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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件 第六節

第三章 事件

第六節

「動機?」
「真沒教養!」
「要說大將大人才對。」醫生糾正孝史後接著說:「這個嘛,年紀相差很多啊,合不來也是難免的。」
孝史看著關上的拉門好一陣子,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走到被窩邊,在薄薄的棉被上坐下來。
這時候,孝史的心突然猛地一跳,腦海里閃過一件事,背部一陣涼意,冒出了冷汗。
——是呀,我身受大人的恩惠,曾經答應過大人,萬一大人生病,我一定第一個陪在身邊照顧他。大人也說:「鞠惠,到時候就麻煩你了。」
葛城醫師說到重點了,一點都不會不合時宜。
「那件親事。」嘉隆開口說道,「聽說是大哥擅自決定的。珠子,你是不是對那件親事有所不滿?」
只要一個星期就會複原,平田是這麼說的。孝史鼓勵自己,只有相信他了。
「蒲生大將……自決、了嗎?」
「你想看外面,從二樓的窗戶看不就好了?可以看得更遠。」
結果,孝史決定簡潔地點頭。「嗯,自決了。現在為了收拾善後,大家鬧得不可開交。所以我也得幫忙才行。」
貴之露出諷刺的笑容。「您是指,利用女人把這個家搞得天翻地覆嗎?」
「你……怎麼、辦?」
「地方人是什麼意思?」
「那也不應該……」
「這我怎麼知道!」嘉隆這句話好像從齒縫裡擠出來的,「開槍的當然是軍人。所以我以為是外面,沒有放在心上。就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
「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葛城醫生抱住臉色發青、氣喘吁吁的嘉隆說。「已經很晚了,大家休息吧。對了,大家都還沒有用晚餐吧?總之,我們就先到此為止。」
「那當然。」貴之不客氣地說。
「之前和我說話的時候,還斷斷續續的。」
正準備出房門的阿蕗,驚訝地回頭。「什麼事?」
「不太清楚。似乎可能會發布戒嚴令。」
「沒有。」
「我認為珠子沒有說謊。」貴之說。他推開盤子,望著壁爐。「對她來說,如果不是在那種情況之下,她是打死都不會承認自己在偷聽的。我不認為她在說謊。」
貴之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知道了,不用再說了。」
珠子吞吞吐吐地、小聲地說,「我沒有殺爸爸。」
「沒什麼。今天發生了好多事。你也一樣,如果有什麼事請叫我,不要客氣。」
「這麼說,你們聽到槍聲了?」孝史反問。「明明聽到,卻不覺得奇怪?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從我房間看不到宮城那邊。」
「她是什麼時候來到府上的?應該是大人退役之後吧!」醫生喃喃地說,「大人病倒是在昭和九年(一九三四)的初春吧!記得是三月的時候。那年年底,鞠惠好像就已經在這裏了。」
「這下事情麻煩了。」
葛城醫生一邊和平田說話,對他斷斷續續的回答隨聲附和,一邊詢問阿蕗用晚餐時的情況等,很有效率地完成了診察。
「是的。」孝史回答。
嘉隆站起來,勢頭猛得椅子都倒了。「開什麼玩笑!你憑什麼懷疑我們!」
「這可就難說了。」鞠惠說了這一句,但沒有人理會她。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珠子身上。
你也要好好休息,醫生拍拍孝史的肩膀說。「發生了這麼多事,你一定也累了,心神也很激動吧!如果覺得睡不著,我帶了安眠藥過來,可以給你一點。」
和剛發現大將遺體後下來這裏時比起來,平田果然說話是流利多了。眼睛雖然還是充血,不過左眼部分的血絲大致已經退了,看起來和在消毒氯氣太濃的游泳池裡遊了五分鐘差不多。臉部的痙攣也停止了。
醫生和貴之面色憂戚地對望。
「讓你……擔心了。」平田看著他。「抱歉、了。」
「是誰?又要怎麼進來?」
「偷聽……」鞠惠的眼睛睜得斗大。
由於太過驚訝,孝史一時之間無法出聲。
平田的眼皮,再度緩緩地動了。左邊的動作很慢,明顯比右眼慢很多。
這不是因穿越時空而發生的矛盾,而是更現實的——這種形容雖然很奇怪,但是對時光旅人而言,是簡單而實際的。
「外面?」
貴之不耐煩地打斷他們:「你在胡說什麼!」
「剛才我也向您說明過,家父並沒有理會鞠惠。」貴之非常肯定地說,「家父說,如果把她趕走,嘉隆又會想一些餿主意來作怪,那樣也很麻煩,不如讓他們去搞。等時候一到,那女人便會自行離去了。」
洗完碗盤,孝史回到起居室時,葛城醫生正在壁爐邊,望著燃燒的火焰。火勢已經變小許多了。
貴之皺著眉頭。「關於這一點,我也不太清楚。家父對我說抱歉,要我忍著點。」
他的口吻是溫柔而偽善的。孝史越聽越光火,很想好好揍他一頓。
「等一下!這不太對。」孝史急著說,「他們兩人的目標的確是蒲生家的財產。但是前提是,他們說的是大將一定會自殺。請不要忘了這一點。」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停了一下,貴之點點頭。「的確。」
「這個……」
「嗯,記得呀。」
阿蕗正在鋪孝史的被窩,孝史趕緊過去幫忙。
「晚安。」
「情況不好嗎?」
但是,在貴之的話催化之下,孝史還是繼續往那個方向想。對啊,問題就出在這裏。殺死大將的兇手,為什麼要把手槍拿走呢?
