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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戒嚴令 第一節

第四章 戒嚴令

第一節

「早。」葛城醫生開口。「我才剛去看過你舅舅了,好像沒什麼變化呢。」
「不管爸爸對她多好,她對我跟哥哥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恭敬,和阿蕗還有千惠好像也處得不錯,人也不壞……。和哪裡來的某人一點都不像呀。」
「那真是謝了。那個——」
阿蕗抬起頭來。「我覺得黑井跟昨天的事沒有關係。」
「好痛!」
進入夢鄉的前一秒,他想到這種事只有一個人辦得到,那就是平田。從現代穿越時空,射殺大將之後,再帶著手槍穿越時空回到現代。對他而言,這是易如反掌的事。
但是孝史不同情他。因為現在的他,掌握真相的興奮遠勝於同情。
「啰嗦的是那個叫嘉隆的人吧?蒲生大將什麼都沒說嗎?鞠惠究竟是什麼樣的立場呢?」
「很不妥吧?還不知道犯人是誰啊。」
「咦?我也要去嗎?」
他仰望頭上。
然後,他突然想起昨天珠子告訴他,蒲生大將封住後門的事。
「不、那個……」孝史焦急地拉大了嗓門。「貴之少爺,嘉隆跟鞠惠說要出門耶。」
阿蕗沉默了。從她緘默不語的樣子來看,孝史感覺事有蹊蹺。
「不,應該是有見過。是不是大個子的女人?」
不對。那不是什麼鬼魂。現在的孝史非常篤定,櫃檯人員看到的是活生生的蒲生憲之大將。活著的蒲生大將出現在平河町第一飯店,四處遊盪。
孝史醒來的時候,最初感覺到的就是這件事。腳尖完全是冰冷的。
「沒錯。」
孝史搖了一下頭,離開鏡子前。就算沒完沒了地想這些也沒用。等一下再直接當面問平田吧。如果他恢復到能夠深談的狀態,應該也會回答孝史的疑惑吧。非要他回答不可!
「這樣啊。那我拿到樓上去好了。」
在孝史生活的「現代」,確實是難以想象。非常難以想象。若問為什麼,因為「現代」已經沒有「自決」這個概念了。
「那邊分出來的是誰的份?」
蒲生夫人穿著和服,結著髮髻。那張臉簡直和珠子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孝史忍不住仔細端詳起來。經常聽人說男孩子像母親,女孩子像父親。在蒲生家似乎是相反的。
就算有「自殺」,也沒有「自決」。
結果,原本滿不在乎地賴在床上的鞠惠,突然爬了起來。
不過這樣一來,就知道電話是真的斷了。在儘是曖昧不明的狀況下,就算只有這麼一項,能夠確認有人說的是事實的話,心情就感到舒爽了一些。
「我會跟醫生商量看看。」
火盆里的火已經熄滅,完全冷掉了。白色的灰燼讓人看了更加寒冷。得去要火才行——這裏可不是一按開關,暖氣就會啟動的。
鞠惠和嘉隆已經醒了。嘉隆連衣服都換好了,但是鞠惠還躺在床上,手肘頂在枕頭上,只撐起頭來。孝史端著早餐的托盤進來的時候,她也只是瞄了一眼,嘔氣似地什麼也沒說。
孝史慌忙縮回手來。右手的食指指腹滲出紅色的血珠。
貴之和珠子,還有葛城醫生齊眾一堂。醫生看起來有點困,珠子看起來很冷的樣子。桌上擺著早餐,但還沒有人開動。
「可是,藏進壁爐裏面有可能嗎?」
「不要那樣笑啦。」
「不曉得……大概比爸爸年輕一點。五十五、六歲吧。」
自己睡了多久呢?腦袋有點模糊不清。
孝史站起來,從褲袋裡取出剛才找到的扁平盒子,走近阿蕗。阿蕗在桌子上擺放早餐的盤子和小缽,看到孝史手裡的東西,停下動作。
他一面起身,一面吐氣,吐出來的呼吸凍成了白色。抬頭一看,採光窗的顏色彷彿是結了一層薄冰又罩著一片朦朧霧氣。
「他們在自己的房間吃飯嗎?個別吃?」
起居室的壁爐還沒有生火。所謂的取暖道具,要是沒有生火或打開電源,反倒會讓人感覺格外寒冷。壁爐也是如此。孝史拿起立在一旁沉甸甸的撥火棒,寒意直竄上背脊。
「不待在這裏不行啊。」嘉隆露出在意孝史的態度。「而且,你想去哪裡?除了這裏之外,你沒有別的家了啊。」
這麼一想,昨天整天發生的事,突然一口氣帶著活生生的現實感蘇醒過來。昨晚睡覺的時候,有人拔掉孝史內心的栓子,抽走裡頭所有的東西。孝史醒來后,那些被抽走的東西,又沿著看不見的管子灌注進來——就是這種感覺。彷彿熱水越來越滿的浴缸,孝史的角色也越來越明確。
腦袋清醒無比。本以為絕對睡不著的,但看樣子,自己似乎睡了一會兒。孝史翻身仰躺,換成把手伸向平田的的姿勢。八成是因為墊被太薄,背好痛,脖子也僵掉了。
一會兒之後,他終於明白了。斷掉的是位於電話機本體里側的最主要的線。一條以布包裹的粗線。
孝史邊跑下通往半地下的樓梯,邊回想起火災之前,在平河町第一飯店和櫃檯人員的對話。當時他目擊到從逃生梯消失又出現的平田,大吃一驚而陷入混亂。
「不清楚,大概一年左右吧。」
阿蕗用指尖抵著接下那個東西。她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想要打開蓋子,被孝史阻止了。
「啊,沒事。」他勉強擠出聲音。
「不曉得,這我不能隨便亂說。」
「我也沒有看過能確定那就是鬼魂的東西。可是,我覺得黑井就像鬼魂一樣。」
孝史原本要往那邊走,卻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起居室那裡沒有任何聲響與氣息。蒲生家的人都還在睡吧。
牆上的毛巾掛勾上,掛著布手巾。他借用了。手巾很薄,凍結了似地硬梆梆的。
「這麼說來,大將和黑井相處得很好啰?」
孝史對著自己鏡中的臉嗤笑。果然,只靠一時的想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千惠交代你,不可以到處亂說屋子裡頭的事,對吧?」孝史說。
「黑的我只有這一件。」珠子杵在原地,低聲地說。
「是黑井的。」阿蕗小聲說。
阿蕗說壁爐的鐵絲網的破洞不會造成困擾。不,會的。這可是關係到你的性命的大事。孝史在內心嘀咕。
「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和我們無關的事。」
「可以出去了嗎?」
「你買的?」
正因為如此,他在生病前後,思想才會驟然丕變。嘉隆不是用感嘆的語氣說了嗎?哥哥的想法改變得還真多。沒錯。是變了。也因此他才會說出讓身在陸軍要職、以及過去景仰自己的皇道派將校們聽了刺耳的發言,甚至還被恐怖分子盯上。因為他知道了未來、知道即將發生的戰爭的下場、知道這場戰爭的歸結、以及它將會使日本變得如何、軍部會變得如何;因為知道了一切,所以大將才會整個思想和人都變了。
孝史張望了一圈。他發現昨天慌慌張張地跑上跑下的樓梯底下,有個電話間。那是個大小就像公共電話亭一樣的空間。不過高度有些不足。漫不經心地走進裏面的話,頭一定會撞到門框吧。
他取出香煙盒給兩個人看。
好冷。
陰沉的氣氛。像鼴鼠般的女人。從黑暗中幽然現身的女人。
如今,經過一晚重新思考後——
(這個壁爐——?)
