目。浩美心想,也許老頭子知道她其實嗜酒如命,喝了酒就醜態百出,討厭看她這樣子,所以才沒有出席這次法事呢?後來他知道了,這個推測猜對了一半。
這種心情可以用心驚肉跳來形容。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給他剪指甲了。沒辦法,他又開始自己剪指甲了,但壽美子也不再管是傍晚還是夜裡了。
君惠曾經這麼問過她。舞衣斜著眼十分乾脆地回答說:
爸爸媽媽都是。差不多一樣頭腦不正常。栗橋浩美髮覺這一點是在十七歲的時候。因為那年春天,給他出生以前、甚至父母結婚以前就死去了的母親的母親作了一次法事。從浩美看,就是外祖母的法事。
然後又莞爾一笑,向栗橋浩美靠近一步,悄聲說道:
「反正父母做事也是隨心所欲。」最後吐出這樣一句話來。
蘆原君惠一下子跳了起來。因為使用的年頭已經很長,她的床有些鬆了,床也發出了一聲抗議的響聲。除此之外,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吐出屏住的氣息。
明美抬起頭看著栗橋浩美。
兩個人初次見面是大約一個月前的事。栗橋浩美的大學朋友、一位叫神野的年輕插圖畫家在銀座舉辦個人畫展。栗橋浩美應邀參加時,接待處坐著一位長相俊俏、姿勢優美的女孩子。那便是岸田明美。
本來不至於這樣的。
「如果你那位叫做和代的朋友以這種低級的事情而感到自豪的話,你應該清楚地告訴她,這種事情有什麼價值嗎?人的生命和能夠活下去更加重要。如果你能反駁朋友那些狂妄的話的話,你還會想去找什麼心靈之場嗎?我非常討厭這種事情,這是人類最低級的想法。」
「洗個臉吧。」
「看看名單不就知道了。」
他的身上是不是也流有這種女人的血呢?
豌豆一副平靜的表情,獃獃地凝視著栗橋浩美的腳下,然後嘟囔說:「那就只有早點成為大人吧?」
死法歸死法,聽說外祖母死的當時連葬禮都難以舉行。外祖母年齡大些,而且對方的男人是地主的親戚,所以都說是外祖母誘惑才發生了那樣的事。似乎那時候並非沒有閑言的壓力,但儘管如此壽美子的娘家沒有搬出村莊,雜貨店也沒有關閉。只是因為沒有舉行「正經的」葬禮,才像縮著頭躲過小陣雨一樣度過了這三十多年。也許是因為村裡的人對抱著三個孩子、被拋下來的可憐的浩美的外祖父都心懷惻隱之心吧。靠人家同情生活,這是浩美最為不屑的事,但無論如何正因為外祖父這樣養大了壽美子,才有了今天的栗橋浩美。
栗橋浩美的手指使勁地戳了一下地圖。比紙更堅硬的東西——也許是圓珠筆,也許是鋼筆——也許是我的手指。
據說老家在埼玉縣川越市內。岸田明美好像與家裡人關係也處得不好,從相識的時候,她就沒有隱瞞這一點。
「對吧?我早就看出來了,」岸田明美親密地說,「你的臉上寫著呢。所以我才把什麼都告訴你。」
「買的東西太多,不知道怎麼辦了。哎,過來接我一下嗎?我在新宿的伊勢丹。」
「我有許多關於東京心靈之場的資料。」
上高中的時候,她曾在家裡進行過勤工儉學。父親讓她把報紙和雜誌上的有關報道剪下來,做成一份剪報。因為讓辦事員做的話會有許多錯誤,所以父親就請她來做。作為報酬,父親給了她令人難以置信的巨額零用錢。對岸田明美而言,勞動就是這樣的。
浩美的心中再次湧上來一股怒氣,這一次他又緊緊地抓住了方向盤。栗橋浩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生氣。他沒有意識到,明美笑話長壽庵,其實她也是在笑話栗橋浩美本人的出身,所以他才生氣的。
「還是小氣!」
在栗橋浩美看來,母親確實有病,但不是身體的疾病,而是頭腦不正常。
「哎,浩美。」
但他心裏漸漸地湧起了一種不安。積在心底的淤泥在感情波浪的翻弄下飛舞起來,理應清澈見底的心靈的水開始變得像渾濁的泥水一樣。然後,從那泥水裡,冒出了那個女孩子,身上一邊滴著淤泥,一邊說:
他的手指上有一股力量,像是能把這些東西折斷。
「我——從來沒有惹爸爸生過氣。」
可是,她手腳冰冷並不是天氣的緣故,而是因為剛才做的那個夢。
在明美的價值觀中,像蕎麥店這種地方是不配用「了不起」這種字眼的,但她還是很大方地說了出來,就好像童話里的女王在讚美善良的勞動者的麵包房一樣。
「那答應買花嘍?」
「這件事,我跟你們說,我弄到了一張照片。」
「嘉浦曾說過我的父親不是真正的父親。」君惠說,「怎麼會——她說這話時,我覺得很奇怪。」
也許舞衣冷靜下來后已經回家了。即使沒有回家,那也是舞衣的事情,自己沒必要如此擔心。今天舞衣母親慌慌張張打聽舞衣的下落只是因為吵架的緣故,僅此而已。不會有什麼不安的感覺,應該現實點。她並不是和自己關係很親密的同學?那不都是別人家的事情嗎?
那是一個夢。
所以突然間冒出個法事——雖然是三十年忌日,或三十三年忌日,年數相當長的法事——他覺得被硬拉去參加別人的葬禮似的,極不愉快。壽美子卻格外認真,覺得終於能正兒八經地做母親的法事了,因而感到非常高興,而且正因為如此才拽著浩美也去出席。浩美去了以後被一群雖說是親戚卻都很陌生的面孔團團圍住,也只好一聲不吭。
就這樣找不到人說話的一周之後,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趁著壽美子洗澡的時候,父親完全好像遮她耳目似地悄聲招呼了他一聲。
「真沒辦法,明美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他也用笑臉應答道,「與像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工薪階層交往,真的行嗎?」
「很古典,很有意思!好吧,就一萬日元,五千日元也行呀。日本是不是正在上映《長壽庵老闆》這部電影,我想去看。」
可是,嘉浦舞衣就是這樣的女兒,嘉浦家也是這樣的人家。正因如此,連君惠也感到「大吃一驚」。舞衣到了晚上八點還沒有回家,她的那位媽媽還會擔心地到處找她。
無論如何,他想要確認這件事。他想看看外祖母的臉。外祖母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
「啊,行哪。」栗橋浩美笑道,「真拿你沒辦法。」
「我的爸爸不是真的爸爸,只是因為方便才這麼叫的。」
大概兩個小時之後,電話又響了。君惠已經準備睡覺了,但聽到電話后,她還是跑下了樓。這個時候,在大宮市經營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的君惠的父親也回來了,是他接的電話。
「喲!是嗎?」
他們把車開回了練馬方向。栗橋浩美邊開車邊問。
「用不著那麼貴的。」
栗橋浩美默默地俯視著母親的頭頂。為什麼要削蘋果呢?為什麼這些傢伙吃東西呢?為什麼他們總是活著呢?