「那位醫生說,明天要帶你到醫院去。」
(自決啊……)
孝史也換好衣服躺下來。在薄薄的棉被底下,冷得縮起手腳,看著頭上漆黑的天花板與反射戶外雪光而發白的採光窗。
「我為什麼要殺爸爸?我希望他長命百歲,希望他九_九_藏_書送我出嫁呀!」
沒有回答。今晚,一如在雪夜中宿營的士兵無法入眠,孝史也沒有得到真正的休息。
聽到葛城醫生沉思般的聲音,孝史才回過神來。
「他們不可能這麼傻的。事實上,嘉隆是這樣說的:『這次起事失敗的話,大哥絕不會活著』。他說的,完全是以『起事失敗』為先決條件。」
原來如此!戰前與戰後在遺產繼承的觀念上是完全不同的。妻子為遺產的第一繼承人,有權利獲得遺產,這個觀念是源於戰後男女平等的思想。孝史目前置身於昭和十一年,父系制度儼然存在,女性的權利不但不為一般人認同,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女性有所謂的權利。
大家的目光都放在珠子身上。珠子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她環視了每一個人,開口說:「我在玄關。」
原來蒲生夫人那麼早就過世了啊。
孝史和貴之與葛城醫生三個人在起居室用晚餐。鞠惠和嘉隆窩在嘉隆的房間里,珠子則是說想睡不想吃飯,回房去了。孝史本來想待在平田身邊的,但葛城醫生和貴之都要他留下來。
(像煙一般出現殺了大人,又像煙一般消失。)
「不是珠子殺的……」
孝史所認知的「蒲生大將自決」這個「歷史上的事實」,與現在他親眼所見「大將的死」之間,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點。雖然只有一處,卻是關鍵性的不同點。
「如果動機不是在於思想上呢?」
平田原本還在睡,但孝史他們進來后便醒了。臉色還是一樣蒼白,嘴唇乾透了。
「怎麼說來著,不在場證明嗎?就是殺人案發生的當時,人不在現場的那個。」
「我想就我們幾個,稍微把事情整理一下。」醫生說。
「要你忍……」
他的存在會不會使「蒲生大將自決」這個歷史上的事實發生變化?孝史不由得發出「啊」的一聲。
「……」
醫生把聲音壓得更低:「似乎有麻痹的癥狀。」
葛城醫生低聲說了一句,結果每個人都轉頭看著他。或許是發覺自己的感想不合時宜,醫生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說道:「啊,抱歉。」
珠子豐潤的雙頰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這女孩果然一點都不傻。每個人都愣在一旁,只有珠子明白孝史的意圖。
「嘉隆也服過兵役,那是國民的義務。但是,他和大將大人的位階差太多了。蒲生大人那個年代高居大將之位的,大概也只有十人左右吧!換句話說,大將是英雄,嘉隆卻只是個地方人。」
大將的房間,也是在這幢府邸的二樓。
阿蕗也跟著過來。三人一起來到半地下的房間。
「我什麼都沒有聽說。」貴之說,「家父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遺產的事。」
那是「歷史上的事實」。但是,傳到後世的「歷史上的事實」當中,並沒有將確認事件為事實之前所引起的紛爭也一併正確地包含在內。後世流傳大將是「自決」的,但是,他的「自決」是否為真正的「自決」?這樣的疑惑以及相關發展經過,並沒有傳到後來的時代。
