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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沒有錯,他不會聽錯的。
老人用強有力的聲音說。
「好的。」
「什麼事?」她像是剛剛睡醒,聲音有點沙啞,「你,你在這裏幹什麼?」
綱川沒有說話。
他的話里好像充滿了自信,真一反而猶豫了。
「我也想這麼做,但現在還待在這裏。」
真一敲了敲車窗,敲了好幾下。她的頭終於動了,臉也轉向了這邊。真一打著傘,彎著腰站在車窗邊。通口惠看了好幾次,搖搖頭,又看了看周圍。她第一次看了看車裡儀錶盤上的時間,快到午夜零時了。
久美點點頭,像個勇敢的孩子似地笑了:「那好吧,我等著你。」
「我為什麼……」
「你在說什麼,」真一大叫起來,「殺了這麼多的人,你會被判死刑的,什麼教訓不教訓的,這些東西,對你已經不再需要了。」
是綱川浩一。
那綱川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母親呢?是想把她的房子和錢都變成自己的嗎?還是有其他的理由呢?
水野久美碰了碰真一的胳膊,真一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抓住。
「綱川不會來了。」真一說。
真一微微一笑,那是不可能的。他又把傘換了只手,這是有馬義男借給他的傘。
「你還在那裡呀?」
「然後我要說,我要對他說,說真的是因為你的不好。」
真一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胳膊,往後稍退了一步,不緊不慢地回答著。
「誰打來的電話?」
「審判一定也很愉快吧。」綱川繼續說,「大家都想聽我講,聽我講只有我才知道的內容。為了查清案件的全部真相,他們還需要我的幫助。記者們會爭先恐後地來見我,犯罪心理學家也會對我進行分析,然後把我所做過的事情都記錄下來,也許會出幾本書。當然我也要寫書的,但還得讓想寫書的人去寫,所以我可能會接受諸多採訪,回答許多的提問,說和別人不同的話,給他想要的答案。這樣寫出來的書和我自己寫的書,一定會有許多不同之處的,他們會成為人們的笑料。愚蠢的民眾不可能理解我並對我進行分析的,他們只是承認我的存在。」
義男也驚訝地看著這邊。久美雖然不明白怎麼回事,但又像是不能離開真一似的,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而且你要明白自己也是個犧牲品。」
「看上去是這樣的。」
通口惠用陰險的眼光抬頭看著真一。
透過仍在不停下著的雨水,真一能看見HBS電視台的大樓,它就像是壓在自己的頭頂上,所有的窗戶里都亮著燈,探照燈把天空都照亮了。
他似乎還很有理,也不服輸。這個傢伙在直播節目中,在全國觀眾面前,讓滋子剝了他的畫皮。如果可能的話,他還是想把這個失誤給找回來,這個卑鄙的傢伙,這個不知死到臨頭的傢伙。
「你要去嗎?」
「是的,我是綱川。」綱川回答,他的口氣十分平靜。他又回到了那種真一雖然不願意聽,但也已九-九-藏-書經聽慣了的豁達的語氣。
「我將繼續寫書,」綱川說,「我還要繼續創作,創作出能喚醒大眾的作品,我要為一定會看我書的年輕人寫書,這是誰也擋不住的。而且我的話將會幫助人們了解心底的陰暗面,為他們照亮人生之路。」
「如果撒了謊你能心安理得的話,那就隨你的便,我無所謂。自己做過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而且……」
「你還記得我們在大川公園見面的事情嗎?她請我為通口秀幸的事情寫本書,我接受了她的請求。從那之後,我一直和她保持著聯繫,也就是最近吧,你發現她還會出現在你的身邊嗎?因為已經和我約好了寫書的事情,她的心情平靜多了。」
義男重新拿了拿手機,他的聲音更有力了,就像是眼前就有一扇通往綱川浩一所藏的資料室的門,他正在向裏面喊話。他堅定地繼續往下說:
通口惠用手揉了揉眼睛,她的表情像是在做夢。
你到底要幹什麼?