「哥哥和很多朋友來往,所以我覺得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奇怪,結果不是呢。」
「情勢有什麼變化嗎?」
「這是今天早上在壁爐裏面找到的。好像是香煙盒。」
是、是,遵命。孝史照著做,珠子仔細觀察,然後冷淡地說:「是黑井的。」
他用手摩擦平坦的部分,煤灰一點一點地被抹掉了。上面似乎雕刻著花紋。盒子的邊緣有金屬扣子,用指甲一扳,盒子便「啪」地打開了。
然後,為了保險起見她又加了一句:「不可以多嘴,知道嗎?」
這麼說來,關於黑井這個人,孝史九*九*藏*書並沒有掌握到十分正確的訊息。只是根據鞠惠對平田說「你是來接替黑井的嗎?」這句話來推測的而已。
平田凝視著孝史。不久后,他垂下眼皮,下巴跟著移動。平田平躺望著孝史,在這個姿勢允許的範圍內,他儘可能深深地、明確地、讓孝史能夠了解地,點頭。
沒錯,他從過去來到了現代。
孝史也想一起上樓。貴之迅速轉頭丟下一句「你留在這裏」,快步開門出去了。
「鐵絲網不斷被火灼燒,已經變得脆弱,前年年底,好像掃煙囪的人又把道具從上面掉了下來,結果就破掉了。大家都知道這件事,雖然一直說要修理,但並不是立刻就會造成困擾的事,於是放著放著,結果就這麼忘了。」
是誰殺了蒲生憲之大將,從現場拿走手槍?而且是無聲無息地出現,無聲無息地消失。
「總會有辦法的。請不用擔心。」
「那麼,那個……你為什麼會覺得黑井這個人像鬼魂?」
唉呀,真是大驚小怪。上面張著一片鐵絲網。凝目細看,隱約可以看見沾滿了煤灰的網目。
孝史急忙離開他們的房間。大將的寢室飄來線香的味道。那裡有屍骸。孝史再次確認,之後回到起居室。
「嗯,開了個洞。」
透過煙囪,雖然非常微弱,孝史感覺到外面的空氣吹了進來。接著這個感覺讓他忽然想到某件事。
雖然對為難的阿蕗過意不去,但是孝史決定強詞奪理。
「什麼?」
「有什麼事就吩咐我,不要客氣。」
孝史回嘴,自己也笑了出來。他很高興看到阿蕗的笑臉。
因此儘管無可奈何,也只能任他們擺布?那樣的話,嘉隆殺害大將的嫌疑就更加薄弱了。因為被抓住把柄的人可能殺害抓住把柄的一方,但相反的可能性卻非常渺小。
「那些人或許會逃走,把可能成為證據的東西處分掉耶?」
「嘉隆說,廣播說交通封鎖已經解除了。所以要去公司。」
「醫生既然這麼說,應該就是這樣吧。」珠子點點頭。「可是黑井辭職的時候,我有點鬆了一口氣。」
淡淡地,有一股油臭味。孝史想起嘉隆畫圖的事。是油畫顏料的味道吧。
「聽說你不是哥哥的朋友?」
「我希望你來。」
「就是這樣。」
和阿蕗相同的答案。但是珠子一臉平靜,好像沒什麼興趣的樣子。
「嗯,對。體格很壯,很有力量。所以很適合當看護。因為爸爸剛出院的時候,一個人根本沒法起床。」
如果有備用的電線,或許還能夠設法,但怎麼可能會這麼剛好。電線本身也不是用插頭和本體連接在一起,而是延伸到被機殼覆蓋的本體裏面。孝史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嗎?你的臉上寫著『我也這麼想』喔。」
「嗯。你說裏面的鐵絲網破了對吧?」
什麼老爺、小姐,這種話從嘴裏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但是,暫時就算只有形式上也好,似乎也只能僅守下人的分際了。
「只是生火而已,總有辦法的。我去拿柴薪。」
葛城醫生板起面孔。「什麼謝了,哪有這麼說話的。」
葛城醫生是個急性子,昨天到這裏的途中,也是好幾次在雪地里差點整個人滑倒。可是那點小事,只要小心點走路就行了嘛。孝史這麼想,默不作聲。醫生不服地重複:「這可是你舅舅的事喔。」
「去洗把臉吧。老爺房間的壁爐我去生火就是了。」
「我不太喜歡那個人。」
孝史也回應招呼。又感覺(好像喪禮的早上)。即使死了一個人,活著的人還是要吃早餐。也得有人準備早餐。
蒲生大將應該十分了解她和她背後的嘉隆正圖謀不軌。但是他卻只對貴之說「暫時忍耐吧」「那個女的不久就會離開了」,完全沒有採取其他任何對策。這不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嗎?