下一次約會似乎理所當然地到遠郊去,順理成章地睡了覺。岸田明美很主動,好像與他的關係令她無比快樂。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以為他是一色證券的職員,而他也盡量讓她這麼以為。遠郊的約會也故意選擇了平日。我的工作沒有周六、周日,輪上補假才能休息,明美聽了馬上痛快地領會了,並且感到很欽佩。所以電話也是故意選擇白天她以為他在上班的時間用手機打給她。「現在在兩個會議中間,終於喘口氣,從公司的屋頂上打呢。」
她沒有提到舞衣的父親。因為她不說,君惠的母親又追問了一句:
當她發現他在看著自己的時候,岸田明美也抬起了頭。兩個人四目相對。
栗橋浩美又問了第三遍。只有這一遍,他有一種掩飾不住的焦慮。
「聽說在一個以前曾是雜貨店主顧的男人家裡被縊死的。」
他也不再想上學了。不僅如此,他好幾天裝著上學的樣子,到熱鬧的地方和遊戲廳到處遊盪,消磨時間,甚至還有一次差點老師要輔導他,他慌忙逃出來了。
「是嗎?」
「在這附近,很少有男人會關心這個的。」
剩下一個人,栗橋浩美用雙手揉了揉臉。手掌因出汗滑溜溜的。
栗橋浩美無計可施,只是不斷地叫喊著:「救命!誰來救救我!」
「上了大學以後才行。現在還不行。因為即使不上高中逃出家門,結果也幹不成什麼大事。你找不到工作,也沒有工作的目標。」
「我也是在擔心。」
「別羅嗦,和你有什麼關係。」
於是兩個人都在對方不在的時候這樣回答。「開處方,萬一出了事故什麼的,就糟糕了。」
岸田明美還在不停地抽泣,因為睫毛油已經溶化了,所以眼淚也變成黑色的了。旁邊桌子上的客人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轉過頭來看著她。
「就像你說的那樣,是個神經病。我是她的初戀情人,但我從沒把她當成戀人。」
他咯哧咯哧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鏡子。確實鏡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
當然錢是揮金如土。雖然真正的栗橋浩美現在沒有職業,但像栗橋藥店這樣的生意人家並不缺少每天的進款,而且他在家中大權獨攬,所以能夠隨意地揮霍。讓栗橋浩美漠然地實現他不負責任地想象的「一色證券的職員手頭充裕」的奢侈願望,並不難。
「真的很高興,那天晚上我都沒睡著覺。」女服務員說。
「我今天買了禮物,所以今天你要請我吃一頓豪華的晚餐。」
那是一具女屍。是照片上見到的外祖母的屍體。仰面朝天,頭耷拉著向右歪著。脖子上勒著一根粗繩,九*九*藏*書翻著白眼,半張的嘴中伸著膨脹僵硬的舌頭。
舞衣不會晚上八點就回家的。對這了如指掌的舞衣的母親卻到處打電話找女兒——實在有點奇怪。
「什麼事?」
栗橋浩美瞥了一眼坐在一旁、似乎心滿意足地挺起胸脯的岸田明美,心想。本來應該在去接明美之前經過長壽庵的,那樣的話什麼問題也不會有的,但為什麼把盆花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呢?
中午起床以後,母親告訴他,他才想起來,這一天是「長壽庵」新裝修開業的日子。
栗橋浩美緊緊抓住了方向盤。
他笑著對明美說。
岸田明美一邊說,一邊扭捏了一下。頭髮碰著了他的肩膀,發出濃濃的香水味。
嘉浦舞衣的媽媽是昨天晚上八點多打的電話。因為舞衣還沒有回家,她很擔心正在到處尋找,她想問問在不在君惠家。
簡直不能相信,這樣的——
「唉,你相信幽靈的存在和心靈的照片嗎?」明美又問了一遍。她把身子往這邊靠了靠,有一股香水的味道。
舞衣是個很大方的女孩子,至少這也是她的一個優點。是的,那個時候舞衣送給自己的鑰匙圈,君惠都必須藏起來,免得讓媽媽發現。
「我在這兒。我在你的身體裏面。」
母親很沉著地聽舞衣的母親說話。原來舞衣不是早就出去了,而是在七點左右和母親吵了一架,然後生氣地離家出走了。也就是說她一直是在家裡的。
「又和她在一起?」他問了一句多餘的話。
「那我們就不去了?」
確實,一色證券是最大的證券公司,用「眾所周知」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而且栗橋浩美過去在那裡就過職。那是他大學畢業以後,最初就職的一家公司。不過只呆了三個月。公司方面所說的「試用期」結束時便馬上辭職不幹了。
大多數時候,他都著實巧妙地欺騙了女人。在他自己希望暴露真相之前被女人識破真相的事絕無僅有。女人一旦陷入他的花招以後,她自己便不知不覺地成了他的幫凶,開始自己欺騙自己,編織夢想。栗橋浩美會心地凝視著,時而彌補一下她的夢想,一邊等待著時機成熟。等待著讓這個夢想破滅足以給他帶來快|感。
當時他們在餐室里,電視里正播放著音樂節目,浩美斜著眼似看非看,一邊剪著腳指甲。
那一周內,栗橋浩美又去了一趟神野的個人畫展。這一次是為了約岸田明美。好像她也在等著他的約會,而且覺得他來約她是理所當然的事。
「連養育之恩都忘了,稱呼母親他人。你也不是自己隨便就能長大的,你懂嗎?」
神野從大學的時候開始立志當一名插圖畫家,但他是一位古怪的人,至今也沒有跟誰學過畫,一味地想自成一派。因為上大學的時候也是與栗橋浩美同屬於經濟系。
學校教戰爭,但學生並不好好聽。然而,學校里並不教的「情死」卻非常熟悉。既然是這樣的話,學校還有什麼意義呢?