「但這種天氣不好說,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帶著吧。」義男拍著身體找錢包,他突然轉身回到客廳到處翻。最後他拿來了兩張已經皺巴的零錢,一張一萬元,一張五千元。
真一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手機,然後又慢慢地放到了耳邊。
綱川說了什麼,但聲音太小,真一聽不清楚。
「只要是真的,無論到什麼時候,它都會是真的。所以,我無所謂,我要考慮的是自己以後的人生。」
「你剛才是不是說誰也不會忘記你的名字?是這麼說的吧?你錯了,大家都會忘掉的,大家也會忘掉你所做的一切,大家會忘記你的下賤膽小與謊言。我們這麼做,是為了忘掉不需要的東西而繼續生活下去,我們要忘記過去面向未來。就像是戰爭,過去了,大家就都忘記了。但是,你不會忘記,大家能忘記自己做過的事情,但你卻做不到。為什麼大家都會把我忘了,就好像我從來就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因為你想不明白才會苦惱。怎麼也想不明白,你就會苦惱。這就是你正在承受的最大的懲罰。」
沒有太費事,真一就發現了綱川的車。雖然停車場的燈光很暗,但真一還是找到了坐在汽車後排座位上的通口惠。她蜷曲著身子,蓋著毯子正在睡覺。
「具體情況還不太清楚,但他肯定不會再來了,過一會兒,你可以聽聽收音機。」
「沒關係,有馬先生要是知道我這麼做的話,他會把錢借給你的,所以,我借給你了,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手機響的時候,真一還是和有馬義男在一起,水野久美也在他的旁邊,坐在電視前,緊緊地靠著真一,抓住他的胳膊。
「警察不是已經把你包圍了嗎?」
「能聽得見,我是塚田,你是綱川?」久美的兩隻手都放在臉上,她不由得往後退了退。在這一瞬間,她覺得真一簡直就是那個叫綱川浩一的人九-九-藏-書,就好像是他會變魔法變成了真一出現在這裏,而且非常討厭他根本就不願意碰他一樣。
「噢……你和塚田君已經是朋友了。」
綱川笑了,事實上,他很高興。到了這個時候,他還這麼高興。
然後就開始尋找遺體,山莊這麼大的院子里到底埋了多少屍體呢?
有馬義男回答:「你不是人,你是一個沒有人性的殺人犯。」
義男沒有理睬綱川。他緊緊地抓著電話,不再顫抖,不再害怕,一個字一個字地清清楚楚地開始說:
「喂,喂!」
「這可是借給你的錢,我要是拿了,不太好吧。」
「那傢伙不會再來了,他不會幫助你的,本來他也沒有打算幫你,只是利用你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真一剛接電話,久美就問了一句。義男還在看電視。
「我得去一趟。」
「我是有馬義男,古川鞠子的爺爺。」
「你最好還是見見她,聽她講一講。如果你不這麼做,說明你還沒有醒悟過來。我要寫關於通口秀幸的書,我會充分採納他的女兒通口惠的主張。到那個時候,我不會去採訪你的,你所做的事情可能是個失誤,但卻是一個非常大的失誤。你對家人的死是有責任的。我就要這樣寫,我不想聽你的解釋,只要有事實就足夠了。」
「電視上說是你自己藏起來的。」
「你?」
「我是綱川浩一,」他回答,「一個任何人都不忘記的名字。」
「你去找一個能真正聽你說的人,找一個能幫你真正面對你父親所做的事情的人。如果你要找的話,一定會找到的。」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下起了雨夾雪。真一站在門口,穿好了外套。
綱川說的那個停車場藏在赤坂街道的一個角落裡,確實很小,是個投幣式的停車場。
「而且?」
「那就算我先借你的吧。」
綱川大叫:「前煙滋子在撒謊!我不是模仿犯……」
「你剛才兩次說到了大眾這個詞,愚蠢的大眾,幫助大眾。你所謂的大眾是什麼,我不知道。在你出生之前,我們為國家參加了多次戰爭,但就是在那種時候,也沒有人用大眾這個詞。我們都是日本的國民,在戰死、燒死或餓死的時候,我們都是一個一個的人。所以很痛苦也很恐怖。你很輕鬆地使用大眾和年輕人這樣的詞,這些都是幻想,都是你頭腦里的幻想。大概你頭腦里大眾這個詞也是借用了別人說過的話吧,這是你最擅長的伎倆,你確實太會模仿了。」
有的電視台還播放了古川鞠子微笑的照片,以及日高千秋穿著校服非常認真的照片,在不斷變換的畫面中,有時竟有綱川和鞠子的照片同時出現的瞬間,也有和高井和明、栗橋浩美同時出現的瞬間。
殺害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是綱川浩一第一次殺人。當天谷聖美搬到山莊開始一個人生活時,綱川就殺了她並把屍體埋了起來。事實上,已經和天谷九_九_藏_書家斷絕關係的聖美只有綱川一個親人了。如果他把母親殺了並保持沉默的話,就不會再有人關心她的安危了。