「他們說還是要出門一趟。」貴之馬上回答。「他們說黃昏就會回來。沒辦法,雖然關於喪禮的安排什麼的,還有很多事要跟叔叔商量,但是也不能要他把公司丟著不管。」
大將憂慮軍方的現狀,擔心國家的未來,但是他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隨心所欲地使喚,完全使不上力。他向周圍陳述意見,不僅得不到理解,反而招致反感,甚至遭受近似恐怖行動的魯莽攻擊。悲憤填膺的蒲生大將欲以自身的死向陸軍中樞死諫。為此,他寫下了長篇遺書。
「為什麼?」
「你的阿姨來過這裏對吧?」孝史問。
「如果黑井說:『謝謝大家照顧,我去找新的工作了』,收拾行李離開的話,不是應該沒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嗎?可是好奇怪。你就像在隱瞞什麼一樣。」
珠子納悶地說。語調並不冷淡,只是率直地表現吃驚。孝史點點頭。
(這沒辦法吧……)
阿蕗又露出為難的表情。看樣子,似乎有難以告人的隱情。
「貴之少爺說,這樣應該比較妥當。」
「這個我拿去交給貴之少爺。」
「太好了。一直關在裏面,真受不了。你要去公司對吧?我也一起去。」
「是誰的?」孝史追問。
對著鏡子自問自答,鏡中的孝史也只是一臉疑惑地望著自己。簡直就像對著影子說話的孤單小孩。
阿蕗輕聲嘆了一口氣。
孝史沿著圍牆和籬笆走著,仔細檢查附近。他想,若是過去真有後門的話,現在應該也一看就知道;然而在被雪覆蓋、四處凍結的狀態下,實在看不出什麼來。他在柴房裝滿一整桶木柴后,吐著白色的呼吸回到廚房。
「手會弄髒唷。」
醫生笑了出來。「要是他們逃走的話,就等於宣告是他們乾的。而且要處分掉能夠成為證據的東西,在這個家裡也一樣能做吧?別這麼激動。」
醫生說的有道理,孝史也很明白,但是他實在不願意在這個階段就讓嘉隆跟鞠惠自由行動。這是他個人喜惡問題。
「又要外出了嗎?」
「了解。」
當孝史回答,沒有,我沒事時,貴之開門回來了。醫生朝他出聲:「嘉隆他們怎麼了?」
孝史默默地擺好早餐,內心卻火冒三丈。你們根本沒搞清楚自己是什麼立場吧?這話差點說出口,但是他不想在這裏多管閑事,免得又惹阿蕗討厭,硬是忍耐下來。
他的聲音和語調,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加緊張,充滿了認真。珠子和醫生兩人似乎都嚇了一跳地望著孝史。
變得有點像在找碴,孝史覺得有些不妙,但是衝動之下說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了。
從正門進來,通過庭院,穿過建築物旁邊,繞到廚房的小門。在如此高級的宅邸看到如此光景,是多麼古怪好笑啊。大將因為與鄰家的糾紛而封住後門時,難道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嗎?珠子雖然說是「思想上的對立」,但乍見高尚的對立,卻影響到了日常的瑣碎小事。
「什麼意思?」
「那,為什麼你每次一提到黑井的事,就那樣支支吾吾的?」
孝吏望向手中的東西。好像是金屬制的,四四方方、像扁平盒子般的東西。上頭沾滿了煤灰,黑漆漆的,壁爐的熱氣使盒子邊緣扭曲變形。
沒有人會笨到去殺害一個明知道會自殺的人。
如果那個人是這麼宣誓?然後付諸實行的話呢?
他慢慢放下右手,捧到眼前。他握緊手中抓住的東西,感覺心臟怦怦跳個不停。這難道是——不,可是形狀——不過聽說很小——
「他在壁爐里發現了黑井的香煙盒。」珠子指著被熏得漆黑的東西。「所以,我們剛才在講黑井的事。」
這個家裡都已經有千惠和阿蕗這兩個勤奮的女傭了,卻還特地把黑田帶回來,想必大將一定相當中意她吧。
「嗯,那樣的話就告訴我呀。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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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狹窄的電話間,回到玄關廳堂。還沒有任何人下來。門廳裏面的右手邊,還有一道門。孝史快步往那裡走去。
醫生嚇了一跳。「呃,不曉得是幸還是不幸,我沒有看過。」
突然靈光乍現。
「等一下我也會去鏟雪。不過葛城醫生說還是讓舅舅住院比較好。所以,我想我可能會陪醫生一起到醫院去。」
「是鞠惠藏的吧?」
「嗯。特別向銀座的白鳳堂訂做的。黑井很高興,所以弄丟的時候,非常沮喪。原來是掉在壁爐里啊。」
「就算出門,晚上還是要回來這裏啊。」
貴之繃著一張臉,往孝史剛讓出來的洗手間走去。
珠子好像已經不想理睬他了。孝史離開洗手間。回到廳堂時,正好碰到貴之走下樓來。
穿過起居室,進入廚房,阿蕗跟千惠正為了準備早餐忙得不可開交。一個瓦斯爐上正煮著一大壺的開水,旁邊的瓦斯爐則擺著鐵鍋,千惠正用木杓子攪拌著。看起來像粥。香味誘人食慾。