「怎麼會談起他來了?」
岸田明美坐在副駕駛座上,稍稍離開了他,縮著身子靠在車窗上,低著頭。她看到了栗橋浩美那拿著地圖微微顫抖的手指。
「你以前的朋友不喜歡我。」
就怪明美的電話。就因為這傢伙催他了。想到這裏,栗橋浩美不由得火冒三丈,猛地踩了一腳油門,差一點撞著走在前面的車,岸田明美嚇得大叫一聲,抓住了車門。
「一萬日元左右怎麼樣?」
這也是一種本能的警告。想爸爸媽媽就說明了她還像個孩子,非常脆弱。她是個弱者,她現在處在一種危險之中。她的本能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栗橋浩美很危險——和那個男人,至少現在不能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岸田明美第一次覺得栗橋浩美的可怕。不,對男人的這種恐懼感,這完完全全是第一次。
「大人?」
其實,他根本沒有固定的單位也沒有工作,整天無所事事,可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快要露出馬腳了。他不由得打了冷戰。
栗橋浩美咬著下嘴唇。
「被女孩子騙了可就不好了,浩美,你剛上班,還是應該好好工作。」
四周靜悄悄的,爸爸媽媽好像都睡著了。不知為什麼,君惠有點失望,感到有點不太滿意。我的家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那個男人在屋檐下上弔死了。什麼遺書也沒有,但肯定不是偷東西,而且我媽也就是你外祖母死後臉也是乾淨的。」
「我是喜歡浪費,你別生氣。因為不光是我的東西,也有贈送給浩美的東西呢。」
然後稍隔片刻后溫柔地說:「那我想見你嘛。」
「什麼呀,睡迷糊了嗎?鎮靜一點!」
「他們騙了我,」父親呻|吟似地說,「騙我,把壽美子硬推給我。壽美子家不知有多幸災樂禍呢。長期瞞著我,要我參加法事。輕視我到什麼時候才甘心呢?」
栗橋浩美笑著說,但由美子沒有回答。突然之間,栗橋浩美髮現她在急急忙忙地往左右看。他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原來是在看他的車,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岸田明美。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車子的顏色和明美的超短裙是一種顏色,鮮紅鮮紅的。女孩子總愛觀察奇怪的地方。
1994年3月1日。
「浩美,你給我買些花送過去。」她命令道。
我們很相似。
栗橋浩美一味地這樣想著,真正「不正常」的在他自己身體裏面,還是在外面,他甚至連這個也無法理解了。
「你還想去那裡嗎?」
從長壽庵出來之後,岸田明美一直不太高興,就算在青山的餐館里吃飯,還是不高興。栗橋浩美也很著急,他想把她扔下自己回去。
「買什麼東西好呢?還是花嗎?」
栗橋浩美凝視照片,問道:
「對不起,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再見。」
就在他用手機聯繫的時候,明美擔心地小聲問。
岸田明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又看著前面小聲地說:「浩美,把我介紹給你大學同學或公司的朋友吧。」
嘉浦舞衣不是君惠的朋友,她們是同學。因為舞衣的生活中有許多讓君惠好奇的地方,所以,從另一方面看,她也很羡慕舞衣。
——她聽到有女人在沒有人的走廊上哭嗎?真的沒人嗎?她怎麼確認這一點的?
「明天,公司不要緊吧?」
果然,她高興地笑了。
——你相信心靈現象,也相信有靈魂,你覺得這兩者是一回事嗎?為什麼?
然而那張照片上映著的人還是沒有變化。黑白照片,整個呈深棕色,從正面看,用漿糊粘貼的痕迹比從背面看的時候看得更加清楚,說明修復的傢伙笨拙馬虎。
說著,將削完的蘋果用水果刀喀哧一聲切開。她不用切菜板,而是直接用刀在盤子上切,所以發出了栗橋浩美最討厭的金屬聲音。
「聽說今年一月剛剛開館的赤井市美術館買過他的作品。」
父親一邊沒完沒了地嘆氣,一邊蜷縮起身子,似乎要自己保護自己一樣。但是他如此傾訴自己和自己不幸的對象卻是他和那位女人之間生的兒子。
君惠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父親什麼也沒說,從她手上拿過了電話。然後,他用對待客戶的那種非常客氣的口氣說:
剛才她在說什麼?你說了那些無聊的話之後就沒事了?你居然不感謝我順著你,為什麼要那麼說?
栗橋浩美去化妝室洗臉,一邊哼著歌曲。
「最近,這裏已經變成了首都圈內很有名的心靈之場了。」
「所以,我去不了長壽庵。」
君惠也是從這個時候才知道了舞衣的生活和學習情況的,而且都是舞衣自己得意洋洋地告訴她的。上個星期去了原宿,住在旅館里啦;啊,對了,這是去那裡買的鑰匙圈,送給你的禮物。
栗橋浩美仍然赤著腳,廚房的地面讓他感到了寒意。父親痛哭流涕,母親起勁地唱著姑娘的情懷。那家畜一樣的祖母情死了,誰都知道她的死一點也不幹凈。
「明美,那這樣的話,我把你送回家吧?」
「本來想要女孩子的。如果弘美活著就好了。」說完,「呯」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濃霧瀰漫,也看不見去向。然而女孩子卻的的確確在追趕著浩美,以為逃脫了,她卻繞到了前面。為什麼霧不把我隱藏起來呢?為什麼那個女孩子知道我在哪裡呢?
除了驚訝以外,君惠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霧中,栗橋浩美拚命地逃跑,而女孩子的叫聲在背後緊追不捨。他氣喘吁吁地不停地逃跑,心想終於甩掉女孩子的聲音了,便放心地停了腳步。於是他聽見女孩子的聲音就在他的身旁。栗橋浩美好像被射出去一樣,翻身便跑,不能被她抓住。抓住了就要被劫持了。另外那個女孩子的嬌嫩卻倔強的手指會按住栗橋浩美的下巴,掰開他的嘴。女孩子想要從頭鑽入栗橋浩美的身體,所以他喉嚨堵得出不了氣。
頭腦不正常。
「啊,這挺有意思的。」
岸田明美優美地甩動她的長發,搖了搖頭。
神野不知道此事。不過,這也難怪。畢業以後,他們兩人的關係也只是互寄賀年卡而已。
「我的女朋友可不轉來轉去的。她有正兒巴經的名字,你叫她名字好了。」
現在他想說話的惟一一個人,想聽聽他的意見的人,就只有豌豆。但這個豌豆卻不在。打電話他不在家裡。無奈跟熟人打聽,聽說跟學校聯繫說,親戚出了事什麼的請了幾天假。
我無法忍受。
「這傢伙與男人情死,我不相信。」
栗橋浩美像是見到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似地看著女服務員的臉,她也臉紅紅地看著他。
太好笑了!
太可怕了,現在,我可以和他說清楚之後就離開,我已經不想和你交往了——
這麼一說,他想起了自己沒錢。昨天被明美纏著,給她買了手鐲,搞得他身無分文了。那丫頭說:「你會為了我把錢一下子用光嗎?讓男人為了我掏光腰包那可是我的夢想哩。」
「如果真的有幽靈的話,那東京應該到處都是。我說得不對嗎?在這家店門前的馬路上就應該有幽靈,因為三個月前這裏因交通事故死過人,我看到人行道上擺了花和線香。」
因此, 她當然不會害怕男人, 可如今, 她看到了栗橋浩美的可怕——令人恐懼的另一面。
「這我明白。那絕對不能繼承家業。我要遠走高飛。」
岸田明美托著腮,嘿嘿地笑了。
而且當他成為這樣的人物之時,應該找到真正適合他的女人,與她一起生活。然而現在為時尚早。所以他在跟心比天高、接近他的垃圾一般的女人廝混,粉碎她們將來的幻想,以此來消磨時光。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消遣方式,栗橋浩美覺得這種經驗一定會成為他的一種財富。
「他是紐約的一位畫家,是現代流行藝術的第一人。」
然而實際上栗橋浩美對這些一無所知,既沒有想過,也沒有發覺過。他一直深信撒謊反正也不用交稅。和明不會發覺他撒謊。和明永遠可以利用。不過偶爾不在家說明他最近有些狂妄起來了,得勒一勒他了。看著高井文子用笑臉告訴他和明不在,浩美一邊還以同樣和氣的一笑一邊想道。
「好了,就這樣吧,別再哭了。」
「瞧!不用全說出來,你也該明白吧?」那雙眼睛似乎在說。
「被噩夢魘住了大聲叫喊,所以我不放心來看一看。」
「又和那個女孩子出去嗎?」
簡直就是傻瓜,沒有一點理智,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能活著?大家為什麼還會心安理得地讓這種人活著?