「大人說,他希望以不辱軍人身分的死法死去。我在懇請大人答應我千萬不要輕生后做出回答。」
孝史也覺得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便轉頭看著貴之。
珠子歪著頭說:「我也不知道……三十分鐘左右吧!或許更久也不一定。」
「她算什麼繼室。」貴之從鼻子里發出冷笑。
「你是哪門子的母親!」
「沒錯,就是你。」鞠惠的眼神閃閃發光,彷彿穩操勝券,「你在聽到奇怪的聲音,跑到起居室之前,人在哪裡?你自己一個人待在哪裡?」
「看外面。」珠子有點害羞,眼睛向下看,「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什麼………。因為路不好走,所以我沒有到前庭去,可是我想在玄關或許可以聽見士兵的聲音。」然後,加了一句詩情畫意的話。「而且,我最愛雪景了。」
孝史驚異不已,貴之的表情卻顯得毫不在乎。
「既然他們抱持著這樣的想法,那麼在起事結果塵埃落定之前,應該不會貿然行動。嘉隆和鞠惠並沒有非挑今天殺死大將不可的理由。現階段,他們只要等待就行了。」
「收音機有沒有什麼新消息?」
「不,他的意識逐漸清醒,而且能夠正確理解我的問題,並且明確地回答。也沒有大舌頭的現象。」
這不是很奇怪嗎?如果手槍在現場的話,事情便以「自殺」結束,一點問題都沒有。現在正是因為手槍不見了才會引起騷動。這麼簡單的道理,兇手不可能想象不到。然而,他有什麼必要非把手槍從現場拿走不可呢?
「所以,私奔的事最好再緩一緩,叔叔是這樣說的。我還知道鞠惠準備私奔的行李就藏在半地下的空房裡。」
「有段時間,嘉隆的地位權勢反而勝過大將。日俄戰爭后,裁軍論盛行,是我們現在難以想象的。那個時候軍人走在路上都不敢聲張。當時,嘉隆可是得意得不得了。大概正好是現在的公司上軌道的時期吧!然而好景不常,世界情勢發生變化,日本必鬚髮憤圖強以對抗來自各國的壓力,於是軍人的勢力再度抬頭,大人和嘉隆的立場也再一次對調。正因為嘗過揚眉吐氣的滋味,這次的改變讓嘉隆更加掃興。所以,當大人一病倒,他當然不肯放過任何惡整他大哥的機會。更何況,如果運氣好的話,連財產也可以一併到手。」
這次,換醫生和孝史對望了。
「那還不是一樣!」連鞠惠也懂得這一點。她站起身來,像是要逼問貴之似地向餐桌靠近。
「又沒有入籍,那女人是自己跑來賴著不走而九_九_藏_書已。勉強算是妾吧!」
「沒錯,外面。現在正在發生那種騷動,我想,聽到一、兩聲槍聲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吧。」
葛城醫生苦笑。「她來的那一天,我還記得很清楚。她是搭計程車來的,連行李也一道搬來了。說什麼想照顧大人,從今天起要住在這裏。」
那就是,孝史現在在這裏。不,更正確的說法是,「孝史也在」才對。
「謝謝。」珠子爬起身來,裝出笑容。左臉上清清楚楚地留下紅色的手印。即使如此,珠子還是一樣堅強。沒有挨打的那一面臉頰,因為激動而白裡透紅,雙眼炯炯有神。好美。
在當事人面前當場揭穿謊言,孝史也是頭一次有這種經驗。他緊張得耳垂都發燙了。
珠子眨眨眼睛,又低下頭。
葛城醫生模仿鞠惠嗲聲嗲氣的語氣,貴之笑了,醫生學到一半也笑場了。
孝史思考著珠子在大將死後流下的眼淚。那種旁若無人的哭法,至少,那些眼淚是真實的。還有,後來她在起居室看家族照片看得出神時的表情,就更不可能是她了。
「封鎖線很遠。不可能在這麼近的地方發生槍戰的。」