孝史穿上放在後門的綁帶長統鞋,提著昨天平田用的水桶走出庭院。現在雪已經停了,但是整片天空都被雲層覆蓋,地面一片雪白。昨晚可能又下了相當多的雪。到處形成了巨大的雪堆,半地下的窗子都被雪埋沒了。四周鴉雀無聲,完全感覺不到人的氣息。
「黑井是什麼樣的人呢?」孝史試著打探。「年紀大概幾歲?」
正面的牆壁上,釘著一個沒有框架、露出鏡邊的鏡子。往裡面一看,自己蒼白的臉就在那裡。他摸摸下巴。刺刺的。不過幸虧鬍鬚量少是尾崎家的遺傳,暫時丟著不管也不打緊。
「啊,謝謝。」他草率地說。
「知道了啦。對不起。」
「裏面只有黑壓壓的灰而已。」
「與其跟醫生商量,拜託貴之少爺或許比較好。」阿蕗說。
黑井——大將的看護。五十五歲左右,感覺陰沉的女人。像鼴鼠一樣喜好黑暗,像鬼魂般突然出現。但是蒲生大將很中意她,順從地聽從她說的話。對大將而言黑井是個特別的存在,甚至到了讓珠子感到嫉妒的地步——
孝史一愣。「真的?」
「是的。你是聽少爺說的嗎?」
「那個洞,等會兒我會修理。」他斬釘截鐵地說。「丟進壁爐里的話,不用擔心會有人去找,也可以趁著沒有火的時候輕易地藏進去。再加上藏在那種地方,香煙盒會被煤灰弄髒,被火灼燒,就這麼被糟蹋。實在是很惡劣的手段呢。」
「哎呀,簡直就像清煙囪的工人。」
「是這樣嗎?」珠子用手按住臉頰邊嘀咕。「因為覺得她很陰森,才會有這種觀感嗎?」
「這樣做好像比較好——啊,對了。」
昨天葛城醫生說的話忽地掠過孝史的腦海。
珠子默默地,目不轉睛地看看孝史。孝史覺得尷尬,接著說出突然浮現腦海的想法。
「你在做什麼?」
「是去打電話吧?不能拜託醫生您嗎?」
酷似亡妻的獨生女。大將怎麼可能不疼愛珠子。即使這個女兒有些古怪的地方。
只有最後的部分,口氣變得尖酸。
「那是早餐吧?」
「柴薪可能會受潮,燒不太起來。一開始要先用細小的引柴燒唷!」
「那,是大將生病之後啰?」
珠子無視於醫生的診斷。似乎回想起了什麼,她微微蹙眉。
「不,明明就有。」
阿蕗用手指撫摸香煙盒表面的花紋。結果,她的手也變黑了。
今早的珠子穿著洋裝。她穿著接近黑色的深灰色套裝,布料的毛看起來又長又溫暖。底下是長裙,上衣是短的。整體的剪裁頗為寬鬆,對她而言或許是家居服,但應該不是什麼便宜貨。
孝史的內心還拖著憤怒的餘波,沒辦法一下子就切換到平田的事上面去。
這個回答也跟阿蕗一樣。鞠惠的小手段還真是容易看穿。
——不會吧?
阿蕗指著廚房角落的架子說。
「因為爸爸對黑井太好,都只聽黑井一個人說的話,害得我都要吃醋了。」
「小姐正在使用。」孝史說完,朝起居室的門走去。
孝史費勁地變換姿勢,嘗試想更清楚地看到鐵絲網。狹窄的壁爐里無法自由行動,而且只要稍微一動,煤灰便四散下來,飛進眼睛里。
「一開始先燒放在那邊的舊報紙。跟火柴放在一起。」
「嗯,是啊。爸爸因為黑井的照顧,體力恢復了大半。」珠子稍微鼓起腮幫子。
孝史走近壁爐台。照片全都是黑白的,共有三張。每張褪成了不同色調的暗褐色。
葛城醫生又在苦笑,珠子急忙接下去:「不是的,醫生,我不是因為吃醋才這麼說的。我很感謝黑井。可是,那個女的有點陰森。醫生,你不這麼覺得嗎?」
珠子微微皺眉。
「出門有什麼不妥嗎?」
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廁所是沖水式的。
「她是怎麼辭職的?」孝史問。他拚命不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確信充滿了整顆腦袋,讓他就要莫名激動起來,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這次葛城醫生笑了出來。「哎呀哎呀,那是珠子你——」
「她住在這裏對吧?是使用半地下的房間嗎?」
「嗯,電車也恢復行駛了。」
聽到嘉隆的話,鞠惠露骨地發出厭煩的聲音:「為什麼啊?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人家一天都不想待啦。」
阿蕗把變得漆黑的香煙盒放到手掌上。「這是老爺送給黑井的東西。外面是貼金箔的,我想應該很昂貴。所以可能是有人看了眼紅吧。或偷偷把它拿走之後,給藏起來了。」
貴之劈頭就這麼問。經過一晚,他疲累的神色看起來減少了幾分。然而眼神卻變得比昨天更陰沉。應該是沒做什麼好夢吧。
「尾崎擔心他們會不會就這樣逃走了。」葛城醫生調侃似地說。貴之以冰冷的眼神望向孝史。
「可是啊,昨天的事……大將那樣死去,原因完全不明不是嗎?所以我覺得府邸里的事,不管再怎麼瑣碎的事,還是弄個明白比較好吧。」
那個時候,蒲生邸正熊熊燃燒。紅磚瓦蓋的洋房,從內側冒出火焰。而阿蕗就這樣被燒死了。他忘不了。忘不了她燒得焦黑的手,伸向孝史的那一幕。
「阿蕗你們都叫鞠惠『太太』吧。」
他不曉得這個時代是水肥車還是手拉車,不過那一類的設備,要是沒有後門的話,到底要從哪裡進來?