路上沒有多少車,出發后兩個小時左右,他們兩人的車就到了進入赤井山的「綠色公路」的入口處。
「因為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
「在那家旅館,她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她要去看幽靈,去聽奇怪的聲音,去看靈魂到處亂跑,被鐵鏈緊緊鎖住——我嚇得渾身發抖,但她卻很得意忘形。」
她所收集的都是經濟雜誌和房地產界的報紙的相關報道,別說內容,她連標題都不理解。而如今,在栗橋浩美的滔滔不絕中,好像也夾雜了許多她曾見過的詞彙。另外還有一些最近頭條新聞以及主持人表情嚴肅地談論的一些詞彙——
浩美樂得照辦。一邊朝著書桌,一邊將赤腳伸向蹲在腳下的壽美子。這樣他感到非常舒服,但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的時候,他看著壽美子給他剪指甲的那副認真的表情,突然生起氣來,想對著她的眼睛踢一腳。於是就在她向下蜷身的時候,猛地踢了一腳,大拇趾正好踢中了壽美子的眼睛。壽美子哇地一聲逃了出去,連續十天去眼科醫生那裡治療眼睛。
「老爸,你哪兒身體不好嗎?」他問。
「順序搞錯了。」
「既然這樣的話,你怎麼能和這樣的孩子關係不錯呢?」
「謝謝。」
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一下他的臉,於是看見了一張哭泣的臉。父親在哭,一邊流著眼淚和鼻涕,一邊抽泣著。
「長壽庵!」明美有點誇張地笑了。
栗橋浩美先笑了,為了迎合他的笑,岸田明美也笑了。
栗橋浩美滿足了。
明美特地強調了「首都圈」三個字,這個詞總是出現在她日常的言語中。
當然在繪畫上富有個性、有才能的話另當別論,但遺憾的是,神野這兩者一樣也不具備。說老實話,他信手亂塗的漫畫都不過是外行愛好而已,雖說不是太糟糕,但還不至於達到能夠買賣的水平。這樣的神野二十六歲時突然舉辦個人畫展,這讓內心一直輕視他的栗橋浩美變得有些心神不寧,他懷著偵察而不是祝福的心情去出席了這次畫展。所以起初接待處美女的笑臉只是讓他感到更加不快,因為神野的成功對於栗橋浩美來說,一點也不值得祝賀。
「聽說那個男人是地主的親戚,似乎本來是關西出身的,但複員回來以後家裡人都在空襲中死了,房子也燒了,無家可歸,只好投靠地主,來了東金,然後就一直住下來了。……聽說比你外祖母小四歲。」
「我與你媽相親結婚的時候,媒人、對方的家人誰都沒有告訴我,壽美子家曾經有人情死過。知道這樣,誰會娶一個母親與男人情死的那樣的女人呢?是吧?」
就這樣,蘆原君惠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呆了幾個小時。剛才噩夢裡聽到的那個女人的慘叫,大概就是嘉浦舞衣的慘叫聲。可是蘆原家都在安靜地睡著覺,從那之後再沒有電話打進來。
他能吐露秘密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豌豆。那場噩夢以後,他終於跟從親戚家回來了的豌豆取得了聯繫,見著了他,向他傾訴了自己的心裡話,請他幫自己出出主意。「要不受頭腦不正常的父母的影響,我究竟怎樣做才好呢?」
電話還是舞衣的母親打來的。她說舞衣還沒有回家,自己心裏一點底也沒有,有點驚慌失措。莫名其妙的父親把電話遞給了母親。
「你說什麼?」栗橋浩美說。
栗橋浩美哭喊起來。
「我的話你不要忘了。浩美的人生是屬於浩美的,千萬別放棄。把父母姑且當作生財的門路好了。能掠取多少就掠取多少,沒用了扔掉就行了。」
君惠想起來了。一年級的時候——剛剛調換座位和舞衣成為同桌,當第一次聽說舞衣夜不歸宿的時候,她非常吃驚,情不自禁地說:
但是豌豆沒有笑,沒有高興,也並不是害羞。那雙眼睛變得更加暗淡,聲音也低了下來,眼睛盯著地下。
岸田明美認真地看著前面。「我可不想再去那個長壽庵。」
吃飯的時候,為了討好她,浩美非常客氣,問她為什麼https://read.99csw.com還在生氣。明美說,她討厭像臟髒的蕎麥店這樣寒酸的地方。長壽庵重新裝修過,剛剛開業,決不是很髒的地方。可是在明美的價值觀中,像街道上的蕎麥店無論怎麼收拾一律都是「寒酸」的。
就在這時,栗橋浩美看到停在路上的一輛汽車的駕駛座上放著一張關東附近各縣的路線圖。他手指用力想去拿那張地圖,但地圖一下子歪了。那股怒氣已經涌到指尖上了,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
壽美子總是讓他不要晚上天黑了再剪指甲,但浩美卻回嘴說「白天沒空干這事」。於是有時候壽美子說道:「你學習的時候,媽媽給你剪。」
「你一個接一個地騙女人,我哪裡有空記住她們的名字。」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想把我帶到會出現這種幽靈的有名旅館去,是不是?」
「舞衣的父親怎麼想的?他知道舞衣離家出走了嗎?」
來的話,可以叫上你嗎?話都不用說,浩美很親熱地笑著。女服務員也和他挨得很近。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休假的呢?」
父親在那裡。他抓著水池子的邊緣正蜷著身子。
如果在加油站,可以打電話叫計程車。因為不用擔心回家的路,因此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和浩美吵架。周圍還有服務員,如果他生氣想打她的時候,他們一定會過來勸阻的,她就可以逃走了。
如今已經二十六歲了,仍無職業,住在栗橋藥店的父母家裡,依然照著十七歲時曾經充滿恐懼和厭惡的鏡子,整理頭髮。
「爸爸很喜歡我,所以才會經常著急。」
岸田明美撒嬌似地笑道:「但是你不是說了嗎?下次補假在家裡慢慢歇一歇。不過為了我你會出來接一趟吧?」
「長發的女孩呀。上次不是在店前面轉來轉去的嗎?」
大家鴉雀無聲。那些嘴臉在栗橋浩美看來也都好像家畜的臉。
「你參加法事回來以後,悶悶不樂的。」父親跟他說道。
終於壽美子這樣說,把快相遞到栗橋浩美的眼前。他把它拿到手裡。手掌因興奮和緊張而冒了汗。
「去這種地方幹什麼?」
栗橋浩美眨了眨眼睛,反覆地眨了又眨。
「……那,怎麼辦呢?」
可是,離凶谷越來越近的那輛車裡,坐的是栗橋浩美和岸田明美。
平常的話,浩美不會被壽美子碰一下就不說話的。也許他會動手打他媽的,才不管是在親戚面前呢。因為父母腦筋都差,所以每次有什麼事,不這樣教訓教訓他們「在家裡我浩美才是最了不起的」,他們馬上就會忘記的。
「是壽美子開學典禮的時候的照片。媽媽穿著和服,壽美子背著書包,一起照的。」
「是那張宣傳畫。」栗橋浩美用下巴指了指加油機旁邊貼著的一張宣傳畫。標題是「現代流行藝術——格萊·馬奇的世界」。在明美看來,這張宣傳畫中間的那幅畫,只是為了能蓋住那些被畫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像是那位叫什麼馬奇的畫家畫的。
岸田明美打量著栗橋浩美的臉。栗橋浩美心想,他看到在她怪相的背後有一絲惡意。他喜歡她。
就丈夫和孩子所知,據說壽美子的母親在那天那個時間本來不應該在那個男人家裡,而且也沒有什麼理由非去他家不可。
明美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她那塗得紅紅的指甲在閃著光。
「能交給你母親嗎?發生事故的事我可不幹。」
這個地方位於群馬縣赤井市東北部的赤井山中。這一頁的文字說明很短,有明美講的那些事情,文章還說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片人工廢墟被年輕人稱為「凶谷」並成了他們約會的好地方,另外,因為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所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又傳說著這裏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幽靈,還有好多人來這裏參觀。文章多少帶著一點諷刺的意思。
「噢,由美子,好好乾。」
「是嗎?我可是格萊·馬萊的崇拜者,下次美術館開館的時候一定來看看。」
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不會陷入這種境地之中?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一定會找一位更聰明的女孩子?