「她原本是家父常去的一家高級日本料理餐廳的女侍。事實上,和家父之間並非完全沒有關係。」
「我不要緊。」
從剛才這個「地方人」便不時出現在談話中。
但是,即使有,指紋只要擦拭便可去除。再說,之前也再三強調過了,現在東京正處於非常狀態,警方也被起事的軍隊佔領,動彈不得。就算想針對指紋和火藥殘留反應進行調查,就算真的能夠進行調查,也只有等警察到場搜證,在那之前誰也無可奈何。因此,以兇手的立場而言,只要將行兇的手槍直接丟在大將身邊,其實根本不會產生任何風險。
「哦,指的就是一般民眾,也就是軍人以外的人。」
在阿蕗勤快地為火盆加炭,幫平田重新蓋好被子時,醫生對孝史招手。他們倆來到房間的角落,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接著醫生說話了,聽起來聲音很沉重。「感覺似乎有點不太對。」
「這很重要。」孝史直視著珠子,「那時候,貴之少爺到大將的房間,我們兩人跟在他後面,那時候,珠子小姐,還記得嗎?你是這樣跟我說的。」
孝史翻開棉被爬起來,透過從採光窗流泄的雪光,注視著平田的臉。像黏土般的膚色。他發出輕微的鼾聲,正在熟睡著。就像陷入昏睡般。
「我也認為那樣比較好。就算進醫院檢查,也查不出你是時光旅人吧?離開這個寒冷昏暗的地方到別處去,對身體複原應該很有幫助。」
嘉隆走近餐桌,俯視著孝史。「我是聽到槍聲了。但是,我以為是外面傳來的。」
「那是爸爸決定的。」貴之反駁。
放下筷子,慢慢啜了一口千惠泡的茶,葛城醫生開口了。
突然之間被點名,珠子像被潑了盆水般眨了眨眼睛。「我?」
「真是不怕冷啊。」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再說,現在是非常時期。」
孝史向醫生看齊,把飯菜往嘴裏塞。環境一穩定下來,身體就想起了自己的傷,到處痛了起來,幸好還不至於痛得無法忍受。和今天早上比起來,情況好得多了。孝史的精神一直很亢奮,可能是因此而產生了良好的效果。
是指紋嗎?這個時代已經有調查指紋和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開槍後會在手掌上留下證據的,對對對,火藥殘留反應,已經有調查這些的技術了嗎?兇手認知到若遭到調查便會被鎖定的事實嗎?
醫生痛苦地垂下眼睛。「朝頭部開槍應該最為確實。」
嘉隆氣得臉色大變。「難不成你是說,大哥的遺書里寫了類似的事情?」
那麼,好好休息吧!說著,醫生便上樓了。
珠子輕聲笑了。「不冷呀!」
「——我在偷聽。」
「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你抓住我的手,嚇了我一跳。你的手很溫暖。實在不像是一個打開了玄關的門,朝外面看了三十分鐘的人的手。」
貴之突然非常唐突地高聲說:「剛才說有人把槍拿走,或許有這個可能。」
「難道真的是外來的人?」
「醫生的房間,現在千惠姨正在準備。」
「啊?」孝史把耳朵靠近珠子,「你說什麼?」
「所以,我說我在玄關是騙人的。尾崎說的沒錯。」
「有辦法嗎?」
「但是,她的對象可是計程車公司的兒子哦?」鞠惠以鄙夷的語氣越說越起勁,「這麼高貴的千金大小姐,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地嫁給開車的!」
「真是奇怪。」鞠惠說。
「拿那把槍再去殺其他人。」
貴之點點頭,把眼光從醫生臉上移開。
可是,他為什麼特地把槍拿走?