孝史想起妹妹在今年初的大拍賣買的衣服。人家說流行是會循環的,果真沒錯!同時,他也覺得這身套裝的色調很能夠襯托出珠子白皙的臉。昨天雖然他也有這種感覺,但那時突然停下動作,靜止下來的珠子更是美麗極了。
「你想來公司的話就跟來吧。可是,黃昏的時候要回來這裏。我跟貴之有話要談。」
他拚命壓抑自己,不要跑了起來。但是離開起居室的瞬間,他開始小跑步起來。剛才關門的時候,他感覺貴之疑惑的視線追了上來,卻硬是把它甩開了。
孝史闔上盒子,暫時把它塞進褲袋裡。他費了一番工夫生起壁爐的火,此時阿蕗捧著托盤來到起居室,一看到孝史的臉就笑了出來。
「那個人的香煙盒,又怎麼會掉在壁爐里呢?」
鞠惠可能是急著要換衣服,滑下了床鋪。她穿著睡衣。令孝史不曉得該往哪裡看才好,鞠惠瞄了一眼發窘的他,露出嘲笑般的表情,這讓孝史火大。真是個討人厭的女人。
「孝史……」
「今天不是穿和服呢。很適合你。」
千惠斷然說道。老婆婆的臉上浮現出勸我「最好不要多管閑事」的表情。
「我剛才也跟貴之談過了,貴之說住院需要的費用,暫時由他代墊。這樣就太好了。快跟貴之道謝吧。」read.99csw.com
進入無人的起居室后,孝史筆直地走向壁爐。完全冰冷的灰燼上頭,躺著燒剩、變得漆黑的柴薪。他把圍在壁爐前像柵欄的東西拿開,蹲下去揉起報紙。
「不能這樣。」千惠截釘截鐵地說。「不能引起無謂的風波。」
看樣子,沒辦法再問下去了。
孝史折回廚房的時候,傳來阿蕗有些生氣的聲音。雖然不想跟她吵架,但是她生氣的表情也好可愛。
他俯視著頭端正地擺在枕頭上,無力地躺在棉被底下的平田。不曉得是不是孝史多心,平田比身體好的時候,看起來小了一圈。就像昨天孝史那樣,他身上穿著代替睡衣的浴衣。
「小心,拿角落的地方比較好。手會弄髒的。」
平田從平河町第一飯店的逃生梯穿越時空的時候,殺害了蒲生大將。他殺了大將,然後帶走手槍,讓眾人明了這並非「自決」。這次他以下人的身分再次來到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早晨的蒲生邸——是為了置身於蒲生邸內,仔細目擊自己設計的蒲生大將殺人事件發生,以及它被當做歷史上的事實記錄下來的過程。
——我還以為他不會再出來了呢!原來又跑出來了啊。
看樣子只能說「我知道了」。敵不過這個活力十足的醫生。孝史答應了。然後,他想起了口袋裡的東西。
如果是平田的話,那動機是什麼?他有什麼目的,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鞠惠對於這個地方擺飾著這種照片,不知作何感想?孝史心想。她在這個屋子裡的立場岌岌可危,她似乎隱瞞著什麼,也有許多令人不解的地方。唯一清楚的,是蒲生嘉隆是她幕後的黑手,而鞠惠被他巧言哄騙、利用的可能性很高。
「我在看電話能不能修好。」孝史情急之下說了謊。「接下來要去幫起居室跟老爺房間的壁爐生火。」
孝史說明原委,珠子點了點頭,望著壁爐里燃燒的柴薪,只說了一句:「是鞠惠乾的吧。」
阿蕗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問個沒完呢。」
「這裏的每一位,對我們來說都是好主人。你如果打算代替平田工作的話,就記住這點。」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啊。孝史一邊繼續摸索,點了點頭。雖然是小地方,但一股強烈的勝利感湧上心頭。好,我來修理它。只要修好它,至少阿蕗就不會死在昭和二十年的空襲里了。一定是這樣的。能夠這麼快就找到,太好了。
其中一張似乎是年輕時候的蒲生憲之夫婦。身穿軍服的蒲生憲之——沒錯,是憲之。相貌雖然酷似貴之,但是眼睛部分不一樣。身高似乎也是貴之比較高。
「我——」
「我啊,曾經看到過一次。黑井就這樣……從陰暗的地方忽地冒了出來。」
「大將不是很中意她嗎?」
阿蕗像死了心似地,稍微垂下肩膀說:「不,她跟我和千惠姨不同。她是為了照顧老爺,有一段時間住在這裏的人。」
「對。不要緊的。昨天也平安無事啊。」
有可能。就算沒有人會笨到去殺害即將「自殺」的人,但搶先一步殺害即將「自決」的人,在某種情況下這麼做也絕不奇怪。而「蒲生大將遇害」事件正是發生在這種情況下。
在府邸內走一走吧——孝史靈機一動。昨天一整天都被牽著鼻子走。也沒有機會知道府邸內部的情形,完全就是摸索的狀態。在今天一天開始前,要是能先掌握這家裡的情形,心裏也會踏實一些吧。
這扇門的後面也沒有任何謎團。裡頭是豪華的化妝室。銀框的大鏡子、洗臉台上形狀獨特的銀制水龍頭,更裏面是廁所。
像鬼魂一樣消失、又出現,只有平田才辦得到。如果推定他就是犯人,這部分的疑問就解決了。但是,平田知道蒲生大將會在二月二十六日自決。這個歷史上的事實,是他理解的知識。所以,如果他憎恨大將且圖謀殺害大將,就應該明白沒有必要非得選在二月二十六日當天,特地鋌而走險下手才對。因為就算放著不管,大將也會自決。他明明知道的。
阿蕗在配膳台上,開始將小缽和飯碗、筷子排放到幾個托盤上。
「你不覺得掉在那裡很奇怪嗎?是誰的呢?」
這個鐵絲網本來應該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裝設的吧。有什麼東西——人嗎?鳥嗎?——掉進煙囪的話,可以在這裏被攔截住。
睡了一個晚上,這一切沒有變成夢境。這裡是蒲生憲之的府邸,「現在」是昭和十一年二月的——已經過了一天,所以是二十七日。
「你有點太不節制了。」阿蕗斥責似地說。好像突然想起現在的孝史是平田的代理人,是這個家的傭人,是和自己立場相同的人似的。「不要隨便插手管屋子裡的事。喏,快點去洗手,把早餐送去嘉隆先生跟鞠惠太太的房間。」
「那個人在這裏待了多久?」
「又不是關在這裏就會知道的事。而且我也要出門了。我得安排醫院和車子才行。電話不能用了不是嗎?」
這不是學鞠惠,不過這麼一來倒是有了在這個屋子落腳并行動的名目了。
孝史把裝了柴薪的桶子挪到一邊,把頭伸進壁爐裏面。他扭著脖子往上望。後頸和背部痛了起來。即使如此,他還是爬也似地把身體塞進壁爐里,使勁扭曲上半身,抬頭看見了煙囪內壁。接著一個不穩,孝史趕緊用單手撐住身體。當他更努力地伸長脖子的時候,頭頂碰到了東西。
「嗯,是啊。沒有照顧爸爸的時候,她幾乎都關在自己的房間里。」
蒲生夫人坐在古典的靠背椅上,蒲生憲之站在旁邊。從兩個人的年齡來看,應該是結婚紀念照吧。
對了,同一個屋檐下放著亡骸這一點也很相似。這個地方,躺著蒲生憲之的遺骸——
「那,她和你一樣是女傭嗎?她叫黑井什麼?那個人為了什麼原因離開這裏?從昨天開始,我一問這個人的事,你就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對吧?」
思路又回到了這裏。
「這是什麼東西?」
孝史走出起居室。正面玄關的廳堂寂靜無聲。彷彿凍結的戶外光線,從門扉兩旁的採光裝飾窗射進來,冷冷地照亮地板。
「這也不是什麼非隱瞞不可的事。」
沒辦法。孝史乖乖地回答:「我知道了。」阿蕗已經懶得看他。她提著水桶走出廚房。
「你知道這是誰的吧?阿蕗。」
「小姐吩咐我去生壁爐的火。我去拿柴薪。」
「和我這種勞工階級的人?」
是這樣的嗎?是平田嗎?是他乾的嗎?如果是他,如此對待蒲生大將的理由何在?