可是,就在他快要上車的時候,由美子追了過來。因為他感覺到了一種痛恨的目光,所以浩美轉過頭去。她目光尖銳,一身送外賣的打扮,蠢蠢地站在那裡。
「讓人討厭了,不是?不行的,稱自己的外祖母叫這傢伙。」
栗橋浩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謊話「業務實在太忙了。」今天雖然不是周末,他之所以還能從早上就和明美約會,那是他撒謊說今天是補上個周末的休息。
「我無所謂呀,以前的事嘛。」栗橋浩美撒了謊,因為他想現在這樣說父親才好開口。老頭子想說什麼呢?
「我知道了。」栗橋浩美說,他不由得笑了。「我覺得差不多。」
「啊,可能是這種靈感太強烈了吧。」明美理所當然地說。在她的心裏,「靈感很強」就是一種很高級的東西。
「真是激動人心!我一直在歡迎他的會場外面等著,我還和他握了手。」
栗橋浩美又說了一遍,這一次的語氣比上一次要堅決一些。
——簡直是像頭豬一樣的女人。
——然而,栗橋浩美此時卻在這樣的地方。
而且此時浩美正興奮不已。外祖母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操縱男人,讓他神魂顛倒,並下決心一起去死的女人,到底長什麼樣呢?
「還我身體!」女孩子滿臉獰笑地說道。與此同時,女孩子的臉變形了,臉頰浮腫了一樣鼓起來,眼睛像要冒出來似的,發黑的舌頭從獰笑的嘴角蜷曲著伸出來。
君惠所了解的嘉浦舞衣,是中學三年級學生——新學期開學才是三年級學生,也就是所謂的三年級新生,她十四歲,很喜歡晚上出去玩。舞衣個子不高但打扮得很時髦,光看她的長相,像個小學生。可是走近了仔細觀察,頭髮染成茶色,戴著耳飾,聲音有點沙啞,說話不是太清楚,總之她是個打扮很花哨的女孩。
——她怎麼去調查那裡有一名自殺的女人的?調查得來的資料可靠嗎?
壽美子是次女,初中畢業後集體就業來到了東京。二十歲的時候相親結婚以後,幾乎沒有回過娘家。娘家由長子繼承,不再干農活,把雜貨店改成了超市,好歹勉強糊口。法事由她的娘家張羅,在東金站附近的一個便宜的儀式廳的一個房間里舉行。
「可以啊,送花很合適,也很氣派。」
聲音就在附近叫喊。浩美板著面孔逃跑。這時,腳下絆著了什麼東西,一雙手往前一撲,摔倒了。沒有疼痛,但摔在地上時指尖碰著了什麼東西。他匍匐著爬向手碰過的東西。是什麼呢?在這樣漫天的濃霧中,他還是第一次碰到有實體的東西。這該是什麼呢?
可是,可能是解釋了什麼吧,舞衣的母親突然歇斯底里地大聲嚷道:
父親嗚嗚地哭起來。栗橋浩美呆立著,聽著他的哭聲。在廚房裡能夠清楚地聽見浴室的水聲。壽美子一邊嘩啦嘩啦地潑著水,一邊哼唱著剛才電視里歌星唱的歌。
「像我這樣的人腦袋真的很笨,可既然考上了你不上都不行。像栗橋先生這樣真正聰明的精英看起來肯定會笑話我的吧?」
可是,這種憤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很快就過去了。浩美最近經常出現這種情況。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而生氣,在瞬間的憤怒之後又冷靜下來。
「買漂亮一點的。」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栗橋浩美時常想。他感覺小時候,自己的父母、朋友的父母還有朋友都會給他好臉色,待他更熱情,從何時開始關係變得這樣生硬的呢?
對我而言,除了你之外,對我更溫柔、把我當成公主一樣重要的男人到處都是!
而最重要的問題是穿著和服的女人。
把蘋果削了與老頭兒兩個人吃。但把盤子端給老頭兒之前先自己把甜度最大的部分吃了。就是這樣的夫婦,這樣的父母。而且兩個人都頭腦不正常。
為了商量法事,這一個月來壽美子給娘家打了好幾次電話,娘家也打來了電話,一打就沒完沒了地長談。每次打電話,則雄都牢騷滿腹:「郊區電話,讓那邊打過來!你們娘家的法事,我沒有理由付昂貴的電話費。」壽美子瞞著則雄仍在電話里長談。
如果他堅持絕對不想去的話,想必也是可以不出席的。當時浩美已經有了能打母親的許可權,在家中稱霸,所以只要給壽美子一拳頭,打碎她的下巴,應該星期天就可以不去東金那麼偏僻的地方了。
「你要給高井家送賀禮。」
他吃驚地看了看腳下,看了一眼剛才被外祖母抓住的右腳踝。他的母親在那裡,蹲在他的腳下,雙手抓著抱住他的右腳。而且左腳被父親抓住,他也雙手摟住栗橋浩美的左腳。父親一邊流著鼻涕一邊眼珠朝上看著他。
「豌豆!」栗橋浩美大聲喊道。
「我太矮了,連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本人說,「我想找工作肯定麻煩。」
因此,無論是校內還是校外,她都很有人緣。因為有人緣,所以她只要稍稍用點小手腕,就會有人和她一起晚上出去玩,錢也不會成問題。君惠曾無意中聽說,她經常去比赤井山還要遠的小山市玩,每個月還會去幾次東京。當然,她不是坐火車去玩的,都是她的那些大學生或高中生男朋友開車或騎車帶她去玩。她過著這樣的生活,所以她上學經常遲到,或曠課。嘉浦舞衣就是這樣一個女孩。
「我只是工讀,來做接待。這裏的老闆和我爸有點交情。」
栗橋浩美看見了照片。
如果岸田明美是個充滿現實感的女孩,這個時候,她只要聽聽他的演講,就能多多少少地看出栗橋浩美的內心世界。因為這個人,雖然很驕傲,但他所談論的不過是在重複報紙雜誌和電視上的內容。
「也是開藥店的嗎?」
「不是,是蕎麥店。」
「所以……」
明美對著那面模糊的鏡子微微一笑。明美,一定要有自信。
「哎,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栗橋浩美開口說話了。
岸田明美又熱情洋溢地說:「還有吶,那位在凶谷說出分手的話的女人邊哭邊跑到了路上,後來被車壓死了。她沒有想到會和他分別,從此以後,這裏就會出現她的幽靈。更有意思的是,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她以為自己是來接他的,所以她要一個一個地看來這裏參觀的男人的臉。即使是夫妻兩人一起來的,她也只是看那個男的臉。像這樣,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搖一搖——」
父親又瞥了一眼洗澡間,似乎他要談的話非常不想讓壽美子聽見。
然而,舅舅忽然蔫不唧地笑了起來。舅舅的嘴巴大得出奇,整個臉呈扁平的形狀,因此從第一眼看見的時候浩美就想「像蛤蟆嘴」。這張蛤蟆嘴的臉這時滿意地舒展開來,有些高興地笑起來,說道:
「我無所謂的,今天晚上就不要著急去群馬——」
壽美子只是講到這個程度,所以栗橋浩美參加了外祖母的法事。他想知道,想讓人告訴他,被男人縊死的外祖母長什麼樣?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
栗橋浩美嚇得說不話來,向後退了一步。鏡子里照著他的臉。雖然臉色蒼白、眼睛浮腫,但肯定就是他的臉。
「那當然!浩美真是太聰明了。」
「她母親怎麼會知道你的電話號碼的?」
「外祖母年輕時候的事聽說了吧?」父親小聲問道。
他把電話掛斷了。
吃著撒滿了調味汁、像是用萵苣、黃瓜等做成的非常漂亮的沙拉時,栗橋浩美閉上了眼睛。我在這裏做什麼?這個女孩子對我有什麼用?