「我知道……。阿蕗!」
珠子突然抬起頭來,就像睡著的蛇猛然昂起頭般迅速。然後她看著叔叔的眼睛。
鞠惠縮起下巴,有點氣怯地眨了眨眼,回頭看嘉隆。
「你不怕嗎?」
貴之只是拿起筷子碰碰菜而已,和他比起來,葛城醫生顯得胃口不錯。當然,就立場而言,他是個局外人,心情想必比較輕鬆,但孝史卻從他身上看到醫生特有的堅強。越是有危險的時候,越是應該補充能量,好好撐下去。
「她跑到我家來,是九月的事。」貴之以緩慢的口吻說,好像在記憶中追尋,「因為事出突然,我非常驚訝。對了,剛才也提到過,家父差點遭到恐怖分子的攻擊,她應該是在那個事件發生前不久來的。」
「好了好了。」醫生插|進來,「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大人特地寫下來,說明自己死後,鞠惠可以分得某部分的財產,這是九*九*藏*書可行的做法。但是,如果真是這樣,大人當然會事先交代貴之才對。」
平田緩緩地眨眼。
「嗯,我會多注意的。」
在沉默的瞬間,珠子微弱的聲音冒了出來。
平田在這裏。時光旅人平田在這裏。
明明已累得筋疲力盡,睡意卻遲遲不來。腦海里宛如小時候畫水彩畫時,當作洗筆的水筒裡頭有種名為思考的水;各種顏色混在一起,水流形成花樣沉澱,有些顏色鮮明,有些顏色與其他顏色混在一起形成灰色,有些顏色往下沉,有些顏色往上浮——
孝史實在不認為珠子有什麼非殺死父親不可的動機。事實上,人或許不是珠子殺的。但是,無論事實為何,貴之或許有足夠的理由去懷疑「爸爸是不是珠子殺的?」
「哎喲!我當然關心啦,我可是她母親呢!」
「唔,是啊。」
「你幹什麼!」貴之向嘉隆衝過去,葛城醫生擋在兩人之間。孝史扶起珠子,阿蕗也從旁協助。
「是的。」貴之點頭。
「但是,嘉隆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那是當然的啊!即使是六十年後的醫生,對於過度使用穿越時光能力造成腦部的負擔與後遺症,也沒有辦法正確診斷出來吧——孝史在心中低語。同時對醫生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萬一起事失敗,蒲生大將卻沒有自殺,使他們的期待落空,那才有可能考慮到這是個動手殺人再布置成自殺的好機會。但是,今天早上才開始起事,結果如何還沒有人知道。
「我哪知道。」貴之的語氣很沖。「不如你去問問他本人啊?」
孝史將當時的行動說明了一遍。貴之像是確認般一一點頭。
孝史嘖了一聲。那是騙人的。平田用來敷衍孝史的。因為,那時候平田是從飯店逃生梯的二樓處消失的。穿越時空並不會發生空間上的移動。所以平田到達之處,一定也是同樣位在二樓高度的某個場所。他怎麼沒有早點發現這一點呢?
「但是,那時候你們兩位並不在場。」孝史說,「確認大將身亡之後,貴之去通知你們是事實,可是在那之前,你們在做些什麼?既然聽到槍聲,為什麼沒有從房間出來?」
「珠子對親事也沒有任何不滿。」貴之說。「對方求之不得,珠子也應該很滿意。」
鞠惠就這麼賴著不走了。而她和她的軍師嘉隆,自以為鞠惠已經成為蒲生憲之的正室。但是,貴之說實情並非如此。這個誤會是從哪裡產生的呢?
瞬間出現,瞬間消失。於是孝史想起來了。感覺上似乎像一百年前的事,然而那卻發生在昨天晚上。從平河町第一飯店的逃生出口的樓梯上,平田的身影有如被風吹散的霧般消失了。那時候的光景。後來,不到五分鐘之後,他又回到二樓電梯前。
孝史先是愣住了,然後腦袋有如被敲了一下,恍然大悟。
葛城醫生嘆了一口氣。「這麼一來,就沒有任何人了。」然後像自嘲般笑了笑。「會有什麼人像煙一般出現,殺了大人,再像煙一般消失,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人啊!」
平田醒著,躺在枕上對孝史微笑。他臉上左眼部分,的確像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
「你的手很溫暖。」孝史說。
貴之的表情變了。他也明白了。
「從玄關進來,上了樓梯射死大將,然後再下樓到外面……」孝史也覺得很蠢,越說越小聲。「這是不可能的。」
「話說回來……」
珠子把視線從孝史臉上移開。孝史還以為她會向貴之求救,但她卻沒有這麼做,反而目光落在餐桌上。
孝史插了進來。「請等一下。大將留下遺書這件事,在他身亡前沒有人知道。」