「是低血壓吧。」葛城醫生說。「或者是貧血。出身貧苦的人常會這樣。是慢性的營養失調。」
「是的。原本她是在老爺住院時擔任看護的人。因為照顧得很用心,所以老爺出院的時候,僱用了她一起帶回來。」
「沒有……」
「她以黑井這個名字住在這裏,照顧大將,對吧?」
即使回到過去時代,電話還是電話。就算是孝史,也不會以為這是洗衣機。不過乍看之下,他無法分辨這個電話還能不能用。昨天貴之說「我把線剪掉了」,是真的嗎?
可是這段期間,在這裏沒熱水才是常態。拜冷得快要結冰的水之賜,頭腦好像清醒了。
他的手胡亂動著,結果手腕前面部分套進了鐵絲網的洞里。不曉得哪裡被勾到了,一陣尖銳的刺痛劃過。指尖碰到了剛才摸到的堅硬物體。孝史抓住了它。
話說回來,從珠子的口氣對「黑井」的印象,和從阿蕗那裡聽到的差得真多。阿蕗對黑井有過什麼樣不好的體驗嗎?
這個時代的廣播員雖然很專業,但是用詞艱澀,孝史有點聽不太懂。
阿蕗默默地瞄了千惠一眼。
「你怎麼了?」
九_九_藏_書「她不是男工。是女的。」
「這些全都是托黑井的福。」
「她離開這裡是去年夏天左右的事。都已經過了半年以上了。而且黑井不是被誰趕出去,而是主動離開的。」
就算是孝史,也知道「茅坑」式的是什麼樣的廁所。必須請人來撈糞才行,而且絕對需要。
「我在壁爐裏面找到這個。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聽到聲音,孝史吃驚地回頭。珠子站在背後。
再一次。這次從一開始就擺出接近仰望的姿勢,屁股一邊向後退,再鑽進去。身體比剛才更輕鬆地進入了壁爐里。
沒有人會笨到去殺害一個即將自殺的人——不對,真的沒有嗎?真的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嗎?
平田無言地望著孝史。他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只是用平靜的眼神看著。
「醫生、珠子——小姐。」
「不,是真的,醫生。我走上樓梯想到爸爸的房間去,結果黑井就幽幽地站在走廊角落的黑影當中。那裡原本一開始都沒有人在的。我真的以為自己看到鬼魂了。」
「在舅舅痊癒前,我會在這裏代替他工作的。至少這是我應該做的。」
——難道,大將被嘉隆抓住了什麼把柄?
她不管什麼事都依賴貴之。這讓孝史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孝史這麼提醒,珠子便說:「把它轉過來,讓我看仔細點。」
電話機放在正面牆壁的架子上。相當於使用電話卡的公共電話大小,機身是黑色的。右側附了一個像把手的東西,而喇叭狀的——應該是話筒吧——器具則擺在電話機上方。那個器具以黑色的電線和本體相連。
「是啊。是我去買的。」
貴之拉開椅子,站了起來。「我去說說他們。」
他想起來了。平田時空跳躍失敗,掉到昭和二十年五月的空襲當中的事。
珠子眼睛一睜,裝模作樣地把手按在胸前,朝葛城醫生探出身體。
孝史吃了一驚,先縮了下去。煙囪里有間壁?
不是手槍。剛才摸到的時候,還以為就是手槍,結果並不是。但這是什麼東西呢?
「對不起,我不是在責備你,只是——」
「是嗎,我也沒見過她幾次,就算見面,也只是很短暫的時間。」
「我也記得香煙盒不見之後,黑井找了好一陣子。」阿蕗說。「那個時候,我曾經想過搞不好是掉在壁爐里了,沒想到真的是。」
阿蕗目不轉睛地盯著刻在小盒子表面的花紋。
貴之看了一眼香煙盒,再一次回望孝史。孝史急忙離開那裡。「恕我告退,我去看看舅舅的狀況。」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鬼魂啊。
孝史看了看冷靜的醫生,以及一副無所謂只是默默用餐的珠子,他放棄了。看樣子,似乎只有自己在一頭熱。
而且,用不著焦急。時間多得是。在平田複原之前,孝史無法離開這裏。不,倒不如說在確定眼前發生的種種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真相,並找到方法將阿蕗從未來的悲慘死狀中拯救出來前,他絲毫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對了,會不會是空襲的炸彈,掉進這個煙囪裏面了?記得平田說是燃燒彈。這種炸彈裏面裝了油,與其說是爆炸,更類似引發火災。會不會是從煙囪掉進了起居室?
(煙囪嗎?)
「黑井?在平田——不,在舅舅之前,在這裏工作的男工?那種人會帶著雪茄盒嗎?」
孝史說明發現它的經過,遞出小盒子。
「那,我不會再追究了,告訴我嘛。」
孝史慌忙用手擦臉。阿蕗笑得更厲害了。他望向雙手,全黑的。
(因為貴之自詡是民眾的支持者。)
「聽說你是平田的外甥?躲在我們家。」
「爸爸的看護。」珠子回答。「她不是曾經有一段期間住在我家嗎?醫生沒有見過她嗎?」
有種金屬的觸感。孝史一驚,停下動作。
蒲生大將的鬼魂啊。
——果然還是平田殺了大將嗎?