「我誤會你了。」栗橋浩美繼續說,他好像生氣了。
屏住呼吸。
她拿出了一些剪報。栗橋浩美冷冷地說:「你所謂的心靈之場大部分都是你不喜歡的骯髒的地方?什麼倒閉的廢棄工廠啦,或者是自殺的簡易旅館啦。你想去那種地方嗎?」
壽美子的話不得要領,好像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仔細一審問,也難怪,壽美子的母親死的時候壽美子才十二歲。
——夢,做了一個夢。
「上個星期,我有個朋友去了南紀的避暑旅館,啊,是和代,高瀨和代,你還記得嗎?前兩天我和她一起吃了飯。」 因為自己根本沒有打算記住明美朋友的名字和模樣,所以浩美一點也不記得,但他還是很曖昧地點點頭。
雖然他不知道蕎麥店有什麼好笑的,但因為明美在呵呵地笑,栗橋浩美也嘿嘿地笑了起來。
這並不是第一次。栗橋浩美有這種愛好。這種愛好就是,在湊近自己的女人面前,裝扮成那個女人夢想的那種理想的傑出人物,看著實現夢想沉浸在喜悅中的女人,偷偷地大笑。
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母親問君惠。君惠有點慌了。
原來如此啊。君惠想。
栗橋浩美驚叫一聲跳了起來。正要逃離這裏的時候,屍體的胳膊飛快地動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腳踝。栗橋浩美一邊吃驚地驚叫,一邊想要掙脫外祖母的屍體。但是死人的力量大得驚人,他的手指像捕獸夾子一般牢牢地抓住他的腳脖子不放。
「啊,今天的感覺不太好。」
「我們為這樣的事情吵架是不是很傻?」他溫柔地說。
這時暴露出真面目,女人一下子不會相信。因為女人完全陷入了夢想,所以看不見現實。他抓住女人搖晃,從溫水中拉出來,扇她的耳光,讓她清醒地看他真正的面目:只是一個遊手好閒、靠勒索勉強經營小藥店的父母而生活的二十六歲的男人。
當她一個人走進洗手間的時候,岸田明美覺得很累。看著自己模模糊糊的臉,她想到了回家。不是回東京自己一個人住的公寓,而是回山越的父母家。她心裏很著急,她想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
栗橋浩美把她遞過來的剪報拿了過來。確實,整整一頁,全都是由冰冷的鐵架子組成的大樓的照片。
浩美用一副剛起床的表情看著母親。儘管栗橋壽美子只有五十三歲,外表看起來卻好像超過了七十歲,這都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患有的腰腿、肩膀、肘部關節痛的折磨,使得矮小枯瘦的整個身體奇妙地扭曲了的緣故。她本人稱之為「風濕病」,跟與她親密的人、並非那麼親密的人、連初次見面的客人,甚至對她那種不自然的姿勢投以同情一瞥的人都會說:
可是,過去從來不了解男人可怕的岸田明美無法分辨栗橋浩美給她帶來的恐懼和男人應該有的可怕。在她的生存本能發現警報之前,她被這種恐懼打垮了,屈服了,如今她只想著如何去討好對方。
雖然他也在利用面向工薪階層的高利貸和信貸卡小額放款,但與無利息又不催債的和明這樣的傻瓜錢包相比,終究不能隨心所欲。而且和明也沒有用錢的地方,所以他也不會感覺為難。任何時候,他都給他錢,而且也不怎麼厭煩。
「啊……」栗橋浩美微笑道,「那麼說,神野抓住了一個好的資助商?」
岸田明美沒有動,她抬起頭微笑著看著他的眼睛,沒有回答。她一直就是這樣——浩美生氣也好,堅持也好,我就笑眯眯地坐在旁邊,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
浩美一下泄氣了。原來沒有留下外祖母的照片。我之所以這樣一直忍受著這種無聊的親戚聚會,聽這群傻瓜吵吵嚷嚷,就是為了看一眼外祖母的臉,竟然……
栗橋浩美目不轉睛地看著岸田明美。
眼看粗野的酒宴進行著,浩美耐心忍受著,但終於沒有讓他白等。大家開始熱烈地談起往事,不久便拿出了影集、裝訂成冊的紀九*九*藏*書念照片。大家鬧鬧嚷嚷地開始逐個地介紹照片,時而歡叫一聲「真讓人懷念」,讓浩美幾乎頭都疼了。「這是你媽七五三節的照片」啦,「你才一歲的時候,就那一次回來在這邊住了一宿,那時候照的照片」啦,一張張地翻給他看,而這些事對浩美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不久壽美子便這樣說道:
「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啊?像這種題目和故事,像這樣因泡沫經濟而使開發計劃遭遇挫折的情況在日本比比皆是,全都成了不良債權。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也成為日本經濟一個非常嚴峻的課題。一位出色的成年人怎麼會有臉說因為這個而想去看看幽靈?」
法事本身非常無聊。念經乏味得讓人打瞌睡。第一次見面的舅舅、舅媽、表兄妹都是一副愚笨的樣子,卻和藹可親地微笑著,簡直就像高井和明一樣。遲鈍的和明。打他踢他,他仍笑著跟在屁股後面。
岸田明美提著五個紙袋子,上面都印著百貨商場和名牌商店的名字。上車以後,一邊笑一邊說道:
栗橋藥店每況愈下。儘管如此浩美還是從那裡毫不留情地吸取著能夠吸取的養分,可是最近越來越捉襟見肘了。
栗橋浩美說的是心裡話。雖然他並沒有見過,只是談話里聽說過豌豆的父親,但他對他的父親充滿了尊敬和嚮往。因為正是由於有這個人社會地位和經濟實力的支持,豌豆才會有現在享受的生活。
「什麼戰爭?」
有時會有這樣的人的。雖然自己在笑,看上去卻像是在哭,長得雖然很漂亮,她就是這種表情。不過也僅此而已,對這兩個年輕人,她也沒有想得更多。
「我說的不是這種情況,不是像交通事故這樣很平常的情況,而是像殺人案啦、一家人的自殺啦,還有因為男女關係被殺的女人啦,像這些人的幽靈如果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不會很奇怪吧。」
到了十七歲,已經懂得「情死」這個詞的意思。壽美子的母親、浩美的連面也沒有見過的外祖母似乎是殉情而死的。壽美子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壓低嗓門、怕人聽見的那種低聲已經說明了這個詞的不祥。