他簡直就像一位在一場重要的戰鬥中打了敗仗的指揮官回答記者關於失敗原因時的口氣。「是的,我今天是輸了,但是明天我還會繼續努力的。」
真一仍不停地敲著,通口惠可能是有點緊張,她終於把車窗搖了下來。
通口惠的嗓門變大了:「你是說我以後要還嗎?」
「這個,也不是我的錢,這是有馬先生借給我的錢。」
「不要緊的,我帶了車費。」
終於,他可以和過去說再見了。
通口惠接過了錢。
綱川被逮捕后,什麼也不說,一副死不開口的樣子。
「警察?」
通口惠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真一從沒有見過的表情。
「本來我想把車停在電視台的停車場里,但我的周圍都是警察,因為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就把車停在了外面,她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裡,等著歡迎我。大概你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吧。她說在我回來之前,她要在車裡睡一覺。」
說完,義男就把手機遞給了真一,真一接過電話,用手指使勁一按,電話被掛斷了。
在早期進行確認的屍體中還有綱川浩一親生母親天谷聖美的遺體,她的手腳都被砍斷了埋在院子的東北角。這個洞比其他埋屍體的洞要淺得多,所以才能最早發現。
「馬上就回來嗎?」久美問。
「被你殘忍地殺害的人都是在你所說的大眾中不可替換的人。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出色的人,你把他們殺了,受傷難過的人也是這樣的。大家都是一個一個的人,你自己也一樣。不管你有多麼偉大的理由,你也不過是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壞,在你長大成人前,你也只是個什麼也得不到的人。在每一個日本人的眼裡,你自己就是這個形象。時刻關注著你的人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老實的大眾的替代品。」
沒有人回答。他看了看久美,可能打錯了吧——他剛想說這句話,就聽見有人說話了。
「我媽媽那裡。」
「誰打的電話?」久美又問了一遍,她像是被真一的臉色嚇住了一樣,離開了他。
「你現在在哪裡?」
但是,「山莊」就是最好的證據。經過搜查,搜查本部發現了許多物證,包括被害人的遺物,頭髮,衣服的纖維和指紋。
真一閉上了眼睛,他想掛斷這樣的電話……
「想出來就出來唄,把門打開,太簡單了。」
義男也坐不住了,他來到真一的旁邊。他盯著真一,摸索著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
「聽她講——」
就在這時,有馬義男從一動不動的真一手裡拿過了電話。
「你真的這麼想嗎?」
「你認為人只要有意思、高興、能被世人稱道、生活得很富裕,這才不錯。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也很好。錯了,完全錯了。你是欺騙了很多人,read.99csw.com但最後謊言還是被揭穿了,謊言一定會被揭穿的。真的,綱川。不管人走得有多遠,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的,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
真一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人踢了一腳,受了重創的心臟好像抗議似地開始劇烈地跳動。
「當然也有很多人不會這麼做的,你應該去找這樣的人,找這種能真正幫助你的人。我想說的就是這些話。」
「亂糟糟的,你會喜歡嗎?趕快去別的地方吧,你有去處嗎?」
但是,這次不一樣了,即使是越走越遠,即使是坐上了電車,即使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走夜路,真一都能看見通口惠的臉。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是塚田君嗎?」
真一說完就轉身離開停車場,向車站走去。他沒有回頭,但他還是看見了通口惠,昏暗裡的通口惠,眼睛里有一種新的感覺在燃燒。以前,他見過她好多次,恐懼,憤怒,逃避,責備和討好。這些都像噩夢一般,他已經記不住通口惠的五官長相、聲音和姿態了。無論什麼時候見到她,他都像是第一次見到她。所以,每次見到她,她都會有一個新的傷口。
「怎麼回事?」
真一抬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義男也把臉貼在真一的旁邊,耳朵靠著手機,久美在不停地顫抖。
「不管過多長時間,反正你已經跑不了了。」