鏡子很明亮。因為沒有半點熱氣,這是理所當然的。唉,連平河町第一飯店都有熱水哩。
「話說回來,你也快點吃飯吧。要出門了。」
「你阿姨來過這裏。然後在你阿姨的安排下,蒲生大將穿越時空到未來——到戰後。是不是這樣?蒲生大將看到了未來,對吧?」
「喏,醫生。您有沒有看過鬼魂?」
「不,沒什麼。」醫生回答。
雖然口氣冷淡,但是對珠子來說,這似乎是最高等級的讚賞了。孝史覺得挺稀奇的。
「那樣不行啦,變得更黑了。」
「出門——?」
聽到孝史這麼說,正把燙過調味過的青菜盛到小缽中的阿蕗擔心地問:「你可以嗎?」
「我也得這麼稱呼嗎?聽貴之少爺說,她不是太太,什麼也不是。只是莫名其妙亂擺架子的女人罷了。就算她命令你們叫她太太,也不必聽從啊。」
這個房間里也有個箱形的收音機,嘉隆坐在椅子上,朝收音機探出身子。不曉得是否調頻沒對準,廣播雜音很多,但是嘉隆似乎聽得入神。
不過這本來就是棟洋房,對於有沖水式廁所感到驚訝,或許反倒是大驚小怪了。但是,想想它與半地下的傭人房間之間的差距,孝史還是忍不住啞然失聲。本來就差這麼多嗎?
「從壁爐里找出來的?」葛城醫生好像吃了一驚,但是珠子的反應不同。她探出身子,想要接過香煙盒。
阿蕗笑了。「我不知道。」
在理所當然的日常中進行的早晨習慣。不管置身於什麼狀況,人還是會做這些動作……想著想著,孝史覺得有點好笑。總覺得好像喪禮的早晨。說到孝史知道的喪禮,只有五年前祖父過世的時候,他覺得那時候的感覺,與現在非常相像。
「聽說是大將送給黑井的東西。」
他咂了咂嘴,再一次謹慣地伸出手去。他慢慢地沿著鐵絲網摸去。果然沒錯。近處開了一個大洞。雖然很黑,眼睛看不清楚,不過那個洞應該直徑約有二十公分。破掉的鐵絲網尖刺朝底下——也就是朝著壁爐這裏——突出,照這樣來看,應該是有什麼東西從上面掉落,撞破了鐵絲網。
孝史雙手撐在洗臉台的邊緣,整個身體都僵硬了。
「是啊。」千惠答道。
孝史憮然。葛城醫生一臉有趣地動著鬍子。
「聽說已經發布戒嚴令了。還有,交通已經恢復了。或許會就這樣平息下來。」
孝史發起抖來,摩擦自己的手臂。他開始害怕起自己所想的事。
兩名女傭以節制的聲音向孝史道早安。阿蕗從綁起來的和服袖子里露出白皙的手臂。鼻頭浮出一層薄薄的汗水。昨天和今天阿蕗和千惠都給人同樣的印象。
有兩人份的膳食特別分開放到別的托盤上。
窗邊的雜物柜上有一個箱型的收音機、擺飾櫃、正面的壁爐、壁爐台上有幾張框起來的相片。
「要逃,給我逃得越遠越好。」
孝史在狹窄的電話間里彎下身子尋找貴之「剪斷」的電話線。他也想,或許自己能夠修好它。
珠子沒有回答。但也不是一副說溜了嘴的表情。她轉動睡眼惺忪的眼睛,說:「請你讓開,我想洗臉。還有,去把起居室壁爐的火給生了。爸爸房間的也是。而且你也得去鏟雪才行不是嗎?」
孝史呼地一聲,吁了口氣。
孝史爬上樓梯,來到放燙衣架的房間——也算是通路。右手邊的廚房傳來話聲。是阿蕗的聲音。
千惠說了:「你有住院的錢嗎?」
這個房間的大小跟大將的寢室差不多。豪華的裝飾也一樣。裏面並排著兩張單人床大小的床鋪,窗邊擺著有扶手的椅子和圓型小桌。這裏應該是客房吧。
「你在這裏做什麼?」
「是太太和嘉隆先生的份。」
「是啊……」
「孝史真是的!」
但是,蒲生大將並非「自殺」,而是進行了「自決」。因為他是昭和時九-九-藏-書代的軍人。
孝史大步走近被窩,站著俯視平田。蒼白的臉和充血的眼睛沒有太大的變化,也無法好好進食,使得他一副病人模樣的憔悴感更加濃厚了。
但是,就在他即將赴死的前一刻,對他懷有某些宿怨的人出現,說:我不允許你用「自決」這種名譽的方式死去,我要把你的死,變成單純的殺人事件,留在世人的記憶中,我要製造出你是被殺害的歷史事實——
他折回走廊,分別對阿蕗和千惠的房間小聲招呼后,打開門來,果然沒猜錯,兩個人都不在。可能已經起床到樓上工作了吧。這麼說來,現在幾點了?
在更高的地方,四方形的煙囪口是打開的。灰色的天空被切成了一小塊,看起來孤伶伶的。孝史把手往上伸。手指一下子就碰到鐵絲網。網目很細,摸起來感覺相當堅固。但是——咦,奇怪,破掉了嗎?