「一張?一盆漂亮的盆花沒有兩萬下不來。」
「我是神野的朋友,所以倒是願意相信他的才能。」
也就是說,現在的栗橋浩美已經是囊中羞澀了。
君惠並沒有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舞衣,她不記得有這樣的事情,也不記得她問過自己。因為舞衣也不是喜歡交女朋友的女孩子。
「哎,」岸田明美說,「剛才那個女孩,真是奇怪啊。」
真是雪上加霜。為什麼在我糟糕的時候,他要請假呢?在我如此需要他的時候。
「那樣的照片還留著?」
「你們吵架的時候舞衣的父親在家嗎?」
岸田明美看著他。然後,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舞衣所說的「爸爸」指的是她的母親。母親也是「爸爸」,而父親則是「奴隸」。是這麼說的——是的,是這麼說的。她撇著嘴,像個大人似地把手放在脖子上。
然後,今天從和明那裡再敲詐他五萬日元,他想。因為我拿著一萬日元的花盆去,而且「長壽庵」也許生意不錯。
這時他做出一副熱戀她的樣子,而她現在扮演著跟他撒嬌、任意支使他的可愛的戀人。為什麼呢?因為他這樣說過:與她兩個人一起,就能只想她,而忘掉工作的疲勞。
「錢在哪兒?」
如果栗橋浩美果真聰明的話——就像平常在家中他對父母大吹大擂那樣,你是最「了不起」的話,他應該能夠想一想,高井家的人變冷淡了,為什麼只有和明一如既往地繼續和他交往呢?而且他應該注意到有必要想一想,從小就被他狠狠地欺負、敲詐、罵得一錢不值的高井和明為什麼明知父母和妹妹討厭栗橋浩美,卻一直呆在他身邊沒有離他而去。
「又說這個。」
「女孩子,哪個女孩子?」
「但不要問我什麼難的問題,因為我腦子裡什麼也沒有。」說著舉起紅色的葡萄酒杯,似躲非躲的樣子,哧哧笑道:
「為什麼?」
開始的時候,他的確很生氣。在他說「去這種地方幹什麼」的時候,他真的生氣了。正因如此,他說話的語氣才比較和藹。可是,就在他觀察明美對他這種態度的反應的那一瞬間,這種怒氣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厚的興趣,他反而變得很愉快了。因為他知道,這是抓住岸田明美——讓她更屈服、比以前更依靠他,讓他能更完全地控制她的絕好的機會。
「我是他人嗎?我是你的母親!」
高井由美子氣勢洶洶地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你不要再接近我哥哥,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栗橋浩美沒有把她當回事。由美子曾經給我寫過情書,很久很久以前,還是孩子的時候,在我還什麼都不是的時候。聽到這話,由美子生氣地反駁著他,岸田明美想這麼做,實在是心術不正,她把由美子當成一個神經病和傻瓜了。
「可是,送這麼貴重的東西,他也接受不了的,這樣反而不太好。」
父親說完,忽然視線離開浩美,盯著電視屏幕。一位身穿迷你短裙的偶像歌星正在演唱。
栗橋浩美拿著咖啡杯,乾脆地說:「我不想看。」
那天是個人畫展的開幕式,傍晚開始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晚餐會。雖然栗橋浩美絲毫無意祝賀神野,但他無論如何也想確認他的成功是不是貨真價實,所以也參加了這次晚餐會。神野非常高興,安排在晚餐會的中間由幾名客人致辭,也提出讓栗橋說幾句,回憶一下大學時代便可以了。栗橋浩美答應了,但一旦到了致辭的時候,神野向著晚會的客人們介紹說:「這位是我的朋友栗橋浩美先生。現在是眾所周知的一色證券公司年輕有為的業務員」時,他還是吃了一驚。
栗橋浩美沒有理睬由美子就開車走了。從反光鏡里還能看到捧著送外賣的盒子站在那裡的由美子,當汽車拐了一個彎以後,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她簡直就像點著燈的幽靈。
通過岸田明美,栗橋浩美也發現了自己內心的雙重人格。被明美瞧不起的寒酸的長壽庵也代表著他的成長環境,他非常反感她這種愚蠢的想法。但同時,他也有同感,他也瞧不起,自己也能理解她的這種厭惡。明美經常炫耀自己家的富裕,暗地裡瞧不起在東京只不過是個鄉下人的自己,為了消除這種恥辱對栗橋浩美——準確地說是她對栗橋浩美所抱的幻想,他被這兩種想法包圍著,被分成了兩個部分。
然而,栗橋浩美非常了解,壽美子至今一次沒有到醫院看過自己的「風濕病」,也沒有找過專門的醫生。而且他在心靈的某個角落,總是想著會不會有治療風濕病方面日本最好的醫生偶然出現在這個有些骯髒的藥店前面。醫生一眼看到壽美子,這麼說:「你是日本第一的風濕病患者,到我的醫院來吧。」這樣的話,無論母親如何不想去,用盡全力抵抗,他也會把繩子系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過去,一直到那家醫院,到那個醫生的診察室。然後,蹲守在診察室門前,在醫生給壽美子治療的時候,一邊袖手旁觀地嘲笑,一邊聽著她的哀嚎:「大夫!我不是風濕病!如果風濕病的治療這麼痛苦的話,我就不是風濕病!」壽美子不斷地喊叫的時候,他會頂住診察室的門,不讓她逃出來。
「嗯——,我不想回家。」她說,「好不容易安排好了旅館,我想和你在一起,走吧。」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顫抖。栗橋浩美從地圖上抬起來頭,看著她。不是直接地看著她,而是從車視鏡中看著她。
那天夜裡,栗橋浩美又做了一個噩夢。仍是那個小女孩子的夢。在夢中濃霧瀰漫的陌生地方,女孩子追著他。不知逃了多久,還是追著他。一邊不斷地叫喊著:「還我身體」。
栗橋浩美仍然怒氣未消,所以沒有回答。他盯著前面車子的車牌,把渾身的力氣用在握著方向盤的手上。他氣得咬牙切齒。如果現在手中抓的不是方向盤,而是岸日明美纖細的脖子的話,他也不會鬆勁,而且那樣也許會愜意得多。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可怕呢?我怎麼會在夢中聽到慘叫聲呢?