「話是這麼說,不過會不請自來賴著不走,真是離譜。」孝史很直接地說出感想。
一點也沒錯。孝史也這麼想。
嘉隆的表情僵住了。鞠惠鮮紅的嘴唇張得大大的。
鞠惠也恢復了她的氣勢。「對呀,就是這樣!倒是珠子呢?你那時候在哪裡?」
這種說法多少有輕視的意味。讓人有種軍人很偉大,其他人則連提都不必提。大將以這種感覺和嘉隆相處,而嘉隆對英雄大哥則抱著一種扭曲複雜的憎恨——
沒有人有異議。千惠再度拭著淚,回到廚房。
平田那邊由阿蕗代為照顧。阿蕗說要煮米湯給平田喝。孝史道了謝,開始吃飯。有滷菜、烤魚、涼拌等等好幾道菜,擺飾得很漂亮,味道應該非常好,但孝史卻食不知味。
「手腳一定很冷吧!」
「他們就是認定家父一定會自殺,所以才覺得就算動手殺人也不會有人懷疑,不是嗎?」
「是的,家父知道。這件事家父是故意不去理會的。」
貴之是不是當下就想到某個可能會做出這種事的人,所以才會那麼慌張?而他之所以沒有立刻提起找不到槍的事,也可能是因為想保護他想到的「某人」。
「我看,明天還是把你舅舅送到醫院去吧!」
「沒有人說是你。」貴之說,「我只是說,兇手就在我們之間。」
「但如果沒有要馬上再殺人的話,就沒有必要現在就偷走大將的手槍了。」孝史也說,「或者,把槍偷走加以保管?為下次行兇做準備?」
「鞠惠和嘉隆呢?」醫生愁眉不展地說,「那兩個人,該怎麼說才好呢?暗地裡私通的事,我也很清楚。事實上,大將大人也已經發現了。」
「發現大將大人自殺的人,偷偷將手槍取走……」醫生喃喃自語,說完又苦笑起來,「這更加不可能,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不是不是,」醫生性急地揮手,「就算她是正式妻子,大人的遺產也不可能是鞠惠的。妻子沒有權利繼承遺產,所有的遺產都由長男貴之一https://read.99csw•com個人繼承的。」
「唉,那兩個人的話題竟然圍繞著大人的自殺打轉。」醫生說著,頭歪向一邊。「但是,嘉隆真的是這樣想的嗎?真是奇怪了。」
聽到這個問題,孝史注視著平田的臉。
——可是,你發現大將頭部中槍死亡,遺體旁邊卻沒有槍的時候,非常慌張吧?你在慌些什麼?
——至少,這幢府邸里的人對未來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二二六事件會如何落幕。
「你的和服上面,披了什麼外套嗎?」
那個「某人」是誰呢?除了珠子之外,孝史想不出第二個人了。照目前為止的發展,很顯然貴之是不可能會保護嘉隆和鞠惠的。會讓他挺身保護的,唯有珠子一人。
「站在家父的立場,心境可能也很複雜吧,只是,她會來我們家賴著不走,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指點,教唆她這麼做。這種事光憑鞠惠自己的腦袋是想不出來的。一定有人在操縱她,而那個人,就是家叔。」
「我雖然不看推理小說,不過,這情況簡直就像小說一樣啊。」
「您是怎麼說的?」
「是嗎。謝謝。睡前我再去看一下你舅舅的情況吧。」
偽裝成探病訪客的男子以手槍威脅大將,被阿蕗發現,從二樓跳窗逃逸。鞠惠說「差點嚇死」的那個事件。
雖然孝史不知道是什麼理由。
但是,卻有什麼人做到了。眼前就有人把大將的死布置成自殺,只是現場少了那把槍。
戒嚴令是什麼?
「因為她不是正式的夫人嗎?所以我才說,嘉隆以為鞠惠是正式的夫人啊!」
「什麼時候?」醫生反問,「什麼時候會再度犯下殺人案?」
「好。」阿蕗露出了一絲微笑。
「可是,他一直以為鞠惠是大將的繼室啊!」
「我要留在這裏。」孝史立刻如此答道。如果經過深思熟慮,可能會說出更妥貼的回答,例如我也會到醫院去陪你之類的,但是孝史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來。
「再不然就是說謊。」貴之說,「鞠惠不可能有這方面的知識,她對家叔所說的話唯命是從。家父對於她的愚蠢無知倒是覺得可憐可愛。」
「大將和嘉隆從以前就感情不好嗎?」
葛城醫生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用來表示這樣的人物不可能存在,但是,孝史卻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唯一一個這樣的人物。
「鞠惠,請你先安靜一點。」貴之阻止她,對珠子提出問題,「你在玄關待了多久?」