若站在這個假設之上,身為「現代人」的平田為何要特地來到戰前的這個時代的謎團也隨之解開。昨天,他只覺得平田竟然會特地選擇來到這個時代,真是瘋狂,但或許這已經不是瘋狂不瘋狂的問題了。
孝史拿起話筒放到耳邊。沒有任何聲音。不過,或許本來就需要另外再做些什麼動作,才會發出那種「嘟……」的聲響,因此他無法判斷。
「嗯,是啊。」珠子稍微聳了聳纖細的肩膀。「總覺得,那個女的有點像鼴鼠。老是待在黑暗的房間里。白天也幾乎不出門。這麼說來——」
「早、早安。」孝史說。
葛城醫生微笑。「大將大人最愛的是珠子啊。」
他重複道,「哦,原來如此」地想通了。是香煙盒。在孝史的時代,會特地把香煙從包裝里取出,換裝到香煙盒裡帶著走的,只有相當講究的人,或是怪人而已。不然就是為了控制煙量,限定自己一天只能抽幾根的人吧。
孝史連珠炮似地發問。沒錯,一提到「黑井」這個名字,阿蕗就露出一種複雜的——像想起討人厭的回憶般的表情。這讓孝史感到不可思議。現在阿蕗只有一個人,沒有千惠這個老練的援軍,所以她可能會說出內情。孝史想趁現在問出來。
突然間,她變成一副指使下人的態度。說她現實的確是現實。孝史退到一旁,讓珠子進去。她來到洗臉台前,打開一旁的柜子,從裡頭取出淡粉紅色的漂亮肥皂。應該是洗臉用的吧。她用冷水搓出泡沫,香料的氣味飄到孝史所在的地方。
這種人,就孝史所知,這個世上只存在著兩個。一個是這個平田,另一個就是他的阿姨。
阿蕗望向孝史。孝史一臉正經。
孝史打了個哆嗦。他止住顫抖,開始思索;那個時候,蒲生邸為何會燒起來?那不是從其他地方延燒過來的燒法。看起來像是屋子裡面有起火物,而它引發了大火。
「可是你卻覺得她有點陰森嗎?」
阿蕗生氣地瞥了一眼孝史。「你就愛到處追究這屋子裡頭的事。」
孝史忍不住笑了出來。
「要是我一個人去,跌倒在地無法動彈的話怎麼辦?豈不是很危險嗎?」
孝史打開平田房間的拉門,沖了進去。平田已經醒來,躺著從枕頭上抬起頭來,望向孝史。他的眼神看起來充滿驚嚇。
笑著笑著,卻突然收起了笑容。
「嗯,我知道。」珠子也回笑。「這一點其實我很清楚。」
嘉隆盯著收音機,點了點頭。就算沒有影像,聽收音機的時候,還是會注視著收音機。尤其是發布重大新聞的時候。原來這種習慣從以前就有了。
現在他希望儘可能不要離開現場。但是醫生露出有點不悅的表情,說了:「這是你舅舅的事。而且……」
孝史覺得喉嚨乾渴,沒辦法順利張開嘴巴。不知不覺,他的雙手在身體兩側握緊了拳頭。雖然覺得怎麼可能,但是他無法壓抑這個疑惑。
如果這就是真相,那麼平田這個人對於蒲生憲之大將,必定懷抱著相當深刻且狠毒的惡意。阻止他「自決」,再刻意以讓人發覺這是殺人事件的形式加以殺害,這等於殺了大將兩次。因為在殺害大將肉體的同時,也抹殺了他的遺志。
「香煙盒。是裝紙煙的盒子。」阿蕗回答。「你不知道嗎?」
他一面走向起居室,一面對阿蕗說。
「我沒有啊。」
「我才沒有隱瞞什麼。」
珠子還觀望似地盯著孝史的臉,但孝史卻正面直視她。珠子眨了眨眼,爽快地回答了:「就是覺得她有點陰森,老是待在陰暗的地方啊。臉色也不是很好……。對了,她只在這個家待了一年,可是這段期間,我發現她的臉色日漸蒼白。」
「那是——」
「不清楚,我不知道。」珠子回答,但是她對孝史不對勁的模樣似乎起了疑心。「有一天她突然不見,我問爸爸,他只說黑井辭職了——你在流汗耶,怎麼了嗎?」
「什麼意思?」孝史問。
漆黑的灰燼有一些跑了進去。越來越搞不懂了。這是用來幹嘛的?
「是啊……」醫生點頭。「雖然恢復緩慢,但能夠從那樣的狀態,恢復到可以行走,甚至能夠寫作的地步,大將大人的堅強意志,實在太令人欽佩了。」
——什麼東西跑出來了?
此時孝史觸摸鐵絲網的手,感覺到小小的重量。有種堅硬的觸感。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鐵絲網上。
「是嗎?會做出這種幼稚的惡作劇,好像也只有那個人了。難道,那個叫黑井的會離開這裏,也是鞠惠搞的鬼嗎?是不是她把黑井趕出去的?」
孝史罷休了。但是他絲毫不大意,沒有忘了把香煙盒從阿蕗手裡拿回來。
「嗯,是的。昨天沒有機會說明這些……」
孝史就這樣出了房間。感覺好冷。他往廁所走去,半地下的走廊盡頭,有個應該是下人用的、和牆壁同樣是灰色的洗臉台。他在那裡洗了臉。兩根牙刷豎在圓罐子裡頭。是阿蕗跟千惠的吧。罐子旁邊有個裝著白色粉末的有蓋罐子,散發出「去污粉」的味道。是潔牙粉。孝史用指腹沾取那些粉,做做刷牙的樣子將就將就。洗臉沒有熱水,冰得臼齒都痛了起來。雙手都凍紅了。
「你們說的黑井是……?」葛城醫生詫異地問。
好機會。去探探鞠惠和嘉隆的情況。今早的他們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孝史從床里滑出來。一起床,寒意更是襲上全身。他用手掌摩擦手臂和大腿,在四周踱步了一會兒。平田完全沒有被吵醒的樣子,靜靜地睡著。
原來她打算以那身穿著做為喪服的打扮。我也真是糊塗——孝史想。
他走上起居間。沒有人在。大桌子上收拾得很乾凈,只有一個玻璃制的煙灰缸孤伶伶地擺在上頭。
「是的。」
夫婦照片的旁邊,擺飾著兩個約明信片大小的相框,裏面分別是盛裝打扮的男孩與女孩的照片。是貴之和珠子吧。好像是節慶時候的相片。是七五三嗎……?年幼的珠子看起來就像日本娃娃。
「只是你沒注意到而已吧。這是常有的事。」
「香煙盒?」
珠子一臉恍惚,點了點頭。睡意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
貴之說完之後,似乎發現孝史一臉激動,臉上滿是汗水。他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蕗圓潤的臉頰緊繃起來,神情有些固執。
呃——孝史愣了一下。他完全沒有考慮到這件事。千惠有相當務實的一面。所以說,不可以輕視老年人。
黑井這個人的存在,似乎謎霧重重。孝史想要趁著亮出她的香煙盒的機會,試試眾人會有什麼反應。