「謝謝你,浩美。」
他慢慢站起身來,終於挪動顫抖的雙膝,走到了樓下的化妝室。他開燈看了一眼臉盆前面的鏡子。
岸田明美的嘴唇開始顫抖,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旁邊桌子上的客人也在認真地盯著她。
「可以,它很合適。」
致辭結束以後,栗橋浩美離開麥克風前面,接過服務員新上的一杯葡萄酒,走到房間的一角。這時,接待處的那位可愛的女孩子一邊微笑一邊走過來,用有點含糊不清的大聲自我介紹說:「我叫岸田明美。」接著便開始交談起來:「在證券公司工作,真了不起!」
這問話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君惠的母親只是想確認一下舞衣的父親是否知道這件事。如果她父親在的話,不會如此驚慌,她想和他談談。舞衣的母親因興奮而說話太快,她無法和舞衣的母親談話。
舞衣怎麼了呢?出什麼事了嗎? 現在正是播放每周她喜歡看的電視劇的時間,可不知為什麼,君惠的心情很鬱悶,電視劇沒有看完就走了。如果她再長大一些的話,如果她的詞彙再豐富一點的話,這個時候她的感覺——舞衣是不是出事了?
「還我的身體!」
在和岸田明美聊天的時候,有時也會像這樣不知道聊天的話題。這主要是因為栗橋浩美有一個毛病,即有時會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也許那個時候他並沒有聽清明美在說什麼。
這就是生存的本能。
「你別說了,我們的關係也不是那麼好的,可我們從一年級的時候就是同學,第二學期調換座位,她成了我的同桌,有時會說說話,或者借我的筆記看,僅此而已。」
壽美子一邊沙沙地削著蘋果皮,一邊往上翻眼珠看了一眼兒子。
她用手捂住臉哭出聲來了。栗橋浩美把杯子放回盤子里,低下頭,忍不住想笑。
「沒辦法,明天我還要去拜訪一位客戶,公司中午給我打過電話。」
說完,父親慢吞吞地站起來,往廚房走去。發出打開冰箱門的聲音。然後關上的聲音。也許是喝啤酒什麼的吧?浩美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等著。
「可是真遺憾呢,母親的照片連一張遺照也沒有留下來。」
栗橋浩美的父母都父母早喪,所以浩美從不知道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存在。儘管如此,則雄由於從他的父親繼承了房子和藥店的生意,所以有時還談起祖父母的事,身邊也留有他們的相片。但外祖父母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這麼多年來連提都沒有提起過,而且他也並不覺得不談他們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栗橋浩美一邊將照片扔到壽美子膝上,一邊說道。
浩美從這些長談中有意無意地聽到一星半點的片斷。好像在破爛兒堆里發現了閃閃發光的寶石一樣,從母親的亂七八糟的談話中,聽到了一個閃光一樣的詞。
君惠坐在床上,沒有開燈,豎著耳朵在聽家裡各種東西的聲音。
壽美子不悅地回答:「是啊。」
和這麼親切的話語比起來,和說話時拉著他右手的和明胖胖的溫暖的手比起來,和這種忠告的口氣比起來,這句「浩美」一下子觸動了浩美的心。像你這種胖胖的廢物根本沒有資格叫我「浩美」!
但那個時候——對,是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好像突然睡醒了一樣,栗橋浩美恍然明白了。母親不改變放錢包的地方既不是因為愛他,也不是因為想對他好,同樣也不是因為想嬌慣他,而是因為害怕他。
栗橋浩美恭維神野說:「我的工作確是一件有價值的工作,但是泡沫經濟以後證券公司全都趨於蕭條,社會上對它的評價每況愈下,相當辛苦。」講得添枝加葉,令人覺得滑稽有趣。然後又抬舉說:「而且,無論怎樣積極工作,我終究只是一名職員,而神野先生卻是一位獨立的創作者,我非常羡慕。」神野像孩子一樣信以為真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舞衣笑著說:
正當他要從停車場把車開出來的時候,手機響了。栗橋浩美急忙拿起電話。
栗橋浩美對著手機的話筒,盡量發出溫柔的聲音。
栗橋浩美抬起了頭,正在模仿幽靈動作的明美也閉上了嘴巴。
為什麼呢,因為栗橋浩美知道,只要他想,他隨時都能按他希望的形式,成為真正的「社會精英」——他的理想的「生存形式」:諸如劇本作家、記者、計算機系統工程師、從事個人進口的室內裝潢公司的年輕總裁、律師,根據時間和地點,擁有各式各樣的形象和職業。栗橋浩美什麼都扮演過。總之就是人們會覺得他是特別人物、社會上認為「處在社會上流」的一切角色。
栗橋浩美拿著指甲刀,抬起臉來。他第一次發覺,父親臉色發青,不太健康,看起來有些浮腫。
「浩美?現在忙嗎?」
「什麼事?」
——只聽女人的一聲慘叫。
這個家徹底地不正常。媽媽不正常。老爺子也不正常。夭折的姐姐也不正常。
明美笑著聳了聳肩。「不去市中心,而是去你家附近買的話,能買到這個價錢的蝴蝶蘭嗎?青山也不行吧。」
和服上披著一件黑色的外褂。照片上的女人五短身材,腦袋很大。穿著短小的連衣裙,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牽著背著書包的女孩子的手。這就是壽美子吧。現在臉上還有小時候的面影。從小時候就長著一副混蛋臉。
岸田明美猛地抬起了頭,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然而現在他沒有這個心情。
這時他醒了。正如文字形容的那樣,從床上一躍而起。這時眼前是一張母親的臉。栗橋浩美又驚叫了一聲。
「看你說得這麼高興,有什麼想法嗎?」
但是他卻沒有這樣做。它既不想與母親方面的親戚夥伴會面,也並不想跟他們打招呼,只是因為這個法事引起了他一點點興趣罷了。
從法事回來后的一星期左右,栗橋浩美沒有跟父母說過一句話。外祖母的照片、死的方式、母親一族人對這件事的評價對於他來說都只是令人討厭的代名詞。什麼「終於能夠正經地做母親的法事了」呀?
突然之間,又有一股怒氣涌了上來,栗橋浩美的頭很熱。
「為什麼?」
岸田明美哭著低下了頭。
壽美子沒說話,正好削完了第二個蘋果,接著把它切了,剜掉核,又盛在盤子里。一邊盛,一邊又拿了一塊放進嘴裏。然後拿著盤子站起來,蹣跚著向藥店走去。
壽美子把蘋果切成四份,剜掉核,盛在盤子里。一邊盛,一邊拿了一片放在嘴裏,嘴裏一邊咀嚼著一邊回答:
眨巴眼睛。
「我今天出去。」栗橋浩美說道。母子倆隔著廚房的小餐桌相對而坐,母親坐在椅子上削著蘋果皮。好像父親在站櫃檯。
大體上現在的「藥店」給人的印象與十年以前大不一樣了。開處方的店是「藥房」,否則大型的都是「藥物和化妝品」,那裡的好主顧不是慢性疲勞的工薪階層和擔心孩子腹痛的母親們,而是女學生和年輕的女職員。
君惠顫抖著喘了口氣,兩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她感覺很冷,膝蓋在毛毯下也在發抖。 3月1日 —— 不, 已經過了五分鐘了, 是3月2日 了——但在關東北部地區還不是春天。雖然冬天颳得很猛烈的乾燥的風正在慢慢地變弱,可氣溫還是很低,有的時候,早上甚至還會飄起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