「我不知道嘉隆叔叔有什麼企圖,不過,事情就是這樣。」
該怎麼回答,讓孝史很猶豫。要說明現在的狀況嗎?可是,告訴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平田這些事,又沒有什麼好處……
「玄關?你在那裡做什麼?」貴之問。
「這個嘛,我不記得了。」她說。「我牽了你的手嗎?」
——我一個人好怕,你也一起來。
——我不希望成為半死不活的廢人。因為是醫生你,我才問的。
貴之的怒吼震動了玻璃窗,就連鞠惠也嚇得縮了回去。
「是呀,都凍僵了。」
貴之回到自己的房間。儘管阿蕗不斷推卻,孝史仍幫忙收拾晚餐餐桌。葛城醫生則留在起居室,聽聽收音機,抽抽煙。
珠子燦然一笑,望著鞠惠說:「你真傻。每次叔叔借口說要以你為模特兒畫畫來家裡住時,我就會偷聽你們講話。私奔的事大約是半年之前提起的。是你提出來的吧?連偷聽的我都知道叔叔其實根本不想私奔,他只是口頭上應付你,說什麼等機會一到就私奔。我清楚得很。但你卻一點也沒發現。大傻瓜,真遲鈍。」
「你要好好看著平田叔哦!」
孝史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開口問道:「珠子小姐,你真的不冷嗎?」
葛城醫生轉了轉眼珠,望著天花板。「那種情況就不是我們能應付的了。但是,不具有思想上的動機的外來者,為什麼要選在今天、這種時候,帝都如此動蕩不安,無法自由行動的日子來刺殺大將大人呢?」
孝史再度感到驚異萬分,連筷子都掉了。
「那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真叫人想不透。」醫師撐著額頭,呻|吟幾聲,「不過,不管怎麼樣,既然嘉隆認為財產是鞠惠的,那不就有行兇的動機了嗎?」
「所以,一聽到大人自殺時,我並沒有感到任何疑問。只是沒想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樣……」
孝史瞄了貴之一臉。然後,把嘴邊的話給吞下去。
「大哥留下了遺書吧?他早就準備要自殺了。大哥都已經準備好要自殺,兇手卻殺了他,可見兇手一定非常生氣。珠子,你對這件親事深惡痛絕,所以滿腔憤怒,是不是?」
「不可能。」醫生不留情面地回答。「剛才,你自己不也說了嗎,如果外來的人因為思想上的理由,企圖殺害大將大人的話,絕對不會採取這種偷雞摸狗的方式。他們一定會大大方方地報上名號。因為對他們而言,這是『替天行道』。」
或者是?
「沒關係。」
「是哪裡不太對呢?」
那時聽到類似槍響的聲音之後,貴之馬上就跑來問有沒有聽到什麼,所以才會在通往起居室走廊之前,那個有燙衣架的房間里和孝史照面。然後兩人到廚房去,詢問阿蕗和千惠,確認聲音不是來自廚房之後來到起居室。這時候,珠子從玄關大廳那邊跑進來,說「爸爸房間里有奇怪的聲音」,於是,三個人趕往大將的房間。
而且,現在,就在這裏。
「也不曉得她說的是不是真話。」嘉隆聳聳肩,「又沒有證人。」
「我雖然知道大將大人和嘉隆之間的感情不睦,卻沒想到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是嗎……那麼這部分應該是好轉了。」
「我在醫院read.99csw•com里陪你也幫不上忙。你不在的這段期間,我會在這裏代替你工作。」
「我在偷聽。」珠子重複之前的話,仍舊低著頭,繼續說,「我站在嘉隆叔叔房門外,偷聽他們兩人的談話。然後就聽到爸爸的房間傳來很大的聲響——可是,我自己一個人很害怕,不敢去看,我知道哥哥在起居室,所以就下去了。」
在泛出白色底光的黑暗之中,孝史提出了無聲的疑問。
「聽到槍聲的時候,我們——我和嘉隆一起在房間里。嘉隆在畫畫,我當模特兒。貴之來通知之後,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貴之和尾崎,還有阿蕗和千惠,四個人的不在場證明是很確鑿了。」葛城醫生說,「至於珠子和鞠惠、嘉隆,就有點問題了……。如果珠子的話是真的,那麼他們三個也擁有不在場證明。」
孝史睜大了眼睛。
孝史是看過掛在平河町第一飯店牆上的大將經歷,知道了發生在今天的「自決」事實。而平田應該也早就知道蒲生憲之於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發當天舉槍自盡的「歷史上的事實」。正因如此,他現在也詢問孝史以確認這個事實。