通口惠沒有回答,真一從口袋裡掏出那兩張皺巴巴的零錢。
「我只想說這些,再見。」
「我不想和你說任何話,但我有想說的話。你聽好了。」
義男大喝一聲。
這一次幹得不錯。綱川稍微有一點後悔,他說:「但是,高井由美子的自殺不太好,這是我的失策。從那以後,形勢發生了變化,我承認這一點,我應該更為謹慎一點的。可是,我已經開始討厭她了,不能被感情所左右,這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喂,喂!」
「我不允許你做那種事。」
他在笑。
「但是我……」
「可以,隨便你怎麼說,那只是你的看法。」
「趕快回家吧。」
「你過去說了很多話,剛才也說了很多,你說了很多似乎是很了不起,其實都是在裝腔作勢,但是,你連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但你要小心,」真一繼續說,「這個社會上到處都有壞人,有很多人想欺騙並利用像你我這樣遇到痛苦束手無策的人。」
「HBS旁邊的停車場,她正坐在我的車裡等著,原來我是想等節目結束之後,邊吃飯邊聽她講。」
通口惠一動不動地盯著真一:「綱川君呢?」
「也許我會撒謊的,你也不在意嗎?」
「用不了多長時間,警察一定會來搜查綱川的汽車的。」
「嗯。」
真一甚至都看不出他的憤怒,這塊一直壓在心裏的大石頭,這個一直讓他痛苦的謎團終於解開了。真一甚至感覺到了老人的快樂。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認為你最好還是要知道這錢是誰借給九_九_藏_書你的?」
「對你搞突然襲擊是不太公平,但我只是想在你陷入被動之前,通知你一下。」綱川把停車場的位置告訴了真一,「我的車又換了,但那也不是個太大的停車場,你一輛一輛地找,很快就會找到通口惠的。要不,你求求她如何?你跟她說,請你不要讓綱川君寫書了。沒有人會看見,不丟人的。」
真一抬頭看了看天空,把傘撐開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
儘管這樣,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不安分呢?
山莊的秘密慢慢地全被揭開了,警察找到了已經變成白骨的遺體,但還要花時間進行確認。搜查本部對外宣布,現在還無法推斷案件的規模以及第一個和最後一個被害的人是誰。
「那你趕快去吧,你有錢嗎?如果很遠的話,你是要坐電車的。」
「你剛才說什麼?」
「傘,拿把傘。」義男遞給他一把傘,「還有錢,帶點錢。」
「你是說還有別的?」
真一把傘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好在這隻是一場冰冷的雨,很安靜,也沒有風。即使不用大聲,他想說的話也很說得很清楚。
凌晨四點二十六分,綱川浩一自己打開資料室的門,向門外的警察投降,離他與前煙滋子的對質,已經過去了七個半小時。
「你不要再瞧不起大眾,也不要再瞧不起這個社會了,沒有人告訴過你嗎?從小沒有大人告訴你要牢牢記住這一點吧,所以你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你這個沒有人性的殺人犯!我的話說完了。」
「是塚田君吧,能聽得見嗎?」
「客觀上講是這樣的,但也僅此而已吧。」
「是嗎?」綱川非常冷靜地回答,「那我是什麼樣的人呢?有馬先生。」
「啊?」
雨還在繼續下著,雨水都變成了銀白色。
「需要,即使我會被判死刑,在確定刑期前還有十年時間?十五年?不,可能會花上二十年的時間,然後到執行前還有一定的時間,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綱川發出一陣笑聲:「你為什麼要明知故問?你不是在看電視嗎?我在HBS,我已經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了,出不去了。」
「你說什麼?」
「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告訴你這些事情的,估計在被送到監獄前,我可能不能再和外面通電話了。」
「不在意。」
「只是我幫不了你,就像我幫不了你的父親一樣,我做不到。所以,你才會去找能幫你的其他人。」
水野久美向真一點點頭,真一從義男的手中接過錢。
「她不會再接近你了。」綱川說,「如果見面談一談的話,這還是最後一個機會。從今往後,不管你怎麼跟她聯繫,她也不會理你了。」
真一聽著,認真地聽著,義男的每一句話。
「我只是說人心是抓不住也關不住的。」
「誰呀?」
真一覺得身體里的血液一直在往下流,像是要從腰部流出去似的,就連呼吸,氧氣也到不了肺部,更到不了心臟。
「還有通口惠。」綱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