左半邊。這麼說,受損的是右腦嗎?絕大部分的功能尚未解開的右腦。一般推測第六感與超能力等只有極少人能發揮的多樣且神奇的能力,便是由右腦所掌管的。
但是貴之很冷靜。「遺書里沒有提到這些事,爸爸也不是那種人。我只是說,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只能判斷兇手一定是在這個家裡。」
「晚安。」
問平田那時候到哪裡去,他的回答是到這個時代來。為了做最後確認——「萬一要是軍用卡車在我預定降落的地點故障,那就糟了。」
「然後,你牽了我的手。是你抓住我的手的,你還記得吧?」
「因為承蒙大人不棄,多年交好。」醫生鄭重地說,「事實上……到現在我才敢說,大將曾經向我詢問自殺的方法。」那是約一個月前的事,醫生說,「大人問道,若是使用手槍,要往哪個部位開槍才能夠死得確實,死得體面。我並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所以不作聲,結果大人他……」
孝史和葛城醫生異口同聲地說:「目的何在?」
「但是,那是大人的夫人吧?雖然是繼室,一樣是夫人啊。」
其實,我也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了——孝史向貴之和醫生坦白,並且把他們兩人在柴房裡的對話說出來:嘉隆向鞠惠解釋,大將自殺身亡之後,財產就全數歸「妻子」鞠惠所有。
半地下的走廊,冰冷到了極點,令人不由得打起寒顫。看來入夜之後,溫度降得更低了。這種寒氣對平田的身體不好。孝史在相隔許久之後,再次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不安。平田真的會好起來嗎?不會變成嚴重的殘障嗎?
「可以到別的房間去看呀!」
「是啊。關於珠子,對於她的親事我不太清楚,所以不敢有什麼意見。可是,到目前為止,就我親眼所見,實在是不認為她殺了大將大人。」
「珠子……」貴之低聲說,「實際上到底是怎麼樣?」
孝史差點笑出來。這樣一點都不像貴之,想法竟然如此簡單而粗略。
——是你殺了蒲生大將嗎?
貴之微微一笑。「醫生真是什麼都知道。」
「左半邊的一部分。手指活動困難,腳也抬不起來,眼睛四周的表情僵硬。」
「不久,嘉隆叔叔就來了,開始幫鞠惠撐腰。說什麼如果大哥沒病倒的話,早就將這一位娶進門了,諸如此類的。」
「應該不會馬上有所行動吧,在這種封閉狀態下再次殺人,不必去查就知道誰是兇手了。因為,在這裏的人數太有限了。」
「珠子!」嘉隆的手和怒吼聲同時從旁邊飛過來,打在珠子的臉頰上,力道大得珠子連人帶椅倒下。
貴之的視線從幾乎沒有碰的晚餐上抬起來,孝史也看著醫生。
「這裏的火差不多也該熄了。」
葛城醫生苦笑:「畢竟大將是男人啊!而且在夫人去世后的十五年來,一直都是孤家寡人。」
平田點點頭,閉上眼睛。
「那麼,嘉隆是誤會了……」
阿蕗微微歪著頭望著孝史,令他不由得臉紅起來。
「那時候大人的身體已經大致複原,也開始著手著作了吧?雖然還無法進行劇烈運動,但是頭腦已經完全清醒了。為什麼任憑鞠惠賴在府上呢?只要狠狠罵她幾句,趕出去就好了啊。」
「應該不是中風。」醫生皺起眉頭,「血壓穩定,非常正常。我實在不明白。」
「當然奇怪啦!就是大人死後,財產歸鞠惠所有這一點啊!那分明是不可能的。」
「哪裡奇怪呢?」孝史問道。
「爸爸說,那是為了珠子的將來,珠子也很高興。是你自己不知道吧!你根本就不關心珠子的親事。」
這件事是如此地錯縱複雜。然而,流傳下來的「歷史上的事實」是「自決」,是不是表示在一切的紛紛擾擾之後,最終是以「自決」收場呢?或者是……
「要是有什麼事,我就在隔壁。」
至少,除了來自未來的孝史和平田之外,沒有人知道。
「可是,真的可以嗎?我是下人啊!」
實際上是有遺書的。若不是少了手槍,這顯然是一樁完整的自殺事件,沒有任何疑問。
「那時候,叔叔在房裡跟鞠惠說,如果青年將校起事失敗的話,爸爸一定會自殺,是不是?」
「沒問題。去找個地方借電話,安排車子。醫院那邊,我會設法安排的。像今天這樣,把事情說清楚,士兵應該也不會刁難。所幸,佔領那一帶的中隊長似乎是個很明理的人。」
醫生沒說話,孝史開口了。「而且,他們三個都沒有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